《仙界考公指南》 11. 参赛规则 “朱明仙督。”几个小仙立刻问好,朱明含糊应了。 玉干顺势告辞。 碧桃顾不得相送,在朱明的催促下点开了银汉罟。 择仙竞赛这件热门事件,就挂在银汉罟的正中间,现如今那其上文字正在飞速变动,如金龙赤蛇爬行游走。 碧桃和众人都盯着那其上的文字变动,表情俱是由疑惑转为激动! “啊,这是……改成任何人都可参与择仙竞赛?!”占魁激动,声如洪钟。 “是,彻底开放了。”朱明的嘴角疯狂上扬,“所有的仙阶,俱可参赛。” 他和碧桃对视一眼,挑眉道:“不过,规则也从需要在第一场竞赛之中得到五万信仰力,改为了十万。” “十……万……”玄甲感叹。 “上哪里去弄十万信仰力?一界凡尘下界那么多人,凡人拢共才多少人……”占魁嘟哝。 “比赛按照十万信仰力获得的时间长短来排名。天界一天,人间十年,以凡人寿命极限百年,作为比赛总时长。” 碧桃仰着头念参赛规则。 “第一场得十万信仰力者便可回到天界受封,只要不违背参赛规则,不作弊,不走邪道,不扰乱下界运行秩序,不拘信仰力获取方式。” “且所得信仰力直接转化为仙灵,归天时,由雷部监考以雷劫引入参赛者体内……” “也就是说,这场择仙竞赛,是前所未有的升仙阶机会!” 碧桃读到此处也兴奋起来,但是很快朱明又指着银汉罟的最下方,给了正欣喜的众人一个重击。 “若获得信仰力不足十万,皆算第一场竞赛失败。失败者以仙灵换算缺失信仰力,在归天时由雷部监考以天雷入体的形式引灵出体,填入星汉阴阳轮转晷,以供万界轮转运行。” 众人皆是一愣。 输了的话,还得五雷轰顶,散灵归天啊…… 片刻后碧桃问:“那若参赛者的仙阶低微,体内散不出能兑换十万信仰力的仙灵呢?” 朱明那双狭长的眼眯起:“那自然是散尽仙灵,贬黜下界。” “更甚者,若仙灵散尽还不够数量填晷,那就只能抽出轮回气运,剥夺重修飞升成仙的可能。” “待轮回为人的气运也抽尽,怕是只有畜生道一个去处……” “好…………”玄甲呆滞地开口。 占魁转头瞪她的小脑瓜:“这还好?!” “……狠!”玄甲说。 占魁:…… 朱明接话:“确实够狠。” “这样一来,古仙族确实被迫让步,甚至看上去连那些低阶仙位也有一步登天的机会。” “可还未下界,就背上了十万信仰力负债,信仰力不够,不光回不来,搞不好连人都做不成了。” “而且你们看到第一场竞赛场的星宿神了吗?”朱明指着悬浮的银汉罟。 碧桃仰头。 “斗部二十八星宿的房宿,房日兔。”1 “房日兔是东方苍龙第七宿。”2 碧桃微微皱眉:“房宿位于青龙之腹,五脏之所在,万物在这里被消化,凶多吉少……若是下界,必是家国动乱,权势倾轧之局。”3 家国动乱,权势倾轧,凡人必定命如浮萍草芥,这样的大背景下搞到十万信仰力? “第一场竞赛就玩这么大?” “这要问问你那位天仙了。” 朱明半是赞赏半是讥讽:“他不愧为下一任仙帝人选,看似因循守旧,素日对待幽天功德仙位和低阶仙位谦和有理,实则手段雷霆万钧,被逼着后退一步,就踩死了九天浩浩造谣生事,碌碌无能之辈。” 碧桃神色复杂,有些为明光骄傲。 毕竟这一场无声之仗,他看似退步,却扼住了幽天功德仙位的咽喉。 他们本就是苦苦索求,与天争命数千年才飞升上界,当真要为了一个不一定能摸到的仙职,舍弃一切重头再来? 搞不好或许连重头再来的机会都没有了。 又有些觉得他确实太狠。 功德仙位尚且不论,这些规则等于一脚踢翻了低阶仙位的“饭盆”,断人晋升渠道如杀人父母。 一旦他未曾晋升仙帝,拥护者有朝一日离他而去,他必遭这群被他踩得半死不活的“蝼蚁”反噬。 虽然这确实是为君之道,为君者,当心刚,意固,行事坚绝,但他的声名从此定然是不会再好了。 碧桃啧道:“这样一来,莫说九天那些浩浩无际的低阶仙位,就算是高阶仙位,想参加择仙竞赛,也要掂量掂量自己归天时会不会被抽干仙灵,贬黜下界。” “的确如此。” 朱明笑得不怀好意,看着碧桃问:“这结果你也没想到吧,怎么样?还参赛吗?下界吗?” 碧桃哈哈笑起来:“现在恐怕也由不得我吧,这规则一出,我就算不想下去,明光的那几个狗腿子也会把我扔下去。” 碧桃双眼灼灼,似开到荼蘼的桃花,看上去竟是比之前更加兴致勃勃。 她挑眉,笑得明媚懒散:“你知道的仙长,我为了晋升机会有多努力,这等绝无仅有的一步登天的机会,怎可错过?” “你难道是想真的晋升到玄仙位,好让那小白脸兑现承诺?”朱明调侃。 碧桃忍俊不禁,盘膝高兴地抖腿:“仙长在说什么?我若是当真晋升玄仙,我还需要他兑现承诺?” “到时候直接抢了他到寝殿之内为所欲为,他还能跑得了?”占魁在旁边替碧桃抻脖子说,“到时候我和玄甲给你看门护法!” “玄甲龟壳一缩,能抗五雷,保准就算是坤仪将军亲自来救儿子,也不让进!” 朱明就是玄仙,他深知玄仙位也不是对万事都信手拈来。 但他被这两个胆子加一起能遮天蔽日囊括三境九天的憨狂货,活生生逗得开怀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拭目以待!” 碧桃倒没昏头,回复了一些银汉罟上友人的消息疑问。 又郑重问了一遍占魁和玄甲:“你们当真要报名?” 她理智劝阻:“占魁运气绝佳,其实无需冒险下界,待我下界,你多殷勤在九天仙宫之中帮忙,定有仙长肯收你。” “至于玄甲,你的宫殿被收倒也不碍事,你可以直接去大桃木下,趴个千年万年,总也进步了。” 她是真心为两位友人打算,新规则一出,下界等于九死一生。 两位好友却不理碧桃劝阻,执意报名。 “我才不想入哪个仙长的宫中伺候,我想化龙入山水部!” 山水部乃是天界九族之内,却在天界六部之外。 虽然也是古仙一族,却不是在天界领仙职,而是掌下界江河湖海,算下界地方神。 虽然职权不大,却胜在独霸一方,少有倾轧互不侵犯,很是自在。 只不过龙神一族修成极难,交/媾繁衍又比较杂乱,正儿八经的真龙血脉不多了。 占魁乃是锦鲤凝灵,若是能飞跃龙神之门,确实能化为通天彻地的龙神。 “我化龙还是红哒!肯定巨美!”占魁还臭美地提她的红裙转了个圈。 碧桃失笑,相交百年,不知她竟有此志,自然替她高兴。 而玄甲索性直接道:“我……若……回……不……来……就……不……” “回……来……了……” 她节奏慢,这数百年,只有碧桃和占魁两个朋友耐心听她说话。 又无心修炼,大不了就不回来了。 王八到哪都长寿。 三人都报名后,叽叽咕咕凑一起讨论银汉罟实时变动的参赛名单。 一转眼,便是择仙竞赛开始的日子了! 12. 冰镜神仙 原本在下界之前,还是要象征性地进行一场初赛。 实力相当的选手进行对战,是为了展示古仙族的实力,也是为了展示个人仙灵属性。 以便在后续的比赛当中,随赛监考能迅速追踪定位竞赛者,必要时予以救助,矫正,甚至是收敛尸骨魂魄暂且投入冥界,待比赛结束后统一引回天界进行赏罚。 但是因为比赛规则的改动,竞赛全面开放,下界比赛,不再是古仙族给自己的传承人开放的历练场。 九天诸仙,不论仙阶、男女、有无仙职均可参赛。 虽然背负十万信仰力的高门槛竖在那里,不至于导致九天仙宫十室九空,影响天界正常运行。 但苦于无法升职升阶的、还未曾领仙职的、对自己的仙职不满意的、纯粹向往下界凑热闹的、甚至老寿星上吊活腻歪的,还是在短时间内凑出了上万人的报名规模。 上万人分别出高低仙阶以免对战受伤,而且既然是比试,总要最终角逐出一个初赛的名次,这样一来,光是初赛就得耽搁三五个月。 而能在天界抽调下界的监考人也不够多。 随赛的监考分天界和冥界两部分。 天界: 专司记录仙人功过的——四值功曹。 雷部监管作弊和为祸苍生的——五方雷王以及五方雷帝。 负责行云布雨,维护比赛竞技场,以免被参赛者影响到四时气候的——催云助雨护法天师共四位。 轮值驻守天宿,随时筛选,击落,受比赛者影响到的异变星象的——北斗二星和南斗三星的值宿神共五位。 冥界: 在下界人间记录功德与阴德的——六案功曹。 负责审罪罚恶的——罚恶司、察查司的判官。 负责收敛死去参赛者游魂的——日游神、夜游神共十位。 除却坐镇天界,观赛评断胜负的裁判。总共连天上监管,外加人间随行的监考不过四十一位。 而参赛者上万人,他们属性无外乎金、木、水、火、土,这五种顺应天地调用的阴阳五行之力,除此之外就是这五行衍生出来的风、雨、雷、电、幻。 重复属性太多,监考根本记录不过来。 因此初赛取消。 随行监考再从斗部六十甲子神之中,抽调十位太岁神,镇人间祸福;从冥界抽调十位地煞神,斩人间妖魔。 上万参赛者由侍赛仙娥和仙君,按照九仙族、六部、属宫以及闲散人员,分别引入钧天之巅——星汉轮转阴阳晷前的重霄六御台。 碧桃和她几个商量好了下界后守望相助的小伙伴们,就归属……闲散人员的那一列。 她们跟随着接引仙君的盘旋登云梯向上走,跨过重重确保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将仙器带入下界作弊测灵阵法。 几乎是最后几拨,才上了重霄六御台。 上台之后,碧桃左顾右盼许久,也没见她心心念念,都快两个月没看到的明光踪迹。 人太多了,她站在末尾,而明光身为仙帝之子,肯定在队伍最前面。 碧桃抬脚远望,只能看到诸仙后脑勺,还有他们一个比一个梳得更高的发髻! 有毛病,梳那么高发髻,是能算成个子还是怎么? 还是太清闲,你看那些有仙职的,就没这么多的头发以供冲天! 碧桃看不到人,怨念颇深,但是她再怎么狗胆包天,也不敢在今天特立独行,只能乖乖站在人群末尾。 他会开心吗? 碧桃忍不住猜测,替他高兴。 他平素等闲见不到母亲坤仪,但更见不到父亲青冥。 今日总算能见一面了。 殊不知碧桃正挂念的人并不开心。 明光今天也没独树一帜,遮在脸上的面具摘了,衣袍肃整站在队伍最前面,确实看到了自己的父亲。 但是他感觉到的只有陌生。 无边无际的陌生、压迫、恐慌、迷茫,还有……酸涩。 他来得最早。 但是从他站在这重霄六御台上开始,他的父亲根本没有看他,哪怕一眼。 重霄六御台是仙帝青冥常年镇守之地,云屯雾集,混沌茫昧。 然今日诸仙齐聚,仙帝袍袖一挥,万里烟岚消退。 只见高台宽广承接天际,浩瀚无垠,伶伶星晷显现人前,高耸入天,硕大无朋。 “好大啊……” 占魁狂摇碧桃手臂,“好大……” 过万飞天遁地的仙人聚集此处,然与星汉轮转阴阳晷相比,不过泱泱蝼蚁。 占魁只觉得心神俱震,仿佛那不是一座伟岸无际的星轨,而是一个默默盯着众人,张口便能将所有人一口吞下的巨兽。 但她除了“好大啊”,再也感叹不出别的,只能猛摇碧桃。 碧桃膀子都快让她卸了。 喉咙里面艰难挤出一声“嗯……”深表认同。 实则自己也被这显形的星晷震慑得大气出不来,连仙灵都像是被冰封一般,凝滞不动。 周身沉重得宛若抗承千钧,甚至忍不住想要弯腰委顿,趴伏在地。 周遭的人或兴奋或凝重,或议论纷纷,自然也有人缄口不言强撑肃立。 人群浩浩荡荡如海潮叠浪涌荡不休。 碧桃听到有人说:“哇,那就是星汉轮转阴阳晷吗?!哥哥!哥哥!真的好大好大啊!” “真大。” “好大啊……” “大大大大大大……” 碧桃没回头,心道这小姑娘应该是古仙族的,毕竟闲散人员都贴边安置,贴的就是古仙族的边。 “啧,没文化,学人精。”占魁显然也听到了,还不满意了,回头轻哼了一声。 赶紧捏了一把占魁让她别口无遮拦,这都快下界了别得罪古仙族。 