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进大明,比考进大明容易》 第26章:让自己手下掌控县衙! 与此同时,县衙大牢。 阎赴带着赵渀,阎狼几人抵达牢狱,挥退狱卒,端坐其中。 张堰,马鸷,王景飞彼时纷纷被绑缚起来,眼见阎赴抵达,张堰神情慌乱。 “县尊......县尊,张某愿奉上良田一千亩,以后张某便是县尊手下的一条狗,还请县尊饶我一命!” 被带到牢房,他才彻底想清楚一切。 刘覆文这般从八品官吏,这位县尊都是说杀就杀,何况他们这般小小典吏,不入流的货色。 想要活命,就别要什么尊严。 阎赴平静看着这位典吏,昔日衙门里,连正眼都不肯瞧自己这个县尊,如今反似丧家之犬。 “县尊大人,小人愿以白银八千两,换一条性命,求大人开恩。” 马鸷也不是傻子,自然看出来其中猫腻,胆寒哀求着。 “放不了。” 慢条斯理的坐下,阎赴才淡淡盯着几人。 “八千两银,一千亩田,这些不该出现在尔等这样俸禄微薄之人手中。” “从尔等巧取豪夺,欺压百姓开始,你们就得死了。” 主簿王景飞眼见最后希望没了,狰狞咬牙。 “去你娘的,难道你便不是为了银子良田,你真当自己是什么青天大老爷?” “你该死,你才是杀害朝廷命官的......” “聒噪!” 声音被打断,阎赴冷冷看着三人。 “别把阎某当成尔等这样鸡鸣狗盗,窃夺百姓的畜生!” “主簿王景飞,马鸷,典吏张堰欲畏罪咬舌自尽,未果,现已画押认罪袭杀朝廷命官。” “明日审判,斩首示众!” 赵渀狞笑,在张堰几人惊恐眼神中,狠狠挥刀割断三人舌头,惨叫声尖锐至极。 阎狼面无表情,用三人血渍径直画上早就准备好的文书。 第二日清晨,县衙门外张榜,许多百姓看到震撼一幕。 两名主簿,一名典吏,人头落地! 罪名,袭杀朝廷命官! 按理说大明要斩首,必定要上报到刑部,大理寺层层核实。 但如今阎赴并不在乎,毕竟要造反。 只是斩杀这三人显然并不能让刘家宗族相信,当天正午,刘家族老刘势昌便找上县衙,姿态跋扈。 “县尊,刘覆文命案,何时能给个交代?” 阎赴故作好奇。 “刘老这是说的哪里话,今日不是已让县衙仵作验过真凶了?三名犯人均已处斩,足以告慰刘兄在天之灵了。” 族老刘势昌冷笑一声,眯着眼睛。 “恐怕凶手另有其人,县尊大人还是擦亮眼睛为好。” 刘家今日得知两名主簿,典吏张堰被斩消息,原本还迷茫的姿态立刻清醒。 毕竟这三人都是和刘覆文有利益往来之辈,如何能是杀人凶手。 这位新任县尊恐怕在这其中也借了不少力,如今倒是能趁机彻底掌控县衙了。 好算计。 他们也没设想真凶是阎赴,官场上没有这么玩的,但真凶一定不是这三人,所以今日才跋扈上门,勒令阎赴寻找真凶。 送走族老刘势昌,阎赴眯起眼睛,回了农家大院。 如今已是深夜,阎赴看着麾下四个势力。 赵渀,张炼,阎狼,张耀祖。 他叫来阎狼和张耀祖,声音冰冷。 “带上人马,换衣服。” “刘覆文死了,刘家既然执意从中作梗,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缙绅地主早晚要清算,索性就从刘家开始! 两人听的激动发抖,愈发兴奋。 大人抵达从县不过数日,竟要将盘踞此地百余年的家族连根拔起! “阎狼,去打探一番,刘家如今有多少人,多少打手!” “是!” 阎狼执行力极强,迅速离去。 “张耀祖,你派人找到刘家仆从,威胁他们在刘家饭食中下蒙汗药。” “之后县衙运转需要读书人,没了典吏主簿和县丞,本官决定扶持你和张家,代替刘覆文的位置。” 要想马儿跑,就要给马儿吃草。 张耀祖原本还有些担忧,如今却兴奋至极,激动拱手。 “是,大人!” 要知道原本他不过是个落第书生,族中贫穷至极,如今竟能一跃成为县衙掌权之人,恍若一步登天,如何能不兴奋。 张耀祖得了激励,第二日正午,调查了一上午的张耀祖在食为天见到了刘府的二管家。 傍晚时分,刘二管家颤抖着将药放到灶房饭菜中,面色惨白,脑子里还回荡着那书生的话,逐渐眼眸变得狠辣。 “若是大老爷知道老子偷了他三百多两银子在外面养女人,老子一定会死。” “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夜色深沉,阎赴换上一身漆黑衣衫,带着张耀祖和阎狼踹开刘家大门。 中了蒙汗药的刘家上下睡得死沉。 “丫鬟仆役不杀,打手并刘家三房,合共三十七口,全部斩杀!” 阎赴第一个冲入刘家族老刘势昌房门,长枪狠狠刺裂熟睡中的族老躯体! 三名打手不能和主人家同桌吃饭,反倒逃过一劫,彼时听到声音,手持长刀赶来,被阎赴一枪一个,径直掼透血肉。 阎狼也在刘家二房院落内凶狠斩杀,手里长枪迎上两名清醒的打手,短短片刻,便挑杀其中一人,另一个则被书生张耀祖刺死! 半炷香的功夫,刘家宅院三十七口,尽数死绝。 阎狼带着人将粮仓辎重装车,张耀祖则兴奋统计汇报。 “大人,刘家共搜得白银一万四千两,翡翠玉器若干,粮食三十三车。” “田契四千六百亩,宅院地契七处,庄园一处,棉被,布匹若干。” 阎赴点头,指着一众田契和奴契。 “这些都是百姓财产,奴契焚了,田契日后再做打算。” 现在不是分田地的时候,但之后会分,阎赴简单安排之后,看着运送辎重的车辆从刘家宅院不断离开。 这一刻,他冷冰冰扫视院落。 虽然动作迅速,但之后一定会引发后果。 毕竟刘家有亲族在州府之地为官。 但,那又如何? 反正陕西如今已是农民造反之地。 先杀,之后再说! 第27章:势力清扫! 天刚刚亮,卯时三刻,阎赴换上衣服抵达县衙,正在翻找卷宗。 四十二岁的捕头管伯明匆匆骑着马匹飞奔而来,有些失神。 “县尊,出事了......” 管伯明慌慌张张,还在发抖,入了县衙大堂,腿脚都是软的,踉跄跪在地上。 “大人,刘家......刘家......” 阎赴眯着眼睛,故作不悦,负手起身。 “管捕快,如今也是公门中人,如此惊慌失措,乡亲们怎么看?” “还能放心将从县交给吾等治理?” 管伯明抬起袖子擦拭额头汗水,上面已是浸透了一大,慌乱点头。 “是,是。” “大人,刘家被人灭门了。” 自刘覆文死后,不光是管伯明,连带着皂隶班,民壮班都被派出去,四处搜寻,巡检司的兵马也日夜不停,只盼着能尽快抓到杀害刘覆文的歹人。 这等敢斩杀朝廷从八品官员的凶徒只要逍遥法外,等到朝廷问责下来,他们只怕都脱不了干系。 这些时日管伯明没日没夜的连轴转,还没查到线索,今早又遇到捕快来报,刘家被人灭门。 吓的他当场冷汗便浸透了衣衫,这才匆忙来报。 眼下从县不太平。 六房司吏张辅和教谕孙有乾起了个大早,老老实实的点卯,惊闻噩耗,手足无措的抬头,盯着阎赴。 “什么!” 阎赴手中卷宗啪嗒落地,魁梧身躯竟摇晃着,若非是眼疾手快,几乎‘跌倒’。 “刘兄......” “刘兄啊,小弟对不住你!” “刚刚查出害你的歹人,竟又让刘兄家小在阎某眼皮子底为凶徒所害!” 公堂之上,穿着官袍的阎赴捶胸顿足,声音凄厉,泪流不止。 “是谁,是谁害我兄长一族!阎某必抓之问罪!” 眼见县尊大人哭的悲愤交加,六房司吏张辅和教谕孙有乾,还有捕头管伯明等一应大小官吏纷纷泣不成声。 倒不是为刘覆文和刘家悲痛。 实在是害怕啊。 管伯明还好,只是跪在地上擦眼泪。 六房司吏张辅一双腿早就抖的如同筛糠,五十多岁的年纪,站都站不稳,老泪纵横。 他们哪里见过这般场面? 先是刘覆文被人乱刀斩死,如今整个刘家又一夜之间,三十七口人全数死亡。 从县这位肆意劫杀刘家的大贼,着实胆大包天,心狠手辣。 一日不除,那今天的刘家,明日未必不会成为他张家的下场! 整个县衙内,哭声震天,大小官吏皆是泪流满面。 “大人,会不会是外面的山匪?前些年的卷宗倒是也有记载山匪在县郊劫杀商户。” 六房司吏张辅擦干眼泪,咬着牙开口,眼底肉眼可见的惶恐不安。 “不若叫上铺兵和巡检司,将城外山匪都扫一遍。” 教谕孙有乾跟着点头。 他也在怀疑,是不是外面的山匪杀进城里了。 毕竟有实力一夜之间灭门整个刘家三十七口,恐怕只有那些兵刃器械精良的山匪有本事。 三十七个人啊,便是三十七头猪,也要杀上一整天。 没人怀疑眼前这个悲伤到快要昏厥的县尊大人身上。 毕竟大明的官场,没有这么玩的。 阎赴一直在暗中盯着几人神色,闻言默默擦拭眼泪,声音恨恨。 “不错,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抓捕到这群大贼!” 袍袖在冷风中拂动,阎赴声音逐渐收敛情绪,冷冽开口。 “但如今县衙运转一片混乱。” “诸位也看到了,两位主簿和典吏张堰联手害了刘大人,如今从县自刘大人以下,已是全部空白。” “没有典吏,没有主簿,钱粮运转,各地任命,兵马调动均是漫无目的。” “故本官以为,抓捕盗贼之前,一定要先整理县衙。” 教谕孙有乾眯着眼睛,神色逐渐难看。 在从县县衙混迹了这么多年,他自然知晓,这位新来的县尊大人,只怕是要趁着权力真空的这段时间,开始把控安插人手了。 但他也不在意,反正他管理的是县学,充其量算是个读书人的头子,年纪又大了,没打算升迁。 只要能抓到那个盗贼,他什么都不会管。 六房司吏张辅也没说话,如今已是五十多岁的年纪,他本就打算告老。 之前六房都是副手张堰这位典吏在掌权,和他本就没什么关系,自也不存在什么权力争夺。 捕头管伯明就更没吭声了,这种事还轮不到他反对。 诡异的气氛里,阎赴堂而皇之的叫来了赵渀,阎狼,张炼,张耀祖四人。 同时面无表情,当着县衙一众大小官吏拟定文书。 “自今日起,六房典吏由张炼担任。” “张耀祖,任县丞,协助本官缉拿追查杀害刘覆文大人一家的凶手。” “阎狼,担任捕快班捕头!” “赵渀,任兵马巡检司巡检!” 彼时张耀祖兴奋的攥紧拳头,脸涨得通红,抱拳行礼。 “是,大人!” 大人没骗他,真的让他这个穷困书生做了从县的二把手,这下他倒当真算得上光宗耀祖了。 阎赴也看着堂下四人,眼底亢奋。 这便是他如今在从县的班底。 典吏张炼算是彻底将县衙大小事务掌控在手里。 张耀祖自不必说,自最底层起来的,更明白底层百姓的处境,而且本身也算识文断字。 阎狼年纪还小,掌控捕快班,这是县城内的兵马。 赵渀本就是老军户,控制起巡检司的兵马得心应手,巡检司和捕快不同,一个是维护地方治安,抓捕盗贼,一个是关口兵马,上阵杀敌,绞杀山匪。 如此一来,城中粮草,人事算是都掌控在手里,从县内外兵马也一应俱全。 四人做为自己的核心班底,填补县城空白,自己才算是真正初步掌控了从县。 但阎赴也知道,事情还没完。 彼时他面无表情,扫过县衙原本的大小官吏,心中冷笑。 这个时候县衙还有大批刘覆文扶持起来的力量。 这批力量一定不服,不过没事,他会彻底将之扼杀。 到时候,才算彻底掌控县衙。 这些腐朽势力,该清扫干净了! 第28章:兵马管控! 等到清晨众官吏散去,县衙后堂,只剩下阎赴并张炼四人。 看着还沉浸在兴奋中的赵渀等人,阎赴冷然开口。 “让尔等上位,是推掉了之前刘覆文扶持起来的官吏。” “但残余力量中,必定还有跋扈之辈。” “你们知道应当怎么做。” 张炼年纪不大,性子反倒是最沉稳的,当即点头,声音夹杂杀气,吐出四个字。 “杀鸡儆猴!” 县衙内有工,礼,吏,刑,兵,户六房,每房对应朝中六部。 眼下张炼年方十六,坐上典吏之位,虽司吏张辅没说什么,但总有人不服。 张炼巡查时,老吏员陈春孝正懒洋洋靠在位置上,喝着陈茶,和一旁的吏员闲聊。 “这几日县衙的事闹得倒是不小,连刘大人和张典吏都死了。” “若不是县尊手段果决,雷厉风行,只怕咱们县衙当真要乱成一锅粥了。” 陈春孝闻言哂笑,拈着鼠尾须,冷哼一声。 “什么手段果决,这小县令来了近半月,死了一批官吏,又有大户人家被灭门。” “如今只怕已是病急乱投医了。” “听说调到咱们这里做典吏的,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半大孩子。” “当真是昏了头,不从这些老吏中选出来经验丰富的,那孩子懂六房该做什么吗?” 话音未落,眼见一旁的吏员忽然低下头,不敢说话,陈春孝皱眉。 转过头,赫然看到换上典吏服的张炼正站在自己身后,面无表情。 陈春孝心底一慌,旋即恢复镇定,懒洋洋开口。 “这不是张典吏吗?恭喜典吏大人新官上任。” 张炼没说话,只看了他一眼,目光转向其他吏员,小小吏房竟显得有些压抑。 “陈大人说的倒是没错。” “张某的确尚未熟悉六房运作,故而前来巡视了解。” 陈春孝闻言心中得意,正要说话,却忽的愣住。 “不过。” 张炼话锋一转,慢条斯理的开口。 “陈大人所说一点,张某倒是不敢苟同。” “没想到陈大人竟能指点县尊如何为政,张某不才,在县尊大人面前勉强也能说得上几句话。” “正巧县尊今日在县衙,便请陈大人好好教导一番县尊,如何?” 陈春孝变了脸色,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 他只是一个小吏,连朝廷官员都不是。 县尊说要换个吏员,连文书都不必准备。 这顶帽子一扣上来,只怕不等明日,自己便要被逐出县衙。 想当吏员的读书人多的是,不缺自己一个。 昔日自己还能仗着给刘覆文送过礼,在六房内嚣张跋扈,如今算是彻底失势了。 张炼一番话落下,整个六房吏员连大气都不敢喘。 片刻后张炼忽然笑了。 “不过只要诸位用心,不该说的不说,不该收的不收。” “县尊大人赏罚分明,倒也不必担忧,张某已向县尊大人请增了两成俸银,日后诸位可要尽心竭力,辅佐大人治理从县。” 直到此刻,几名吏员才纷纷点头,眼底兴奋,一边擦拭冷汗,赔着笑脸。 “是,典吏大人说的是。” “不错,大人最是公正严明。” 彼时张炼冷眼看着陈春孝。 “至于陈大人,罚俸半月,可有异议?” 如今陈春孝径直站起来,佝偻着身躯,再也没了之前的张扬。 “小人不敢。” 这位新来的典吏大人年纪虽轻,手段却狠辣,恩威并施,实在不容小觑。 与此同时,巡检司。 赵渀提着枪入军营的时候,巡检司之前刘覆文提拔的巡检虞舜正带着几名弓手饮酒赌钱。 眼见赵渀携调任文书而来,竟是无人理会。 突兀被贬为副手,虞舜本就心中不服,眼下更明目张胆声音大了许多。 “喝!” 赵渀眯起眼睛,心中冷笑。 这摆明了是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好在他本就是个老军户,这等场景,不知看了多少次,有的是法子应对。 不过跟着大人久了,他选择用更直接的手段。 “赌钱呢?” “老子也最爱赌钱,算我一个!” 一众兵丁见状,反倒愣住了,心底盘算的呵斥并未如约而来,让他们一时间不知所措,齐刷刷看向虞舜。 虞舜怔住片刻,旋即嗤笑。 “下官竟不知巡检大人,也有这般嗜好。” “还以为跟着县尊的,都是些清正廉明之人呢。” “不知大人要赌些什么?” 巡检和清正廉明两个词被加重语气,明显嘲弄,一众兵马纷纷哄笑。 赵渀也不在意,自顾自坐下,开始整理赌桌骰子。 闻言好整以暇的将长枪放到桌上,笑着指了指。 “就赌大小吧。” “赵某赢了,一枪刺死虞大人。” “虞大人,一枪刺死赵某。” “如何?” “在座诸位都是见证。” “容赵某留书一封,免得日后死在虞大人枪下,虞大人担心赵某赖账。” 老军户笑吟吟开口,让虞舜心底陡然生出一丝寒意,几乎让他骨子里发软。 他能看出来,这老军户没有说笑,这是当真要和自己赌命! 这个疯子! 一众兵丁也哆嗦着,脸色惨白,连话都不敢说。 虞舜咬牙挤出笑意。 “巡检大人不要玩笑。” 砰! 长枪狠狠砸落在赌桌,赵渀脸上笑意收敛,真正战场厮杀的铁血气息轰然弥散! “谁与尔等玩笑,拿纸笔来!” 一声咆哮,竟是吓的两名兵丁腿脚发软,跪倒在地。 虞舜变了脸色,浑身汗毛乍起,终于恐惧到极致。 如今谁不知道这些新官吏都是县尊大人心腹,他赢了难道就敢动手吗? 可他确信,这老军户赢了,是真敢动手。 虞舜顷刻跪下,颤抖开口。 “巡检大人,下官知罪!” 这一刻,赵渀冷冷看了半晌,几乎让虞舜煎熬的发抖,这才终于开口。 “虞舜军中饮酒,赌博,军棍三十!” “尔等为从犯,将功折罪,即刻巡视,但有再犯,两罪并罚!” 与此同时,阎狼,张耀祖等也纷纷下手狠辣,按下各部跋扈之辈。 短短两日光景,阎赴麾下,正式强行接管从县人事,财政,内外兵马! 第29章:第一次和大明缙绅交手! 阎赴开始初步涉足这座县城,从县正在面临许多问题。 刘覆文及一家死尽后的人心惶惶。 县衙权力真空后的突兀填补。 县衙的运作从来不是谁的一言堂,从县有四万多人口,其中派系鱼龙混杂,混乱不啻朝堂。 知县属于朝廷任命,代表朝廷一系。 县丞可以是州府任命,代表地方乡绅一系。 知县经常调派升降,但县丞不会,所以又有流水的知县,铁打的县丞一说。 想要命令层层下派,则需要县丞与各乡镇里甲,地主联系沟通,这些人再和底层百姓沟通。 刘家做为从县最大的缙绅代表,如今覆灭,许多人都想家族更进一步。 天香楼,甲字一号房。 近五月的天,仍是寒意凛然,好在房间内铺设了炭盆,二两银子一筐的精致炭火燃的红彤彤的,不见丝毫烟气。 桌案上摆放十二糕点,十二菜肴六荤六素,上好的酒水在锡壶里冒着微弱热气。 这些菜肴,从县如周麻子一般的底层百姓,一辈子也不曾吃过一种。 如今包房中汇聚着四个中年身影,身着绸缎道袍,如果有县衙老吏在,便能认出,赫然是从县缙绅之家。 马家,族中有亲族在庆阳府为推官。 楚家,一人在西安府为官,三人在凤翔府,平凉府做小吏。 韩家,族中出了个汉中知县,虽是附郭县令,但在知府手里也算是颇得器重。 孙家有个老爷子,在巩昌做学政。 四个家族势力几乎涵盖了小半个陕西,虽都是些无足轻重的角色,但放到一个小小的从县,也是不容小觑。 这四族已是从县除了刘家之外,缙绅势力最大家族,如今汇聚一堂,颇为热络。 酒过三巡,楚家族长楚伯先放下酒杯,收敛神色。 “眼下从县,可不太平啊。” “先是刘覆文身死,之后又是刘家整个覆灭。” “虽然县尊断案,也从两名主簿和典吏家中发现凶器,但事实如何,难说得很。” “从县何时出现了这般势力,一夜之间灭门刘家三十七口,整个从县,怕是只有巡检司那帮杀才,才有这等手段。” “这只怕是一股巨贼!” 大明读书人不是正式场合,通常不会穿读书人的襕衫,彼时孙家族长孙九年眯起眼睛。 “巨贼?依我看,咱从县这位县尊大人,才是当真了不起。” “刘覆文可未必是死在两个主簿,典吏手中的,否则刘家满门之后又是如何死的?” “分明是刘家树大招风,引来大贼。” “但这位县尊大人也算手段不凡,轻而易举便将刘覆文留下的势力一扫而空,眼下半个县衙都落入知县手中了。” “就在今日吾等才刚刚得到消息,巡检司巡检,典吏,捕头,连带着县丞都已经换了人。” “这下整个从县的财政,人事,兵马,卷宗,粮草辎重,全都被知县强行收拢,看样子这位县尊当真是准备和不知名的大贼大干一场了。” 酒气弥散,窗棂呜呜灌进来的冷风呼啸尖锐。 随孙家族长孙九年分析下来,其余三人均是眯起眼睛,听懂了对方的意思。 从县如今就处于权力真空时期,县衙里面他们插不上手,也没想插手。 可刘覆文和刘家死了,知县要整顿从县,总需要一批新的势力,帮助他沟通底层民众。 原本刘家管理的十几个乡镇里甲,其中得有多少油水? 刘家空出来的店铺产业,最终谁来接收? 孙九年,楚伯先四人对视,纷纷大笑起来。 “那就,平分。” 几人眼底贪婪,但也神色傲然。 他们四家不如刘家势力盘根错节,但也算不错,相信没人比他们更有资格接手。 天香楼议定,四名族长纷纷赶回家族,开始准备礼物,在衙门手里讨吃喝,他们太有经验。 傍晚时分,忙碌整理了一整天卷宗的阎赴下了值,回到农家大院。 夯土墙在冷风里剥落出不少碎屑,空气也沉闷的厉害,眼见着要下一场大雨。 张炼跟在身后,顺着大人的目光看去。 “要修补一番吗?” 阎赴摇头,声音平静。 “到时候全部推平,重建便是。” 刚刚沐浴完,门外便响起敲门声,阎狼前去应门,回头看了一眼阎赴。 “大人,是来找你的。” “门外有十多辆马车,车辙印在地上留下痕迹很深。” 张耀祖也远远看了一眼,如今这名昔日穷酸的落第书生有了些许气场。 “大人,这些是从县缙绅。” “孙,楚,韩,马,四家掌控了从县三分之一的土地,县内的粮行,布庄,钱庄和车马行基本上都掌控在他们手中。” “除了刘家,从县缙绅就属他们势力最大。” 阎赴闻言,脑海中飞速思索起来,旋即冷笑。 刘家没了,县衙又被自己安插的人手掌控,这批人想要延续几家的富贵,必定会继续和衙门打好关系。 另外,刘家空出来的那些利益,他们一定想吞下去。 所以,这是给自己送礼来了? 阎赴心中冷笑,脸上却生出几分热络,快步走上前去,故意大声开口。 “有客临门,为何不开门迎客?” 门外孙九年几人闻言,心中已是了然,一个个对视,均看到对方眼中笑意。 看样子,县尊大人早就等着他们上门了? “学生孙九年,楚伯先......见过大人。” 四家家主虽都是读书人,但最高不过是个秀才,连举人都不是,见到阎赴这位进士,也没按年龄,先自称学生,拉近关系。 阎赴心中了然,伸手将几人托起,摇头失笑。 “诸位何至于此,日后本县治理一方,还需多多仰仗诸位。” “阎狼,备茶。” 旋即阎赴转头,抖着粗布衣衫,颇为无奈的看向几人。 “囊中羞涩,招待不周,诸位还请见谅。” 孙九年一抬头,眼见阎赴衣袍均是粗布所制,愈发笑容热烈,拱手行礼。 “哪里话,大人这才叫两袖清风。” 一时间,竟似宾主尽欢。 第30章:第一波力量 四家家主在农家大院坐定,寒暄一阵,阎赴绝口不提几人来意。 孙九年眯着眼睛,也知道这位新县尊是个沉得住气的狐狸,转头看向楚伯先。 楚伯先笑吟吟拱手,率先开口。 “如今刘覆文大人罹难,两位主簿和典吏先后空缺,大人辛苦。” “日后县尊便是从县父母官,吾等四族无能,不能替大人分忧,唯有奉上小小薄礼,不成敬意,还望大人笑纳。” 阎赴闻言板着脸,笑意收敛。 “这是说的哪里话?” “难道本县日后治理从县,事事都要亲历亲为?” “自是需要诸位鼎力相助的,何来无能一说。” 楚伯先与其余三名家主对视,心中激动。 之前听闻这位县尊在城门口拒绝了刘家的接风宴和宅邸,还以为此人当真是个书呆子。 想不到也是深谙官场三昧,眼下不拒绝,便已代表这位县尊的态度。 稳了! 果然,阎赴不仅没拒绝,甚至在孙九年命人卸下布匹绸缎,粮食银两的时候,依旧和四人谈笑风生。 如此行径,让四人心中大定,言谈之间更是热络。 “大人,刘家遭此大难,吾等虽势微力薄,但也愿为大人分忧。” “搜寻大贼,乃是从县百姓之责,大人但有吩咐,吾等必以大人马首是瞻。” 送礼,表忠心,都是谈判的一部分。 话说到这,几乎算是掀开一切,光明正大,孙九年目光灼灼,看着这位县尊。 彼时阎赴正看着那些布匹绸缎,眼底恰到好处的闪过几分贪婪。 “既如此,阎某也正有事要劳烦诸位。” “刘家没了,但那些商铺还要继续经营,诸位便派些人手,去接管一番,以免从县物价凭生波澜。” “都是为了百姓,便辛苦诸位了。” 话音落下,孙九年大笑,率先开口。 “县尊放心,一切交给学生,吾等必不负大人厚望。” 楚伯先几人也纷纷拱手,心满意足,这便是这位县尊送给他们的礼物。 拿到了自己想要的,四族纷纷拱手离开。 农家大院门口,阎赴还远远望着众人离开的马车告别。 直到马车在转角处消失,阎赴脸上所有笑意顷刻收敛,面无表情,转身,看着这些绸缎粮食。 “倒当真是大手笔。” 这里随便一块布,便抵得上一家普通百姓小半年吃喝用度,那些绸缎自更不必说。 如今为了和自己交易,这些缙绅竟是随手拿出来充当礼物。 他甚至能看到那些打开的箱子里,整齐放置的千两白银。 阎赴嗤笑,眼底森冷。 这便是大明,嘉靖二十六年的缙绅和官吏。 他又想到黄河沿岸那些饿殍,和像畜生一样被锁住售卖的孩子。 昔日被张居正送来的张炼也跟随在阎赴身后看着,眼见阎赴嗤笑,只觉毛骨悚然。 双方的虚与委蛇他看的清楚。 四族根本没将这位新县令看在眼里,于他们而言,这种不知何时便要被调走的知县,也不过是他们攫取利益的工具。 大人更没将这四族放在心上。 从那一日篝火中二十多人接连诉苦,他就意识到,自家大人不简单。 他从未将心思放在官场钻营上,他要做的,或许是许多人这辈子都不敢想的! 而那件事的前路,绝不允许缙绅的存在。 换句话说,刚刚和大人谈笑风生的四族,都得死! 他们不死,大人无法起势啊。 阎赴平静挥手,让人将这些物资囤积起来,旋即入了书房。 阎狼,张炼,赵渀,张耀祖如今纷纷汇聚其中,神色郑重。 “大人,捕快班,皂隶和民壮班如今都已被我掌握,皂隶班的班头马四不服,准备写信告到州府刘覆文亲族那里,现在已经‘病死’家中。” 阎狼声音冰冷,目光平静,不像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至于他所说的病死,在座都心知肚明。 阎赴点头认同。 “做的不错。” 他不管手下用什么手段,刘覆文提拔起来的势力,必须全面扫除。 同时,县衙各部,也必须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只有这样,之后的计划才能顺利推进。 老军户赵渀如今愈发沉稳。 “巡检司前巡检虞舜及六名兵卒因为在军中赌博饮酒,被责罚军棍十仗,虞舜同样打算将刘家覆灭之事告知州府,昨日因饮酒过量,失足跌入湖中溺毙。” “同时我从县衙大牢中挑了十二个被刘覆文及刘家冤枉的青壮,充入巡检司,补齐了兵马建制,并充作核心,每人掌控十人。” 巡检司算是县城能够指挥的最强兵马,而且器械兵刃都由朝廷提供。 尤其是从县靠近北地鞑靼,所以巡检司配备的兵马建制相比江南诸地要多许多,近一百二十人。 只是因为刘覆文在时,巡检司也是他们的钱袋子之一,吃空饷喝兵血自是常态。 现在巡检司才算是彻底被掌握。 张耀祖倒是没杀人,身为县丞,开革了几个文书小吏,加上典吏和捕头,巡检司都是自己人,很容易就接手县衙政务。 张炼更是轻松,还没来得及动手,陈春孝下值回家,忧心忡忡,竟是得了重病,眼见不活了。 这下六房没了刺头,张炼掌控的轻而易举。 县衙初期班底,算是成了。 晚上哺食,赵家娘子做的是羊肉汤,浓香的羊肉因为舍得放葱,没多少腥膻味。 阎赴带着农家小院二十六人在院子内围成两桌,大口吃着,同时也看着眼下自己的两套班底。 一套是县衙班底。 张炼掌管六房,赵渀任巡检司巡检,阎狼任捕头,张耀祖为县丞。 这些是明面上的官方力量。 另一套是杀官班底。 赵渀一家四口,阎狼兄妹,阎天十二孤儿,张耀祖等八名刘覆文陷害的从县百姓,还有张炼。 这支班底,则是暗中的力量,算是之后率领农民起义的骨架。 寒风刺骨,羊肉汤在口中呼出一道白气。 阎赴目光如火。 自己离开京师已有数月,直到如今,终于勉强有了一点力量。 第31章:此地为陕西! 夯土的农家大院墙外传来货郎叫卖声,百姓匆忙脚步。 前些时日混乱不堪的从县似乎已经从漩涡中脱身,又是风平浪静的模样。 连街头巷尾的议论都少了许多。 阎赴起身的时候,手边还放着书和犀带,那是离开京师的时候,张居正和杨继盛赠与自己的礼物。 五月的天仍带着几分寒意,但偶尔能出一天太阳,让百姓晒一晒快发霉的糙粮。 阎赴在思索。 要造反,就必须要把从县打造成铁板一块。 不是光掌控县衙就能举起反旗的。 “今日设宴,于天香楼宴请韩,孙四家议事。” 张炼拱手,眼眸兴奋。 他知道,大人从来不会无的放矢,看来当真要针对四家了。 天香楼。 从二楼包房的窗户看出去,便能见到从县最繁华之处。 食肆的幡子在冷风里卷起,黄沙中能看到当铺掌柜裹着违制的绸衫,慢条斯理的品茶,东边的首饰铺子里来往的都是富商家眷和管家,络绎不绝。 但向西侧看的更远,赫然是那些草鞋都已磨破的农户,还有光着脚的佃农,弯着腰走的匆匆忙忙,眼底麻木,露出裤脚的腿更像是一节干柴。 门外响起脚步声,刚刚推开门,便听到孙家孙九年笑吟吟开口,语态热络。 “学生见过县尊大人。” 阎赴转头,正好能看到几人虚伪笑意,脸上同样浮现出笑容。 “诸位,上座。” 孙九年眼见县令并未高高在上,反而愈发得意。 桌面上如今早已摆放好酒菜,看起来花费不菲。 昔日刘覆文相邀,这位县尊没给一点颜面,眼下反而主动宴请他们,不光是孙九年,其他三人也是格外受用。 阎赴甚至起身,一一斟酒。 “劳烦诸位远道而来,实在是本县有要事相商。” “诸位也知道,本县刚刚接手从县,刘大人甚至还未来得及交接便已罹难,这几日侥幸整顿好衙门。” “本县虽只是个同进士出身,但也算深受皇恩,既已来到从县,自然要做出一番事业,报效朝廷。” “本县看百姓们生活贫困孤苦,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实在心痛。” “身为一方父母官,自是要让百姓吃饱穿暖,因此本县欲推行新政,以慰民心。” “诸位还请多多支持才是。” 孙九年一路听下来,终于眯起眼睛,手中酒杯缓缓放下。 “不知道大人准备推行何等政务?” “只要学生及家族能帮得上忙,但凭县尊吩咐。” 其余几名家主平静看着这个魁梧粗糙的县官,饶有兴致。 之前阎赴在农家大院收下那些礼物,他们便知道,此人和他们是一路人。 那所谓的推行新政之助力,无非是让他们不要从中作梗。 阎赴这等知县,只管做出政绩便平步青云。 果然,阎赴看着孙九年四人,指尖敲打着桌面,发出声响。 “百姓困苦,周边多洪旱灾害,粮价日涨。” “需要良善之家帮忙啊。” “还有,本官这几日也要开始整理案件卷宗,逐一核查昔日是否有冤案存在。” “只有吾等同心协力,才能打造出一个民风淳朴的从县。” 这句话几乎算是挑明了。 只要几家不插手,最好能给点钱粮,就能换来县衙庇护的良善之家身份。 而阎赴也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政绩。 算是一场交换。 孙九年几人对视一眼,心中有数。 他们兼并土地,侵占粮食,甚至从各乡协助官府完成赋税征收,都需要名正言顺的庇护。 现在,阎赴给了他们这个庇护,何乐而不为? 一时间,几人愈发满意,看着这位新赴任的知县。 这阎赴看着魁梧粗糙,也算是心思玲珑的聪明人,知道一方面用政策收拢民心,一方面利用缙绅交换利益,获得政绩。 孙九年仍是率先拱手,神色郑重。 “从县有大人这般心系百姓的父母官,实在是从县之福。” “学生自当全力支持。” “孙家愿献绵薄之力,赠粮三十车,还望县尊大人不要嫌弃。” “韩家送白银八百两。” “楚家送牛羊各百头......” 阎赴起身,神色郑重而恭敬。 “诸位都是从县肱骨栋梁,有诸位在,本县无忧,百姓无忧矣!” 饭桌上,楚伯先,孙九年等人看着阎赴感激姿态,心底冷笑。 这位县尊大人做戏倒是不错。 但面上仍是纷纷起身行礼,甚至撞翻了椅子,慌忙拱手。 “全赖县尊大人调度有方,学生不敢居功。” 阎赴笑着点头,转头吩咐张炼。 “快快准备笔墨。” 短短片刻,阎赴手下出现四副字帖,笔力虬劲,恢宏大气。 赫然写着良善之家。 “本县拙作,诸位且带回去,以作日后官民携手之典范。” “另外,本县听闻诸位族学中亦有不少青年才俊,既出自诸位这等良善之家,自是年少有为。” “县衙此次波折,仍有许多空缺,诸位能否割爱,让族中后辈协助本县处置繁琐政务?” 孙九年几人正收着这场‘交易’的凭证,闻言纷纷愣住。 楚伯先激动的手中良善之家的宣纸都在发抖。 没想到这位县尊倒是当真大方,不仅给了他们县衙庇护的资格,甚至还堂而皇之的表示愿意将他们家中子嗣塞进县衙做个官吏。 若当真能在县衙里混出名堂,日后他们未必不会成为第二个刘家。 “为县尊分忧,是学生们的本分,县尊放心,明日吾等便从族中挑选子弟,绝不敢给县尊大人添麻烦。” “多谢县尊大人成全。” 一时间,阎赴和四名缙绅家主频频举杯,宾主尽欢,笑声不断。 直到四名家主离开,阎赴忽的收敛醉态,面无表情看着这些离去的背影。 孙九年和楚伯先等人还沉浸在能插手县衙的兴奋中。 “缙绅啊......” 他冷笑着,手中酒杯重重落下。 缙绅和这些大户,必须死。 这群欺上瞒下,压榨百姓的蛀虫不死,农民义军根本起不来,也没钱造反。 这是陕西,明朝推翻之地! 第32章:民心所向! 送走四家家主,已是正午时分。 阎赴用冷水洗了一把脸,吐出一口酒气,开始折返县衙。 “大人之前交代的卷宗,都在这里了。” “这里有二十七份卷宗,所有证据和文书,口供,手印都是完整的。” “但这也是最奇怪的地方,比如这份河西村王三狗的卷宗。” “县衙查出来王三狗杀害其父,一个月后,在他家中院内找到凶器。” 如今做了典吏,张炼明显愈发稳重,条理清晰的分析,眼眸也带着几分狠辣。 “我今日上午带着三个兵丁前往河西村查探,发现周围村中百姓对此不敢言语,惟独此人老娘哭瞎了眼睛,一见到吾等便在喊冤。” “之后才从王三狗老娘口中得知,去岁发了旱灾,王三狗家中想卖一部分田产活命,但被刘家看上,准备抢夺该田产。” “王三狗父亲不肯,被人拖去县衙强行办了文书,之后更被刘家乱棍打死。” “王三狗声称要去州府报官,刘覆文便连同典吏张堰,诬陷此人杀害生父,丢入大牢,伪造卷宗文书,如今正等着三司那边核定案件,便将之斩首。” 张炼素来稳重,如今声音也带上几分怒火。 他从未想到,这世道竟能恶成这样。 “这些卷宗其中都存有伪造迹象,如今已让阎狼带人去查证,最多两日便能查出。” 阎赴并未意外,只面无表情点头。 刘覆文一家自以为能在从县一手遮天,自然不屑遮掩,也正因如此,证据很好查。 这也是他之前所说的收拢民心的第一步。 之所以要和韩,孙四家商议,也是告诉他们,这些案子不会查到他们头上。 这些人自然也不会出手阻拦。 阎赴坐在案头,开始翻阅卷宗文书,从县几任知县先后死在任上,堆积的卷宗数不胜数。 越看阎赴越是觉得的怒火上涌。 除了王狗子案,还有张先才案,李赴案......这些人要么是因为家中田产被人觊觎,被缙绅勾结里甲诬陷入狱。 要么是因为家中妻女被缙绅纨绔看上,强行花钱勾结典吏张堰,主簿马鸷等人定罪。 更有孙家纨绔因为被佃农阻拦马踏田地,硬生生将人打死,随意抓了个农户顶罪! 虽然早知大明已经烂到根子里,但亲眼见到这些冤案一桩桩明目张胆的被炮制出来,仍让他忍不住咬牙。 权力和财富都集中在缙绅阶层手中,甚至影响力已经大到足够影响地方衙门的程度。 这就是晚年王朝的龌龊腐朽! “案子现在全都推到刘覆文,马鸷,张堰几人身上,切记不可沾染到城内四族。” 阎赴冷冷看着卷宗,吩咐张炼。 其中不少案子都涉及到孙,韩四家,但现在,显然还不是动他们的时候。 张炼盯着这些案子,只觉得胸口有些堵,重重点头。 两日后,正午时分,县衙门外张贴出一张告示。 门口有城郊来采买的农户,也有城里的小商贩,货郎,还有几名秀才汇聚。 “奇了,奇了!” “河西村的王三狗,城南铁牛巷的张先才这些人都被放出来了。” “新任县尊重审案子,贴出告示,证明这些都是之前被冤枉的好人,当真是奇了。” “这些人怎么可能放出来,谁不知道他们得罪的是......” 这名佃农还未开口,便被一旁的人捂住嘴。 “别乱说话!” 周围寻多百姓只是看着,觉得有些稀奇,竟是没几个人相信。 直到衙门街南面传来一阵锣鼓声响,走在最前方的,是个瞎眼的老婆子。 老婆子颤巍巍,流不出泪来,声音一阵发抖,从扶着自己的青年手中挣出来,跪在地上。 “青天大老爷!” “我儿王三狗,总算洗脱冤屈了!” 身后还有老木匠泣不成声,抱着自己篆刻的牌匾,呜呜哭着跪下。 人群里有人诧异的瞪大眼睛,指着瞎眼老婆子身边的青年。 “是王三狗!” “那不是张先才吗?” “李赴也放出来了!是真的,衙门真变了!” 二十七家亲眷,近百人乌泱泱跪在地上,冲着县衙磕头的景象,开始传遍从县。 阎赴穿着知县官袍,亲自出了衙门,众目睽睽之下,扶起王三狗母亲王刘氏。 “乡亲们,你们受苦了。” 从缙绅家族中得到的粮食和银两被阎赴带着,送到河西村王家的时候,整个村子的百姓都汇聚在一处,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一幕。 从县知县老爷,不仅为三狗子平反,还送了粮食,眼下更是和王刘氏一家坐在破篱笆院里吃着粗糙的麸糠粥。 王三狗眼泪滴到麸糠粥里,仍拼命吞着,只觉得这辈子都没像今日这样过。 他记得知县老爷说他们受苦了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的真挚。 那不是怜悯,也没有高高在上,是真的把他三狗子当作一个人在看。 王三狗忽然觉得小半辈子,第一次感受到委屈。 像绝境中无人倾诉,煎熬过漫长路途后,忽然遇到一位好友,拍着他肩膀告诉他。 不会继续受苦了。 他只是盯着大口吞咽麸糠粥的知县老爷,眼底生出许多光彩。 阎赴也觉得胸口有些酸,目光扫过这些淳朴的农户。 这些百姓就是这样。 不需要做别的,只需要把他们当作人看,他们能把命都交给你。 这一刻,新任县尊老爷是从县青天的消息,迅速传遍从县城郊内外。 城北大集,许多小商贩兴奋开口。 “真的,我亲眼看到了,那可是县尊老爷,他攥着那瞎眼老婆子的手,说乡亲们受苦了。” “活了大半辈子,从没见过这样的县尊老爷。” 小南村。 赤脚的老佃农梗着脖子。 “多亏了县尊这个青天老爷,咱家二柱子才能回来。” “谁也不准说他半句坏话!” 铁牛巷的茶馆后堂,说书先生看着赵渀,神色郑重,推回了银子。 “军爷放心,话本子早就写好了。” “阎知县为民做主,草民怎敢玷污县尊清名。” 旋即推开帘幕,一转身去了大堂,镇纸一拍。 “今日要说的,是县尊阎青天!” “好!” 堂下看客哄然鼓掌,高声叫好。 这一刻,从县知县,民心所向! 第33章:此地为陕西! 嘉靖二十六年五月,鞑靼蠢蠢欲动,宁夏卫诸地枕戈待旦。 阎赴思索着,指尖微微敲打桌面。 不仅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各地灾荒赋税也压的农户屡屡举起反旗。 两广,福州,黄河沿岸......王朝末路倾颓之象已成,即便之后张居正万历中兴数十年,不过是苟延残喘。 宅院厅堂金碧辉煌,酒气温热,炭火发出脆响。 “县尊大人,学生等人敬大人一杯。” 楚伯先率先举杯,将阎赴从沉思中拉出来。 如今此地是楚家宅院,其中汇聚孙九年等四族族长,族老作陪,歌舞声中,酒酣耳热,好不热闹。 看了一眼咿呀唱曲的戏子和女乐,阎赴笑着举杯,一饮而尽。 楚伯先一口吞下酒水,这才红光满面开口。 “大人才接任从县卷宗数日,竟能接连翻出冤假错案二十七桩,实在明察秋毫。” “无怪乎能中新科三甲,连陛下都亲自接见。” 孙九年紧跟着点头,神色兴奋。 “不错,昨日学生还在街上茶馆听到说书的讲述阎青天一事呢,大人宅心仁厚,没想到不仅帮那些百姓翻案,还赠与粮食银两,当真是爱民如子。” “假以时日,说不得还能得到天子重用,咱从县也算是飞出麒麟了。” 短短两日光景,阎青天一事在县城,河西村等地飞速蔓延,阎赴这位县尊的名声无疑到了极高的程度。 其中未必便没有四族推波助澜。 至于为何帮助阎赴扩张名声,自然是日后对他们攫取利益提供的庇佑大有好处。 不仅如此,这二十七桩冤案中,至少有十桩都涉及到四族族人,但如今却被这位新任县尊一股脑推给刘覆文一家和死去的典吏,主簿。 他们只是付出了一点粮食银两,可算得上是名利双收了。 阎赴蓦然嗤笑,垂下眼睑,看不清神情。 得到天子重用? 自嘉靖亲自将他的文章贬入三甲,得了同进士出身那一刻,他便再也没了成为京官的希望。 他也没打算得什么天子重用。 这世间该有个公道的。 但阎赴面色只是一闪而逝,甚至没让四族注意,便已尽数收敛。 “哪里话,都是诸位鼎力相助,治理从县,可不是本县一人之功,多亏了诸位这等良善之家。” 孙九年眯起眼睛,脸上还浮着笑意,心底暗暗满意。 若是个之前那些县令一般的愣头青,要么想当个清明如水的清官,动他们利益,要么想多吃多占,恨不能拿光了从县的好处。 这位新县尊的确魁梧粗犷,偏是个心细如发的,八面玲珑,左右逢源,连他们这般缙绅都不曾怠慢,收了礼,掩盖了他们的罪名,还能得百姓爱戴的名声,日后不可小觑。 既如此,索性大家交个底。 与楚伯先几人对视一眼,众人都知道彼此心中所想。 眼见酒过三巡,孙九年收敛笑意,平静开口。 “县尊大人方才接手县衙,一定忙得不轻。” “学生有心想为县尊分忧,贡献绵薄之力,这几日不断思索,算是整理了一些从县的大致情况。” 随着孙九年拍手,一名下人奉上了两个托盘孙九年掀开第一个托盘上的绸缎,赫然是一卷书册。 “学生们思前想后,认为县尊大人如今最关心的,应当是赋税,眼下秋税刚刚缴纳不到两三个月,夏税也要提上日程了,没了刘家,大人只怕要忙一阵子。” “这是陕西诸县目前大致的税收组成,还请县尊过目。” 阎赴接过来翻阅,目光逐渐凝肃。 大明县城的税收,是洪武皇帝定下的策略,在张居正变革之前,始终秉持。 按照鱼鳞册和黄册,征收十一税,即十分之一需要上交。 目前张居正还未进入权力中枢,故而眼下大明所征的折色,也就是银两货币折算仍比较少,大多是粮食和实物,每年夏秋两季征收。 至于徭役,从县是按户征收,也就每到服徭役的时候,一户人家便要派出劳动力去干官府的活,譬如建造河堤之类。 另外从县和周边数县都有铁矿存在,从洪武六年大明开设十三个冶铁所开始,铁矿一直便是真正会下金蛋的鸡。 不过。 阎赴饶有兴致的翻阅孙九年递过来的税。 这上面写的,和大明官府的规矩,倒也不尽相同。 征收赋税,徭役自是无关紧要,可税收就极有意思了。 上面白纸黑字,明目张胆的写着征收时换秤,不是十一税制,重量上算,直接达到五一税制。 多出来的粮食在哪,那就不必说了。 不仅如此,铁矿一事上就更有趣。 按理说,大明规定,私自开矿,按大明律处以极刑,家口迁化外,明英宗时便有过。 不是说完全不能开矿,而是除了铜,银矿外,开矿必须上报官府,取得许可,并缴纳开矿税务。 他在县衙官府的卷宗,可没看到四族有缴纳矿税的记录。 要么是四族没有,要么是四族不肯交,其中记录上,延按倒有个铁矿标注,但都被当地家族和县衙把持。 铁矿啊。 阎赴眼前一亮,神色肉眼可见的兴奋。 要造反,怎能没有铁矿。 不过矿脉在延按县,倒是要仔细琢磨一番,如何入驻其中。 当这些东西拿出来的时候,阎赴便已知晓,这是四族最后的试探。 若是他愿意接受,便算是彻底获得四族的认可,可以从中分一杯羹。 果然,阎赴笑着抬头那一刻,分明见到孙九年和楚伯先几人松了一口气。 既然如此,便该明目张胆分赃了。 “县尊,学生以为陕西日子清苦,这些粮食。” 孙九年指尖敲打卷宗,笑着开口。 “大人当分润一些,便十一可好?” “毕竟还有些关系需要打点。” 是的,这便是陕西。 第34章:嘉靖初期大规模前的造反 楚伯先也笑吟吟看向阎赴,掀开了第二个托盘上的锦缎。 十条明晃晃的金条在灯火照耀中晃的人睁不开眼。 阎赴也大笑起来,眼眸深处隐藏着一丝透骨寒意,一把收起金条。 “既如此,本县便却之不恭了。” 孙九年几人这时心口大石落地,齐齐举杯,笑容心照不宣。 “学生们再敬大人一杯,如今咱可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眼见阎赴一饮而尽,孙九年与楚伯先笑的欢畅。 和这种读书人打交道当真轻松。 聪明懂事,有些事不必非要分说,甚至都用不着他们劝诫,一点就透。 这等人,心中自有一杆秤,和他们一样,如何攫取利益,便如何行事,倒是对了他们胃口。 饮宴结束,阎赴走出楚家的时候,已是二更天,天色漆黑。 楚伯先亲自扶着阎赴上了马车,四族族长恭敬拱手,笑吟吟目送这位‘懂事’的县尊离去。 直到马车转角,看不到四族身影,阎赴才从醉醺醺的神色恢复平静。 手中的金条掂量着,沉甸甸的,让阎赴眼底愈发冰冷。 “一根金条怕不是有五十两。” 按照如今朝廷定下的金银兑换六比一,一根金条便是三百两银子。 京师一套三进的院子才三十两银子,已是许多官吏十年俸禄总和。 小小一个从县,四个缙绅家族,出手便是三千两银子,钱从哪来? 马车车帘被寒风吹起,阎赴看着远处,黑灯瞎火中,夯土的破房子里,兴许住着几个光脚的佃农,又在为交不上租子急的落泪。 城外的乞儿,又有多少冷死在墙角,饿死在大户朱门之外? 他们不是不愿劳作。 这群最底层的百姓,若是劳作能吃饱,他们情愿一辈子勤勤恳恳。 可惜。 阎赴垂下眼睑。 他们连想要劳作的田地都没有。 这样的大明,呵。 手里的黄金如今闪烁的光彩,竟是那般嘲弄。 “大人。” 马车晃晃悠悠,逐渐回到农家大院,张炼没睡,还在等着阎赴,眼见阎赴回来,第一时间帮着停马车,搬东西。 直到阎赴用冷水洗了一把脸,刺骨的井水让最后的酒意蒸发,张炼才皱眉汇报。 “大人,之前我和赵先生已经算出了从刘家搬送来的物资总和。” “如今都誊抄在这表上了。” 阎赴接过文表时,上方墨迹未干,想是张炼,赵渀几人彻夜忙碌归纳。 这些天他们又要忙着衙门里的事,还要忙着整理物资,着实辛苦。 低头看去,阎赴眯起眼睛。 没想到刘覆文一家的物资如此之多。 刘家大部分财富还是在铺面产业,以及宅院庄园,田产地契上,这些都是不能搬走的。 铺面他做为交换,给了四族自己分配。 宅院庄园和土地田产,按照规矩,都是要充公的。 所以搬走的最多不过是刘家十分之一的财富。 即便如此,东西也多的令人闻之色变。 绫罗绸缎两百匹,都是准备送到铺面布庄的,大概值一千二百两银子。 玉器古画三十多件,估价在三千两银子。 最多的是地窖里的金银,搬运起来很麻烦,至少价值白银九千两。 还有名贵家具,象牙玳瑁,各类物资加起来,总资产竟达到骇人的两万一千两。 不过阎赴也没惊讶,毕竟刘家在从县盘踞吸血百余年,存下这些银两,已算不少。 若是能将刘家田产变卖,只怕得到的还会更多。 阎赴当即将自己刚刚从四族得到的金条拿出,递给张炼,神色肃然。 “加上这些,我们差不多已经有两万四千两银子。” “买空一个县城的急需物资,已算绰绰有余。” 张炼点头,刚刚统计出来这些物资价值的时候,他也被惊到,没想到一个县城小小缙绅,竟能囤积如此巨富。 两万五千两,放到皇宫那等富庶之地,至多能买五根皇宫梁柱,但若是放到陕西这等偏僻之地的县城,当真是一笔泼天的财富。 “你带着阎天等人,分散到周边县城,将这些物资全都兑换成银子,不要引人注意。” “之后你们也不必折返,直接去延按县,大肆购买牛羊,粮食,市面上能买到的,全都扫光,动作一定要快。” “否则那些商户囤积居奇,必定令各类物价上涨。” 张炼闻言抱拳行礼,神色郑重。 “小人晓得。” 小小一个延按县,本就毗邻鞑靼等部,荒芜至极,物资不多,两万五千两,完全足够。 阎赴也起身,月光下缓缓踱步,眼眸锋锐。 这些都是他造反的家底,人是,钱也是。 之所以选择买空延按县,正是因为之前四族饮宴中取出来的那卷文书。 延按有铁矿标注! 造反没有铁矿,就只能靠着人命和农具堆积,无异于送死。 有了铁矿,可以自行铸造兵刃甲胄,更能提前研发各类火炮,火枪。 这才是最重要的战略之地。 但自己眼下只是从县知县,管不到延按,更不必提那铁矿如今还在官府和当地缙绅家族把持下。 如何找理由光明正大的掌控延按县,只能靠着这个办法。 粮食和牛羊被买空了,百姓自然无法生存,必定生乱。 当地知县和缙绅家族就算取出物资,也平抑不住物价,更何况他们肯定舍不得。 如此自己才有光明正大趁乱入驻的机会! 与此同时。 张炼不顾如今还是二更天,兴奋叫起阎天十二人,正在分配。 “阎天,你带三人,负责前往敷政变卖古玩字画,记住,一定不要惹人注意,刘家收藏的古玩字画中有不少名家之作,眼下刘家刚刚覆灭,切记小心。” 阎天闻言拱手,肃然点头。 “阎宇,你带三人,前往甘泉,售卖这两百匹绸缎,记住分散出售,免得被人压价。” “阎日,你带三人,随我一同往肤施,出售刘家家中名贵家具。” “事成之后,不必折返,径直奔赴延按,购买牛羊粮食,之后分批次运送回来。” “一定要将整个延按县买空!” 站在院中的阎赴远远听着张炼吩咐,不由点头。 张居正送自己的这位书童,在县衙历练之后,如今不仅行事沉稳,心思也细腻许多,算是能独当一面了。 到四更天,三辆马车,一辆骡车载满银两器物,在张炼带领下,迎着凛冽风沙,摇晃着出了城。 大规模造反前的准备,开始了! 第35章:县衙政治班底 舆图悬挂在农家大院书房,阎赴提笔在其中缓缓圈定了几个地方。 张炼几人要先去换钱,才能前往延按购买物资,按照马车速度,一来一回,怕是还要十多天。 自己如今有两套班底,一套是造反的班底,正在准备暗中的物资积蓄,为夺得延按做准备。 一套是县衙的班底。 看似初步掌控县衙,但实际上许多基层的小吏仍在混日子,并未全身心认可。 日后要造反,消息渠道和政令推广,都要靠着他们完成。 阎赴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默默思索。 “该处理的贪腐官吏和刺头都打掉了。” “是时候抓一抓县衙底层了。” 次日,抵达县衙点卯后,阎赴依旧在整理卷宗文书,尽快了解从县。 虽然六房没了典吏张炼,但有陈春孝的前车之鉴,这些文书也没敢偷懒,一个个格外认真。 直到傍晚下值,四名文书凑在一处,伸着懒腰。 老文书李翰笑吟吟伸手,捶打着酸疼肩膀。 “今日下值了,一同去食为天饮宴如何?” 天香楼他们是去不起的,一道菜便要一两多银子,他们的月俸才多少?都不够吃两盘菜的。 食为天反倒因为便宜,生意火爆。 其余三人纷纷点头,笑吟吟叫好,惟独工房文书赵观澜没说话。 “老赵,怎么不吱声?” 清癯的中年男人低头看着自己的粗布衣衫,不自觉将手肘打了补丁的袖子往桌下放了放,笑容牵强。 “诸位且去,赵某家中还有些许冗杂,便不去了。” 李翰几人也知赵观澜家中情况,闻言没多说什么,转身离开。 直到几人走后,赵观澜才苦笑着到衙门水井边洗了一把脸。 低头时,正好看到鬓边染上一丝霜色。 赵观澜眼底莫名生出几分绝望,终于化作叹息。 太穷了,衙门还拖欠了四个月的月钱,他怎么敢去饮宴。 阎赴跟着赵观澜一路出了县衙,五月的天仍有些许寒风,吹的赵观澜单薄的粗布衣裳发抖。 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城西的水牛巷。 阎赴虽算不上太熟悉,但几日了解,也大致知晓,此地已算从县城内的贫民居所。 连绵的低矮土坯房内,在赵观澜入内后,很快传来几声争吵。 “叫你去街上给人写家书,你又不愿,非要饿死我们娘俩?” “你老娘的汤药钱还赊着,怎得便敢说不去?” “衣裳日日都穿破,没布哪里来的补丁?从我衣裳上撕吗?” 不过片刻,清癯的中年读书人狼狈的提着桌凳纸笔,低着头到街上支起来。 布幡上写着代写家书四字,动作熟稔,显然不是头一次这般做了。 阎赴平静看着,转身,从袖口取出一张纸,上面写了十三个名字。 他在赵观澜三个字上,朱笔点了一圈。 这些名字都是他这些时日和张炼等人暗中观察所记录的,凡是兢兢业业完成县衙文书的小吏,都是他观察的对象。 如今,赵观澜已合格。 第二日下值,阎赴这次没去六房,自二堂西侧,到了税库。 税库文书陈守拙今年已是三十出头,到现在仍是孑然一身,连媳妇都没娶上。 眼下到了下值时,倒也没想着出去走走,只在税库外来回踱步良久,方才重重叹息一声,转身离开。 丝毫没有注意到,那位新任县尊大人,便跟在他身后。 陈家就在清水桥边,算不得什么好地段,只是取水方便,居住的房子外和阎赴所居住的农家大院是一般的夯土墙,左邻右舍如今正在门外一边浣衣,一边低声细碎开口。 眼见陈守拙回来,一名四十多岁的妇人哂笑,招呼着身边低头的中年妇人。 “陈家的,你们家那位县衙的文曲星又下值了。” 不知为何,周围妇人哄笑成一片,有人低声嘀咕着。 “什么县衙的文曲星,三十多岁的人连媳妇都娶不到,县衙?人家大户人家还花钱请账房呢,县衙是一分银子也不掏的。” 被称呼为陈家嫂子的中年妇人低着头,涨红了脸,不肯说话,几槌下去,匆匆洗了衣服,落荒而逃。 远远听到哄笑一片,还对着自家指指点点,陈守拙不用猜也知晓她们在说什么,愈发觉得羞愧难当,匆匆推开院门躲进去。 陈家嫂子也入了门,面色难看。 陈守拙叹息拱手,嗫嚅半晌。 “是守拙让你们丢脸了,嫂嫂。” 眼见陈守拙回来,陈家嫂子勉强挤出一个笑脸。 “别听他们的,一群妇道人家,懂什么?” “你读书识字,街坊们都眼红着。” “我去瞧瞧你兄长。” 一旁四岁的孩童跌跌撞撞过来,小大人一般牵着二叔的袍袖。 “二叔别怕他们,我都和爹说好了,我不读书。” “这几日爹爹教了我好多种地的法子,明日我便和娘一同去田里。” “大牛给二叔煮了粥,二叔来吃。” 孩子的声音清脆,几乎让陈守拙心疼的抽搐。 他才四岁呢。 陈守拙攥紧拳头,看着嫂子强颜欢笑的离开,一拳狠狠砸在墙上,素来白皙的手顷刻间染上血渍。 爹娘去的早,他算是兄长嫂嫂一手带大,甚至不顾反对,送他去别人族学开蒙读书,让他考取功名。 可惜他不争气,只考了个童生,便接连落第,只能在县衙寻了个差事。 偏偏县衙在刘覆文等人掌管下,隔三岔五发不出月钱,如今兄长病重,他竟拿不出一点钱来抓药。 家中粮食眼看也要见底,侄子开蒙的事也没着落。 百无一用是书生,戏文话本里说的当真没错。 窝囊啊。 陈守拙发抖,看着跌跌撞撞给自己捧来稀粥的侄儿,眼泪落入粥里,只低着头,不敢让人瞧见。 他不是没找县衙要过月钱,上个月刘覆文指示两个衙役下值殴打的伤痕还在身上。 病了也没钱治,日子更不好过。 “若是不行,便去大户人家当个掌柜账房,总好过眼睁睁看着大哥卧病在床......” 凄然声音传入门外时,阎赴朱笔正勾勒出第二个名字。 第36章:造反家族 次日点卯时,县丞张耀祖接连行走在六房,税库,衙仓,银局。 二堂三堂的文书小吏难得稀奇抬头看了一眼。 “今日是怎么了?这位新县丞这般忙碌?” “管他呢,混一日算一日。” 赵观澜如今神色疲惫,正在认真处理卷宗文书,没参与几名文书议论。 昨日给人代写家书到深夜,自是没睡好的。 “赵观澜,随本官走一趟。” 算盘打的清脆,赵观澜抬头,愕然看着突兀出现的县丞,微微愣住。 只是旋即便回过神,恭敬整理好文书,随着去了三堂,心中忐忑。 到的时候,三堂内不光有赵观澜,还有税库的陈守拙,银局的蔡元贞,衙仓的谢怀清。 几人对视一眼,显然都不知道今日为何而来,转头看向县丞张耀祖。 张耀祖笑吟吟拱手,对着后堂。 “大人,人都带来了。” 一名穿着官袍的魁梧青年步履从容出现。 不是县尊阎赴,又是何人? “小人陈守拙,拜见县尊。” 不光是陈守拙,赵观澜四人齐齐拱手行礼,大气也不敢喘,心中愈发不安。 前端时日这位县尊刚刚以雷霆手段拿下主簿,典吏等官吏,如今叫来自己等人,莫不是......出乎意料,阎赴声音极为温和。 “起来吧。” 他端坐堂上,手中还在翻阅卷宗文书,一边念着。 “税库陈守拙,入县衙十六年,因不屑蝇营狗苟,多遭人排挤,但十六年兢兢业业,税库账目从无差错。” “六房文书赵观澜,入县衙二十二年,多次拒绝收受财帛,年前河道铸堤其余文书均受财帛三到二十两不等,惟你一人囊中羞涩......” 一一读完,阎赴看着四人。 “第一,张耀祖,吩咐下去,赵观澜,陈守拙,蔡元贞,谢怀清四人,多年于县衙兢兢业业,今从县县衙百废俱兴,本县欲建县政司,着即调此四人组建。” “日后负责县衙政务推行及督察。” “第二,经查证,县衙拖欠各文书,库吏一应月钱,今日足额补发。” 话音一顿,阎赴起身,看着四人衣衫上的补丁破洞,叹息摇头。 “另县政司四人,每人调配羊肉五斤,大米五斤,面粉十斤,便做为县衙拖欠月钱的补偿吧。” 陈守拙红着眼眶抬头,难以置信的看着阎赴,大着胆子。 “县尊......真的吗?” 他几乎哭出声来。 家中情况如何,他比谁都清楚,原本打算这两日请辞,没想到新任县尊竟先是给自己等人提升权力,之后更是补发银两,还送上羊肉粮食! 有了这些,兄长便能治病,侄儿便能开蒙,嫂嫂便不会被人耻笑了。 阎赴点头,声音柔和,看着这群小吏。 “从前县衙无法无天,自是对不住尔等。” “但尔等能坚守本心,难能可贵。” “本县在一日,便不会辜负尔等。” 宛若拨开云雾见青天,赵观澜四人激动拱手,一揖到地,声音哽咽。 “必不负大人所托!” 这一日下了值,赵观澜难得挺直了腰杆,手里提着羊肉,粮食,大踏步返回家里。 还故意在门口停了片刻,不少水牛巷的街坊看着满身粮食和肉的赵观澜,瞪大眼睛。 “这不是赵观澜吗?他这是发了横财?” “那是羊肉啊!” 院门被推开,赵观澜妻子赵张氏也难以置信的惊呼出声。 “这么多银子?怕不是有七两了?” 赵观澜扬眉吐气,声音都大了许多。 “县衙补发了月钱,先拿去给母亲付了汤药钱,剩下的你且自己留着。” “这些肉和粮食,都是县衙赏赐我刻苦勤政,今日让母亲吃点好的。” “县尊念我兢兢业业,特提举我入了县政司,日后协助县尊处理政务。” 妻子赵张氏喜的连连点头,帮着卸下赵观澜肩头粮肉,揉着眼睛。 “好啊,真好。” “咱也能过上好日子了。” 清水桥。 浣衣的仍是昨日的几位妇人,如今却瞠目结舌。 “陈家的,你瞧,那不是你家陈守拙?” “天爷,哪里来这么多肉和粮食?” 眼见破落衣衫上满是补丁的书生走的虎虎生风,不是陈守拙又是谁? 陈家嫂子抬头也愣住,匆匆抱着木盆和棒槌要起身,却见陈守拙故意扛着东西走到她身边,恭敬开口。 “嫂嫂。” “县衙今日补发了月钱,县尊说我刻苦,特意赏赐了这些粮食和羊肉。” “明日守拙便要去县政司上值,协助县尊处理政务了。” “这里还有些银子,且拿去给兄长瞧病,再给大牛备些束脩。” 几名妇人一反常态,酸溜溜开口。 “陈家嫂子,日后你们可享福了。” “是啊,守拙当真便是文曲星,如今都能协助县尊老爷处理政务了......” 陈家嫂子涨红了脸,头一次觉得扬眉吐气,昂着头笑的温和。 “好孩子,好孩子。” 眼见这一幕,陈守拙愈发感激县尊大人,若不是他,如今自己一家仍不过是街坊嘲弄的可怜虫。 彼时陈守拙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次日清晨,三堂成了县政司临时衙门,如今陈守拙,赵观澜四人正在誊抄名单。 赫然是汇报县衙内各官吏贪墨具体案件。 有了昨日的扬眉吐气,如今他们算是铁了心要和县尊大人站在一起。 一直到正午时分,东花厅端上了三盘简单菜肴。 腊肉煮白菜,猪油炒青菜,还有一大盘咸菜。 吃的是面条。 真正让赵观澜几人激动的,是县尊大人如今和他们同桌而食。 阎赴端着酒杯,冲四人举杯,声音愈发温和,不似昔日高高在上的大人。 “多亏诸位,本县才知晓从县弊政。” “日后还望诸位尽心竭力,与阎某共治从县。” 陈守拙得县尊老爷亲自斟酒,激动的一饮而尽。 “愿为县尊驱使,鞍前马后,绝无二话!” 一时间众人纷纷激动点头。 这一刻,从县政令推广,消息渠道网,初步构建完成。 彼时第一批物资也从延按送来。 农家大院,下值的阎赴看着清单上的物资。 六千五百斤糙米,两千多斤粟米,四千一百斤面粉,还有一百匹粗布。 不算多,但,这是他造反的第一批家底。 第37章:光宗耀祖 不过这么多粮食都堆积在马车上也不是办法,两万多两银子的粮食布匹,估计就这几辆马车还要拉不少次。 招呼赵家娘子和阎狼几人出来的时候,素来不怎么说话的赵家娘子瞠目结舌。 倒是阎笑年纪小,双手撑开,声音都哆嗦。 “哥......这么多粮食......”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 震撼的何止是这个孩子,一同来搬运东西的周麻子几人只觉在做梦。 阎赴倒是冷静,开始指挥。 赵家娘子去清空了大院的仓房,又往地上铺了好些干柴草和草席。 阎狼,周麻子几人都是力气大的,跟阎赴一同开始搬运。 说来不多,可是十多人也是搬到三更天,才终于疲惫看着装满大半的粮仓。 阎赴揉着发酸的肩膀,来回踱步思索着。 这只是第一批,便已装了这么多,接下来,还会有粮食源源不断送回来。 要吩咐周麻子几人连夜修建几间大库房才是。 好在农家大院虽破旧,到底占地面积够大,多修建几间库房不碍事。 而且现在粮食看起来很多,实际上还远远不够。 粟米和大米,面粉总共加起来也才一万两千多斤,想要造反,这点粮食连一万人都供养不了几日。 光是思索还不够,阎赴索性找来纸笔,一一计算。 从县毕竟地处陕西,北接鞑靼,卫所诸多。 无论是从防备鞑靼来说,还是抵抗卫所大军,至少要拉起一支三万人的队伍,才能保证不被第一时间覆灭。 三万人,半个月的时间当可占据各处要道,席卷周边州府。 所以第一批粮食,必须要囤积三万人半个月之用,至少要保证省着吃能到这个时候。 于是他按照计算,再度提笔,写信给押送第一批粮食返回的阎天三人。 “无比要采购到计算的粮食,能多买便尽量多买。” “无论是什么粮食,只有两点要求,便宜,奈存放。” 阎天肃然拱手,将纸张揣入怀中。 “是。” 眼见跟着张炼几人久了,昔日一两银子买来的少年如今也愈发沉稳,阎赴平静点头。 阎天本就是送粮食回来,来的快走的也快。 天刚蒙蒙亮,休息片刻的阎赴便再度起身,披着衣服来回踱步。 粮食就是一切,世道太艰难的时候,那些穷苦的百姓一口饭就能卖命。 第38章:获取从县民心! 清晨,刚平静了没多久的河西村,如今又热闹了一回。 七十多个村民汇聚在路口,眼见远处马车抵达,兴奋跪下。 “草民见过知县大老爷。” 他们河西村这是做了多少好事,竟能一年见到县尊老爷两次。 还有个孩童大着胆子,激动招手。 “阎青天!” 身边的村民吓的脸都白了,一把拉着孩子跪下,慌乱解释。 “大人勿怪,草民不懂礼数,冒犯大人......” 话音未落,刚下马车的阎赴笑着摇头,还伸手揉了揉孩子的脑袋。 “教化百姓,是本县的责任,便有错,也不在乡亲们身上。” 这般柔和话语愈发让村民目光欣喜,窃窃私语。 “这般县尊老爷,咱这辈子都没见过。” “是啊,都说县尊老爷是阎青天,文曲星便是不同。” “以往刘家来收税的狗腿子都比县尊老爷霸道呢。” “说什么?二柱子,你是皮痒了,竟拿县尊老爷和那等狗腿子比......” 阎赴没多停留,这次特意换了官袍,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还提着许多东西。 不少百姓愈发好奇,直到阎赴抵达河西村老孙头家中。 老孙头家很穷,只有一间夯土房,十几年风吹雨打,早已坏的不成样子。 唯一的儿子在十几年前被强征了徭役,再也没回来,如今只剩下五十多岁的自己。 眼见被人叫阎赴知县老爷,老孙头一瘸一拐慌乱跪在地上。 “草民孙大河见过县尊老爷!” “县尊老爷,草民可没犯事啊......” 眼见老孙头都哆嗦,阎赴笑着拍拍他肩膀,将人扶起来。 “孙老,本县这是带着人来给你修房子的。” 说着还亮了亮自己提着的东西,赫然是砖瓦匠用的抹板。 周围围观的村民眼见阎赴当真撸起袖子,开始调抹泥浆,彻底炸开锅。 “县尊老爷不可啊......” 孙大河愣住,慌忙阻止,旋即涨红了老脸。 “小老儿......怎么配......” 阎赴只认真看着他,摇头。 第39章:缙绅该杀! 修建善堂没用多久,衙门的民壮头一次没被乡亲们戳脊梁骨,一个个干的格外卖力。 短短六天时间,就完成框架搭建,现在已经能遮风挡雨,就差往其中填家具。 粮食也运了不少,给那些无父无母的孩子高兴了好一阵。 阎赴叫来赵观澜几人一一嘱咐,时刻监察是否有人中饱私囊,看账目的时候,门外响起脚步声。 “大人,第二批粮食运回来了。” 张耀祖快步走过来,手里拿着清单。 “第二批粮食是阎日三人在肤施变卖的名贵家具换来的。” “这次买了五千斤腊肉,还有四千斤糙米,杂粮,麦麸。” 阎赴倒是没意外。 新鲜肉做成腊肉本身会缩水,五千斤不算少,至于麦麸和杂粮,他也没打算全都购买精粮。 一来从县周边穷的厉害,精粮没那么多,二来降低一些成本也能多买点果腹粮食。 造反初期,难啊。 “阎天在敷政已经把古董字画分批卖出去了,阎宇在甘泉昨日刚刚来信,两百匹绸缎分散到十二个布庄出售,价格比预想的还要高不少。” “不过现在他们手里已经全都换成现银,做不同区域商队前往延按了。” 阎赴满意点头。 “去吧,把这些东西全都送到农家大院库房,新库房也快搭建完成,做好除潮准备。” 随着大批粮食堆积整齐,阎赴松了一口气。 总算初见成效,接下来还会有粮食源源不断运送回来。 白天阎赴忙着整理之前刘覆文残留下来的卷宗,同时安排检查善堂,残疾徭役及孤寡米粮发放,这一忙,就忙到傍晚。 “县尊辛苦,学生们为县尊准备了一桌宴席,不知道县尊大人可有时间?” 阎赴眯起眼睛,魁梧身躯在县衙承宣坊前顿住。 夕阳下风声呼啸,正好对上孙九年笑吟吟的眼睛,旋即阎赴心中冷笑起来。 终于是坐不住了? “诸位相邀,便是没时间,阎某也会空出来的。” “总不致诸位白白等待。” 下了马车,果然又是天香楼,这次菜色极为隆重,十人圆桌上鸡鸭鱼肉,各类时蔬山珍,琳琅满目。 楚伯先早已温好酒水,眼见阎赴抵达,恭敬起身。 “见过县尊大人。” 阎赴在几人面前愈发没有架子,酒到杯干,若是让旁人看到,还以为几人感情深厚。 放下酒杯,楚伯先抚着长须,语调赞叹。 第40章:把百姓当人看,便可造反 之前提出县衙白送,让他们捐些银子,他们不愿,那也只能想办法帮他们体面了。 阎赴抬头时,脸上已经没了笑意,平静开口。 “今天本县算了一笔账。” “眼看要到雨季,接下来三个月,本县打算组织百姓民壮修缮水渠水库。” “每月至少需要一万三千斤粮食啊......” “这笔粮食来源,本县也得发愁,刘大人家的店铺良田,容本县计算完粮食再看看吧。” 话说到这,孙九年几人自然知晓,这位县尊已把筹码放好。 不愿用银子换,便用粮食换。 否则那些良田店铺,也不是非给他们不可。 既然已经开价,事情反而好办许多。 楚伯先义正言辞,拱手行礼。 “大人果然爱民如子,既是如此,学生不愿拖县尊大人后腿,某代楚氏,每月捐赠三千五百斤粮食。” “孙家愿每月捐三千二百斤......” 一时间四族眼中都闪过满意神色,纷纷认捐。 银子他们不舍得出,粮食倒无所谓,毕竟从那些佃农手里抠出来的,都不止这个数,至不济还能从仓中调些陈粮,不然又要处理一批发霉的粮食。 “不过县尊大人,日后若当真朝廷复查下来,没了店铺田产,也不好交代。” “学生几人在城南还有些许铺子,虽然位置偏僻了些,用来交差倒再好不过。” “楚家在城外还有许多田产,若是打理刘家田产,未免要荒芜一些,也可做主捐与县衙。” “大人风尘仆仆远道而来,在从县没有田产店铺怎么行。” 楚伯先到底年纪大了,心思活络,一转念索性将店铺田产一并赠出。 说是给县衙,不过是过一道手,送到阎赴手上,勉强让阎赴当个地主。 阎赴眼见楚伯先诚恳模样,心底冷笑。 怕是些偏僻之地的店铺和下等田,拿来换刘家的良田和好铺子,做的一手好买卖。 但他也没多说什么,含笑点头,算是应下了。 楚伯先眼见阎赴好说话,索性再度开口。 “但刘家那些银子字画......” 这次阎赴没说话,只是对着几人满意笑着。 眼见当真有希望,楚伯先,孙九年四人大喜过望。 “天香楼这边事了,学生几人还要去看看新店铺章程,大人有事只管差人前来吩咐。” 几人激动的奔赴刘家核心十二家店铺,都在从县最好的地段,生怕被人抢先一步。 第41章:田地才是核心 “老爷,那小知县当真有趣,在接手咱孙家那些下等田的时候,竟说让那群泥腿子日后只上交三成租子,其余都留着自己吃。” 孙家管家匆匆赶回孙府,提及此事,忍不住发笑。 “不仅如此,小知县还专程杀了羊,给那些泥腿子分肉吃。” “他们也配?” 孙九年如今正和楚伯先商议,闻言嗤笑一声,忍不住摇头。 “清官,当真是个‘爱民如子’的清官啊。” 语调中不无嘲弄,连孙家管家都能听的透彻。 楚伯先眯着眼睛,满是不屑。 “不知此人到底在装什么。” “不忍心看那些泥腿子受苦?我倒听闻过,此人发迹之前,家中也是这般泥腿子。” “也难怪会一门心思扑在给那些贱民牟利上。” “但那又如何?” 他掂量把玩手中银胆,银胆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到底不也收了吾等的钱财?白花花的银子和金条送上去的时候,此人可不见半点手软。” “他也不想想,他拿的那些田产,难道不是从百姓身上得到的?” “那些粮食,难道就不是从贱民家里的瓦罐里抢来的?” “此人能收的心安理得,与吾等又有什么区别。” 孙九年大笑起来,暖阁中炭火发出轻微炸响。 “到底是个同进士出身,还做着升官的美梦呢。” “也不想想,区区一个同进士出身,一辈子都入不了京官的货色,到顶就是个二品封疆。” “他如是朝中有人,还能被打发来做个芝麻绿豆大的知县?可笑!” “罢了,管他做甚,还是好好商议,刘家的店铺都不小,孙家所占,准备用来做个风月场所,反正那群泥腿子交不起租子,正好拿他们女儿妻子抵债。” 楚伯先闻言皱眉,旋即点头。 毕竟商议此事,也是因为刘家许多店铺汇聚在一处,自然不能做一样的生意争抢市场。 “既如此,楚家在河阳巷的店铺,便设作赌坊吧......” 赌坊青楼,自古以来都是无本的暴利买卖。 至于是否黑心,他们并不在意,那些贱民可没资格谈论他们。 彼时阎赴仍在小庄,仔细清查小庄问题。 阎狼也随行身侧,带着八个衙役,押来三名为虎作伥的恶棍。 “就是他们!” 孙瘸子咬着牙,眼中几乎溢出血来,伸手狠狠指着几人。 “王时,刘通,刘大富,这三人往日里跟在孙家管事身后,巧取豪夺,骗了小老儿等六家良田,这才导致吾等沦为佃户。” “小老儿......小老儿的儿子,被他们硬生生打断了腿,没钱治,这才死了......” 不光是孙瘸子在指认,站在人群中的七八个佃农纷纷站出来,上报欺压他们之人。 刘大富三人都是老光棍,游手好闲,如今眼见县尊大人亲自下令缉拿自己,一时慌了神,两股战战,裤裆也被浸透一片。 “县尊老爷明鉴啊......” 刘通颤巍巍开口,面色煞白。 “这些都是诬告,小人......” “小人跟孙家管事熟识,还望县尊老爷看在孙家的份上,饶过小人吧。” “日后小人一定洗心革面,踏实种地。” 王时是个三十多的汉子,如今也是吓破了胆,连连磕头,鼻涕眼泪混作一团,这位县尊他们如何没听过。 连主簿和典吏都是说斩便斩,遑论他们,传言县尊老爷眼里最是揉不得沙子。 “县尊老爷,草民不敢了......” 听到对方提及孙家,孙瘸子等佃农心中咯噔一声。 要知道能赠送田产,已是说明孙家和县尊大人的关系,三人提及孙家,恐怕......阎赴看了一眼阎狼,面无表情。 “去村子挨家挨户的询问三人罪行,一经查证。” 空气压抑一瞬得,阎赴眼底森冷。 “斩!” 短短两柱香,刘时三人头颅滚落一地,直到此刻,孙瘸子等佃农呆呆看着,仍沉浸在难以置信中。 “真......真斩了......” 几名年纪大些的佃农咬着牙,激动咆哮。 “好!青天大老爷!杀的好!” 不少原本畏惧的佃农,如今对这位新来的知县愈发敬重,至少,这是他们见到第一个真正愿意为他们这些低贱的佃户做主的官! 这就够了! 处理欺压佃农和小庄农户的恶棍只是一方面,如今阎赴还令阎狼从农家大院调来了粮食。 他亲自从孙瘸子等佃农家中一家一家的查看过去。 老旧的夯土墙还夹杂着雨水的泥泞破败,阎赴走到米缸边,在孙瘸子窘迫的眼神中,抓起一把麦麸,其中还混杂着许多小石子,土疙瘩。 房边放了一把野菜,眼见着就要风干。 “一点粮食都没留下?平日里就吃这个?” 听闻阎赴叹息开口,孙瘸子低着头,苍老声音夹杂悲哀。 “这已算是顶好的佃户人家了,许多佃户想吃这些都没有。” “李大憨家里都断粮两日了,妻儿每天只能熬煮些树皮度日......” 阎赴转身,在孙瘸子不解的眼神中离开破房子,很快,回来的时候手上提着一个袋子。 大批糙米倾泄发出沙沙声,引的孙瘸子瞪大眼睛,慌乱伸手捧着,手足无措的阻拦。 “使不得,使不得啊,老爷。” “咱还不起的......” 阎赴并未理会孙瘸子,直到一袋米全数倾倒完,才伸手拍着孙瘸子的肩。 “本县何时说过要尔等还了?” “若是尔等都饿死了,谁来给本县种地?” 眼见阎赴打趣,孙瘸子却逐渐湿了眼眶,再也忍不住,呜呜的小声哭着。 县尊老爷对他们的好,他们都得记在心里。 阎赴就这样挨家挨户的给佃农发放粮食。 直到走完最后一家,已是黄昏。 阎赴从马车边转身的时候,孙瘸子已经带着六十多名佃农跪下,郑重磕头。 “小老儿等人这条命,以后便是县尊老爷的了。” 这次他们没哭,但眼睛没了初见时的麻木,竟有了些许生机和希望。 阎赴笑了,他很喜欢看到这样的百姓。 如果他们没有跪下,就更好了。 于是他伸手再度将孙瘸子扶起,看着一众佃户。 “好好种,来年大家都能吃饱饭。” 第42章:铁板一块 小庄,下等田意味着要么田地才刚刚开垦出来,要么代表田地缺肥。 通常一块良田需要几代人日复一日的养护,才能让产量达到良田的标准。 孙瘸子挥舞着锄头,额头上汗水一滴滴滚落,大声吆喝着。 “县尊老爷让咱们都吃饱饭了,都好好干,谁要是偷奸耍滑,老头子给他两锄头。” 一群佃农竟是干的比任何时候都认真,生怕自己出力少了。 阎赴在一旁盯了许久,整整大半个时辰,这些佃农每一个人肯停下来喝口水。 脚底的泥土干燥,阎赴垂下眼睑,沉默良久。 对他们好一点,他们就能十倍百倍的报答。 大明有这样一群百姓,但他们永远不知道珍惜。 这不是一个人的错,而是这个时代发展的扭曲。 阎狼匆匆赶来,压低声音。 “大人,孙家,楚家等四族今日便要接管刘家的十二家店铺,邀请大人明日清晨前往参加开业。” 阎赴闻言微不可察的皱眉,旋即点头。 “都是些什么产业?” 阎狼深吸一口气,眼底生出厌恶。 “赌坊,青楼,牙行......” 彼时阎赴眼底逐渐冷却,嗤笑一声。 当真是迫不及待啊,满脑子都是如何榨取这些最底层百姓的家资。 他又看了一眼拼命挖掘田地的孙瘸子,既然要走了,便做个交代。 “以后尔等每天下田时间,切记不要超过四个半时辰。” “孙瘸子,以后你负责每天记录,监督,谁要是超过四个半时辰,且来汇报给本县,本县罚他!” 一听说县尊老爷要惩罚,十几个佃农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直到看见老爷走远了,才有人凑到孙瘸子身边。 “孙叔,县尊老爷这是什么意思?” “不让咱多种地吗?那他以后收的粮食不是会少很多?” 甚至有人在嘟囔着。 “以往孙家那些管事,生怕咱们少干了些时辰,恨不得一天让咱干满十个时辰。” “县尊老爷当真奇怪。” 孙瘸子愣住,旋即苦笑,深深看了一眼阎赴离开的方向。 “他......他这是怕咱累着啊......” 回过神的孙瘸子又有些想哭,举起沾染着泥巴的袖子擦拭眼眶,差点哭出声来。 他们不过是一群苦哈哈的泥腿子,累着就累着了,哪里值得一个县尊老爷这般上心对待。 人群中回过神来的佃农早已泪流满面。 县尊老爷没在意粮食。 他从头到尾在意的,都是这些低贱的庄稼汉。 许多佃农开始记得这一日。 他们生平头一次只上交三成租子。 他们生平头一次吃上羊肉。 生平头一次,有人担心他们会累。 夕阳将县尊离开的身影拉的很长,孙瘸子这次没跪下,只远远目送阎赴魁梧的身躯离开。 “愿县尊老爷福泽绵长,但有吩咐,小老儿愿为县尊拿出这条命来......” 而如今阎赴已经踏上马车,开始前往从县核心之地。 刘家的店铺正巧距离县衙不远,仅隔了两条巷子,西边便是从县大集所在,东边多是各类古玩玉器店铺,正是最繁华的商业之地。 马车颠簸摇晃,至停在赌坊青楼之前,已是一个多时辰之后。 阎赴下车之前,故意脱了官袍,换上一身朴素的粗布新衣。 穿官袍前往青楼赌坊,百姓看到会很麻烦。 “学生见过县尊大人。” 孙九年眼见知县亲自抵达,眼底兴奋自不必说,许多百姓不知道,但从县真正有头有脸的人家可不会因为阎赴换了官袍便认不出来。 有一位知县前来参加开业,已是这座青楼最大的招牌。 阎赴甚至没端着架子,笑吟吟开口。 “本县来的匆忙,未曾准备贺礼。” “取纸笔来。” 孙九年伸手接过阎赴写着风月无边四字的宣纸,愈发满意。 “县尊放心,学生定要叫人裱起,日日高悬。” 不光是青楼,还有楚家赌坊,牙行等店铺,阎赴都亲自前往参与开业仪式,给足了四族面子。 楚伯先更是点头,志得意满的笑着看向孙九年。 “这小知县还算懂事,之前的银子也算没白花。” 一番巡视下来,回到县衙已经是日落黄昏。 换了一身官袍的阎赴面无表情,入了三堂。 “近来可曾搜集到什么消息?” 三堂旁边便是知县居所,如今此地俨然成为县衙真正核心之所。 此次张耀祖,阎狼,赵观澜四人都在。 听闻阎赴开口,赵观澜眉头紧皱,声音严肃。 “回禀大人,自阎青天的名声传开,许多农户打算找大人做主伸冤,从孙家流出许多流言蜚语,孙家几名管事都说,大人和孙家交情莫逆,让那些泥腿子只管大胆去告。” “前几日陈守拙打探到消息,民间地主乡绅都在传言,什么阎青天,不过是做些表面功夫,上不得台面。” “前日几名富商在食为天汇聚,私下对外宣称大人日日和缙绅厮混,面对百姓虚与委蛇......” 有民间百姓的消息,有世家大族消息,也有地主乡绅消息。 作为扎根从县,土生土长的赵观澜四人,如今已彻底成为自己的耳目。 阎赴看着比自己更生气的赵观澜几人,满意点头。 眼下的从县县衙核心,赫然已是铁板一块。 赵观澜,陈守拙,蔡元贞,谢怀清四人分别代表税库,银局,六房部,因为自己帮助他们解决拖延月钱的问题,还发放米粮。 眼下赵观澜家中老母得救,妻儿也不必挨饿,陈守拙兄长有钱治病,侄儿也得以开蒙。 这些都是自己亲手扶持起来的县衙权利代表。 加上掌控人事调度的县丞张耀祖,六房之首张炼,衙门三班阎狼,巡检司赵渀。 近一月前还针插不进的县衙,彻底化作自己的一言堂。 阎赴起身,这一刻看着县衙。 县政司,三班捕快,巡检司,六房代表肃立身后。 面前衙役水火棍在地面上敲打的砰砰作响,气势恢宏,背后赫然是一块牌匾,写着明镜高悬四字。 “威武......” 这一刻,从县官衙,铁板一块! 第43章:嘉靖二十六年的五月 嘉靖二十六年五月中旬,陕西依旧冷的厉害。 小雨中泥泞的从县道路上行人极少,多半也行色匆匆。 天气太冷,出门的人便越少,毕竟汤药费对于一个寻常百姓家来说实在太重。 现在阎赴带着赵观澜,陈守拙几人出现在一家村塾。 “从县的村塾虽然藏书不多,教的也不多,但勉强能让一批贫困农户家的学子够资格参加童子试,再想要更进一步,那就要去其他世家大族的族学了。” “毕竟闭门造车是考不出好成绩的,想要做个秀才公,至少需要一位良师,和更多的藏书,释本。” 赵观澜一边对阎赴解释,一边复杂的看着前方的读书人。 虽然不知道县尊大人为何突然提出要来看看从县底层的读书人,但他仍想到昔日的自己。 读书很难,笔墨纸砚,书籍释本,样样都需要钱,而且是经年累月的供养,对于一般的农户家庭,是极为沉重的负担。 阎赴点头,平静看着刚刚从私塾中离开的学子。 其中有七八岁的孩子,十几岁的少年,也有二三十岁的青年。 许多人终其一生也许只是个童生。 他也是从农户中走出来的,如何不知道其中辛苦。 单说是八股制艺,没有名师教导,几乎便是寻常学子难以逾越的天堑,以至于贫穷的童生没接触过这些东西,怕是连破题是什么都不知道。 寒风凌冽,夹杂细雨,吹的阎赴袍袖响动。 这次他只带了县政司的人和张耀祖,阎狼,张炼几人都在外面卖粮食。 他来也不仅仅是简单的查探,而是为组建新的部门做准备。 这些天他一直都在总结陕西这个造反之地最终缺少什么。 张献忠和李自成的造反,严格意义上并不算成功,只是继大明之后,更换了一批新的既得利益者。 王朝规律下,当这些新的既得利益者再度发展到现在的缙绅阶层,并且欲望扩张后,结局是一样的。 究其原因,则是思想上的不同。 将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战,百姓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造反,连带头造反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缔造一个怎样的世道。 思想,是造反最关键的问题。 现在自己在从县囤积粮食,也有了兵马,器械,但对基层的掌控力很弱。 可以说自己的话出了县衙,根本触及不到各个乡镇村子。 话语权依旧在四族这类缙绅地主手中,只要他们愿意,仍旧可以将自己架空。 他打算寻找一批贫穷的学子,仕途无望,家中无力供养的学子,成立一个思想部门。 不仅能带着这些学子掌控基层村镇,更能在之后的造反过程中,起到稳定思想的作用。 “大人,这里是这批学子的基础信息。” “青山村的村塾学子,基本上都在这里。” 张耀祖递过一份名单,心中疑惑。 阎赴点头,继续观察,远远的,听到有人嘲弄的声音。 “家里供养不起就算了,李书桁,明日吾等便要调往孙家族学,还有几名秀才公教导。” “你这般死皮赖脸,岂不是让先生难做。” “是啊,都二十多岁的,还是个童生,你就不是读书的料。” 人群中几名十二三岁的少年学子哄笑,对着另一边的青年指指点点。 被叫做李书桁的青年涨红脸,嗫嚅半晌,但出人意料的并未愤怒,只转过头,留下一句话。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旁人只当他恼羞成怒,笑容愈发肆无忌惮。 “那你倒是说说,你有什么志向?难不成你还要入京师做个大官?” “别想了,再读下去,你家那瞎了眼的老娘可供不住你。” 李书桁再也没说话,眼见雨水愈大,不自觉将手里的书本藏在怀中,狼狈奔走,溅落一地泥泞。 只是没走多远,头顶的雨水忽然消散开,一道温和沉稳的声音响起。 “那你的志向是什么?” 李书桁抬头,发丝贴在苍白的脸上,眼眸中倒映出的,赫然是阎赴魁梧的身躯和一身威严的官袍。 “县尊大人,学生见过县尊大人。” 李书桁愣住,回过神激动的拱手行礼,一边又觉得自己太过狼狈,想必刚才的一幕都被县尊大人看在眼里。 但县尊大人询问,李书桁也没掩饰,想到之前书中看到的话,青年攥紧拳头。 “为生民立命。” 雨幕如珠,阎赴看着灰蒙蒙的天色。 “前后几句为何不挑,偏只挑了这一句?” 李书桁衣衫单薄,冷的有些发抖,闻言认真开口。 “因为学生只想让这些百姓都能吃饱穿暖。” “至于其他,学生没想过。” 直到此刻,阎赴才终于转头,看向李书桁眼中带着几分欣赏。 “那你想到如何做了吗?有些事,光是喊口号,是没用的。” 他伸手指着面前匆忙奔走的身影,似乎是为了验证他之前所说的。 “你看,这些百姓身上穿的什么?” “他们吃饱了吗?” 蓑衣披在身上,裤脚满是泥泞的老农奔走的狼狈,嶙峋的骨头外似贴了一张皱巴巴的皮。 李书桁愣住,想了半天,才终于苦笑摇头。 “学生,不知。” 他一直以为自己和那些满心功名的读书人不同,没成想原来自己也不过是个庸才,想到此处,李书桁面色愈发难看,冲着阎赴拱手。 “学生受教。” 阎赴却摇头,如今他越来越看好这个学子。 虽然只是个童生,但却没什么功利心,有明确目标,即便面对自己也不卑不亢。 “既然你希望为生民立命,就要一点点开始做力所能及的小事。” “本县打算成立一部,由县衙拨发月钱,每月还有十斤米的补贴,推行政务,都是一些琐碎之事。” “为生民立命,可不是说说而已。” 雨水滴落在泥泞中,李书桁忽然愣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知县大人,这是亲自邀请自己学习为政? 他本以为知县是见到自己被奚落,过来教导勉励自己几句。 这一刻,李书桁兴奋的攥紧拳头。 “学生愿意!” 第44章:基层力量的把控重要性 李书桁没喝过酒,但如今他头一次知道书中描写的醉醺醺是什么姿态。 从村塾返回家中的路上,他几次深一脚浅一脚的,恍若做梦,怀里是二两银子,手里是十斤糙米。 尽管知县已经说了,只是做一些琐碎的事,但这是知县大人亲自邀请,让他真正学习如何为生民立命! 直到看到自家已经近乎破败的篱笆院落,还有爬上青苔的老旧木门,李书桁才终于回过神来。 门是开着的,母亲就倚靠在门边,远远听到脚步声,苍老声音有些嘶哑。 “桁儿,回家啦?” “娘给你烧了热水,你快喝些。” 雨水已沾湿了老娘的裤脚。 她年纪大了,愈发看不清了,只伸着手在雨幕中摸索。 这模样,似已在门口等了自己许久。 李书桁看的鼻子发酸,想到村塾中那些人说的话。 老娘供养他读书许多年,家中能卖的都卖了,日子清苦,却从未向他抱怨一句。 他声音哽咽,快步走到母亲面前。 “娘!” “孩儿回来了。” “娘,咱以后能过上好日子了。” 李书桁将老娘搀扶着落座,才激动开口。 “今日知县大人亲自找到孩儿,邀请孩儿加入县衙新成立一部为政呢。” “每月有二两银子,还有十斤米呢,你不必再操劳了。” 李书桁母亲年事已高,如今闻言皱眉,拍打着儿子肩膀。 “想读书便好好读书,娘还动的了,砍柴担水,不碍事的,切不可为了娘放弃自己的愿望。” “家里穷,买不起什么像样的书本,苦了你啦。” 李书桁差点流下泪来,不动声色的擦拭着眼角。 “娘,孩儿读书,本就是想要这么多和咱们一样的父老乡亲能过上吃饱穿暖的日子,县尊大人给了孩儿这个机会,孩儿想试试。” 彼时李书桁母亲也终于点头,声音郑重。 “那便做你想做的,记住,跟着县尊大人,去做对的事。” 擦干眼角,李书桁匆匆将一路护在怀中的干燥糙米倾倒在米缸内,满怀期待,兴奋的一夜没睡。 第二日,地面仍有些泥泞,但雨已停了。 李书桁依旧穿着寒酸的衣衫,出现在县衙。 和他一样的学子,还有十四人,都是阎赴亲自在各个村镇的村塾中找到的。 阎赴看着眼前这批学子,这些书生之前都没有尊严,因为贫穷而被人看不起,但他挑选出来的都是没有自暴自弃的。 “接下来,你们十五人,便是县衙首批底层村镇班底。” 阎赴身后挂着从县舆图。 “李书桁,你带三人负责小庄镇,赵村两地。” “章伯彦,你带三人负责河西村,白马村两地......” 从县不大,共下辖六镇十六村,给每个人都划定了管辖区域后,阎赴才正式开始培训。 “你们的责任,便是带领村镇发展,用你们自己的手段和思路,打开从县下辖村镇百姓贫困的局面。” “缺少资源,告诉县衙,同时把发展规划交上来,本县要看到成绩。” “现在李书桁,你来告诉本县,你打算如何发展小庄镇,白马村?” 被点名的李书桁如今气息和昨日截然不同,没了狼狈,显得自信沉稳。 他们本就是从县百姓,自然更清楚各地情况,闻言盯着舆图,伸手。 “回禀大人,学生曾经观察过,无论是小庄镇还是河西村诸地,贫穷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道路问题。” “这里的百姓基本上处于自给自足的状态,但想要发展到富裕的程度,学生认为,需要商人。” “修好道路,商人就会前来售卖各类物品,米面粮油,白糖粗盐。” “这样百姓也完全可以逐渐建立大集,导致货物和银两流通。” 李书桁能想到修路,让阎赴愈发欣赏,但这还不够,于是他继续引导。 “修路是一方面,还有呢?如何让百姓发展?” 李书桁背负双手,声音愈发沉稳,眼前一亮。 “还有,小庄镇上,有一个小型铁矿,但因为开采耗费糜巨,因此被搁置,这般独有的资源,完全可以让小庄镇百姓合力开采,同时成立一个铁矿作坊,售卖农具。” 明显因地制宜的发展策略,让阎赴终于满意点头。 旋即他开始看向其他学子。 有李书桁开口,章伯彦几人也受到启发,思维活跃。 “大人,河西村最大的优势就是田产,该区域全都是上等田,但产量受到水源限制,一直上不去,学生以为,可以号召当地乡亲修建水库水渠,缔造一个完善的水源控制网。” “青山村土地虽然贫瘠,但荒草众多,因此完全可以开辟一片区域,进行养殖发展,包括牛羊,肉猪,以及鸡鸭......” “石头村里面的乡亲们多半都会一些雕刻手艺,无论是碑文还是木雕都有些名声,因此完全可以在道路修建通畅的情况下,成立雕刻作坊,或者家具作坊......” 思维一旦放开,原本在各个学子眼中艰难的底层村镇发展,似乎迎刃而解,许多学子更因为思路不同,愈发受益匪浅。 眼见一众学子讨论激烈,阎赴终于点头。 “既然要发展村镇,县衙自然不会不发放任何银两。” “你们的发展规划完成之后,将初步核算银两上报到县衙,县衙经过复核后,会拨下银两。” “但希望你们不要忘记,发展村镇为的是父老乡亲们都能过上好日子。” 这一刻,李书桁,章伯彦几人面上激动神色收敛,郑重拱手。 “诺!” 他们抬头,看着身躯魁梧的知县,心底浮现出发自骨子里的敬重。 这是一位真正将百姓放在心里的官。 李书桁带着三个小吏走了,章伯彦等人同样开始离开。 阎赴站在县衙门口,远远望着这些踏足泥泞中的书生,眼前浮现出一片画面。 李书桁,章伯彦等人,宛若无形之网,开始覆盖从县基层的每一个角落。 这才是真正底层力量的把控。 小庄镇,河西村,青山村子......彼时宛若落下一枚枚种子,逐渐扎根,发芽。 第45章:孤儿是第一批核心军队 嘉靖二十七年七月,靖江王刚刚因为克扣军粮,纵容军校虐民被惩处。 琉璃河桥案闹出轩然大波,百万预算仅用九万,河工军费虚耗被掀开最丑恶一角。 浙江巡抚朱纨前往福建管理海防,成为嘉靖帝首次和东南世家对海运的博弈导火索。 朝中刚刚替换了首辅夏言,严嵩上位,乱成一锅粥。 但一切都影响不到陕西一个小小的贫瘠之地。 从县开始变了。 阎狼这个十几岁的少年因为这些时日吃饱饭,正是长个子的时候,一天一个样,已快要接近阎赴的身高,看起来体量高大。 刚刚下了值,如今正从城外赶回。 “阎捕头。” 老佃农光着脚,背着斗笠冲他打招呼,笑吟吟的模样,看起来不像是佃农,倒比寻常农户还要自在。 阎狼笑着点头寒暄。 “今日忙完了?回去可要提醒那些家伙,别一整天不要命的干。” “累坏了身子,那才是让县尊收不到粮食,指不定还要倒贴给你们银子做汤药费。” 老佃农赫然是孙瘸子。 以往他喜欢叫阎狼官爷,但阎狼不喜欢,那样会让他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孙瘸子闻言慨叹,这些时日知县老爷可不光是让他们过上了好日子,楚家等各族都送了土地给知县老爷,那些佃户和他们待遇都一样。 “劳烦知县老爷关心,草民们省得。” 阎狼握着手里的信件,目光愈发欣慰。 自从自家大人赴任从县,昔日麻木怯懦的佃农,农户都变得胆子大了许多。 以往看到官府税吏时,眼底只有憎恨和恐惧,但如今看到他们,都敢大声打招呼了。 阎狼知道,他们不是不尊重官府。 只是因为他们发自骨子里的敬重。 再向前走了三里地,太阳要落山的时候,阎狼耳边传来号子声响,抬眼看去,是书生章伯彦正带着几名小吏,挑起石头。 “加把劲,眼见着入了夏,要想田地不被雨水冲毁,咱这水渠可至关重要。” “水多了那就自然而然的能送到水库里,少了咱也有水库可以调水。” 一个经年读书的书生,亲自挑着石头,身后的农户看的动容。 “章大人,你是读书人,咋能和咱这些泥腿子一样,亲自干活?” 章伯彦擦拭一把额头的汗水,闻言正色。 “话不能这么说,章某本是个穷童生,这辈子本不该有机会造福乡里。” “若不是县尊大人赏识,哪有这样的本事。” “县尊大人让章某发展村子,本就是为了父老乡亲,何况县尊大人不也亲自提着泥瓦为乡亲们上房补屋顶吗?我这算什么?” “只要能让乡亲们过上好日子,值了。” 不少农户闻言低着头,干劲更足了。 “不知道祖上积了多少德,才能遇到这么好的青天老爷。” “兄弟们,可别让章大人一个书生走在咱前面了,加把劲!” 原本贫瘠的没有一条水渠的区域,眼下多了许多绿意盎然之景,这一幕让阎狼看的呆住,旋即笑着。 或许这便是大人想要看到的景象吧。 再向前走,阎狼的脚步被一名瘸着腿的中年农户拦住。 “阎捕头。” 阎狼认得这瘸腿的中年农户,昔日从县调查所有因为徭役致残的农户里,便有他的名字,张流。 之前因为徭役致残,还要拖着残腿下地,面临里甲收税,家里穷的揭不开锅,一身几乎只剩下骨头嶙峋露出。 眼下倒是气色红润,身子骨也明显健壮了些。 张流有些不好意思,将手里的包裹递过去。 “阎捕头,家里养的鸡下了几个鸡蛋,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劳烦你带给知县老爷。” “咱家里穷,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别嫌弃。” 一边说,还一边将包裹往阎狼怀里推。 “鸡蛋上的脏东西都擦干净了,让知县老爷吃点吧,不脏。” 像是害怕阎狼嫌弃,农家汉子涨红老脸。 阎狼当真推却了。 “张大哥,你们家不容易,你自己要补身子,孩子也小,别送东西了。” 张流这次急了,梗着脖子。 “要不是知县老爷发放粮食,咱一家老小都快饿死了。” “求你了。” 阎狼似乎愈发明白,大人之前为什么要为这些百姓做那么多。 至少这一刻,他觉得张流和最初见面时不一样了。 上次瘸着腿的张流一双眼睛更像是死水,而如今,他活的像个人。 阎狼提着六个鸡蛋,站在夕阳下的田埂,看着张流离去的背影,虽仍是一瘸一拐,偏偏和一旁的禾苗一样,充满生机。 影子被金灿灿的阳光拉的老长。 阎狼笑着。 未来的路也很长,这样的乡亲,会变得越来越多。 眼见着再走一段,便入了城,从城门到农家大院,途中会经过善堂。 从县都知道,新任知县心软,对百姓很好,不光照顾农户和鳏寡,甚至连那些没人管的孤儿小乞丐都专门建立了善堂收养。 阎狼过去的时候,碰巧听到这些乞儿正在雇佣的先生教导下认字。 倒是没教导很多东西,只是简单的识字。 阎狼站在窗外看着那些一笔一划笨拙书写的孩子,像看到了许多年前的自己。 这些孩子如果不是遇到大人,如今依旧是乞儿,依旧是没有爹娘的孤儿。 不会有人在意他们吃什么,房子漏风不漏风,能不能下地。 也许自己如果没有遇到大人,也和他们一样,不知道那一日便死在路边,和那些流民一样。 可现在,一切都开始变好了。 阎狼愈发觉得那个魁梧的大人在他心中巍峨起来。 从一开始知道大人决定造反,他就没有畏惧。 大人说过,这个世道是不公平的。 所以那些缙绅地主家的孩子生来便高高在上。 所以那些朝中的官员对百姓,用的是牧民这个字眼。 所以路边流民冻死的时候,他们可以拿着朝廷发下来的赈灾银子换来酒肉。 但现在一切得改变了。 因为大人,他们会一起让这个世道变得公平。 第46章:黑袍军 阎狼回到农家大院的时候,新建的仓库刚刚卸了货,马车从院门离开,再度奔赴延按。 “大人,信笺取回来了。” “张炼说了,再过一天左右,还有一批粮食即将押运回来。” “他们已经尽快搜集了,延按的米粮价格还没反应过来,没上涨。” 阎赴正忙着规划新的,闻言放下纸笔,接过信件,点头。 张炼很聪明,一开始便把队伍分散开,虽然很快,但因为不是一家在大批量购入,也不是只从粮行购入,因此倒也没人在意。 马上要进入多雨季节,那些富商大户都担心粮食受潮,正乐的有人愿意帮忙将这批粮食运走,当即就大批量售卖出来。 加上一日之后运来的粮食,如今已经囤积了不少。 各类粮食加起来,至少有三万两千多斤。 听起来很多,但要准备足够三万人吃一个月的粮食,还差得远。 不过除此之外,腊肉购买的也不少,如今已有七千多斤,加上一千多头羊,两百多头牛。 之后张炼和赵渀会跟随一天后的运粮队回来,延按购买物资的局势已经稳定,交给阎天他们即可。 将信件放到一旁,阎赴点头,旋即继续开始规划。 有了粮食,有了一部分民心,兵马也要开始准备了。 现在阎狼跟着阎赴日子久了,也开始认字,依稀能看到其中写着黑袍两个字。 第二日清晨,现在县衙已经稳定下来,阎赴也不必日日点卯,吃过早饭后,就在农家大院等着。 至辰时,张炼和赵渀果然带着粮队折返,见阎赴在家,张炼,赵渀齐齐下了马车,恭敬拱手行礼。 “大人。” 阎赴看着明显清瘦许多的张炼和赵渀父子,也看着运粮车队,拍拍他们的肩膀。 “辛苦。” “将粮食放到仓库,之后叫上张耀祖几人,到院子里议事。” 张炼和赵渀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底兴奋。 这是大人第二次叫大家一同商议,上次商议,还是解决刘覆文。 半个时辰之后,马车完成卸货,农家大院已经站满了人。 除了阎天十二人还在延按主持购买粮食外,上次斩杀刘覆文的班底再度汇聚。 张耀祖,阎狼,张炼,赵渀祖孙三人,还有少年周麻子,跛脚罗寻等七人。 赵家娘子和阎笑如今正在做饭。 阎赴目光扫过面前身影,声音沉稳。 “今日至此,只为点兵!” “至从县已逾两月,迄今已得部分民心,收回县衙之权,囤积粮草,谋划铁矿。” “但兵马依旧未有雏形。” 阎赴一字一句,同样看到张炼眼底兴奋,阎狼期待,以及老军户赵渀眼底狠辣。 “即日起,于从县创建一军,名为黑袍!” “黑袍军,自十设长,一名十夫长管理九名将士,一名百夫长管理十名十夫长。” “黑袍军晋升,以军功为基础,斩敌一首级者,晋升一等,共设三等。” “一等兵卒每月领基础月俸八钱,粮食二十斤。” “二等兵卒除基础外,可每月领肉两斤。” “三等兵卒在以上条件之外,家眷可申请房屋一所。” “三等之后,晋升十夫长......” 话音落下,周麻子激动攥紧拳头,盯着罗录。 “军功,岂不是有军功便能一直晋升?那我等有朝一日,也能像周大哥那样,做个大官!” 跛脚的罗录同样兴奋,只嘴里念叨着。 “几十斤粮食,有房子,还能领钱领肉啊。” “这样咱也能娶媳妇,还能让家中老娘过上好日子了。” 老军户赵渀没有他们这么大的反应,但也明显期待。 大明也有军功制度,但对比起来,许多时候都拿不到实质性的东西,甚至极有可能被上面的校尉将领喝兵血。 但黑袍军明显不会如此,只要大人还在一天,就绝不会允许这般情况出现! 眼见这些人肉眼可见的兴奋,阎赴再度开口。 “接下来便是黑袍军中伙食。” “每日两餐,一顿浓粥,一顿馒头,每三日吃一次荤菜。” “军中操练每日五个时辰。” 这下周麻子几人彻底激动,瞪大眼睛。 三日吃一次荤菜,每天都能吃上浓粥和馒头? 在阎赴来之前,刘覆文等人掌控县衙的时候,他们这群人什么时候能过上这般日子? 别说三日的荤菜,便是一个月也不见得能吃上一碗浓粥。 罗寻狠狠吞咽着口水,站得笔直,愈发期待。 阎赴看在眼里,他很理解这些人的心思。 嘉靖嘉靖,家家干净。 这世道看起来太平,但被盘剥的百姓只是被缙绅奢靡粉饰,实际上已经腐朽至极。 只要能吃饱,只要能给他们一条公平晋升之路,他们将会爆发出难以想象的昂扬斗志。 毕竟他们之前从来都没有选择。 如果之后的历史不是张居正开始变革,或许大明的腐朽撑不到小冰河时期的崇祯一朝,光是嘉靖朝数十次农民义军此起彼伏,已经证明了一切。 “张炼,命你为黑袍军长枪兵百夫长,统帅百人,自行任命十夫长。” 张炼彼时站得笔挺,昂扬拱手。 “诺!” 阎赴目光旋即落在赵渀身上。 “赵渀,命你为黑袍军刀盾兵百夫长!” 老军户赵渀恍惚想到昔日军中厮杀姿态,悍然抱拳。 “诺!” 点兵还在继续。 “阎狼,命你为黑袍军弓箭手百夫长!” 阎狼正色,声音凌厉。 “诺!” 百夫长手下兵马,阎赴已经物色好,都是从之前救助过的百姓中自愿征召,并且会分配给他们羊群,之后这些农户会分配到这些百夫长手中。 他们表面上做为农户,暗中则参与黑袍军操练中,蓄势待发。 这一刻,赵渀祖孙三人汇聚讨论。 “这样的制度,很像昔日大秦的军功制。” “但无论是晋升还是平日待遇,都比如今大明军制好得多了。” “黑袍军......” 老军户赵渀喃喃念诵这个崭新的名字,眼底兴奋,像是看到一个截然不同的未来,期待之中还带着狠劲。 几乎难以想象,大人一声令下,成百上千农户化作精锐兵马,披坚执锐,彻底掀翻这个世道! 至此,黑袍军,首次问世! 第47章:缙绅不杀,老子如何造反 七月初六,清晨,陕地已渐渐燥热。 陈守拙早上吃了一碗粥,就着些咸菜,整理袍子出了门。 迎面便撞上之前言语挤兑大嫂的几名妇人,只是陈守拙却率先笑着开口。 “刘家嫂子。” 被称作刘家嫂子的妇人闻言老脸一红,哎了一声,旋即嗫嚅半晌。 “之前是嫂子做的不对,不要记在心上。” 其余几名妇人闻言,也纷纷开口。 “是啊,如今守拙可是县衙的红人呢。” “日后说不得还能向上升一升,做个朝廷命官,那时便是真正的老爷了。” “谁说不是呢,陈大两口好福气啊,日后有这等依靠。” 陈守拙只是笑着转身,倒没多停留,匆匆前往县衙点卯。 他知晓如今这些妇人这般七嘴八舌捧着自己,不是因为她们良心发现,而是因为自己有了地位。 有地位,才有影响力。 她们是怕自己。 不过陈守拙也没多解释,毕竟之前她们私下里欺负嫂子的时候,说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 他甚至不会怀疑,若是有朝一日自己失势,这些妇人,街坊又是怎样的嘴脸。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最底层百姓的心理。 看别人家过得不好,便优越训斥嘲笑,看别人日子好起来,又巴不得别人起的高楼顷刻倒塌。 陈守拙头一次对权力有了迫切的欲望。 与此同时,赵观澜也在妻子温和整理好领口后出了门。 昔日三四十岁的中年汉子,出门的时候总是不敢抬头,他很怕街坊邻居对他指指点点,嘲笑他,更怕妻子在被嘲笑之后,和自己争吵。 但现在不会了。 自从加入县政司后,便再也没人嘲笑自己,不仅如此,在自己主持了为穷苦百姓修补房屋之流县政后,不少百姓见到他都要竖起大拇指。 他前半生从未想过,自己能有一天得到这些乡亲们真心实意的夸赞,那些夸赞让他近乎迷恋。 如今走在路上,赵观澜时常会想,自己日后若是死了,或许都能在县志上留下一些痕迹。 是的,他很在意。 很快便到了点卯的时候,赵观澜踏入衙门,才发现气氛有些不对。 陈守拙,蔡元贞几人都有些沉默,空气都近乎压抑。 他和陈守拙相熟,快步凑过去,压低了声音。 “发生何事了?” 陈守拙闻言皱眉,伸手指了指谢怀清,蔡元贞两人。 “现在外面都在传言,说县政司快要被取消了,据说是从捕头阎狼口中说出来的。” “不过吾等都未曾得到消息,所以现在只能等到县尊大人来了才能知晓。” 轰! 赵观澜身影踉跄,如遭重击。 这才风光了几日? 他还曾幻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名留县志,没想到世事跌变竟来的如此之快。 眼下别说什么留名,没了县政司的差事,他怕是连糊口的米粮都保不住了。 一想到又要带着妻子和老娘过上之前的困苦日子,赵观澜咬着牙,面色逐渐惨白。 陈守拙也没在意,不光是赵观澜失态,得到消息的蔡元贞和谢怀清,谁能接受如此云泥之别的日子。 “如今吾等只能等,看县尊大人为何要裁撤吾等。” 低声安慰了赵观澜一句,陈守拙强行压抑内心烦躁,勉强开始处理政务。 今日阎赴出奇的没有按时抵达,到了正午时分,才姗姗来迟。 眼见陈守拙,赵观澜四人心不在焉的模样,阎赴眯起眼睛。 他是故意的。 这些一步登天的小吏必须要经过打磨和煎熬,不然不会狠下心和自己走上造反的不归路。 现在只靠着赵渀等人,力量还是太弱。 而赵观澜和陈守拙他们跟随自己,听从自己的调遣,看起来县衙已经铁板一块,实际上,他们这套班底还算不得心腹。 毕竟他们听自己的,不过是因为自己是他们大明官场上有提携之恩的上官。 一旦自己不是知县,他们最多会抱着感恩之心。 他必须尽快将整个从县尽可能多的力量拉入到这场造反中来。 毕竟嘉靖之后,小冰河时期已经初现端倪,关外鞑子和草原外敌都在虎视眈眈,时代也需要尽快发展,跟上大航海的文明飞速增长。 另外大明是流官制,做为一地县令,最短任期,只有三年,他的时间并不多。 眼见知县到府,陈守拙四人恭敬行礼。 “县尊。” 陈守拙没沉住气,忍不住开口。 “县尊,今日一早,衙门里便在传闻,说县政司要裁撤了,是真的吗?” 赵观澜三人明显紧张起来,阎赴眉头一皱,走到三堂上首落座。 “谁在传?” 旋即阎赴话锋一转,苦笑开口。 “本县的确有这般思量,只是还未下定决心。” 陈守拙不甘开口。 “可是学生们有做的不如人意的地方?县尊大人只管知会一声,学生们必定竭尽全力。” 不光是陈守拙不甘心,赵观澜三人面上也浮现出难看神情,他们自认为在县政司尽心尽力,凡是县尊吩咐下来的,没有谁不上心,也不知怎的,便惊闻噩耗。 桌案上茶盏氤氲,阎赴面上闪过为难神色,良久,方才终于开口。 “不是尔等的问题。” 悠悠叹息,阎赴抬头看着堂外,天色阴沉。 “从县积弊已久,这些日子本官也看出不少问题,正是县政司大展身手的变革之机,但......” “从县孙,楚四族在县衙中也在大力安插人手,尔等在县衙已久,自然知晓哪些是他们的人。” “须知乡绅里甲都掌控在这些家族手中,若他们铁了心不肯配合,本县的政令如何下达。” “四族欺本县根基不稳,衙中无人......” 话音落下,阎赴深吸一口气,郑重看着四人。 “本县知晓尔等都是赤诚之辈,对待政务更是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爱护百姓拳拳之心昭然。” “罢了,容本县再想想吧。” 阎赴走了,只留下赵观澜,陈守拙几人垂头沉默。 第48章:强行上车! 谢怀清还好,尤其是陈守拙,眼底陡然冒出愤恨之色。 “四族,欺人太甚!” “平日里在从县耀武扬威,欺压良善也就罢了,竟欺到吾等头上!” 陈守拙固然看重权力,但想为百姓变革之心也不是假的。 相比之下,赵观澜神色更为阴沉,咬着牙看向县衙之外。 若他从未遇到过县尊大人,从未加入县政司也就罢了,如今蹉跎半生,才刚刚见到光明,便要被四族压下深渊,不见天日,他不甘心! 一想到妻子老娘又要过上之前食不果腹的日子,眼底血丝几乎裂开。 浑浑噩噩一日下来,陈守拙郁郁寻到刚要下值的赵观澜三人。 “今日且往食为天,一醉方休。” 平日里他从未说过这般话语,更担心饮酒耽误县尊大人交代下来的政务,但如今县政司都要裁撤,索性不管了! 四人前往食为天时,阎赴悄然一路跟随,直到抵达食为天,在四人隔壁定下了包房。 陈守拙甚至没等上菜,先喝了满满一碗酒。 “不瞒三位兄台,今日实在心有不甘,这才失态。” “诸位不知,昔日未曾被县尊大人选中时,陈某每日回家,听的最多的便是周边街坊对家兄及长嫂的议论。” “若非入了县政司,只怕连兄长的汤药费都拿不出来,更不必提让侄儿开蒙。” “陈某这半生,才刚刚时来运转,便被打入谷底......” “呵,四族,当真是从县的天?” 赵观澜素来沉稳少语,眼下却声音难得铿锵,怒意上涌。 “什么四族,不过是骑在百姓头上的蛀虫!” “如今手都伸到县衙来了!” 四人你一言我一语,不过半个时辰,竟都醉醺醺的,一面离去,一面怒斥,骂骂咧咧散开。 阎赴站在他们隔壁包厢,自食为天二楼低头看下去,平静思索。 看得出来,这些小吏都是心有不甘。 但这些还不够,还需要加一把火。 想到此处,阎赴开始折返农家大院。 赵家娘子眼见阎赴回来,擦拭双手。 “大人,粮仓只怕还要扩建,牛羊已经分发下去,但囤积腊肉的粮仓要和粮食分开,不然油脂滴落,容易生霉。” 这些时日粮食存放阎赴开始转交给赵家娘子,赵家娘子以往在娘家识得几个字,如今管起来也算得心应手。 “这件事且去找周麻子他们,另外将赵将叫来。” 赵将便是赵渀之子,赵家娘子匆匆点头,转身去了。 “大人。” 赵将拱手,刚刚在和父亲赵渀规划操练事宜,赶来时身上倒是没少出汗。 书房内,阎赴将几个名字一一誊抄在纸张上,递给赵将,并将之前的事一一告知。 “你私下找到他们,告诉他们,若想县政司不裁撤,也不是没有办法......” 赵将闻言眼前一亮,狠狠点头。 他知晓造反的队伍又要扩增了,至于大人是否有算计之嫌,他不在乎。 这般世道,他们不在意骂名。 次日下了值,陈守拙四人明显话少了许多,正要收拾东西离开。 “听闻几位昨日在食为天小聚,不知今日能否加上赵某?” 赵将眼下在巡检司挂了个副巡检的职务,因此也能自如往来县衙。 只是以往从来没找过陈守拙几人,突然开口让赵观澜等人有些愣住。 赵将见状摇头叹息。 “县政司要被裁撤更换,巡检司如今也不太平啊。” “四族实在气焰滔天。” 只是短短两句话,便让陈守拙几人生出同病相怜之心。 听闻这位赵副巡检也是随县尊大人一同前来的,想不到竟也要被四族中人顶替下去? 这一刻陈守拙内心愈发苦涩愤懑。 “走吧,赵兄且随吾等一同前往。” 这次食为天包厢内,有赵将这个武人在,饮酒比昨日更快,眼见陈守拙四人又要醉了,一个劲怒斥四族不公,赵将故意将酒杯重重放下。 “什么他娘的不公,要老子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如此一来,无论是县政司还是巡检司的职务,都能保住!” 蔡元贞没回过神来,但听得保住县政司几个字,当即迷迷糊糊开口。 “什么一不做二不休?” 这一刻,赵将阴恻恻笑着,声音狰狞。 “四族不是要扶持他们自己的族人上位吗?只要老子手起刀落,把这些人统统宰了,到时候看他们扶持谁!” 陈守拙闻言额头渗出冷汗,大惊失色,连酒意都去了一半。 “赵兄,你我都是公门中人,岂能不知杀人乃是重罪!” 赵将梗着脖子,起身,极具气势看向远处。 “他娘的,你们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是咱杀的?巡检司和捕快还能查到我等头上?” “要是尔等不敢就算了,大不了继续被四族骑在头上,你们这般,你们的子子孙孙只要还在从县一日,便都是这般!” “且让那马家文书入县政司,继续带着马家欺压百姓便是!” 一番话深深触痛几人心底。 彼时蔡元贞,谢怀清都愣住,反而是最先开口劝阻的陈守拙慢慢神情开始狰狞。 砰! 酒杯被重重摔在地上,瓷器炸碎。 “凭什么!如何杀不得!” 此刻,赵将分明看到他眼底狠辣戾气弥散,当即笑道。 “放心,既然没了马家文书,县尊总要用人,便一定会保吾等!” 当天深夜,陈守拙指路,蔡元贞,赵观澜几人纷纷换了衣服,提着钢刀,抵达马家文书马元德宅院。 赵将一刀斩开护院脖颈,殷红飞溅,看的陈守拙四人心底狂跳,几乎胆寒彻骨! 赵将一把踹开马元德房门,将马元德按住,陈守拙如今狠了心,骤然劈砍,紧接着其余三人纷纷举刀。 此时赵将只在一旁冷眼看着,这便算是四人的投名状了。 与此同时,阎赴极为‘巧合’的带着捕头阎狼出现在马元德宅院外。 迎面撞上阎赴的官袍,又低头看到自己手中染血刀锋,陈守拙四人终于从一时脑热中回过神,斩人的惶恐后怕此时一起涌上心头,当即扑倒在地,面色苍白。 “县尊.......” 阎赴知道,这时候,已是彻底将他们绑上自己这条贼船,这才开口。 “杀人乃是重罪......” “罢了,尔等可愿意随本县对付从县缙绅之流?” 听到事情还有转圜,四人当即大喜过望,连连叩首。 “吾等誓死追随大人!” 这一刻,阎赴平静看着,这才是他的目的! 第49章:刀已出鞘 跪在地上的赵观澜神情恍惚,看着自己丢在地上兵刃沾染的血迹,脸色难看。 他本是好端端的良家子,想不到一时酒醉激愤,竟沾染了人命,还无端被县尊大人撞见。 好在县尊大人还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 劫后余生的不光是他,赫然还有陈守拙,如今这名年轻书生冷汗涔涔。 阎赴扫了一眼马元德尸身,平静转身。 “关好门,此处不是叙话之所。” 话音落下,转身离开,带着赵观澜,陈守拙等人到了农家大院。 陈守拙四人内心忐忑,一路跟随,这些时日醉生梦死,倒是疏忽了许多,如今也猜不透大人心思。 赵观澜和蔡元贞对视,皱眉思索着之前大人所说的话。 对付缙绅? 这几日发生的事实在太多,像是被一只无形大手推着走,没等他们想明白,阎赴便已开口。 “先前和尔等所说,欲要对付从县缙绅一事,尔等可有思路?” 赵家娘子捧来茶盏,热气氤氲。 见阎赴再度提起此事,惊魂未定的几人方才回过神来,陈守拙有些难以想象。 “大人,从县缙绅扎根此地百余年,多的甚至从洪武年便在此地,恐怕很是艰难。” 陈守拙心中对比,一个是流官制的县令,任期一满便要调走,一个是数百年经营的缙绅家族,散布各个州府。 要想对付这批缙绅,极难。 赵观澜在一旁听着,默默点头,他们本就是土生土长的从县人,更了解这些缙绅家族的势力。 “单一个马家,有官吏在州府做为依仗,这些官员自身又在朝中师生朋党,盘根错节。” “下有族人遍布各行各业,县衙文书,村镇里甲,米粮商行,这等势力,很难触碰。” 阎赴盯着几人,暗自点头。 陈守拙他们能看得清形式,没有盲目开口,心思算得缜密。 事实上他比几人看的更清楚。 若是没有万历中兴,张居正入主首辅,摄政天下,嘉靖之后大概便是王朝末路,熬不到崇祯时期。 其中出力最大的,便是这群缙绅。 现在,他要动的,是比皇帝对大明掌控更深的阶层。 不过如今他并没说要对付全天下的缙绅,彼时他看向几人。 “诸位可知晓二甲第九名,进士张白圭?” “如今这位身在翰林院,师从徐阶徐老,也算是本县的至交好友。” 言及此处,阎赴伸手,指向县衙所在。 “如今县衙的典吏张炼,便是本县离京之时,张兄赠与本县。” “他可是张兄自小一同长大的书童。” 阎赴并未继续开口,有些事说到此处,已算揭开。 陈守拙,谢怀清等人面色一变,重新看向眼前这位县尊大人。 昔日他们还以为县尊大人不过是一名官场不得意的边缘之人,毕竟若是朝中有所关系,谁会被调到陕西这等贫瘠之地的小县做为县令? 之后他们也听闻旁人说过,这位县尊大人,不过是一个贫农侥幸考中,得了个同进士出身。 所以在听到阎赴说要对付缙绅时,才这般担忧。 