毕竟此次下界,他们虽是胎生,却带着记忆,天界时不敢轻易动手,下界了得罪人说不定会被“比赛规则范围内”报复。 占魁气哼哼地把头扭回来。 古仙族是公认的没文化。 当然了明光天仙除外。 但古仙族受命于天,传承之中皆是如何平衡万界,镇杀妖邪,守护苍生。 传承里面没多少下界文明,毕竟一星一界,浩渺星汉何止万界?其中衍生出来的“文化”,又有多么纷杂各异,仙族从能做事开始,领了仙职就开始做事,根本学不过来! 功德仙位总是偷偷说他们是天道衍生的“驴子”,会拉磨就行,不需要有什么“文化”还有“人性”。 碧桃觉得功德仙位更体察下界,却也不觉得古仙族有太大的不好,她虽然主动做“导火索”却对功德仙位和古仙族等量齐观。 毕竟同为“人间驴”,还分谁拉磨跑的圆,蹄子甩的开吗? 古仙族还未出生,便已经决定了一生要做什么。 代代相传,循规蹈矩,按图索骥,犯错了,死了,不想做神仙了,除了贬黜下界的那些走冥界轮回,其他都要投入星汉轮转阴阳晷,归灵于天,为护万界平顺运行。 他们的牺牲不可谓不大。 世代如此,会排外,集权,甚至胶柱鼓瑟恪守不渝,太正常了。 只是碧桃不知道自己身后是哪一族。这嚷了好半晌的“大大大”的女仙声音娇美,性情活泼,还挺可爱的。 估摸着兴奋得也和占魁一样,碧桃听到她激动到跺脚了,估摸着也快把她“哥哥”的肩膀撕下来了吧? 碧桃喜欢交朋友,男的女的高阶低阶,九天只要肯理会她这小灵仙的,她都要上去搭个茬儿。 但还没等碧桃回头看一眼,便听到那可能也被“摇掉膀子”的哥哥,开口了。 “没错,这就是星汉轮转阴阳晷。” 碧桃嘴角一抽,回头的动作一僵。 冤家路窄! 这声音的各种碧桃都听到太多次,盛怒的,撕裂的,还有讽刺的。 他们身后竟然是雷部的,还好死不死是——冰轮真仙! 可是之前她回头看的时候,分明记得她身后是“闲散人员”队伍! 雷部不应该在最前面吗? 怎么就跑后面来了? 碧桃嗖地把转了一半儿的头扭回来,亲了明光之后,就算明光不说什么,身边人也会察觉异样。 冰轮真仙这会儿看到她,估摸着得炸。 但是这会儿冰轮真仙声音倒是挺认真,不带任何的嘲讽轻慢,绷着“兄长”的派头,给他的好妹妹科普:“星汉轮转阴阳晷,上承天界三境九天,下接万界星辰世界。” “星辰星宿,皆围绕依靠星汉轮转阴阳晷运行。” “天界和万界的日落月升,四季更迭、阴阳和合、五行相生、缘起缘灭、生死轮转……皆由星汉轮转阴阳晷衍生。” “哇……”娇美的女生又感叹,并且赞道,“哥哥好厉害!” 冰轮真仙被夸爽了,轻咳一声,碧桃没回头,都能想象到他昂首挺胸的傲娇模样。 但是占魁听了之后,狠狠回头翻了个白眼说:“切,这谁不知道啊。” 她眼珠子本来就大,眼白都把黑眼仁翻没了。 碧桃赶紧扯占魁,她平时不这样,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 但是一回头,正对上了冰轮真君冷得泛银光的双眼,那银光显然是他体内沸腾到无处释放的银灵! 碧桃:“……” 她看到了冰轮真仙的“妹妹”,确实声如其人,窈窕俏皮,娇美可爱。 但她迅速转回头。 手动把挑事儿的占魁脑瓜子也掰回来了。 “你干什么宝贝,不怕下界被报复啊……”碧桃传音入密。 占魁:“我替你压她一头啊,那个长得花里胡哨的是你的情敌啊!” “雷部掌心小公主,未来最可能和明光天仙成亲的冰镜神仙,你不知道?” “情敌相见不应该分外眼红吗?” “我这是替你眼红呢!” 碧桃:“……” 13. “碧桃!” 碧桃:“……听说过。” 但这冰镜神仙不是有仙职吗,好像是个催云助雨护法天师,跟着明光的母亲坤仪左将军到处劈人,鲜少在钧天露面。 催云助雨护法天师都不当,左将军亲自领着做天道不去,要下界竞赛仙职……碧桃眉梢一跳,想到雷部那几个挂在银汉罟上的空缺仙职,明白过来了。 她这是“婆母娘”亲自带着刷够了工作经验,要借这个竞赛出师,顺理成章升雷王雷帝。 下一步就是联姻了。 毕竟仙帝坤仪左将军,就是做雷帝的时候和仙帝强强联姻的。 碧桃恍然。 怪不得每次她去搞明光,冰轮真仙活像被搞的是他爹一样着急,原来是在捍卫他妹妹的“婚姻”。 占魁继续道:“怎么样?下了界她就是凡人了,我帮你干死她!” 一直安安静静地站在碧桃旁边的玄甲也突然传音进来:“我……也……” 碧桃:“……等等,你俩眼先别急。” 她两手一边搂一个,摸了摸两个小脑瓜说:“放心,明光只能是我的。我有自己的节奏。” 占魁表示相信,毕竟碧桃是真的想做什么,没有做不到的。 并且贴着碧桃耳边,故意出声说:“哎,你和明光天仙那天亲嘴,什么滋味儿啊?” 后面哥俩噤声了,估计被气成了一对儿吹肚鱼。 碧桃忍俊不禁。 玄甲震惊:“亲……嘴……了……” 很快星晷下方的动静,打断了这三人的叽叽咕咕,也让所有私下说话的参赛者都噤声。 星晷之下,一直背对着众人面对星晷的仙帝,慢慢转了过来。 随即他脚下平地起高台,一把由金灵凝化的宽椅托住他的身形。 象征着六御天帝纹样的金乌图腾,犹如活物一般,盘旋在他的肩头腰身张口鸣叫,祥瑞之色遍染云层。 随即化为细雨般的赐福,倾泻而下。 在场的诸仙都忍不住屏息,因为仙帝常年镇守星晷,几乎不会出现在帝宫,人群中很多仙位,根本就没有见过他。 一见面就发动如此规模的赐福,仙帝不愧是仙帝。 仙帝青冥一坐下,身边两侧立刻凭空凝化出了两个人——左侧是掌管蓬莱仙岛,监管九天男仙的东王公。 ——右侧则是掌管昆仑仙山,监管九天女仙的西王母。 离得很远,但碧桃毕竟是灵仙,也能将端坐高台的仙帝的模样看得清清楚楚。 但碧桃最先注意到的,却并不是他的长相,而是他如渊海空邃幽远,如峰峦雄伟磅礴的气度。 他站星晷之下,高台之上,俯瞰众仙。 身量虽然超群出众,却也并不夸张。 但你看着他,却觉得自己在面对仰望的不是一个身形伟岸的男子,而是庞然大物,是空寂冷沉的深夜,是胜日无云的万里长空。 他似乎与他身后的星轨已经融为一体,威风凛凛,顶天立地。 碧桃有片刻的失神,或者说诸仙都有片刻的喑寂。 直到东王公和西王母身侧的两位侍者,以仙灵击响了凭空凝化的巨鼓,碧桃以及一众诸仙才悚然醒神。 紧接着天官、地官、水官受鼓声召唤现身半空,又化灵分别落座在仙帝下首。 鼓声越发密集,平日里缘悭一面,唯有靠绕体仙灵和法袍制式才能认出的仙位陆续受召而来,棋子般鳞次栉比地落座。 最后鼓声与巨鼓化为振翅的金乌冲向天际,在半空之中又化为万千金龙,如游走针线一般穿梭交错——一尊俯瞰天地,身着黑色金龙袍,肩扛日月双轮的法相巍然屹立在半空。 片刻,半空的法相眨了下眼睛,骤然缩小,最终化为一道灵光,在仙帝旁边落座。 落座之后,光芒尽敛,成了一个宛如灵魂出窍,风神如玉的木头人。 不过这个人碧桃认识! 可以说这个人九天诸仙都认识,这是与仙帝并御九天的著名劳模——东极青华大帝。 古仙族虽然传承至今,但是很多的上古仙位已经填了星晷,“盛极而衰,盈满则亏,物壮则老”1上古仙位通彻天地,最终也会归为天地。 上古仙位归天后,入了星汉轮转阴阳晷,待到不知轮转了多少次沧海桑田,便又会重新应劫天界,这些人便被称为化身神。 这也是古仙族眼高于顶的原因,他们自认都是上古仙族化身神。 玄甲之前就被玄天的仙位错认成了四灵玄武的化身神。 但就连仙帝都是换了不知道多少界上去的,东极青华大帝却是真真切切的上古仙位,从不曾入星晷轮转投生。 而他不仅在天界著名,在万界也是炙手可热。 因为……他喜好把自己切片。 最著名的是化身十方救苦天尊,而实际上东极青华大帝的化身神无数。 银河数不清的界星,文明起落无数次,依旧有人供奉东极青华大帝。 据说他甚至亲自化身传教,就连冥界都有化身神。 诸仙的仙灵来自星晷,但星晷之中的信仰力,来自银河星界。 信仰力和功德,便是仙灵力量。 因此仙界,若论仙力、地位、功绩、包括诸仙的敬仰程度,不是仙帝,而是东极青华大帝。 此番天界第一次公开竞赛仙职,仙帝这个常年镇晷的都亲自现身做裁判,东极青华大帝却只压着聚仙鼓的鼓点,现身了一个化身神。 而且“形”在神不在,落座之后眼珠子都没动一下。 不动如山的仙帝都微微侧目,只是没和“木头人”计较。 毕竟这位天界劳模,一个人在数不清的星界救苦救难,恨不得把全天下的苦一个人吃完,谁敢苛责。 待“主判”诸仙到齐,九天高位仙职也自人群之中越众而出,上了高台,按阶论资坐好。 诸仙都隐隐兴奋了起来。 毕竟一次性见到这么多的高位仙,堪称千古奇逢。 碧桃看到了朱明仙督,难得的一脸正经,没有面带讥笑鄙夷,更没有穿得花里胡哨金尊玉贵,只穿了一身素淡法袍,上绘山水蓬莱。 他站在东王公身边不远处,去了那些过度繁丽的装饰,看上去有种秀净乖巧的荒谬之感。 九天仙职坐好,端坐高台的仙帝便一挥手,诸仙身上自眉心灵台,涌现蛛丝一般纤细如发的各色灵丝。 灵丝被仙帝的金灵牵引直入天际,很快又当空交织成网——几乎遮天蔽日的银汉罟显现! 择仙竞赛规则,伴着仙帝灵威道道显现,虽无人念诵,却凛然肃穆,不容轻犯。 值年神、值月神、值日神,值时神,在此刻越众升空,手持微缩星晷,在仙帝首肯之下,合力注灵拨动星汉阴阳转轮晷其上晷针。 仿若来自远古龙吟咆哮之音响彻众人耳边,星晷晷针开始转动,时空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窃窃咬耳朵的人头不动了,眼睛眨了一半的仙者半睁半阖,就连被灵风卷动的发丝和掀起一点的衣袍,都停滞在半空。 碧桃有一瞬间失去了意识。 不是昏死过去的那种动态失感,而是仿若被封塑在了时空之中,遗落在了无人能至的界域,巨大的孤寂和空茫顷刻间将人包裹,五感尽失,六欲皆空。 待到幽远的轰鸣停下,星晷的晷针指向了正东。 东方星界渐次显现,光芒闪烁,碎星如珠。 这些星界在东方闪烁勾画出了一条横贯天际的俯卧龙形,而星晷晷针指向的青龙腹部星界,骤然爆发出了灿目金光。 金光凝出一个身着法袍,长须高冠,须发皆白,左手托兔右手持镜的悲悯法相——正是星宿神房日兔。 房日兔现身后对着仙帝方向微微躬身,紧接着翻转右手镜面,收束星晷晷针金光,自青龙胸腹,将金光折射向了诸仙参赛者的重霄六御台。 金光如水,温和漫过诸仙。 碧桃骤然抽了一口气,悚然神魂归位。 其他的诸仙也是惊魂回落,抽气声不断。 众人第一反应,都是忍不住同身边的人交谈。一时间顾不得高阶仙位还在,众仙发出了叽喳吵闹之音。 占魁按着胸口惊魂未定:“我,我以为我刚才死了!” 碧桃感觉也是如此。 她点头,下意识眯着眼想要看清占魁,却见占魁按着胸口的手放出了金光。 咦,她不受控制想,占魁不是水属性吗?为何会散发金灵? 下一瞬,她身上也散出了金光。 而金光所散之处,她灵体缓缓消融化为金灵,被一股清风带向东方。 所有人都像她一样仰起了头,看到了漫天异象,万仙化灵。 银汉罟之上规则消散,转而映照出了每一个人或惊恐,或怔忡,或兴奋的脸。 “那是房宿!”碧桃的身体消散大半,却还能听到身后娇美的嗓音惊喜道,“传送开始了!” 原来是传送开始了。 此刻被禁锢封存之感消失,碧桃能感受暖风拂面,用还未消散的两只手,左右攥住了身侧的占魁和玄甲。 现如今的钧天是七月盛夏,若没有记错,今日正是七月初七。 四值功曹拨动星晷,房日兔来接引诸仙降界。 七月……是下界人间乞巧节,穿针乞巧,喜蛛应巧,祭拜魁星,众生求子,正是投胎为人的好时节啊! 正在碧桃从容看着自己消散之时,身后突然有熟悉的声音喊了一声:“碧桃!” 碧桃愕然回头,因为叫她的声音是冰轮真仙。 冰轮真仙因仙阶高,在传送金光下消散得比较缓慢,只有轮廓稍稍有些模糊,这会儿身侧的冰镜神仙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见碧桃转身,没骂人没跳脚,也没有露出鄙夷高傲神色,微微模糊的双眸竟然还透出些复杂之色。 随即他从腰带上解下一块玉佩,径直朝着碧桃扔了过来。 同时开口,以口型说了两个字。 碧桃没接玉佩,而是瞪大了眼睛。 电光石火之间,碧桃甚至想,冰轮终于疯了吗?贴身的玉佩能随便送人? 要是让明光看到,还以为他们有私情呢! 谁知那玉佩却在半空化为一道银灵,眨眼没入碧桃将要消散的身体。 “碧桃!”又有一人喊她,很是有些声嘶力竭之意。 声音也莫名耳熟。 是谁呢? 但是碧桃来不及转身了。 消散到一半的身体,正在这时轰然散成一束金灵,涌向下界传送口,意识也跟着彻底消失。 14. 天魂损伤 青辽国,阳江县,石嘎村,东,破庙。 正月二十九,寒风卷着雪沫,将山村大部分掩埋在一片白茫茫之下。 “婆婆,我猎了只野兔回来,咱们晚上吃肥肥的兔子呀!还能留一半过年!” 清灵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长靴吱嘎吱嘎地踩在冰天雪地上,透着独属少年人的欢快。 碧桃拎着一只死去多时已经冻僵的肥兔子,冲进四面漏风的破庙。 这里是她的家。 是婆婆和她共同的家。 但是往日燃着的火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破庙四角的寒风扑灭,连同火堆前那个用零碎兽皮裹着御寒的人的生机也一起被扑灭了。 碧桃站在门口,看到那骨瘦嶙峋的人坐着,在兽皮之中不自然地垂着老迈的颈项,花白的乱发竟然梳得整齐,并没有挡住她脸上的安详。 不用上前去试,就知道人肯定已经和她手里的兔子一样,僵硬多时了。 一定也冷得像一块冰。 原来大限将至的人,真的知道自己的死期,才会在一大早上死活把碧桃在大雪封山之后,支使到深山之中,去看一个她早在两月前设下的陷阱,还说一定猎到了年货。 未曾关严实的破旧房门,被寒风卷得砰一下拍在了墙上。 这声响裹挟着彻骨的冷意,像当头棒喝,让她猛地醒神。 但是碧桃站在那里,任由寒风侵蚀,许久没动。 她从有记忆开始,就和婆婆相依为命。 她是村西头一家姓李的人家生的,但因为是个不能光宗耀祖还长了张嘴要吃饭的丫头片子,生下来就被求子心切的亲爹提着扔进山里,连一块布都没裹。 这年头人命如草芥,丫头的命连草芥都不如。 当然这些都是婆婆告诉她的。 是婆婆好心抱回了她,说幸好她被扔的时候正是四月中,天气已经暖了,晾了许久都没死,哭得还很响亮。 还是在一棵山里正开花的野桃树下,婆婆找到她的时候,她落了一身碧桃花瓣。 因此给她取名碧桃。 两人相依为命倒也没有多么感人至深的情节,碧桃从记事开始,婆婆就不苟言笑,一脸深刻的竖纹,无论干什么都像是被人逼的。 是个死绝了亲人的老孤婆子,因为灾荒流落到这里,借这一片荒败的破庙栖身。 碧桃不止一次问她:自己活都费劲,年纪也大了,为什么要把她抱回来? 婆婆总说是因为她命不该绝。 她救了碧桃,也没见得多喜欢碧桃,对她从来不假辞色,甚至有时候一连七八天都不跟她说话。 不管碧桃小时候抓了泥土虫子啃得来劲儿,也不管她大一些上山爬树把自己摔成什么熊样。 哪怕被村里的野小子们围殴到脑袋屁股分不出,也不会多问一句,或者张罗给她治伤。 仿佛只要她活着就行。 对她自然也没有任何的期待,像养了一条狗,到了吃饭的时候,“嘬嘬嘬”地喊她吃饭,永远是干干的杂粮面饼就水。 一问就是和村里讨来的。 以至于碧桃小时候总觉得,村里都是好人,专门做了好多杂面饼施舍给她们。 直到碧桃长大,越发出落得俏丽婀娜,那些昔年对她拳脚相加,骂她是个野生野长的野狗的小子们,开始对她别有所图地讨好,她才知道,村里人哪有那么好心。 他们自己也不是常年能吃到杂面饼,亲女儿只是扔了没吃了那是因为没赶上灾荒年,哪有东西施舍? 碧桃不是没有刨根问底,甚至跟踪过婆婆。 但是后来她莫名其妙昏死了几次,就没再追究过这件事。 就连此刻,碧桃看着她和儿时记忆里无甚差别的那张僵冷的脸,知道她应该扑过去悲伤恸哭。 可是她心中根本搜刮不到名为悲伤难过的东西,甚至还轻轻地松了口气。 毕竟一个老婆子,疾病缠身将近二十年,周围十里八乡的郎中碧桃都请遍了,也瞧不出来她什么毛病,倒是看她吐了好多次血。 一般人到吐血这一步就是恶症将死,但是婆婆光吐血就不死。 不光不知道从哪里掏了二十年的杂面饼出来,这么多年还一条皱纹都没有增加过……最厉害的是她有时候一觉睡三五天,醒了也忘吃饭,碧桃暗地里数过,婆婆最长九天不吃不喝,也不死。 这都太不符合常理了。 碧桃原本打算过完年,就带着她换个偏远无人的地方生活。 毕竟村里已经开始怀疑婆婆是个老妖婆,暗地里谋划着要把她烧死。 因为村里唯一有文化的村长,说过“老而不死是为贼”,婆婆这个老妖贼,凭借一己之力,把全村人民的粮食都给偷了。 不然怎么解释她这老流浪到现在都没饿死,还能养大个花颜月貌的大姑娘? 幸好和碧桃想的一样,婆婆没打算熬过这个冬天,在明年春天的时候被村民组团烧死。 碧桃甚至不觉得她死了,而是觉得她终于卸下了她这个“重担”,回到了她自己的来处。 这么多年真是辛苦她了,肯定忍得很艰辛。 虽然碧桃也想不明白婆婆怎么回事,但她想不通的事情太多了,就像她从小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就会了某些东西。 比如那些围殴她的浑小子没两年打不过她了,她折个木棍子,就能舞出残影,把他们揍得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 再比如……她总去山里野,发现自己后来不光会上树,还能像个猴子一样,在距离不太远的两棵树中间跳跃。 仿佛树枝有灵,会托着她疯玩。 无师自通就知道怎么对付野兽,会做陷阱,还会制弓射箭,耍棍子的花样也越来越多。 而且她偷看过有文化的村长的几本可怜巴巴的“藏书”,她没开蒙,没听过先生讲课,但是她识字。 识得所有的字。 碧桃最后归结为自己恐怕是那种生而知之,生来就该封侯拜相的天降之才。 被这个穷乡僻壤的小山村给耽误了。 思绪到这里,碧桃终于把手中的兔子扔地上了。 回身拉上了存在意义不大的破门并闩好,碧桃走到火堆前面。 近距离看了眼婆婆,觉得她和往日睡着了也差不多。 弄个棍子扒拉了几下火堆,发现了一点被灰堆掩埋的火星子,麻利地弄了些屋子里储备的软柴火进去,而后吹一吹,就引着了。 架上木头,铁锅,开始烧水。 盯着水开的时候,碧桃感觉周围冷风呼号得更厉害,她披着一身的兽皮都有点打哆嗦,好似骨子里被人灌了冰水。 她赶紧又往火堆前凑了凑。 “稍远些,你阴气过重,当心暴露。” “她不对劲,不会有人在死人面前这么淡定。而且那是她相依为命的婆婆,她不该为我哭一哭吗?” 一个身着纯黑长袍,身长九尺有余,墨发几乎曳地的伟岸男子,被同伴拉得往后一些,却紧盯着碧桃的后脑勺。 他在为自己的“死”鸣不平:“她竟然还有心情烧水煮兔子。” 多年的养育之恩,她竟是一丁点都未曾放在心中? 男子长得剑眉星目,但因为任职冥府,经年以恶鬼为食,显得尤其阴鸷。 此刻神情晦暗,周遭更是鬼气涌动,可怖至极。 他身边的人也是同样的纯黑长袍,一看就是同样的制式,事实上这是冥界地煞的统一服制。 他面色虽也苍白,却更像“人”一些,只是表情有点一言难尽。 收回了拉扯同僚的手,这位“人性”更重的鬼王,苦口婆心感叹:“白堕,你太入戏了。” “人家是仙子,九重天上的仙子。只是下界来走个过场的,要不是传送的时候出了点岔子,伤到了天魂,忘了些事儿,也轮不到我等……” 他几经转换,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说法:“照料养育。” 被叫白堕的男子看不出听进去还是没听进去,只面色阴沉,一味道:“整整十八年,按理说养到十六就行,可我怕她被村子里的那些下等男人欺骗,情窦初开再生了人仙杂/交种……还多养她两年。” 甚至违规对那些妄图逼嫁碧桃,甚至是盘算着抓人拴起来,生了孩子老实了再放出来的恶徒家中,放满了鬼祟之气。 让他们疾病缠身,受尽鬼怪滋扰。 “看来她根本不在乎。”白堕抿紧双唇,周身鬼气更盛,眼看着要将整个破庙包裹进去。 阴气同单纯的寒冷不同,寒气冷到极致会冻坏身体,阴气爆发却能将人神魂封冻。 同僚也是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又忍不住损他:“你化身成个老婆子,把人当狗养,头些年还说不想干了,养孩子不如下十八层炼狱,怎么现在就这么舍不得?” “十八年……”白堕声音从鬼气之中挤出来。“浊贤,十八年养条狗也该有感情了。” 眼见着阴鬼之气浓重得呛入,再过一会儿这现如今被剥了仙灵,现下只是凡人身的仙子,恐怕要被活活“冻”死。 被叫浊贤的同僚,看不得白堕一张霸气俊脸做此黯然神伤的恶心表情,吼道:“你够了啊!” 他一双杏眼瞪溜圆,仰头对着白堕吼道:“你清醒一点祖宗啊……那不是你女儿,你也当不起人家爹爹!” “况且你化身的是个干瘪老婆子,就在那里,你自己看看,再想想你那所作所为,谁会对这样的养育者满心依恋。” 白堕做鬼上千年了,难得生出此刻这般浓烈不舍之情。 他身为地煞鬼王,冥界小鬼见了他都畏畏缩缩,同僚们一个个的也是勾心斗角。 冥界幽暗森冷,吃恶鬼也是无聊无趣。 什么都没有从小亲手养大一个小女孩,看着她从小花朵,长成亭亭玉立的鲜活少女有趣。 他做人爹爹感觉太好,千年来就得这么一点趣味,难免父爱爆发。 白堕最开始确实不想接这活儿,狗日的凭什么天界要竞赛选高位仙职,却要抽调他们这些本就忙得脚打后脑勺的地煞做苦力? 拿他们鬼不当人。 随赛监考就算了,凭什么还得管这些出了问题的仙人死不死? 死了就死了呗,他们死了这么多年了也活得好好的。 冥界确实归天界管辖,可是万界之间与天界的时间流速都是不同的。 他们冥界的时间流速,管哪一个星界轮回的苍生,就同哪一个星界是同步的。 而且仙冥两界交集甚少,冥界管的又是凡人生死轮回,早就自成一界。 也早就不满受天界操控了。 所以最开始,白堕接手碧桃这个天魂出了问题的“仙人”的时候,对她是放养状态,巴不得她自己不小心把自己弄死了。 至于她比赛失败不失败,关他一个冥界地煞鬼王什么事? 她未来就算回了天界,还能不顾身份下冥界,来找他这个没把她养好的地煞鬼报仇啊? 但是随着时间推移,白堕逐渐沉沦养娃无法自拔。 碧桃太可爱了,痛了不哭,饿了不闹,还很关心他。 虽然是化身的他。 越长大,白堕越疑惑,他对碧桃那么不好,碧桃还疯狂打猎换钱,给他看病是为何? 做戏? 恢复了天魂记忆,想拉关系? 但是诸多猜测,随着时间被轻轻抹去。 没有人做戏会做那么多年。 