可若是县尊大人当真有二甲第九名的好友,光是翰林院出身,就已能证明其背后势力。 相比之下,区区一个地方推官,学官,当真不算什么。 而以这般身份,说出要对付从县缙绅的话,便由不得他们不多联想了。 陈守拙抬头又看了一眼阎赴,心中愈发笃定。 能互相赠送书童,这等关系,不必多说。 “学生愿为大人对付缙绅之驱策!” 咬着牙,陈守拙心脏砰砰直跳,率先开口。 若是能在这一刻入了大人的眼,他所期盼的权柄,必将更进一步! 眼见陈守拙率先开口,赵观澜等人索性心一横,也做了决定。 阎赴深深看了一眼陈守拙,端起茶盏,此人心中有百姓,也有权势,很好用,又不必担忧失却本心。 眼见四人均是确定跟随,阎赴终于漠然开口。 “日后尔等四人,以陈守拙为首,入文书院,管辖县衙各部文书卷宗,钱粮调动。” “但这只是尔等官面上的政务,日后尔等分别有自己紧要事务。” “陈守拙。” 陈守拙恭敬行礼,昂扬开口。 “诺!” “令你主持搜集孙,韩,楚,马四家欺压百姓,贪墨税粮,兼并土地,安插官吏,逼良为娼之罪证。” 陈守拙愈发兴奋,暗中搜查四族罪证最是容易,四族中平日里里仗着自家在从县权势滔天,干这些勾当的时候并不掩人耳目,几算是光明正大。 纵然知晓如今这般兴许会得罪四族,但相比县尊大人背后势力,四族又算个什么东西! “学生必不辱命!” 与此同时,阎赴目光落在赵观澜身上。 陈守拙年轻,做事果决,心思缜密,让他来调查罪证最合适不过,赵观澜是四人中年纪最大的,性子沉稳,因此更适合缔造讯息网络。 “赵观澜,命你暗中与从县各行业及乡间之人建立联系,记住,上到衙门官吏,下到地痞无赖,本县要整个从县城的一举一动,都在掌控之中!” 赵观澜心底澎湃,拱手行礼。 “诺!” 扳倒压在从县底层百姓头上数百年的缙绅家族,这等功绩,让他几乎发抖,不敢想象若是当真做成了,在之后从县县志上会如何记载自己! 然而阎赴的安排还在继续,彼时他放下茶盏,看向蔡元贞。 此人心思玲珑,见人说话的本事不小,尽管因为没有根基,始终无法更进一步,但能从一个贫农之家混迹到县衙一房之主,也是极有本事的。 越是圆滑之人,越是适合接下来的位置。 “蔡元贞,命你在县衙之中调查一切缙绅安插,买通之官吏人手!” 蔡元贞肃然拱手。 “诺!” 旋即阎赴目光落在最后的谢怀清身上,此人处事镇定,循规蹈矩,坐镇配合,调度钱粮不在话下。 “命你主持县衙县政司,文书院基础,随时配合其余三人调度卷宗文书。” 一柄为从县缙绅缔造的刀,崭新出鞘! 第50章:遍布该县 陈守拙四人离了农家大院,阎赴起身而立。 如今已是七月,风沙里夹杂几分燥热。 这一刻,他眯起眼睛,背负双手。 一旦接下来面对面对缙绅的调查和全面信息网完成覆盖,也意味着自己将彻底掌控从县! 现在阎天还在源源不断的运送粮食和物资,大概很快便能买空延按县的粮食。 同时延按周边的粮食也差不多要被买空,从更远的地方调配粮食,成本极高,这些原本有自己粮仓的世家大族自然不会如此,谁会为了他们眼中的贱民平抑粮价亏损自身? 今日之所以如此,也是必须要趁着延按彻底混乱之前,将从县收入囊中。 次日清晨,陈守拙一夜未眠,眼底兴奋疯狂弥散。 调查四族罪证,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这个处处被排挤的小吏能接到如此重要的差事。 若说之前他心中还有恐惧忐忑,那自从得知了县尊大人的背景之后,他眼里只剩激动。 尤其是昨晚回到家,他细想到这些时日从县之变。 他亲眼看到县尊刚刚抵达从县的时候,是如何被刘覆文及一众典吏主簿排挤的。 那时候县尊大人的话甚至传不出县衙。 如今又如何? 刘覆文身死,刘家族灭,县衙内主簿典吏一一被清除,人事,财政,政务之权,全都回到县尊这个刚刚抵达从县一月余的知县手中。 有背景,有手段,有城府,追随县尊大人覆灭从县缙绅,未必没有机会。 深吸一口气,陈守拙开始皱眉思索从何处入手,开始调查,最终确定的方向,仍是马家。 昨日他们才刚刚斩了马元德,得罪马家,纵然有县尊大人出手遮掩,为免夜长梦多,马家也需要尽快覆灭才是。 陈守拙换了一身破旧衣衫,出现在马家对面,开始暗中观察。 任何一个家族,都不会是铁板一块,他固然可以随手取得马家逼良为娼,纵人行凶的罪证,但马家宅院中的账本,才是最为根本的证据,有了账本,他必定能轻易扳倒马家。 果然,到傍晚时分,他听到马家宅院中发出几声哀嚎求饶,片刻后,便见一名奴仆一瘸一拐,自府院后门走出,脸上还挂着凄然泪痕。 那奴仆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只作书童打扮,陈守拙来的时候,兀自蹲在墙角擦拭着眼泪。 “马家又欺负人了?” 陈守拙的声音逐渐变得温和,因为衣衫破烂,倒让这书童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 眼见这奴仆年纪不大,陈守拙故意叹息。 “这次是因为何事?” 人在委屈的时候,最怕有人关切,那书童再也忍不住,眼泪滚滚落下,对陈守拙说出了来龙去脉。 书童名叫米丰,河西村人,四年前被卖到府上,签了文书,马家大房长孙生性纨绔,不仅时时殴打他,家中姐姐来探望他的时候,更是被那顽劣子弟看中,强行带入府中糟蹋了。 米丰一家贫苦,只能咬着牙认了,前些时日米丰姐姐有了身子,来寻马家少爷给些银子,不料马家少爷竟想也不想,便将人赶了出去,还打了米丰一顿,说他故意败坏马家名声。 “我家阿姊性子软,这般事情闹出去,怕是活不成了。” 米丰说到此处,眼泪更是止不住,捂着脸呜咽。 陈守拙牙关紧咬,听的一双拳头攥出声响来。 马家,该死! 这还是只是其中一人,其中一件......他们怎么敢! 深吸一口气,陈守拙想到县尊吩咐,眼眸愈发森冷。 “你既是河西村人,应当知晓王三狗?” 米丰胡乱用袖子擦拭着眼泪,默默点头。 陈守拙眯起眼睛,声音极具蛊惑。 “你想为姐姐报仇,还是想一辈子就这般,继续给人做奴才?” “你想当一天的人,还是当一辈子的狗?” “想不想看那马家纨绔跪下给你认错?” 每一句话都像是落在米丰心底,这名个子极高的书童眼眸逐渐生出恨意。 “想!” 陈守拙满意笑着。 “既如此,日后你我每三日在马家后门外相见,传递信息。” “你且在府中暗自搜集马家罪证,尤其是找机会寻找马家各个生意的账本。” “若是能看到他们私售铁器,向北私运粮食,或者兼并土地的账本,一定拿出来。” “我敢保证,届时你不仅能看到他跪在你面前,你甚至能从奴籍中脱离!” 这边陈守拙忙着在各府中安插眼线,伺机窃取四族罪证,另一边,素来老成持重的赵观澜也换了衣服,面上做出豪横姿态,身后带着几名换了寻常衣衫的衙役。 两锭银子在手里上下抛动,姿态张扬。 眼下他正在石牛镇外,六个地痞混混一双眼睛似长在那些银子上,满是贪婪。 “日后石牛村里,凡是和楚家有关的消息,老子要第一个知晓。” “里甲消息,老子也要第一个知晓。” “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只要你们能拿着有用的消息来,老子就能保证你们能拿着银子走。”“但若是尔等传递假消息,骗取银两......” 长刀在刀鞘中发出冰冷声响,让几名地痞无赖眼皮狂跳。 这年头,能带着刀出门的,不是他们能惹的起的。 为首的地痞陈季闻言谄媚笑着。 “不敢,小人只要一有消息,必定前来汇报!” 这般笑容在赵观澜将三两银子抛到他们手中时,愈发灿烂。 他们本就是没本事又胆子大的主,能不劳而获,还能借机攀附到这等人物,怎会不愿意。 赵观澜为搜集信息方便,特意在县城赁了一家商铺,以作联络点,闻言冷冷点头。 “还有两条规矩,若尔等所提供消息提前出现在店铺,那就得不到银子了。” “第二点,谁若是将老子的消息私下泄露,不管是泄露给谁,你们六个,都见不到第二日的太阳!” 赵观澜身旁的衙役都是阎狼上任后亲自培养,如今面无表情按着刀锋,几名无赖愈发胆寒。 与此同时,谢怀清和蔡元贞也开始暗中布置。 这一刻,阎赴麾下势力,宛若根须,在阴影处疯狂蔓延,遍布从县! 第51章:缙绅试探 “大人,马家族长马元信来了。” 一名衙役匆匆奔赴三堂,低声禀报。 阎赴正在翻阅四名小吏整理的卷宗,其中不少都有伪造痕迹,闻言手中朱笔一顿。 “所为何事?” 见县尊大人仍是慢条斯理,前来汇报的衙役心绪也随之平复,恭敬开口。 “此人一入县衙,便大声喊冤,听说是马家有人被暗害了。” “此外马元信极为张扬,并不愿在承宣坊外等待,已闯入大堂。” 阎赴心中冷笑,面上不动声色,起身开始整理官袍。 “请入二堂。” 马元德昨日方死,马家找上门来,只怕还不知道,如今正有人在暗中调查他们。 张扬跋扈,且看还能嚣张多久。 片刻后,二堂内脚步声响起,伴随悲切。 阎赴整理好官袍,见了马元信,连忙快走了两步,看起来倒像马家才是从县的县尊一般。 “惊闻噩耗,不知马家何人遇害?” 马元信拱手,声音低沉。 “学生见过县尊大人,是学生族弟马元德。” “他本是县衙文书,数十年兢兢业业,没成想昨日竟被人发现暗害在自家院落,满门上下,尽遭屠戮,县尊大人,可要为我马家做主啊。” 马元信一边开口,一边抬头观察阎赴脸色,眼眸闪烁。 悲切自然是装的,说是族弟,一个小小旁支,死了便也死了,他并不在意。 但近来从县的氛围不对劲。 先是刘覆文死,之后则是刘家满门。 后来又是两名主簿和一名典吏先后身亡,再加上眼下马家文书之死。 他们不是对县衙变动一点风声都听不到,正是因为得到县衙上下重要职务全都被这位新任县尊一手把持,他们才觉得不对。 哪有这般巧合,挡住县尊掌控县衙之人一一身死,县尊立刻便能安排自己人立刻升迁。 于是最初他们还在担忧屠戮刘家的巨贼何时再来,时时提心吊胆。 如今却将怀疑的矛头指向了这位县尊大人。 有时候最不可能的,或许才是他们灯下黑里隐藏的真相。 然而阎赴闻言先是瞳孔收缩,极为细微的表情迅速扩散,面色逐渐苍白。 “什么?马文书被人害了?” 阎赴起身,魁梧身躯来回踱步,额头渗出几分冷汗。 “太放肆了!来人,来人!” 连喊两声,声音在马元信耳中显得有几分颤抖。 “立刻派仵作前去取证!” “前些时日是刘家,这些时日又是马家......” 阎狼领着几个衙役匆匆离开的时候,阎赴仍在背负双手,来回踱步,神态焦灼。 原本想测试此人的马元信见状眯起眼睛,心中怀疑渐渐打消几分,旋即声音依旧悲痛。 “县尊大人切莫焦急,相信有阎捕头前往,一定能查到那巨贼踪迹。” 阎赴似乎泄了气,苦笑着坐下来。 “希望如此吧。” “日后考功之际,本官在任期间,多次发生凶案,如何向朝廷交代?” 如今形势竟似反过来,马元信这个苦主开始安慰阎赴这位知县。 彼时马元信端起茶盏,似乎无意。 “这些时日知县大人操劳,学生们都看在眼里,听闻大人先是整合衙门,任用贤能,又开善堂,补孤寡,助伤残,减佃租,兴修水利,组织开矿。” “从县上下,百姓无不感念大人恩德。” “这般功绩,便是考功司来了,也多半说不出什么。” “从县可还从来没有过这般功劳滔天的县尊呢。” 话音落下,阎赴已经知晓马元信心里的念头。 今日前来,只怕还是要试探自己。 想必四族也看出来了,自己这些动作,一方面排除异己,一方面派人下村镇,已经隐隐让这些扎根从县的缙绅感觉到了威胁。 这才动了试探自己的念头。 今日马元信来上报马元德被害案只是个由头。 果然,马元信接下来的话,愈发图穷匕见,这位马家族长慢条斯理的放下茶盏,故作郑重。 “县尊大人且放心,你我等人既是一条船上的,学生们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马家虽弱,可也有州府官吏,加上孙,楚等几家在各个州府官员,日后吏部考功,自然会向着大人,不必担忧。” 先安慰,后敲打? 仗着自己在州府的官吏权势,这是吃定自己这个小小知县了。 阎赴心底森冷,眼眸漠然一闪而逝,面上竟是一副感激涕零之姿。 “既如此,日后还要劳烦诸位家中多多走动。” “不成,需得本县亲自拜访才是。” “待到从县稳定下来,本县必定准备厚礼,前往诸位大人府邸亲自拜会。” 眼见昔日那位清高自持的知县,如今在自己面前慌了神,不知所措,像是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马元信愈发确定,此人与其余各地官吏别无二致。 都是朝中没有根基之辈,如今做的这些,大概只是想捞够政绩便走罢了。 想到此处,马元信面上悲切逐渐收敛,生出几分笑意。 又寒暄了几句,方才起身。 “有劳县尊大人操劳,学生这便离去,不多叨扰。” 阎赴不顾知县身份,亲自将人送到大门外,同时还故意低声训斥了几名阻拦的衙役。 “日后见到马族长,便当如见本县一般,从县多亏了马,孙四族这等擎天之柱支撑,岂能耳怠慢!” 马元信拱手行礼,笑意愈发张扬。 “县尊大人过誉了。” 离开的时候,马元信分明听到那位魁梧知县还在匆忙吩咐,日后多调几名衙役到他所居的农家大院外守护。 胆小怯懦之姿,唯唯诺诺之态,着实引人发笑。 直到此刻,他心中最后一点怀疑也已烟消云散。 似这等人,哪有那般魄力,威胁从县四族? 马家,孙九年,楚伯先等人均已汇聚,眼见马元信折返,眼眸锋锐。 “不是此人。” 马元信嗤笑,将今日县衙所见所闻一一道来,孙九年,楚伯先几人闻言也愈发不屑。 “这般胆量,定然不会是他。” “不过,也需尽早找出那县中巨贼才是!” 县衙内,马元信身影消失不见。 第52章:不学李自成 折返三堂的阎赴一改脸上唯唯诺诺,神情漠然,靠在椅背上,默默思索。 指尖在桌案上敲打出嗒嗒声响。 “缙绅四族......” 每一个字都夹杂寒意。 算算日子,也留不了几日了。 阎赴眯起眼睛,低下头,继续开始翻阅文殊院整理的四族罪案卷宗。 说来可笑,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卷宗上罪案最多的人,刚刚被他从县衙恭恭敬敬送出门,那般张扬肆意的姿态,历历在目。 这世间果然是不公的。 下了值,阎赴回到农家大院,天色已黑,从县虽无宵禁,大街上却没有几盏灯火,连行人都见不到半个。 正因如此,深夜搬运粮食的丝毫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大人。” 阎天只出去了一个月,却肉眼可见的长高了些许,想来是这段时日能吃饱饭的缘故。 加之购买粮食,变卖字画,交游多了,眼眸也多了几分精明沉稳。 “如今粮食采卖已是接近尾声,这边安排了罗录几人前往采购,延按县的粮食快要见底了。” “吾等十二人将收尾之事交接清楚,便都回来了。” 阎赴闻言点头,转身看向老军户赵渀。 祖孙三人正带着阎地等人操练长枪。 十几人清一色身着漆黑长袍,持枪刺杀姿态凶狠。 院子内的草垛被刺的砰砰作响,杀意凛然。 这些都是昔日亲自参与刺杀刘覆文,灭门刘家之人,动起手来均是冲着胸腔头颅刺去。 因为长达月余的饱饭,身体调养的很好,力气也大了许多,动作格外狠辣果决。 呼喝之声森冷,虽只有十几人,却也勉强有了一些军阵气势,整齐划一。 阎赴站在一旁看了许久,到众人两个时辰操练之后,挥手叫来了赵渀。 老军户眼下额头汗水密布,浸透衣衫,见到阎赴,肃然行礼。 “大人!” 阎赴点头,看向农家大院外。 那里圈养着大量牛羊,连窝棚都是新修。 大规模养殖不是办法,如今自己手底下没有兽医,一旦有牛羊染上疫病,这些银子都要打水漂。 “操练的不错,但人太少了。” “必须想办法尽快筛选百姓加入黑袍军中。” “即日起,命尔等探查周边贫苦百姓,于三日后,酌情赠羊。” “是!” 赵渀的动作很迅速,加上周麻子这些从县贫苦百姓,很快便列出真正贫苦之家的名单。 阎赴将羊亲自送到少年吴铁柱手上的时候,吴铁柱还有些恍惚。 “这是羊啊,县尊老爷。” 话音落下,连他自己都只觉可笑,县尊老爷难道不认识羊? 只是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两头羊就这般送给自家了? 阎赴温和开口。 “若能让从县百姓都吃的饱饭,本县散尽家财又有何妨。” “听闻你还有个生病的老父,定要好生照料。” 那样的姿态,几乎让吴铁柱落泪。 家里只有一点薄田,全买了也换不了这两头羊。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高高在上的知县老爷,能这般温和的和他们这等泥腿子说话。 破旧茅草屋内,有苍老声音传出,带着哭腔。 “铁柱,替咱给知县老爷磕头。” 阎赴知道,那是少年吴铁柱的父亲,如今没出来,也是因为吴铁柱穿着家里唯一的衣服。 这些最底层的百姓,是当真极贫穷的。 在吴铁柱眼含热泪的准备屈膝时,却偏偏被阎赴一把扶起来,彼时知县老爷眼底温和收敛,变得严肃。 “不准跪!” “记住,除了爹娘家国,没有什么值得一个男儿下跪。” “日后,都不准跪!” 知县老爷走后,吴铁柱想了很久。 他不知道为什么知县老爷不准他跪,以往的老爷们最喜欢看的,不就是他们下跪吗? 他回头询问父亲。 老父咳嗽着,浑浊眼泪大颗大颗落下,颤巍巍的声音在风中拉的老长。 “知县大人,这是把咱当人看呢。” 知县又开始为从县贫苦百姓做事的消息,在底层农户中飞速传开。 和之前修补屋顶,分发粮食不同,这次知县直接给了每个贫苦家庭两头羊。 许多百姓路过知县老爷住的农家大院,分明能看到夯土的院墙都破旧的不成样子了。 农户们悄悄凑过去,看到的是知县老爷正在检察水渠修筑情况。 有人抹着眼泪,有人感动的攥紧拳头。 七月十四,眼见着便要到中元。 这一日深夜,阎赴叫来了送出羊群的家庭,三十八家农户都来了。 阎赴如今没穿官袍,只穿着昔日赴任前,母亲亲自缝上的布衣,破旧,打着补丁,但很干净。 这些贫苦农户也一改往日面有菜色姿态,有了羊便有了盼头,加上知县之前给的粮食,日子比往年好了许多,如今至少站着不会冒虚汗了。 “乡亲们。” 阎赴声音沉重,盯着东南方向。 “眼见着又要到汛期了,但本县不曾见到朝廷有修缮黄河的痕迹,河工徭役虽有,但往年决堤之地并未修复。” “只怕接下来少不得会有许多流民。” “眼下城中刘家,马家均遭遇贼盗,也不太平。” “本县欲成立伺田队,平时伺候装甲,危险时保护良田,青壮谁愿报名?” 阎赴话音刚刚落下,人群中吴铁柱率先站出。 “草民吴铁柱愿加入!”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日,县尊老爷给他的尊严和羊。 那是他一家的命。 有第一个便有第二个,很快,十几个青壮开始报名,还有十几名青壮因为担忧家中,没开口。 阎赴点头,确定人选。 “即日起,伺田队每日供应两餐,三日一次荤菜。” 见到浓粥的时候,一众青壮愈发激动感恩,狼吞虎咽。 之后赵渀之子赵将也在深夜开始带着这些农户操练,和阎天等人一起。 只不过一边是用木棍,一边是用石头。 这一刻,阎赴目光于黑夜中扫过。 十八个农户伺田队,十二个阎天等少年。 如今自己手中私下的队伍,已有三十人。 彼时阎赴转头看向城内,眼底狠辣。 他不急,他不会效仿张献忠之流流寇。 他会缔造一个最好的根基,来掀翻这个不公平的大明! 第53章:老百姓能吃饱饭 伺田队正在忙碌操练,拿着锄头的庄家汉们站得笔挺。 七八月的太阳逐渐毒辣起来,夹杂着风沙。 阎赴远远站在树荫底下,凝视三十道认真操练的身影。 伺田队眼下十八名汉子吃过三天饱饭和盐,一身力气使都使不完,眼见着天光大亮,这些汉子们才和阎天等人同时结束操练,开始前往田地侍弄庄稼。 阎赴看着这些衣衫破烂的汉子,只觉得心酸。 他们是有力气的,都肯侍弄庄稼,尽心竭力。 只是这些最勤劳的百姓,却只能光着脚,满是皲裂的踩到泥里,身上的衣服也是破破烂烂,好一些的能打上补丁,条件差的便只能任由其愈发破损。 待到农户们先后离去,阎赴才挥手叫来赵渀。 “大人。” 赵渀虽有孙子,但这年月成婚都早,如今也不过四十五岁。 吃了数月饱饭,他才真正展现出一个老边军的锋锐,校场之上棍棒长枪虎虎生风,格外霸道。 “稍后本县让赵家娘子调派一部分粮食和腊肉,今夜操练之时,你且看着。” “若有伺田队员操练得当,结束之后,便分发粮食和肉做为奖励。” 赵渀闻言神色一变,眼底欣喜。 他似乎明白大人想要什么了。 伺田队如今仅有十八人,不是因为青壮就这么多,大部分青壮劳力不加入,也是顾及到家中老小无人照料。 他甚至可以想象,一旦伺田队的汉子提着肉回家,其余各家青壮将会何等羡慕。 到时候,伺田队或许便不只是这些人了。 这些人便是预备军队! 想通关节,赵渀兴奋抱拳。 “是!” 阎赴则是看着赵渀兴奋离开背影,平静思索。 现在伺田队这十八人,算是黑袍军的后备力量,想要让百姓们死心塌地的跟随,还需要加点火候。 无论说百姓目光短浅也好,还是其他,其实对于这些不识字的百姓,谈论什么家国情怀,谈论理想都是虚的,他们要求从来都是一步步递增的。 现在,他们想的只有一样,全家老小吃饱饭。 他会一点点对这些受尽苦难的百姓好,直到最后,带着他们,一起去为其他百姓争一个公平! 果然,到这一日深夜,赵家娘子已经调派了五块一斤的腊肉,还有分装好三斤一袋的黄米。 伺田队也如约开始抵达抵,操练。 锄头算不上锋锐,但也极为沉重,挥舞起来发出呼呼的声响。 赵渀教导这些伺田队的乡亲,只有两样,一是列阵,二是劈砍。 剧烈劈砍很耗费力气,吴铁柱提着锄头呼呼喘气,深夜里如同一头疲惫不堪的耕牛。 “列阵!” 赵渀猛然开口,率先收起兵刃。 阎天等少年立刻收回棍棒,矗立不动,尽管汗珠还在大颗大颗滚落,滚到眼睛,滚到口边,十二名少年只站得笔挺。 相比之下,伺田队的汉子们站的便没有那般稳重,如今一个个尽管在控制,但发抖发酸的手脚却像不是自己的一般。 吴铁柱很想就这样躺下,但他还在死死咬着牙坚持,眼珠都因为用力而迸出密布的血丝。 疲惫宛若潮水般袭来,少年一言不发,惟独手臂死死攥着锄头,才没让自己倒下。 这是最艰难的操练。 极动之后的极静,最是考验将士们令行禁止。 赵渀站在人群最前方,目光冰冷,扫过这批伺田队的农户,最终目光在吴铁柱等保持标准姿态的五人身上略微停顿,缓缓点头。 一个时辰后,吴铁柱感觉自己快要虚脱,身上的衣衫在夜风中发冷。 耳畔终于响起赵渀极具力量感的咆哮。 “散!” 这次连阎天等十二名少年都坐倒一片,不断捶打已经失去知觉的双腿和腰背。 赵渀一改操练时的不苟言笑,朗声开口。 “大人有令,伺田队凡操练得体者,奖励腊肉一斤,黄米三斤。” 赵家娘子将一斤沉甸甸的腊肉递给吴铁柱的时候,少年愣住,神情恍惚。 很快,吴铁柱哆嗦着,伸手轻轻触碰腊肉的油脂。 “肉......是肉!” 他还算克制,身边其余四名庄稼汉刚才站的很标准,如今拿着肉拼命揉眼睛,有人红着眼凑上去嗅着,姿态狼狈。 “真是肉啊!” “发肉了!” 有人喜极而泣,有人甚至怀疑自己在做梦。 之前大人虽然分发了羊给他们,可那些都是要养着下崽的,哪里敢吃。 这腊肉是真真切切能送到锅里的。 吴铁柱几乎忘记了上一次吃肉是什么时候。 准确来说,他生下来便没吃过正经的肉。 昔日祖祖辈辈为贫农,家中穷的连稀粥都喝不上,野菜,树皮,他什么都吃过,最好的年景,也不过是父亲运气好,在高门大户外捡了一块掉在地上的肉皮。 回来熬煮了一锅汤,那味道以至于过了五年,他仍时常梦到。 记不得是什么味,只觉得那是他这辈子吃过最好的东西。 吴铁柱欢天喜地的提着肉和黄米回了家,翻身起来的时候,腰不酸了,腿也不疼了。 “爹,爹!” 隔得老远,吴铁柱便压抑不住,大声呼喊起来。 “爹,瞧孩儿带回来什么了。” 破旧木门被推开,吴铁柱将腊肉放在土灶上的时候,吴老爹瞪大了眼睛。 “这是大人奖励孩儿的,说孩儿在伺田队操练的认真。” “爹,家里还有昨日挖的野菜,你等着,孩儿这便给你熬粥。” 土灶这次难得加了许多柴火,吴铁铸去隔壁借了菜刀,将腊肉切成小块,只切了二两,放到锅里和野菜,黄米一起熬煮。 香味浓烈到父子两人直吞口水。 吴铁柱一边用勺子搅动,一边看着老父期待的目光,眼眸通红。 没有县尊大人,他哪能过上现在的日子,老父如何能吃饱哪怕一次? 黄米粥入喉,吴老爹终于老泪纵横。 “儿啊,不可忘记县尊大人恩德啊。” “日后在伺田队,你这条命,便是大人的了。” 吴铁柱也狠狠点头,大口吞咽着米粥。 这是他人生中头一次吃饱饭。 第54章:黑袍 黄米粥熬煮的香味飘了老远,吴铁柱也不是不懂事的,还菜刀的时候,也端了一碗粥过来。 “张婶子,我爹叫我端一碗给你们。” 张家婶子看着上好的黄米和腊肉的油花,直吞口水。 过年也吃不上这样的好东西哩。 她飞速伸手,接过菜刀和碗,讪笑开口。 “那就谢谢了,这肉......” 说到这,张婶子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昔日他们和吴家都是贫农,大灾年景下,又一同做了刘家的佃户。 后来刘家没了,他们这里本就地贫,也没人愿意接手,眼下没了东家,便又成了自家土地。 本以为这已经算是好日子了,所以那一日知县老爷来送羊的时候,他们也没加入什么伺田队的心思。 没成想吴家小子倒是个有出息的,眼下都能弄到肉给他爹吃了。 吴铁柱也没藏着,大大方方开口。 “我参加伺田队,操练得当,大人不光奖励腊肉,还有粮食呢。” “日后参加操练,奖励肯定少不了。” 吴铁柱走后,张家婶子愣住,将粥放在桌上,思索了许久,咬着牙。 “当家的,和你商量个事。” 这一日昔日刘家佃户中,到处都流传着伺田队赏赐腊肉的消息。 许多佃户家的少年,青年也逐渐变多。 傍晚时分,下了值的阎赴换上一身破旧衣衫,看着兴致勃勃汇聚过来,眼睛期待又闪躲的七八名农户,佃户家青壮。 一天的时间,发酵已算很快。 至于如何让他们加入黑袍军,阎赴也已经有了打算。 阎天十二人和吴铁柱十八名伺田队成员都在,除此之外,还有七八个农户青壮。 阎赴就站在人群中,点燃的篝火明亮。 这个时间点已没有人在街面上行走,尤其是刘家和马家相继遭遇凶案,因此阎赴也没有压低声音。 “父老乡亲们,本官今日不坐堂、不问案,只求与诸位说说这人间至苦。” 阎赴看向这些青壮期待又忐忑的眼睛,忽然觉得比篝火还要灼痛人心。 他声音温和,不顾身份,随意坐在地上,抓了块土疙瘩。 “这田本该生五谷养万民,如今却比衙门里的惊堂木还硬。” “昨天本官查粮仓账簿,白纸黑字写着丰年余粮三千石。” “可乡亲们的胳膊,怎么比这账本上的字还细?” 他话音落下,许多慕名而来的青壮沉默着低下头,张家当家的张铁牛只是苦笑。 丰年,哪里来的丰年? 阎赴声音还在继续,他拉起自己的袍子。 “知道本官为何穿草鞋?” 他指着远处的田垄,声音悲切。 “就为记住每道裂缝里,都躺着三个饿死的乡亲。” “那些乡绅缙绅老爷们说这是天灾,可蝗虫过境尚留草根,他们连咱们的骨髓都要吸干。” “本官前些时日翻找卷宗,发现刘家佃户李二嫂典当了嫁妆,说要买青天大老爷一句公道话。”“可这世道的公道......” 阎赴深吸一口气,只盯着这些逐渐没了兴奋的青壮。 “这世道,哪里有什么公平。” “有的是空粮斗,是卖身契,是插着草标的亲骨肉。” “但乡亲们也别忘了......这世上最硬的,是饿不死的人心。” 随着阎赴话音落下,张铁牛突然视线模糊落泪。 他们从来每奢求过知县老爷能和他们这些泥腿子一样感同身受,可他听着听着,便不自觉哭了。 原来知县老爷知道的。 原来他也曾是和咱一样的庄稼汉。 “今日乡亲们都在,大家索性说一说这个世道是否公平。” 张铁牛听到知县老爷的话,壮着胆子第一个开口。 “公平?原本老张家的田不在此处,上好的良田祖祖辈辈侍弄了百多年,那些老爷趁着灾年,用这等下等田换走了老张家的良田。” “这才给了咱们一家六斤麦麸。” “这算什么公平?” 有了张铁牛第一个开口,越来越多的乡亲开始诉说这个世道的不公。 欺压佃户的见税十五,灾年不减,逼的他们亲眼看到家破人亡。 大斗收租,小斗借贷,明目张胆的欺压。 不提前缴纳一两年的押租银,不让他们耕种。 五分利的阎王贷,子子孙孙都被捆在其中。 要么是骗他们可以避税,暗中将寄在他们名下的田产占为己有。 要么是将自己的赋税勾结小吏,安插在那些无权无势的贫苦农户头上。 一桩桩一件件,从最底层的百姓口中说出来,愈发触目惊心。 但这些佃户,农户,到底是没胆子说那些缙绅的坏话,更不敢骂缙绅,只是小心翼翼的筹措言辞。 阎赴复杂看着,直到深夜。 “今日伺田队成员,每人赏腊肉半斤,衣服一件。” “刚刚加入也可以领。” 人群这一刻哗然,当看到县尊大人真的拿出许多肉和衣服,这群青壮农户,佃户红了眼眶。 县尊老爷自己还穿着补丁破衣服呢。 人群乌泱泱跪了一地,有人抹着眼泪。 张铁牛攥着新衣裳回家的时候,深一脚浅一脚的,仍觉得像在做梦。 新衣裳更是小心翼翼的保护着。 张家婶子眼见张铁牛回来,凑上来,看到腊肉激动兴奋。 “真有肉......” 张铁牛如今回过神,也亢奋近乎狂热的对妻子讲述了县尊老爷的话。 “他心里装着咱呢,不是装着那些地主老爷。” “伺田队我明日便要去操练,县尊老爷说得对。” 这一刻,张铁牛眼眸明亮,头一次这般充满希望。 “咱的田地,要自己保护!谁来都不能抢!” 第二日天还没亮,农家大院里布满了火把。 昨日又加了八名伺田队员,眼下第一批吴铁柱和第二批张铁牛等人合并,已有二十六人。 赵渀给他们全都发放了黑袍,武器也从锄头变成了长矛,正式开始结阵练习刺杀。 “杀,杀,杀!” 长矛破风,整齐划一,逐渐有了凶戾气息! 操练结束,阎赴看着初具规模的伺田队,风声呼啸中站得笔挺。 “好!即日起,伺田队更名黑袍伺田队!” “凡军中表现良好,评为甲等者,获取军功可申请房屋,可申请娶妻!” “黑袍军,斩尽不公!” 张铁牛,吴铁柱等青壮闻言愈发亢奋,激动举起长矛。 “斩尽不公!” 第55章:缙绅必须死 “娘,你瞧,这是大人奖励给咱的新衣裳。” “哎哟,这么好的料子,得花多少银子啊。” 黄泥茅草搭建的房屋里,传来细微的声响,农家妇人在身上擦拭了手,才轻轻碰着儿子身上的衣裳。 “前些时日,娘看知县老爷自己穿的衣裳都快磨破了,带着好几块补丁呢。” “老爷是个好人,你可得好好听老爷的话......” “要是没有老爷,咱家里哪能吃的上这么好的米粥。” 少年咧嘴笑着,重重点头。 “娘且等着,孩儿给你熬粥。” “不成,哪有日日都吃这么好的道理,今日娘没怎么干活,喝点野菜汤就好了,不饿。” 阎赴远远听着,明明是夸赞他的话,他却生不出一点欣慰。 有粮食也省着吃吗? 这便是大明的百姓啊。 给他们一点衣服,一点粮食,他们就对人死心塌地。 这些人从未要求锦衣玉食,绫罗绸缎,能吃饱,不饿死就好。 这么简单的要求,偏偏有人要明抢他们的粮食,夺走他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日复一日。 哪怕这个世道公平一点也好。 阎赴走了,母亲缝制的老旧衣衫在风里飘摇,一个人踏入暮色。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映衬在老树干枯的枝桠和满布裂纹的夯土墙边。 这条路,孤零零的。 马家马元德被害案如今在从县引起轩然大波,许多商户都在暗地里讨论。 若是没有刘覆文,刘家先死,或许还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但如今,连走街串巷的货郎都在角落和人窃窃私语。 “先是刘家,如今又是马家,咱从县可是真的进贼啦。” “说杀便杀,下手真狠啊。” 一时间,入了深夜,连在街面上行走的行人都比以往少了大半,竟有些风声鹤唳之感。 马家自上次抵达县衙试探之后,这些时日也没有催促过分毫,俨然一副并不在意马元德案的模样。 尤其是接手刘家核心店铺后,新开张的铺子每日秘密来往的人极多。 甚至马家都不曾遮掩,明目张胆没有盐引大量贩盐。 “大人,这些都是马家如今贩卖私盐的数量,只是如今吾等还不曾拿到账本。” 陈守拙这些时日忙着暗中搜集各家罪证,如今展现出来的尽管只是一部分,仍是让人触目惊心。 食为天包房内,阎赴皱眉,一双眼眸愈发冷冽。 贩卖私盐,不缴纳税收,马家胆大包天,只这一条,便足够捏死他们。 陈守拙也眯着眼睛,起身。 从此处包房窗口恰好能看到马家开设的私盐铺子。 彼时阎赴也漠然看着,笑容狠辣。 “不加掩饰,就差打出招旗了,看样子,是吃定本县了。” “很好。” “继续调查,尽快取得马家欺压百姓,贩卖私盐的账本。” 盐也是起兵需要的重要物资之一,马家手中倒是掌握着一个极为重要的物资来源。 陈守拙闻言,立刻拱手,肃然点头。 阎赴才刚刚出了食为天门口,便见到马家子弟出了铺子,如今晃悠悠坐在马上,绸衫招摇,手里还提着一袋银。 此人他略有印象,昔日四族宅院赠金之时,曾随马家族长马元信一同敬酒,名叫马亨礼,为马家年轻一代嫡次。 眼下马亨礼提了银子,笑容肆意,狠狠挥舞马鞭。 长街上多的小摊贩,行人,此人竟不管不顾,纵马奔驰,马蹄声立刻引起不少行人惊呼奔走,乱作一团。 地上摆放的小摊,自然也是散落一地。 几名捕快近些时日巡逻殷勤,都是阎狼一手提拔上来,也有一腔为父老乡亲尽力的打算。 尤其是亲眼见到县尊大人穿着破旧衣衫亲自为那些贫困农户修葺屋顶,更是感动不已。 眼下见马家纨绔闹事纵马,即刻站在路中,伸手阻拦。 “闹市逞凶,可知律例!” 咆哮声还未落下,马鞭破空之声便凌厉响彻。 “去你娘的律例,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老子是马亨礼!” 鞭子狠狠落在为首的中年捕快刘二身上,肆意桀骜之姿一览无余。 眼见刘二攥着拳头,马亨礼冷笑一声。 “当今县尊见到家父都要恭敬送到县衙外,一个小小的捕快也敢阻拦老子,仔细你的皮!” 刘二涨红脖子,看着周边百姓,有人瞧瞧擦泪,有人惊魂未定,更多的不敢抬头看他。 这一刻,他终于面色铁青,狠狠挥手,让开了道路。 马亨礼冷笑,伸着马鞭指向刘二,高高在上。 “记住了,好狗不挡道,下次再这般莽撞,你也是有家小的......” 马蹄声踏在青石板上,伴随着马亨礼大笑声一路渐行渐远。 彼时食为天门口,阎赴目睹全程,面无表情。 马亨礼? 他知晓近来四族逐渐接手刘家的产业,愈发肆无忌惮,一日赛一日的张狂,但眼下,马家这些人当真是要疯了。 明目张胆的贩卖私盐,闹市纵马的桀骜不驯。 甚至他昨日还看到喝醉的马家子弟当街殴打两名出来采买的农家汉子。 这些人以为自己拿了他们的黄金,便有把柄在他们手中。 以为掌控了乡绅里甲,自己说话已不算数,他们才是从县的天。 如果自己真是一个一心升迁的小知县,即便知晓被他们拿捏,也只能忍气吞声。 但没人知道。 从县,是要造反之地。 刘家欺压百姓,所以刘家没了。 马家呢? 阎赴平静负手,转身,从食为天缓缓离开。 马家纨绔身上穿着的绸缎太过刺眼,吃一顿饭便是五六两银子,几可让一个三口之家的农户顿顿吃饱饭大半年。 那些奢靡让阎赴哪怕只是多看一眼,都会忍不住咬牙。 都是生活在从县,可那些农户呢,佃户呢? 他们许多人家中甚至没有一把菜刀,米缸里多的是麦麸和树皮。 他们就活该被饿死吗? 阎赴又想到那些时日在吴铁柱家里看到的一幕。 家中仅有一件衣服,他的父亲甚至不能出门。 从县没有公平,那他来给。 阎赴忽然笑着,声音很轻,戾气极重。 “缙绅得死啊......” 第56章:匪患之名 回到农家大院的时候,天色再度漆黑。 眼下农家大院已经经过三次扩建,眼见着占地愈发大了许多。 自上次扩增之后,黑袍军和伺田队已经扩充到三十八人。 分别以阎天,吴铁柱,张铁牛三人为十夫长。 眼下三队人马在赵渀指挥下穿插操练,手中都是木质长矛,颇具气势。 赵渀行走在人群中,一点一点矫正每个人的姿态。 “站稳,长矛都拿不稳,上了战场,只能等死!” “你他娘的长矛往哪里动,要戳死前排的袍泽吗?” 赵渀对于操练的将士们每一个动作都要求极为严苛,连一丝一毫偏差都不能有。 因为他清楚,现在看起来他们只有数十人,但从大人囤积的粮草来看,未来怕不是有数钱数万人马。 如今操练的这些将士,之后大概率会放到每一个队伍中,成为十夫长,百夫长之流中流砥柱。 因此这些算是黑袍军的种子,马虎不得。 将士们也并未心生怨气,阎天这些参与杀官的自不必说,本就是阎赴花银子买来的,不然如今早不知道尸骨堆砌在何处。 吴铁柱等人更是咬牙坚持着,这群百姓没有阎赴帮助,家小怕是都要饿死。 阎赴就在一旁看着,目光平静。 现在这群乌合之众,经过一段时间操练,已经有了一点精锐的影子。 列阵时无人开口,寂静无声。 行进时脚步整齐,步伐沉稳。 长矛刺杀力道十足,角度标准。 一个时辰之后,赵渀才终于结束了操练,跟着阎赴抵达书房。 灯光昏暗,破旧窗户外传来呼啸风声。 阎赴眼底狠辣,声音满是凶悍,终于配得上他魁梧粗糙的面孔。 “马家愈发放肆,留给吾等的时间不多了。” “这些时日粮食囤积愈多,眼见延按那边也没多少物资。” “现在黑袍军操练颇具章法,但还缺乏一点实战,没见过血的,终究算不上精锐。” 赵渀也没反驳,神色肃然。 他在边军效力多年,自然知晓上过战场的兵和没见过血的兵完全是两支队伍。 同时赵渀眼底也愈发兴奋期待,按照里长所说,看样子是要黑袍军动手了。 果然,阎赴平静提笔,宣纸上落下几个名字。 马亨礼,纵马伤民,强掳民女。 马元工,算计百姓,抢占土地......赫然全都是马家臭名昭著的纨绔子弟,腐朽地主。 纸张在深夜发出轻微响动,落入赵渀手中,伴随着阎赴冰冷声音。 “接下来,从县需要一股匪患,名为黑袍匪。” “马家的人头,便是黑袍匪扬名的第一步。” “我要整个从县,听到黑袍匪的名字,不敢出城!” 这是阎赴震慑四族的暗子,同样也是阎赴应对即将从州府出现危机的手段。 赵渀本就是个老军户,性子狠辣,杀心极重,闻言冷笑开口。 “大人放心,这几人的脑袋,见不到三日后的太阳!” 看着赵渀离开的身影,门外又传来风声呼啸,烛火摇曳,阎赴眼底森寒。 “我手下的兵马,如今,便是从县最大的匪......” 这是他故意制造从县匪患的名声,而造反想要不做流寇,则必须暗中积蓄力量,他需要幌子。 第二日清晨,赵渀看着面前整齐划一的黑袍,神情肃然。 “吴铁柱!” “诺!” “命尔率十人,隐藏身份,于今日深夜,蒙面前往马亨言宅院,席卷其金银,做出盗匪之相,提其首级来见。” “张铁牛!” “诺!” “命尔率十人,隐藏身份,于明日卯时前,潜伏马元工庄园之外,同样洗劫斩杀之。” “阎天率十二人随我,斩杀马亨礼!” 这些最底层的农户,佃户自然都对马家罪证有所耳闻,加上调查证据摆在面前,愈发杀意凶悍。 赵渀带着阎天潜伏于新开的柏翠楼外时,已是四更天。 柏翠楼是从县青楼,自马亨礼从铺子里取了银子,便日日宿在此处,但今日他们接到消息,马家家主马元信已传讯马亨礼,要其回到族中。 而他们埋伏的清水桥,便是马亨礼回家的必经之路。 有盗匪传闻,过了二更天,几乎便没有走夜路的,阎天等人目光狠辣,黑袍隐在衣衫中,像极了有耐心的猎人。 又过了半个时辰,眼见月至中天,远处青石板传来马蹄滴答声响。 马亨礼醉醺醺的笑声随风传来,这一刻,赵渀眼眸毒辣,一个翻滚,径直斩断马腿! 马匹失衡,连带着马车疯狂晃动,马夫面色难看,狠辣抽打着马匹。 “这畜生,这是要干什么!” 灯笼也被带着摇晃,顷刻间起了火光。 车内马亨礼语调明显暴怒。 “你娘的,连个畜生都管不好,混账东西,想死了?” 阎天率先挺枪将马夫挑下,却又不致其死,蒙面之下声音沉闷。 “黑袍义军在此!速速留下钱财,可保狗命!” 故意喊了一声,这才悍然动手,挑开车帘,径直将还要咆哮的马亨礼直接刺穿。 阎地几人正面迎上马亨礼护卫,狠辣穿刺,血肉绽开,哀嚎不断。 赵渀亲自带着马亨礼首级,又将马车内值钱之物席卷一空,旋即带着阎天等人迅速逃离。 马夫苏醒已是次日,眼见家主马元信面色铁青,连胸腹伤口开裂的疼痛都忘了,颤巍巍开口。 “对方......对方自称黑袍义军,是抢劫的盗贼啊!” 马家族长马元信神情狰狞。 第四个,加上马元德,这是第四个了! 到底是谁! 与此同时,燕子巷,十几名百姓汇聚,神色惊叹。 “听说马家那位二公子,当时就被人戳成了烂泥,几名护院也是一个都没跑掉。” “何止啊,马家三房管事的就死在庄园里。” “还有马家新一辈四房的,也死在昨夜,那马家的马夫说,对方好像是什么黑袍匪......” “太凶残了,不光抢银子,人也不肯放过,专挑着黑夜杀人劫财!” 如今是八月初,天气愈发燥热。 从县黑袍匪之名,甚嚣尘上! 第57章:杀缙绅 马亨礼三人的首级如今就在农家大院。 黑袍匪名声随着街头巷尾百姓的谈论日益扩散,越来越多人开始谈论这只来历莫名的凶贼。 彼时阎赴刚刚从河西村观察水渠和铁矿作坊修筑的路上折返。 如今是八月。 嘉靖二十五年沦于鞑靼的河套,在首辅夏言与严嵩争权失败后,彻底丧失了收复之机。 嘉靖只知权术,只知如何平衡朝堂,但在一国谋略上着实目光短浅。 以至于堂堂收复失地之事,在他眼中也不过是平衡朝堂的工具。 这也导致了两年后鞑靼率军抵古北口,严嵩却严令不允出战,蒙古铁蹄在京师周边席卷肆虐,劫掠了整整八日! 时间愈发紧迫。 阎赴深吸一口气,看着农家大院和县衙两地。 眼下自己已经有了数股势力。 县衙内主要有陈守拙,赵观澜,蔡元贞尔和谢怀清组成的文书院,一面主持县衙事务,一面暗中调查从县缙绅。 黑袍军眼下则是阎狼,张炼等人负责。 这两支力量都是明面上能打听到的,毕竟黑袍伺田队从县四族稍加留心便能知晓。 而真正隐藏在暗中的力量,则是黑袍匪。 以老军户赵渀为首,负责做那些隐秘任务,譬如劫杀从县欺压百姓的缙绅! 马家最初死的人很少,只有一个马元德,又是旁支,马家族长尚且不在乎,何况其他几家。 但如今马家先后死了马亨礼这等嫡次,还有马家族长真正的族亲兄弟。 接下来从县缙绅几家只怕要上心了。 毕竟谁也不想重蹈刘家覆辙。 这般盘算着,马车也颠簸到了县衙之外。 要应对从县四族,所谓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马车帘幕掀开,阎赴一身官袍,当着乡亲和衙役们的面身影踉跄,下了马车。 “赶紧给本官查!” “混账!一群废物,衙门养你们干什么吃的?每天就知道当个草包?” “一群酒囊饭袋,日日都有凶贼大盗作案,尔等每日巡逻到狗肚子里去了!” 砰! 阎赴一脚踹在捕头阎狼腿上,咬牙切齿,眼底含泪。 “尔等可知马贤侄尸骨未寒啊!” “马家族长自本县赴任以来,便尽心竭力,为从县发展呕心沥血。” “如今竟落得这个下场,马兄,本县对不住你们啊!” 他官袍在眼前抹动,竟是泪洒当场。 阎狼分明感受到那一脚踹的极响,却没什么力道,如今做出脚下趔趄,低着头配合起来。 “是,县尊勿怪,属下办事不力,这便立刻日夜查证,绝不松懈!” 阎赴并不理会,扭头入了后堂,脚步仍是跌跌撞撞,显然心绪不宁。 县衙承宣坊外,一名货郎皱眉,旋即匆匆离开。 与此同时,阎赴入了县衙仪门,径直奔入西侧刑房。 仵作正在验尸,见知县来了,匆匆点头。 “县尊。” 阎赴挥手,仍是眼眶通红,双手撑在台上,上方赫然是一具无头尸身,身着绸缎,腰间悬玉,不是马亨礼又是何人? “查出来是什么凶器了吗?” 仵作耳畔的声音嘶哑,显然知县如今情绪波动剧烈。 闻言仵作眯起眼睛,端正神色。 “经亲往验看,查证现场,被害者胸腹伤痕尖锐,是细长锐器所致,另被害者脖颈伤口不算平滑,多处肌肤血肉纹理有拉扯迹象,明显是被凶犯以小型锐器切割......” “凶手极有可能使用的是匕首和长枪,长矛一类兵刃,且观起力道,不止一人。” 阎赴仔细询问,这一日除了吃饭,竟是寸步不离等在刑房观察。 一旁眼见此幕的刑房文书下了值,悄悄离开,换了衣服竟出现在马家厅堂。 “那阎赴今日算是寸步不离,守在刑房,号称不破此贼,还从县安宁,便不离开。” 孙家族长孙九年,楚家族长楚伯先都在,看着此人汇报,又转头看向一旁早早来汇报的货郎,眯起眼睛,默默思索。 “自从这位县尊抵达,从县周围的盗匪胆子倒是大了不少啊。” “阎赴此人虽然没什么本事,可也算是审时度势,估计是害怕吾等四家追究,如今倒是知道表一表心意。” 楚伯先颇为满意,闻言抚须点头。 不管他有没有能力破贼,堂堂一位知县,迫于他们不得不当众哭丧,已经证明了很多事。 惟独马家族长马元信脸色依旧铁青。 他们马家一日之间连续折损三位嫡系,一位旁支,对于掌控各方面势力影响颇大。 更何况,其中还有他的次子。 “从县眼下不太平,吩咐下去,族中各院招收几名护院,日夜轮值。” “还有,乡镇庄园及城内旁支,一旦入夜,不允外出走动的,倒夜香也不行!” 马家遭受重创,他不得不多加考虑得。 孙,楚等三家族长闻言,同样目光一紧。 刘家也是入夜被满门尽灭,他们怎么敢不小心谨慎。 这边缙绅四族忙着布置族中安全,另一边,县衙内,阎狼匆匆折返,回到三堂。 目光扫了一圈,见都是自己人,这才压低声音凑到阎赴身边。 “大人,已经查证过了。” “刚才门外一名货郎自你入衙门之后,便挑着担子匆匆奔赴马家,想来是马家安排监察县衙的眼线。” “不仅如此,刑房的一名文书也是马家一手提拔入的县衙,刚下了值,就前往马家,想必是汇报今日所见所闻去了。” 阎赴如今正低头看着仵作所写记录,闻言头也没抬,冷笑一声。 之前缔造县政司的时候,陈守拙等几名小吏便已经将县衙的关系图全都给了自己,哪些人是缙绅四族的心腹,他心知肚明。 这些人虽然没有任何权利,可用来监视自己这位知县也尽够了。 “汇报吧。” “本县要的便是他们汇报。” 阎赴将手中卷宗轻轻放在桌案上,声音漠然。 “你们不汇报,接下来如何掏空缙绅四族。” 这一刻,阎赴起身,整理官袍。 “去,替本县在食为天订下酒宴,邀请四族前来一叙。” 第58章:尔等之后再领会吾! 食为天,包厢内,桌面已陈列了二十余道菜品。 鸡鸭鱼肉,猪肘牛舌,一应俱全。 孙九年,楚伯先几人到的时候,阎赴正站在食为天大门外东张西望的等待着。 那模样不像是个官吏,反倒像是求他们办事的商贾。 眼见孙九年几人到了,阎赴匆匆赶上前去。 “几位让本县好等。” 楚伯先冷眼瞧着,蓦然想到一句话。 前倨而后恭,思之令人发笑。 想当初这位县尊大人来的时候是何等狂妄,堂堂从县第一缙绅世家刘家亲自设宴天香楼,此人竟丝毫不给面子,扬长而去。 眼下还不是要等在酒楼之前,恭迎他们? “是学生等人来迟了,稍后学生几人自罚三杯。” 孙九年大笑拱手,神态相比之前,倒是自在不少,也没了昔日拘谨试探。 马元信族中刚刚暴毙四人,实在没心情陪这位县尊演什么官民相得的戏码,只面无表情前往包房。 此次是县尊相邀,四族中都带着亲眷,三间包厢内赫然已坐满四族亲属。 阎赴眼眶仍带着红肿,让马元信目光逐渐散开几分严峻。 看样子这位县尊倒是当真哭过。 “诸位想必也听说了,阎某这个知县做的不称职,才刚刚上任,先是刘家满门遇害,如今又是马家亲眷遭遇不测。” “这支从县巨贼,当真是心狠手辣,本县也着实觉得棘手。” “今日相邀诸位,不仅是准备给马家一个交代,也是为了寻求诸位鼎力相助。” “本县知晓诸位族中多豢养护院,希望诸位能调派护院配合县衙进行从县各村镇山野,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进行搜查。” “此黑袍匪已成从县心腹大患,务必尽快除去,也好还诸族一个公道,给各位一个心安。” 话音落下,阎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孙九年,楚伯先两人都是老狐狸,闻言心中思索。 这黑袍匪先杀刘家满门,又开始对马家动手,却从没听闻对什么百姓村镇下手,甚至连从县那些小商人也每一个遭遇危险。 这几乎是明晃晃甩着耳刮子抽他们这些缙绅世家的脸。 他们心底这些时日也憋着一股火气,同时更有几分畏惧。 刘家完了,马家也开始遭遇,谁知道下一个是不是自己家族。 想到此处,孙九年率先开口,神态逐渐凝重。 “不知道县尊大人可是已有对策?” 话音落下,四族中人纷纷目光汇聚,气氛也逐渐紧张。 阎赴郑重点头。 “本县欲征收民夫,并扩张巡检司兵马,加紧操练,预计在半月之内,完成对从县各村镇,山野的首次搜查......” 阎赴计划细致,一一道来,引得沉浸在愤怒中的马元信频频侧目。 最终竟是马元信率先开口。 “学生马家愿捐银八百两,助县尊大人擒拿黑袍匪!” 由不得他不开口,马家眼下遭遇重创,其余三族势力虽颇有唇亡齿寒之感,但也未必不觊觎他马家基业。 再让黑袍匪劫杀几次,马家怕是留不下什么东西了。 有马元信开口,楚伯先,孙九年等人也纷纷认下。 粮食,银两,还有合计三十多护院,都一并充入县衙,配合寻找盗贼。 事情定下,孙九年转头,目光与楚伯先交汇,化作戏谑。 这位县尊大人,在他们面前,似乎越来越卑微了。 最初在从县门口随刘覆文迎接时,此人尚且不拿正眼看他们。 之后刘覆文死了,阎赴要靠着他们掌控从县,这才勉强将他们放到下属地位。 再后来阎赴从他们手上得了田地,黄金,双方地位愈发平等。 如今这位县尊,反倒是要对他们恭恭敬敬了。 楚伯先笑着伸手,拦住准备继续倒酒的阎赴,姿态傲然。 “县尊若要喝酒,便不得不提楚家留下的好酒。” “我楚家酒坊的酒,在整个陕西也是小有薄名,大人不妨品鉴一番,这五十两银子一坛的酒,和食为天二两银子一坛的酒有何区别。” 美酒拍开泥封,香味顷刻间逸散开来,阎赴目光扫过楚伯先,心底寒意一闪而逝,旋即大笑起来。 “那本县更要品鉴一番。” 那酒水难得的清澈,没有丝毫浑浊,一杯酒入喉,浓烈酒意迸发,阎赴瞪大眼睛,良久方才深深吐出一口气。 “好酒!” 再看他赫然已是面色通红。 孙九年哈哈大笑,一杯接着一杯,和楚伯先,马元信几人轮番上阵,亲眼见到这位年轻县令喝的满面通红,说话也模糊起来。 楚伯先冷眼旁观,这些自然是他们故意安排的。 这位县尊眼下跟他们不是一条心,那便一点点腐蚀。 正思索着是否要唤来孙家青楼里的女子,以美色引诱时,却见那魁梧知县摇摇晃晃起身,行走在席间,冲着马元信新纳的小妾恭敬拱手。 “嫂夫人,莫要折煞我,且让阎某敬你一杯。” 那小妾眼见一县之尊如此行礼,登时手足无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转头看着马元信。 马元信大笑起来,眼底带着病态的满意,却故作生气。 “怎的这般不懂规矩,县尊大人敬酒,竟敢不喝?” 俨然一副志得意满的姿态,阎赴低头躬身的模样,也引来周边几家的哄笑,其中夹杂的鄙夷不屑,更是毫无掩饰。 什么狗屁知县,什么朝廷命官? 考中科举又如何,面见皇帝又如何? 在从县,便是龙虎,也得给他们四族低头! 悄悄这知县大人,眼下对着他们的侍妾行礼的模样,想不想狗? 人往往病态的享受身居高位之人的伏低做小,因为这会让他们觉得自己与众不同。 包厢之内笑声愈发剧烈,直到几名喝醉的缙绅子弟大口呕吐,故意染到阎赴官袍。 阎赴没说话,跌跌撞撞冲着四族告饶,一副酩酊大醉的模样,这才狼狈离了酒楼。 站在食为天下,阎赴抬头,目光森冷,扫过楼上灯火通明,眼底只剩杀意。 罢忍片日,诛汝满门! 冷风吹动灯笼,烛火在阎赴官袍上摇曳,明灭不定,只映的呕吐之物愈发刺眼。 第59章:索性乱起来 阎赴从酒楼折返回来,已是深夜。 农家大院外,前来迎接的赵将和赵家娘子隔着老远,便嗅到了一股酒味。 张炼也在,见状匆匆掀开马车帘幕,旋即眼眸骤然阴沉下去。 阎赴衣衫上满是酒水,甚至还夹杂着他人呕吐的污秽。 就这样平静的从马车上走下来。 张炼转身回了农家大院,手里提着锋锐的长枪,这名文质彬彬的英武书童,如今眼底弥散戾气和杀意。 “大人,是谁?” 他只冷冰冰吐出四个字,赵将不仅没有阻拦,反而同样伸手从腰间拔出佩刀,一言不发。 赵家娘子是个妇道人家,但这一刻,她只眼底愤怒,指着马车回了马厩。 大人是这里所有人的主心骨,今日去参加四族宴会,竟是这般狼狈折返。 那群人,果然该死! 阎赴目光扫过,他毫不怀疑,自己现在说出任何人的名字,手下这些人便能杀入他们族中,取走他们的脑袋。 他深吸一口气,之前离开酒楼的屈辱逐渐散开,只平静抬手。 “不必。” “所谓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 “四族固然张扬,但眼下不宜暴露。” “当真要覆灭之时,四族所有欺压百姓之人,自当一个不留。” 阎赴拦住了愤怒的张炼和赵将,同时心底也有些唏嘘。 叔大将这般有情有义书童赠来,不知如今又如何了? 呕吐之物带着酸气,浓烈刺鼻,阎赴简单沐浴擦拭,换了一身衣服,这才召来张炼等人回到书房。 深夜灯火微弱,赵家娘子上了茶水,匆匆浣洗衣衫去了,如今这里不仅有赵渀祖孙三人,还有张炼,阎狼,张耀祖。 “粮食采卖的如何了?” 这次阎赴目光落在张耀祖身上,这名书生自从参与斩杀刘覆文后,眼下愈发沉浸,期待跟随阎赴一同缔造一个新的世道,因此事事极为缜密果决。 闻言张耀祖点头,转身在书架上取出卷宗。 “大人,如今吾等还有一部分人在延按采买粮草,延按大部分粮食已经被一扫而空,眼下每日能采买的不多。” “大人要求足够三万兵马一个月的粮草消耗,根据万历年间记载,我大致估算,应当准备一百九十八万斤,即一万石粮食。” “目前吾等已经采买的粮食,应当在六千五百石左右。” “继续在延按购买,消耗实在太多,远超平均粮价,所以这段时间从县等地的粮食也已经囤了不少。” 张耀祖话音落下,阎赴默默点头,心中思索。 他说的不错,大批量购买粮食,许多商人都会闻风而来,尤其是粮食和其他东西不同,根本不愁卖,这些奸商宁愿倒掉发霉也不会贱卖,平白惹起麻烦。 “从县的粮食收了多少了?” 之前张炼从延按回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察觉到延按的粮食凑不齐三万兵马的消耗,因此也下令从从县诸地开始收购。 “从县目前的粮食,包括精粮和麦麸都已经在大量购买,已经囤积了近六分之一左右,现在都囤积在地下新建的仓库。” “但现在从县有些问题。” 张耀祖说到这,神色逐渐严肃,看向阎赴。 “大人,吾等这样购买粮食,导致粮价迅速上涨,许多缙绅眼见没了粮食,索性到百姓处低价收粮。” “前些时日河西村等地百姓均遭遇从县四族威逼利诱,要求他们交出家里的存粮。” “四族眼看着能赚取大量黄金,打算靠着这一批粮食高价出售。” “因此也逐渐变得心狠手辣。” “光是这段时间看到的,就有以徭役为由强迫的,还有栽赃陷害的,更有四族对佃户下手,地租从之前的七成,上涨到如今的九成,还要提前征收。” “乡亲们都快活不下去了。” 张耀祖自己便是从县土生土长之人,看在眼里,只觉怒火中烧,此刻看向阎赴。 “大人,吾等还要继续等待吗?” 赵渀,赵将,阎狼,张炼几人如今也愈发神色狠辣,闻言纷纷注目阎赴,只等阎赴下令,便立刻歹人夜袭四族。 但此刻阎赴眯着眼睛,没有第一时间回应。 四族无疑已经引起众怒,这是他想看到的,只是现在绝不是动手的时候。 诚然现在出手,必定能让从县四族遭遇重创,可之后呢? 他们这批人便会像张献忠之流一般,沦为流寇。 他要的不仅仅是覆灭从县的缙绅,而是整个大明。 因此还需要继续等等。 趁着这个机会,也好让之前一直打着黑袍伺田队的农户,百姓彻底加入造反的阵营。 之前他们虽然一直跟着自己,但从来没人想到过造反。 “不破不立。” 阎赴站起,身影在烛火摇曳中站的笔挺,老旧衣衫散出几分巍峨。 “现在,不能管从县四族欺压百姓。” 眼眸锋锐,话语铿锵。 是的,必须让这些百姓亲眼看到这个世道的恶! 若是没有自己,这些百姓又有谁来护着?天底下千千万万个从县的百姓呢? 他们都得亲眼看看那些缙绅地主是如何将他们当作牲口看待的,只有这样,他们才会知道,什么是对的,谁才是真心对待他们。 他不否认自己也有利用他们的嫌疑,可要造反,就一定要够狠,不然那些百姓只想着安稳苟活,谁会信任自己? 房间内,阎赴话音落下,现场一片寂静。 张耀祖是读书人,脑子转的很快,也迅速从之前气血上涌的状态中冷静下来,自行思索。 大人对待百姓如何,有目共睹。 他算是唯一在这个世道把百姓也当作人看待的,不然便么有他张耀祖的沉冤得雪。 至于不管这些百姓,自然是因为造反需要一杆旗帜,一颗决心。 从县四族欺压百姓越狠,这些百姓才会越坚定的跟随黑袍军! 赵渀军户出身,原本便狠辣果决,听到阎赴决定,不仅没有反对,反而亢奋点头。 之前虽然大人胆大的提出造反,但他始终觉得这位大人太柔和。 直到此刻,他终于看到从乱世中杀出一条路来的气魄! 第60章:这才是造反! “滚开!你们这是明抢!” “难道你们就不怕当今知县老爷降罪吗?” 河西村,十四岁的李小石涨红脸,恶狠狠攥着棍子,试图驱逐这些强行征调他家粮食的地主护院。 这些都是孙家派来的人,如今听到少年咆哮,不由皱眉一瞬。 孙家管事孙英碾动胡须,咬牙开口。 “就算是知县,也管不了咱孙家的家事!” “你们都是孙家的佃户,这是不想种孙家的土地了是吗?” “老子说多加两成租子,你们就得加,不然就滚蛋。” “这地,你们不种,有的是人种!” 话虽然这样说,孙英心底也难免没有底气。 毕竟如今新任知县对待百姓的态度他们都见过,不是做做样子。 帮助贫苦百姓翻案,又亲自提着泥浆麦秆上房给那些泥腿子修房子。 要当真是铁了心管这件事,他们只怕也有麻烦。 昨日已经有几名衙门公差阻拦他们,今日若是再撞见几人,这些贱民难保不会惹出事端。 几名正在执行公务的差役果然出现在河西村,看的孙英眼皮直跳。 “怎么?难道知县老爷是铁了心要管孙家的事?” “若当真闹起来,只怕县尊大人面上不好看!” 眼见那群衙役当真来了,孙英心底咯噔一下,语气却没有丝毫变化,姿态张扬。 “咱孙家收自己的租子,知县大人要管,难道知县大人自己便不收租了?” 差役中领头的是阎狼一手提拔的心腹,见状眯起眼睛,直觉一股恶气几欲冲到喉头,狠狠咬牙。 “县尊大人爱民如子,若知晓尔等不给佃农一条活路,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孙英本就是个巧言善辩的,见状登时冷笑。 “好好好,县尊老爷的面子,咱小小一个管事不能不给。” “可决定他们能否继续种植孙家土地的权力,咱还是有的,李小石,明日你们一家便不要种植孙家的地了,能请来知县老爷的佃户,咱孙家可不配要。” 少年李小石见状吓了一跳,他是想要保住自家粮食不假,但若家里没地种了,日后可就都没了粮食,于是他只能手足无措的看向差役,祈求差役能继续帮他们做主。 谁料差役们反而没有昨日那般咄咄逼人的气焰,皱眉开口。 “如此李小石一家岂不是没了生计......” 良久,为首的差役方才咬牙。 “罢了,既是孙家的事,便随你们去吧......” 李小石见状几乎哭出声来,绝望看着几人离开的背影,孙家管事孙英愣住,旋即得意笑了,压低声音。 “呸!他娘的软骨头,还拿知县的名头吓唬老子......” 眼下没了这群差役,孙英盯着李小石,狞笑开口。 “你们都看见了,知县大人可保不住你们,老老实实把家里的粮食都交出来,本管事还能让你们继续种孙家的地,要是不交......” 他趾高气昂的挥了挥手,身后几名膘肥体壮的孙家护院面无表情,掣出了棍棒,只狠狠盯着面前这群佃户。 一群下人径直推开李小石家的破旧房门,从陶罐里翻出大批粮食。 李小石被一名护院攥着胳膊,死命挣扎,却只能徒然看着,眼瞳几乎挣出血。 房间里还传来一名中年男人哀求的声音,跪在地上的正是李小石的父亲李羊。 “这是给我女儿看病用的,求你们了,给条生路吧。” 三十多岁的李羊发着抖,这名老实巴交了一辈子的庄稼汉砰砰在地上磕头,额头竟已渗出血渍。 孙英却看也不看,带着打手和护院转身,前往下一家。 村子最末尾的破房子住着的是年迈的李阿婆,如今已是五十七岁。 眼见这群人强盗一般冲进家里,李阿婆哆嗦着,老泪纵横,慌乱中试图阻拦。 “老婆子可不是你们的佃户啊,你们这不是明抢吗?” “这些都是知县老爷前些时日发给老婆子的粮食,不准抢,不准抢!” 声嘶力竭中,却被孙英不耐烦的一把推倒在地,这名孙家管事狠狠唾了一口,狞笑着。 “谁说这是你的粮食?谁能证明这是你的粮食?” “碍手碍脚的老东西,滚开!” “有种就去找那知县老爷,看看他能不能保住你们!” 阎赴如今就在村口,那群差役则在刚刚汇报之后匆匆离开。 耳畔村中老弱哭泣哀嚎声不断传来,阎赴只冷冷看着。 张炼等人如今也在,老军户赵渀看了一眼村民,又转头看向阎赴,只劝慰开口。 “大人......莫要心软!” “咱们要造反,必须让百姓支持。” 阎赴深吸一口气,默默点头。 现在百姓们都还对腐朽的大明抱有幻想,必须要让他们他们看清楚大明糜烂的真相! 果然,李小石跌跌撞撞看着一地狼藉的村子,终于回过神来。 “咱们去找青天大老爷!” “咱们去告孙家!” 声音嘶哑的少年倔强起身,怒吼开口。 “我不相信,大明没了王法!” 一群悲悲戚戚的村民,开始出现在县衙门外,甚至还有不少身体弱的妇孺孩童,蜷缩在县衙门口的角落,眼睛几乎哭肿。 “求大人问责孙家,将粮食归还草民等人!” 李小石嗓子已彻底嘶哑,如今面色惨白,仍竭尽全力开口。 被抢了粮食的老妇李阿婆已经跪不住,靠在墙边大口喘着气。 阎赴在县衙三堂,张炼则刚刚从县衙门外折返。 “大人,他们已经在劝说中先回去了。” “我已告诉他们,大人需要时间调查。” 阎赴沉默片刻,那些百姓的惨状他也亲眼看到过,没了粮食,对他们来说就是等死。 但他终究狠狠斩断了心底情绪,再度挥手。 “去,告诉各村镇咱们的人,不要管束,负责购买粮食的放开采买!” “让从县四族继续欺负百姓!” 这一刻,他眼底平静,宛若一汪深水。 “既然要闹大,索性在背后推四族一把!” “我要让百姓,对大明朝廷和缙绅,彻底失望。” “自从县开始!” 第61章:从县巨变前夜 天香楼,三楼雅阁内,烛火摇曳,酒香混着檀香。 觥筹交错间,响彻女乐丝竹靡靡之音,几名穿着清凉的女子麻木的扭动腰肢。 孙九年斜倚在华贵的黄花梨木上,嘴角噙着冷笑。 楚伯先和马元信坐在他对面,几人面前摆着精致的酒菜,奢靡到一道菜肴,便是百姓数月之口粮,如今从县四族脸上尽是得意。 “听说河西村那群贱民今早又去县衙哭嚎了?” 楚伯先啜了一口酒,眼中满是轻蔑,他不在乎。 一群泥腿子,还能翻了天? 刚刚得到汇报的马元信眼底生出几分快意,如今马家接二连三遭遇黑袍匪的愤怒,逐渐在这场饕餮盛宴中化作扭曲快感。 马家的势力,虽然在马元德等人死后,有轻微下降,但只要这波粮食市场操作的好,很快马家就会重新崛起,甚至远超从前! “听说那帮贱骨头跪了一地,五六十岁,跪在县衙门口哭得跟死了爹娘似的。” 马元信唾了一口,只觉畅快,眼底讥弄。 “可咱们的那位阎青天啊,连衙门都不敢出。” “听管事说,只是派人出门将那些泥腿子都驱散,说什么要调查证据。” 砰。 酒杯重重落在桌案上,马元信面色在烛火中狰狞。 “查证据,他查个屁,他敢吗?” 孙九年慢条斯理的地摩挲着酒杯,眼底同样闪过一丝轻蔑。 “刚来时还装模作样查卷宗,现在,呵,连个屁都不敢放。” “更何况,他收了咱们黄金和田产,现在和咱们可都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要揭发吾等,首先他阎青天这个名字,可别想要了。” 一想到此人为了一点微弱名声,亲自提着泥浆上了那些贱民的房子修修补补,他们便愈发觉得的可怜。 他们还从没见过比阎赴更需要名声的蠢材。 听说这个愣头青还给那些鳏寡孤独的泥腿子发粮食,徭役残疾也发,没人要的小乞丐们还专门修建了善堂,给他们养活。 这些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和粮食堆积的。 没人比他们更清楚县衙的财政状况,几乎已经被刘覆文等人联手捞空了。 所以阎赴的银子是哪里来的,更不必多说。 这个混蛋,完全是拿着他们的银子在买名声! 不过他们也能理解。 毕竟是一个朝中没有根基的同进士出身,一辈子到头也没资格当京官的废物。 三人相视大笑,笑声在雅阁内回荡,仿佛已经彻底拿捏了这位年轻的知县。 只是很快,楚伯先,孙九年都先后收敛了笑意得,脸色逐渐认真。 “阎赴废物归废物,可粮食的事不能拖了。” “现在购买粮食的人可不仅仅在从县,你们要知道,延按的粮食才是真的价格昂贵,咱们的存粮也不多了。” 毕竟最先粮食涨价的地方,可是延按。 马元信压低声音。 “再这样下去,粮价还得涨,那群泥腿子手里,可榨不出多少。” 孙九年眯起眼睛,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这一刻,楚伯先几人分明能从那张老脸上看出狠毒。 “那就换个法子。” 楚伯先只觉略微凛然,后背发凉,在座四人,若是要论及心思狠辣,可没人比得过这位孙家族长。 “什么法子?” 果然,孙九年笑着,声音却带着彻骨森寒。 “让里甲去传话,就说朝廷要征徭役修黄河堤,每家出两个壮丁。” 孙九年冷笑。 “到时候记得派人暗中传话,就让那些流氓地痞告诉这些泥腿子,此次黄河修筑堤坝极为危险,去了多半得死在那。” “不想去的,就拿粮食顶。” 毒! 这几乎算是要榨空那些贱民家里每一颗粮食。 从县可是有数万百姓,一家榨一些,这得是多少粮食! 楚伯先狞笑,眼底兴奋,似乎看到那些白花花的银子铺天盖地般在自己眼前弥散。 “好!就这么办!” 马元信却皱了皱眉,如今马家的势力逐渐收缩,虽然他有心想借着这个机会大肆发展,可徭役赋税,可都是官府的路子。 他们这样做,和假传政令也没区别。 现在的县衙,不像是从前,缙绅家族安插的人手大规模被阎赴拔除,剩不下什么,已经不是刘家在位时他们缙绅手里的工具了。 “那阎赴呢?万一他狗急跳墙,往州府递折子......” “又或者说,这个蠢材要是告御状......” “怕什么?” 孙九年嗤笑,伸手指点着马元信,眼底不屑不加掩饰。 这马家怕是当真被黑袍匪杀没了心气。 眼下居然还开始担心阎赴这个没有根基,没有背景的废物。 “阎赴敢吗?再说了,就算他敢,州府里也有咱们的人。” “你马家的推官学官势力,可是号称遍布陕西。” “一个小小的知县而已,听话也便罢了,像如今一般,老老实实龟缩在县衙中给咱当狗,若是不听话......” 孙九年眼底锋芒一闪而逝,手中酒杯重重落下。 “那就像之前一样,换条狗!” “还有黑袍匪。” 楚伯先眼眸阴鸷。 “刘家就是前车之鉴,咱们得盯紧点。” “尤其是马家,一定要做好防范,不然,很麻烦。” 提到黑袍匪,就连一向桀骜猖狂的孙九年都不由眯起眼睛,神色郑重了几分。 对方似乎是冲着缙绅来的,先是刘家,后是马家,只不知是为了钱财,还是其他。 无论如何,他们都必须步步为营。 四人对视一眼,各自举杯,一饮而尽。 从县扎根数百年的自信,也没让他们畏惧,只觉得一切尽在掌握! 与此同时,随着从县四族的商议落下帷幕,整个从县数万百姓,商户真正迎来了巨变。 这就是得一个县城缙绅的力量得! 四族中两千余护院,纷纷从各处田庄,宅院中涌出,走上村镇土路,街头巷尾。 他们跟在那些管事身后,像是一群光明正大的土匪,开始丧心病狂的劫掠。 白马村,河西村,小庄......越来越多的哀鸣开始弥散,似乎也在预兆着,从县变天了! 第62章:绝不留情! 县衙,阎狼面色难看。 “大人,那群混账开始劫掠了。” “河西村,青山村,白马村等距离县城近的区域,率先遭到洗劫,从县四族巧立名目,以徭役之名行劫掠之实!” “包括城内店铺,也先后遭遇他们派出来的护院抢夺,说是抵了粮钱。” “另外,因为咱们暗中购买,四族也在拼命抬高粮价,大概是要准备囤积居奇,大赚一笔,如今粮价已经上涨四倍不止了!” 随着汇报声在县衙响起,另一边,河西村,王老汉佝偻着背,站在空荡荡的瓦罐前,眼神呆滞。 粮食,没啦。 他哆嗦着手,一点点触碰那些麦麸残留在地上的皮,只觉得天旋地转,终于是跌坐在地上,眼泪不自觉涌出。 就在今早,孙家的护院闯进来,强行搬走了最后的粮食,说是抵了徭役。 徭役? 可上半年的徭役不是已经用银子抵过去了吗?今日为何又有徭役? 为什么县衙没人来通传徭役?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家里拿不出两个壮丁,一个都没有! 儿子已经死在徭役里了。 他十岁的孙女抱着他的腿哭喊。 “爷爷,我们吃什么啊?” 吃什么......王老汉很想放声大哭,可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 于是生满了冻疮和裂纹的手,只能死死抱住孩子,任由眼泪滚滚落下。 门口站着一个少年,多日不曾喝水的王三狗嘴部开裂,面色惨白,跌跌撞撞几乎站不稳了。 他刚刚带着父亲从县衙回来,发现自家的粮食被抢光了,大伯家里的粮食竟也被抢光了。 他声音嘶哑的厉害,踉跄扶住门框。 “大伯......” “是那群畜生来了?” 王老汉没说话,就那样抱着孩子麻木的流泪,看的王三狗剜心一般疼痛。 于是他咬着牙,跪在地上,一个少年发出的哀嚎,像是深夜里燃烧的枯木,嘶哑而绝望。 “青天大老爷......求求你给条活路吧!” “这世道......为何无人来救我们!” “这是要把人逼死啊!” 与此同时,河西村头。 负责建设水渠,修建作坊的落第书生李书桁如今只沉默看着匆匆赶来的章伯彦,苦涩摇头。 “我已经去见过大人了,大人甚至没有出门回应。” “这等世道,太惨了。” 章伯彦涨红了脸,只觉怒发冲冠,眼底森冷,破口大骂。 “他娘的!” “你道这些缙绅是为何劫掠百姓?又哪里来的徭役?不过是市面上粮价上涨,他们想要趁机赚一笔,这是要生生逼迫这些乡亲们家破人亡啊!” 只是李书桁却没再说话,只低着头。 他们能如何? 能如何啊! 县衙门口,一群衣衫褴褛的百姓跪在地上,哭嚎着:“阎青天!求您做主啊!“可衙门大门紧闭,无人回应。 跪在青石板上的膝盖被磨破了皮,出了血。 许多百姓想不明白,那个爱民如子的阎青天,难道当真不管他们了吗? 这场粮价风波中,遭难的何止是这些农户,街角的商户们同样遭殃。 布庄的李掌柜被马家护院按在地上,拼命挣扎,哀求。 “别啊,别!” “那是我全部的身家了,求求你们了。” 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货被搬空,马家膘肥体壮的护院只狞笑着丢下几枚铜钱。 “这是粮款,别不识抬举!” 李掌柜脸上残留着脚印,手里死死的攥着那几枚铜钱,浑身发抖,眼眶充血,却不敢反抗。 那是马家。 扎根从县百余年的世家大族,兴旺的时候甚至出过四品大员,即便是如今,在州府的官吏也有不少。 他一个小小商人,怎么敢和马家说个不字。 李掌柜屈辱的擦拭着眼泪,看着空空如也的布庄,只觉得心脏刺痛的厉害。 “强盗,强盗!” 整个从县,百姓的哭喊声此起彼伏。 “阎青天在哪?为什么不来救我们?“绝望,如瘟疫般蔓延。 他们人生中头一次这般期盼能有一点星火,驱散他们认知中绝望的黑夜。 可他们终究没看到。 朝廷太烂了,缙绅也烂到了骨子里。 原本坚信大明,坚信官府的百姓,头一次心思动摇。 县衙,文书院内,陈守拙和赵观澜低着头,连声音都压的很低。 “马澜昨晚偷偷去了楚家。” 陈守拙声音冰冷,之前他负责挖掘四族的罪证。 而马澜,严格来说不属于任何一族,是被四族共同花钱托关系安插到衙门的眼线。 赵观澜闻言也眯起眼睛。 “这畜生!” “幸好咱们跟了大人,否则这次风波,哼!” 陈守拙没说完,但谢怀清,蔡元贞也都明白。 县尊大人阎赴在暗中庇护着他们,若非若此,他们的家人也会像其他百姓一样,被四族榨干。 可即便如此,他们仍感到骨子里的寒意。 因为,他们清楚,四族的势力盘根错节。 如今就连他们自己,都说不准是不是当真能斗得过。 于是庆幸之余,几人眼中赫然都隐藏着深深的绝望。 风声尖锐,呼啸着卷起黄沙,从窗棂中穿透。 这般的天,让他们看不到光。 夜深了,县衙三堂。 烛火摇曳,映照出阎赴冷漠的面容。 案前的手指轻轻敲击着一份名册,而阎赴手中才刚刚放下朱红的笔。 名册上,两个名字被圈定,看起来鲜艳刺眼。 刑房文书·马澜。 工房文书·赵继盛。 这两人,是四族安插在县衙的眼线。 上一次他们在县衙中对百姓的姿态,还有阎赴之前针对马元德之死的表现,都是演给这批人看的。 幸好,老鼠总算是揪出来了。 阎赴眼神冰冷,如同凌冽刀锋。 “大人,何时动手?” 张炼如今面无表情,尤其是看到那些百姓的惨烈,内心对于斩杀这些缙绅,几乎已算得上毫无波澜。 他们注定得死! 阎赴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合上名册,声音低沉。 “赵渀到了吗?” “到了,如今正带着黑袍匪在暗处候着。” 阎狼回答,自从昨日他便接到大人命令,悄然传讯给隐藏在从县之外的赵渀,命其带着黑袍匪抵达县城内,自行隐蔽待命。 阎赴闻言点头,站起身,魁梧的身形带着难以想象的霸道! “告诉他们,别留活口。” “名单上这两人,必须死!” 这一刻,这位看似软弱的知县,眼底杀机毕露。 第63章:四族闹事 陕西的风沙愈大,冷风卷着枯叶扫过农家大院的土墙,发出声响。 阎赴褪下官袍,换上旧衣,魁梧的身躯在灯火摇曳中挺拔。 他坐在书房,手指轻轻敲击粗糙的木桌,目光扫过面前。 老军户赵渀手臂上疤痕狰狞,这是上次覆灭刘家的时候被那护院斩开的,如今赵渀眼神隐藏几分怒火。 为了赚银子,从县的缙绅都疯了。 他以前从来不会想到这些,可自从跟随了大人,他像是真正看到这个世道最恶心,最肮脏的一面。 少年周麻子瘦得像根竹竿,尽管吃了几天的饱饭,但仍是没长太多肉,和之前不同的,是现在他眼里烧着一团火。 跛脚的罗寻眼眸锐利,他没读过书,但对军阵却仿佛天生亲和,厮杀中总是能极为敏锐的找到对手的薄弱之处。 所以上次覆灭刘家,斩杀最多的不是老军户赵渀,也不是会些许武艺的张炼,而是他。 “粮食价涨成这样,百姓活不下去了。” 阎赴像是自言自语,声音平静。 “他们真以为从县四族能给他们一条活路?” 赵渀性子爆裂,闻言冷笑,目光远远看向从县四族所在。 “狗屁活路!马、韩、孙、楚四家,囤粮抬价,逼得百姓卖儿卖女!” “河西村我亲眼去看过,就剩两三个活到六七十岁的,还硬生生被逼的最后一口粮食都被抢走了,眼见着活不了两天了。” 这一刻,昔日大明边军的老军户眼中杀意沸腾,血丝弥补,狰狞的如同恶鬼。 周麻子攥紧拳头,指甲抠进掌心。 “这帮混蛋还骗乡亲们,说黄河要征徭役,抢走最后一口粮,这是要人命!” 昔日他们曾经劝阎赴不要心软,毕竟要造反,就要够狠。 可他们从未想过,没有外敌,也没有天灾的情况下,区区四家缙绅,居然能让一座县城几乎化作炼狱! 那些百姓的哭号声让他们快要喘不过气来。 他自己就是从县土生土长的百姓,这些乡亲里,多的是沾亲带故的,哪里真能看着他们饿死在四族的手里。 阎赴抬眼,目光如刀。 “那就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要他们命的人!” “赵渀,命你和周麻子,罗寻潜伏在百姓中,伺机煽动百姓,告诉他们,如今从县缙绅真正的目的!” 阎赴复杂的看着院外。 他知道,这些百姓从来没想过拿起刀拼命,是因为在他们的认知里,跪下就能活。 但他得让这些百姓看到真相。 他也该让这些百姓知道,他们本可以不必这样活。 阎赴目光骤然冷冽,起身,烛火在风中疯狂摇曳。 那就,用从县缙绅的血,让他们知道,如何换个活法! 次日清晨,县城集市上,百姓们麻木地排着队,手里攥着空瘪的布袋,眼巴巴地望着粮铺紧闭的大门。 没粮食了,实在是没粮食了。 他们只能上街购买,可如今粮行都在马家等四族把控中,铁了心要卖出高价的四族哪里肯放粮食给这些泥腿子,那可是他们好不容易从这些贱民手中榨出来的! “又涨了!一斗米要三钱银子!” 从卯时开始出发,走了五个多时辰的王老汉绝望地哀嚎,老泪再也止不住。 王三狗也在,拼命想要将大伯搀扶起来,王老汉只痛哭失声。 “大伯老了,饿死就算了。” “可你侄女才几岁啊......” 王三狗听的心底哀痛,抬头看着灼灼烈日,却平白生出一种昏暗之感。 这世道,不见天日! 人群中,跛脚罗寻佝偻着身子,突然扯开嗓子。 “你们知道为啥粮价飞涨?” 众人一愣,许多人沉默的低着头。 罗寻压低声音,像是怕人听见,却又故意让周围人都能听清。 “四族早就囤了几万石粮!他们故意不放粮,就等着咱们饿死,好霸占咱们的田!” “还有,这些粮食,回头他们一股脑都得送到其他县城去卖,听说延按的粮食现在贵的几两银子都打不住,这么好的赚钱营生,四族能忍得住?” “什么!” 有人惊呼,王三狗站在人群中,攥紧了拳头,牙关紧咬。 “那黄河征役的事儿......” “假的!” 老军户赵渀蒙着脸,从人群中挤出,腰间缠着一柄刀,光明正大的开口。 “老子是黑山的好汉,专杀欺压百姓的狗地主!四家编这谎话,就是要榨你们最后一滴血!” “老子都打听过了,不管是咱这边的官府,还是其他州府,从来就没说过什么河道徭役的事,四族自己弄的河道捐!” 百姓们呆住了,随即眼中燃起怒火。 “他们......这是要咱们死啊!” 王三狗狠狠将自己装满了风沙的布袋丢弃在地上,红着眼开口。 “咋了,咱百姓的命就不是命?” “就因为咱是泥腿子?” 这一刻的王三狗当真看起来到了发疯的边缘,这个老实巴交了小半辈子的农户眼底狰狞,竟有些歇斯底里。 “要拿老子们的命换银子,这群混蛋!” 赵渀蒙着脸,看着这些生平头一次敢对着缙绅地主发怒的农户,故意开口。 “放心,老子这就叫上黑山的兄弟们。” “这群狗地主,真该死!” 若是平日里听到山匪的名字,这些农户早已经一哄而散,胆子大些的,说不准还要去报官。 可如今听到赵渀开口,王三狗等农户只觉得怒火骤然找到了方向。 “带我一个!他们不要咱活命,那他们也别想活命!” “对,也带我一个!” 一时间,数百青壮农户乌泱泱咆哮,震至极! 粮行如今根本是关着门的,隔着院墙听到门外咆哮,尽管听不清,小厮依旧有些心惊胆战。 “掌柜的,这些贱民不会闹事吧?” 那胖掌柜逾制穿上绸缎,闻言嗤笑,依旧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茶,这才开口。 “闹事?一群贱皮子,有几个脑袋,敢跟四族闹事?” “且不说咱们四族在州府的关系,就看那知县,他都不敢出来说一句话,这群泥腿子还能捅破天不成?” “看他们能翻出什么花来!” 第64章:是时候了! 当夜,城外破庙里,两百多名百姓聚在一起。 赵渀站在香案上,手里举着一杆锈迹斑斑的长矛,高声道:“想活命,就得学会杀!” 赵渀本就是边军的军户,上阵杀敌的次数多了,一身杀气凛然。 来到从县之后,更是先后参与了刘覆文案,刘家灭门案,眼下只将长矛一提,眼眸不自觉便露出几分寒光。 底下的人咽了口唾沫,既恐惧又兴奋。 王三狗最先站出来,领了长矛。 从四族不给他们活路那一刻起,他便已下定决心,要么将这群该死的混蛋宰光,要么他自己死在四族门前! 有王三狗率先领了器械,越来越多的农户青壮也咬着牙拿了长矛。 一场粗糙的操练,此刻正式开始。 “握紧矛!对准前面!” 赵渀厉喝。 “刺!” “杀!” 一群庄稼汉笨拙地捅出长矛,动作歪歪扭扭,但眼神渐渐凶狠。 与此同时,赵渀也叫来了同样蒙面的周麻子,让他带着这群百姓一起操练。 练完一轮,罗寻带着人抬出几口大锅,掀开盖。 白面饼、腊肉片、热腾腾的羊杂汤,肉香味在星夜火把映衬下疯狂弥散。 一群原本累的躺在地上的农户,佃户抽着鼻子,直哆嗦。 “是肉!老天爷!” “上好的白面饼子,还有羊杂汤!” “地主吃的也没这个好吧?” 因为四族抢走粮食,这里的两百多农户基本上都已经两三天不曾吃上饭,如今只一双眼如同钉在锅里,挪也挪不开。 若不是还有黑山匪首在,他们早就一哄而上了。 赵渀狠狠挥手,声音极粗。 “吃!吃饱了才有力气杀狗地主!” 百姓们狼吞虎咽,王三狗吃着吃着就哭了,他甚至已经忘了他们多久没吃过这样的饭了? 上次吃这样好的粮食饼,还是在孩童时候。 至于肉,他活了小半辈子,基本没吃过。 阎赴站在暗处,冷眼旁观。 “大人,真要让他们去送死?” 吩咐开饭后,赵渀便一路来到破庙后方,如今老军户凑在阎赴身边,低声问。 他看着这些农户的目光格外担忧。 这群平日里只会侍弄庄稼的老实汉子,要是因为争水打架,那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可让他们与人厮杀,只怕......阎赴咬牙,他怎么会不心疼这些和自己爹娘一样在土里刨食的乡亲。 “不让他们见血,他们永远不会明白,这世道,不是跪着就能活的。” 彼时,魁梧的读书人转身离开,只是没人注意到,他袍袖中的拳头已经攥紧。 改变这个世道,仅仅靠他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可能的。 天下人的公平,要天下人一起动手才能改变。 三日后深夜,城外破庙。 此处俨然已经成为这批农家汉子操练之地。 如今他们还在操练,两百多名农户青壮按照赵渀的口令一板一眼的行动。 “列阵!” 百姓们迅速按照这几日的操练找到自己的位置。 以王三狗,罗寻等人为首的六十名农户进退有度,步伐整齐,身姿笔挺。 其余一百四十人却肉眼可见的歪歪扭扭,虽然想必三天前好了许多,可仍有人佝偻着腰,有人低着头。 不过赵渀也没多说,继续吩咐他们对着刚刚做好的草靶子训练刺杀。 三天的时间,谁来练兵都不可能完全练成精锐。 好在这里一批人,加上之前黑袍伺田队的三十人,六十名能战之士,已经算是不错。 而且大人还命人悄悄送来了物资。 除了兵刃器械外,还有草鞋和制式黑袍。 有了新衣服和鞋子,每日还有这么好的粮食,这些农家汉子愈发坚定了要跟着黑山匪斩杀狗地主的心思,除了赵渀安排一天六个时辰的操练外,他们还每天自发加练了一个时辰。 数十条汉子黑袍蒸腾着热气,列阵。 长矛在颤抖的手臂间起伏。 练的最好的周麻子沙哑吼声刺破黑夜。 “杀!” 矛尖齐出,带起浑浊的风。 有人虎口迸裂,血顺着矛杆淌下,却咬紧牙关再刺。 长矛刺杀从最初的软弱无力,到如今,已经有了一点杀气腾腾的姿态。 天色渐渐亮起,安排众人各自散开休息,赵渀回了一趟农家大院。 回来的时候,阎赴刚刚换好了官袍,要去上值。 这些天他每日前往县衙,只能从后门入内,承宣坊外跪着的百姓一日多过一日。 而这些,就是百姓对这个世道,对缙绅,对大明官府怒火积攒的过程。 “大人。” 赵渀肃然拱手,汇报着如今的操练情况。 “黑袍伺田队已经并入黑山匪中。” “目前有战力的差不多有六十人,其余人还在操练过程中。” 阎赴点头,一边思索,一边看着县衙所在方向。 按照他的思路和从县目前的民情,距离计划开展,不会太久了。 “赵渀,接下来你让周麻子开始接手这支山匪,带着百姓造反,斩杀缙绅,劫他们的粮食!” “之后这些缙绅必定会报官,到时我会以知县的名义,赦免这些因为没有粮食而造反的百姓。” “同时我会让百姓们亲眼看到,我将‘匪首’周麻子招安,也让这些百姓免予刑罚。” 老军户赵渀心思转动,不必多说,第一时间便猜出来自家大人的想法。 如此一来,百姓们绝处逢生,甚至还能接受‘招安’的优厚待遇,相比从县四族的劫掠欺压,不怕他们不肯归心。 但赵渀也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阎赴。 自家大人的布局,算计了从县缙绅,也算计了百姓,够狠。 “诺!” 赵渀走了,身影在晨光熹微中走远。 阎赴抬头看着漫天风沙,神情复杂。 他也想堂堂正正带着百姓夺取一个公平,而不是算计这些饱经苦难的乡亲。 可他不能。 如今这座风雨飘摇的王朝余威犹在,他必须让这些百姓亲自经历,亲眼去看。 只有他们真正了解这个世道的残酷和惨烈,才知道他们应该如何,而不是靠着自己去告诉他们。 毕竟没有经历过那些绝望,他们永远会选择跪着活下去。 官袍招摇,阎赴推开农家大院木门。 天光刺眼。 “是时候了。 第65章:先杀缙绅的兵卒 城外破庙,如今两百多名农户仍在拼命操练,眼底都带着一股狠劲。 活不下去的人,也就不怕死了。 与此同时,阎赴换了衣衫,如今刚下马车,眼眸平静。 他刚刚接到邀请,是从县缙绅四族发来的。 天香楼,灯火通明,丝竹袅袅。 韩、楚、马、孙四家的族长齐聚雅间,觥筹交错,管弦动人。 桌上菜肴愈发奢靡,仅仅四人,竟已达到二十多道菜的程度,似乎不这样,便配不上他们的身份。 金樽美酒,轻纱曼舞,檀香袅袅间,与外界黄沙中哀嚎的百姓,被隔成了两个世道。 割裂感让刚刚进来的阎赴眯起眼睛,眼眸深处划过一丝寒意。 孙九年举杯,满面红光,对坐在主位的知县阎赴笑着。 “县尊大人,此番粮食能如此迅速集齐,全赖大人默许,学生敬您一杯!” 孙九年话音落下,马元信,楚伯先几人无声嗤笑着,扫了一眼魁梧又年轻的知县。 可不是默许吗? 标榜爱民如子的‘阎青天’,在百姓跪晕于县衙门口的时候,可是连屁也不敢放一个呢。 阎赴身着官袍,面带谦卑笑容,连忙起身,双手捧杯。 “孙族长言重了,本官初来乍到,若非诸位鼎力相助,从县哪能如此安稳?该是本官敬诸位才是。” “些许粮食,地里还能再长出来的东西,有什么打紧。” 话里话外,竟也和这些缙绅一般,似并不在意粮食的作用。 楚伯先捋须大笑,眼底却尽是轻蔑,心中只是不屑。 这小知县倒是识相,知道在这从县,到底是谁说了算! 若是当真在之前筹粮大计中不知死活要给那群泥腿子出头,说不得从县便要换个知县了。 不过一想到昔日在从县最大缙绅家族刘覆文面前不屑一顾的知县,如今却在自己等人面前卑躬屈膝,楚伯先愈发志得意满。 马元信更是得意,借着酒劲,竟是大着胆子拍打了阎赴的肩膀。 “县尊大人放心,这从县的百姓,向来懂事,区区徭役加征,他们哪敢不从?若有不识相的,自有家丁教他们做人!” 徭役加征,话说的简单,阎赴仍是笑着点头,眼眸森冷一闪而逝。 当着他这位知县的面,提及一个莫须有的徭役,莫非真以为从县是他们能一手遮天的了? 韩家族长虽未多言,但嘴角微翘,显然也对阎赴的软弱极为满意。 阎赴面上赔笑,心中却已冷如寒铁。 “不过诸位族长在从县倒也当真算得上手段通天,威望十足了,短短不到十日光景,竟汇聚了四百多辆车粮食,这要是送往延按县,可当真要大发一笔横财。” 说到这,阎赴眼底也故意闪过几分贪婪。 楚伯先捋须而笑,目光扫过阎赴谦卑的姿态,心中愈发得意。 这没皮没脸的姿态,果然是个软骨头! 这些日子他们加征佃租、强派徭役,闹得百姓家破人亡,明明身为知县,却只字不提,反倒夸赞他们手段通天。 马元信笑着,自斟自饮了一杯,言语间也放肆了许多。 “手段通天谬赞了,刁民自然是有的,若有不识相的,棍棒教一教,自然都是良民!” 阎赴这位知县听闻缙绅私设刑堂,居然也不甚在意,面上赔笑,连连称是,甚至主动开口。 “来人,将前些时日那几匹上好的苏绣拿上来!” 片刻后,阎狼将东西抱上来,放在四族族长面前。 “这几匹布料可是不便宜,单单一匹便要五两银子,本县囊中羞涩,只能以此聊表心意,还望诸位日后多多支持本县在从县推行政令。” 说是略表心意,但这些苏绣价值已不低,更昂贵的,则是阎赴这个县令的人情。 四家族长相视而笑,眼底讥讽更甚,这蠢材,竟还想着讨好他们? 什么狗屁阎青天,什么爱民如子。 骨子里和他们一样,爱财爱名,不择手段。 不过四人心中换一个知县的想法也淡了许多,这样的聪明人,倒当真适合做他们的傀儡知县。 酒过三巡,阎赴举起酒杯,故作关怀。 “听闻诸位要将粮食运往延按县?哪里的粮价倒的确很高,只是此去路途遥远,是否需要本官派巡检司兵马护送一二,以避免山匪作乱......” “要知晓,刘家刚刚覆灭,眼下长途跋涉,又带着大批财务,自然是要谨慎小心才是。” “不必!” 孙九年几乎是下意识开口,旋即笑容虚伪而警惕。 “区区粮队,哪敢劳烦县尊大人?学生们各自家中自有家丁护送。” 孙九年一向老奸巨猾,听闻此事,其余几家族长心念转动,立刻明白孙九年心思。 楚伯先也假意惶恐,恭敬拱手。 “大人美意,学生心领了,只是生意琐事,哪敢叨扰一县之尊。” 以己度人,他们看着阎赴贪婪的神色,各自心中凛然。 若让巡检司插手,这粮食的利润,岂不是要分他一杯羹? 至于让巡检司出手,又不分给阎赴,他们也怕这小知县狗急跳墙啊。 阎赴面露遗憾,只是叹息一声。 “既如此,本县倒也不便强求......” 或许是因为即将运粮的关系,四族族长并未久留。 待马元信四人告辞,天香楼雅间木门关上,阎赴脸上的谦恭顷刻消散。 这位从县知县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袖口酒渍,冷笑看向窗外。 “自己找死,怨不得我。” “等死吧!” 他本来也只是随意客套一句,毕竟,那死局,可是他这位县尊亲手设置的啊。 那把刀,名为......黑山匪! 那群被四族逼得活不下去的百姓,如今正饿狼般盯着这批粮食。 “去吧。” 阎赴轻声道,神情在这一刻充满戾气! 突兀从门外转进来的老军户赵渀也狞笑着,狠狠点头,手中舆图在这一刻被狠狠圈定。 野猪峡! 他会带着那群庄稼汉,一点点撕裂从县缙绅精心布置了数百年的一切! 第66章:再杀缙绅的班底 窗外,暮色沉沉,运粮的车队正缓缓驶向野猪峡,那条他精心挑选的葬身之地。 次日清晨,四族倒也算说到做到,当真从县城北门,拉出来了近百辆粮车,浩浩荡荡驶出城门,车轮碾过黄土,扬起漫天尘烟。 四族根本没在乎这些粮食都是从百姓手中压榨来的,当着那些穷苦汉子的面,堂而皇之的搬上马车,米面精粮几乎堆成小山,从口袋中冒出来。 四族各自派出亲信管事押送,护院家丁持刀随行,气势汹汹。 孙家二房孙九才骑在马上,趾高气扬,对身旁的家丁招呼着。 “都给老子盯紧了!这批粮食运到延按县,翻倍卖出,咱们孙家又能大赚一笔!” “你们也都知晓,咱孙家不是小气的人,有咱一口肉吃,必定便有一口你们的汤喝。” “是!” 家丁们纷纷应和,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甚至还有人在窃窃私语。 “这么多粮食,这得换成多少银子啊,这次又能去找小红了。” “去你娘的,也不怕死在小红肚皮上。” “听说这一趟走下来,一人至少能得十两银子,这要真是到手了,咱就先买几个农户佃户家的小娘皮,过过瘾......” 一群恶奴护院嘻嘻哈哈,身边伴随着粮草车轮落在青石板街道上的声响。 浑然不知,就在车队驶出城门的那一刻,县衙内,一身官袍的知县站在窗前,望着远去的烟尘,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冷笑。 “大人,赵渀那边......” 身旁阎狼漠然开口,冷眼盯着如山一般的粮食被一车车送走。 他又想起了河西村看到的温和景象和如今的炼狱。 明明就在不久前,河西村的乡亲们才刚刚过上了好日子,不是吗? 阎赴转身,没继续看了,只杀意盎然。 “让他们动手,只能留一两个活口。” “是,大人。” 阎狼恭敬抱拳,匆匆奔赴野猪峡,开始传递消息。 野猪峡,两山夹峙,林木森然,山高林深。 若不是急着赶路前往延按,照理说他们行商是不会走这条路的,越是这样的路,越是容易埋伏兵马。 刚走到这,经验老道,常年带着家族商队走南闯北的孙九才便皱起眉头。 不对劲。 山里太清净了,怎么可能连鸟叫都没有? 可他甚至来不及说话,车队刚入峡谷,忽听一声尖锐的唿哨响彻山谷! “杀狗地主!抢粮食!” “这次咱黑山好汉又能吃几顿饱饭了,杀啊!” 刹那间,峡谷两侧的山坡上,两百名黑袍匪徒如潮水般涌下! 他们全都用黑布覆面,手持简陋的长矛,或者是生锈长矛,甚至有人干脆握着木制长矛,但这些人眼底却出奇燃烧着疯狂的怒火。 尤其是看到那些写着孙字,马字的旌旗,更是眼眸血丝密布,一片猩红! “有埋伏!刀盾手上前,所有人得不得慌乱,护住粮食!” 孙九才大惊失色,连忙拔刀怒吼,但也奇怪,毕竟之前他们不是第一次走野猪峡,却从未听闻此处有什么黑山匪。 他转过头,想要尝试着和这些疯狂的山匪交流,可黑山匪的冲势太猛,护院们根本来不及列阵,便被冲得七零八落,竟是已经短兵相接了。 老军户赵渀手持长刀,一刀劈翻一名护院,厉声喝道。 “这些粮食本就该是咱的血汗!今日夺回来!” 少年周麻子赤红着眼,挥舞着长矛,狠狠贯入一名管事胸腔,殷红溅了他一脸,他却浑然不觉。 “杀!杀光这些畜生!” 跛脚的罗寻更是凶狠,一瘸一拐地冲入人群,专挑管事下手,枪枪致命。 孙九才见势不妙,转身就想逃,却被赵渀一刀斩断马腿,摔落在地。 他还未爬起,周麻子已扑上来,柴刀狠狠劈下! 惨叫声戛然而止。 从县,孙府。 孙九年正与楚伯先、马元信饮酒作乐,毕竟转眼间便是大笔银子进账,他们怎么能不高兴,然而府外一阵嘈杂,突兀让孙九年有些心惊。 刘覆文死的时候,马元德死的时候,下人们也是这样疯狂议论的。 “老爷!大事不好!” 果然,孙家管家跌跌撞撞冲进来,满脸惊恐。 “二爷......二爷他们......全死了!粮食......粮食被山匪劫了!” 这名管事身上还沾染着血渍,自然便是之前阎赴吩咐下来,故意放走的活口。 他要的便是有人回来给这群缙绅通风报信。 “什么?!” 孙九年猛地站起,酒杯摔碎在地,只觉得天旋地转,面色几位难看。 孙九才可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如今就这般死了? 楚伯先脸色铁青,马元信更是暴怒拍案。 “他娘的,谁敢动我们的粮食?!” “这从县地界,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管事手上的伤痕深可见骨,如今只是简单包扎了一下,剧烈疼痛和恐惧让他声音都在发抖。 “是......是黑山匪!” 管家颤声,几乎疼的挤出眼泪来。 “他们......他们杀了四族所有人,不光是咱孙家,马家等族人,一个也没跑掉......” 孙九年浑身发抖,眼中血丝密布,突兀想到之前酒宴上阎赴的姿态,一时间竟有些悔不当初。 若是听他的,安排巡检司,又当如何? 就在这时,县衙方向也传来急促的鼓声。 阎赴一身官袍,满脸震怒,面对衙役,疾言厉色。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当真是不将本县放在眼里吗!” “黑山匪!竟敢劫掠四族粮队!简直无法无天!本官这就带兵剿匪,为诸位族长讨回公道!” 正逢着孙家管事前来报案,眼见县尊大人愤怒,心底总算好受了些。 “那便有劳大人了,我家族长说了,若大人当真能剿灭贼人,找回粮食,四族必有重谢!” 阎赴拱手,大义凛然的点头,只是没人注意到,他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 “放心,本县......一定让他们死得干干净净!” 话音落下,阎赴声音愈发凌厉。 “阎狼,即刻带领县衙三班,并通传巡检司赵渀,率领巡检司兵马,清点兵刃器械,带上甲胄弓箭,准备剿匪!” 第67章:浩浩荡荡 暮色中风沙四起,将野猪峡染成一片漆黑。 峡谷两侧的峭壁上,几只乌鸦盘旋不去,发出刺耳的鸣叫,似乎被血腥味吸引。 阎赴站在峡谷入口,官靴踩在混着血水的泥泞里,官袍下摆已被染上泥水。 “县尊大人!这就是你治下的太平盛世?” 楚伯先一脚踢开挡路的尸体,那具穿着孙家护院服饰的躯体翻了个身,露出被利刃割开的喉咙。 这位一口一个学生的从县缙绅如今彻底不装了,当面狠狠质问起阎赴。 “你可知这粮队有多少粮食?三千石!” “掺上麦麸野菜,足够数万庄稼汉吃上三五个月!” 楚伯先气的面色泛白,径直伸手指着那位身穿官袍的魁梧身影,画面看起来格外滑稽。 但没人敢笑,因为楚伯先眼底的阴狠几乎溢出来! 孙九年蹲下身,颤抖的看着地面的身影,面色难看至极。 他手指抚过弟弟青白的脸,猛地转身瞪着阎赴,声音嘶哑的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 “我弟弟死了!三千石粮食没了!” “此事若是上报到州府,县尊,你的考功只怕要搁置一二了!” 威胁! 肆无忌惮的威胁! 偏偏没人怀疑孙九年在吓唬那位年轻的知县。 因为孙家当真有能力将一位没有靠山的小小县令吃的死死的。 阎赴背对孙九年几人,眼中闪过一丝狠辣,但转瞬即逝。 他垂下眼帘,回身,声音谦卑得近乎谄媚。 “诸位族长息怒,本县定当全力缉拿黑山匪......” “黑山匪?” 楚伯先冷笑一声,山羊胡随着他咬牙切齿的动作颤抖。 “楚家在从县呆了数百年,从没听过什么黑山匪,只怕是那些贱民假扮的!去年旱灾,今年春荒,这些刁民如今还不曾死绝,家里肯定还藏着粮食!” 楚伯先话音落下,原本还沉浸在怒火中的其余几名族长顷刻间便已知晓这番话与的用意。 如今延按粮食价格还在上涨,没人知道那些粮食去了哪里,当务之急,必须把这笔银子赚到手,尤其是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之后。 但粮食从哪来? 三千石粮食没了,那就继续到那些泥腿子家里搜! 所以,即便真的黑山匪干的,那也要栽到那群泥腿子身上。 马家族长马元信一双眼眸几欲喷火。 先是马元德等族人身死,如今又折损了一批力量在野猪峡,他马家要是不尽快想办法赚回来,只怕要跌落县城四族之流了。 彼时马元信即刻配合,阴测测开口。 “县尊大人,按大明律,劫粮杀人该当何罪?” “按律当斩。” 阎赴低头回答,袖中的拳头却已攥得发白,低头那一刻,眼神愈发凶戾。 这批缙绅,果真该死! 直到如今,依旧准备从百姓家中搜刮出最后的救命粮,这是要生生逼死他们! 马家族长马元信一脚踹翻粮车残骸,木屑四溅。 “还等什么?立刻带兵搜村!这些贱民不把粮食吐出来,就让他们知道什么叫王法!” 这是铁了心要从百姓家中搜刮粮食,弥补他们的损失了。 不仅如此,楚伯先更是冷冷开口。 “县尊,我四族粮食,何时能追缴回来?” 阎赴眼角余光瞥见阎狼和赵将,分明能看到两人攥刀的手突兀变紧。 那模样,一如最初斩杀刘覆文时的姿态。 他深吸一口气,腰弯得更低了。 “诸位族长放心,本县这就回县衙调集人手,定将黑山匪一网打尽。” “十天!” 孙九年近乎咄咄逼人,竖起三根手指,一双眼低头落在弟弟的尸身上,眼底燃烧着仇恨的火光。 “十天内我要看到那些粮食回到四族!否则......” 他冷冷看着这个外来的魁梧知县,眼底森寒阴冷。 “从县不是没换过知县。” 话音落下,孙九年强忍着悲哀,咆哮开口。 “来人,收敛二爷尸身,回家!” 四族忙碌的带着人收敛两队押运的尸身时,阎赴也回到轿内。 官道上,轿帘紧闭。 阎赴取下官帽,面无表情。 从县四族终究是太过自信,从最初对自己小心翼翼的试探,到如今,已经指着鼻子怒斥责问自己了。 只是他们不知道,刘家究竟是如何覆灭的。 若不是这群缙绅还有用,可以让百姓觉醒,他们今晚就得死! 轿外,阎狼压低声音道,开始汇报。 “大人,那些百姓........” “黑山匪如今都在城外破庙汇聚,赵渀特意传了书信。” “知道了。” 阎赴平静接过信件,随即又压低声音。 “先回城内,再做打算。” 轿内,阎赴翻阅着信笺,平静看着赵渀汇报的消息。 粮食和人,目前暂时都在城外破庙内,只等着他抵达。 县衙后堂,烛火摇曳。 阎赴将信件重重按在桌上,眼中怒火再也掩饰不住。 “贱民?他们也好意思叫别人贱民!孙家强占民田,楚家放印子钱逼死人命,韩家私设刑堂,马家强抢民女......” “一口一个刁民,一口一个泥腿子。” “很好,好得很!” 他心底没来由生出浓烈愤恨,想到远在家乡的爹娘,眼眸阴沉至极。 正因为这个世道已经烂了,所以他才会想要一个公平。 但这份属于百姓的公平,他们不能向任何人伸手去要,只能打出来! 可以想象,一旦马家这些人再度散出去,劫掠一遍从县村镇,当真会饿死人了。 迅速整理心绪,阎赴终于恢复平静,转头看向赵将。 “赵渀现在还带人等在破庙内?” “且去准备一番,入夜之后,去看看他们。” 之所以选择深夜匆匆前去,一来是因为刘家覆灭,从县四族如今深夜基本上不会离开,他们前往自然也就不会引人注意。 二来则是因为一旦拖到天亮,难保不会被从县四族的人发现,毕竟一个小小的破庙,还藏不下那么多人。 阎赴眯起眼睛,看了一眼县衙库房所在,心中盘算。 他等待的起兵造反,如今已经有了苗头。 这两百多人,便是第一批种子。 赵将抱拳,神色凝重。 “是,大人!” 这一刻赵将眼底的亢奋肉眼可见。 他们是之前便已跟随阎赴的一批人,越是如此,他越是能看到这个世道的肮脏。 好在从县的缙绅马上就要迎来最终。 第68章:农民军的首领 阎狼如今也跟随在身侧,轻声开口。 “大人,周麻子他们已经准备好,之后会按计划投降。” 阎赴走到窗前,望着漆黑的夜空。 月光被乌云遮蔽,就像这个被缙绅笼罩的从县,亦或是,这座看起来歌舞升平的大明。 子时,马蹄声在从县城外响起。 巡检司的兵马眼下全都是赵渀的人,安静得可怕。 直到阎赴真正抵达城外破庙,翻身下马的那一刻,门口立刻有百姓持长矛冲上前来。 只是看到穿着一身破旧衣衫的阎赴,冲过来的王三狗愣住。 “县尊......老爷......” 两百多名衣衫褴褛的‘黑山匪’挤在破庙里,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面黄肌瘦的少年,更多的是眼中燃烧着仇恨火焰的青壮。 他们中不少人身上还带着伤,血腥味和汗臭味混杂在一起。 毕竟缙绅四族的护院和族人基本上都吃的膘肥体壮,即便是他们三打一,也只剩算是惨胜。 破庙内还有一点汤药熬煮的气味,人群极为沉默。 明明之前他们抢到粮食的时候,还欣喜若狂,可到了破庙,才清醒的发现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触犯大明律,杀人,得罪缙绅! 甚至有胆小的农户少年已经坐在角落开始流泪。 当阎赴的身影出现在牢门口时,跛脚的罗录显然意识到时间到了,猛地站在人群最前方。 “知县老爷也是来帮缙绅的?要杀要剐随你便!” 许多百姓听闻,面色一变,看着这位昔日人人传颂的阎青天,神色复杂。 “放肆!”赵将配合的厉喝一声,似乎要拔刀,却被阎赴抬手制止。 阎赴缓步走到破庙中央,目光扫过每一张绝望的脸。 他忽然深深一揖。 “诸位乡亲,阎某来迟了。” 破庙里一片死寂,连最初想要质问阎赴的王三狗都愣住了。 为什么? 之前他们被四族劫掠粮食的时候,大家都说这位阎青天要么是沽名钓誉,和四族早就一伙了。 要么说知县老爷被缙绅吓破了胆,不敢出门。 所以他们早就对知县不抱希望了,更对衙门没有好感。 若非如此,他们岂能提着刀去劫杀粮队。 “本县知道你们为何造反。” 阎赴直起身,声音低沉而有力,一字一句,目光灼灼,扫过周围百姓。 “孙家去年强征护院费,楚家春荒时一斗米换一亩地,韩家私设水闸断了你们灌溉,马家.....”他顿了顿。 “马亨礼上个月强抢了三个姑娘,其中一个投井自尽。” “这个月,他们强加佃户租子,假传徭役,家家户户都没余粮了。” 周麻子故意挤到前面,眼中满是警惕。 “知县老爷,咱可都听说了,缙绅四族要求你十天之内将粮食还给他们,你想耍什么花样?” 王三狗等人闻言心中凛然。 阎赴苦笑一声。 “花样?我只想问一句,你们杀了四大家族的人,劫了他们的粮,按大明律,该当何罪?” “杀头!” 王老汉惨笑道,他是王三狗的伯父,为了孙女,也提上了长矛。 如今这个昔日老实巴交的庄稼汉眼底狰狞而疯狂。 “横竖都是死,不如拉几个垫背的!” “对!跟他们拼了!” 破庙里响起一片附和声。 阎赴突然提高声音。 “那你们的父母妻儿呢?四大家族已经放出话来,要搜干净你们家里的每一粒粮食!” 冰冷的话语像一盆冷水浇在众人头上。 一个中年汉子突然嚎啕大哭,紧接着哭声连成一片。 缙绅四族,他们怎么抵抗得住? 罗寻看着这些乡亲们,感同身受的红着眼睛。 “哭什么!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我可以救你们。” 阎赴的声音穿透哭声,这位魁梧的青年知县站得笔挺,终于峰回路转,说出这句话。 “但不是作为从县的良民。” 火把中阎赴脖颈疤痕扭曲,声音洪亮。 “现在,我不是知县,你们也不是罪囚。我只问一句,你们想不想掀翻这吃人的世道?” 周麻子余光瞥见赵将的示意,第一个跪下。 “大人若能救我老娘,我这条命就是您的!” 眼见周麻子跪下,剩下的百姓一个接一个,破庙里的人全跪下了。 阎赴抬手,神色平静。 “你们明面上已经死了,之后你们会以黑山匪的身份被处决,当然,是假的。” “本县做主,安排你们去小庄开荒,那里偏僻隐蔽。有人会教你们武艺,平时务农,需要时成军。” 阎赴深吸一口气,凝重的看着面前这群庄稼汉。 “记住,四族不会放过任何反抗者。所以你们要隐姓埋名,暂时忍耐。等时机成熟......” 他没有说完,但眼中的决心说明了一切。 阎赴扶起王三狗几人,彼时神色也逐渐温和。 “从今以后,你们不必跪任何人,你们不是土匪,而是为了活命不得不反抗的百姓。我要建立的,是一个没有缙绅欺压的从县!” 是的,现在他告诉百姓们的,只是从县。 但这里就是一团星火,虽然微弱,可他会带着这群人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一点点让这些火,燃遍整个大明! 子时三刻,一队人马秘密离开破庙,开始前往小庄。 阎赴就站在庙门口的火把下,抬起头时,正好看见最后一队百姓消失在夜色中。 月光终于冲破乌云,照亮了他们前行的路。 三天后,小庄来了批逃荒的流民。 赵将穿着巡检司的衣衫,站在村口,看着这群面黄肌瘦却眼神坚定的男女老少,咧嘴笑了。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啊。” 庄后的山坡上,阎赴也在。 他蹲下身看着刚刚挖开的泥土,旋即站起,远眺这片新开垦的田地。 “告诉赵渀,巡检司的兵器损耗可以再多报三成。” 阎狼就在他身后,闻言笑了。 “是,大人!” 这一刻,阎赴目光扫过大批新建的房屋。 大概一百多户人,加上家人,总共四百,可战之人在一百四十人左右。 这将会是他掀翻这个腐朽王朝的第一支力量,农民军的底子! 夕阳西下,将阎赴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那影子不像一个知县,倒像一个即将出征的将军。 第69章:獠牙! 小庄的清晨,薄雾笼罩着新翻的田地。 赵渀看着新安置的四百多名农户,眼底欣慰,神色愈发决然。 “大人,小庄村的里长甲长被处理掉了。” “现在都被扔在荒山里,用不了多久,就都得被山里的野兽湮灭痕迹。” 昨天得到这批百姓都要安置在小庄的消息,阎赴连夜便叫赵渀赶来,先处置了这些缙绅走狗。 实际上不光是里长和家长,他们仗势欺人的家人也都处理掉了。 阎赴没多说什么,毕竟这个世道之所以烂到这等程度,为虎作伥之辈都有责任。 他的善心,只会留给没有欺负过别人的百姓。 小庄虽然也叫村子,但在从县西边极远之地,因为土地贫瘠干涸,之前又接连遭遇兵荒马乱和天灾,七八年来,村子里仅剩下二十多户人家,都是孤儿和老弱,跑不远的才会留下。 因此从县四族并不在意,甚至在此地都没有几块像样的田地,更别提佃户。 上一次四族有人前来,还是因为里长甲长带着四族的家奴在搜刮粮食,挨家挨户将陶罐翻了个底朝天。 如今此地没了里长和甲长的欺压,村子虽然破败,却透着一股生机。 百姓们天不亮就下地,锄头翻土的声响此起彼伏,偶尔夹杂着几声吆喝。 “今日咱至少要开出三亩地来。” 一名青年汉子往手心唾了两口唾沫,眼底的喜悦藏都藏不住。 自劫粮之后,他便日日提心吊胆,如今回到田地里,才有了几分喜悦和满足。 尤其是带着大批粮食,一家人吃都吃不完,更让他安心了许多。 王三狗就在青年汉子身边,闻言咧嘴,神色骄傲。 “三亩地?我大半天就弄完了。” “大人说了,这里的田产以后就是咱的,谁也抢不走,谁也别想贱卖贱卖。” 一百多户人家,劳力出了大半,剩下孩童妇孺,都在家里欢天喜地的准备吃食,糙米熬出来的米粥散发清香,炊烟袅袅间,愈发显得生意盎然。 如今阎赴也赤着脚,裤腿卷到膝盖,肩上挑着两筐湿泥,一步步走向新挖的水渠。 他的背已经被太阳晒得黝黑,手掌的茧也磨掉了些许,本就魁梧的身躯站得笔挺,行走如风,乍一看,和寻常农夫无异。 “大人,歇会儿吧!” 开口的是王老汉,他递上一碗凉水,举起袖子擦拭着额头,眼里满是敬重。 “大人,咱活了几十年,还是头一次见到和咱一样穿布衣,光着脚下地的知县老爷。” “若不是大人,这里一百多户百姓,只怕都要成了冤魂了。” 王老汉说着便红了眼眶,颤巍巍想要下跪,阎赴一只手端着水碗,一只手将人扶起来,神色郑重。 “不准跪,之前便说过了,不准跪!” “以后谁都不准随意跪拜!” 这一刻,阎赴目光扫过周边的三十多个休息农户,一字一句。 “你们的膝盖下,是自己的尊严,除了父母,不准跪拜任何人!” 有些青壮愣住许久,旋即悄悄抹着眼泪。 他们长这么大,从来只有被人逼着他们下跪,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告诉他们,他们也有尊严。 阎赴端着碗,仰头灌下,粗糙破口的陶碗里,水珠顺着下巴滴落。 这个粗糙魁梧,遍体伤疤的读书人抹了把嘴,神色逐渐温和。 “王叔,别叫我大人,现在咱们都一样,都是种地的。” 王老汉拿回碗,连声哎着,又笑出眼泪了。 只是和之前不同,最初他们只是活一天算一天,即便县衙出了个阎青天,也只是觉得日子好过了不少。 但现在,王老汉抬头望着田里的魁梧身影,锄头松土比他们使的还顺手,一锄一锄挖开的,不只是田了。 他觉得自己也变得大胆许多,甚至敢幻想过上每年丰收,粮食满仓的好时节。 只要那个烈日下挥汗如雨的魁梧身影,永远和他们站在一起,他们就什么都不怕。 小庄荒芜,上午阎赴带着一批农户耕田种地,下午则是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看着一张图。 那是张炼跑了整整一上午才绘制出来的小庄地图。 小庄在从县西侧,三面环山的半山腰中抱着这个村子,河流就在正上方。 最初还有缙绅在这里设闸拦水,控制他们,之后也渐渐荒芜了,如今只需要修筑一道水渠,很快便能让整个小庄的土地都能灌溉。 “之前我也大致看了一圈,石料最多的,便在后山上,今天便叫上乡亲们一起,打石条,修水渠!” 阎赴自己带头先挑上了石头,引来王三狗叔侄二人惊叹。 “大人干农活真是把好手,那两块石条拢共只怕有三百多斤了,竟仍能稳稳当当挑走。” “咱这些日日干农活的,可不能输给读书老爷啊。” 人群中有人哄笑一声。 “三狗子,你要真能挑满三百斤才怪了,你才多高?” 王三狗涨红了脸,梗着脖子怒斥。 “去你娘的,老子一定能挑三百斤!” 人群笑声愈大。 还有一群汉子正卖力的肥田,有人上了山,在河道里清出许多淤泥,用藤蔓编制的篓子挑下山来,哼着乡音浓重的小曲,一点点堆积在地里。 眼看着黄土上便多了大块大块的黑,心底别提多高兴。 不远处,少年周麻子正带着几个半大孩子垒石砌渠。 他瘦得像根竹竿,可力气不小,一块几十斤的石头被他轻松抱起,稳稳地嵌进沟沿。 如今几个半大小子听到另一边人群传来笑声,也咧开嘴。 “麻子哥,咱们真能养活自己吗? 一个小孩怯生生地问,但眼底也带着兴奋。 周麻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 “怕啥?阎大人都跟咱们一块卷起裤腿下地干,还怕饿死?” 那孩童兴奋的直点头,目光盯着人群正中。 魁梧的身躯穿着粗布衣裳,擦着汗,锄头的灰落下来,在明艳的阳光中浮起微尘。 这是这孩童生平头一次觉得日子这般有奔头,因为他看到爹和兄长都在笑,他们已经好久没这样笑过了。 晌午时分,赵渀带着十几个汉子从村外回来,每人腰间都别着短刀,肩上扛着锄头。 他们明面上是黑袍伺田队,负责巡视田地,防止野兽糟蹋庄稼。 可实际上,这支队伍是阎赴暗中训练的精锐,只等时机成熟,便会亮出獠牙。 第70章:班底 “大人。” 赵渀走近阎赴,压低声音。 “四族的人最近在联系各地里甲,打算让这批里甲带着他们的家丁管事,再去从县各乡镇扫一趟,所有粮食全都要榨干净,小庄没了里甲,恐怕瞒不了多久。” 阎赴如今刚刚放下锄头,坐在村口老槐树下的石磨盘上,目光微冷。 “他们开始查了?” “那些百姓家里的粮食都动了没有?” “暂时还没头绪,但贾家派了人去县衙打听,估计很快会怀疑到小庄。” 阎赴沉吟片刻,漠然开口。 “那就让他们查,查得越紧越好。” 赵渀一愣。 “大人的意思是......” “他们越急,就越容易疏忽。” 阎赴所说的倒不是他们会对小庄在短时间内来一次搜查,毕竟对于缙绅四族,如今第一等要紧事,便是剿灭黑山匪,至于搜刮一批粮食去延按,都排在后面。 粮食随时都能搜刮,黑山匪已经打了这批缙绅的脸,还威胁着他们所有进出城的货物。 