自己一点不攒钱,也不像个年轻女孩子一样,给自己添置什么首饰和漂亮衣服,连口肉都不舍得吃,猎到了东西就换钱,全都给他这个“糟老婆子”看病了。 他每一口血都吐得格外窝心。 白堕只恨自己不能化为原身告诉她实情。 只能化身个老妪,又碍于她在参赛,不敢表露任何亲近之情。 时至今日,他把碧桃养育成人,还要兼顾冥界职责,时不时假装睡觉,实则灵魂出窍返去冥界当值,来回阴阳两界……回这间破庙,逐渐被他当成了回家。 家里总有个小不点在等他,用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盯着他,说的最多的是“婆婆你饿不饿?我弄了些吃的。” 阴鬼不食阳间物,他也在那样期待讨好的眼神下吃了这么多年。 消解时的梗阻难捱,抵不过她见他吃东西,松口气时的可爱。 虽然破庙称实在不堪称为一个“家”,但他已经对碧桃倾注了他为人为鬼上千年所有情感。 甚至不止一次暗自替碧桃打算,她如今天魂损伤,恐怕竞赛无望。 万一不小心……死了,到了冥界,他可以从中活动,帮她谋个好职位。 然而阴鬼恶煞,多疑多思多怒恼,那点稀薄的“情”,亦如业火。 暖不得人,还伤身噬命。 他见碧桃未曾因他离去落泪伤怀,竟然还惦记着吃肉,已经是盛怒难消,怨很滔天。 她那般聪明,自己在规则内做出的种种异于常人的暗示,她定然已经明晰。 她肯定一直觉得自己是负担,想让他早早死去! 白堕的面色阴鸷扭曲,甚至生了碧桃这般无情,不若他吃了她的恶念! 幸好有同僚浊贤鬼王在,浊贤向来是冥界地煞鬼王之中最温和清醒的一个。 阻止了白堕的阴气噬向碧桃,劝道:“白堕,这仙子在天界生活,而天界与此间凡人星界的时间流速,为天上一天,地上十年,我们冥界时间流速跟随凡间星界走,单论年龄,她肯定比你要大。” “况且……你这般锥心刻骨地怨恨,又是何必?” 浊贤叹息:“她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啊……” 15. 哎!哎!哎! 碧桃确实不知道这破庙里面,除了她和死去的“婆婆”还有其他“人”存在。 她只觉得今天格外冷,冷得冻骨头。 白堕见碧桃用热水处理兔子,并不多看一眼死去的“婆婆”,终于死心。 但是临出庙,白堕还忍不住问浊贤:“你说……她会记得我吗?” 浊贤心说她就算真的记得,也只会记得一个怪异的老妪。 但不敢刺激已经在崩溃边缘的同僚,只道:“会的。” 他圈着白堕的肩膀拍着安慰说:“你应该期待她始终不知道你是谁。若不然以你对她小时候的不闻不问,这位天界仙子很难不告你一状。” 浊贤又说:“你往好处想,正因为这仙子降生地是你的城隍庙所在,这养育仙子的任务落你头上,不管她最终是输还是赢,这份额外的功劳,天界都要记在你头上。” “你一直想升职,我听说十殿阎罗此次也有换届打算,是个好机会。” “那些天界仙人不可能自降自堕来我们冥界任职鬼王的,到时候你再多抓些恶鬼累积功德,坐上阎罗王之位还不是手到擒来。” 白堕并没有被安慰到。 天界以信仰力升仙职,冥界却以功德登高位。 做十殿阎罗之一,要百万功德,他在冥界就只能抓抓恶鬼,千年攒了不到一万功德,根本赶不上这次鬼王换届。 但他知道浊贤安慰他,也不欲为难自己这千年唯一一个朋友。 白堕离开后没有再回头。 食恶鬼的鬼王,阴煞为血肉骨骼难免“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注 他笃定这位“忘恩负义”的仙子下场不会好,天魂损伤,还比赛? 早晚要死,落在他的地盘上那天……哼。 两位地煞鬼王掠过人间,回到冥界述职。 后续又随着其他的同僚,一道去巡视了其他的“参赛者”境况。 每每看到那些“天上人”落难,受尽折磨,白堕都是满脸不屑,心中暗恨。 一群道貌岸然虚伪无情之辈,还做什么天上仙?合该有此劫难! 然而在某天他正看着一个在天界“地位斐然”的仙君,被人折断手脚,拉入邪教之时,手中突然多了一只热乎乎香喷喷的烤肥兔! 他先是一愣,而后眼睑抽搐颤动。 同行浊贤见他神色,再看那烤兔子,也是表情一变。 正欲阻拦,白堕却已经飞快遁为阴气消失。 浊贤不得不拜托同僚代替两人继续巡视,自己赶紧追上去。 要知道冥鬼只能在一种情况之下收到东西。 那就是有人烧给了他。 白堕回到了破庙之外,却发现庙中已然空荡。 距离他“身死”遁走,阳间已然过去了十五天。 他记得非常清楚! 白堕双手结印,搜寻他的“化身”,很快扭头看向深山方向。 待他疾行追寻而至,却发现……这里有些熟悉。 ——是当年那棵捡了碧桃的桃树之下。 天寒地冻,白堕“尸身”被完好的兽皮包裹,安详躺在一个“雪车”上。 而碧桃身上却穿上了破烂零碎的兽皮。 她皮肤都冻到红肿,却恍然无觉,正抓着一把铁镐,在桃木下吭哧吭哧地刨坑。 碧桃没钱找丧葬队了,因为她后来不相信婆婆真死了,又花钱找了大夫过来治疗,却被大夫骂失心疯了。 但是大夫都来了,哪怕“病人”是个死透僵直之尸,出诊的诊金肯定照收不退的。 婆婆沉睡从未超过五天,而且虽然不醒,却是呼吸的。 这次气息全无,身体僵硬,碧桃同尸体共处十五天,等待婆婆回来。 然而这次“老妖婆”没显妖灵,碧桃不能再继续侥幸下去了。 幸而数九寒天,否则尸身放置十五天,恐怕要腐烂变质。 她得让婆婆入土为安,大地却封冻无情。 她刨下一镐,地面只崩出比指甲大不太多的冻土。 但是她刨得热火朝天。 甚至乐观的想,不找丧葬队也挺好,她生来在这里亲手被婆婆救下,婆婆死去她亲手送她入土,这岂不是最美妙的生死传承? 待春来碧桃盛放,铺满坟茔,也算她陪着婆婆长眠此地。 而她不远处,一架火堆,烤着一只佐料齐全的肥兔。 就是那天那只。她们打算一起过年吃的。 如今年已经过了,碧桃没钱买烧纸。 那是专门供给“婆婆”的。 而此刻白堕看着碧桃,下颚紧绷得如同刀刻斧凿。 这一只兔子,是这个冬天猎到的第一个块“肉”,她却一口没吃,生生留了十五天,如今置于火架,成为了他的祭品。 可这孩子正长身体呢。 这些天硬饼都没有,吃了什么呢? 白堕压抑多年的父爱,随着火堆喷发。 不管不顾地显形在碧桃身后,阴风呼啸,卷起漫天银雪。 紧赶慢赶追来的浊贤:“!” “哎哎哎!哎!哎!哎——” 浊贤一边阻止白堕,一边发出了野猪一样的嗥叫:“这可是仙子!仙子啊!” 若要在普通人前显形倒也罢了。 在天界竞赛的仙人面前显形,白堕这地煞鬼王也不用做了! 虽然碧桃察觉“妖风漫卷”有些不对的时候回头,并没有看到鬼王现身。 但是下一瞬,她感觉到了头顶一股彻骨的阴寒之气,迅速自天灵盖弥散到了五脏。 她僵直站立,瞪大眼睛,感知自己头顶似乎……盖着一个能将她头盖骨直接捏碎的——大掌? 但是这寒冷彻骨的大掌,却没捏碎她的头骨,反倒轻轻地摩挲了两下她的头顶。 “你干什么?怎么还上手了!天界的人都看着呢!” 浊贤生怕白堕惹了大祸。 他们这些被抓来做苦力的,不得干扰、泄露,或者帮助参赛的仙人任何事情。 那等于作弊,双方都没有好下场的! 但是白堕个头比他高,块头比他大,法力比他高的千年鬼王,发起昏来,十个他都拉不住。 “哎呀你先放手,你要吓死她吗!”浊贤拉扯白堕,动之以情。 碧桃狠狠打了好几个寒战,却没动。 她表情由震惊到期待。 仔细感觉了一下之后,竟然胆大包天地抬起手,虚虚地搭在头顶彻骨凉意之上。 片刻后竟然心满意足地笑了,喃喃低唤道:“婆婆?” 她还是回来看她了。 白堕迅速闭上眼睛,却没来得及截住血泪滚落面颊。 “哎 !哎!哎!你他娘的,你别哭啊!” “我们是鬼!鬼魂落泪,会把自己哭得法力全无,神魂俱散的!” 浊贤“啪”地拍在白堕俊脸之上,扒大他的眼睛,迫使他仰头。 “快快快!快憋回去啊!” 浊贤一看白堕濒临失控,弥散出漆黑鬼气,胡乱把白堕一卷,结印开启传送,立刻消失在了人间。 得赶紧跑,他没开玩笑,天界真的看着呢! 天界确实看着呢。 碧桃今年十八岁,在天界却才过去不到两天。 主判们依旧端坐高台,九大仙族的高位仙阶也都守着银汉罟,看着自家小辈。 但一个个俱是眉头紧锁,面露不满。 恨不得戳着自家小辈的脑袋骂一句不成器,有些甚至坐立难安,简直想钻去下界以身代之。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啊! 开赛两天,这些参赛者剥去仙力,投入下界,先渡了“生”劫。 还没出产道,就折了一批。 待到出生,因为是竞赛历劫,出身自然不会多好。 童年各种病痛和意外夭折的又不少。 好容易长大,吃的苦和受的罪就不说了,没了仙力的仙人就是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 他们大多生在天界,领职行走人间,也只是走个过场,未曾亲身经历人间疾苦,不知道生而为人,连最基本的活着都是那么艰难的一件事。 加上此界战乱频发,国祚将崩。 邻国虎狼成群,眈眈而视,百姓颠沛流离,食不果腹。 更甚帝王失德,紫薇晦暗,饥荒连年,流民如鼠。 民间卖儿鬻女,易子而食,活埋爹娘,典当发妻之事屡见不鲜。 朝中权势倾轧,帝昏年迈,后宫妃嫔疯魔,数子夺嫡,手足厮杀。 各地藩王,逾规越矩,招兵买马,蠢蠢欲动。 这里简直……像是人间地狱。 而被投入此间的仙人们,一不通世俗苦恶,二不解人性如渊,三不得护身仙灵,四不忘为仙之乐。 几相叠加,越是高位仙阶,便越是犹如被投入虎狼之窝的幼兔,左支右绌,一个个碰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 有人甚至因境遇过凄,心神俱裂,不承人间苦楚,自绝而崩。 古仙族那些老东西,平素高高在上见人间百苦,如见后院杂草,如今后代落入人间,终于体会到了何为切肤之痛,个个愁眉难展,如坐针毡。 最重要的,是银汉罟上,不仅参赛人数在这“生老病死”之劫刚开始,便去了少半,灵丝由明转暗,收入冥府以待结赛。 就连剩下灵丝尚且明亮的那些,也未曾有几人得到太多信仰力。 数百已是不少,上千寥寥无几,距离十万信仰才能归天获胜的准绳,还差……十万八千里吧。 就连天界那几个顶尖的人物,例如明光之流,如今在银汉罟上也是境遇不堪。 在“人间炼狱”之中滚了十几年,步履维艰,危机四伏,随时都有丢掉小命,功亏一篑的风险。 古仙族那边愁眉不展,幽天的功德仙位却至少都经历过人间,虽也境遇艰难,但在下界不至于太惨。 而且信仰力排名之上,十个有八个多的都是功德仙位。 有人忧愁,就有人暗自对目前的情境默默欢喜。 当中嘴角最压不住的,莫过于幽天老大朱明仙督。 他手下的都进展不错,他不可能不高兴。 但是他也有点闹心,为的不是那些他安排好的功德仙位,而是……他的小侍者碧桃。 他私下里点开手腕上的银汉罟,不止一次追踪碧桃。 天上挂着的银汉罟是名单,也有参赛者的轮换集锦,但是真要关心某个参赛者,要自己召出银汉罟,按照灵丝追踪。 九天诸仙,会追踪碧桃的高位仙阶,只有他朱明一个! 朱明却一想起碧桃就牙根痒痒。 个不争气的狗东西,气杀他也! 参赛表现得多么成竹在胸,自信满满,现在就有多么令人啼笑皆非。 人家是下界难产死的,病死的、意外死的、哪怕是境遇不堪自戕的,都好过她没等下界,就在传送之中伤了储存记忆的天魂,把这档子比赛的鸟事儿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操。 朱明当时看到雷部的那个小白脸在传送之前想对碧桃“图谋不轨”,完全在意料之中,他早就防着了! 专门让人搜雷斗兵三部的身,而且搜得很严苛,还专门在搜寻灵器法器仙器的阵法上又加了很多其他的搜寻阵法。 确保古仙族除了赤条条的灵魂,什么有用的东西都带不下去! 但是他没料到,那冰轮没带任何灵器法器仙器,甚至连符篆都没有,而是带了一块他随身佩了多年,用于祛除晦祟气的冰轮印。 这玩意不在带入下界的名单之中,按理说会在传送之时,自行消散。 这就是和下界凡人随身戴的装有花药的香包差不多。 作用几乎没有。 但若说没作用……吸了多年晦祟之气,再刻意被冰轮的雷属银灵冲击一下,借着传送的浩瀚仙灵,那些晦祟之气被释放出来,对他自己没有影响,对低阶仙位是有害的。 来不及消解的晦祟之气会附着最近的魂魄。 人有三魂,三魂又被称为胎光、爽灵、幽精。 晦祟之气入胎光轻则令人生机蒙尘,孱弱多病。重则有损记忆灵智。 入爽灵会令人神志愚钝懵懂。 入幽精则会令人气运受损。 雷部那小白脸明显是打着最次也要让碧桃下界后脑子混沌的主意,而就算是最终追究起来,他也并不算破坏比赛规则。 他自己佩戴的宫印碍着谁,只能怪那人太弱了。 这已经是碧桃以一己之力,挑起古仙族和功德仙位争端,乃至挑衅那几个天界“贵公子”最小最小的惩戒了。 估摸着古仙族有不少人,都打算下界后再设法让她回不来。 而朱明虽然情薄,和碧桃也只是相互利用,却不由得他的人被人算计。 因此那天他在开始传送的时候,已经非常及时赶到,并且将那雷部小白脸的冰轮印从碧桃身上收进了自己袖口。 但是…… 但是! 操。 朱明想起来又忍不住骂人。 碧桃没被算计,却因为开赛之前屡次伤到了仙元,在传送的时候仙元太弱,第一个散了灵被吸入传送口! 传送口犹如深海旋涡,在里面搅和几个来回……她那孱弱的仙元必将再次受损。 最好的预期,是她转生投胎之后,只是有点身体不好。 但是怕什么来什么,哈! 她被伤到了天魂胎光,直接被传送阵把脑子搅傻了! 朱明当时蹦起来和天界的其他承办比赛的古仙族理论,急赤白脸地把责任往传送的时候,那星宿神房日兔不用心上面扯,说他活生生把人给搅伤了主魂。 人得罪了一大堆,好容易给碧桃争取了一个抚养人。 以为她长大一点会好的。 好? 好个屁! 十八年了,虽然天界不到两天。 但人间十八年了…… 她依旧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子! 16. 朱砂般鲜红一点 “大傻子”碧桃让朱明也想像那些古仙族的老顽固一样,戳着她脑瓜子骂她是头猪。 但是看着看着,看到了地煞鬼王现身…… 天界的银汉罟可以将下界的一切,包括阴魂也记录下来。 可以说一旦竞赛开始,下界的世间万物,皆为银汉罟耳目足肢,无有任何细微,能逃得过其捕捉。 朱明看到那地煞鬼王,被碧桃感动得竟流下血泪。 朱明眼皮狠狠地跳了几跳,接着不着痕迹地环视了一圈周围,而后将记录碧桃的竞赛画面,飞快朝着前面调了下。 而后他表情从恨铁不成钢,渐渐转为一种诡异之色。 “呃……这小仙倒是厉害,怪不得你对她格外上心。” “地煞鬼王食恶鬼而生,修为越高,越是浑噩暴虐,少有能保留人性的。能得地煞鬼王一分真情,这也算她的造化。” 朱明猛地一回头,正见他左侧肩头渐渐以灵气凝化出了一张人脸。 这人脸样貌端美,看上去比朱明年岁还浅嫩些,笑的时候嘴角甚至有个小梨涡。可任谁见了他,都不会将他认错成青年或者少年。 只因他一双并不浑浊,却是真正历遍沧海桑田的双眼。 他即便是笑,那双眼中也只有幽旷空寂。 “见过仙……” “哎,别这么多礼嘛,怎么收起来了,再看看!我还是头一次见到猛鬼落泪呢……” 朱明刚要起身见礼,闻言屁股抬了一半儿,就坐回去了。 凑过来的脑袋不是别人,正是朱明仙督的伯乐兼蓬莱主职——东王公本人。 他已入太仙之境,天规之下可调用的五行之力早已无可估量。 凡人都羡神仙可翻云覆雨,移山填海。 而到了太仙之境,世间万物规则,皆为所用,他若是想,弹指覆灭星界只在一念之间。 但他却一点也没个“古仙族老古董”的正形。 整天“神出鬼没”,最喜欢从你身后冒出个脑袋。 可你回头一看,发现他连配套的身体都懒得凝化,若非清正之气沛然冲天,实在是比地煞鬼王还像个鬼物。 东王公素日专爱窥伺朱明隐私。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冒个头,像这样吓他一跳。 说实话,朱明入职蓬莱仙岛数百年,前两天在仙帝身边敲鼓的时候,才看到东王公完整的身体。 毕竟他不敢在仙帝和东极青华大帝都在的时候,只弄出个“死人头”上来显眼。 这老家伙居然是个翩翩少年郎的模样。 现如今竞赛开始将近两日,仙帝已然闭眼入定,东极青华大帝更是不知道魂灵出窍去了哪里。 剩下天地水三官也已经逐渐从笔直端坐,变得松散…… 东王公又开始拎着个头满重霄六御台乱窜了。 东王公声音欢快,“你这次又在搞什么事情?” 朱明:“……没有。” 他赶紧关闭了碧桃的银汉罟,生怕东王公真的开始注意碧桃。 东王公啧了一声,笑眯眯看着朱明:“我瞧着幽天仙位成绩尚可,此番归天,你又能得几个助力,怎样,是要正式和古仙族开战了吗?” 朱明:“……”他深吸一口气。 接着敏锐察觉到周遭数道强横的神识扫过,不恭不敬地瞪了一眼自己的好伯乐。 “低声些……”传音不行吗? 非得给他拉仇恨。 在朱明进入蓬莱仙岛后的很长时间之内,他都满心警惕防备着这位男仙之首东王公。 毕竟他的蓬莱就是古仙族之一,虽未列天界六部之内,却掌监察六部男仙之权。 朱明是个功德仙位,而在他看来古仙族沆瀣一气同流合污。 当时东王公出面招揽他,恐怕是想要抓住他的把柄,揪住他的小辫子,想要他登高跌重,以便收拢拿捏。 朱明当时刚刚升仙不久,发现天界正如下界皇族一般攘权夺利暗潮汹涌,这是他熟悉的“战场”。 他真的生怕上了天界,人人淡然礼让如活佛在世,显得他汲汲营营好不卑鄙。 兴奋之余,自己却处在孤立无援之位。 那时候功德仙位并不团结,不是被古仙族吸取纳入,便是被排挤流放到鸟不拉屎的仙职上去。 东王公朝着朱明抛出橄榄枝的时候,朱明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毕竟当真做仙做到默默无名,他还不如死了呢! 一开始他在东王公身边谨小慎微战战兢兢。 东王公给他派的无不是些得罪古仙族的活计。 整日不是让他监察这个,就是在银汉罟上垂询训斥那个。 每每他又是忧愁前路灰暗,又是忍不住狐假虎威借势笼络功德仙位。 他当时一介“功德狗”上位,拿着鸡毛当令箭很是招人恨,尤其招古仙族看不惯。 人再谨慎总有错处,几番当真和古仙族冲突起来,错处被拿,朱明心都凉了。 但最终却又是东王公出面,不由分说保下了他。 时间久了,待他当真坐稳仙督之位,仙阶也已达玄仙,德能配位,朱明才终于了解东王公此人。 他纯纯的脑子有泡! 大泡! 当年收拢自己,只为了看他蝇营狗苟拉帮结派,野心勃勃暗自筹谋,与古仙族对立,觉得有趣。 东王公在仙帝身边看着人模人样的,身在高阶仙位,受众仙敬重,实则仿佛是个邪教中人。 他每天到处找乐子,自己活够了又不想去填星汉轮转阴阳晷,整日巴不得九重天都塌了了事。 但凡九天出了点事儿,他看热闹比谁跑得都快。 常常当着人家“正受罪的苦主”面前放声大笑,要不是每次只变个脑袋,他笑起来时,通过他的嗓子眼都能看到他的后/庭。 后来两人间次序颠倒,常常是朱明这个八面玲珑的仙督下属,给他到处擦屁股,维持他身为蓬莱仙首的体面。 上次朱明暗地里挑衅古仙族争取竞赛权益,东王公就乐得差点脑袋开花。 整天趴在银汉罟上看事情进展,还明着帮朱明和那些仗着仙阶仙职高,说话横屁/股歪的“老古董”对骂。 此刻见到朱明把追踪碧桃的银汉罟关掉,还不乐意。 “哎,怎么关了,我瞧着她这次怕是够呛能回来了。” “古仙族对她的诸多行为恼恨,你就算截住了雷部的人动手脚,挡不住下了界的其他部族啊……啧,你得再重新找个小侍者了喽!” 朱明:……收敛点吧,你忘了自己也是古仙族吗? 没看其他古仙族射过来的视线,快把两个人给原地射杀了吗?! 古仙族并不以姓氏划分出身,他们的名字也都来自天地日月风雨雷电……万物之称。 他们是以仙职出身来划分所属。 除雷、斗、兵、监、医、冥,这六部仙族之外,还有蓬莱昆仑,外加一个不在天界任职的山水部。 东王公掌管蓬莱仙岛,也是古仙族之一,但他现在就是一个明目张胆的古仙族叛徒。 要不是因为仙阶太高,挂了个仙帝侍者的名,早就被人给收拾了。 朱明想保持低调,至少不在敌对的势力面前继续拉仇恨,但东王公显然不允许他低调。 朱明不搭理他,他自己叨叨叨叨:“可惜了可惜了呀,天界多少年没出这样的妙人了?” “我听说这敢爱敢恨的小仙子,下界前光顾着对明光天仙耍流氓,仙元孱弱得承受不住传送释灵,被搅傻了哈哈哈哈……” 朱明面无表情看着东王公的嗓子眼儿,真想一剑穿进去,给他叉成个烤猪头。 面上恼火之意不加掩饰。 他已经看到有些高阶仙位在悄悄地追踪碧桃了。 这次碧桃可真是……万众瞩目。 东王公见他不高兴,总算收了笑。 脑袋轻轻撞朱明的肩膀,又说:“不过她倒是也有点运气在身上,竞赛是不成了,待到竞赛结束,倒扣仙灵后,她还能凭着和这位地煞鬼王的十八年感天动地父子情,在冥界好过些。” “运气好混个冥界公职,从头再来,慢慢升上来也不是不行。” 确实是这样,朱明也是这样打算的。 可这样大张旗鼓地说出来,到时若和碧桃一样的仙阶被打落却没此机缘,那些与她有旧怨的古仙族,很难不从中作梗。 东王公这会儿不知道被触发了哪根筋,又哈哈哈笑起来。 朱明想把东王公的脑袋当球踢。 由于东王公笑得太夸张了,一些敢怒不敢言的“老古董”,气到一个个脸拉得像驴一样。 而经常被和东王公放在一起讨论的另一位女仙之首,却是眉头狂跳。 西王母身为昆仑山巅上的神女,与风雪相伴而生,为人肃冷刻厉,循规蹈矩。 毕生最看不上的就是东王公这一号“混世魔王”。 上古仙界未立,她昆仑仙山坐落人间,蓬莱仙岛自然也在下界。 两界修士同为正道,说是守望相助,共抗妖魔,实则弟子之间比权量力较长絜短,实乃宿仇! 后来虽同样拔界飞升,又同领了辅佐仙帝之职,经常同进同出,捏着鼻子一同处理万界公职。 但是纵使沧海变桑田一千八百万次,西王母也绝对看不上东王公那癫狂若魔之态。 而东王公也曾放言道“蓬莱仙岛不与她昆仑那‘培塿’为类。” 培塿为小土坡?她昆仑仙山承天启地,巍峨傲天! 当时气得西王母差点杀到蓬莱掀了蓬莱岛。 而今世事变迁,过去了数不清的年月,那些往事皆成云烟。 可西王母莲坐高台,看到那上蹿下跳的宿敌脑袋,却隐隐咬紧了后槽牙。 丢人现眼的玩意儿!呸! 而好死不死,这会儿她身边侍者见她入定,小声窃窃。 “我那日阅读古籍,有一本正是说我们西王母娘娘同那东王公的旧事……” 西王母手结莲印,心说肯定是他们在下界厮杀得你死我活的真实写照。 且定然是昆仑更胜一筹。 昆仑剑修天下无双,蓬莱仙岛向来净出些鸟鸡狗猪狐不妖不魔的玩意,藏污纳垢,混血杂种,呸! 