黑山匪一日不除,他们自然是一日不会安心的。 联系不上此地里甲,他们也没工夫管。 赵渀是老军户,各种诡谲厮杀算计见的多了,脑子一转便想清楚了,闻言不由狞笑。 或许这也是他们黑山匪的一次机会。 果然,彼时阎赴起身,漠然看着远处县城方向。 “今晚,召集周麻子,罗寻,阎狼等人。” 赵渀眉宇间戾气一闪而逝。 “是!” 当夜,小庄最东面的农家院落中,油灯摇曳,映照着几张肃杀的脸。 阎赴、赵渀、周麻子,以及王三狗等几名黑山匪的核心围坐一圈。 阎赴目光扫过面前,暗自点头。 眼下光是黑袍军便分为一明一暗。 明面上三十多人的黑袍伺田队打着护田的旗号日日操练,已逐渐有了精锐的影子。 暗地里的黑山匪则囤积在小庄村,白天屯田种地,晚上操练军阵。 “刘家覆灭,马家族人死伤惨重,加上此次粮食被劫,孙家二房身死。” 阎赴指尖轻点桌面。 “按照缙绅四族的膨胀姿态,这群老爷们一定会不遗余力,派遣家丁,周边农庄护院,甚至很有可能要求巡检司兵马参与,对黑山匪进行围剿。” “毕竟那些粮食的价格,一旦运送到延按,将会翻五倍,十倍。” “这群缙绅虽然也打算通过继续压榨百姓来补粮食,可真正被劫走的粮食,他们也绝不会放弃。” “所以,这几日内,或许他们便会出城剿匪!” 周麻子眼睛一亮,这名少年自从先后跟着阎赴杀刘覆文,覆灭刘家,杀马家人,及劫粮队之后,如今已是养成了一身的凌厉狠辣。 “咱们埋伏在山上,等他们出城剿匪时,杀个措手不及?” 赵渀眯起眼睛,思索半晌。 “不能太近,若是对方离县城不远,虽仍能斩杀,但难保不会走脱几人。” 阎赴目光森冷,看向缙绅四族所在。 “所以,我们得让他们自己走进死路。”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粗陋的地图,指着一条蜿蜒的山路。 山路舆图上字迹宛然。 石牛山。 “仅凭缙绅四族自己的力量,绝不敢贸然出城,剿灭不知道数量和战力的黑山匪。” “因此,他们一定会选择向县衙施压,要求县衙出兵协同剿匪,追回粮食。” “而这条路周围山脉极多,是藏匪的好去处,两侧都是密林,适合埋伏。之后......” 话音至此,阎赴顿了顿。 “我会以知县的身份亲自陪同,到时候,我会找借口让他们走这条道。” 周麻子兴奋地搓手。 “大人,咱们这次真能宰了那群狗娘养的?” 他本就是从县被欺压的百姓,对缙绅愈发恨之入骨。 阎赴目光冷峻,看向舆图。 “不止要宰,还要让全县百姓知道,是谁在吸他们的血!” 接下来的日子,小庄表面平静,暗地里却紧锣密鼓地准备着。 黑山匪的男人们白天种地,夜里偷偷磨刀。 镰刀、锄头、削尖的木棍,甚至几把从家丁尸体上扒来的钢刀,都被藏在了地窖里。 周麻子带着几个机灵的少年,每天假装砍柴,实则摸清了石牛山附近的地形。 哪条小路能绕后,哪片林子能藏人,他们记得一清二楚。 赵渀则负责训练伺田队的汉子们。 他们不能明目张胆地练武,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借着月光练习合围、突袭。 阎赴依旧每日下田,可他的眼神越来越锐利。 每当有陌生人来小庄,他都会暗中观察,确保计划不会泄露。 距离行动如今已经不远,最初缙绅四族在野猪峡只给了阎赴十天的时间,眼见着过了六七日,县衙没有任何动静,缙绅四族明显开始愤怒。 粮食这个东西,多拖延一天,都有可能直接被消耗殆尽。 赵将匆匆自巡检司内赶来,恭敬对阎赴拱手。 “大人!四族有动静了,这些时日他们派出前来县衙询问的管事愈发频繁,一日便有六七波人前来询问。” 小庄东头的农家院子,黑山匪的所有骨干齐聚。 阎赴环视众人,沉声开口。 “几日之后,小庄要么重生,要么毁灭。” 从县四族的力量也并不弱小,黑山匪还在操练过程中,如今贸然和缙绅力量碰上,未必能讨得了好。 但,这支农民军最初的力量,必须要用磨刀石! 赵渀咧嘴一笑,戾气弥散。 “大人,咱们早该反了!” 周麻子也握紧刀柄,眼眸明亮。 “四族一倒,从县就是咱们的!” “以后再也不用受他们欺负了。” 阎赴缓缓点头,这一刻,神色平静。 是时候看看这支农民班底的战力了! 夜风呜咽,仿佛在预示着一场血雨腥风。 第71章:践踏! 距离野猪峡约定剿寇迄今已经是第八天,算算时间,阎赴没有继续停留在小庄。 他知道了,缙绅四族就快要等不住了。 不光是因为剿匪对他们的安全保障,更重要的是,延按的粮食没人知道什么时候会跌价。 他们的百车粮食,若是不找回来,怕是之前投入的银两都要烂了。 果然,孙九年一脚踹开县衙大门。 彼时阎赴正在后堂批阅账簿。 这位孙家族长一身锦缎袍子裹着发福的身躯,腰间玉佩叮当作响。 “县尊大人好大的官威!” 孙九年面色铁青,不等通报便闯进三堂,身后跟着楚伯先、马元信等三位族长。 “我四家粮队被劫已过七日,县衙竟连个贼影都没抓到!” “县尊大人不是要剿匪吗?这便是咱从县的父母官给咱们的交代?” 阎赴缓缓搁下毛笔,抬起眼睛。 烛光下,这位魁梧知县面色平静,不卑不亢的眼眸,莫名让原本气焰嚣张的孙九年愣住。 恍惚间,孙九年又想到昔日阎赴任的时候。 那时候他看刘家的眼睛,好像也是这样。 “诸位勿恼。” 阎赴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站起来的时候,官袍一抖。 “本县已命巡检司全力缉拿,只是城外地形复杂......” “而且黑山匪的来源还需多加考量,未必便是山匪,说不准是什么流寇,亦或是自北边汇聚而来的胡商......” “一派胡言!” 阎赴话还没说完,楚伯先一把拍在案几上,面对阎赴,昔日自称学生的几家缙绅是彻底不装了。 毕竟粮食损失,那都是真金白银。 “谁不知道那是一群泥腿子!还说什么胡商,阎大人若真有心剿匪,何不亲自带队?” “八日过去了,县衙可是没有半分动静!” 阎赴的目光在四位族长脸上缓缓扫过。 孙九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轻蔑,楚伯先满脸横肉抖动着怒意,就连韩家族长都阴鸷地摸着胡须,马元信则面无表情,漠然凝视这位知县。 今日之举,已算得上逼宫。 阎赴这位知县,要么顺从他们,要么从从县滚出去! “本县知道了。” 阎赴突然起身,惊得四位族长后退半步,只是听到他接下来的话,马元信几人终于冷笑起来。 “明日一早,本县便亲率县衙全部人手,随四位剿匪。” 孙九年愣了一下,随即大笑。 “好!县尊大人果然识时务!” 他转身对门外喊话,俨然一副县衙也是他们做主之地。 “传话下去,各家护院、佃户统统集合,再派人去绥镇请军户助阵!银子不是问题!” 楚伯先冷哼一声,轻蔑看着这位年轻的知县。 黄口小儿,敬酒不吃吃罚酒。 若不逼此人一把,如今这位所谓的知县大人,只怕还要带着县衙的兵马蜷缩在此地不知道多久! 不过如此也好,既然有了开端,双方的处境反而挑明了,日后从县究竟是谁说了算,不管是阎赴还是缙绅四族,都已心里有数。 当夜,县衙灯火通明。 阎赴站在廊下,看着衙役们匆忙地准备兵器。 阎狼凑过来,低声开口。 “大人,都已经准备好了,还有赵渀那边也通传了消息,现在罗寻他们已经买了许多药物。” “只等着天一亮,缙绅四族内部空虚,便立即前往。” 这名十多岁的少年如今也颇有几分魁梧之姿,手搭在刀柄上,眼底满是凶戾。 阎赴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传话给赵渀,按计划行事。” 这些都是他提前安排好的,赵渀带着一批人先占据埋伏之地,罗寻和周麻子弟两人带另一批人,趁缙绅四族出城,便前往各族宅院。 过不了多久,从县便再也没有缙绅了! 次日黎明,县城南门聚集了近四百人。 孙家的护院清一色黑衣短打,腰挎钢刀,歪歪扭扭的三五成群低声聊着。 楚家的壮丁挥舞着锄头铁锹,赫然是从护院家丁里寻出来临时征调的。 韩家出了十个弓箭手,可惜箭矢不多,弓也都是从猎户家中强行征来的,各色各样都有,最近的甚至只能射出二十多步。 马家则拉来十八匹战马,青壮族人都挎着刀坐在马上,勉强算是骑兵。 最扎眼的是绥镇调来的一百军户,虽然衣甲不整,老弱病残极多,但好歹是正经官兵。 阎赴身着官服骑马而来,身后跟着巡检司的百余名兵丁和三班衙役。 他冷眼看着这支乌合之众。 哄闹嘈杂的声音不断响起,听起来格外刺耳。 人声,马嘶声,兵刃随意挥舞声不断响起。 “黑山匪盘踞城外月余,先害从县望族刘家,后接连袭杀马家诸人,如今连县里的粮食都敢劫!从县四族,为保境安民,捐了数百石粮食才凑出这支义军!” “尔等虽非营兵,然则杀一匪赏银一两,阵亡者抚恤家小,且让那黑山匪知晓,何为王法!” 孙九年正在马上高声训话,楚伯先的家丁已经迫不及待地踹翻了路边卖茶水的摊子。 楚伯先听着身边那老翁泣不成声,只冷哼一声,一夹马腹,便远远离开了。 “出发!” 孙九年一声令下,队伍乱哄哄地开拔。 绥镇的军汉还好,虽然行军队伍也不整齐,但至少能看出没多少人说话,安静赶路。 四族的恶奴打手护院,眼下却是骂骂咧咧,有将钢刀扛在肩膀上的,有佝偻着腰谄媚给自家少爷牵马的。 刚出城门,要往官道走得绕一圈,多走两柱香的功夫,因为城门外不远处便是大片农田。 楚家的几个少爷唾了一口,看着卑微跪在田边的农户。 “少爷们,官道在那边呢......” 老翁笑的卑微,一身大汗,竭力挥舞着手,冲几名骑在马上的楚家青年指路。 楚家大房嫡长楚青才马鞭一甩,怒骂开口。 “去你娘的,少爷是要剿匪去,管起少爷来了,想死不成?” 劈头盖脸的马鞭落在老农肩上,一道血印皮开肉绽,旋即纵马冲进麦田,马蹄将即将成熟的麦穗踏得七零八落! 第72章:山匪肆虐 六七个楚家青年一辈族人见状,有样学样,也是调转马头,走了近路。 “我的麦子啊!” 老农肩膀上皮肉伤痕狰狞,跪在田埂上哀嚎。 楚家大少爷楚青才哈哈大笑,扬鞭抽出一声爆裂声响。 “挡了剿匪大军的道,该当何罪!” 阎赴握紧了缰绳,指节发白。 他身后,年轻的捕头阎狼眯起眼睛。 “大人,他们就这般糟蹋庄稼......” “看着。” 阎赴只吐出两个字,旋即抬头看着天色。 “他们的时辰,可不多了。” 刚才他杀心猛的升起,又硬生生压了下去,只冷冷看着这一幕,一言不发。 一路上,这支剿匪军如同蝗虫过境。 家丁们踹开农户篱笆,抢走鸡鸭,军户们顺手牵羊,连晾晒的衣裳都不放过。 几个阎狼从农户里擢升的衙役想阻拦,反被孙家的人打得头破血流。 阎赴只坐在马上,约束着巡检司和衙门三班的兵马,心中冰冷。 看似浩浩荡荡,实则乌合之众。 这样的人,日后怎么抵御李自成和张献忠的农民军? 又怎么有资格对抗铁蹄入关的大清? 他想到朝堂之上的嘉靖和严嵩。 大明啊,日薄西山,当真是烂的厉害。 正午时分,队伍在一处河滩休整。 阎赴独自走到河边,低头看着腰间犀带。 “叔大......” 阎赴喃喃自语,于河水中倒映出自己疲惫的面容。 殿试时,他何曾想过大明官场已经腐烂至此? 不知道张居正如今如何了。 按照时间,他应该还在翰林院学习吧?只是一想到之后张居正要革新面对的压力,阎赴不由得沉默。 这位好友也许自己都没想到,这座王朝已经满身腐肉。 亲眼见过,才知道这个时代有多烂! “大人!” 阎狼眼底生出一抹寒意。 “四家催着赶路,说天黑前要赶到石牛山!” 阎赴收起思绪,翻身上马。 他最后望了一眼县城方向,那里,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县城西巷的一间破败院落里,老军户赵渀正在磨刀。 “赵叔,都准备好了。” 少年周麻子蹲在墙头,瘦小的身子裹在一件不合身的棉袄里。 他仍是年轻,但先斩刘覆文,后灭刘家,再劫运粮队,如今眼里只剩下狼崽子般的狠劲。 院里聚集了黑山匪六十多人,有被孙家夺了田地的佃户,有被楚家打断了腿的货郎,还有被韩家逼得卖儿卖女的穷书生。 但,他们也是昔日劫粮队后,再也不能用自己名字的百姓。 如今都是经过数日操练的,他们手持长矛和从运粮队缴获的刀,眼底忐忑又激动的等待着。 “大人出城了?” 赵渀头也不抬地问。 “出了,四族核心青壮带着全部人手。” 周麻子咧嘴狞笑。 “四族的老巢现在只剩些老弱病残。” 跛脚青年罗寻从灶台后转出来,手里捧着几个油纸包。 “药配好了,够他们喝一壶的。” 药是小庄的一名土郎中配的,之前他们已经试过,用量够大,便是黄牛也得倒! 赵渀终于站起身,老军户如今像座铁塔,他扫视众人。 “记住,只杀该杀的,大人收留我们,不是让我们变成和那些缙绅一样的畜生。” “谁要是趁机劫掠百姓,侮辱妇人,老子的刀可不长眼!” 众人沉默地点头。 “走!” 随着赵渀一声令下,众人四散而去。 罗寻带着五个人摸向孙家大院后厨。 他跛着脚,走路却出奇地安静。 孙家护院大半随队出征,剩下的几个正在门房赌钱。 罗寻将油纸包递给同伴,声音冰冷。 “井里、水缸里都下上,一个时辰后动手。” 一个时辰,药效必定发作。 与此同时,周麻子像只野猫般蹿上韩家的围墙。 他从小在街头摸爬滚打,翻墙越户如履平地。 “夫人说了,今晚要备好食材,明日设宴等老爷凯旋......” 一个管事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训斥着。 周麻子笑意冰冷。 凯旋? 他摸了摸腰间的柴刀,那刀柄上还沾着运粮队里韩家族人的血。 四族均是先下了药,赵渀,周麻子,罗寻,王三狗各自带着人等待。 一个时辰后,孙家大院突然响起惨叫声。 赌钱的护院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口吐白沫,没了力气。 墙头翻进来十几个黑影,为首的正是老军户赵渀。 “一个不留。” 老军户的声音像是从地狱传来。 对于这些平日里为虎作伥,劫掠乡邻的狗才,他从不会手软。 韩家的宴席成了血宴。 周麻子带着人从厨房杀到前厅,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少爷小姐们,此刻像待宰的猪羊般哀嚎。 一个十四岁的韩家子弟想翻墙逃跑,被一长矛射穿后心,栽倒在巷子里。 周麻子并未心软,毕竟他曾亲眼见到,这些人身上的锦衣玉食,和绫罗绸缎是怎么来的。 河西村的乡亲们迄今瓦罐里仍是空空如也! 城北的赌坊里,地痞李皮子正搂着相好的女子喝酒。 他是孙家的狗腿子,专门负责催租逼债。 “听说老爷们去剿匪了?” 女子他斟酒,李皮子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 “等老爷们回来,那些泥腿子......” 门突然被撞开。 周麻子浑身是血地站在门口,手里提着把滴血的刀。 李皮子酒醒了大半,伸手去摸桌下的砍刀,但他太慢了,周麻子的刀已经斩入他肩膀。 等赵渀赶来时,李皮子已经成了一堆碎肉,周麻子站在血泊里,面无表情。 赵渀伸手招呼。 “还有周癞子。” 周癞子是楚家的打手,专门负责处理不听话的佃户。 当黑山匪的百姓找到他时,这个恶贯满盈的地痞正躲在妓院茅房里发抖。 “饶命啊!我都是被逼的......” 周癞子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之前他便听到,这群匪徒袭击了四族,如今正在四处寻找四族的狗腿子,没成想自己躲在茅房还被找到了。 赵渀提刀拍打着他的脸。 “被逼的?张铁匠一家五口,也是被逼着淹死在河里的?” 城南豆腐坊,几个百姓缩在墙角,听到喊杀声渐渐平息,但他们不敢出门。 “好像......没来我们这儿?” 老师傅颤巍巍开口,愈发奇怪。 难道是专门杀大户的山匪? 第73章:杀缙绅 大明,京师。 夜色沉沉,烛火摇曳。 张居正独坐案前,手中奏疏堆积如山。 他指尖划过墨字,眼中映出的是嘉靖二十七年的天灾人祸。 江南水患,江北大旱肆虐,湖广蝗灾遮天蔽日,陕西地震,屋舍倾颓,黄河水患......朝廷的朱批却永远只是着地方妥善处置,而地方官员的奏报里,字字皆是粉饰太平,掩盖民瘼。 若张居正没有真正看过最底层,只怕他永远都不会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世道。 他能听到的农民义军,已不止一家......“妥善处置?” 张居正冷笑一声,指尖几乎掐进掌心。 前几日户部侍郎的寿宴上,珍馐满席,女乐歌姬丝竹管弦。 席间京官们谈笑风生,无一人提及灾民易子而食的惨状。 他在角落,只听到有人醉醺醺地笑着。 “天下承平,百姓安乐,皆赖圣上洪福!” 百姓安乐吗? 张居正闭了闭眼,心中翻涌着怒火。 如今他目光落在朝堂中。 刚刚考中,便亲眼目睹了替皇帝冲锋许久的首辅夏言于官场倾轧中支离破碎,那时候他明白了一个道理。 治理天下,不光要靠理想,还要有手段。 先保全自身,才能真正涉足天下读书人心里的权力中枢。 翻开桌案上另一份奏折,是陕西巡抚上报的剿匪捷报,称官军大破流寇,斩首数百级。 只是字里行间,张居正却读出了另一番景象。 “是流寇,还是百姓?” 喃喃开口间,张居正只觉一颗心逐渐冷却。 大概不过是活不下去的饥民,被豪强夺了田地,又被官府逼着纳粮,最终只能提刀造反。 而朝廷的兵马,杀的正是这些走投无路的百姓。 他们死后,也不是大明的百姓,而是......‘流寇’。 奏报里大部分山匪流寇,不就是这么来的吗? 张居正有些沉默,甚至心中有了一个放肆的念头。 这大明,和当年的元朝有何区别? 一样的官逼民反,一样的粉饰太平,一样的对百姓敲骨吸髓。 张居正猛地合上奏疏,胸膛起伏。 “这大明,究竟还能撑多久?“他搁下笔,揉了揉酸涩的双眼,忽然想起了远在陕西从县的好友,阎赴。 那个在殿试上策论惊艳、却被皇帝因相貌贬为同进士的狂士,如今在地方上,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若是他在,至少自己不会这般孤立无援,甚至能找个人诉说心中苦闷。 可惜,同进士不入京官,大概自己这一生也不会和阎赴相见了吧? “不知阎兄在陕西亲眼看到的地方,会是如何?” 张居正铺开一张信纸,蘸墨挥毫。 「叔大顿首,阎兄台鉴:京师浮华,然奏章之中,尽是民生凋敝、官吏贪腐之象。陕西连年灾变,不知从县实情如何?兄在彼处,可有施展抱负之机......」 信使快马加鞭,将信送往陕西。 同一轮明月下,此时的阎赴,正站在石牛山的山道上,冷眼望着前方混乱的缙绅队伍。 山道上,火把如龙。 缙绅家族子弟闹哄哄下了马,嚷嚷着要安营扎寨,休息片刻。 “快把小爷的歌姬叫来!” “就是,黑咕隆咚的赶什么路,吃饱了明日再剿匪也不迟,难道还差这一日两日的?” 几名从绥镇赶来的军户倒没如此放肆,不过眼见大队不走,索性自顾自生起火来。 “别说,那些农户自家养的鸡鸭就是香。” “马脸,你说的怕是不要钱的就是香。” 几十名军户哄笑着,有人靠在树旁,有人索性就席地而坐,盯着火上的烤鸡直流口水。 阎赴骑在马上,官服笔挺,面容沉静如铁,冷眼看着乌泱泱各自抱团的‘剿匪军’。 一百军户一处,家丁护院一处,民夫一处,各家缙绅子弟一处。 尤其是缙绅族人,更是荒诞的在剿匪路上还带着歌姬。 他身旁是孙九年、楚伯先、马元信等缙绅族长看着眼前画面,竟也没多说什么,只挥手示意众人休息。 “县尊大人,按照大人调查路线,前面就是黑山匪的老巢了。” 孙九年捋着山羊胡,眯眼笑道。 “此次剿匪,多亏大人调度有方。” 阎赴憨厚一笑,只拱手点头。 “客气,剿匪安民,本就是本县分内之事。” 他笑容朴实,眼底却藏着冷光。 他在等,等着‘黑山匪’这柄刀,等着黑袍军这柄刀,悍然出鞘! 月至中天,按照盘算,赵渀和周麻子,只怕已经赶到埋伏之地了。 如今,时机成熟了。 阎赴冷笑,森然看向面前这支乌合之众汇聚的队伍。 果然,一骑快马狂奔而来,马上家丁脸色惨白,声嘶力竭。 “老爷!不好了!黑山匪趁我们出城,杀进府里了!” “什么!” 孙九年,楚伯先几人脸色骤变,几乎从马上栽下来。 要知道那可是黑山匪啊! 昔日强盛如刘家,族人尽在,家丁护院不知凡几,都没逃过贼人灭门之祸,更何况眼下他们从县四族,还将族中青壮尽数带出来了。 家中母亲妻妾,以及一众稚童,焉能活命! “府中护卫全被杀了!老夫人,少爷小姐们......一个都没逃掉!” 刹那间,缙绅队伍大乱,孙九年、楚伯先等人面如土色,只觉天旋地转。 马家马元信更是乱了阵脚,面色惨白。 毕竟其余家族还好,马家原本便损失了不少族人,眼下这批族人若是再折损,马家都会跌落从县四族之流! 一时间,听曲的各族纨绔也慌了神,最宠爱的歌姬都顾不得了,连忙调转马头,怒吼开口。 “贼人当死,报仇,报仇!” “啊!黑山匪,老子与你们不共戴天!” 一百军户没多说什么,匆匆收拾了东西,一路奔走。 他们本就是从县四族花钱请来的,无论是在山里剿匪也好,还是在县城剿匪也罢,对他们来说都没什么区别。 “回城!立刻回城!贼人如今应当未逃远,速速追剿!” 楚伯先嘶吼着,调转马头。 阎赴依旧端坐马上,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喃喃开口。 “回城?你们只怕回不成了啊。” 马元信如今一双眼眸宛若充血,正要拼命赶回城中,余光却瞥见一班人马在混乱中纹丝不动,一时间心头一跳。 果然,正是知县阎赴并其手下兵马。 第74章:下品县! 如今马元信家眷死伤惨重,连对知县的装模做样也顾不得了,咆哮开口。 “阎赴!尔等可是聋了?” “从县遭遇贼寇,还不速速带兵马回城剿匪!” “若吾等家眷当真有闪失,吾等必上书州府,令族人参你一个勾结贼寇之罪!” 狰狞咆哮中,楚伯先,孙九年等人也纷纷回头看去,却骤然变了脸色。 彼时,众人目光汇聚之地,那位魁梧的青年知县正缓缓抬手,声音冰冷。 “剿寇吗?本县要剿的贼寇,就在石牛山......” 一字一句,阴冷森寒,透着浸骨杀意! 轰! 两侧密林中,火把骤亮,喊杀声震天动地! “杀!” 老军户赵渀一马当先,带着两百名小庄奔袭而来,日夜操练的长矛兵从山林中冲出。 宛若洪流般,猛的撞进缙绅家丁,族人队伍之中,顷刻间将本就混乱的阵型撞的四分五裂! 这些黑山匪,本就是被缙绅夺了田粮的农户,被逼得家破人亡的军户,活不下去的流民。 他们训练半月,等的就是今日! 缙绅声势浩大,一定要他们死,那就谁也别活了! 坐在马匹上的阎赴,这一刻只冷眼看着面前,面无表情。 “阎赴!你疯了!” 孙九年目眦欲裂,拔刀挥舞,拼命抵挡,只短短片刻,向他刺来的竟有六七只长矛。 这些黑山匪,最先杀的,便是骑马的缙绅老爷! “你这是造反!” 孙九年眼底是难以置信。 “你怎么敢?” 他明明收了四族的金条,田产,甚至也清楚的知晓自己等人背后在州府亦有族人,势力盘根错节,他一个同进士出身,朝中毫无根基的知县,芝麻绿豆大的官,竟敢杀他们? 孙九年想不通。 而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楚伯先,马元信也变了脸色,几乎立刻便猜到事情不对。 剿匪的时候,这个年轻知县一意指向石牛山,早已埋伏好了兵马。 城中更是在他们前脚刚走,便遭遇了袭杀。 看来这位知县,已经谋划了许久,分明是铁了心要害他们。 阎赴终于撕下伪装,魁梧的身躯如山岳般挺立。 他缓缓抽出长矛,矛尖寒光凛冽。 “造反?” 这位浑身疤痕的知县冷笑一声。 “孙九年,你孙家霸占民田六千亩,逼死百姓三十七户,今日,阎某剿的,便是你们这些窃国之匪!” 话音未落,长矛如龙,一记横扫,直接将之前还在听曲的孙家纨绔挑杀! 血渍喷洒,阎赴面容冷厉,刀疤在火光下狰狞如鬼。 “杀!一个不留!” 跟在阎赴身后,一同前来的几个县衙老吏和老捕快变了脸色。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一次剿匪,能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一时也不敢拔刀,唯唯诺诺的看着。 毕竟动了刀,他们得罪的可是州府那些官吏,也再没了回头路。 “这可是犯了大明律啊大人......” 老吏们声音颤巍巍的,虽然愤怒这些缙绅欺负百姓,可到底不敢动手。 然而少年捕头阎狼,年前被阎赴从人牙子里救回的孤儿,如今早已挥舞腰刀,竟自有一股疯子一般的狠劲,猛扑进敌阵。 典吏张炼在张居正赠送的时候,便会些武艺,眼下数月操练,更是力气剧增,带着县衙三班人马堵住退路。 王三狗带着黑袍匪的乡亲们举起长矛如林,脚步整齐划一,宛若催命。 “刺!” “刺!” 一声声咆哮,混杂着缙绅子弟的哀嚎和聘请军户的求饶声,火与血猛然覆盖深夜。 “阎赴!你不过是个小小知县!朝廷不会放过你的!” 话音未落,阎赴已经纵马冲入敌阵! 他身材魁梧,力气极大,长矛在他手中如蛟龙出海,一枪便刺穿一名缙绅家丁的胸膛,借着马匹冲锋之力,横扫而出,直接将两名敌人掼出两丈余,一时竟威猛无俦,无人敢掠其锋。 “楚家可不只吾等,州府也有族人,阎赴,你死定了,你死定了!” 楚伯先嘴角溢血,怨毒嘶吼,却被赵渀一刀劈翻。 阎赴大步上前,长矛如电,贯穿马家纨绔的胸膛,将他钉死在地上。 “州府?那便让他们来找本县!” “本县今日,只是在肃清山匪......诸位族长觉得,剿匪途中,四族遭遇山匪,不幸罹难,本县率兵马血战到底,绞杀该山匪,为诸位报仇,这样的奏报,如何?” 马元信神色变了,只觉胆寒。 如今之事,若是他们尽数被斩杀于此,城内家眷死尽,是非黑白,便当真只能靠着这位知县的一张嘴了。 那些泥腿子也不会为他们辩驳半句,毕竟阎赴在从县,可是号称阎青天! 想到此处,马元信瞳孔骤然收缩,额头冷汗疯狂冒出来。 “刘家!” 嘶吼声几乎贯穿战场,马元信颤巍巍提着刀指向阎赴,脑海中电光火石,将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自阎赴赴任之后,先是刘覆文被匪徒斩杀,之后阎赴开始获得从县县衙权柄。 之后则是刘家遭遇灭门,阎赴进一步扩大在县衙的班底。 如今则是从县四族......原来从一开始,一切背后,都有这个唯唯诺诺的青年知县的影子! 马元信心中狂跳,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只觉森寒之意弥散,浑身发冷。 好深的心机,好狠的手段! 阎赴闻言只冷冷看着他。 “刘家是山匪灭门,从县四族也是......” 如今冲杀已经到了尾声,这群缙绅家族族人养尊处优,本就没多少力气。 家丁恶奴拿了刀,到底没有杀人的胆子,被一冲阵,见了身边人先后惨死,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至于一群军户,老弱病残,平日里也就欺负欺负百姓,如今哪有胆子厮杀。 混战在阎赴将孙九年脑袋挑起的那一刻,彻底结束! “从今日起,从县再无缙绅欺压百姓!” 山野间,百姓的欢呼声如雷霆炸响。 第75章:开杀! 石牛山的夜风卷着血腥味,吹得火把忽明忽暗,发出声响。 山道上还残留着血迹,以及众多选择丢下兵刃投降的缙绅恶奴求饶的哀嚎。 阎赴骑在马上,左手攥着缰绳,右手提着一颗人头。 孙九年肥腻的脸已经僵冷,眼睛还睁着,似乎到死都不信自己会栽在一个小小知县手里。 尤其是这位青年知县,还只不过是一个朝中没有任何靠山的同进士,被他们拿捏了整整小半年,屁都不敢放一个。 “诸位!” 阎赴漠然开口,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如今他面前站着的,是县衙一方,黑山匪百姓们一方,投降跪在地上的恶奴一方,欺压百姓的绥镇军户一方。 县衙的老吏、捕快、巡检司的兵丁,全都低着头,不敢直视那颗血淋淋的人头,更不敢直视阎赴那双冷得渗人的眼睛。 刚才他们甚至没敢参与到这场厮杀中,只觉得对缙绅挥刀,心惊胆战。 “陕西混乱已久,残害百姓的狂悖之徒横行!” 阎赴从怀中掏出一卷黄绢,抖开高举。 “本官奉陛下密旨,彻查陕北缙绅勾结流寇、盘剥灾民之罪!” 火光照在那绢布上,隐约可见朱红大印,伪造的,但足够唬人。 毕竟不要说这群基层的老吏,便是县丞那些从八品官,都没见过皇帝的印长什么样。 这也是阎赴敢于伪造印章的底气。 老吏们面面相觑,有人偷偷瞥向阎赴身后的黑山匪,那群人提着刀和长矛,默不作声地站着,眼神却像狼一样盯着他们。 那样的眼神让他们心惊胆战,只觉得恐惧。 毕竟他们之前斩杀缙绅族人,家丁护院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眼睛。 有的老吏甚至哆嗦着瞪大眼睛,意识到一件事。 原来真的有黑山匪,原来这些所谓的黑山匪,都是这位外来的青年知县麾下! 阎赴的声音这一刻在山林间响彻,有了皇帝的虎皮,自然义正言辞。 “孙九年、楚伯先等人,勾结匪类,私吞赈灾粮,致使百姓饿殍遍地!” 阎赴声音愈发冷厉。 “天灾尚可忍,人祸不可恕!嘉靖二十七年陕北大旱,饿殍遍野,可缙绅的粮仓却堆得溢出来!如今这些时日,缙绅四族大肆欺压河西村等诸多农户,劫掠余量,他们依旧不知悔改!” 他每说一句,老吏们的腰就弯得更低一分。 甚至有人快要站不住,一双腿脚只觉得发软。 他们哪能不知道,知县大人是铁了心要斩缙绅四族,甚至还当着他们的面。 “县尊......” 一个须发花白的老捕快颤声开口。 “可孙家、韩家、马家、楚家......在州府都有人啊......” “那可都是六品,甚至五品的官......” 老捕快快要哭出声来,六品五品的官,他们这辈子都没资格见一面,怎么会不恐惧? 如今知县阎赴当着他们的面斩了这群人,他们的下场几乎可以想见。 果然,阎赴冷笑。 “所以你们怕他们,不怕我?” 手里的长矛还在顺着矛尖的方向疯狂滴血,话音未落,黑山匪的刀齐齐出鞘,长矛也逐渐举起来。 老吏和老捕快们腿一软,差点跪下。 要知道刚才他们可是没有掺和半点斩杀缙绅的事,本想着就这般将自己摘出来。 至于知县阎赴所说的奉皇命,谁知道真的假的? 就算是真的,他斩光了州府官吏的亲族,难道还能置身事外? 这群老吏压根是打心底里不想搅和到这摊浑水中。 但现在,他们只能恐惧的盯着眼前的黑山匪。 “本官知道你们为难。” 阎赴忽然语气一缓,长矛缓缓垂下。 “所以今日,我给你们一个机会。” 他抬手一挥,黑山匪押上来几十个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人,孙家的子侄、韩家的护院、马家的账房,还有楚伯先那个最爱强占民田的嫡子。 他们嘴里塞着破布,满脸惊恐,呜呜挣扎。 有人取出了楚家嫡子口中的破布,那纵马踏田的纨绔如今吓尿了裤子,嚎哭着哀求。 “别杀我,别杀我!” “阎赴,县尊大人,你不是缺银子吗?我知晓父亲藏匿银子的所有地窖,求给条生路吧。” “是啊县尊大人,放了我们,我们保证不说你和黑山匪勾结。” 他和身后孙家子弟竟是砰砰跪在地上,磕起头来,脑门在尖锐的石块上撞出了血。 有了楚家族人的带动,被绑缚的一群缙绅族人纷纷有样学样,一个个卑躬屈膝的连连磕头。 阎赴面无表情,甚至没有看一眼,只淡淡开口。 “这些人,都是附逆之徒。” “你们亲手杀了,便是戴罪立功。” 缙绅族人闻言纷纷变了脸色,眼见哀求无用,楚家嫡子声音哆嗦着,色厉内荏。 “阎赴!你可知我二爷在州府担任官吏,你一个小小的七品官,竟敢私设刑堂,假传圣旨,死罪,死罪!” 咆哮声此起彼伏,引得老吏们脸色惨白。 如今他们目光落在黑山匪和知县的长矛上,神情难看至极。 谁看不出来,知县要的是一份投名状! 不杀,今天走不出石牛山,杀了,从此就和阎赴绑在一条船上,再也洗不干净。 阎赴也没为难几人,只再度开口。 “当今陛下以黄老治国,天下本海晏河清,但短短十余年,竟先后有多次流民举义,足见民间遭遇缙绅之欺压。” “原本只是一个小小的河道决堤,但这些缙绅,竟胆大包天,敢强征粮食,假传徭役,劫掠百姓家中粮食,其行为与盗贼无异,本县身为从县父母官,又奉皇命,自然该将之清扫,还百姓一片青天!” “若是尔等不信,之后本县自会请得圣上旨意,届时尔等也只能随这群缙绅,成为悖逆之徒。” “但如果尔等愿为陛下出一份力,则日后擢升一事,或许未必只在从县。” 未必只在从县! 一众老吏,捕快,兵丁眼神开始变了,甚至心脏都在砰砰跳动,眼底除了恐惧,还夹杂着兴奋与期待! 石牛山道,火把摇曳。 最后一句话,阎赴几乎是一字一句开口,尽管语调淡漠,却宛若重锤,凿入这群县衙老吏心底! 第76章:基础盘 是的,赫然是对基层官吏威逼利诱。 但阎赴并不在意,一双眼眸冷冰冰看着众人。 而这群老吏在听到知县如此笃定来日能请来圣旨验证,终于勉强信了几分,同时也开始咬着牙,默默思索。 良久,一名老捕快激动咬牙,抽刀! “我来!” 一刀捅进楚伯先嫡子心窝,动作干脆得像宰羊。 血喷出来,溅了他半边脸! 之前没有动手的时候,他的确畏畏缩缩,但做出了选择,那老捕快反而愈发亢奋期待。 擢升! 他等了大半辈子,如今中有有希望了! “还有谁?”阎赴环视众人。 老吏们哆嗦着上前,接过黑山匪递来的刀。 有人闭着眼乱砍,有人边哭边捅,还有个巡检司的老兵,砍到第三刀时突然嚎啕大哭。 “我是个怂包,我闺女就是被孙家逼得跳井的啊!” “我却不敢报仇!我没用!” 血渐渐汇成小溪,顺着山石缝隙流下去,渗进干裂的黄土里。 这些捕快,老吏,巡检司的兵丁提刀斩杀的时候,各种谩骂威胁和诅咒疯狂传入阎赴耳中,可惜,没用。 阎赴冷眼看着,直到最后一个人倒下,才点了点头。 从县‘剿匪军’中,欺压百姓的百名军户都已被黑山匪斩杀,缙绅四族的族人家丁,如今也彻底被斩。 “记住。” 阎赴踢了踢孙九年的无头尸身,神色肃然,目光锋锐,扫过面前这群人。 “今日是黑山匪于石牛山截杀孙老爷一行,吾等奋力救援,却寡不敌众。” “虽然拼尽全力斩杀了匪徒,为孙老爷等人报仇,可到底没能救下四族族人!” 阎赴话音落下,心思转的快一些的老捕快立刻眼前一亮,狠狠点头。 “不错,吾等救援不及,实在无可奈何!” “黑山匪贼人兵强马壮,等吾等杀出重围时,孙九年老爷,楚伯先老爷等人已遭遇不测。” 一众县衙老吏,巡检司大头兵如今都回过味来,狠狠点头,七嘴八舌的‘还原’事情经过。 毕竟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沾染了这些缙绅的血,一旦之后面对州府官吏清算,谁都不可能置身事外。 正因如此,这群缙绅,只能是死在‘黑山匪’的手中。 而他们,也必须是剿匪成功,凯旋而归! 阎狼心思细腻,立刻带人布置现场。 毕竟缙绅四族都有州府官吏背景,日后不可能不到现场勘察痕迹,能做到细节,他们都不会放过。 县衙的捕快和衙役给缙绅四族的死尸换上粗布衣裳,把缙绅们的绸缎套在农户尸体上,甚至刻意用马蹄践踏出‘激烈厮杀’的痕迹。 巡检司的兵丁用刀锋将自己传出来的衣衫割开,用缙绅恶奴斩首的血渍伪装成伤痕,又到乱葬岗挖掘了几具尸身,佯做战死同僚。 黑山匪的王三狗咧嘴笑了,神色狰狞。 “大人,要不要再放把火?烧光了更干净。” 自从参与劫粮,斩杀缙绅后,王三狗如今没了对这些老爷们的畏惧,一双眼眸愈发凶狠! 阎赴摇头,扫视着现场布置中每一处细节和不合理。 “留点证据,才像真的。” 天亮时,一切安排妥当,阎赴翻身上马,看着晨雾中若隐若现的从县城墙,嘴角微微扬起。 “点齐兵马,回城!” 正午的从县,哭声震天,引来不少城中百姓惊疑不定,豆腐坊,几名老农户凑在一起,低声开口。 “这是......前些时日从县城出门的‘剿匪军’?这么快便回来了?” “人数怎么变得这么少?还有那些衙役和小吏在哭什么?你看看宋四郎哭的样子,不知道还以为他娘老子死了。” “真去剿匪了?你瞧瞧,这些捕快身上都有血渍呢,衣服也被刺破了不少,还有人被抬着回来啊。” 各处的百姓都在暗中议论,与此同时,阎赴骑着马,走在最前方,哭的最为伤心,眼睛都红肿起来。 马蹄声和混乱的脚步声中,甚至还夹杂着老吏的哀嚎。 “孙老爷遇害了啊......” “是吾等保护不力,竟致楚家上下剿匪的族人,全军覆没......” “马老爷多好的人啊,平日里还施粥修桥,想不到竟遭飞来横祸......” 老吏们捶胸顿足地嚎着,演技比唱戏的还卖力,阎赴看的分明,连眼泪都挤出来了。 “那群天杀的黑山匪!我们拼死也没救回老爷啊!” 巡检司的兵丁抬着‘战死同僚’的尸首招摇过市,实际上那下面压着的,是连夜从乱葬岗挖出来的无名尸。 百姓们躲在门缝后偷看,有人啐了一口,赫然是一名老翁。 “他娘的,楚家那群畜生死了?” “好,死的好!” “早该有人收他们了!” 身边的农户们也没说什么,毕竟他们都知道,老翁的女儿上个月,才被楚家的畜生糟蹋。 更多的百姓则是眼底带着恨意和快意。 “终于死了,这群祸害,这下总不能入灶台抢咱们的粮食了吧?” “他娘的,存了一年的粮食,他们硬生生从地窖里掏出来,还打断了老子的腿,报应来了!” 城南茶馆,几名延按县的商户看着满地白幡的一幕,深吸了一口气。 “这从县,当真不太平啊。” “这些盘踞的豪强都说死就死了?听说昨夜还有山匪入城,几家地主缙绅族中上下,满门尽灭啊。” 阎赴骑马穿过长街,听着满城假哭,忽然觉得滑稽。 一年前他初到从县时,还是个被刘覆文和刘家上下架空的傀儡知县,即便是之后灭门刘家,依旧有四族替换上来,强行把控对从县最底层的管理权,那时候自己仅仅只是收回了县衙的政务权,人事权和财政。 之后自己组建县政司,还是在遭遇四族安插在县衙中的文书官吏掣肘。 如今,这座城终于彻底落入自己的掌控之中了。 造反之路,费尽心思一年,逐渐有了第一个属于自己的基础盘。 第77章:造反前夕! 缙绅四族孙、楚、马、韩族长所带领的剿匪军在从县城外石牛山全军覆没的消息,像一场瘟疫般迅速传遍了整个从县。 更令人胆寒的是,四族留守族人在他们遇袭的同时,也遭遇匪袭,满门尽灭。 尤其是之前知县老爷带回城的那群兵马,抬着实体裹着伤痕,哀嚎之声响彻,更是让从县百姓人心惶惶。 白天便能在西大街街头见到行色匆匆的农户和货郎低声议论。 “这里本就靠近西北边陲之地,要么是胡人打过来,要么是马匪。” “多少人了?先是刘家,之后又是孙家,楚家......咱从县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这般乱过。” 更多的百姓连话都说不出来,眼窝深陷,饿的皮包骨头,自然也不担心是不是会被山匪劫掠,都快要饿死的人,不怕这些的。 就在货郎和农户低声交谈的时候,仅仅一楼之隔,几人头顶,茶行二楼。 县外镇子上的小地主杜明德的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笔。 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片墨迹。 作为从县茶行杜家的族长,他此刻正与十几位小家族的代表挤在茶行内,撰写诉状。 “杜兄,这措辞是否太过激烈?” 绸缎商李族长看的心惊胆战,声音也压得极低,仿佛害怕被墙外的衙役听见。 “若那位知县老爷记恨......” “记恨?” 杜明德擦拭了一把肥硕脸上的汗,冷笑一声,笔锋在纸上重重一顿。 “他阎赴身为父母官,任由山匪横行,致使缙绅四族灭门,这是渎职!是死罪!” “他还敢记恨吾等?旁的不说,便是孙家,楚家,刘家那些在州府为官的族人若是知晓此事,且看他还有没有时间记恨!” 他环视众人,眼中闪烁着恐惧与贪婪交织的光芒。 “诸位难道不想分一杯羹?四族留下的产业、田地......” 原本还在恐惧的一群小地主,家族族长,如今却一双眼眸逐渐亮起来,兴奋也渐渐占据了上风。 祠堂内响起一片窃窃私语。 杜明德心底冷笑,恐惧与贪婪才是最惊人的欲念。 他蘸了蘸墨,继续提笔,神色狠辣。 “陕西布政使司延安府台鉴:从县知县阎赴,莅任以来剿匪不力,致使黑山匪患猖獗。” “今岁八月十五,缙绅孙、楚、马、韩四族族长率乡勇剿匪,竟全军覆没于石牛山。同日,四族宅邸遭匪袭,满门遇害......” 写到此处,杜明德的手忽然停住了。 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为何四族族长与留守族人会在同一天遇害? 这未免太过巧合。 但很快,对四族庞大产业的渴望压倒了他的疑虑。 要知道,四族先后接收了刘家的大部分产业,如今他们灭门了,就该轮到新的势力崛起了。 昔日刘家灭门,四族崛起,这是一个道理。 他甚至已经开始大胆想象,日后杜家也能成为在从县能呼风唤雨之辈的模样。 “杜老爷,我周家愿意联署。” “我们陈家也是。” “同往!” “好,好。” 接二连三的响应,让杜明德终于点头,愈发期待,将诉状推过去。 “在这里签名画押,天色一暗,周某便安排人送往延按府。” 窗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 杜明德心头一紧,快步走到窗前,掀开一条缝隙向外窥视。 青石板街面上,一队衙役正押送着几辆满载的马车向县衙方向疾驰。 马车上隐约可见诸多粮食和布匹,财帛。 “他们在搬运四族的财物!” 杜明德失声,眼底也愈发阴冷狠辣,几乎是咬着牙嚷嚷出声。 茶行内顿时炸开了锅,李家主拍案而起。 “好难看的吃相,四族才刚刚遭遇不测,这位县尊大人就迫不及待了?这不合规矩!四族产业应当由族人继承......” “哪还有族人?” 杜明德冷笑。 “都他娘的死绝了。” 众人面面相觑,空气仿佛凝固了。 杜明德忽然明白了阎赴的打算,这位知县是要借四家无人,行抄家之实! 好算盘啊! “快,继续写!” 杜明德回到桌前,笔走龙蛇。 “阎赴不仅剿匪不力,更借机侵吞缙绅家产,罪加一等!今日入夜,我们就派人将诉状送往延安府!” 一众汇聚在此地的小地主,族长兴奋的同时内心也夹杂着深深的忐忑和恐惧,毕竟黑山匪的手段太过酷烈。 先是刘家灭门,如今缙绅四族又相继灭门,看样子是专挑有钱人家下手了,天知道什么时候能落到自己等人头上。 因此不管是为了自己族人的安全,还是为了利益,这份诉状,非写不可! 入夜,县衙后堂,阎赴正借着油灯的光亮审阅诉状。 烛光映照下,他那道从锁骨延伸到下巴的伤疤显得格外狰狞。 这是他在家乡帮助乡亲,和艰难求生的印记,却成了嘉靖皇帝将他从一甲贬到同进士出身的理由。 阎赴声音很轻,一字一句的念着,眼底含笑。 “从县知县阎赴,莅任以来剿匪不力,致使黑山匪患猖獗......” “非但剿匪不力,更借机侵吞缙绅家产......” “好,很好。” 若是杜明德等人在,必定会吓的心惊肉跳! 他们如此严密的撰写诉状,短短半日的功夫,竟便出现在这位知县大人的案头! 宣纸被放在老旧的木制桌案上,阎赴指尖敲打着,发出一点点声响,眯起眼睛。 这位魁梧的青年知县甚至还抿了一口茶。 “大人。” 赵观澜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低声道。 “果然如你所料,杜家牵头,十七家小家族联名写了诉状。” 阎赴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他们说本县剿匪不力,导致缙绅四族灭门,甚至伺机侵吞四族财产。” 阎赴笑意收敛,彼时面无表情。 “这正是我想要的。” 当日入城,大家都看到,他麾下的巡检司兵马,县衙三班亦有‘折损’,自然不会怀疑到这位知县才是真正的凶手! 如此一来,他们便更不怕被州府查证! 第78章:请大明赴死 这一刻,阎赴起身走到窗前,魁梧的身躯在墙上投下一道巨大的阴影。 他看着月色下的从县县城,这座被缙绅压榨了数百年的小城,如今终于落入他的掌控。 “传宋四郎来。” 赵观澜闻言肃然拱手,转身离开。 看着这名书生的背影,阎赴深吸了一口气。 如今县政司四人对从县,从缙绅到商户,从百姓到地痞,已算是彻底营造出了一张大网。 这步棋,看起来走的不错。 片刻后,中年文书宋四郎清瘦的身影开始出现在县衙三堂。 “大人。” 宋四郎便是昨日亲自操刀斩杀缙绅族人的老吏,甚至一边砍一边流泪。 阎赴回城时便已经让赵观澜等人打听过此人,发现此人之前确遭缙绅之害,而心思缜密,为人圆滑,倒是可堪一用。 眼见对方入内,阎赴抬手。 “今日叫你前来,是有事要交代给你。” “且先看看此状纸。” 话音落下,阎赴便将杜家等十七家小缙绅地主的联名诉状递了过去。 宋四郎心中忐忑,直到看清字迹,猛然变了脸色。 “大人,万不可让这份诉状传至州府衙门,缙绅四族的族人可都在其中啊。” 眼见宋四郎紧张到面色泛白,阎赴淡淡摇头。 “为何不允?正该如此。” 宋四郎错愕神色中,见到这位魁梧县尊再次开口,神情笃定,心中竟也没那般慌乱了。 “明日你亲自带人去延按府。” 阎赴转身,从桌下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包袱。 “这里是五百两白银,一千两银票。按我之前交代的,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一个都不能少。” 交付了包裹,阎赴将杜明德等人的诉状收起来,拍了拍宋四郎的肩膀。 “你说,银子和这些东西全都送到州府衙门,他们是相信缙绅四族被吾等斩杀,还是相信本县一时疏忽,导致‘山匪’猖獗?” 宋四郎顿时明白过来,眼底同样兴奋。 不错,十七族同时证明缙绅四族死于山匪手中,这才是他们最想要的结果! 彼时他接过包袱,手微微一沉。 “大人放心,属下必不负所托。” 宋四郎正要退下,阎赴又叫住他。 “等等,让陈守拙带人把四族的仓库都搬空,一粒米都不要留下,对外就说......是保护证物。” “是。” 待宋四郎退下,阎赴重新坐回桌前,从暗格中取出一本账簿。 账簿上密密麻麻记录着四族粮仓位置,粮食储备数量。 “阎狼,吩咐下去,明日熬粥,加肉,务必要送往各村镇。” “告诉乡亲们,只要有县衙在,他们便饿不死!” 阎狼自门外转入,闻言抱拳。 “是,大人!” 彼时这名少年捕头眼底亢奋,但也激动。 大人永远能记得这些百姓,真好。 次日清晨,从县西街的粥棚前排起了长队。 阎赴命人架起十口大锅,日夜不停地熬制肉粥。 锅中的糙米混合着切碎的腊肉,还有一些野菜,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听说了吗?阎大人把四族强征的粮食都拿出来赈灾了!” 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农捧着碗,对身旁的人说道。 “可不是。” 旁边一个抱着孩子的憔悴妇人如今眼睛却亮晶晶的,将孩子又往怀中紧了紧。 “那些缙绅老爷们死得好!活着的时候恨不得吸干咱的血,现在啊,这就叫遭报应!” “一群短命的,再让他们搜一遍还了得?” 队伍中响起一片附和声。 大半个月前,缙绅四族以徭役为名,强行征收了农户,佃户家中七成的存粮,导致许多人家断炊。 若是这次没被灭门,听说还打算继续把这些农户,佃户家里的粮食再搜刮一遍。 如今知县老爷开仓放粮,自然迅速赢得了民心。 阎赴远远地站在县衙门口,看着粥铺前的人群,脸上浮现出复杂神色。 这些百姓是因他设计而受苦,但他没办法。 他必须要让这些百姓认清这座腐朽王朝最残酷的一面。 张炼快步走来,压低声音。 “大人,校场已经准备妥当。” “好。” 阎赴点头,老旧衣衫在寒风中扬起。 校场位于县城西北角,原是巡检司操练乡勇的地方。 此刻,校场上整齐地列着三支队伍。 左侧是身着统一黑袍的黑袍伺田队,中间是县衙官吏组成的队伍,张耀祖,赵观澜等人赫然在列,右侧则是劫粮队的百姓,之后的黑山匪众,如今以周麻子,罗寻,王三狗等人为首。 三队人马站得笔挺。 阎赴登上点将台,目光扫过台下众人。 近一年的精心布局,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刻。 “诸位。” 彼时阎赴声音洪亮如钟,神色肃然。 “缙绅四族鱼肉百姓,天怒人怨,如今已遭天谴,但从县不能乱,百姓不能苦!” 台下众人眼眸亢奋,谁都知道从县缙绅的‘天谴’是什么。 阎赴继续开口。 “即日起,原伺田队更名为黑袍农民军,负责维持乡里秩序。” “县衙成立黑袍枢秘局,由张耀祖,张炼二人,率领县政司,统筹全县政务。” “原黑山匪更名为黑袍陕北军,周麻子,罗录,王三狗三人各率一队,专司剿匪安民。” 他每宣布一项,台下就爆发出一阵欢呼。 “即日起。” 阎赴的声音回荡在校场上。 “从县将迎来新的秩序!一个没有缙绅压榨,没有贪官污吏的世道!” “接下来的从县,只有他娘的公平!” 这位县尊大人向来稳重,但这一刻,他言语粗俗,欢呼声反而愈发震天动地! 连赵观澜,陈守拙这样的吏员也纷纷攥紧拳头,咬牙看着,只觉这一日的风沙都夹杂着希望的气息! 没有缙绅,没有欺压! 阎赴看着这一幕,心中还有一句话没说。 公平的,不会只是从县。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延安府的诉状、朝廷的问责都还在路上,但他早已布好局。 嘉靖永远也不会想到,那个因相貌丑陋被他贬谪的农家子弟,正在陕西边陲的小县城里,酿造着一场足以撼动大明王朝的风暴! 第79章:此地易主! 从县变天,黑袍陕北军,黑袍农民军,黑袍枢密局相继成立,与此同时,一队粮队顶着黄沙出现在官道。 陕北的风沙卷着尘埃,扑打在从县低矮的城墙上。 二十多岁的虎全海勒住马缰,眯眼望着城门上斑驳的从县二字,眉头微皱。 陕西延安府以南,沟壑纵横,沙土遍地,贫瘠荒凉。 从县作为陕北下品县,既无丰饶物产,又无商路要冲之利,历来是朝廷眼中的鸡肋之地。 这也是为什么一个同进士在朝中没有根基,会被直接抛来此地的原因。 此地马匪横行,边军驻扎不远,却因油水太少,连兵痞都懒得常来劫掠。 然而如今,官道上宛若长龙的粮车,在黄沙中却成了难得一见的景象。 虎家,延安府有名的行商大族,表面经营粮货、药材、皮草买卖,暗地里却掌控着陕北至河套的数条隐秘商路。 他们祖上曾是元末红巾军刘福通的旧部,兵败后隐姓埋名,潜藏于陕北,起初家族一直等待着东山再起,但渐渐大明局势稳定,也就没了指望。 永乐年间,虎家先祖虎威以商贾身份立足延按,实则暗中勾结马匪,劫掠过往商旅,再以行商之名销赃。 百余年来,虎家明里是正经商户,暗地里却豢养私兵,与各路马匪互通消息,甚至亲自下场劫道,专门劫掠缙绅富商,可谓赚的是钵满盆满。 此次虎家年轻族长虎全海率队前来从县,正是因为听闻此地缙绅四族,楚、孙、马、韩放出消息,欲大量收购粮食,甚至孙家族长孙九年还放出话来,说只要有粮食,来多少他们四族便能收多少。 虎家手中有大批来路不明的粮草,正愁销路,自然不愿错过这桩买卖。 “族长,这破地方真有人高价收粮?” 身旁的族弟虎三刀啐了一口,吐出来一嘴的沙子,眉头紧皱。 “连个像样的城门楼子都没有!” 可不是? 随着虎三刀的话音落下,不少人抬头看向矮小的县衙城墙。 不是青砖石块垒葺,倒像是黄泥一点点糊上去的。 简陋,实在太过简陋! 虎全海没答话,目光反而落在城门口。 几个穿着粗布短打的汉子正拿着扫帚,仔细清扫着地上的马粪。 城门旁立着一块木牌,上面涂抹着朱色。 “入城者,须沐浴净身,防瘟病流传。” 马车轱辘在城门口发出吱呀声响,虎三刀瞪着一双牛眼,上下打量着,半晌嗤笑一声。 “一个什么油水都没有下品县,倒弄得挺讲究。” “咱还是头一次听说,洗个澡还能防瘟病的。” 话音才刚落下,一名扫地的汉子眼见对方神色轻蔑,当即收起扫帚,肃然开口。 “这位先生说的可不对,咱知县大人说了,瘟病都是因为吃喝行走带了不干净的病气,洗了澡,自然便不会携带病气了。” 那汉子一指面前马粪。 “大人说,不喝生水,不吃生食,不四处排污,便不会有问题。” “有意思。” 虎全海眯起眼睛,重新打量着眼前这座城池。 外面黄沙漫漫,里面反倒是干净整洁,虽然残破,可偏偏给人一种极为舒适之感。 “一个下品边县,倒讲究起来了。” 他愈发来了兴致,带着粮队入城,抬手示意身后十几名族人。 “都把刀藏好了,别惹事!” 他打算好好看一看这个小县有什么不同之处。 虎家众人牵着马匹入城,很快便察觉到此地的不同。 街道虽不宽阔,却有二十多个汉子,正在铺上碎石,雨水污水顺着沟渠流淌,不像别的边县那般泥泞不堪,一下雨即便是青石板地面的沟壑,也能看脏兮兮的泥浆。 路边的小贩规规矩矩地摆着摊,没有吆喝拉扯,更没有强买强卖。 几个衙役挎着腰刀来回巡视,目光锐利如鹰。 虎全海心底诧异,这只是衙役,不是边军? 他瞧着这些虎背熊腰的汉子,一丝不苟的来回巡视,甚至隐隐能在他们身上感受到一点杀意。 那是手里沾染着人命才能有的气势。 虎全海甚至转头又打量了一下城门,心底默默的生出几分警惕。 莫说一个下品县城,便是延按府城,都没有这般气势的衙役啊。 “族长,你看!” 虎三刀压低声音,指着街角,那里支着十多口大锅,热气腾腾,数百个衣衫褴褛的百姓,并不拥挤争抢,也不说话,井然有序的正排队领粥。 更让虎三刀难以置信的是,这群百姓和他们见到过的其他领粥的百姓不同,每个人都是自觉只领走了一点点,便转身离开。 其他县,甚至州府的百姓见到这般情形,只怕是挤破了头都要多抢一点。 虎全海走近几步,鼻尖一动,眉头猛地挑起。 “是米粥?不是麦麸?” 那些氤氲的香气里,根本是最纯粹的粮食的味道。 可这种粮食,怎么会用来发放给这群最底层的百姓!怎么可能! “真是米!” 若不是衙役阻拦,虎三刀几乎将脑袋伸到锅里,瞪大眼睛。 “还掺了豆子!” 虎全海心头一震。 他走南闯北,见过无数州县施粥,可哪家不是用麦麸、稻糠掺野菜糊弄? 这从县,竟真舍得给百姓吃米? 正惊疑间,忽听身后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回头一看,竟是四名持矛的兵卒列队走过,步伐铿锵,眼神凌厉,绝非寻常县城的散兵游勇。 “是巡检司的兵马......” 如今虎全海已暗暗攥紧袍袖中的手,心中有些忐忑。 他不是没见过巡检司的兵马,他甚至亲眼见过陕北卫所防御蒙古人的兵马,可那些所谓的精锐兵马,完全就是老兵油子,指望他们排列整齐,阵容威严,做梦。 不仅如此,更让他深吸一口气的,是这些巡检司的兵马。 一个小小的县衙兵马,竟然也带着杀气。 “这地方......不对劲。” 等到那批衙役走远,虎全海终于低声开口,因为这座县城,和他历年来见到过的所有县城,分明都不一样! 第80章:肃杀之气 从县的客栈不少,尽管缙绅四族的基业荒废了,但县衙却迅速接手,所有商铺一应俱全,照常营业。 虎全海让族人先去客栈安置,自己则带着虎三刀在城里转悠。 他得打听清楚这座县城的不对劲,不仅如此,他也要尽快找到缙绅四族,这可是他们最大的卖家,不然这几十车粮食一旦霉变,可就麻烦了。 如今正在街角卖炊饼的吴老汉身边,突兀便多了两个大汉。 虎全海很是熟练,掏出铜钱买了两个饼,才装作外地行商的商户,不经意的开口。 “老丈,这从县如今是谁当家?怎的这般整洁?” 吴老汉闻言咧嘴一笑,露出几颗黄牙,眼里甚至带着骄傲。 “那可多亏了咱阎青天啊,阎青天来了不到一年,就把城里收拾得利利索索!” “且瞧,路面也整洁了,没了地痞混混,就连欺负咱泥腿子的纨绔如今都早了天谴呢。” 不光是吴老汉,一提到阎青天三个字,周边的商贩,甚至过路的农户都不由自主的夸赞。 这还是虎全海头一次见到一座城的百姓如此爱戴一名地方官的。 此人到底有什么能力? “阎青天?” “阎赴阎知县啊!” 老汉咧嘴笑着,手舞足蹈的比划起来。 “年纪轻轻,可见过皇帝老爷呢!” “你们是没见过,咱阎青天,几百年来也就这么一个了,谁家知县老爷肯提着泥浆到泥腿子的房屋顶上给人修补房顶?谁家知县老爷肯正眼看一看没了爹娘的乞儿?” 提起知县,一群百姓近乎喋喋不休。 虎全海心头一动,又皱眉开口。 “听说本地有四族,楚、孙、马、韩,他们如今......” 话音未落,吴老汉脸色一变,左右看看,似乎生怕被那群杀才找上门来,半晌才小声道。 “没了!全让黑山匪灭门了!” 话语中的惶恐让虎全海瞳孔一缩。 “什么!” 黑山匪? 虎全海浑身肌肉紧绷,凝视着这座城池,只觉得愈发看不透。 什么山匪能堂而皇之的灭门一座县城中的四族? 这所谓的黑山匪,只怕另有玄机! 