结果却听到那俩侍者说:“据说这两位……一同修炼……拔界而升……相互恋慕……痴缠万年……” “据说上古仙魔大战……东王公为救西王母自毁仙身,这才惯常只幻化一颗头出来……呜呜呜呜好感人…………那为何如今有情人未成眷属呢……” “哎,当然是因为东王公只剩下一个头啦……男人只剩一个头还能做什么,不忍心耽搁西王母娘娘呗。” 到了东王公和西王母这个境界的高位仙,五感通五行,再怎么小声窃窃,哪怕传音入密,也瞒不过其耳目。 不过他们自然也不会同任何小仙计较些磨牙消遣之事。 但是:…… 东王公:“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嗝哈哈哈哈哈……哎我的亲娘哈哈哈哈哈……” 西王母:“……” 东王公的笑声似魔音灌耳,西王母忍无可忍,化灵飞身。 她不能跟小仙计较,还不能跟他计较吗?! 西王母在半空之中陡然凝灵现身,正在狂笑的东王公头后! 雪色袍袖凛然翻飞,一脚把东王公的脑袋踢飞了。 朱明:“……”好球! 九仙族众仙:“……” 有些人忍不住看向仙帝方向,但见仙帝八风不动,似无所觉。 天地水三官耳边一清,纷纷闭眼藏住眼中情绪。 让他散德性,高阶仙位的脸都让他丢尽了,该! 东王公脑袋挟着冰寒罡风,撞上天际偌大的银汉罟。 总算是不笑了。 西王母对他是纯恨,这一脚踢得实在不轻,他头滚在地上脑子混混沌沌,眼睛直翻白。 而此刻众仙的注意力,却已经从他头上转移。 银汉罟被撞得震颤不休,画面正此时恰好一转,短暂地停在了一片幽暗之处。 那是个凡间地窖,地窖中一张破旧木床上躺着个五花大绑的衣衫不整之人 头被一块白布盖着,白布鼓动间能看出他呼吸粗重。 男子的手脚骨骼不自然地扭曲着,甚至脸都看不到,只有蓬勃健美的身体极具冲击力地显现在人前。 他衣袍面料沉暗,却在如豆的灯火下跳动出了暗色纹路,足可见其价值不菲。 可此刻被蓄意割破数处,还伤到了衣下皮肉。 但凝固的血色,不仅无损这躯体之美,甚至因为其肤如上等玉脂,隐隐为其加上了一些难以言喻的凌虐之欲。 如此伤重,他却不显一丝孱弱,呼吸间颀长流畅的身躯生命力偾张,仿佛随时能暴起,简直令人难以挪开视线。 虽然此人头脸被凌乱的白布裹盖,却不慎露了一角下颚,朱砂般鲜红一点,随急促呼吸震颤,令诸仙面色俱是陡然一变! 17. 卖自己 古仙族的众多仙长们简直难以置信,虽说下界竞赛需剥去仙灵,可这些天界仙位本身也有武技在身。 寻常凡人等闲难以近身,纵投生低位,然无损天魂记忆圆融,绝不该落得如此耻辱境地才是。 然高立九重天,心如明镜台的仙者们,如何料到,万丈深渊终有底,人性炼狱却不可测。 高位出尘者尚且避免不了受世人妒恨,口诛笔伐千夫所指。 低位出尘者,在人间,便如孩童抱金行于闹市。 这些天界仙位个个清隽透骨,秀美绝伦,又因天魂圆融,拔颈若鹤,简直谪仙临世。 世人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救风尘从良,拉神仙下坛。 武技能挡明枪,却躲不过暗箭。 正如好虎架不住群狼撕咬。 九天白练落入凡尘浊水,怎能不染泥沙? 阴沟翻船再正常不过。 银汉罟之上,两个形貌猥琐的男子,对着床上那欲挣难脱的“猛虎”肆意亵视,言语更是虎狼放肆。 其中那个端着油灯的率先开口,声音浑浊:“这便是过几日用来招待教中长老的‘天君’?” “啧,真他娘的不明白,那些‘天女’不娇美还是不柔软,钱多位高的老爷们,都扭曲变态吗!” “你懂什么?” 另一人听声音显然上了点年纪,故作深沉,“有钱有地位之人,都好那么点与众不同的滋味儿。” 这人应当是两人之间的主导者,伸手捋顺了一把自己的山羊胡。 摇头晃脑对身边人道:“且你怕是没见过这男子容貌,你不妨上去看看。” 油灯在银汉罟上快速地靠近了那床上男子,白布被粗暴地扯开——露出了一张因伤重高热,面色潮红,却绝对凛然不容侵犯的脸。 眉骨高深,鼻梁丰挺,双眸如渊,跳动的灯火映入眸中,仿若点燃了一把能焚烧一切的业火。 “我……操……”那掀开白布的男子浑浊的声音爆出不干不净的感叹。 “这……”他贫瘠的脑浆,找不到词语,形容不出眼前人万一。 他一生未曾见过几个“尊贵人”,此刻却不受控制在想,这样的人……难道不该在云巅为仙为圣,因何堕入凡尘泥泞之中任人践踏欺凌? “这!”天界银汉罟其上,放大的画面冲击力更是强悍。 但画面很快切换,银汉罟上又出现了一个肩颈清瘦,身着青衫,站在一艘摇晃小船,哼着歌随水浪撒网的秀丽渔女。 可是那些看清了刚才那张脸的古仙一族,却是纷纷看向了高台上那始终闭目端坐的伟岸身形。 仙帝青冥乃是太清境唯一的上仙之阶,修到此等仙阶,他已然不能算人,也不能算仙。 他为世间万物,意识可在顷刻间抵达万界尽头,不下重霄六御台,依旧能知晓九天所有微末之事。 他已与星汉轮转阴阳晷合为一体,他不睁眼,世间也尽在眼前。 然而仙帝青冥依旧闭目端坐,全无触动。 仿若那令古仙族见之色变的一幕,于他只是过眼云烟。 九天仙族皆心神惊震之时,朱明下意识打开了银汉罟,本能要给碧桃发消息。 “完喽完喽,你心爱的天仙要被糟蹋啦~~” 但是朱明点开了银汉罟,才发现这会儿他并不能同碧桃发送消息。 他传递不出这份幸灾乐祸的喜悦,简直憋得慌,下意识追踪碧桃的踪迹。 结果就见银汉罟上,他才一眨眼没看到的碧桃,为了二两银子,竟答应把自己卖了…… “先给我钱。”碧桃漠然看着面前比她身形矮上一些的中年男女。 他们是碧桃血缘上的“父母”。 但是这俩人长得很普通,碧桃不止一次仔细端详两人。 再次笃定这等普通长相,绝对生不出她般花颜月貌的女儿。 经年的农活和拮据的生活,将这对中年夫妻,打造成了一对沧桑贪婪的恶毒相。 他们多年来没少想找婆婆的麻烦。 更是在碧桃出落得亭亭玉立,还会打猎赚钱之后,几度动歪心思要将她弄回去“卖了”,好换嫁妆。 好给他们千辛万苦生出来的儿子,攒一些老婆本。 然而他们从未在碧桃手上讨到任何的“好处”。 对付这样的人,碧桃有一百种方式让他们退缩。 但是这对被碧桃整怕的夫妻,得知婆婆死后,胆子一夜之间长得遮天蔽日。 今日再度狼狈为奸地出现,先是虚假地对着碧桃嘘寒问暖。 而后又说碧桃可怜,小时候被老妖婆偷走,多年以来用妖法霸着她,他们这一对凡人夫妻也无能为力。 推脱干净了当年令人发指的丢弃孩子的所作所为,和多年的不作为。 再说碍于“老妖婆”法力高深,这许多年都只敢远远看着碧桃,无法将她接回家养育云云。 碧桃只当听狗放屁。 他们刻满风霜和贫穷的脸上,此刻每一条因笑意而加深的纹路,都透着恶毒的算计。 他们身后不远处那个只敢远远地偷看碧桃,宛如站立公猪”般的“弟弟”,也一样的令人作呕。 但是碧桃此刻还站在这里,愿意听他们放屁的唯一原因,是他们说给碧桃介绍了一户大户人家做丫鬟。 只要碧桃点头,就先给她二两银子。 当然做丫鬟肯定是假的。 来“相看”她的人牙子,从头到尾没说丫鬟两个字,也没说要雇佣她的是哪户人家。 只有这一对卖女儿捞钱的夫妻,把那不存在的人家说得天花乱坠。 碧桃自己就不是个好东西,对这种满口谎话的王八犊子,用脚指头就能分辨他们的意图。 这是要把她卖去窑子吧。 碧桃无所谓,她本来也要离开这里。 这人牙子从头到尾只说将她送到崇川镇一带,距离这里有三天三夜的路程。 碧桃在去集市售卖兽皮的时候听说过,崇川是个接近某位异姓王封地的,比较繁华的城镇。 碧桃正好也要离开这里,有顺便车坐最好。 至于被卖? 开玩笑,没人能卖得了她。 她现在用一根树枝,能把野猪戳成筛子,路上找个机会跑路就是了。 但她得先拿到二两银子。 丧葬队没请,她本就打算先打猎攒钱,再给婆婆烧纸。 没有冥钱使的孤老婆子,在底下要受欺负的吧。 可是冰天雪地,百兽冬藏,碧桃要攒够二两银子,得猴年马月。 刚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因此任凭狗屎“爹妈”花言巧语,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尽职尽责地表现得像个“美丽且好拿捏的傻子”。 只重复道:“先给我银子。我得去给我婆婆烧纸。” 话音刚落,周遭旋风乍起,卷飞雪沫如霜刃,割痛众人面颊,也撩动了碧桃长发。 人牙子是个三四十岁的络腮胡壮汉,长相并不精明。 他在这凉风中眯眼,三言两语已经把碧桃和那对中年夫妻的关系捋顺清楚。 她是个被父母扔掉被好心人捡走养大的苦孩子,这种事情在这个世道上实在不新鲜。 听碧桃都要被卖了,还要给养育她的死鬼婆婆烧纸,表情有些不忍。 这是个孝顺孩子呀。 但就像这世间的苦楚都大同小异,这世间的贫穷也是一样的锥心刺骨。 人牙子很快收敛同情,抠搜搜地在他自己的袖子里面掏了半天,掏出了二两银子,递给碧桃。 那对卖女儿的畜生爹娘,私下里拿了更多的好处,却仍旧不愿意放弃这点小钱。 见人牙子痛快掏钱,还觉得自己把这野女儿卖少了! 当即要去拉碧桃的手抢银子。 “那老妖婆将你抢走多年,如今总算死了,我才是你亲娘啊,你不孝敬亲娘,你给那老妖婆烧的什么纸!” “听娘的话……” 她伸出的爪子将要抓住碧桃的时候,碧桃微微侧身躲过。 碧桃散漫游离的视线聚焦,似笑非笑转到她身上。 她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穿透她贪婪的慈母表象,刺破她满肚子流脓淌水的阴谋诡计,眼中笑意消融,凌厉便如刀锋显现。 如两把透骨钢刀,一瞬似乎将女人神魂钉在原地。 女人手落空,心脏似凭空被一双大手攥紧,阴寒席卷全身。 一缩脖子,面色顷刻间煞白,嘴张了下,竟然没敢再说一句话。 身形也摇晃了一下,被身边她的男人及时扶住,才没有委顿在地。 她好容易喘上一口气,转而在心里尖叫道:“不愧是那老妖婆养大的小妖婆!祸害!得赶紧卖得远远的!” 殊不知她之所以感觉到心脏紧缩,是因为真的有一只大掌,透她人身,攥紧了她的心脏。 几欲封冻她的魂魄,令她神魂俱灭! 幸好那失控的阴气很快被另一股力量隔绝,才没有酿成地煞鬼王光天化日残杀生人的惨案。 碧桃平时对付最多的是这对夫妻的男人,男人几次见识过碧桃的本事,还掉入过碧桃陷阱中差点被活活饿死。 虽然今日被钱所迷,仗着胆子卖她,却不敢真的同他妻子一样,和碧桃正面冲突。 他早觉得这被他丢掉的女儿太邪性了。 刚生下来就被扔了都没死? 那林中野狼猛禽无数,她怎么就能没死?! 之前扔的那些明明都死了! 她定然天生就是个妖邪! 不过这次……男人想到她会被带到哪里,心中一松。 那可是清华神教,她满身妖邪,也会被其所镇。 虽然男人压根不信人牙子说的,他这个野山沟滚大的村姑女儿,去了清华神教,能做“天女”。 但就算是她自己福薄死了,说不定清华神教也能渡化她投个好胎,这该算他的功德一件! 至少她再也不能为祸人间! 他竟觉得自己腰杆子都直了些,卖女儿卖出了正义凛然之感。 而他不敢贪抢碧桃那二两银子,碧桃自然懒得与他们论长短。 拿了银子烧了纸,她和那个买她的人牙子商量,以守孝为名,专门在破庙里面留了一夜。 后半夜,碧桃悄无声息到了李家门口。 李家就是那对白天卖她的“骨肉血亲”。 如她所想,大门紧闭,屋内一丝光亮都没有,却频频传出不似人声的哀嚎。 