但现在也来不及让他多想了,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 他原本就是冲着四家高价收粮的消息来的,如今买主全死了,他这几十车粮食卖给谁? 傍晚,虎全海正在客栈里发愁,忽听楼下传来一阵脚步声。 “族长,门口有个年轻人,说是奉了此地知县的命令前来会见。” 虎全海疑惑起身,点头,心中一跳。 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商队,怎能引来那位声名赫赫的知县注意? 推开门,一名身着典吏服的少年气宇轩昂,正站在门口,淡然行礼。 “虎掌柜,在下从县典吏,张炼。” “我家知县听闻虎掌柜带着大批粮食抵达,特命张某前来邀请,今晚于食为天设宴,共商要事。” 虎全海眼见这少年一身气度,不由神色郑重,点头。 张炼走了,事情变的愈发奇怪,虎全海思索着,不知道那位神秘知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对方既然提到粮食,或许,即便没了缙绅,也还能有转机。 思索至此,虎全海索性一咬牙。 “三刀,留四个兄弟看守粮食,其余人,今晚随我前往赴宴!” 他也想看看,那位百姓们口口相传的阎青天,到底想干什么! 傍晚,虎全海带着虎氏商行的人故意提前一步抵达包房,忽听楼下传来喧闹。 虎全海推开窗,远远望去。 街道上,百姓纷纷自发避让,眼底带着崇敬。 八名衙役开道,腰挎长刀,步伐整齐如一人。 随后是四名少年捕快,为首的约莫十六七岁,眼神冷峻如狼,正是阎赴亲手培养的少年捕头,阎狼! 他身后跟着一名少年,步态干练,目光炯炯,正是白日里前来传讯邀请的张炼。 张炼其后,则是一名须发花白的老军户,腰杆笔直如松,眼神锐利如刀,赫然是边军出身的赵渀。 人群最后,一名青衫魁梧之人缓步而行,面容粗犷,眉宇间却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虎全海心头狂跳,这排场,哪里像个七品知县?便是州府大员,也未必有这般气势! 雅间门开,阎赴负手而入,目光如电,直刺虎全海。 昔日跟随刘福通造反的虎家少年族长同样站得笔挺,神色昂扬。 双方目光对峙,宛若交锋。 只短短一瞬,虎全海看着眼前这位眼眸渊深的知县阎赴,忽的朗声开口。 “边城旧貌换新颜,一扫黄沙见青天。” 这是他对这位知县的试探,他也想看看,这到底是被人捧出来的,还是当真不凡。 阎赴眉梢微动,哪里不知道对方所想,当即随口接道。 “但使民心同戮力,何愁前路不争先?” 虎全海笑了,深深看了一眼阎赴,这诗里藏着的抱负,他哪能听不出来。 不过更让虎全海洋忌惮的,是的这位魁梧知县身边站着的身影。 那个少年是典吏,老军户穿着巡检司兵马甲胄,还有一名少年捕头。 这已经不仅仅代表气势了,而是意味着整个从县都在此人掌握之中! 他猛地抱拳,率先行礼。 “虎某唐突,今日得见阎青天,方知从县非庸碌之地!” 阎赴微微一笑,抬手虚扶。 “虎族长无须多礼。” 身后,阎狼、张炼、赵渀齐声喝道。 “诸客请坐!” 声如雷霆,震得虎家众人面色一变,隐隐有金戈铁马肃杀之气。 一众虎家族人更是不自觉汗毛倒竖,愈发瞪大眼睛。 若说之前衙役有杀气,巡检司兵马有杀气便也罢了,毕竟他们所做的,也是能见血的行当。 可张炼一个典吏,怎么竟也像是行伍之辈? 眼前四人,说他们是精兵只怕也有人信。 这从县一个小小的县城,究竟是何处来这般肃杀精干之人! 饶是多次亲自提刀剪径,这些人一身气势,仍让虎三刀手心冒汗,眼前众人,绝非池中之物。 至少也不是州府衙门中那些欺软怕硬的老兵油子,散兵游勇可比。 第81章:杀良冒功 天香楼二楼雅间内,檀香袅袅。 身着朴素衣衫的阎赴平静落座,渊渟岳峙。 窗外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斜斜投在绘着食为天包厢老旧的屏风上,如同一杆旗帜。 “虎掌柜,请。” 阎赴温和开口,竟有些不怒自威之态。 “听闻虎掌柜等人,是得到缙绅四族消息,前来售卖粮食的?” 虎全海闻言变了脸色。 这位知县倒是好灵通的消息,自己才来从县多久,还没见到缙绅四族买家,就被打听了个一清二楚。 但眼见着生意在前,虎全海也忍不住开口。 “不错,但虎某听闻四族如今遭遇不测......” 这种交易上一旦露怯,自然会被压价,但相比之下,虎全海更怕几十车粮食折在自己手里,这些粮食一旦霉变,那当真是一文不值了。 阎赴闻言沉默片刻,脸上悲愤交加,声音却稳如磐石。 “惭愧,说来都是本县的不是。” “从县四族遭此大难,本官实在痛心疾首!” 虎全海摩挲着粗糙的手指,皱眉地打量着这位传闻中的阎青天。 他身后站着四个腰佩弯刀的族人,刀刃在暮色中泛着寒光,马匪的凶煞气息弥漫。 阎赴与虎全海这位年轻的族长对视,心中思索。 之所以知晓此事,赫然是因为之前在查抄四族往来信笺的时候看到的。 虎家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派人暗中调查,才发现此族表面上算是商户,背地里却做着马匪的勾当。 大家都传言他们只劫掠过往富商和缙绅,实际上普通百姓也不是不劫,只是缙绅富商劫财,百姓,却是连人也回不去! “阎大人节哀。” 虎全海咧嘴一笑,眼眸平静,似乎买主是谁无所谓。 “只是不知这黑山匪是个什么来头,竟敢对缙绅下手?” 要知道这世道,马匪在外能劫掠,入了城可就是个普通骑马之人,和真正有甲胄箭矢火铳的兵马,战力完全不在一个档次。 君不见他虎家如此势力庞大,也只敢在野外剪径。 想不到小小一个从县,居然有山匪能闯入县城将人灭门,怎么能让他不好奇? 听到虎全海发问,阎赴重重放下茶盏,瓷器与红木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眼底也恰到好处的浮现出一缕恨意。 “上月四族运粮队在野猪峡遇袭,他们便私自组建乡勇剿匪,随行的不光是家丁护院,还有本县和巡检司,衙役,一并护送。” 他拳头砸在桌上,震得盘中蜜饯跳了跳,几乎算得上咬牙切齿。 “谁知反被匪寇偷袭庄院,满门......唉!” 说到悲切处,阎赴眼眶泛红。 他袖中暗藏的姜片刺激着眼睑,竟硬是逼出两滴泪来,阎赴心中漠然,这演技若放在京城戏班,怕是能当台柱子。 虎全海眯起眼眸。 他十三岁随家人走南闯北,迄今已近十年,见过太多官吏演戏,但眼前这位知县悲恸中带着三分恰到好处的惶恐,和着眼泪,让他一时难辨真假。 “不过虎掌柜的也不容易,如今眼见便要入了冬,粮食再运回去,难免沾染潮气发霉,既如此,本县愿用四族库中财帛换取粮食。” 阎赴擦拭干净眼泪,压低声音,从怀中掏出一本蓝皮账册。 “这是初步清点的清单。” 虎全海接过账册,目光划过白银六万两,布匹两万匹等字眼时,瞳孔微微收缩。 这居然是从县四族的账簿? 他甚至能从上面看到从县各地的田产地契所在。 这一刻,虎全海忽然狞笑,手中账簿合上,径直抛在桌案上。 “阎大人好胆识,四族尸骨未寒就动他们家产,不怕州里问罪?” “虎某虽不是从县之人,倒也听闻过,四族均有族人在州府衙门为官啊。” “相信虎掌柜也看到了,如今从县处处都摆放着粥棚。” “不是因为从县大方,实在是百姓活不下去了。” “为保从县百姓度过荒年,本官甘冒此险。” 阎赴挺直腰板,官袍上的鹭鸶补子随着动作微微颤动,义正言辞的姿态,看的虎全海惊疑不定,一时间居然摸不清此人究竟抱着什么心思。 而阎赴也趁着虎全海怔然的功夫,向桌案上的账簿伸出手。 “罢了,虎当家若不愿......” “本县也不能勉强。” “换!当然换!” 虎全海一把抢过账册合上,迫不及待的开口,虽然阎赴没打算把地契田产给自己,但那些金银财帛已算是不少,换了粮食说不定还有多的。 与其让那批粮食跟在自己身边发霉,倒不如发一笔大财。 “不过......” 他忽然凑近,神色也逐渐凶悍起来。 “我这儿还有桩生意,就是不知道县尊大人有没有这个魄力接下了。” 一听到生意两个字,阎赴当即开口。 “那就要看虎掌柜能拿出什么货物了。” “如今从县穷啊,百废俱兴,什么都缺。” 不怕这位知县胃口大,就怕阎赴不搭话,闻言虎全海也笑了。 “人,不知道县尊大人缺不缺?” 随着虎全海击掌三声,大门滑开。 一个独眼汉子押着五六个衣衫褴褛的村民进来,他们脖子上都系着染血的麻绳。 “边境最近不太平。” 虎全海抽出佩刀,刀尖抵住一个老汉的额头,一双眼眸却死死的盯着阎赴。 “只要大人出钱,这些‘敌军首级’今晚就能送进大人军功簿。” 是的,这是一场试探! 他想看看,这位百姓口中的阎青天,到底有没有这个胆子和资格,与自己合作。 既然对方能打探到自己粮食的消息,未必不能打探到虎家暗地里的营生! 敌军首级? 阎赴心底戾气一闪而逝。 那老汉满口土话求饶,分明是本地口音! 但阎赴也顷刻间便明白了对方所谓另一桩生意是什么。 那便是拿这些他们随意抓来的路人,当作军功,让各地州府县衙,以及卫所出钱,抓捕一群平民,杀良冒功,脑袋一割,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汉人还是‘敌军’! 虎家,好得很啊! 第82章:基层控制 天香阁包厢内,阎赴眼神偶尔恍惚扫过痛哭哀求的几名百姓。 正统年间,瓦剌频频南下,大同总兵郭登便被举报斩樵汲者冒功。 嘉靖年,胡宗宪发现官兵取途人首级,膏血尚温。 以至于如今往后推去的历史! 万历年,辽东副总兵查大受因杀良冒功,致义州城外积颅如山,多有椎髻赤足者。 崇祯年,洪承畴亲自承认各营报功,率多难民,陕西御史吴甡发现参将所献流贼首级中竟有妇人头颅,发髻上还插着银簪! 大明朝,烂透根子了,这也是他们的生意!! 他藏在桌下的左手攥起来骨节几乎炸开,面上却笑得愈发温和。 “本县要活人,工匠、农夫,拖家带口的最好。” “身体残缺者不要。” “哦?” 虎全海刀锋一转,削下老汉一缕白发,眼底也终于浮现出贪婪神情。 既然面对自己杀良冒功的提议都无动于衷,想来和自己多半也是一路人,一时间,这位二十多岁的族长笑意愈发浓烈。 “县里死了太多人。” 阎赴不动声色地推过一把银子。 “虎当家若有余力,帮本县寻些会打铁的、懂木工的,价钱好商量。” 公然买卖百姓,虎全海突然狂笑。 “好一个爱民如子的阎青天!” 他挥手让人带走村民,点了点头。 “三日后,北门外十里亭,虎某堂弟自会在那里等候。” 待虎全海一行人的马蹄声远去,阎赴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 手中茶盏狠狠砸向桌案,瓷片四溅。 “该死!” 他又想到那个一口陕西乡音的老农绝望哀求的姿态,与虎全海狞笑模样混杂在一起,格外刺眼,这一刻,水光倒映着他眼中的杀意。 第二日清晨,县衙三堂内,正在批阅文书的阎赴听到门外喊冤之声,眯起眼睛。 升堂所见,赫然是一名老农。 “阎青天,都说知县是青天大老爷,还望知县为小老儿做主啊......” 随着税课司的刘书办被绑缚在堂下,阎赴听着案子,心中思索,索性看向阎狼。 “告诉百姓,今日准旁观,所有冤屈,均可道来,本县一一决断!” 旋即方才目光转向堂下,看着面色惨白的刘书办,此人曾为讨好四族,逼得城南王铁匠一家投井。 “大人饶命啊!” 刘书办磕头如捣蒜,额头渗出血来。 做为县衙一员,自也参与过石牛山斩杀缙绅,哪里不知道这位知县的狠辣! 阎赴端坐,身后站着典吏张炼和少年捕头阎狼。 “王铁匠的闺女才十二岁。” 阎赴翻开一本泛黄的状纸,指着刘书办。 “你逼她爹交三倍夏税,让她不得不自己到孙家府上遭人凌欺,就为换讨好孙家管家换一份差事?” 刘书办惶恐的说不出话来,一个劲的哆嗦着磕头,但阎狼却眼眸森冷起来。 这位少年捕头自己也带着一个妹妹,哪里能听得这般欺负人的畜生。 “大人,阎狼请与此人明正典刑,以正法纪!” 围观的百姓越聚越多,阎赴眼底算算时机差不多,当即狠狠开口。 “准!按律仗五十!” 一群衙役如今都是阎赴的人,投名状还在阎赴手上,自然不敢不尽心竭力,当即狠狠出手,只十棍,便打的此人皮开肉绽,再十棍,骨断筋折。 刘书办被拖走的时候,有眼尖得分明看到地上呕出的血中,夹杂着内脏碎片! 卖炊饼的赵婆子突然冲出人群,枯树枝般的手指向一个胖吏。 “这畜生去年抢了我孙女!” 她颤抖的声音像一把刀,划开夜色。 随着更多控诉响起,院中渐渐沸腾。 阎赴抬手示意,喧哗立刻静止。 “一一审明,明正典刑,为民除害!” 旋即又转头看向张炼。 “明日贴告示,县衙招募新吏,须得三家联保。” 人群中不知谁率先大叫一声好,之后是第二声,第三声......阎青天的声音,逐渐汇聚成一片洪流! 黄昏的市集角落,几个布衣百姓凑在茶摊边,声音压得极低,眼里却闪着光。 “听说了吗?东街那个欺男霸女的刘书办,昨天被阎老爷当堂杖毙了!” 卖炊饼的老赵头咧开缺牙的嘴,嗓音沙哑却掩不住快意。 “可不是!” 旁边挑水的李三咧嘴直笑。 “我亲眼瞧见的,那狗才被打得吐血,阎老爷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蹲在墙根的瘸腿老李往地上啐了一口。 “早该如此!前年我闺女就是被这帮胥吏逼得跳了河......” 他说到一半,喉咙哽住,粗糙的手掌狠狠抹了把脸。 “小声些!” 茶摊老板递过一碗粗茶,眼里也满是笑意。 “可别叫那些还没清理的狗腿子听见。” 他顿了顿,又忍不住补了一句。 “不过.....有.阎青天,咱百姓总算能过上不被欺负的日子了。” 老赵头咬了口炊饼,狠狠点头。 “这世道,能遇上个敢为百姓不怕得罪任何人的,那是咱百姓的福气!” 阎狼将一天处决的六名小吏名册传来,同时也汇报着各地百姓的夸赞。 阎赴没意外,这本就是他一开始的打算,不然他也不会叫百姓进来旁观。 如今害群之马已经清退,民心也开始凝聚,阎赴开口。 “将所有人都叫到大院议事。” 彼时农家大院,老军户赵渀、县丞张耀祖,还有分散在各村的年轻书生李书桁等人都在,眼见人聚的前所未有的齐全,当即兴奋期待起来。 阎赴展开一幅从县舆图,神色肃然。 “目前从县人口大概三万,其中两万分布在乡镇,县城仅一万左右。” “刘家和缙绅四族已除,村镇话语权,政务财税基本上都掌控在周家等各个小缙绅,大地主手中。” 他红笔圈出十几个村落,旋即看向面前几人,老旧衣袖于风中拂动,姿态昂扬。 “今日起,成立黑袍义农会。” “我任会长,李书桁负责镇区,章伯彦管村落。” “彻底接管整个从县!” 老军户赵渀,赵将父子兴奋攥拳,张耀祖,赵观澜等人也心底狂跳,开始期待。 谁的都知道,彻底掌控从县的那一日,将会迎来什么! 第83章:义民会 农家大院,天色未亮,李书桁已经带着十几名书生开始准备。 阎赴也起来的很早,如今刚刚和赵渀等黑袍军一同操练过,正拿着一张粗布擦拭汗水,见到李书桁准备动作,开口叮嘱。 “记住,去的时候多带些东西。” “百姓要的很简单,谁能解决他们生活上的困难,他们大半便会死心塌地。” “给乡亲们多带些粮食和布匹,家具。” “对了,孙家他们家里还有许多家具,用骡车套上,一并给乡亲们送去。” 李书桁点头,深深看了一眼这位穿着粗布的知县大人,心底复杂。 尽管已经这么久了,他依旧很难想想,会有这样一位朝廷命官,提到百姓的时候,连声音都变得柔和许多。 要装家具,还有许多物资辎重,因此李书桁一直忙活到日上三竿,骡车才踩踏着城外的黄沙,绵延出漫长一线。 秋荒镇。 阳光勉强挤过东边那排歪斜的茅草屋顶,李书桁带着他的十几个青年书生站在了镇口那棵枯死的老树下。 骡子正打着响鼻,一双眼睛四处寻找着草料。 “卢兄,把物资清单再核对一遍。” 李书桁紧了紧身上的青色长衫,如今已是深秋,风中带着刺骨的寒意。 他望着眼前这个被岁月和贫困啃噬得只剩骨架的小镇,神情压抑。 秋荒镇和小庄几乎没有区别了,原本就穷,又遭遇了缙绅四族前段时间的劫掠,估摸着粮食应当是被搜刮的干净了。抵卢应元是个瘦高个,脸上总带着几分书呆子气,闻言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卷纸张,手指在密密麻麻的字迹上滑动。 “从孙家抄没的棉被两百二十三条,马家的旧家具十五套,韩家的锅碗瓢盆一百二十四套,楚家的粮食约三十石......” “够了。” 李书桁抬手打断。 “记住,分发时要说是县尊阎大人的恩典。” 说话的时候,李书桁的神色格外郑重,心中也在思索着临走前县尊大人所说的话。 组织黑袍义农会是为什么,在先后参与了几件事后,他已是心知肚明。 身后的书生们互相交换着眼色。 他们大多是县学里不得志的寒门子弟,上次能被选中参与下乡,既是因为他们写得一手好字,也是因为他们无甚背景,不会轻易堕落背叛。 “是!” 镇上的狗先发现了这群不速之客,狂吠声撕破了荒芜镇子的寂静。 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从土墙后探出头来,脏兮兮的脸上带着几分畏惧恐慌。 他们才刚刚被缙绅的恶奴家丁搜刮一波,眼下见到外人,害怕的单薄衣衫下肋骨都在发抖。 李书桁看着这些孩子的模样不自觉心底刺痛了一瞬,深吸一口气,走到一名孩子身旁。 “去,把镇上的乡亲们都叫来。” 李书桁从袖中摸出几块麦芽糖,递给最前面的一个孩子。 “就说县里来发粮食了。” 其余的孩子们一哄而散,像一群受惊的麻雀,惟独拿着糖块的孩子,听的眼睛瞪大。 发粮食? 他还是头一次听说,官府会给他们发粮食,之前不都是收粮食吗? 那孩子胡乱将糖块包了,愣愣点头,撒腿就往家里跑。 不多时,镇中心的打谷场上渐渐聚集起人群。 男人们佝偻着背,女人们抱着瘦弱的孩子,所有人的眼睛里都闪烁着警惕和饥饿的光芒。 李书桁甚至还能听到这些百姓的窃窃私语。 “他娘的,莫不是又要来搜粮食了?” “就他娘的是一群土匪,这次要再抢粮食,咱要拼命了。抵” “乡亲们!” 李书桁站上一块磨盘,声音清朗。 “县尊阎大人体恤民情,特命我等送来粮食衣物,以解大家粮荒之困!” 人群骚动起来,原本低声怒骂,甚至拿着扁担锄头的农户如今都愣住了。 若是缙绅的人来说,他们是死也不信的,可这次来的是知县老爷的人,如今从县谁不知道阎青天的名声,除了他,这世上再不会有亲自给百姓修补房子的官老爷了。 卢应元和其他书生掀开骡车和牛车上的油布,露出那些虽然破旧但比农户们现有的好得多的被褥家具,以及大片麦子的时候,晒场上响起一片抽气声。 赵老三挤在最前面。 这个五十出头的老农,脸上的皱纹还带着黄沙。 他凑过去,壮着胆子踮脚朝里看,颤抖着手指抚摸一条厚实至极的被褥,这显然是那些真正城里的老爷才能用得上的上等货色,连村子里的乡绅都用不起呢。 “这......这真是给咱的?” 赵老三嗓子有些发干,慌乱中才察觉到自己脏兮兮的手还在摩挲着上等的棉花,连忙小心翼翼的收回来。 “正是。” 李书桁微笑着点头。 “县尊大人说了,要让秋荒镇不再有荒年。” 分发工作进行得异常顺利,当农户们抱着分到的物品时,他们眼中的警惕渐渐融化成了某种炽热的东西。 有人抱着厚实的被褥欢天喜地,有力气大的汉子的一个人便拿了一张桌子和两把上好的椅子,笑的合不拢嘴。 这一刻,李书桁知道时机到了。 “乡亲们,县尊大人还有一个恩典。” 磨盘上的读书人看起来比几个月前黑了许多,那是他上次下乡的时候,带着百姓们一起兴修水利晒的,李书桁提高声调。 “凡是加入黑袍义民会的,每月可得粮食一斗,盐二两,遇灾年优先赈济......” 粮食和盐,还是每月发放? 赵老三的耳朵竖了起来,当即第一个扯着嗓子嚎起来。 他有个十四岁的孙子,聪明伶俐,却因家贫只能跟着他在地里刨食。 “李......李大人,这义民会是要做什么的?” “保境安民,互助互利。” 李书桁的答案像是早就准备好了。 “县尊大人需要知道每个村镇的情况,好及时赈济,若是有什么灾乱,缙绅欺压和匪患,义民会就是县尊大人的耳目和手足。” “只要加入义农会,日后就能帮阎大人,实现让乡亲们都过上好日子的机会!” 乡亲们过上好日子? 第84章:基层控制力 三个站在人群边缘的年轻农户交换了眼色。 李三,李六,李大山三人是堂兄弟,因为交不起租子,去年冬天差点饿死不说,今年好不容易攒了一点粮食,还被缙绅给抢了。 现在,三人率先挤到前面,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我们愿意加入!求大人收留!” 这一幕像是打开了闸门,赵老三连忙带着自家孩子做了第二个,生怕抢不上资格,紧接着便是第三个,第四个......很快,二十多个青壮年农户报了名。 李书桁让卢应元取出准备好的黑袍,其实只是染黑的粗布衣裳,但穿在这些常年衣衫褴褛的农民身上,竟显得格外精神。 “卢兄,你就留在秋荒镇,负责带领这些义民。” 临行前,李书桁把卢应元拉到一旁,声音压得极低。 “记住,每月初一要派人到县里汇报情况,特别是有没有外乡人来往,镇上有没有人聚众议论政务......” 卢应元连连点头,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昔日在县学里总是被人忽视的穷书生,突然得到县尊大人的重用和重视,干的还是保护乡亲,为乡亲谋发展的事,腰杆都不自觉地挺直了。 次日,李书桁的队伍来到了两棵树镇。 这个镇子比秋荒镇还要贫困,整个镇子只有两棵歪脖子榆树还算像样,镇名由此而来。 “这地方能发展起来吗?” 一个书生小声嘀咕。 他们也都是之前参与过县尊发展基层的,眼下自然第一眼便在寻找发展的优势。 李书桁瞪了他一眼,如今这位年轻的书生愈发有了几分气度,看的那书生一缩脖子。 “县尊大人要的是人心,不是政绩。” 分发物资的场景在这里更为震撼。 当那些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打了补丁的被褥被搬出来时,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竟然哭出了声。 “当年要是有这么套被褥,咱小孙子就不会冻死了......” “都是棉花,都是棉花啊,顶好的东西!” 一个抱着婴儿的年轻妇人直接跪在了尘土里,额头抵着地面不住地磕头。 “大嫂这是做什么?” 李书桁连忙扶起她。 “这是县尊阎大人的恩典,我们只是跑腿的。” 那妇人抬起头,李书桁这才发现她出奇地年轻,甚至不会超过二十岁,但眼睛里已经没有了这个年纪该有的光彩。 “大人,我婆婆去年饿死了......这些粮食,能让我娃活到秋天......” “月前马家刚刚来了一批恶奴劫掠了一波,若不是你们来,当真是活不下去了。” 她的声音像是碎瓷片刮在石板上,一双眼眸满是血丝,看的李书桁和身后的书生都压抑的喘不过气来。 他们去过最底层的村镇发展,这样的眼睛他们不是没见过。 可是每一次见到,仍生出许多荒谬的念头。 比如这个世道是不是每一个地方都是如此的? 如果是,那这个世道究竟有多烂! 李书桁心头一颤,但很快镇定下来。 同样的解释着什么叫黑袍义农会,对百姓有什么帮助。 文书上的词句华丽而空洞,但在这些濒临绝望的村民耳中,却像是天籁之音。 李书桁注意到,那个年轻寡妇的眼睛里渐渐有了光亮。 “俺叫叫张翠花。” 分发结束后,寡妇主动找到李书桁。 “大人,我想让我当家的加入义民会。” 李书桁露出温和的笑容,目光也扫过周边期待看着这一幕的乡亲们。 “县尊大人特别嘱咐,妇孺老弱更需要互相照应。你可以让你丈夫负责记录镇上的孤寡人家,每月报给县里,好及时赈济。” 张翠花的眼睛亮了起来。 这个几乎被生活压垮的女人,突然发现自己一家的苦难竟然有了价值。 她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件黑袍,仿佛那是御赐。 当天晚上,李书桁在两棵树镇也留下了两名书生。 他取出阎赴亲笔写的那张纸,清了清嗓子。 “夫士者,民之表率也。今州县疲敝,百姓困苦,岂可独坐书斋,吟风弄月乎?当效圣贤之道,躬身践履,以济苍生。” “本县倡立黑袍义民会,正欲尔辈读书明理之人,下乡扶助黎庶,或教农桑,或理纠纷,或赈饥寒,使鳏寡孤独皆有所养。如此,方不负圣贤教诲,亦不负平生所学。” “诸生勉之!但使一乡得安,则功在社稷,一人得济,则德配天地,若果有才德兼备者,本县必当擢用,不使明珠蒙尘。” 留下的书生名叫江川,闻言站得笔挺,激动的脸色通红。 他自己有几斤几两没人比自己更清楚。 不过是个这辈子兴许都考不上的穷书生,连个秀才功名都没有。 可就是这样的自己,县尊大人不但没有嫌弃,还让他带着一个镇子发展义农会。 这一刻,江川郑重接过纸张,声音有些发抖。 “请大人放心,江川必尽心竭力,让整个两棵树镇上的所有百姓,坚信大人!” 李书桁也郑重点头,神色期待的扫过面前荒芜贫瘠的村子。 他很想看到那样的景象。 临行前,他看着那些穿着黑袍的农民在书生带领下笨拙地列队,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知县大人说得对,这些人要的其实很少,一点尊严,一点希望,就能让他们死心塌地。 “李兄,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风沙已裹挟着寒意,一个书生振奋开口。 李书桁展开地图,手指沿着蜿蜒的官道移动。 “往西三十里,青林乡,听说那里也是极贫瘠之地......” 风沙中,这支奇怪的队伍继续前行。 骡车上的东西已经搬空了,牛车上还剩下不少物资,足以再安抚几个村镇的人心。 李书桁不知道的是,在秋荒镇,赵老三正穿着那件黑袍,在自家破旧的院子里来回踱步,像个真正的官员一样思考着明天要如何保护乡亲。 而在两棵树镇,张翠花的男人把那件黑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边,仿佛明日之后,乡亲们再也不会被地主老爷抢粮食的凭证。 阎赴的网,正在这个边远小县的底层缓缓铺开。 第85章:精锐军的雏形 嘉靖二十七年深秋,从县。 黄土被风裹挟着细碎的沙粒,拍打在县衙三堂,发出沙沙响声。 阎赴站在窗前,老旧衣衫透入刺骨寒意,他眯起眼睛,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线。 如今缙绅四族死了,只等着将从县接下来的小缙绅地主家族处置好,从县便真能在黑袍军手中铁板一块了。 “大人,各镇义会的情况已统计完毕。” 说话的是李书桁,这位书生如今眼眸明亮坚毅,站在阎赴身后,双手捧着一卷名册。 阎赴没有回头,只是微微颔首,示意李书桁继续。 “从县下辖镇乡,黑袍义会现有成员一千二百余人,其中青壮七百八十人,义农会开垦荒地三百余亩......” 李书桁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数字都浮现在阎赴的脑海。 他要的是一张网,一张足以将掌控乡镇的小地主和缙绅彻底排斥出去的网。 如就要快了。 汇报结束,阎赴终于转过身。 这位知县方正的脸庞上依稀能看到疤痕,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凶悍。 “终于有基础了。” 抵达从县近一年光景,如今阎赴可以真正在这座县城肆无忌惮的发展势力。 他最初便已经做出决定,不效仿张献忠李自成的流寇之姿,所以一个稳固的基础盘,势在必行。 彼时他大步走向案几,展开一张粗糙的从县地图。 “第一,修筑道路连接各镇,在河西村开设铁矿,同时开设铁匠作坊,属于吾等自己的铁匠作坊。” 这一点阎赴始终很看重,毕竟造反的基础之一,便是兵刃甲胄,没有这些,拿着锄头木棍造反的,那是活不下去的百姓才会做的。 “第二,派人搜寻是否有高产作物......”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快速移动,每一点都精准如刀。 “第三,水库水渠等水利工程务必要推进到村。” “第四,清理各村镇恶霸......” 李书桁的眼睛越睁越大,这些计划远超出一个知县应有的范畴。 当阎赴说到要组建农民军队时,他终于浑身颤抖,几乎压抑不住的兴奋。 阎赴抬手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目光如炬。 “记住,我们是在为百姓谋生路,求一个公平!” 他转向窗外,望着漫天黄沙。 这一刻,天地间,魁梧身影迎风矗立,气魄恢弘! 李书桁也重重点头,期待看着。 三日后,从县,小庄。 昔日的贫瘠之地眼下早已没了漫天黄沙,加入黑山匪被抹去姓名的百姓辛勤劳作下,如今谷中搭建了几十间简陋的茅屋,炊烟袅袅,竟有几分世外桃源的味道。 阎赴换了一身粗布衣裳,腰间别着一把朴刀,看起来与普通农户无异。 是的,从县没了大缙绅,相当于他这位知县再也没了掣肘。 近一年时间,他终于开始走到台前! 他站在一块平整的巨石前,面前站个四五十岁的老军户,赫然正是昔日边军军户,赵渀。 “大人,兄弟们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赵渀站得笔挺,声音兴奋。 阎赴只看着赵渀,这位昔日举家逃避水灾,混在流民群中的老军户,眼下已有了几分气势。 阎赴甚至依稀记得,自己是如何安排他和周麻子,罗寻等人混迹在流民群中,鼓动百姓对抗缙绅四族搜刮粮食的。 这一刻,阎赴抬眼看着地里正在辛勤劳作的农户和佃户们,声音柔和。 “赵渀,你说,农民军若要真正起势,需要多久?” 赵渀对军中行伍之事很清楚,这群所谓的‘黑山匪’更是他一手操练出来的,听到阎赴开口,赵渀默默思索着。 他知道,大人要询问的,不是抵眼前这些人,而是以这些人为基础,彻底打造出一支足以开始造反的军队。 良久,赵渀终于开口。 “有钱有粮,至多数年,可以成就大势。” 眼下他们有的这批人都是正经农户出身,没经过什么专业操练。 而且要达到起势的标准,显然也还要继续扩招,虽说乱世人命不值钱,可百姓也没有那么快归心。 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快的速度。 这一刻,阎赴却摇头,继续开口。 “若黑袍农民军开始有家庭,有自尊,被人尊重,每一个将士都知晓为何而战,这样的军队,多久能起势?” 是的,他打算让这些将士们真正有自己的思想,而不是被人驱使,为了一口饱饭厮杀! 赵渀听的心头一颤,几乎无法想想大人到底想要打造一个怎样的时代。 让每个人都有自尊,知道为何而战! 尤其是他们有家人,有牵挂,有思想。 “若是当真如此,至多半年,此军当......攻无不克!” 这一刻,老军户深吸一口气,兴奋的看向阎赴。 阎赴背负双手,转头看向村路,目光逐渐扩散,彼时姿态昂然。 “那便半年!” 这位昔日魁梧的知县,终于开始亲自下场,组建造反基础盘的农民军。 小庄,临时改造的农家大院成了议事堂。 阎赴坐在上首,下方则是汇聚着一群核心。 赵渀,少年周麻子,跛脚罗寻,还有百姓中推选出来的代表王三狗。 这些人里有最初跟随自己,斩杀刘覆文和刘家的,也有之后百姓劫粮车后,成为黑山匪的。 但现在,所有人坐在此处,眼眸期待,振奋至极。 阎赴起身,看着眼前这批人,神情昂扬。 “从今日起,黑山匪不复存在,你们将是黑袍农民会的第一批成员,是为天下穷苦人争一口饭吃的先锋!” “誓死追随大人!” 赵渀第一个开口,众人齐声呐喊,声音在山谷中回荡。 阎赴走到议事堂中,这一刻从袖中取出一份卷宗,目光扫过眼前这批人。 这些都是真正见过血,厮杀过的精锐。 “要做大事,光有热血不够,传令,今日黑袍农民军开始选拔,合格的加入,精锐可以沉稳给轻骑,至于不合格的,只能去做后勤。” 他指向不远处自己带来,刚刚摆放的各种器具。 人群中有人沉默看着,心底泛起几分忐忑。 第86章:残酷训练 果然,阎赴开口了。 “第一项,负重奔跑。” “以十里为限,负重一个来回,超过两刻钟者,为不合格。” 不少农户沉默,他们大部分都瘦骨嶙峋,没有多少肉,虽然身体很轻,但才刚刚吃饱几天饭,还需要一段时间调养。 阎赴也没在意,他已经在事前就想到了该问题,因此才定了两刻钟。 “第二点,投掷练习,投掷长矛至四十步者可以加入。” “第三,隐蔽身形......” 赵渀听的神色讶异,看了一眼自家这位知县大人。 这些操练的专业性很强,似乎和大明训练的精锐斥候夜不收作用一致。 若是当真能将眼前这批青壮操练到如此程度,这支兵马的厮杀能力,几乎难以想象,而更重要的是,这些兵马便相当于是他们点燃的第一批火种! 阎赴制定的都是最基础的体能测试,也是他打算用来筛选出最精锐一批人的计划。 测试持续到日落,最终筛选出八十人。 这些人在身体素质、协调性和反应能力上都出类拔萃。 阎赴亲自为他们下发黑色布带,这也意味着,这批人都是真正的精锐! 八十人是正式的轻骑雏形,在这个时代,无论是斥候还是骑兵,都是最顶级的兵种。 至于剩下的一部分,则是步卒和辎重辅兵。 次日黎明,训练正式开始。 “列队!” 赵渀的吼声惊醒了山谷中的飞鸟,好在之前这批青壮已在小庄操练过一段时日,八十名新兵迅速排成方阵,虽然衣衫褴褛,但眼神已与昨日不同。 阎赴站在队列前,手中拿着一根细长的竹竿。 “今日教你们站如松,两脚分开与肩同宽,膝盖微曲,腰背挺直......” 他亲自示范,那姿态挺拔如青松,纹丝不动。 彼时阎赴也在看着一个个身躯发抖,东摇西晃的青壮,很多人觉得这般操练没有什么作用,但没人比他更清楚,如何让一支军快速形成整齐划一,令行禁止的操练。 一个时辰后,当大多数人已经双腿发抖时,阎赴才喊停。 紧接着是俯卧撑、蛙跳、负重深蹲......这些来自后世的训练方法让农户青壮们叫苦不迭,却无人放弃,直到到了午饭时刻。 午饭时分,香气弥漫整个营地。 大锅里炖着腊肉和白菜,旁边堆着新蒸的馍,这样的伙食对这些常年吃不饱的农户,佃户来说,简直比过年都要高兴。 “吃!吃饱了才有力气训练!” 阎赴亲自为每个人盛饭,人群中一名少年捧着碗,激动又兴奋,他这辈子第一次吃到这么多肉,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逐渐有了力气。 下午的训练更为专业。 八十匹战马被牵到空地,这些马匹虽不健壮,但耐力极佳。 这一批战马基本上都是从缙绅四族中得到的,除了刘家贡献了三十匹战马外,缙绅四族合共搜查到战马五十四匹,眼下基本全都调遣到小庄了。 阎赴将队伍分成四组,轮流练习骑术。 “握缰要松,双腿夹紧马腹......” 阎赴骑着一匹枣红马示范,那娴熟的马术让许多农户都瞪大了眼睛,知县大人一个文官怎会有如此骑术? 夕阳西下时,训练转为武器操练。 二十杆最劣质的鸟铳被小心翼翼地取出,这些从县衙武库借来的火器是黑袍会最珍贵的装备。 “装药、填弹、压实......” 阎赴一步步教导,每个动作都精准到位。 当第铳响和硝烟在山谷中弥散时,宛若晴天霹雳,许多人都吓得趴在了地上,随即又兴奋地跳起来。 次日,八十名将士仍未接触到骑马冲杀阶段,如今真正该操练长枪刺杀和长矛投掷。 刺杀是轻骑兵的必备能力,轻骑兵最大的功效便是骑马冲锋,依靠强大的防御力和速度,径直让敌人死在武器的劈杀中。 烈日当空,校场上的黄土被马蹄踏得翻飞,干燥的风卷着草屑扑打在农户们黝黑的脸上。 阎赴站在队列前,手中一杆白蜡长矛在阳光下泛着冷光,矛尖上的红缨早已被风沙染成了暗褐色,那是上次刺杀刘覆文和刘家留下的痕迹。 这位知县大人正在亲自给他们演示如何骑马厮杀,一众农户近乎亢奋狂热的看着。 “握矛要活,刺敌要死!” 他猛地一抖手腕,长矛如毒蛇吐信,这些都是他在乡下一点一点和野兽拼杀出来的经验。 此刻,阎赴猛然抬手,纵马,长矛顺着马势前冲,顷刻间扎进十步外的草靶,矛杆震颤不止。“对手骑兵冲过来,你们手里的不是烧火棍,做骑兵,一定要学会借助马的力量。” 几个年轻农户咽了口唾沫,攥着长矛的手有些发白。 王二愣子刚爬上马背,那匹瘦马便不耐烦地甩头,险些将他掀下去。 阎赴大步上前,一巴掌拍在马身上,怒吼开口。 “昨日怎么教你们的?两腿夹紧!腰杆绷直!马就是你的腿,它往哪儿冲,你的矛就往哪儿送!” 眼见王二愣子还是歪歪扭扭,阎赴索性翻身上马,不用鞍鞯,光背马在他胯下竟如臂使指。 缰绳一抖,战马骤然加速,黄土飞扬间,阎赴俯身探臂,长矛如闪电般掷出。 砰! 三十步外的木靶被贯穿,长矛尾竟嗡嗡震颤着作响! “看见没?” “投矛不是扔柴火,腰劲、臂力、马速,少一样都是送死!” 夜幕降临后,训练仍未结束。 黄土坡后的枯草丛里,十几个农户趴得七扭八歪,粗布衣裳沾满草屑,额头上的汗珠滚进土里,砸出一个个小坑。 阎赴半蹲在坡顶,眯眼望着远处的官道,声音压得极低。 “潜伏不是装死——是让敌人自己往刀口上撞!” 他猛地揪住王二愣子的后领,把他从草里提溜起来。 “你撅着腚是等着鞑子射箭?身子贴地,呼吸放慢,连蚂蚱蹦过去都别动!” 李老汉的孙子憋不住打了个盹,阎赴的匕首已经抵在他后颈上。 “我们是先锋,我们打盹能害死一队人。” 如今数日操练,这些黑袍农民军勉强有了一点气势,除了轻骑兵八十人,赫然还有步卒两百一十人。 看着这一幕,阎赴知道,这支军队根基正在逐渐稳固。 第87章:阎狼 嘉靖二十七年十一月月深秋,小庄如今逐渐恢复生机勃勃的景象。 秋日的阳光斜照在小庄的校场,赵渀站在土台上,眯着眼睛看着下面操练的黑袍军。 这些曾经面黄肌瘦的农民,如今已能整齐划一地挥舞长矛,动作间带着几分凌厉。 昔日劫粮队的时候,这样的队伍,只有六十人,其中还有大部分是如今的黑袍陕北军精锐。 他可以拍着胸膛说,要是昔日让这样一支队伍前往石牛山,缙绅四族甚至用不着阎大人出手。 “停!” 赵渀突然大喝一声,声音像一把钝刀劈开空气。 队伍立刻停下,所有人转向土台,令行禁止,也是这支队伍最大的优点。 老军户赵渀以往在边军的时候,没见过这样的队伍,要不是大人操练他们队列,想达到这一步,非得数年苦练不可。 然而这一刻,赵渀来不及欣慰,只是目光越过他们,落在队伍后方一个年轻军官身上,他的儿子赵将。 “赵副巡检。” 赵渀故意用官职称呼自己的儿子,声音冷得像冰。 “你刚才的动作慢了。” 赵将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但很快挺直了腰杆。 “属下知错。” 老军户跳下土台,大步走向儿子。 他今年四十多岁,头发已经染上一丝丝白,但步伐依然稳健有力。 当他站在儿子面前时,明显比儿子矮了半个头,却让赵将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 众人目光汇聚,盯着这位黑袍农民军教头,有些好奇。 “知错?” 赵渀冷笑一声,突然一拳打在儿子腹部。 赵将闷哼一声,弯下腰去,但很快又强迫自己站直,只是脸色却变得惨白,足见刚才这位教头的确是用力了,不是做做样子。 校场上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知道,这不仅仅是训练中的惩罚。 王三狗盯着这位一丝不苟的教头,心底松了口气。 以往见多了蝇营狗苟,如今见到赵教头对自己的亲儿子也没留手,终于让他们彻底放心。 果然,赵渀动作结束,冷眼扫过校场。 “记住,在战场上,慢半拍就是死。” 赵渀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进将士们心里。 “你们死了不要紧,连累袍泽,万死不能赎罪!黑袍军,要的是能把后背放心交付的袍泽!” “所有人,继续操练!” 队伍重新动了起来,但气氛明显变得紧张。 赵渀转身走回土台,眼角余光瞥见校场边缘,一个瘦高的身影正跟着一丝不苟的操练。 那是阎狼。 这个比阎赴小不了几岁的少年总是这样,像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出现。 赵渀心里清楚,阎狼名义上是来跟随操练,实则此人一直都有自己的想法。 因为他这条命和妹妹的命都是大人救的,所以他比任何人都忠心。 这个少年,不会放任一家完全掌控大人手底下的所有兵马。 如今自己掌控黑袍农民军,儿子赵将掌控县衙巡检司兵马,儿媳甚至管着粮草辎重。 尽管阎赴大人没说什么,可终究是令人疑心的。 “爹,您太过分了。” 训练结束后,赵将跟着赵渀回到营帐,终于忍不住抱怨。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我好歹也是巡检司的副手,怎么能......” 一边开口,赵将一边将头盔取下,嘟囔着准备倒水喝。 “闭嘴!” 赵渀猛地转身,一把揪住儿子的衣领。 这位老军户眼底的狠辣和凶悍吓了赵将一跳,上次父亲的目光如此,还是和缙绅厮杀的时候! 他居然从他老子眼底看到了杀气!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暗中拉拢巡检司王三、李四那几个,想培植自己的势力?” 赵渀伸手拍打着儿子的脸,眼底阴冷。 “赵副巡检权力当真大过天啦,手都伸到咱黑袍农民军里了。” 赵将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谁......谁告诉您的?” 赵渀狠狠一巴掌甩在赵将脸上,含怒出手,顷刻间留下了厚重的掌印! “哼,你老子在军中混了这么多年,要是连这点眼力都没有,早死八百回了!” “蠢材!” 赵渀松开儿子,从腰间解下酒囊灌了一大口。 “你以为阎大人不知道?你以为那个整天阴魂不散的阎狼是来看风景的?” 赵将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眼中闪过一丝倔强。 “爹,咱们总不能一辈子给人当狗吧?阎赴他......” “啪!” 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赵将的话。 赵渀的手在发抖,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后怕。 “蠢材,蠢材!” “你娘的,忘了是谁救了咱们一家四口的命?忘了是谁给了咱们活路?” “去年那场大水,要不是阎大人路过,你、你媳妇、你儿子,还有老子,早就成了路边的饿殍!” 他压低声音,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赵将低下头,但眼中的不服气依然明显,梗着脖子近乎嘶吼。 “就算是阎大人救的又如何!” “咱们帮他杀了多少人?哪一次不是提着脑袋卖命?就算是天大的恩情,也该还清了吧?” “怎么?我不相信爹你看不出来,阎大人压根就在准备一场掉脑袋的大事!” “我现在的所作所为,日后还有可能让咱摘出来,要不然哪天东窗事发,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再说了,如今从县没了缙绅掣肘,未必不能有新的......” 赵渀长叹一口气,拉着儿子坐下,只是眼底带着深深的失望。 “你说从县那些缙绅是怎么没的?” 他冷笑一声。 “四族一夜之间灰飞烟灭,连个活口都没留,这种手段,这种狠劲......” “那不正说明他心狠手辣?” 赵将忍不住插嘴。 “哪天要是觉得咱们碍事......” “蠢货!” 赵渀气得又扬起手,恨不得打爆这个蠢材的脑袋,但最终没打下去,只是咬着牙。 “正因为如此,咱们更不能有二心!你以为暗中培植几个亲信就能自保?阎大人能不动声色地除掉四大家族,收拾咱们父子就像捏死只蚂蚁!” “而且自古以来,凡是造反的,有几个是拉起百姓厮杀就能成就大业的?” “看看大明太祖是怎么打天下的,广积粮,高筑墙,缓称王,再看看阎大人。” “嘉靖年的造反还少吗?哪一个成功了?不过是昙花一现,惟独阎大人......” 说到这,赵渀眼底神色闪动。 “他已开始得民心了,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阎大人的一举一动吧!” 房门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赵渀立刻闭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第88章:思想各议 片刻后,门被推开,阎狼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出现在门口。 “赵叔。” 阎狼的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操练结束了,我来取今日的名册。” 赵渀脸上立刻堆起笑容。 “阎捕头辛苦了,名册在这儿。” 他从桌上拿起一卷文书递过去。 “劳烦阎捕头告诉大人,今天黑袍农民军训练得不错,大伙儿进步很大。” 阎狼接过文书,目光在赵将红肿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微微眯起眼睛。 “赵副巡检这是......” “训练时动作不标准,我教训了一下。” 赵渀笑着说。 “当兵打仗,马虎不得,尤其是事关袍泽,背后站的便是百姓。” 阎狼点点头,脸上依然没有表情。 “阎大人说过,训练要严,但也要注意分寸,不能动不动就揍将士们。” “得让将士们自己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是吗?” 说到这,阎狼深深看了一眼赵将,意味深长。 “是是是,阎捕头教训得是。” 赵渀连连点头,像个听话的学生。 等阎狼离开后,赵渀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他盯着门外,低声道。 “看到了吗?你以为你那些小动作能瞒过谁?” 赵将这次没再反驳,但眼中的野心并未熄灭。 第二天清晨,赵渀早早来到校场,发现阎狼已经在那里了,正在检查兵器。 “阎捕头起得真早。” 赵渀笑着打招呼,自从从县缙绅四族彻底湮灭,如今巡检司,县衙差役来往小庄也无人在意,反正都是阎大人的人。 阎狼闻言笑着点头。 “大人说,兵器是将士们的第二条命,必须时刻保持最佳状态。” “若是生锈,遗失,那是要出大乱子的。” 赵渀点点头,心中苦笑。 这是在提醒我赵家不要打兵器的主意? 他复杂看了一眼县衙方向,终于摇头。 自己对阎大人忠心,孙子也肯效力,可到底儿子是个眼窝子浅的,不争气。 训练开始前,赵渀将所有人集合起来训话。 他站在土台上,目光扫过每一张脸。 “我知道你们中有些人心里有想法。” 他的声音洪亮而有力。 “但希望大家动念头和小心思的时候,抬头看看现在的从县!” 校场上秋风萧瑟,卷的树木残叶簌簌作响。 “四族没了,土地分给了乡亲们,税赋减轻了,商路畅通了,百姓能吃饱穿暖了,阎大人表面上按朝廷规矩办事,暗地里为我们谋了多少福利?这种人,你们觉得他会永远窝在一个小县城里吗?” 这句话像是蕴含着某种到暗示,当最后一句话落下,如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阵阵涟漪,农民军们交头接耳,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他们本就是昔日活不下去的百姓,以往只知道阎青天对他们很好,如今才知道好在哪。 赵渀见状也终于话锋一转。 “当然,我们作为大人特意组建的大军,首要任务是保境安民!现在开始训练!” “记住,咱们本就是一群没了名字的孤魂,没了阎大人,我们就应当是死人。” “为阎大人而战!” 随着赵渀开口,场中将士纷纷咆哮。 “为阎大人而战!” 这一刻,老军户看向儿子,眼眸逐渐压抑。 训练结束后,赵渀特意留下儿子。 两人走到校场后面的小树林里,确保四周无人。 “爹,您今天那番话......” 赵将欲言又止。 “怎么,觉得你爹我太露骨了?” 赵渀冷笑。 “我就是要让阎狼带话给阎大人,咱们赵家父子忠心耿耿。” 他说的没错,对阎赴忠心是真的,但有一点自己的小心思也是真的。 他是个老军户,平日里够狠,也聪明。 不然他也不能拖家带口,在边军那种喝兵血司空见惯的地方安稳活了数十年。 赵将不解。 “可你明明说阎大人不会永远窝在从县......” “不错,这就是阎大人的高明之处。” 赵渀深吸了一口气,指尖敲打着土坷垃上。 “这位知县大人表面上遵纪守法,实际上暗中积蓄力量,你看他近一年是怎么做的,先剿灭了刘家,掌控县衙,进而清理了四大家族,掌握了全县的实权,组建黑袍军,训练精兵,疏通商路,囤积粮草......每一步都走得稳,走得准。” 赵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种人,要么不做,要动手就会做绝!” 赵渀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我敢说,阎大人心中早有谋划,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紧跟他的步伐,而不是另起炉灶自寻死路!” “可是爹,万一......” “没有万一!” 赵渀斩钉截铁地打断儿子,这一刻,老军户抬眼看着这个世道,又想起了去年自己一家人逃灾路上看到的每一幕。 “记住,在这乱世,跟对人比什么都重要,阎大人对我们有恩,也有能力,背叛他,不仅是不义,更是愚蠢!” “另外,希望你能清楚阎大人的手段,记住,别害了咱老赵家全家。” 树林深处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 赵渀立刻闭嘴,警觉地望向声源处,但只看到一只野兔窜过。 “回去吧。” 赵渀拍拍儿子的肩膀,声音恢复了正常音量。 “明日还有操练,你这个副巡检,要好好带一带咱农民军的袍泽。” 回营的路上,赵渀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们。 他知道,在这个表面平静的从县,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而他能做的,就是在这复杂的棋局中,为赵家谋一条活路,一条紧跟着阎大人的活路。 第89章:农民军的雏形 赵渀那边在操练黑袍农民军,阎狼很担心他们赵家把持着大人手底下的兵马,权势太大,不是好事。 因为赵渀手里掌控着黑袍农民军,赵将手里掌控着巡检司。 但终归是有一支兵马,不在赵家的掌控之中。 如今他们在农家大院侧面,组建了校场,用的还是黑袍伺田队的名字。 而这支队伍的首领,有十二个,都是少年。 阎天记得很清楚,去年的冬天,黄河边上,寒风像刀子一样割着人的脸。 他们十二个孩子被人牙子用麻绳拴着,像牲口一样排成一列,蹲在大水中泥泞的河岸上。 人牙子吆喝着,说一两银子一个,随便挑,饿不死就行。 那时候,阎天十二岁,饿得肋骨根根分明,眼睛却亮得吓人。 他死死盯着每一个路过的人,希望有人能买走自己和妹妹,哪怕只是给口饭吃。 或者......不买走自己也行,只要妹妹能活下。 然后,阎赴来了。 那个魁梧的知县真的不像个读书人,他脖子上还有狰狞的疤痕,长的很高大,穿着朴素的青布长衫,身后跟着骡车,目光扫过这群孩子时,眉头皱得很紧。 他给了自己一块麦饼,然后盯着自己,那时候自己不知道这位老爷是不是想买走自己,可妹妹快要饿死了。 尽管自己肚子已经饿的生疼,但也没有贪得无厌的继续伸手,只是悄悄把饼给了妹妹。 “一两银子一个,这十二个,我要了。” 那位老爷只说了这一句,然后丢给人牙子十二两银子。 那一天,他们十二个人,有了名字。 阎天,阎地,阎玄,阎黄......后来自己好奇的询问大人,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大人放下书,那一天的灯火明亮,自己永远都不会忘。 和大人的眼睛一样璀璨。 他说。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天底下每个人,该有更好的命。 最开始,他们十二个人,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只能裹着破麻布,跟着大人到了从县。 大人没让他们当奴仆,而是让他们吃饱饭后,开始练武。 “你们得有用。” 大人看着这座黄沙遍布的县城的时候,看着那些眼里没光的乡亲们的时候,总是很难过。 “还有很多人,没过上好日子,至少,一辈子都没见过公道。” 于是,他们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跑步、挥刀,练到手掌磨出血泡,膝盖摔的淤青。 大人从不心疼,只是冷眼看着,偶尔点点头。 可他们都能看出来,大人对每个人都是细心的,比如会吩咐赵家娘子在操练完之后送药,会让他们在饭菜里多加些肉。 后来,大人让他们去乡下送羊。 不是一只两只,而是几十只羊,分给那些穷得揭不开锅的佃户和农户。 “告诉他们,羊是县衙给的。” “他们只要有人愿意来当兵,还能经常吃到肉。” 阎天不懂,那些都是羊,贵得很,但还是照做了。 结果,没过几天,真的有人来了,十多个青壮年,衣衫褴褛,但眼里有光。 他们说,愿意跟着阎大人干,只要能吃饱饭。 于是那天,阎大人笑着告诉他们。 “好,那以后你们就叫黑袍伺田队。” 那时候他们总以为黑袍伺田队就那么几个人,没有什么大作用,但他们还是每日操练,做为首领,带着一群庄稼汉认真的做到每一步。 大人叫老军户赵渀教他们的操练,他们只会一丝不苟的完成。 中途他们参与了灭门缙绅四族和石牛山一战。 黑袍伺田队的名字很快变了,因为来投军的人越来越多。 第一次,是因为阎大人送了许多羊给周边穷苦的百姓。 第二次,是因为加入黑袍伺田队每日能吃上馒头,喝上粥,而且每隔两三天,竟然能吃一次肉! 第三次,是因为越来越多的人亲眼看见,阎大人究竟是怎样亲自为百姓修补房屋,照顾孤寡,还免了他们的税粮,分发了许多粮食。 黑袍陕北军,在参与了石牛山之战后,彻底定下了名字。 如今,他们已经有二百四十人。 阎天站在校场上,看着下面黑压压的队伍,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骄傲。 一年前,他还是个被人牙子拴着的孩子,现在,他却能领着两百多人操练、杀匪! “现在,所有人听吾号令,开始操练!” 随着阎天声音响彻,场地里正式响起声音。 陕北军的训练,比黑袍农民军狠十倍,不是因为任何人的要求,而是因为阎天等人自发的。 那完全是种骨子里的凶悍! 如今随着阎天下令,黑袍陕北军的操练正式开始,一群昔日的庄稼汉如今身上都有了肉,眼眸更是养的如同野兽一般锋锐凶狠。 眼下的操练对他们没有任何难度。 每人背三十斤沙袋或者石头,跑二十里山路,跑不完的,没饭吃。 这项操练是阎天定下的,也是他跑得最狠,就在黑袍陕北军正式成立那一日,他直接跑到自己吐血,但这位年少的首领爬起来,抹了把嘴,只是继续跑。 于是身后一群十六七岁,乃至于二十出头的青壮,竟没有一个不服的,咬着牙也要拼命跟上! 第一项操练完成,已经是正午时分,但黑袍陕北军没有停下操练。 “挥刀,开始!” 阎地是个沉闷的少年,面容敦厚,目光坚毅。 说了挥刀练习,便再也没有多说一句,率先出手,一刀一刀展在木桩草靶上。 他负责训练挥刀的原因,是他的刀最稳,最快。 每人每天挥刀五百次,阎地面前的木桩上,全是血手印。 少年厚实的手掌裂了又合,合了又裂,最后结出一层厚厚的茧。 偌大的校场上,响彻刀锋挥舞之声,整齐划一。 昔日的流民和农户,佃户,如今竟是每个人都生出几分狠辣凌厉,当真有了一丝丝精锐的边军气象! 吃过饭后,陕北军两百四十人迎来了难得休息光景。 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总算让这群满身汗渍的汉子能坐在树荫下喘口气。 第90章:钢刀 半个时辰之后,阎玄起身,走到众人面前。 “列阵!” 如今是寒冬腊月,阎玄带头站在最前方,赤膊趴在雪地里,一动不动。 这种操练是他提出来的。 日后阎大人一定会用到他们陕北军,无论在何种条件下,他都要给阎大人一支能战,敢战之军! “有人冻晕了。” 人群中不知道谁在叫嚷。 阎玄起身,直接一桶冰水浇醒,甚至没理会那面色发青的汉子发抖的神情,怒吼开口。 “敌人会等你暖和了再杀你吗?” “这样操练,不如不练!” “我知道你们中有很多人不服。” 这一刻,这个十三岁的少年目光冰冷,扫过身后的一群汉子,戾气浓烈。 “谁要是觉得受不了这般操练,现在就可以离开陕北军。” “尔等记住,我陕北军,一定要是大人手中最锋锐的刀,陕北军的肉食和白面馒头,不养废物!” “尔等更要记住,你们可以退,你们可以逃,但你们的背后,是乡亲父老,是你们的爹娘妻儿,敌人当真来了,他们没地方退!” 原本人群中的确有不服的,可一对上那双狠辣的眼睛,终究提不起勇气。 谁不知道十二位首领对他们狠,对自己更狠! 尽管只有十三岁,可真要生死搏杀,他们一两个人提着刀也不是阎玄的对手。 更何况阎玄说的对,陕北军给他们家里羊,还给他们每天吃肉吃馒头,凭什么? 一时间,众人纷纷咬着牙在大雪中匍匐,挣扎的面色发青。 到晚上,是阎黄负责操练。 这位首领甚至没有半句多话,只点燃了四支火把,便抽出木刀。 “来!” 在场的汉子也都是熟练的抽刀,各自找到对手。 这是陕北军最酷烈的操练,几乎每天都有人身上出血,甚至伤筋动骨。 因为此次的训练,是两两厮杀,木刀包布,蘸石灰,谁身上白点多,谁晚上加练。 阎黄在初次做陕北军的头领时,还没长到这般高大,曾经多次被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但这个少年宛若打不死一般,哪怕血渍从额头浸到眼睛,照样敢爬起厮杀! 校场上发出砰砰声,不绝于耳,其中夹杂着哀嚎和怒吼。 许多将士同样浑身伤痕,但却咬着牙,继续狠狠挥刀,像是对着木桩草靶一般,绝不留手! 阎黄看着这一幕,心中平静。 阎大人说过,忍受疼痛的能力也是可以操练出来的。 只有这样,日后他们上了战场,才不会因为一点小伤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陕北军必须是大人手中最锋利的刀,没有之一! 次日清晨,陕北军开始新一轮操练。 阎宇是十二位首领中最瘦弱的,可也是将士们最畏惧的。 因为这位首领制定的操练是真的狠。 三天不吃饭,只给水喝,然后让他们去抢假想敌的粮草。 抢不到的,继续饿。 第一次操练的时候,陕北军中足足饿晕了二十多人。 要知道这些都是吃过白面馒头和腊肉的庄稼汉,身体一个比一个强,七天的抢粮草操练,饿晕了二十多个,直到确定晕了,阎宇才点头答应送他们去救治。 那时候许多人看着这位年轻的,也没有抢到粮草的首领,一度怀疑他自己偷偷藏了粮食。 直到抢到粮草的最后一刻,阎宇也饿晕了,才发现他手臂和腿脚上布满了刀痕。 他一直靠着这种方式,强行让自己保持清醒! 陕北军和农民军最大的不同,是陕北军当真是铁血中杀出来的。 训练狠,杀匪更狠。 每隔十余日,阎天便带着十二个首领出城,专挑土匪窝摸。 他们年纪小,土匪不防备,甚至有人笑话他们。 “哪来的小崽子,毛都没长齐就学人上山当绿林好汉?” 阎天不说话,只是笑。 然后,半夜,他们回来带着陕北军的将士们,摸进土匪的寨子,割了守夜的喉咙,放火烧粮,最后把土匪头子的脑袋砍下来,挂在长矛上,带回县城。 “奉阎青天令,黄土沙匪,已灭!““乡亲们,日后不必受欺负了!” 百姓们起初不敢信,直到有被劫掠的‘肉票’看见阎天长矛尖上挑起的模糊人头,才爆发出欢呼。 “阎大人剿匪了!阎大人真的剿匪了!” “青天大老爷啊,以往从来没有人管咱是不是糟了土匪。” “咱要给阎青天立长生牌位!” 那一刻,阎天十二人站在人群前,胸膛挺得老高。 他们不再是那个被人牙子拴着的孩子了。 他们是,黑袍陕北军的首领! 黑袍陕北军的士卒们起初不服气,觉得陕北军训练太苦,没必要。 “那些黑袍农民军每天吃饱喝足,简单操练就行,咱们何必那么拼命?” 直到他们看见半夜阎天这十二个少年首领,浑身是血,从城外山寨回来,他们知道,那是从寨子里数十上百人中杀出来的痕迹,而第二天,他们却依然练得最狠、杀得最凶。 直到他们听说,陕北军已经剿灭了四股土匪,杀了三十多个悍匪,而农民军连土匪的影子都没摸到。 直到他们亲眼看见,都是一般出身自从县的老百姓,子弟兵,百姓们围着陕北军欢呼,却对农民军只是客客气气地点头。 那一刻,他们终于知道了,陕北军,才是大人麾下最有用的队伍! 他们也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般拼命的操练。 自己的乡亲父老,不自己保护,难道还要等着别人来吗? 与此同时,黑袍农民军训练驻地,小庄。 老军户赵渀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幕,心中震撼。 尤其是看到那个少年肩膀上还带着血,却高高挑起土匪的首级。 那一刻,这位见惯了生死的老军户也不由为之动容。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大人的手段......太厉害了。” 十二个买来的孩子,如今开始成为锋利的刀。 昔日的农家汉子和佃户们,拼了命也要成为大人手里最有用的军队。 没有任何威逼,没有任何哄骗。 阎大人只是给了这些百姓尊严,希望,和信仰。 让他们知道自己在保护什么,他们就成了百炼钢刀。 而这一切,只用了一年。 第91章:开路 嘉靖二十七年初冬,陕北从县,小庄。 寒风卷着黄沙掠过操练场,刮在脸上像刀割一般。 阎赴骑在一匹枣红马上,衣衫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本就生得身形魁梧,比寻常陕北汉子还要高出半头,浓眉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正注视着场中操练的黑袍军。 这是他的根基,他的希望,两百四十名黑袍农民军和两百名黑袍陕北军。 人数不多,但已经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操练,看起来倒似比县衙的巡检司兵马还要阵列森严。 许多将士如今站的笔挺,让阎赴不自觉想到昔日刚刚组建队伍的时候。 这些农户,佃户家的汉子还没经过操练,一个个站的东倒西歪的模样。 如今他们都尽力挺起胸膛,期待又忐忑的看着阎大人。 是阎大人给了他们一口饭吃,是阎大人给了他们全家上下一条生路。 他们得证明,他们不是白吃阎大人的粮食。 “停!” 阎赴突然抬手,策马奔向队列边缘。 那里站着三个穿着破旧单衣的年轻士兵,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仍紧握着手中的长矛。 阎赴甚至能看到面前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草鞋下面已经化脓的脚趾,被粗糙的草鞋勒的陷入肉里,绷紧的足弓。 阎赴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得不像个文官。 他径直走到三人面前,二话不说开始脱掉自己的布鞋,尽管也很老旧,至少柔软,不会继续摩开伤口。 “穿我的。” 阎赴将鞋子递过去,就那样光着脚站在一群陕北军和农民军面前,提着鞋子,声音温和。 “大人!” 那少年涨红了脸,有些手足无措的后退,更自卑的将自己的脚趾头不自觉的往后面退了一点。 身边的几名陕北军汉子也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什么人? 面见过皇帝的同进士读书人! 从县的县尊老爷! 在场有一个算一个,一家家全家老小的救命恩人! 没有阎赴,他们都得死在这个冬天。 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光着脚踩在黄泥大雪中,提起自己的鞋子,温和告诉他们。 他说。 穿我的。 穿着草鞋的少年已经红了眼眶,咬着牙不让自己显得软弱。 阎赴将鞋一把揣在少年怀里,已经脱下外袍,露出里面同样黑色的劲装。 因为站在少年身边的,是个佃户,阎赴记得他,叫罗三,昔日送羊的贫困百姓,如今衣服上甚至打不起补丁,都是破洞。 他将棉袍塞到罗三手中。 “穿上,冻坏了拿什么为乡亲们效力?” 他声音有些严厉,罗三捧着还带着体温的棉袍,手直发抖。 阎赴又解下自己的披风,给另一个黑袍农民军的将士裹上。 最后他干脆连里衣的棉马甲也脱了下来。 “大人,莫要染上风寒!” 阎天急忙上前,要将自己的衣衫给阎赴。 罗三和身边的少年眼泪刷的流下来了。 他们都是参与过厮杀的汉子,日子过的再苦也没哭过,如今却哽咽的攥着旧衣裳泣不成声。 “大人,咱不值的......” “值得。” 阎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黑衫站在寒风里,却挺直腰板像棵青松。 他目光扫过面前每一个身影,那种眼神这些百姓从没在其他任何官老爷眼睛里看到过,就连一个秀才看着他们,都是高高在上的。 惟独阎赴,这位知县老爷,看着他们,像看着自家兄弟叔伯。 “我在京城赶考时,住的客栈比这冷多了,那时候可没人给我添衣裳。” 将士们闻言都复杂的看着只穿着单薄衣裳,光着脚的大人。 罗三他们三个得到衣物的年轻人红着眼眶,将阎赴的衣服小心翼翼地穿上。 其中年纪最小的那个突然跪下,额头重重磕在冻土上。 “阎大人,我李狗儿这条命,从今往后就是你的了!” 阎赴连忙扶起他,拍了拍少年单薄的肩膀。 “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你们也是!咱们黑袍军要做的,就是让每个人的命都掌握在自己手里。” 这一刻的阎赴眼神亮晶晶的,像是璀璨的火。 “以后不准说这种话。” “每一个人的命,都是自己的! 他转向全体士兵,声音洪亮。 “还有谁家里缺衣少食的?站出来!咱黑袍军虽不是富户,但绝不会让兄弟们挨饿受冻!” 队列中的将士们都低着头,不肯说话。 阎赴看着这群汉子,心底有些发酸。 他知道这些将士们都在想什么。 他们觉得跟着自己每天能吃饱饭,还能吃肉,家里人也都能吃上饱饭,所以都不肯再朝自己要什么,就这样,就够买他们的命了。 这样淳朴的一群人,被嘉靖,被大明的缙绅,被这个吃人的世道逼成什么了! 阎赴觉得自己呼吸有些压抑,终于笑着拍了拍他们的肩膀,在队伍前来回踱步。 “现在,说说你们家里人过得怎样了?分了田的怎么样了?” 昔日跟着王三狗一起的老卒站出来。 “回大人,咱家分了五亩地,是以前孙家的上等田!那地好着呢,去年收了八石麦子,这下老娘和娃终于能吃上饱饭了!” “好!” 阎赴大笑。 “孙家那些地,本来就是他巧取豪夺来的。现在物归原主,天经地义!” 罗三也激动地开口。 “大人,我娘说自从您把马家家的水渠划给村里公用,浇地再也不愁了!” 阎赴点头,听着罗三的话,让他生出一个念头。 现在两支队伍都能上战场了,但他们的思想还没有开始转变。 必须要让他们都意识到,究竟是谁让他们的日子如此艰难,哪些东西他们有才算公平。 这个破烂的世道,他们得自发的跟着自己一起去为自己争一个公平,而不是为他阎赴。 “水是老天爷给的,就该大家一起用,那些缙绅把持水源,逼着百姓花钱买水,才是真正的强盗!” 他一个个问过去,听着这些曾经食不果腹的农民如今有了自己的田地,老人能看病抓药,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 这就是他想要的,在这腐朽的世道里,为寒农开一条路。 第92章:提前对抗历史能行吗 简单询问之后,阎赴知道,思想上的事不能操之过急,现在他也打算看一看手底下这两支真正的力量操练的效果。 “操练继续!” 阎赴突然大喝一声。 “今天练长矛阵!” 将士们如今一个个眼眸坚定炽烈,近乎亢奋,得到阎赴命令,迅速列队。 农民军主要使用长矛和陕北特有的钩镰枪,这种在长矛顶端加装弯钩的武器,既能刺又能勾马腿,西北多异族,陕西又靠近边塞,自然要针对骑兵多加操练。 虽然装备简陋,但经过赵渀一个多月的训练,已经初具规模。 “第一排,突刺!” 二十杆长矛同时向前突刺,寒光点点。 “第二排,预备!” 阎赴亲自下场示范。 他虽是个知县,但武艺却出奇的好,一杆长矛在他手中犹如活物,刺、挑、扫,招招凌厉,尽管之前石牛山一战中,阎赴便已经展现过挑杀缙绅的勇武,仍是让这些日夜操练的将士们看得目瞪口呆。 “大人好身手!” 农民军首领赵渀惊叹。 老军户在边军中不是没见过武艺,甚至就连他自己都有些家传的技艺,但眼前这位的武艺,他甚至也没有多少把握,而阎赴还是一名参加过殿试,文采足以让他见到皇帝的文官! 阎赴抹了把汗,平静摇头。 “只是小时候学过一点,又常年和山里的野兽厮杀,来,咱们练个新阵型。” 他命人搬来几个稻草人,摆在三十步外。 “五人一组,前三后二,前排蹲,后排立,放!” 不错,他打算让将士们也多练习投掷长矛。 长矛的作用不必多说,等到有马匹之后,轻骑对战,相比弓箭,穿透性极强,打乱阵型的能力也不弱。 五杆长矛同时飞出,竟有三杆命中稻草人。 这在未经训练的农民军中已属难得。 “好!” 士兵们欢呼起来。 阎赴却不满意。 “准头太差!在战场上,你们只有一次机会,继续练!” 整整一个上午,操练场杀声震天。 阎赴始终与士兵同练同休,如今趁着休息的空隙,光着脚的阎赴用冻的发白的手,正仔细为将士挑着血泡。 “若是有泡便要早些挑了,行军不必多说,平日里还是要的仔细些。” “咱从县不是缺少药材的地方,日后若是落下病根,就要麻烦的多。” 阎赴操练的时候极狠,但偏偏结束操练后的姿态,却又很温和,让那将士不自觉想到了昔日自己兄长还没死在徭役中的时候。 那时候他也总是这样照顾自己。 到了午时,阎赴命人抬来十几筐热腾腾的馍馍和一大锅羊杂碎汤。 “吃!吃饱了才有力气杀贪官!” 阎赴自己拿了个馍,蹲在士兵中间大口吃起来,周围将士们笑声不断,闹哄哄的模样,偶尔还能看到阎赴蹲在人群中说两句粗话,竟难得的其乐融融。 陕北军和农民军吃过饭了能休息半个时辰,趁着这个时候,阎赴召集两军首领到场,他取出一卷图纸铺在石桌上,上面密密麻麻画着各种方框和线条。 “从今日起,黑袍军改制。” 阎赴的手指在图纸上移动。 “十人为一班,设班长一人,三班为一排,设排长一人,三排为一连,设连长一人......” 赵渀和阎天都凑上前看,这种编制他们闻所未闻。 赵渀是老军户,军中听的都是百户,千户之类职衔。 指挥使下便是千户,管辖一千一百二十人,千户下是百户,管辖一百二十人,百户下是总旗,管辖五十人,总旗下是小旗,管辖十人。 不过他见的多了,脑子动的也快。 按照大人的设想,如此一来,完全可以快速调动各级资源进行作战,不仅如此,若是以后兵种多了,还能明确分工与战斗。 “每个排还要配一名友人师。” 阎赴继续开口,这次明显要郑重许多。 “友人师,负责思想教导和纪律监督。” “这是......教书先生?” 少年阎天挠头,只有在阎赴面前,他才没有那股狠劲。 不过他也没读过书,到底不明白军队里要个教书先生干什么。 阎赴笑了“说是教书先生也差不多,但他们教的不是四书五经,而是为什么而战,为天下百姓都能吃饱穿暖,为再没有人能随意欺压良善!” “有了这些人,日后便不会出现像边军那样杀良冒功,劫掠百姓的事出现了。” 赵渀苦笑之余突然打了个寒颤。 他虽是个粗人,却敏锐地感觉到,这套精巧细致的规划背后,藏着某种令人胆寒的力量。 这根本不是普通的农民造反,而是一场翻天覆地的变革。 阎大人一直都在一点点完善,前进。 他又想到儿子赵渀之前搞的那些背后动作,心底只剩下庆幸,还好自己阻拦的早。 “大人高明!” 阎天认真点头,满眼期待。 “有了这制度,咱们就不是乌合之众了!” 阎赴点点头,转向一直沉默的老军户赵渀。 “老赵,你当过边军,觉得这法子如何?” 赵渀复杂点头,眼底惊艳。 “大人,这样的法子,步步为营之下,是一条长久之路,实在不可多得。” 阎赴心中却暗叹。 毕竟是当代军中经历过血与火,摸索出来的基础路子,在这个时代,却足以让人惊艳。 “明日开始实行。” 阎赴收起图纸。 “各班排长由你们推荐,我来定夺,友人师的人选......” 他顿了顿,看向远处几个正在教士兵识字的年轻人,那是黑袍枢秘局培养的一批友人师,类似指导员,他们的出身都是穷苦书生。 “我来安排。” 赵渀,阎天也都开始亢奋,这看起来只是一次改变,但,却是黑袍这个势力首次形成完全全体的制度! 酉时三刻,阎赴带着阎狼离开了小庄,暮色下,一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阎赴抬头,想起昔日种种,本以为能靠科举入仕改变天下,让大明这个有风骨的王朝起死回生,却因貌丑被嘉靖皇帝亲自贬低名次,发配到这苦寒之地。 一路上,他看清了朝堂的腐朽,也看尽了百姓的颠沛。 “也好。” “嘉靖皇帝还有好多年才死。” “大明王朝的寿命还有数十年。” “提前对抗历史的规律….我又有几分胜算呢…” “可总要有人去这么做的。” 第93章:救济 寒风卷着风雪掠过从县低矮的城墙,阎赴站在城楼上,低头向远处看去。 一队衣衫褴褛的流民正蹒跚着向城门方向移动,像一条垂死的蛇在黄泥积雪中蠕动。 衣衫褴褛,形如枯槁这样的词汇太单薄。 妇人抱着婴儿,那孩子瘦得只剩一层皮包骨,连啼哭的力气都没了,只是张着嘴,无声地喘息,脸色眼见便要发青了。 老汉拄着木棍,每走几步就要停下喘息,他的腿肿得发亮,皮肤绷得几乎透明,显然已是饿得浮肿。 路边沟渠里,蜷缩着几具尸体,无人掩埋,任由野狗撕咬。 三五岁的孩子趴在一具女尸身上,轻轻摇晃,嘴里喃喃喊着娘,可那女人早已僵硬,只是孩子不知道,他只想要娘站起来,牵着他继续走。 更远处,几个流民围着一口破锅,锅里煮着不知什么东西,腥臭的味道几乎要窜上城墙。 阎赴的目光落在一个年轻男子身上,那人正用石头砸开一具死马的骨头,舔舐骨髓。 察觉到城墙上的存在,男子猛地抬头,眼中闪烁着野兽般的警惕和饥饿。 阎赴复杂的看着,忍不住闭上眼。 他来这个世道,见到的最多的,不是印象中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风骨王朝。 而是一座历史中最沉重的山。 百姓家里没有一点存粮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们只要遇到一点点的天灾人祸,就要卖儿鬻女,就要逃亡成流民。 “大人,延按府又来了一批流民。” 张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个曾经的少年书童如今已能独当一面,如今身为从县典吏,竟也显得游刃有余。 阎赴没有回头,只是微微颔首。 他身姿魁梧,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 “赵渀那边训练得如何?” “回大人,黑袍农民军如今多是白日修渠,夜间操练。” “同时还回固定帮助那些百姓修筑河堤,平日里没有任何欺压百姓的举动。” 张炼也有些欣慰,如今二百四十名农民军,战力已是不俗,他曾经亲眼去看过,那些长矛的整齐划一,在边军中也算是精锐了。 “还有,阎天昨日送来密报,从县西北山林,三处匪寨已剿,缴获兵器百余件。” 阎赴深吸一口气,手指在城墙砖缝间摩挲。 这块砖松动已久,就像大明江山,只需轻轻一撬。 不过眼下这个世道,还是需要先稳定一块基础盘。 “大人!” 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赵观澜气喘吁吁地跑上城楼,脸上满是汗珠,自从从县四族缙绅灭门之后,他难得有这般慌乱无措的时候。 “西按府粮价又涨了三成,咱们县里的存粮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啊!” “现在还有那么多流民正在等着入城,吾等该如何是好?” 赵观澜一双眼眸注视着阎赴,现在他已经没了主心骨,只能期望阎大人能指一条路了。 但阎赴没说话,皱眉思索了半晌,赵观澜心底逐渐沉下去,良久,终于开口。 “若是将他们收入城内,只怕原本这些流民饥荒,很快便要变成整个从县的灾变。” “若是不让他们入城,那从县之外流民汇聚,一旦起了心思,很容易形成流寇,朝廷怪罪下来,麻烦不小......” 阎赴转身时,脸上没有任何担忧的神色,让赵观澜有些错愕,不过他也没有直接答复。 “陈守拙何在?” “正在县衙统计流民数目。” 赵观澜掏出手帕擦汗。 “今日又来了三百多流民,县里粮仓......” “随我来。” 阎赴大步走下城楼,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县衙三堂,陈守拙正对着文书皱眉,见阎赴到来,他慌忙起身行礼。 “大人,情况不妙,按这个速度,不出半月......” 阎赴抬手制止了他,目光扫过二人。 “你们觉得,县衙里的粮食不够让那些百姓活命吗?” 赵观澜与陈守拙面面相觑,秋风卷起落叶,在三人脚边打着旋儿。 阎大人的问题让他们只能苦笑,县政司日日和粮食税银打交道,哪里能不明白如今县衙粮仓里面的存粮还有多少? 不说别的地方,只怕今年从县原本的百姓手里粮食都没多少,多半有不少人家家里是要断粮的,总不能为了赈济灾民,把粮食都给城外的人吧? 真要是那样,乡亲们怎么活下去? “张炼。” 出人意料,阎赴轻唤一声。 年轻的典吏会意,从怀中取出一把铜钥匙,带着人马奔赴农家大院,那排刚刚修建,上锁的仓廪边,阎赴,赵观澜,陈守拙都在,钥匙插入锁孔的咔嗒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脆。 当仓门缓缓开启时,赵观澜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仓内粮袋堆至房梁,金黄的麦粒从几个破损的袋口溢出,泛着诱人的光泽。 “这......这起码有两千石!” 陈守拙的声音发颤,他从没见过这么多粮食,还都不是那些缙绅家里发霉的粮食,而是真正的新粮。 “三千石。” 阎赴纠正道。 “还有其他粮食分散在九处秘密粮仓。” 他抓起一把麦粒任由其从指间流下。 这些都是他从赴任的时候,就开始准备的东西,最初他们的计划是搜集一万石粮食,为此他将自己路上赚的所有钱,加上剿灭刘家的钱财和刘家粮食,还有缙绅四族的贿赂和抄家的粮食全都搜集到此处。 在大明,尤其是接近小冰河时期的大明,粮食这种东西,意味着抗风险能力。 粮食越多,养的人口就越多,百姓越多,兵马才会越多。 赵观澜惊叹拱手,终于松了一口气,有这么多粮食,那些百姓应当是不会饿死太多了。 “大人神机妙算!” 旋即陈守拙也兴奋了几分。 此次陕西周边大雪和粮荒严重,说不定凭借着这些粮食,从县的人口和实力还能增加不少。 阎赴只是摇头,目光肃然,心中默默盘算着这批流民要如何赈济灾。 “明日开始,张炼会负责开仓放粮,记住三点,一是粮价只准比平时低两成,不可低太多,二是在四个城门设粥棚,三是所有领粥者必须登记名册。” 是的,他打算让从县吃下这批人口! 第94章:粮食 “为何不放救济粮?” 陈守拙从兴奋中冷静下来,皱起眉头,疑惑询问。 阎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白得的粮食,人会当草芥,付出代价得到的,才会珍惜。” 他转向张炼。 “粥里掺三成干净砂石。” 张炼先是一愣,随即了然,毕竟跟随张居正太久,他的确心思玲珑。 “这样只有真正饥饿的人才会来吃。” “聪明。” 阎赴赞许地点头,旋即心底似乎隐约出现从县每一处街道,河流,地形地貌。 “吃过粥的壮丁,全部编入修渠队,老弱妇孺安排纺纱织布,告诉百姓,从县到延安府要修一条新官道,管饭,三顿肉粥,每日还有三文工钱。” “另外,县政司从今日开始,五日内,规划出一处足以遍布从县的水渠网,用于灌溉。” 赵观澜眼睛一亮。 “以工代赈。” 他很期待,一张足以覆盖一座县范围的水渠网,一旦成型,配上几个水库河渠,意味着接下来从县粮食产量必定会迈入发展之路! “不止。” 阎赴望向远方,那里不光有绵延如长蛇的流民,赫然还有从县本身的百姓们。 “我要让陕西百姓记住,是谁在饿殍遍野时给了他们活路。” 次日清晨,从县四门同时贴出告示。 两名秀才站在城门前念诵的时候,周边已经围起了大片心中慌乱的百姓。 “钦命从县正堂阎为赈济灾黎、安抚民生事。” “照得近年天灾频仍,洪雪相继,田亩歉收,黎庶困苦,本县不忍见百姓流离失所,饿殍载道,特开仓放粮,以济时艰,今将赈济条规晓谕阖县。” “自即日起,县衙于四门设官粜米铺,每日巳时开市,申时收市,价低市价两成。” “每人限购三斗......” “县衙于四门外设粥厂,每日辰时、酉时放粥两次,领粥者登记名册,青壮者须应募修渠筑......” “凡愿出力者,无论流民、本县百姓,皆可应募,修渠筑路,每日管两餐,另给工钱三文,建房垦荒,壮丁每日五文,妇孺纺纱织布者两文......” 秀才们读的虽繁琐,但百姓们也能从中听懂个大概,人群外围便有不少流民瞪大眼睛,只顾着发抖。 “这是说,县衙给咱粥喝?干活还给工钱?” “老弱妇孺都能干活吗?” 有妇人红了眼眶。 有一条活路了! 逃难的人最怕的不是饿死在路上,而是到了希望之地,却发现仍是死路一条。 但现在,从县给了他们一条活路! 张炼特意命人推着十辆满载粮食的大车绕城三周,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引来了半个县城的百姓。 “官府真的有粮!” 消息像野火般蔓延,粮行前很快排起长队,几个试图哄抬粮价的奸商被黑袍军当场拿下砍了头。 阎赴站在县衙二楼,透过窗棂观察着街上的人流。 “大人妙计。” 阎天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这个昔日阎赴一两银子买来的少年,腰间佩刀还带着褐色痕迹,已是黑袍陕北军面对山匪,最酷烈的首领。 “三处匪寨的头目已枭首,按大人吩咐,尸首挂在官道旁示众。” “很好。” 阎赴头也不回,只盯着这批流民源源不绝涌入城内,默默盘算着接下来的详细规划。 “你挑五十个精锐,平日帮一帮修渠队,遇到欺压流民的,直接砍了!” 阎天没有多说任何话,对于大人的命令,他一向唯命是从。 “是。” 傍晚时分,第一批流民聚集在西门外。 张炼命人架起十口大锅,米香混合着砂石在寒风中飘散。 果然,少年典吏目光落在队伍最前方,眼底眯起。 有个衣着尚算体面的男子刚喝一口就吐了出来。 “这粥里怎么有沙子!” 嚷嚷的声音很大,甚至还端着碗狠狠放在负责加粥的伙夫面前。 “爱吃不吃。” 伙夫倒也不害怕,甚至看着这名衣着尚可之人,眼底轻蔑。 “阎大人的粮食不是给挑三拣四的人准备的。” “看你样子也不像流民,连这些快饿死的乡亲的粮食也要抢,就这么懒?” 伙夫劈头盖脸的怒斥,终于让男子涨红脸,骂骂咧咧地走了。 排在后面的饥饿流民却顾不得这些,连砂带粥吞下肚去。 喝过粥的人被带到一旁登记,青壮年男子领到铁锹,妇女们则分到纺锤。 赵观澜站在一旁监督,忍不住神情复杂。 “阎大人的手段......当真不凡。” 他本以为这次流民汇聚,对从县来说算是一个不小的危机,可现在看来,因为知县大人提前准备的粮食,反而成了发展的契机? 七日后,从县出现了奇景。 白天,数千人同时在城墙外开挖水渠,夜晚,黑袍军在月光下操练。 甚至从县城墙上向西面看去,大排窑洞挖掘的井然有序,那里是未来计划安置流民的区域。 而且从县诸镇上,平均每一个镇都要开挖最少一个水库,修筑六条水渠进行田地贯通。 如此浩浩荡荡之气象,哪里象是灾年? 粮价稳定后,连周边县城的百姓都开始向从县聚集。 阎赴就站在城墙上,远远看着这一幕,直到深夜,才回到农家大院,独自在书房查看地图。 烛光下,他的手指从从县划向西按府。 门吱呀一声开了,张炼端着一碗药茶进来。 “大人,赵观澜下午去了粮仓三次,似乎在计算存粮数量。” 阎赴轻笑,县政司还不知道如此海量的粮食是从哪里来的。 “让他算。” 他接过药茶却不急着喝,缓缓走到窗前,望着远处工地彻夜不熄的火把。 那些火光倒映在他眼中,像是燎原的星火。 “还不够。” 他喃喃道。 “陕西一省之灾,不过是个开始。” 月光照在他半边脸上,明暗交错如同他此刻的心思。 张炼静静退下,知道大人正在下一盘远超从县的大棋。 而在县衙另一侧厢房,赵观澜正对着账册瞠目结舌。 他始终在思考,阎大人的粮食,究竟从何而来? 他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之多粮食! 第95章:灾情 嘉靖二十七年冬,寒风像刀子似的刮过陕西光秃秃的田野。 阎赴站在农家大院的粮仓前,手指抚过堆积如山的麻袋,麦粒在袋中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一个县的人口加上每天数十上百的流民要消耗多少粮食? 即便是现在还有从各地源源不断送回来的粮食,加上从周边马匪寨子抢回来的粮食,也很难说能撑多久。 如今整个从县百姓还在领粥和粮食,以工代赈只是一方面。 全县的百姓加流民,生计都压在阎赴一人肩头,让他觉得有些疲惫。 好在这也是一个机会。 “大人,阎狼回来了。” 张炼匆匆赶来,开口禀报,这位典吏眼眸中也满是血丝,这些日子筹划粮食的事,安排以工代赈的事,没少忙活。 一个满身风霜的少年快步走来,黑袍下摆沾满泥浆。 这是县衙那位少年捕头阎狼,清晨就被阎赴派出去,借着流民的口,查探周边灾情。 “招地县完了。” 阎狼神情复杂,露出冻得发紫的脸。 “粥棚有一对招地县来的父子,说那边树皮都啃光了,路上全是死人,东边的马家堡更惨,听说已经开始吃......” 阎赴抬手止住他的话,转头望向南方。 他知道阎狼要说什么,可这个世道当真就是如此的。 阎赴的目光方向,是从县新修的水渠,在冬日阳光下泛着微光,年前这里也和招地县一样贫瘠,如今却成了方圆百里唯一不会饿死百姓的地方。 “传赵观澜和蔡元贞。” 阎赴突然道,张炼匆匆行李,旋即离开,只剩下阎赴一个人站在院落中,听着远处修筑水渠,抬着青石条的民夫传来的号子声。 之所以说这次是个机会,也是因为流民中拥有各类人才,平日里按照大明籍贯政令,是不能随意迁动的,但现在不同。 要知道打造造反的基础盘,除了粮食和人口,兵刃器械,牲畜辎重,基础建设都是重中之重。 当两位县政司官吏匆匆赶到时,阎赴已经在地图上画了三个圈。 “大人!” 赵观澜和蔡元贞见到阎赴,第一时间行李,目光恭敬。 虽然不知道知县大人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粮食,可总归从县数万百姓在如此乱世中,都有了一条活路。 “招地县、马家堡、青林口,这三处流民最多,工匠也多。” 赵观澜立刻明白了这位魁梧县尊的意图。 “大人要用粮食换匠人?” “不止。” 阎赴的手指重重敲在桌上。 “牲畜也要紧,眼见便要开春了,开春修水利需要畜力,工匠可以造器具。” 他转向蔡元贞。 “你亲自带队,每石粮对那些缙绅换三个匠人或四头羊,记住,只要真本事的。” 蔡元贞刚要应声,赵观澜突然插话。 “大人,招地县那边风气彪悍,路上的山匪也未必像咱从县一样清理的干净......” 到底是年纪大一些,心思缜密的多,话音落下,蔡元贞已是出了一身汗。 这等天灾人祸的年头,又毗邻塞北之地,难免有危险。 “带一队巡检司兵马。” 阎赴从案头拿起县衙的文书,盖了矜印。 “穿黑袍去,他们认得这个。” 三日后,二十辆粮车在五十名巡检司兵马护送下出了从县南门。 赵观澜骑在马上,回头望了望城墙,新砌的青砖在雪后格外醒目。三年前那还是段土墙,一场大雨就能冲垮半边。 “怎么了?” 蔡元贞打马过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突然笑了。 “确实不同了,记得县尊刚来时,这城门楼子都快塌了。” 他们都是昔日从县的老吏,这从县日日看在眼里,一点点变化都清晰可见。 车队驶上官道,新铺的石板路让粮车走得稳稳当当。 路旁农田里,几个穿补丁衣衫的农夫正在清理水渠,赵观澜记得清楚,去岁这时节,这些人多半是衣不蔽体,还要冻的脸色发青,在雪地里刨野菜根树皮。 “蔡兄,你看那边。” 赵观澜忽然指向远处山坡,那里新栽的松树苗已经长到一人高,整齐得像列队的士兵。 都是黑袍军的将士们在操练完之后种的,说是大人说过,这般种植树木多了,从县的风沙便会变小。 蔡元贞刚要说话,前方突然传来声响,如今已是出了从县的地界了。 从县新修的石板路,到了招地县界就变成了泥泞的土路,车轮陷进去半尺深,颠簸摇晃,竟似快要将车上的粮食都摇散开。 “这路,比三年前咱们从县的还烂。” 蔡元贞啐了一口,靴子上沾满了黑泥。 赵观澜没答话,目光落在路旁一具冻僵的尸体上,那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孩子,蜷缩在枯树下,怀里还抱着个空碗。 他们从从县出发时,城里的小孩虽然穿的很差,补丁也多,但总归是有衣服穿的,这孩子,竟连衣衫都没有,光秃秃的,雪地里冻的像块石头......“让后面的人挖个坑埋了。” 赵观澜声音明显低沉了许多,对身后的巡检司兵马吩咐,转头看向远处,赫然是招地县的碑文,碑上招地二字已经模糊不清,触目惊心的是碑下蜷缩的两具尸体,看衣着像是一对母子。 枯瘦的妇人怀中抱着的孩子看起来大概只有三四岁的模样,扎着个羊角辫,看的蔡元贞有些心疼。 车队顿时安静下来,后面巡检司军汉们这次没用人吩咐,默默上前,用随身铁锹挖了个浅坑。 这样惨烈的景象他们不是没见过,年前的从县也饿死过人。 可终归没有这般多。 尤其是母子绻缩在大雪中的尸身,总让他们想到自己家里的半大小子和碎嘴的婆姨。 越往招地县走,景象越骇人。 枯树上挂着上吊的农人,干涸的河床里躺着肿胀的尸身。 赵观澜突然勒住马,路边有个十来岁的孩子正在啃食一具死马的骨头,见他看来,吓得缩成一团。 “给他一点米,少给点。” 赵观澜对身后的巡检司兵马开口,孩子接过米袋时,脏兮兮的小脸上全是难以置信。 那般眼神,愈发让赵观澜心底刺痛。 他不是不想多给,实在是这年头,一个孩子拿了太多粮食,不是好事。 第96章:匠人 当招地县破败的城墙终于出现在视野里时,连见多识广的蔡元贞都倒吸一口凉气。 城门洞成了流民窝棚,恶臭扑面而来,几个面黄肌瘦的百姓和二十多具尸身靠在墙根下,连抬头看车队的力气都没有。 “这......这还是县城?” 赵观澜的声音发颤,他想起从县整洁的街道,想起集市上百姓衣服虽旧却都打着整齐的补丁。两县相距不过百里,竟如阴阳两隔。 黄土夯的城墙已经塌了好几处,活像个豁牙的老者。 粮队缓缓驶入招地县城,街道两旁的景象让巡检司的军汉们都禁不住胃里一阵翻腾。 破败的茅草屋里挤满了流民,几个瘦得皮包骨的孩子正在争抢一块树皮,看起来龇牙咧嘴的模样,像极了狰狞的野兽。 更远处,一个衙役打扮的人正从一具尸体上扒衣服,听到车轴的声音,回头看了一眼。 “这他娘的还是人待的地方?” 蔡元贞这个读书人终于憋不住低声露了粗口,他看不下去了,寻常的生离死别,在这个陕西的偏远小县城里,看起来竟是如此的平常。 越是这样,蔡元贞越觉得难受,胸口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头,呼吸都压抑了许多。 “去年咱们从县闹饥荒时也没成这样。” 赵观澜没说话,就攥紧了拳头,死死的看着眼前的每一幕,他要把这些记在心底,至少在从县,他们可以拼命保护好乡亲们。 蔡元贞已经跳下马,指挥黑袍军支起粥棚,铁锅刚架上,流民就像闻到血的狼群。 “排队!工匠优先!” 巡检司的兵马大声吆喝,用长矛杆维持秩序,但那些饿极了的流民从四面八方汇聚来的时候,已经有许多听不清这些军爷的招呼,只狰狞的口中发出嗬嗬的声响,眼底贪婪,拼命嗅着弥漫在锅上的白雾。 张老三蹲在墙角,麻木地看着热闹的粥棚,这个五十岁的木匠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怀里还抱着祖传的墨斗和凿子,全家就剩这点家当。 他不是不想去挤一挤,吃一点东西,毕竟能活命。 可他已经挤不动了,他年纪不小了。 “老哥,会手艺?” 一个巡检司的汉子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来,看着那些墨斗。 许是饿的久了,眼花耳聋,半晌,张老蔫才终于迟钝地点头,举起工具给对方看。 “跟我来。” 巡检司军汉搀起他。 “我们大人要匠人,管饭。” 粥棚旁已经站了十几个匠人,张老蔫领到一碗稠粥和半个黑面馍,粮食不多,却让他手抖得差点打翻碗。 身边传来呼噜声响,赫然是铁匠刘大锤正狼吞虎咽,这人从前在招地县很有名,打的镰刀能用好几年不卷刃。 身边的匠人都是这般拼命吃着,惟独一名匠人攥着半个馒头,悄悄藏进袖子里。 “慢点吃,别噎着。” 赵观澜走过来,扫视着这群匠人。 “到了从县,按手艺领月钱,木匠铁匠石匠都是一天二十文起,手艺好的再加。” 匠人们面面相觑。 石匠陈石头咬着牙开口,似乎又因为畏惧,声音逐渐变小。 “大人,真给吃的还给钱?” 周围的匠人狠狠瞪了陈石头一眼,又有些紧张的看着面前来施粥的恩人,生怕他们被吓跑了。 人家肯给他们一口饭吃已是不错,竟然还奢求这些恩人发工钱。 若是人家如今甩袖子走了,他们便再也没有希望了。 “阎大人立的规矩,童叟无欺。” 赵观澜指了指粮车。 “看见了吗?我们县不缺粮,就缺手艺。” 泥瓦匠马老四第一个跪下磕头,赫然是刚才悄悄藏馒头的。 “小的愿效死力!只求大人救我老娘......” 他指向城墙根下一个奄奄一息的老妇,那半个馒头,他打算喂给母亲的,但现在,母亲似乎能好好活下去了。 赵观澜示意亲兵去抬人,转头对蔡元贞低声道。 “记下来,这铁匠手艺好,可以着重告诉大人。” 正说着,远处突然骚动起来。 一伙流民冲破警戒线,直接扑向粮车,巡检司的长矛锋锐扬起,刚要动手,赵观澜厉声喝止。 “不许伤人!” 他们是来换匠人的,若是杀了人,只怕影响人心,不能辜负了大人的期望。 他大步走到骚乱处,看见几个汉子正疯狂地往怀里塞粮食,眼中尽是绝望的疯狂。 “想要粮食可以。” 赵观澜提高声音。 “拿牲畜来换,一头羊换一石,牛马另算。” 带头的缙绅愣住了,一个独眼老汉颤声问。 “大人......真换?” 他们甚至不敢相信,对缙绅来说,粮食才最重要,牛羊这东西一死死一片,在这般粮荒里真不如麦子。 这般世道,常人哪里会愿意用粮食换牛羊。 “换。” 赵观澜斩钉截铁。 当天傍晚,粮队的车空了小半,换来三十多个匠人和二十多头瘦骨嶙峋的牲畜。 最让蔡元贞惊喜的是足足有三个铁匠,从县新建的砖窑正缺这样的人才。 “赵兄,这买卖划算啊。” 回程路上,蔡元贞看着长长的队伍,忍不住感慨。 赵观澜却望着西沉的落日。 “蔡兄,你说阎大人要这么多匠人,究竟想做什么?” 蔡元贞闻言只是摇头。 “大人要做什么,吾等不必猜测。” “至少,他从没害过咱从县的乡亲......” 他看着眼前这群最底层的工匠。 马老四搀扶着老娘目光沉默,陈石头脚步很慢,穿过那些饿殍的尸身的时候,腿脚明显发软,张老蔫摸了摸工具袋里的锛子,心想这手艺总算没白学,可人群坑坑洼洼穿过尸身和雪泥混杂之地的时候,愈发寂静。 人群像长蛇一般蜿蜒,寒风呼啸,没人说话。 谁也不知道,这一去,究竟如何。 只是这些人眼底总归是有希望的。 去了,有可能不会饿死,不是吗? 第97章:安家 现在是嘉靖二十七年年底了,眼见着便要过年。 这也是阎赴自来到这座县城的第一年。 眼见着每日都有大量流民因为粮荒逃难来,阎赴只能加紧忙碌起来。 陕北的初冬,寒风卷着细碎的黄土,刮得人睁不开眼。 从县县衙三堂,案前蘸墨的笔尖悬在纸上,墨汁滴落,洇开一片。 阎赴正盯着面前摊开的从县垦荒簿,眉头紧锁。 “大人,延安府那边似乎有些消息。” 县丞张耀祖捧着公文进来,低声开口。 “可能是缙绅四族的消息传出去了。” 阎赴头也不抬,继续看着新的记载,这些都是章伯彦他们之前传回来整理成册的消息。 如今从县最大的缙绅家族倒了,乡镇还是有一部分小缙绅地主把持着,如何将这些权力抓回来,就要看章伯彦他们的黑袍义农会发展了。 “先不管,看看这个区域的建设规划如何。” 阎赴将刚刚从舆图上朱笔勾勒的水渠规划递过去,想要听听这位从县土生土长的县丞的意见。 张耀祖闻言双手接过,认真打量着,伸手从舆图上划过一条线。 “大人,这边的地形修建水渠比较艰难,费时费力......” 这一规划,便到了三更,阎赴几乎只是在三堂的桌案上趴了片刻,便已到天明。 如今他又忙碌的出了城,抵达水渠修筑场地。 城西十里处的干渠边,十几个壮丁正挥着镢头挖土,这些都是刚刚吃了粥的流民青壮,干起活来格外卖力,只是不少人却惊叹的瞪大眼睛,看着水渠烂泥里的身影。 阎赴挽着裤腿站在泥水里,手里拿着根标竿。 “这里再挖深三尺。” 他用标竿指着拐弯处。 “开春前必须通到张家塬。” 几名流民青壮闻言皱眉。 “大人,不是大家不肯尽心尽力,实在是天寒地冻,土质太过坚硬,挖掘速度没那么快。” 说完这句话,这名青壮才忽然反应过来,站在自己眼前的不是别人,可是如今从县的县尊老爷。 正心底忐忑的时候,阎赴却跟着点了点头。 “的确如此,那大家多辛苦一下,每人每日加五文钱,管两顿饱饭。” 又指着远处山梁,伸手拍了拍面前农家汉子的肩膀。 “看见那片坡没?开春全种苜蓿,养羊的饲料就有了。” “有了羊和灌溉的水源,咱才能都过上好日子不是。” 是的,他的计划里,养羊也是从县发展的一方面,因为地理环境原因,这里想要快速囤积资源,羊几乎是必须的。 十多名庄稼汉几乎一辈子连地主家的家丁都不敢冒犯,但现在知县老爷却和他们一样卷起裤腿站在泥巴里,还和他们商量,一时间站在最前方的汉子狠狠拍打着胸膛,涨红了脸。 “阎青天放心,咱兄弟不吃不睡也能挖出来!” 上午阎赴在忙活着水渠的事,到了下午,还要前往看看流民收纳情况。 北城墙根的窝棚区,新来的流民正在领木牌。 阎赴亲自监督发放。 “领了牌的先去粥棚吃饭,青壮明日到水渠做工,妇人会纺线的去织坊领活。” 阎赴站在这里,不光是为了看一看流民的安定情况和物资消耗,还要估算未来一段时间流民数量以及接下来的应对准备。 安置流民不是给一口饭吃就算完成,包括住宿,还有之后的生计问题,都需要提前准备。 现在从县每天大概有两三百流民,按照路程计算,周边几县的流民现在应该已经达到逃难数量高峰,之后会逐渐减少。 他已经来观测了三次,预计接下来最多二十天,流民数量将会跌入谷底。 不过这样也好,虽然人口不再继续增长,但也差不多到从县养活人口的饱和边缘。 直到次日清晨,巡检司一名将士率先抵达县衙。 “大人,赵大人和蔡大人已经抵达从县外围,特命属下前来通报。” 刚刚睡醒的阎赴闻言眼底兴奋,起身,更换衣服。 “知道了,本县这就前往。” 由不得他不兴奋,毕竟之前的从县虽然也有铁匠木匠,但一部分被小地主和缙绅把持,剩下的又完全不够完成从县最基础的秘密建设。 他到从县来,原本就是奔着造反来的! 黑暗中的粮垛像沉默的士兵,静静等待着来年的厮杀。 从县县门外,几名衙役搓着手,跺着脚,呼出的白气在冷风中迅速消散。 阎赴站在城门口,身上的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眯着眼,望向远处蜿蜒的官道。 “大人,他们来了!” 身旁的少年捕头阎狼远远眺望见火把,转身开口。 阎赴也在看着。 远处,一队衣衫褴褛的流民缓缓走近,领头的正是赵观澜,他身后跟着几十名面黄肌瘦的工匠,有的推着独轮车,有的牵着瘦骨嶙峋的牲畜,眼神里满是惶恐和期待。 乱世中的流民为了乞求活路,最是忐忑,更何况有赵观澜等人提前提醒,他们都已知晓,眼前这位,是从县的知县老爷。 然而这一刻,阎赴大步迎上去,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笑意。 “各位,一路辛苦!” 他声音洪亮,在寒风中格外清晰。 那些工匠愣住了,他们这辈子何曾见过县太爷亲自出城相迎? 更别说对他们这些贱籍匠人如此客气。 几个年长的铁匠嘴唇颤抖,膝盖一软就要跪下,阎赴却一把扶住他们。 “不必跪!” 他沉声道。 当天上午,阎赴在城外划出一片荒地,亲自指挥衙役和工匠,民壮们建造窑洞。 这些窑洞虽简陋,但能遮风挡雨,比起他们在流民堆里蜷缩的草棚,已是天壤之别。 阎狼和张耀祖等人也跟随在一旁忙碌着。 半晌,擦了一把额头汗水的阎赴才看着这群流民工匠。 现在这批人盯着窑洞,眼底没了忐忑和惶恐,迸发出的生命力与希望难以想象。 “铁匠住东边,木匠住西边!” 阎赴站在高处,声音沉稳。 一群工匠和牵着牛羊的百姓眼底兴奋至极,狠狠点头,几乎有人哭出来。 又有家了! 第98章:工匠很重要 阎赴穿着黑底棉袄,他把棉袄给了一个少年,他换上之前老棉袄,也跟着工匠一同站在寒风中,对匠人归置。 “所有人都到前方登记台登记,一个个标明自己是木匠,铁匠还是泥瓦匠,陶匠。” “登记完之后,会有人带你们到分配的窑洞居住。” 眼见一群工匠流民欢呼出声,阎赴也看着,心中思索。 工匠很重要。 他要缔造一个稳定的基础盘,第一步便要做到即便外部断开支持,也能自给自足军需的一切。 修建水渠是为了增加粮食产量,畜牧喂养是为了保证将士们体质供给,现在这群工匠也很重要。 他们必须负责打造铁器和木工,包括武器和农具。 张耀祖彼时也恰好赶来,凑在阎赴身边。 “大人,粥已经熬好了,可以开饭了。” 午饭做的是小米混糙米的浓粥,还特意加了一些腊肉条,水煮开了,夹杂油水的粥和野菜腊肉混在一起,让这些许久没有吃过饱饭的工匠手脚都哆嗦。 阎赴没离开,而是跟着这些工匠一起吃,抱着碗坐在一旁的石头上,温和笑着和一群工匠询问。 “你们之中谁的铁匠名头最响?” 招地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铁匠木匠又不算多,许多人互相认识。 最开始他们还有些畏惧,眼见这位知县老爷如此随和,纷纷开口,一时间像是闲话家常。 “铁匠里面,技术最好的就是刘大锤了,他打的镰刀,用上几年都不卷刃呢。” “木匠手艺,还得是张老三......” 七嘴八舌的哄闹中,阎赴也算是摸清了这批工匠的底细。 铁匠为首的叫刘大锤,木匠为首的叫张老三,泥瓦匠中技术最好的是马老四,石匠则是以陈石头为首。 吃过饭后,阎赴终于正式将这批工匠们汇聚起来。 “明日开始,黑袍铁匠作坊、黑袍木匠作坊正式成立!” “你们就都是黑袍匠作坊的人了。” “黑袍铁匠作坊,由刘大锤担任坊长,木匠作坊坊长,由张老三担任。” “工匠工钱,普通工匠每日二十文,作坊坊长双倍,每日管两顿饭,三日吃一次肉。” 随着阎赴话音落下,工匠们激动得说不出话,张老三等几个老匠人跪在地上,重重磕头。 “大人恩德,小人必效死力!” 他们原本只是一群在招地县等死的工匠啊! 现在不光有窑洞居住,还有工钱,有饭有肉,这样的日子,他们想都不敢想。 阎赴摆摆手,示意他们起身,随即从怀中掏出一张羊皮纸,上面密密麻麻画着各式兵器的图样。 “铁匠作坊听令!” 他目光如炬。 “陕北缺铁,但本县已打通关节,三日后会有一批生铁运到,你们首要任务,是打造骑兵用的马刀、步兵用的长矛,还有......” 他顿了顿,手指点在图纸上。 “这种钩镰枪,专克骑兵!” 陕北毗邻草原,骑兵众多,而此地卫所也多是骑兵,有备无患。 铁匠们凑上前,仔细端详,刘大锤忍不住惊叹。 “这......这比卫所的制式兵器还精良!” 阎赴平静摇头,卫所那些破烂,也配叫兵器? 都是些被喝了兵血放下来的旧货,那些边军也乐得没有战事,反正遇到敌人就躲起来,实在不行便找些百姓,杀良冒功。 他们手里的刀,和这个世道又有什么区别? 一样腐朽! 另一边,木匠们也被召集起来。 “陕北少木,但山里有老藤,可制藤甲。” 阎赴沉声道。 “不求刀枪不入,但求轻便耐用,能挡流矢即可!” 木匠们连连点头,刚刚被提拔为木匠作坊坊长的张老三仔细看了看图纸。 “大人,若能用榆木、枣木做盾,再蒙上皮革,比藤甲更结实!” 榆木和枣木陕西并不缺,而且无论是柔韧性还是坚硬程度,用来做盾再好不过。 之后阎赴也的确打算训练一支刀盾兵,毕竟大明军制中就有刀牌手的规制。 阎赴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好!就照你说的办!” “除此之外,你们还要打造一批东西。” “现在你们可以提前研究,也可以和铁匠作坊的那批匠人讨论,之后本县需要大批量制作运输用车,马车,以及可以乘坐士兵交锋的战车,在成本降低上下点功夫,但一定要坚固。” 阎赴所说的战车自然是之前春秋军中用的。 战车被淘汰的原因很多,比如征战到后期版图扩张,许多环境限制下难以发挥作用。 比如很难灵活转动,发挥威力。 但在北部黄河周边,战车还是能有一定用处的。 刘大锤和张老三都是新任命的作坊坊长,如今这位魁梧的青年知县不仅给他们饭吃,还给他们安身立命,两人当场跪下发誓。 “小人必为大人打造出最锋利的刀、最坚固的甲!” 次日清晨,阎赴又做了一件让全县哗然的事,他命张耀祖将县衙库房里积攒的羊群赶出来,当着全县百姓的面宣布。 “凡领养官羊者,免赋税一年!羊羔归你,羊毛归县衙,年底再按市价收购!” 见如此多的羊被驱赶出来,许多百姓早就按捺不住好奇和惊叹,毕竟现在是粮荒的年头啊。 这些羊大部分是之前阎天等人前往延按各县收的,还有一小部分则是蔡元贞等人到招地县收的,如今放出来,乌泱泱怕不是有四五千,一眼看不到头! 百姓们惊呆了,他们这辈子哪见过官府给百姓发羊的? 几个胆大的老汉颤巍巍上前。 “大人......当真?” “这是发给咱养的?” 阎赴大笑。 “本县一言九鼎!” 人群瞬间沸腾,百姓们争先恐后地登记领羊,有人甚至喜极而泣。 “活菩萨啊!活菩萨!” 谁都知道,这些白来的羊意味着什么,便是不养来吃肉,日后卖出去,还能换做不少粮食呢。 蔡元贞苦笑着站在一旁,压低了声音。 “大人,这羊可是县衙出钱买的啊,咱现在就这样发出去了?” 阎赴看着眼前一群百姓感激的姿态,平静开口。 “羊没了可以再养,民心散了,就再也聚不回来了。” 第99章:杀地主 陕西从县的寒风裹挟着尘土,如呜咽般掠过荒芜的田野。 从县百姓开始养羊了,寒风凌冽,窑洞周围开始修建大量羊圈。 阎赴这段时间一直都在思索接下来的发展。 从县目前仅仅能做到在粮荒中自保,同时拥有一部分兵马,但这还不够。 彼时他站在农家大院郊外,听着前方传来的呼和声响。 如今的黑袍陕北军法度严明,作战勇猛,已经连续将从县周边的山匪肃清了大小六七批。 风雪中阎狼匆匆赶来,神色平静。 “大人,招地县那边有消息了,三家缙绅勾结奸商,从外地购置了大批粮食,打算高价卖给当地百姓,不仅如此,他们还逼迫百姓交出田契,或是沦为他们的佃户,手段极其残忍。” 阎赴眉头紧皱,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之前蔡元贞等人前往招地县,已经描述过当地惨烈,没想到这个时候还有缙绅想将他们扒皮拆骨,彻底榨干? 缙绅之害,尤甚猛虎!阎狼脸上还带着风霜和黄沙,闻言点头。 “当地王家缙绅王富,仗着家族几代积累的势力,豢养着数十名打手,在县城内横行霸道。” “此次粮荒,他不仅不施援手,反而变本加厉。” “此人派人在城外十里的必经之路上设下重重关卡,凡是过往的流民,都要被强行搜身。” “有一户人家,父亲病重,家中仅剩一些祖传的首饰,本想换些粮食给父亲治病,却被王家的打手夺走,那老者在饥寒交迫中苦苦支撑了几日,死在界碑处。” “王富此人还将搜刮来的年轻女子,圈养在自家后院的阁楼里,供他和那些狐朋狗友玩乐。” “李家,李家少爷李经文趁着粮荒,以借粮为名,强迫百姓签下苛刻的契约。” “契约上的字迹密密麻麻,布满了各种陷阱,若百姓无法按时偿还粮食,就必须将自家的田地抵押给他。” 对于所谓的田契陷阱,阎赴也有所耳闻,事实上大明这个时代的田产问题极多。 张居正想要处置的清丈田亩就是针对其中陷阱之一,隐田。 除此之外,还有投献,飞洒等诸多手段,或是为避税,或是为强占田亩。 不过这些缙绅在这个特殊时间点还要强行动手,阎赴眼底闪过几分寒光。 彼时阎狼的声音还在继续。 “其中有一位老农,家中本就没多少田地,为了活下去,无奈借了李家的粮,可李经文却在契约上做手脚,利滚利之下,老农辛苦劳作一辈子的田地,就这样落入了李家之手。” “老农悲愤交加,在自家田地里上吊自尽,只留下孤儿寡母,李经文不仅没有丝毫怜悯,还派人将那孤儿寡母赶出家门,占了他们的房。”“孙家更绝,要求一斗米换一亩地的田契,让壮丁签十年长工契,女人孩子得去他家织布抵债,手底下管事直接带人砸门抢地契,不给就往井里扔死猪......” 阎赴听完,面无表情,冷冷扫过招地县所在,思索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传黑袍陕北军!” 片刻后,黑袍陕北军首领阎天快步走进书房。 “大人!” 阎天身姿挺拔,眼神中透着与年龄不符的坚毅和冷峻,听到阎赴召唤,一时间神情亢奋。 如今从县周边几乎被完全肃清,早已没了他们黑袍陕北军动手的机会。 大人如今急召,必定是有用到陕北军的打算!阎赴看着眼前这位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少年。 “阎天,招地县的王家、李家、张家,作恶多端,欺压百姓,本县命你率黑袍陕北军,将这三家男丁杀尽,夺取粮食和物资” “记住,三家遭遇一切,均是黑袍匪所为。” 阎赴意味深长的一句话,让这位少年首领眼底一凛。 “陕北军领命!”然而还没等阎天离开,身后传来阎赴冰冷之声。 “记住,这是一场审判,而不是滥杀无辜和非礼劫掠,若有违反,杀无赦!另外,夺取的粮食,一部分带来,一部分免费分给百姓。” 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开口。 “分粮时,要让百姓知道,这是黑袍匪为他们讨回的公道。”阎天再次郑重地点头,随后转身离去,召集黑袍陕北军,准备行动。 他知道大人为何要这样说,毕竟这个时代的大明边军什么性子,他们都见到过,大人绝不会允许一支腐朽的队伍出现在自己的手里。 黑袍陕北军这些时日剿匪,不少人心底逐渐开始骄纵,是时候敲打敲打,紧一紧弦了。 出发前,他将队伍集合起来,目光如炬地扫过每一位将士。 “此次招地县之行,吾等是为百姓除害,只杀有罪之人,不可伤及无辜,若有违反,军法处置!” “还有,胆敢肆意劫掠,趁火打劫者,斩!” 这一刻,黑袍陕北军的将士们齐声应诺,声音响彻。 这边黑袍陕北军已经趁着夜色潜伏,踏上了前往招地县的小路,与此同时,招地县内,王家、大宅内,灯火通明。 王家的花厅里灯火通明。 王富捏着酒杯,胖脸上泛着油光。 “兄台,听说你今日又收了二十亩地?” 李经文眯着三角眼,捻动唇上两撇鼠须。 “都是些薄田,倒是张先生厉害,刘家坳那三十亩水田,硬是用五斗陈米就换来了。” “哈哈哈!” 张家家主拍着桌子大笑,金戒指在烛光下闪闪发光。 “那刘老汉还想求饶,我让人把他孙子拎到井边,他立马就按了手印!” “不过是一群饿疯了的泥腿子。” 他举起酒杯。 “等这批粮食出手,咱们三家在招地县的地起码能多五成!” 张家家主眯着眼睛,阴笑开口。 “等他们把田契交出来,咱们的土地就更多了,这年头,活着总比其他重要!” “不过咱的仓库里,还有不少粮食发霉了,趁着这个机会卖给他们,换些新粮也好。” 酒宴上众人大笑,神色愈发亢奋。 第100章:杀贼! 二更时分,二百四十个黑影从四面八方围住了三座大宅。 