离这么远,都有种彻骨寒凉从院内泄出。 碧桃站在墙外,慢慢掀起嘴角露出了甜美笑意。 听了半晌,她樱红的双唇开启,说了一句话,却没有发出声音。 但是院内正在冥规范围内,引那些被这对夫妻害死的婴魂惩戒撕咬他们的鬼王,却听到了。 ——婆婆,保重。 白堕一度又要泪崩,而浊贤这次自己的眸中却也已然潮湿。 他也替白堕顶了好几次,做了好几次婆婆呢,尤其前期白堕消极怠工,到人间买杂面饼的都是他。 浊贤自认也算小半个婆婆……叔叔吧? 好女儿好聪明,在同他们道别哎! 下雪了。 雪落无声。 碧桃吱吱咯咯,步履欢快地踩着雪离开,像那天拎着肥兔子回破庙一样。 她故意被人卖,故意被所谓“亲生父母”所害,就是要验证这件事。 那日桃树下的大掌不是幻觉。 如她所想,婆婆果然还在。 以另一种形式。 而且婆婆比她想象中厉害,应该是个心善的守护神。她可以放心离开了。 她可是守护神亲自养育长大! 她就说,她是个天降奇才嘛! 于是碧桃美滋滋地在第二天清晨,跟着那人牙子上了驴车,晃晃悠悠地离开了这个生养她的山村。 18. 交接“验货” 第二天,雪停了。 碧桃从石嘎村一出来,天彻底放晴,万里无云,盛日映照白茫茫的大地。 天地灿烂得人睁不开眼。 碧桃的胸中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广阔与畅快。 外面的世界真精彩呀。 精彩之处就在于——她都把自己卖了,还整天饿得肚子咕咕叫! 人牙子沉默寡言,日夜不停地赶车。 路上碧桃只分到两口石头一样硬的馒头得以吊命。 按人牙子说有三天就到了,但他们的座驾是驴车。 驴这个东西吧,两只长耳朵像兔子,一张长脸像马,叫起来嘎~嘎~嘎~像大鹅,是有能干的。 更多的是结合了马的外形、兔子的跳脱,还有大鹅的倔强,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颠了整整四天,碧桃骨头都要散架了,他们总算在一个城镇停下。 城镇名为四洞镇。 碧桃从小生在山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集市,从没见过如此人潮涌动,繁华热闹的城市。 之前因为赚钱养家的重担在她身上,她每天琢磨最多的事情就是给婆婆看病,让她少吐两口血。 县城的集市上那些好玩的好吃的好看的东西,都和碧桃无缘。 这次驴车就停在四洞镇正街上面的一家名为悦来客栈旁边。 碧桃到这里才知道,买她的不是最终买家,要交接“验货”。 碧桃被允许下了驴车,站在繁华的街面上好奇地左右张望。 她虽然被卖,这几日都在驴车里面翻滚,却因为天生发质如绸,并不显得邋遢狼狈。 在离开石嘎村的时候,碧桃穿得实在是太单薄,路上人牙子怕她再病了不好交接,给了她一件夹棉灰袍子御寒。 这袍子的样式惨不忍睹,补丁摞着补丁,而且是男子样式,但架不住碧桃人长得实在美丽。 客栈里面顺着窗户往外望的几个人,也是眼前一亮。 上头指明这次必须要“上等货”,因为这次要钓的“鱼”不是一般的大。 前几批送过去的都不满意,连带着他们这些人都吃了不少瓜落。 这次这个送去总能让上头的人满意了吧。 交接的几人当中有个牙婆,长得肥粗扁胖,相貌不佳,但目露精光气息沉稳,显然是会几把式。 几个壮汉都围她站着,显然她在这几人中还是领头的那个。 她隔着窗子把碧桃上上下下待价而沽了一番,那眼神并不像在看一个人,而像是屠夫在看着一头肥猪,盘算着哪里能卖多少钱。 她手里捧着一把瓜子,一边嗑瓜子一边转头,看向那个送碧桃来的人牙子。 开口语带讽刺:“呦,刘老四可以呀,这次送来的算是“上等货”,在哪淘来的?路上没糟践了吧?” “你说什么呢!我有婆娘!” 送碧桃来的人牙子面红耳赤,他第一次干这种倒卖人口的买卖。 要不是家中实在缺钱,他打死也不可能干这个! 但这牙婆却是哼笑一声,呸一口,吐了瓜子皮说:“但凡是个公的,看到好看的母的都想沾个荤腥,装什么你娘的假正经?!” “待我让人验过,她如果真是个完璧的上等货,一分钱少不了你。” “如若不然……哼!”牙婆把手里的瓜子一摔,带着几个壮汉就从门口出去了。 结果刚才还在窗边上四处张望的俏丽人影,等到牙婆带着人出去的时候,发现驴车旁边空空荡荡,哪还有半个人影子?! 只剩一头驴在那里吃干草嚼了一嘴沫子,看到众人围过来惊恐地瞪大驴眼,抖动肥厚的嘴唇噗噗噗喷了他们一身碎草。 牙婆抹了一把脸,吼道:“他娘日老子的!人跑了!赶紧分头追!” 连屋子里面刚交接完还没等拿到钱的人牙子刘老四,也着急忙慌的跑出去跟着一起找人了。 碧桃这一路上如果想跑的话,对她来说对付一个成年男人,比猎一头狼可简单多了。 狼皮值钱,但是狼又都是群体活动,弄死一个还会报仇。 碧桃虽然也灵活,不过要弄一条完整狼皮也不可能一点伤都不受。 人就不一样,人皮脆得很,薄得像一张纸。 没有皮毛护着,要害又那么多,随便捅一捅就噗噗的喷血,很快就死了。 碧桃没跑,没把人牙子给捅死,算人牙子自己够老实。 碧桃大多数的时候温和有礼,说话慢声细语,仿佛这辈子都不会谁生气急眼。 但村子里面打她主意的人,她也不是没有悄无声息的弄死过。 往山里一丢,连骨头都找不着。 后来村里的人越来越孤立她和婆婆,也不完全是婆婆的问题…… 事实上在她的眼中,人和牲畜是一样的。 这人牙子要是真像那牙婆说的想沾点什么荤腥,现在估摸着已经不知道在哪个雪坑里里面僵着呢。 不过这会儿碧桃其实也没跑。 她实在是被这繁华的城镇吸引,主要还是饿。 再不找点吃的她就要饿死了。 要知道这世上“路有冻死骨”可不是形容词。她看到好几个。 虽然碧桃没钱,但身上好歹是一件夹棉的衣服。 且她见人三分笑,跟谁都能聊两句,长得太体面,姿态太从容,让人忽略了她的装扮,更是猜不准她的身份。 她甚至寻着香味,蹭进了人家说书的酒楼听了一段书。 讲的正是清华神教的清华大帝怎么显灵,遏制河都城瘟疫爆发,赐下了神药,成功救治上万人的奇闻。 说书的讲的天花乱坠,什么当时天光如虹,清华大帝法相在半空显现,肩负日月双轮,神情悲悯派遣侍者下界,救苦布药。 还暗暗隐喻这场瘟疫爆发的源头出自河都城佛宗。 说僧人个个脑满肠肥,满肚子百姓脂膏,做妖法掠夺河都城百姓生机,还说佛宗施的粥里面有瘟毒。 碧桃听得漫不经心,琢磨着捡点吃的。 恰好身边有位老者,牙都掉没了,桌上的东西没怎么动。 估摸着是个清华教的忠诚教徒,听书的途中摇头晃脑一脸沉醉。 见碧桃伸手拿他桌子上的吃的,没阻拦,还给她倒了碗茶水。 劝她追随清华大帝,说清华大帝能解人间所有苦厄,还能度人升天为仙。 碧桃问他:“那你怎么没入教呢?” 老者说他年纪太大腿脚不好人家不要他,不然他一定跟着教众们一起布教救苦救难。 合着想要追随这位清华大帝,门槛还挺高,老弱病残还不行。 点心真好吃。 老头说的话一句没听进去,东西却连吃带拿。 而且从这酒楼出来之后,碧桃对清华大帝这个教派大致有了些了解。 这是个邪教。 虽然那说书的说得绘声绘色,大厅里的人也听得激动万分。 但买碧桃那个人牙子说送她去做“天女”,吃香的喝辣的,恐怕是纯扯淡。 她揣着点心,出门两三口吃没了。 肚子还饿。 地煞鬼王因为一只被留了十五天的肥兔子感动哭,并不是泪窝子浅容易感动,而是碧桃真的正在长身体。 简直跟个无底洞似的。 不是白堕敷衍碧桃,成天只给她吃杂面饼,想让她营养不良而死。 而是鬼王死了太久,在人间全无积蓄。 他们这些冥界公职人员,在人间也得老老实实走正道获取钱财。 不得以个人法力扰乱人间秩序。 乱世当头,流民无数,人间钱财哪有那么好赚? 白堕也只能在做完冥界的公职之余,在人间化个身,还不能是白天。 摆个摊位,做一些消灾解厄之事,赚些铜板换杂面饼。 还因为并不会江湖话术,只会实话实说,经常戳穿人做过的恶事,被人恼羞成怒砸了好多次摊子呢。 碧桃平时一个人,一顿吃好多个饼。 说实话,到后来白堕根本一个人养不起她,要是没有浊贤帮忙,白堕肯定能破九天不吃东西的记录。 毕竟他多吃一口女儿就少吃一口。 但是白堕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他怎么当时就没再努力挣钱,让女儿过上更好的日子呢?! 如果当时他好好赚钱,让女儿肥吃肥喝,现在他的好女儿也不至于终于从那些恶徒手中跑了,却没跑几步,就粘在了人家卖抄手的摊位旁边! 碧桃正在吃抄手。 这玩意儿她在县城的市集上看到了好多次,一次都没尝到过。 肉和面还能这么做? 好好吃! 碧桃吃完两碗,又让老板再煮五碗。 “浊贤,我真后悔。”白堕闭着眼睛,虽然面无表情,但是声音充满痛苦。 浊贤也感觉有什么梗在喉间。 两个人一路追踪碧桃,就是想要看看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脱险。 甚至不惜和其他的地煞鬼王换了好几次公职,多追了好多的恶鬼,才换来能跟随碧桃到四洞镇的机会。 可是因为他们两个那天把石嘎村里面李家三口,两个吓成了傻子,虽然是引被他们害死的婴魂报复,算是因果轮回,不算违规。 可针对他们两个钻空子的行为,冥界新出了条规,地煞鬼王不得以公徇私,再参与插手任何关于参赛者的事情。 否则严惩不贷! 因此这两个怀揣着父爱的地煞鬼王,就只能单纯的跟着碧桃,完全无法做有她任何的行为,也不得再给她任何暗示。 他们痛心疾首的看着碧桃大快朵颐,心里焦急得催促她:快走啊乖女儿! ——啊啊啊啊啊啊!快跑快跑啊那些人要追过来了! 那些人其实已经在街上溜了好几个来回了。 但是因为碧桃坐的这个位置正好在大锅后边,煮抄手的铁锅一直都热气蒸腾,今日晴空万里无风无浪,蒸腾的热气正好笼盖住了碧桃的身形。 这些人来回好几次竟硬是没有发现她! 而且也不怪那些人没发现碧桃踪影,毕竟谁能想得到呢?一个被卖掉的女子,不跑到犄角旮旯躲着,不找人求救,反而大剌剌地找了个抄手摊吃抄手。 一碗接着一碗。 连钱都没有。 她有病吗?! 碧桃一边吃一边看那些人,左跑一趟又跑一趟,心里还想着,这几位腿脚真快。 怪不得能当清华大帝的教徒。 就是眼神不太好。 碧桃吃了整整八大碗抄手,生平第一次感觉到饱了。 肚子满满当当的,热乎乎的,好舒服啊。 她这才从桌子旁边站起来,对着已经有点神色警惕的抄手摊位老板笑了笑。 然后抬手召唤不知道第多少次跑过她面前的人:“哎!哥几个我在这儿!” 无人可见处的两个鬼王绝望闭眼。 19. 她来对了。 一行人冲到卖抄手的摊位之中,一左一右两个大汉架住了碧桃,气喘吁吁对着街上其他的人吼道:“在这里!” 碧桃顺着他们的力度微微弯腰,莫名觉得这个姿势有点熟悉…… 她自然地借着这两个壮汉肩膀的力量,给自己找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 待到那个肥粗扁胖的牙婆也气喘吁吁地过来,满面怒容还未等发作,碧桃便吊着身体抬头,对那牙婆粲然一笑。 温声软语:“好大娘,别恼呀,我没跑,我实在是饿了,吃了些抄手……你帮我把账付了吧。” 牙婆并不吃碧桃这套。 指着碧桃就要开口喷脏,结果她一动,抓着碧桃的抄手老板也动了。 “报官……我,我要报官!”抄手老板瞪大眼珠子,面色从红变得涨紫。 他竟然一把抓住了碧桃的手腕,碧桃也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 抄手老板在碧桃吃到一半的时候,看到她的吃相,看她只穿着根本不能御寒的破草鞋,就怀疑她给不起钱。 那来回捉人的牙婆等人他认识,那群人专门搜罗貌美女娘,卖去为奴为婢,做妾做娼。 最近又入了什么清华神教,多了好些个不知道从哪来的壮汉,整日聚集在悦来客栈,隔着窗户对街上来往人群虎视眈眈。 良家女子都不怎么敢上街了。 这群人在流民之中抓了好些女娘,甚至连模样好的男子都不放过,都不知道倒卖到什么地方去了。 但是抄手老板没想到,这群人竟然是抓这个女娘的! 牙婆双眼一眯,指向碧桃的手指头就指到了他的鼻子上,压低声音恶声恶气:“怎么?你这买卖是不想干了,还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 抄手老板像被戳破的风筝,气焰顿时矮了好几截。 他实际上是惹不起这些人的。 但他居然梗着脖子喊:“她,她吃东西不给钱,我小本生意,有人吃霸王餐还不许报官吗!” 抄手老板这么一喊,左右做生意的也都朝着这边张望过来。 烂船还有三斤钉呢,这一条街上做买卖的不少,虽然有竞争对手但也有守望相助的好邻里。 那牙婆见状竟然犹豫片刻,接着哼笑一声说:“叫唤什么,给你钱不就得了,把人姑娘撒开!狗爪子往哪摸呢?不要脸的老东西……” 结果牙婆回头看了一眼桌上摞了一摞的大碗,也颇有些震惊地看了一眼碧桃。 这也太能吃了! 抄手老板被吓得站在那儿简直抖如筛糠。 在这世上能有两分良知已难得,再加一点勇气更是可贵。 碧桃生平第一次感受陌生人的善意,用有些神奇的眼神看着抄手老板因为恐惧佝偻的肩背,弯起眼睛笑了。 不过普通人到底招惹不起成群结队的邪教徒,炼狱一样的人间大家都自顾不暇,能做出个拉人一把的动作就已经是大大的好人。 抄手老板的勇气还有良知就只够支撑到这里。 哆哆嗦嗦接过牙婆给他的多一些的“封口费”,连看都没敢再看那女娘是怎么被人带走的。 碧桃被一群人带走,进了悦来客栈里面,被扔进一间房中,手也给捆上了。 碧桃一点都不慌,研究了片刻手上的绳子,没有尝试去解,找到铺着棉被的床埋进去,吃饱喝足开始打盹。 现在这种局面可以说是碧桃一手促成。 她趁着跑走的那一会儿,把四洞镇情况了解得差不多。 有什么营生好吃饭,去哪里做工给的钱多,甚至连酒楼的跑堂都问了几句,碧桃发现出了石嘎村,想吃饱饭仍旧不容乐观。 碧桃假设了几条出路,女扮男装做工最好,奈何她天生丽质行不通。 而且如今这世道漂亮的男子和女子都不安全。 女子做工更是艰难,嫁人成了唯一的好出路。 然而碧桃一个穷乡僻壤出来的女子,没有家世背景,纯粹靠相貌的话也嫁不了什么好人家,不好的人家还是吃不饱。 总不能为了口吃的,去给没有牙的老头当小妾吧? 唯一能行通的就是隐居深山,毕竟碧桃会打猎。 但是碧桃都隐居那么多年了,没钱隐居实在太痛苦了! 她要吃肉吃肉吃肉啊! 不是自己做的那种随便烤什么野味儿,自己做的不好吃! 她要吃饭馆! 一个像她这样的妙龄美貌女子,想在闹市安身立命吃饱饭不可能的。 出去做工一天都不用到黑,就会被人给惦记上,最后的结局无外乎被抓被卖。 碧桃不害怕,她嫌麻烦。 反正都是被卖,那她还不如先在这个邪教里面混几天。 这群人出手给她付八大碗纯肉抄手的钱眼睛都不眨,还多给了那么多。 看那牙婆腰粗像地缸,平日吃的东西不知道多好。 虽然碧桃从小没有人教育,但分辨何为好坏,似乎是自出生就刻在她骨子里的。 好人不能害不能骗,但是这些坏家伙就可以搞一搞嘛。 碧桃打算先在这个邪教窝窝里面搞点钱再走。 打定主意,碧桃在贼窝安心睡觉,天色黑下来之后,碧桃被人给扯起来,迷迷糊糊塞进了一辆马车里面。 然后就这么跑了一夜。 马车虽然有点颠,但是环境比驴车强多了。 首先碧桃就不冷,车里甚至还有汤婆子,好大好暖,碧桃冷了就凑过去抱着。 结果第二天早上,劈头就被人点着脑袋骂:“我一宿都没睡着,你老往我怀里拱什么?你要吃奶吗你?!” 碧桃眼睛一睁开才发现,哦,她抱了一宿取暖的不是汤婆子,而是牙婆子。 她嘻嘻一笑,不吃奶但是要吃饭。 然后又把牙婆子吃得骂骂咧咧,说她是个饭桶蠢猪。 碧桃啃着油润的肉包子,哼哼两声权当猪叫。 就这么又走了四五天,碧桃真的是吃得好睡得香。 而且因为她除了能吃之外真的特别听话,牙婆渐渐对她也不那么凶了。 真正到崇川的那天,牙婆给她打扮了一番,梳了头发,戴了首饰,换了漂亮的衣裙。 甚至还给她买了根糖葫芦。 碧桃舔着甜滋滋的糖葫芦,一身妃色的裙子曳地,外面罩着一件绒毛夹袄,衬着她的小脸白里透红,面如满月。 她笑着,桃花眼含情脉脉,满头廉价的珠翠都好似珍品,她简直像一株反季开在白雪之中的重瓣碧桃花。 她珍惜地啃了一颗裹满了脆糖的山楂,细嚼慢咽吞下去,才笑意盈盈地问牙婆:“大娘~是又要把我卖掉了吗?” “那里能吃得饱穿得暖吗?” 牙婆也是奇了,干了一辈子倒人的买卖,见过寻死觅活发了疯要跑的,性子更烈的要跟他们同归于尽的也有。 更多的是心如死灰以泪洗面,还有畏畏缩缩,没等怎么样就已经吓病了的,或者自己把自己饿得面黄肌瘦卖不上价钱。 晦气得很。 这辈子没碰见过这么乖巧听话活泼可爱的“猪”。 干他们这一行的,把这些倒卖来倒卖去的全都叫“猪”。 她哼笑一声,语气还真的软了几分。 带上那么一点稀薄的好意,叮嘱碧桃:“吃饱穿暖算什么?只要你想跟着我那么听话,山珍海味穿金戴银少不了你。” 碧桃乖巧点头。 当天晚上就被带进一个大院子里头。 崇川城可比四洞镇好了不止百倍。 城墙巍峨,都这个时辰了街面上还能听见嘈杂之声,能闻到食物的香气从前面那条街漫卷而来。 碧桃眯眼深嗅,嗯?好像有猪蹄儿的味儿! 这大宅子和正街只隔着一条街,朱漆的大门八进的院子,这宅子坐落的可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啊。 邪教徒们真有钱。 简直富得流油啊。 她来对了。 碧桃被人带着,从后门进去的,在一个偏僻的,灯火辉煌的院子里面被好几个人相看了半天。 她一直乖乖站着,和牙婆说的一样听话。 让转圈就转圈,问什么都软语应承。 笑眯眯的,不像一个被卖的猪,简直像个将要嫁给心上郎君的新娘。 果然收人的邪教徒们也非常满意。 漂亮的倒是不难找,他们地窖里也有几个,但是个个调/教起来麻烦得要死! 像面前这个又漂亮又听话又懂事的一个都没有! 牙婆带了碧桃几天,挺省事,甚至在吩咐那些人不用把她关地窖里面。 “只要让她吃饱穿暖就行了,把人关起来,招待大人们的时候,难免影响‘成色’。” 这个‘成色’,指的是容色。 美人不光看眉眼骨相,气质状态也很重要。 几人都表示赞同。 但也有人警惕,用手捋了把自己的胡须,抱怨道:“黎婆婆又不是不知道那些人有多难教,装乖的也不是没有。” “不过你格外关照的,这么多年还是头一个,放心吧,亏待不了她。” 待到交易敲定,碧桃就要被人给带着走了。 被称为黎婆婆的牙婆,也要离开这里。 碧桃频频回头,依依不舍欲言又止。 最后挣脱开拉着她的人,说:“大娘~大娘你别走呀,我有话要跟你说……” 黎婆婆人都已经爬上马车了,见碧桃追过来,闻言莫名其妙从马车里面探出头。 还有些好笑道:“干什么,你难不成还舍不得老婆子我了?” 周围的人听这话都忍不住笑了,没有再阻止碧桃凑到马车前边。 碧桃这么多天实在是太听话了,跟黎婆婆同行的一些人也对她完全没有防备。 碧桃到了马车边上,对黎婆婆招手说:“就一句话,是好话,大娘凑近一些……” 黎婆婆因为她自己的大肚子费力地低下头来的时候,心中还在想,下次来这边的时候,要问一问这姑娘近况如何。 像她说的那样听话,至少没有性命之虞。 说不定还能得贵人看中,自此飞上枝头,成了真正的富贵人。 她心黑手狠,生平第一次希望一个“猪”有好的下场。 然而她的想法很快被一根捅进侧颈的簪子给生生钉死。 常年打雁的人终究还是被雁给啄了眼。 这簪子还是黎婆婆亲手给碧桃挑的呢。 虽然廉价,胜在锋利。 碧桃确实有句好话要对她,毕竟她这一路上对碧桃还行。 碧桃说:“大娘~下辈子别作恶了。” 就算她对碧桃还行,碧桃也不能放这个人离开继续去拐卖其他的人。 就像她一定会把和她对抗过的狼弄死,免得放回狼群,引来报复。 碧桃早知道她叫黎婆婆,在倒卖人口这一行当,很是有些名气。 这一路上碧桃装乖卖巧,整日“昏睡”,听着一行人肆无忌惮,以夸耀的口吻,说他们平日里做的那些令人发指之事。 明白了他们搜罗这些“天女”和“天君”都是用来做什么的。 听着这清华邪教都干了些什么勾当。 以及还要干什么勾当,实在听得连她都心惊。 碧桃其实还想说:下辈子你好好做个人吧。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碧桃直觉她下辈子应该是做不成人了。 杀人害命的人没有来生,会被打入幽冥地狱。 血喷出来的时候,周围人看到黎婆婆的惊愕和恐惧的眼神后,同时朝着碧桃扑过来。 碧桃心想:看吧,她就说人的皮肤没有皮毛护着,非常脆,捅一捅就噗噗淌血。 很快就死啦! “操!这又是个硬茬子!黎婆婆的脖子漏了!” “七管事,人没气儿了……” 黎婆婆悄无声息翻下马车,庞大的身体砸在地上“咚”的一声。 像一声短促概括了她一生罪恶的丧钟。 肥硕的尸体惊了马。 碧桃很快被好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按住,拖拽着,拉扯着,脚不沾地地朝着后院去。 可笑的是他们十来个壮汉,生怕碧桃暴起伤人。 碧桃的手臂都被抓着,甚至没有丝毫挣扎,有的人还离她远远的。 他们还对刚才的那一幕惊魂未定。 觉得她长得那么美,上一秒还温柔无害笑吟吟,杀人的手法却那么利落。 黎婆婆当场就没气了! 这简直就是个红粉骷髅!斑斓毒蛇! 有人在怪叫,马匹在咴咴嘶鸣。 压着她的人啐了口,正是答应黎婆婆会好好待碧桃的那个山羊胡的男人。 他亲手按着碧桃的脖子,把碧桃给压进地窖,推搡进了最里面的那一间。 这一间可是关押“罪大恶极”的硬茬子的。 “老实待着,要不然弄死你!” 山羊胡子男人得赶紧去处理外面的骚乱,恶狠狠地指了指碧桃,砰一声把破旧的木门关上了。 在外面好像还上了个锁。 碧桃被搡得半躺在地上,在这个和破庙一样眼熟的破木门关上的那一刻,就已经把刚才那么乱的情况下没忘插回头上的簪子,再一次抓在了手中。 这个一看就是粗制烂刨的土洞,内部光线非常昏暗,只点了一盏油灯。 碧桃在地上打了个滚,抓着簪子紧靠墙边,动作利落极了。 半跪在地身体前倾,压低脖颈。 那是一个准备和野兽搏斗的姿势。 她听到了这个土洞里面有野兽一样粗重的喘息声。 但是等了好一会,碧桃越听越觉得声音不太对劲。 好像不是野兽? 碧桃警惕地从土洞旁边站起来,环视整个空间,朝着明亮的地方走了几步,然后发现不远处放了一张床。 床上有个人。 确切说是一个手脚扭曲,四肢被五花大绑,还有一些衣不蔽体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