如同夜色中流动的墨汁,只有腰间的布条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阎天蹲在王家墙头,听见里面传来女子的尖叫和瓷器碎裂声,是醉酒的王家家主在打骂掳来的妇人。 王家大宅的围墙高大坚固,门口还站着几个打盹的家奴。 阎天眯起眼睛,脑子里还在浮现之前一路上所见的破败景象,而就在他眼前,一大桶泔水里面鸡鸭鱼肉应有尽有。 不过阎天并未愤怒,和土匪的屡次交锋让这名少年陕北军头领愈发冷静。 “蒙面,破门!” 少年将军打了个手势。 最先倒下的是门房。 家奴刚睁开惺忪睡眼,就看见一道银光划过喉咙,温热的血喷在影壁上。 黑衣人三人一组,两人持刀警戒,一人用铁钩攀墙,动作整齐得像同一个人。 这是常年入匪寨练出来的手段。 其他将士鱼贯而入,眼底狠辣,飞速朝着各个房间冲去。正在熟睡的王富还未醒酒,深夜与其他两家家主饮了三坛陈年佳酿,如今正做着美梦。 窗外喊杀声和火光,惊呼混杂成一片。 “尔等是何人!” “走水了!” “到处都是血......” 他惊恐地从床上爬起,想要逃跑,面前却突兀出现一个健硕身影,一双眼眸冰冷凝视着这位膘肥体壮的缙绅。 “谁!” 阎天没有回应,只是平静看向门外。 火光映照中,一身黑衣蒙面的阎天,宛若狰狞恶鬼。 王富一时间只觉得双腿发软,咬牙瘫在床榻上。 “尔等可知晓我背后是谁?好大的胆子!” “如今若尔等速速离去,还可不予追究,否则便是......” 话音未落,阎天眼眸冰冷,手起刀落,王富的头颅顷刻落地。 其他王家男丁纷纷拿起武器试图抵抗,但在训练有素的黑袍军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短短一炷香的功夫,整个王家大宅,血流成河,哀嚎、惨叫回荡夜空。李家大宅内,李经文页明显听到了动静,慌乱中拿起匕首,想要抵抗。 “来人!给我杀了这些贼人!” 但他常年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又是个孱弱书生,哪里是黑袍军的对手。 阎地看着跪在地上,先是威逼利诱,如今又是哀嚎的姿态,只冷笑开口。 “等到了地下,和那些被你欺辱之人求去吧。” 刀锋冰冷,刺入李经文胸腔。 读书人的身体抽搐了几下,便没了气息。 阎地只眯着眼睛,神情阴沉,戾气浓烈。 “原来也会流血,也会求饶?”张家大宅内,张守财在听到喊杀声后,吓得躲进了密室。 密室的入口隐藏在书房的书架后面,极为隐蔽。 但阎玄心思缜密,手段狠辣,黑袍军又多次经过操练,搜索仔细,很快就找到入口。 强行打开的密室门内,浑身发抖的张守财被拖出来。 张守财吞咽着口水,几乎晕厥。 他不知道这群人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可他心细的发现,这批人马手里的武器兵刃都是制式,身上更是有明显的行伍之气。 莫非是边军? 一想到陕西经常有边军杀良冒功,张守财心底一颤,酒都醒了大半。 他竭力控制着自己声音不要颤抖。 “不知道在下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了各位好汉!张府之内还有数千银两,用来给诸位赔罪如何?” 阎玄甚至没有多说半句话,长矛贯入血肉,手段狠辣。当夜整个招地县的百姓分明都听到惨烈声音,和三宅缙绅家中冲天的火光。 杀戮结束已是清晨,黑袍陕北军开始搬运粮食和物资。 “将粮食分成小包,趁着夜色,送到百姓家中。” “其余金银财帛,粮食牲畜,都走小路运回去。” 阎天声音平静,挥手详细安排着一切。 张大牛在粮荒中饿的晕头转向,听到敲门声,小心翼翼地打开门。 当看到黑袍军手中的粮食时,他下意识骇然跪下。 毕竟这些黑袍军将士们身上还带着浓烈的铁锈气息。 只是对方似乎极为沉默,将手里的小布包放下,转身迅速离开。 张大牛怔怔然看着对方开始敲响邻家院门,一阵愣神,身侧却传来自家孩童的声音。 “爹,是粮食!” 五六岁的孩子冷的直打哆嗦,光着脚抱起小布包,兴奋的直吞口水。 张大牛又看了一眼门外的黑袍身影,突然就红了眼眶,抱着孩子重重冲着那个黑袍身影磕下去。 “恩人,快,小牛,谢谢恩人。” 眼泪顺着这个老实巴交的庄家汉脸颊流下。 他哆嗦着看着面前的小包粮食,泣不成声。 虽然这些粮食来晚了些,自家婆姨没了,可到底孩子还能活下去不是? 招地县东面,白发苍苍的老妇人颤抖着双手接过粮食,泪水夺眶而出。 “恩人啊,有活路了!” 老妇人声音哆嗦,嘴皮已经干裂开,呜咽着靠在门框上,终于哭了个天昏地暗。 县城东面的破败小院子里,三十多岁的老货郎形容枯槁,听到外面的哭声,跌跌撞撞便出了门,直到听到邻家的张大牛说一群黑袍人杀了缙绅三家,还给大家分了粮。 老货郎转头,看了一眼堆积在自己家门口的小布包,瞪大了眼睛。 他是唯一没拿粮食的百姓,只跌跌撞撞走向缙绅李家。 冲天的火光将这形容枯槁的货郎半边脸映照得通红,这一刻,他竟疯了似的大笑起来,眼泪糊了满脸。 “好,好啊!这是义军,这是天罚!” 越来越多的百姓纷纷跪地,朝着黑袍军离去的方向磕头,眼中满是感激的泪水。 第二天,黑袍匪的恶名传遍了延按府,官府贴出告示,悬赏捉拿黑袍匪。 惟独招第县的百姓们却在私下里议论纷纷。 “你们是没看到,那些送来的粮食上面,都写着字呢。” 一名老童生压低了声音,神色复杂。 “上面写着黑袍。” “昨夜那些黑袍人虽然手段狠辣,但却为咱们乡亲带来了救命的粮食啊。” 有人偷偷将写有“黑袍军为民除害的纸贴在墙角,更有人自发地为黑袍军宣扬。 尽管是私下的,可到底黑袍军也首次在招地县,打响了名声。 第101章:要钱的来了 陕北的寒风像刀子般刮过从县低矮的城墙。 天还没亮,老军户赵渀如今正站在农家大院门口,低声汇报着消息。 “大人,延按府那边收到消息了。” “姓周的地主联合十几家小缙绅写的信看来是惊动那边了。” “就在三天前,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派了两名府衙的官吏前来清查缙绅四族灭门案。” 黄土夯出的墙壁边上,风沙剥落了大半尘泥。 阎赴面无表情的听着,点头。 “知道了。” 他甚至大概能才出来,这次来的官吏到底是为什么而来。 毕竟一个下辖的下品县,若是寻常四族灭门,恐怕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都不会多看一眼。 谁叫四族有钱呢? 冷笑一声,阎赴收拾了衣袍,叫上张耀祖这个县丞,还有捕头阎狼,算是点齐了县衙官吏,这才赶向城外。 城外十里处,阎赴望着远处官道上缓缓行来的轿马,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在这苦寒之地当了近一年知县,他或许是新科进士中唯一没有意气风发之人,眼底只有如铁般的冷硬。 配上魁梧身躯和面容脖颈上的狰狞疤痕,看起来不像个知县,倒像个土匪。 “大人,延按府的轿子到了。” 张耀祖低声提醒。 阎赴整了整官服,脸上瞬间堆起恭敬的笑容,快步迎上前去。 轿帘掀开,先钻出来的是个脑满肠肥的官员,延按府推官郑涟,正七品的官身,后面跟着的瘦高个是照磨所照磨赵德禄,虽只是从八品,却是专管文书档案的要职。 “下官从县知县阎赴,恭迎郑大人、赵大人莅临。” 阎赴深深作揖,腰弯得极低。 郑涟鼻孔里哼了一声,算是应答。 他眯着三角眼打量这座小县城郊外,流民如今还在汇聚,乞儿遍地,一片乱象。 又上下打量了阎赴这位新知县一眼,眼底轻蔑。 这般形貌,无怪乎朝堂中传的沸沸扬扬,五大三粗,哪有半点雅士风流。 “阎知县,听说从县最近死了不少人?” 郑涟突然开口,声音像钝刀刮过生铁。 来了。 便这般等不及? 阎赴眯起眼睛,面上却不动声色。 “回大人话,今年大旱,饿死病死了些百姓,下官已尽力赈济。” “是吗?” 赵德禄阴恻恻地插话。 “我们怎么听说,是孙、马、楚、韩四家缙绅一夜之间全族被屠?整整数百口人啊!” 寒风突然变得刺骨。 阎赴的指尖在袖中微微攥紧,不是害怕,而是戾气弥散。 四家缙绅的粮仓堆得冒尖,城外却遍地饿殍。 今日想不到,竟有人来给他们讨公道了。 “下官惭愧。” 阎赴低头,声音恰到好处地带上几分惶恐。 “那夜黑山匪之乱,下官带人赶到时,惨案已然发生......” 郑涟突然大笑,肥厚的巴掌拍在阎赴肩上。 “阎知县年轻有为啊!走,去县衙详谈。” 一位地方府衙正七品的官吏,品级上未必比阎赴更大,可偏偏是府衙来人,自是高高在上。 如今先是诘问,又是变脸,阎赴心中一清二楚。 无非是想试探自己,顺便压一压自己的姿态。 可惜,用错人了。 阎赴心底冷笑,面上却兴奋点头。 “是,请二位大人随下官前往县衙。” 郑涟和赵德禄坐在轿中,透过纱帘望着从县城外的景象。 原本以为会近了城池,能看到饿殍遍野、流民哀嚎的惨状,可眼前的场景却让他们眉头一皱。 官道两侧,数百流民正挥汗如雨地挖掘水渠。 铁锹翻土,木夯砸实,叮叮当当的凿石声不绝于耳。 几个壮年男子赤着上身,肩扛条石,喊着号子一步步向前迈进。 这群流民衣衫破烂,脸色虽仍蜡黄,但眼中已有了活气,不再是那种饿得发绿的绝望眼神。 反倒是城外一路走来,十里之外的流民,那才是这个世道正常的流民。 为了一口饭,不要尊严的那种。 不远处,一排新修的窑洞依山而建,洞口挂着草帘挡风,炊烟袅袅升起。 几个妇人正从粥棚里端出热气腾腾的杂粮粥,分发给老弱妇孺。 粥虽稀薄,但总归能活命。 瘦骨嶙峋的老汉捧着碗,颤巍巍地跪下,朝着县衙方向磕头,嘴里念叨着青天大老爷。 轿子里赵德禄眯起眼,低声开口。 “这阎赴,倒会收买人心。” 他不信周边都是粮荒,一个小小的下品县知县,反而能将一座县城治理的井井有条。 多半是听到自己等人要来,这才做做样子,怕是过了这片土地,转过角全都是乞丐饿殍。 想到这,赵德禄嗤笑一声,没再说话。 倒是之前一直高高在上的郑涟假意赞叹。 “哎呀,阎知县果然爱民如子!这水渠修得颇有章法,来年定能抗旱啊!” 跟在轿子外的阎赴是步行,并未骑马,看起来反而显得有些卑微,只是他也不在意,微微一笑,拱手开口。 “大人谬赞了,下官只是想着,与其让流民饿死,不如以工代赈,既活人命,又利民生。” 郑涟点头称是。 “若是大明上下,荒年都能有你这般的官吏,何愁百姓不安,阎大人虽然身在贫苦县衙,但却是真真正正能为圣上用心的。” 阎赴寒暄摆手,一脸惭愧。 郑涟只看的冷笑。 蠢材! 修这些水渠能捞几个钱?不如把粮食卖了,银子落袋为安! 一行人继续前行,途径一处新建的村落,原本被火烧毁的茅屋,如今已换成夯土为墙、茅草覆顶的简朴屋舍。 几个孩童正在做野菜团子,吃的不算好,可到底不像招地县那般,百姓连树皮都啃光了。 见到官轿也不害怕,几个孩子反而好奇地张望,一个约莫十岁的男孩甚至跑过来,递给阎赴一把野果。 “阎青天,俺娘让给你的!” 阎赴接过,摸了摸孩子的头,转头对郑涟道。 “这些流民安置下来,开春就能垦荒种地,届时赋税也能如期缴纳,不耽误朝廷正供。” 赵德禄愈发肯定眼前此人是在作秀,连带着面上笑意也冷了几分。 第102章:送大人见美人 轿子里的赵德禄阴阳怪气开了口。 “阎知县倒是想得长远。不过......” 他压低声音。 “阎大人刚刚到任,从县便死了那么多缙绅,他们的田产、宅院、存粮,难道就全散给这些贱民了?” 话语中的敲打几乎不加掩饰。 毕竟他们此来,不是要见一位清官的。 若此人当真是朝中那些死读书的清流,对他们可没什么好处。 阎赴自然知道眼前此人为何始终冷嘲热讽,心底只冷笑着骂了一声蠢材,面色不变。 “下官只是按朝廷律例,将无主之田分给流民耕种,三年后起科纳粮。” 郑涟突然大笑,拍着阎赴的肩膀。 “好!好一个清官!” 他转头对赵德禄使了个眼色,意味深长道。 “只是这世道,清官......可不好当啊。” 这一刻,连带着这位也没继续装下去了,几乎是摊开了要让阎赴知晓他们来从县,到底是做什么的。 阎赴低头,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寒光。 “大人教训的是。” 夕阳西下,余晖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郑涟望着远处热火朝天的工地,心中盘算着如何从这清流知县身上榨出油水。 而阎赴则看着那些终于能吃上一口饱饭的百姓,默默攥紧了袖中的拳头。 脑满肠肥的官吏和骨瘦如柴的百姓。 这就是这个世道。 官袍笼罩下,阎赴嘴角挂起一丝狞笑。 果然,考进大明,不如打进大明啊,除了刀,这些蛀虫什么都不怕。 县衙二堂,炭盆烧得通红。 郑涟捧着茶盏,眼睛却不住往堂外瞟,那里停着几辆大车,盖着油布,隐约露出箱笼轮廓。 “阎知县。” 赵德禄蘸着茶水在案几上写了个金字,旋即才缓缓靠在椅子上。 “四家缙绅的产业...可都清点妥当了?” 反正之前已经算是明牌,如今他索性更大胆一些。 他算是看清楚了,眼前此人要么是个真正的清官,痴傻之人,只知道在规矩中做事。 要么是个狠角色,揣着明白装糊涂。 无论是哪种,只要敲打一番,就能奏效。 阎赴故作惶恐。 “两位大人明鉴,那些宅院田产都已造册登记......” “糊涂!” 郑涟突然拍案,茶盏震得叮当响。 “孙家在平阳府的本家已经递了状子!马家更是在西安府有千户的关系!你以为这几个旁支家族完了就完了?他们动动手指,你这顶乌纱就得掉!” “别忘了,这些缙绅家族,可都是在知县大人上任的时候被灭门的,州府里的官吏追查下来,阎大人别说是新科同进士,便是朝中有些关系,只怕也强龙压不住地头蛇......” 尤其是说到同进士三个字的时候,郑涟声音咬的极重,明显是在提醒阎赴。 你不过是一个朝中没有根基的寒酸知县,有些东西吃太多,会撑死! 堂外忽然传来孩童的读书声。 阎赴趁机转移话题。 “两位大人远道辛苦,不如先看看下官的政绩?从县虽穷,近来却也修了三条水渠,重建了十二个村子的道路......” “谁要看这些!” 没等赵德禄怒骂完,阎赴便站了起来。 “难道这些便不算政绩了吗?难道这些还不能证明阎某在任期间不断在做事吗?” 阎赴竭力扮演一个没有根基和城府的卑微知县,梗着脖子涨红了脸,看的对面两名州府官吏几乎笑出声来。 想不到这样的蝼蚁,还敢对着他们发火? 难道他到现在还不清楚,他们来到底是为什么? 蠢材。 一个官吏,在朝廷里毫无根基,现在都已经被放到如此苦寒之地做县令,居然还痴心妄想着能做个清官,做出政绩,步步高升? 若是他这般为官,晋升一步,都绝无可能! 赵德禄冷冷开口,手中茶盏重重往桌案上一摆,发出剧烈声响。 “缙绅在时,从县纳粮从不少缴,如今倒好,流民遍地,你这父母官当得可真体面!” 这句话落下,算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谁不知道当今这些流民是什么地方来的,是什么原因来的。 可如今两人就是摆明了要往阎赴身上栽,明显是吃定了这个小知县没本事翻身。 阎赴藏在袖中的拳头攥起,眼底戾气森冷。 他当然知道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背后是什么,四家缙绅留下的数十万斤存粮,近万亩良田的地契、还有那些金银细软。 这些蠹虫,百姓饿得吃观音土时不见他们,现在倒闻着血腥味来了。 “下官......明白。” 阎赴突然佝偻了背,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 “后衙备了些土仪,还请两位大人笑纳......” 这就算是服软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底兴奋。 果然,拿捏一个小小的下品县知县,无非是仕途上稍微使一些手段。 郑涟眼睛一亮,假意推辞。 “这怎么好意思......” 说是这么说,可一双肥手搓动,兴奋几乎算是肉眼可见。 “另外。” 阎赴声音更低了。 “孙家的宅院临水,最是清幽。若大人不嫌弃......” 赵德禄突然凑近,口里的腐臭味喷在阎赴脸上。 “听说从县的姑娘多是国色天香,不知曲乐之道又如何了?” 阎赴瞳孔骤缩,眼底的戾气几乎压抑不住。 胃口倒是越来越大了啊,当真是让人忍不住生出杀意。 “下官......这就去安排。” 阎赴低头掩住眼中杀意。 在两人得意笑声中,阎赴终于缓缓走出县衙,彼时他抬头冷冷看着阴沉天色。 这世道,难怪都说嘉靖嘉靖,家家干净。 上面是五万两银子买一根梁木的道君皇帝,下面是对着百姓恨不得敲骨吸髓的缙绅官吏。 这个世道,当真是从根子里烂透了。 黄昏时分,阎赴独自站在县衙后院的古槐下。 阎狼匆匆赶来。 “大人,都查清了,郑涟在多处下品县有三处宅院,去年强占了米脂县五百亩好田,赵德禄更毒,去年大旱时倒卖官粮,延安府至少饿死三百人是因为他......” “准备磨刀,送这些大人见美人。” 这一刻,阎赴看着府衙内的身影,已经如同看死人一般了。 第103章:杀官! 如今眼见着便要入冬了,深夜,地面覆盖上一层蒙蒙霜色。 延按府来的官吏回了驿馆,等着从县的小知县送过去所谓的美人。 阎赴现在却出现在农家大院内,换回了之前那身朴素的衣衫。 后院青砖地上,磨刀石与刀刃相擦的声响在深夜时分格外刺耳。 声音不紧不慢,却带着某种令人心悸的韵律,仿佛在丈量着墨色深夜,远处一盏灯笼晃荡着,火苗在呼啸的寒风中摇摇欲坠。 阎赴肩宽如虎,脊梁笔直,油灯昏黄的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弥散开几分戾气。 手中那把刀在灯光下泛着幽幽冷光,刀柄上缠着的布条已被磨得发亮,显然经过了许多次的握持与擦拭。 “延按府的狗官回了驿馆。” 张炼这位年轻的典吏如今眯起眼睛,神色冷冽。 之前他曾在县衙内听得清楚,这几条狗,胃口可大得很。 阎赴点头,目光阴沉平静,宛若冰霜。 他将刀锋在掌心轻轻一拭,一道细小的血线立即浮现,这位知县大人却恍若未觉,任由血珠顺着掌纹滚落,滴在黄泥中,绽开一朵暗红的花。 “去叫阎狼,赵渀,赵将,阎天几人过来。” 张炼眼眸陡然明亮,心脏砰砰直跳,意识到了什么,点头转身。 片刻后,院中站着四人,老军户赵渀这些时日吃的好了,身子骨壮了许多,脸上沟壑纵横,却脊背绷直,一如年轻时在边关戍守的模样。 少年捕头阎狼眼底燃着狼似的凶火,手指不住地摩挲着腰间兵刃。 黑袍陕北军的少年首领阎天正沉默地系紧箭囊,动作利落如行云流水。 这次来的四人都是从县中真正手里捏着兵马的人物,结合之前听到的消息,四人对视一眼,分明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锋锐和亢奋。 什么情况下大人会调集一批兵马,甚至是整合整个从县所有的兵马? 果然,磨刀的阎赴停了下来,一瓢半浑浊的水冲在刀锋上,火光下映照的森寒。 “延按府的官吏来了。” “他们嗅到从县百姓日子刚喘口气,便想来剜肉。” 赵将闻言皱眉,不顾父亲的怒视,疑惑开口。 “听说他们都是来要钱的?还有美人和地契?” 虽然赵将没说完,但其他人也都懂了他的心思,毕竟现在在场的几人都知道,大人一直都在准备造反的事,若是因为一点钱,而导致对方对从县起了疑心,那可算是因小失大了。 可他们都懂的道理,阎赴如何不懂,彼时阎赴只是对着张炼点了点头。 “将他们返回驿馆的时候所说的告诉大家。” 张炼抱拳,眼底冰冷。 “他们说,最近从县发展的不错,其他县城的百姓基本上都因为此次粮荒成了流民,惟独从县,不但没有人口逃离,甚至还有粮食给那些泥腿子吃。” “反正当今从县知县不过是个没有背景的同进士,他们打算之后步步为营,将从县彻底攥在手里,就从明日开始查账从县,同时重新审缙绅灭门案,算是拿住知县一个把柄!” 阎赴冷笑一声,刀尖在青砖上划出一道白痕。 “看见了吧?” “要钱只是开胃,怕是还想攥住咱们地脉,把刚冒头的商路、盐井,矿脉全吞了。” 阎赴声音极冷,虽是笑着,却平白让几名多次生死厮杀的黑袍军核心心底泛寒。 从县地处陕西北部,贫瘠荒凉,多年来都是朝廷眼中的不毛之地。 阎赴到任时,这里十室九空,百姓流离失所面,是他暗中先除刘家,又借剿匪之名收拢流民,组建黑袍军,斩杀缙绅四族,才让从县有了今日的生机。 不然从县仍在缙绅掌控下,只怕和如今的招地县,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大人的意思是......” 赵渀喉间滚出沙哑的问句,老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延按府再偏僻,到底是一府之地,其中旁的不说,和阎赴同样品级的官吏也是一抓一大把。 若是当真这么早就被那群人盯上,后面怕是还有的麻烦。 阎赴这次没有任何停顿,刀尖陡然指向北方,淡漠吐出一个字。 “杀。” 他眸中凶芒毕露,声音却异常平静。 “杀了这批官吏,好处有三,其一,延按府必慌神,调兵剿匪时顾不上查咱们,其二,他们若敢报上朝廷,便是治下生乱,乌纱帽难保,毕竟嘉靖年各地起兵的事已屡见不鲜,主官无不遭遇重责,其三......” 说到这,阎赴笑了,提着刀的读书人站得笔挺,宛若一尊铁塔矗立,姿态霸道。 “这群官吏死了,接下来,黑袍陕北军和黑袍农民军便都汇聚,散入延按府周边官道各处,斩杀欺压百姓的恶霸和那群仕途榨干百姓的缙绅。” “一点点灭杀过去,给延按府官吏营造一种流民变流寇的惊慌之感。” 他忽而露出一抹冷笑。 “咱们养的黑袍农民军与黑袍陕北军精锐,正愁无处试刃,那些喝兵血的官军遇了真匪,一触即溃。” “他们能仰仗的,只有我从县的兵马,到时候我会和两军演一出戏,延按府周边的兵马都敌不过的流寇,惟从县兵马能与之勉强一战。” “只要从县能表现出应有的价值,他们不敢动的。” 院中众人呼吸骤然粗重。 阎天攥紧腰间刀柄,骨节发白,他想起年前黄河滩边,阎赴花一两银子从人牙子手中买下他时,递来的那半块黍饼还温热,那时他不过是个饿得皮包骨的流民少年,而阎赴也只是个还在赴任,没有任何实权的同进士,如今饼香早散,却换成了血与铁的味道。 “养寇自重!” 老军户赵渀胆寒的瞪大眼睛,但也亢奋。 这位世事通透的黑袍农民军之首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 “妙计!如此一来,延按府不仅不敢查我们,还得仰仗我们剿匪!” 阎狼已按捺不住,率先抽刀。 这少年捕头算是阎赴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性子烈如野狼,只听阎赴一人号令。 第104章:大人反了 农家大院内,阎狼看了一眼西厢。 他的妹妹阎笑如今睡得正香,少年转头看向魁梧的知县时,眼底愈发感激。 若没有昔日路上活命之恩,自己和妹妹怕是早就死在流民群中了。 大人叫他动手,莫说是延按府的官吏,便是皇帝,他也敢砍! 阎天紧随其后,黑袍下露出半张少年脸,笑纹如刀痕。 “早该动手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某种兴奋,仿佛期待这一刻已久。 “这次的事,阎天带着其余十一人动手,不要留下痕迹。” 城墙上,阎赴背负双手,凝视驿馆方向通明的灯火。 “大人,陕北军十二首领已经汇聚完毕!” 随着阎天开口,寒风中,阎赴挥手,面无表情。 “杀!全都剁碎当作肥料,吃的肥头大耳的蠹虫!” 这边农家大院开始调派兵马,另一边,延按府派来的官吏郑涟、赵德禄此刻正在驿馆醉饮。 驿馆内灯火通明,银樽酒液晃荡,桌案上早已经摆满了十多道大大小小的菜肴。 老驿卒呼吸都有些发抖,来来回回忙碌着端菜。 毕竟这些可都是从延按府来的大官。 郑涟年约四十,肥头大耳,一双小眼睛里满是贪婪,赵德禄则是个满脸精瘦的三角眼,正抬头看着屏风上的画像,神色不耐。 “怎的还不来?” 他等着阎赴送来侍女已经许久,彼时三角眼中满是冷意。 “这等小事都办不好,朝中又没有根基,还想着靠政绩往上爬?蠢材!” 赵德禄话音刚落,一旁又响起冷笑。 “那阎家小子不过靠死读书得个从县知县,骨头软得很。” 郑涟啜饮着酒,冷笑道。 “不见今日吾等一吓唬此人,此人便从之前的趾高气昂化作处处畏惧?” “他治下出现四家缙绅被灭门之事,可是实实在在的把柄,若是仔细查证一番,之后如何,也难说得很。” “待这小知县送足银两,不怕他不乖乖听话,听说从县新开了处盐井,一年少说也有数千两银子的进项,还有几个小作坊,甚至人口,这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赵德禄嘿嘿一笑,枯瘦的手攥紧了酒杯。 “何止盐井?我听闻这个小县城还暗中疏通了一条商路,这些时日从县的粮食可没少从其他地方运回来,这里面的利润,才叫大!” “至于怎么拿捏这般货色,无非查查账,从县县衙能有这么多粮食给流民吃,从哪来的,自然不必多说。” “先榨干他的油水,之后再瞧瞧这小知县能不能用......” “毕竟看他治理的还算不错,以后说不准能给咱源源不断的捞官职和银子呢,那可就变成会下金蛋的鸡了。” 话音落下,两人相视大笑。 而就在两人举杯的时候,院外骤然爆起杀喊声。 “怎么回事?” 郑涟手中的酒杯啪地掉在地上。 回答他的是一声巨响,驿馆大门被整个劈开,木屑飞溅。 一个马夫刚探头去看,就被一箭穿透,身躯钉在廊柱上,在烛光下呈现出诡异的暗红。 “土匪!是土匪!” 门外护卫惊声惨叫。 赵德禄慌乱地推开酒桌,想寻找驿馆的后门。 又是一声巨响,房门被踹开。 火光中,一个身着黑袍的少年缓步而入,手中刀锋滴血,赫然是之前阎赴在农家大院磨的那柄刀。 他半边脸隐在阴影中,露出的那部分风吹日晒下逐渐成熟的面庞。 “好大的胆子,哪里来的蟊贼,竟敢闯入官驿,谋害朝廷命官,要造反吗!” 赵德禄嘶声咒骂,色厉内荏,企图稳住自身威严,却见那少年身形一闪,已到近前。 刀贯入血肉的景象格外狠辣凶悍。 赵德禄只觉得喉间一凉,接着视线便是天旋地转,他难以置信地捂住脖子瘫倒在地,却止不住那汩汩流出的血渍,身躯终于轰然倒地。 郑涟见着这一幕,骨子里的寒意直冲头顶,脑子飞速思索。 对方明显不在乎是不是谋害朝廷命官,甚至不在乎他们的身份,可这个时候,谁会杀他们呢? 脑海中思绪飞速转动,彼时郑涟忽然愣住,一身肥膘发抖,满脸的难以置信。 因为他想到了一个最不可能的身影。 谁有能力在防守森严的县城驿馆内对朝廷命官动手? 一想到之前悄无声息的缙绅四族灭门案,郑涟觉得一切都在被一根无形的锁链链接。 脑海最终的画面,居然是那个畏畏缩缩的青年知县。 阎赴! 这一刻,郑涟咬牙,不敢怒骂,因为他想到刚才赵德禄的下场。 于是他只能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假装没有认出他们来。 “好汉饶命!我有银子,有很多银子!都给你们!” 黑袍少年阎天歪着头看他,眼中带着冰冷的残酷。 他想起大人磨刀时说的话。 “蠹虫肥了,便是庄稼该施肥时。” “等等......” 郑涟似乎从少年的眼神中读出了什么,裤裆突然湿了一片。 阎天轻笑一声,靴尖踩上对方头颅,刀刃利落。 北风席卷,驿馆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杀声已渐渐稀落,黑袍军如黑潮般退去。 阎玄平静开口。 “尸体已经处理干净,现场布置成了土匪劫杀的样子。” 阎天微微颔首,如今俨然已经有了气度。 “这些货色的身躯,都放到马车里面运走,务必不要惊动其他人,包括县政司。” 阎玄几人目光凛然,狠狠点头。 他们都是参与过杀官的一批人,最早刘覆文便是死在他们手中,大人既然没有透露出要告诉最底层将士的事,如今他们自然也不会暴露出去。 看着被运送出去的马车,在从县的青石板街道上摇摇晃晃,发出声响,阎天神色亢奋,抹开脸上沾染着的铁锈气味。 少年脑海中浮现出昔日第一次见到大人的场景。 那一日黄河的风浪很大,冷的他和妹妹直打哆嗦。 大人给了他一块已经冰冷的麦饼。 他永远记得大人看他们的眼睛。 别人都将他们当作物品,牲口,但大人不是,大人拿他们当人看的。 大人用一两银子一个人的价格买下来他们。 现在。 “我家大人终于造反了,嘿嘿。” 少年笑着,黑夜寒风,街道上矗立的身影,宛若一柄刀锋! 第105章:赋税之变 马车晃荡着离开从县县城的时候,后面跟着阎玄和阎黄两人一路清理血渍。 里面装着的,赫然是刚刚被斩杀的延按府官吏。 另一边,阎地则是匆匆赶回了农家大院,面见阎赴。 “大人。” 阎地刚刚参与斩杀延按府官吏,如今身上还带着浓烈的铁锈气味。 “做完了?” 阎赴忙着规划新的流民建设线路,这些时日流民还在持续前来,至少要在深冬时分才会彻底停下,从县的粮食怎么用,冬天百姓过冬的粮食够不够,修建水渠和道路的时间,这些都要仔细规划。 阎地点头,开口。 “那些尸身已经被阎玄和阎黄送出城外。” 直到此刻,阎赴手中的笔终于顿住,微弱烛火映照着那张带有疤痕的粗犷面颊。 “去告诉赵渀和阎天,接下来,延按府该有‘流寇’了。” 阎地闻言不由自主深吸一口气,压抑着胸腔的亢奋。 杀了官,再养寇自重,接下来从县至少能争取许久的发展时间,如今大人才抵达从县一年不到,此地便有了抗粮荒的能力,接下来呢? 阎地走了,开门的时候,窗外风雪猛的灌注到房内,灯火摇曳。 阎赴只是看了一眼规划,身旁则是摆放着一条犀带。 那是好友张居正亲手送给他的礼物。 这一刻,阎赴再度专心落笔。 夜风裹挟着霜,呼啸着掠过从县外的荒野。 小庄村的村口,两股黑影如潮水般汇聚。 赵渀站在土坡上,黑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身后是两百四十名农民军,个个身着粗布黑衣,腰间系着麻绳,脚下蹬着草鞋。 他们虽无甲胄,但脊梁挺直如松,眼神锐利如刀。 这些汉子大多是世代农户或佃户,在阎赴的暗中操练下,早已褪去了农人的怯懦,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铁血之气。 这位老军户目光扫过眼前这支两百多人的队伍,神色复杂。 昔日他在边军之中见到的军户,虽然多的是精良甲胄,可说到底眼底都是麻木的。 所以他们才会干得出劫掠百姓,甚至是杀良冒功的事。 但眼前这支队伍却不同,他们的衣服很破烂,也没有甲胄,甚至只有长矛和刀,可偏偏就是这样一群人,眼睛比谁都明亮。 另一侧,阎天率领的黑袍陕北军精壮也已列阵完毕。 他们比赵渀的人马更加魁梧,手臂粗壮如树干,掌心布满老茧,握紧长矛时,指节发出咔咔的响声。 不是这些汉子更强,只是这些汉子比黑袍农民军外出剿匪的次数多很多,如今俨然已经有了煞气。 阎天站在队伍最前,目光如炬,扫视着众人。 刚刚处置了延按府的官吏,但他看起来却似乎并不在意,而是目光深邃,看向赵渀。 如今他们汇聚到这里,只为了一件事,那便是大人最新的命令。 杀了官吏之后,为了抵御来自延按府的压力,他们两支兵马必须迅速前往延按府周边,斩杀缙绅和欺压百姓的恶霸,干扰延按府的视线,为从县发展基础盘准备造反拖延时间。 毕竟嘉靖年各地百姓吃不上饭造反的事太多了,尤其是最近流民遍地,有这般流寇,也不会引人怀疑。 同时,也是为让延按府官吏不再层层上报,引来更多人的注意。 “弟兄们!” 赵渀的声音如炸雷般在夜空中炸开。 “自嘉靖元年起,这大明天下,已经烂了整整二十七年!” 他的怒吼在黄土尘霜中回荡,唾沫星子溅在衣襟上,却无人擦拭。 “嘉靖元年,广西荔浦之乱,青州矿工王堂之乱。” “嘉靖三年,新宁蔡猛三之乱,辽东陆雄、李真等之乱,大同兵变。嘉靖四年,岑猛之乱,嘉靖七年,凤朝文之乱,潞城县陈卿之乱,断藤峡八寨之乱,嘉靖九年,古田,嘉靖十二年,广东巢民,嘉靖十五年,大藤峡候胜海,候公丁,琼州黎民......” “嘉靖十七年,福建永安,嘉靖二十一年,琼州,嘉靖二十一年,思恩九姓苗民,嘉靖二十二年,贵州铜仁,嘉靖二十五年,四川白草番,嘉靖二十五年,山东田斌之乱,嘉靖二十六年,陈日晖之乱,以至今年,湖、贵蜡而山苗民之乱!” 说到这,就连老军户自己都没察觉到,他原本狠辣坚毅的声音在发抖,胸腔内像是有血在疯狂沸腾! “诸位袍泽,诸位乡亲,你们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要乱?为何不能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为何要闹出这等掉脑袋的祸事!” “为何啊!” 赵渀站在村口的土坡上,声音在寒风中竟有些刺骨! “河南大旱,朝廷赈粮被贪官私吞,百姓啃树皮活活饿死!这才有了林县百姓举义!” 黑袍陕北军人群里,一个瘦高的汉子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 他想起了三年前延按府旱灾时,县令闭仓不发粮,自家老母饿得皮包骨头,最后连草根都挖不到了。 啃树皮?真正的大灾面前,连树皮都没有,靠着两条腿一日走上二三十里路便走不动了,放眼望去还是一样的遍地苍凉。 他们怎么会不懂! “山西矿税如山,缙绅勾结官府,逼得矿工挖自家祖坟卖骨!这才有了吕梁群雄揭竿!” 一个满脸风霜的农民军将士咬紧了牙关,腮帮子绷得紧紧的,他想起了自己的远方亲族,被逼得走投无路,最后吊死在矿洞口的横梁上。 “湖广水灾,荆州知府将朝廷赈银铸成自家金佛,万民啼哭,这才有了渔户千人焚衙!” 赵渀每吼一例,下方的人群便如沸水般翻滚。 有人红了眼眶,有人咬牙切齿,有人低声咒骂,眼中尽是恨意。 赵渀还在追问,像是要将这些汉子骨子里的所有委屈都撕扯出来。 “为什么,因为我等有罪?” 他的咆哮声在黄土遍地的荒野传出去老远,也让近五百名两军将士心头一抖。 是啊,为什么? 第106章:为什么! 为什么从嘉靖元年到如今,竟有十余数十次‘叛乱’? 为什么那么多百姓宁愿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也要和官府厮杀? 他们有什么罪? 我们又有什么罪? 就因为那些缙绅需要粮食换成银子买几房小妾?那些官吏需要银子上下打点,自家的老娘和孩儿就该饿死? 一群汉子在寒风中只觉得发抖,像是浑身的血都冷了,冷的刺骨。 于是赵渀低下头,看到的是一双双猩红的眼眸。 阎天见状,声音森寒。 “朝廷说咱们是刁民,缙绅骂咱们是草芥!可咱们要粮要活,何罪之有?!” “没错!” 人群中爆发出怒吼。 “咱们要活!要活!” 赵渀双目充血,声音嘶哑如裂帛。 “朝廷要咱们死,缙绅要咱们跪,而今从县才刚刚好了一点,乡亲们又有饭吃了,州府官吏就拼命赶过来催命......” 赵渀猛地拔高音量。 “咱们该怎么办?!” “杀!杀!杀!” 五百支长矛骤然高举,矛尖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如林刺破夜空。 汉子们脸红如炭,脖颈青筋暴起,吼声震得村中犬吠连连,连远处的黄土坡都似在颤抖。 赵渀与阎天对视一眼,深吸了一口气。 他们知道,这些人尚不知造反二字,大人也没打算让这些最底层的将士这么快知晓。 所以他们现在要做的是什么,是带着这些将士们亲眼一点点看这个世道,看如今的朝廷和官府。 所以,赵渀终于再度开口。 “县令大人说了!” 一群黑袍汉子群情激愤的时候,赵渀猛地提高嗓音。 “咱们不是反,是争!争一口活气,争一片青天!让那些吸咱们血的狗官,怕到尿裤子!” “对!让他们怕!” 人群狂呼响应,黑袍在风中鼓荡如怒涛。 阎天顺势下令。 “吾等日后不可打着黑袍军的旗号,而是以‘流寇’旗号奔赴延按府,斩延按府外欺民最狠的缙绅和恶霸!让他们知晓,咱农人不是待宰的羊!” 暮色中的小庄,这一刻,长矛如林! 五百黑袍汉子沉默地站在他们身后,眼中燃烧着火光。 他们知道,从今夜起,那些大明官吏会知晓,他们不再是任人宰割! 深夜渐浓,两军悄然整备。 既然确定了即将进军,辎重粮草自然是必备的。 黑袍军虽无官军精良的刀甲,但农人自有农人的狠劲。 长矛是队伍中最常见的武器,木杆取自山间硬木,矛头则是流民中挑选的铁匠刘大锤铺里打的,虽不精致,但磨得锃亮。 如今铁匠铺和木匠铺算是连日连夜的在打造,炉子和风箱没有一日停过。 每一日便有数十矛头被打造出来,等待安装。 至于木工作坊坊长更是忙碌,因为除了长矛杆外,他们还要负责制作投掷用的短矛和硬弓。 如今作坊才刚刚开始,人手并不算多,因此格外疲惫。 几个黑袍陕北军的汉子正用粗布缠裹矛尖,以免月光下反光暴露行踪。 除此之外,军中还准备了短刀,近身搏杀用。 如今从县的铁奇缺,尽管之前从缙绅四族中得到了不少兵刃,又从石牛山之战中缴获不少,加上巡检司库存,如今仍是不够配备到五百人。 几个陕北汉子蹲在地上,将短刀的刃口在磨石上蹭得锋利,嚓嚓声在夜色中格外刺耳。 “桐油带了没?” 阎天和赵渀如今在检查各类辎重,桐油在之后斩杀缙绅恶霸时,会用来引火。 “带了!” 陕北军几名班长从背囊里取出陶罐,里面盛满黏稠的桐油,封口用麻布塞紧,以防洒漏。 如今他们不仅准备了桐油,更是每人腰间别着一根松木火把,顶端裹着浸油的麻布。 一旦点燃,可烧半刻钟不灭。 农家大院内的赵家娘子也在忙碌。 如今农家大院囤积的粮食日渐减少,之前安置小庄的农民军用了一部分,平日里操练也用了不少,加上之后各地流民纷纷汇聚,熬粥赈灾,原本装了十几个大小仓房的粮食,如今也肉眼可见的少了许多。 现在近五百将士即将前往延按府做为‘流寇’,虽然赵将说能在之后斩杀缙绅时找到一部分粮食,可至少要准备一个月的。 如今黑袍陕北军和黑袍农民军每人腰间挂着两枚粗粮烙饼,掺了麸皮和野菜,硬得像石头,但能顶饿。 阎天掰了半块塞进嘴里,慢慢咀嚼,眼神凶狠如狼。 除此之外,还要准备水囊,羊皮缝制的水囊,装的是浑浊的井水,但没人嫌弃,行军厮杀,没空找水喝是常有的事,且陕西虽贫瘠,却并不缺羊皮,因此这反倒成了第一批配备完成的辎重。 赵家娘子还细心准备了芦絮垫,放在草鞋里,绑腿则是麻绳做的,所有人都用麻绳紧紧绑住小腿,以防疾行时被荆棘划伤,草鞋虽破,但胜在无声,踩在黄土上几乎不发出声响。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彼时阎赴也在农家大院书房内看着各类规划文书。 制作干粮的声音不小,人来人往。 深夜火光中阎赴眼眸满是血丝,抬头看向窗外。 黑袍陕北军和黑袍农民军的汉子都行色匆匆,虽有人忐忑,有人紧张,但却没人退缩。 在小庄动员将士们的话,赵渀已经汇报上来了,对此阎赴只淡淡点头。 他没让这些最底层的将士们知道接下来打算造反的事。 第一是因为太早让这些底层将士知晓,很有可能走漏风声,从县如今的基础盘还在稳定中,一旦被州府或者朝廷知道消息,他只能带着众人走历史上崇祯年的陕北造反路线,真正做流寇,但那样太难成事了。 第二则是这些底层将士如今并不知道为什么要造反,因此也意味着他们不会那样坚定。 他们现在要做的,只是明白自己杀缙绅和欺压百姓的恶霸究竟是为什么。 之后,他会教导这些将士,为何而争,不只是能活命就停下。 “我要给你们一个公道。” “至于整个大明的公道,你们来给。” 阎赴声音在陕北的寒风中隐没,惟独那双眼眸,映照着窗外炽烈耀眼的火光! 第107章:粮荒 延按府衙后院的暖阁里,灯火将厅堂照得亮如白昼。 孙家主族族长孙茂才举着银制酒盏,酒液在灯下泛着光彩。 他眯眼瞧着舞姬水袖翻飞,眼底尽是得意。 “郑琏和赵德禄已经到了从县。” 韩家主韩世捏着颗蜜饯杨梅,如今各处粮荒,这裹满了糖霜的蜜饯却成堆的摆放在桌案上。 “那姓周的小缙绅倒是个懂事的,知道找我们做主。” 马家族长马如龙嗤笑一声,腰间肥硕的油脂晃荡。 “什么做主?分明是看从县粮仓满了,想分一杯羹。” 他伸手在舞姬腰上掐了一把,哈哈大笑起来。 在场的各族,自然是从之前从县小缙绅周家家主联合十几家小缙绅的信笺上得知的消息。 信中记载,如今的从县,可当真称得上富裕。 昔日这个贫瘠的下品县,所有资源都把持在各族缙绅手中,他们一点手都插不进不说,也没什么油水。 但现在这是什么时节? 粮荒啊,从县这么个破败的下品县,居然有那么多粮食,可以分给当地那些泥腿子? 粮食给了他们,还不如给自己等人。 更何况,从县的矿藏和商路,也是一笔不少的油水。 延按府同知楚文焕捋着山羊胡,眼眸贪婪阴冷,官服补子上的白鹇被烛光映得活了一般。 “等他们把从县大片的田契弄来......” 话未说完,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老爷!不好了!” 管家跌跌撞撞冲进来,额头上的汗珠滚进眼睛里。 “安河镇、柳沟寨......全遭了流寇!” 说话的时候,这名管家分明连声音都在哆嗦。 他不是没见过流寇,事实上每年基本上都有一群饿的要死的泥腿子干这般掉脑袋的勾当,但以往他们都只是一群乌合之众,连各村镇的乡绅缙绅手底下的家奴都敌不过,如今接连四五个镇子被占据劫掠,实在是前所未有之事。 上次如此做的,还是南下劫掠的小股异族。 杯盏落地,琼浆溅入地毯,孙茂才猛地站起,腰间玉佩哗啦作响。 “你说什么?” “匪患肆虐啊!” 管家抖着手上刚刚传来的卷宗,几乎吓的慌了神。 “张家、方家、卢家...满门被杀,粮仓都被搬空了!” 韩世手中的蜜饯捏成了烂泥,马如龙也面色铁青,冷冷盯着远处。 “好大的狗胆,抢到延按府头上了!” “不知死的东西!” 彼时管家举起袖子,平日里肥胖的脸上如今冷汗涔涔。 “招地县、从县等各县也纷纷传来消息......据说是都遭了殃!” 管家扑通跪下,面对一屋权贵官吏,终于站不住,面色发苦。 “流寇专挑大户下手。” 楚文焕官帽都歪了,白鹇补子皱成一团。 “快!点兵!这事要是传到京师......” 他不敢再说下去,嘉靖皇帝虽然沉迷修道,但最恨地方官治理不力。 毕竟这些年大大小小十余次兵变民变,实在已成了朝堂上最忌讳提起的事。 难道还能指望因为一场山火归罪朝廷大员的皇帝有多仁慈? 这次不光是楚文焕慌了神,其余几名家主和官吏也都变了脸色,暖阁外突然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 四大豪主的影子在墙上扭曲变形,像一群张牙舞爪的野兽。 百里外的黑水堡,血腥味混着新雨后的土腥气扑面而来。 老军户赵渀抹了把脸上的血,黑袍下露出血痕。 黑水堡外,两百四十名黑袍军静默而立,他们的身影融在黑暗里,只有偶尔长矛反射的寒光,才让人意识到这是一支杀机森然的队伍。 老军户赵渀站在最前,黑袍下戾气浓烈,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刀柄,目光沉沉地望向堡内灯火通明的郑家大院。 “都探清楚了。” 黑袍农民军王三狗步走来,声音压得极低,石牛山的伤疤狰狞扭曲。 “郑家今夜摆宴,族里男丁全在,护院也不过二十来人。” 大人给的命令,是斩杀周边欺压百姓的缙绅和恶霸,一一灭门。 他们来之前便已经调查过,郑家罪行,罄竹难书。 霸占田产已是小事,草菅人命,勾结官府衙门,私设刑堂,人命在他们眼中,当真便是草芥。 尤其是之前,路过招地县的时候,他们还专门放出了风声,流寇之名,现在应当已经传递到延按府了吧。 赵渀咧嘴一笑。 “好,省得咱们一个个去找。” 他一挥手,黑袍农民军如狼群般散开,无声无息地逼近郑家高墙,这支操练日久的兵马,如今终于有了几分肃杀气象。 今夜,黑水堡要见血。 郑家正厅里,觥筹交错,笑声不断。 脑满肠肥的郑老爷满面红光,举杯高声道。 “诸位!今年粮价又涨了三成!咱们的粮仓,可都堆满了!” “还有上好的良田,就这么两个月的功夫,诸位相比家产丰厚了一倍不止了。” 田地都是能传下去,世世代代福泽后人的,在座诸人谁不亢奋。 底下宾客哄笑,有人谄媚开口。 “郑老爷英明!那些泥腿子饿得皮包骨,还不是得乖乖把田地贱卖给咱们?” “就得这么整治他们。” “一群苦哈哈的贱民,手里攥着那些田产也是浪费。” “哈哈哈!” 郑老爷大笑,酒水顺着脖颈滑落,一路浸透华贵锦缎。 “他们不卖,就等着饿死!” 一旁的小乡绅喜滋滋的端起来瓷酒盅抿了一口,心满意足的靠在椅子上。 “要说这些泥腿子也是真贱,非要家里饿死几个人才肯服软......” 话音未落。 “砰!” 大门被一脚踹开,冷风灌入,烛火剧烈摇晃,郑老爷的笑容僵在脸上,酒杯啪地摔碎在地。 门外赫然站满了黑袍人,烛火摇曳下,触目惊心。 “尔等......” 郑老爷刚想呵斥,却见为首的赵渀缓缓抬头,露出一双野兽般的眼睛,还有手中长矛上猩红的血渍。 原本的呵斥化作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意。 “郑老爷?” 老军户咧嘴一笑,神色狠辣,语调却更像是在谈论家常。 “听说你家粮仓堆满了?” 郑老爷脸色骤变,猛地后退。 “护院!护院!” 黑夜闯入,血渍映入眼帘,一切都在证明,来者不善! 可已经晚了。 第108章:棋盘 郑老爷的咆哮最终没有等到护院出现,因为这些人已经躺在血泊中,原本一片奢靡的景象,如今也彻底化作炼狱,那些高高在上的缙绅地主,瞪大眼睛死死的捂住喉咙和胸腹的血洞,冰冷长矛贯穿身躯的触感,让这些习惯主宰百姓生死的老爷们茫然又惶恐。 黑袍军如潮水般涌入,刀光闪过,鲜血喷溅。 郑老爷的喉咙已漏了风,他捂着脖子,不可置信地瞪着赵渀,最终咚地栽倒在地。 宴席乱了,宾客尖叫逃窜,可黑袍军早已封锁所有出口。 王三狗提着长矛,一矛刺穿一个想翻墙逃跑的郑家子弟,鲜血顺着矛尖滴落,冷冷开口。 “一个不留!” 黑水堡的百姓被喊杀声惊醒,家家户户紧闭门窗,瑟瑟发抖地躲在屋里。 “当家的......外面怎么了?” 张氏搂着孩子,声音发颤。 “嘘!别出声!” 农家汉子脸色惨白,瞳孔收缩,连油灯都不敢点,只将耳朵贴近窗口。 “估摸着是流寇......流寇杀进来了!” 这两个月流民众多,饿的快死的人可不会管朝廷会怎么样,前些年陕地的匪就是这般来的。 他们透过门缝,看到黑袍军提着血淋淋的刀,挨家挨户......踹开了郑家的粮仓。 “完了......” 张氏瘫软在地。 “他们抢完郑家,就该轮到我们了......” 农家汉子没敢说话,只抱着妻子和孩子,面色惨白,蜷缩在墙角,低声发抖。 “若......若是当真来了,你便带着孩子躲在床底下,他们要抢粮食便抢好了,人活着比什么都强。” 与此同时,靠近郑家的佃户张三蛋听的最清,惨烈的哀嚎和冲天的火光,让这名老实巴交的农家少年身躯发抖。 “完了,流寇入镇了,郑老爷一家怕是完了......” 他慌乱的回头,身后年迈的祖父也吓的慌了神,二十多年前的山匪入镇,几乎将整个镇子都抢空了,人,牲口,银子,粮食,一个都没落下。 如今这些,更是杀人不眨眼的流寇啊! 郑家,祠堂的大门被踹开,里面供着的铜佛还在香案上微笑。 “搬!全搬出去!” 赵渀的刀尖挑断一串珊瑚念珠,血红的珠子滚了满地。 “一张桌子都别留下!” 少年王三狗提着滴血的长矛从后院跑来,这个才十六岁的后生眼睛亮得吓人。 “赵叔!地窖里全是面,够全镇的乡亲们吃几个月了!” “分!” 赵渀一脚踹翻郑家祖宗牌位。 “记住,显眼的好东西全分给穷乡亲!” “越是名贵的东西,不好隐藏的,越要分出去。” 镇上的百姓提心吊胆了大半夜,可接下来的一幕,却让所有人呆住了,那些穿着黑袍的流寇没有闯进民宅,反而把郑家的粮食、布匹、家具......一车一车地往外拉。 然后,堆在了村口的打谷场上。 天蒙蒙亮时,黑水堡的百姓战战兢兢地聚在打谷场,看着堆积如山的粮食、绸缎、家具,甚至还有郑家老爷的雕花大床。 打谷场上,黑压压跪了一片百姓。 他们抖得像筛糠,额头抵着泥水不敢抬头。 有个瞎眼老太抱着孙儿,孩子的嘴被娘亲死死捂住,生怕哭出声惹来杀身之祸。 趁着黑袍的流寇来回搬运东西,有人小声开口,声音还在发抖。 “这......这是咋回事?” 没人敢动,更没人敢回答。 他们都是被从家里带出来的,谁都不知道这些流寇要拿他们干什么。 直到一个胆大的老汉颤抖着抬头,看了一眼眼前的米面。 穿着黑袍,蒙着脸的王三狗看向这群百姓,清朗声音响起。 “大家排好队,咱黑袍义军都是苦出身,知道大家家里也没什么粮食了,一个个领。” “除了粮食之外,棉布,锦缎,字画这些,都会分给大家。” 百姓们茫然抬头,雨水顺着他们枯瘦的脸颊流下。 几个胆大的看见黑袍人竟把郑家的雕花大床抬了出来,那床上锦被还绣着鸳鸯戏水。 “他们......他们不是来抢咱的?” “他们是来分郑家的粮的!” “快!快搬回家!” 张氏抱着分到的一匹细布,泪流满面。 “这布真好,怕不是要几钱银子一尺......都能给孩子做身新衣裳了......” 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的布料,可也有人害怕。 “万一郑家的亲戚回来报复......” 就在这时,黑袍的王三狗也在开口。 “别人不给咱活路,黑袍义军给你们。” 二十里外的柳沟寨,同样的场景正在上演。 黑袍陕北军把马家别院的红木太师椅堆在晒场,有个瘸腿老汉战战兢兢接过一匹杭绸,瞪大了眼睛。 而一旁的少年佃户则是喜笑颜开,背负着数十斤重的名贵梨木椅,奔赴自家的破窑洞。 “爹,这是黑袍义军分给咱的,这椅子能值不少银子呢。” 暴雨越下越大,赵渀和阎天在破庙里避雨。 阎天有些疑惑。 “劫掠这些缙绅的东西为何不换了银子送回去,咱们可都还缺粮食呢。” 老军户往火里扔了块门板,火焰猛地窜高。 他望着庙外漆黑的夜,低声开口。 “阎大人要的不是粮食......” “是民心。” “你知道大人是怎么安排的吗?” “平日里这些家族和延按府的缙绅官吏沆瀣一气,自然不会互相劫掠,可那些名贵的东西和粮食到了百姓手里,那些家族岂能眼睁睁看着?” “等到延按府的人对这群百姓伸手......” 赵渀突然打了个寒颤。 脑海中浮现出阎赴交代任务时平静的眼神,那个魁梧的知县站在县衙三堂,手指轻轻点着舆图。 “要让他们抢,要让他们打,要让百姓亲眼看着......大明官府和缙绅的刀,是向着谁的。” 这位素来狠辣的老军户终于骨子里泛着寒意。 自家这位大人,绝不是那些脑子一热便要提刀反了的蠢材,从县这盘棋,下的很大! 第109章:混乱 黑水堡外,山坡上,王三狗趴在一丛枯黄的草后面,眯着眼睛望向远处蜿蜒的土路。 深冬的寒意卷的他脸色发青,但他一动不动,像块石头般与山坡融为一体。 “来了。” 身旁的小六子压低声音道,手指微微颤抖着指向远处。 王三狗点点头,悄然将视线挪到土坡边缘,远处的景象立刻清晰起来。 尘土飞扬中,一支队伍懒洋洋地沿着土路向黑水堡方向蠕动。 正如所料,延按府的官吏们果然坐不住了,派出了所谓的剿匪军,但眼前的景象让王三狗嘴角不由自主地扯出一丝冷笑。 这支两三百人的队伍毫无军纪可言。 走在前头的几个骑兵歪歪斜斜地坐在马背上,有个甚至懒洋洋的,似乎就要睡着。 他们身上的号衣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胸前的衣衫已经开线,随着马步一颤一颤,活像垂死的蚊蝇。 后面的步兵更是五花八门,有的穿着半身皮甲,有的只套了件破旧的棉甲。 武器也是杂乱无章,长矛、腰刀、猎弓。 如今大明的边军器械还算精锐,但一线面对异族铁蹄的将士上面都敢喝兵血,更别提下面这些了。 延按府的兵马能有这样器械已经不错,反正也不必面对异族,平日里无非是打一打虚张声势的山匪,再不就是欺压一下百姓,随便吓唬两句,谁又敢对官兵动手。 “他娘的,这也叫官兵?” 小六子忍不住啐了一口。 “比咱们黑袍农民军都不如。” 王三狗没作声,继续观察。 队伍中间有几个骑着好些马匹的人,想必是领头的。 其中一人穿着官服,肚子大得几乎要从马背上滚下来,正用帕子不停地擦着脸上的油汗。 另一个戴着方巾的读书人正凑在官员耳边说着什么,眼睛却不时瞟向路边田里的农妇。 最令人作呕的是队伍末尾。 几个兵丁拖拽着两个衣衫不整的年轻女子,女子哭喊着挣扎,却被周围的兵丁哄笑着推来搡去。 路边跪着个白发老妇人,哽咽着不住地磕头求饶,一个兵丁正用枪杆戳她的背。 另一边则是几个官兵用长矛挑着三两只鸡,得意洋洋的摇晃着,身后还有几名农户欲言又止,似乎想要深受阻拦。 那官兵厉声喝斥,长矛转头对准百姓,这下几个农家汉子都沉默着低下了头。 王三狗甚至不用猜就知道,对方多半是以怀疑这些农家汉便是匪类为由,正在恐吓他们。 “咱......” 小六子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王三狗扭头的时候,正看到他满是血丝的眼睛。 王三狗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记下他们的恶行,等会儿一起算账。” “大人说得对,这些狗官派来的不是兵,他们才是土匪。” 队伍行进的速度慢得像蜗牛,不时有人离队到路边农户家里征粮,出来时怀里总是鼓鼓囊囊。 有个兵丁甚至牵出了一头小猪,猪的尖叫声引得队伍一阵哄笑。 那穿官服的胖子回头看了一眼,不仅没有制止,反而摸着肚子哈哈大笑。 正午时分,这支乌合之众终于磨蹭到了黑水堡外一里处的一片空地。 胖子将军挥了挥手,队伍便像散了架的稻草人般瘫坐一地。 有人开始生火做饭,更多的人则三三两两找阴凉处打盹,武器随手丢在一旁。 王三狗缓缓后退,示意小六子跟上。 两人猫着腰退到山坡背面,那里有三个黑袍农民军战士正在待命。 看到两人回来,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怎么样,三狗哥?” 一个满脸麻子的年轻人迫不及待地问。 王三狗环视众人,沉声道。 “先回去汇报给赵大人。” 破庙外站着不少黑袍军,身影笔挺,气息肃杀,庙内,赵渀转头看向王三狗。 “一群废物,两三百号人,没一个像样的,武器丢得到处都是,哨都没放。” 王三狗汇报时,神情冰冷。 老军户赵渀深吸了一口气,点头。 “阎大人说得没错,延按府的缙绅们调动不了精锐的边军,故而随意调遣了一批卫所兵马来应付差事。” 王三狗蹲下身,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简单的示意图。 “他们现在停在这里,离黑水堡还有一里地,看样子打算休息到太阳偏西再进镇。” 他点了点空地东侧的一片树林。 黑水堡外,吃过饭的官兵在总兵马韬,也是那个肥胖武将的挥手示意下,入了镇子。 土街上,这些延按府来的官兵像一群饿狼闯入了羊圈。 他们三五成群,踢开百姓的家门,眼睛贼溜溜地扫视着每一样值钱的物件。 这些所谓的剿匪军衣袍歪斜,腰刀拖地,脸上挂着贪婪的笑容,哪有一丝保境安民的模样? “哟呵,这穷乡僻壤的,居然还有这等好东西?” 一个满脸麻子的兵痞一脚踹开秦老汉的院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堂屋里那张红木八仙桌。 秦老汉慌忙从屋里跑出来,佝偻着背连连作揖。 “军爷,军爷高抬贵手,这是小老儿祖上传下来的......” “放屁!” 麻子脸一巴掌扇在秦老汉脸上,打得人踉跄几步跌坐在地。 “贼人送你们的赃物,也敢说是祖传的?老子看你们这些刁民就是通匪!” 几个兵丁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抬起那张红木桌。 桌面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像是秦老汉心被撕裂的哀鸣。 “军爷,这真不是流寇给的......” 秦老汉爬过去抱住一个兵丁的腿。 “小老儿是镇上的木匠,这桌子......” 那兵丁狞笑着踹开老人。 “木匠?那更好了,跟咱们走一趟吧,衙门大牢里正缺你这样的手艺人了!” 秦老汉的孙女小翠从里屋冲出来,扑在爷爷身上:“你们不能这样!” 她话没说完,麻子脸就一把揪住她的辫子,凑近那张满是酒气的臭嘴。 “小娘子生得倒水灵。怎么,黑袍贼没给你们送首饰?要不要军爷给你添几件?” 街坊邻居听见动静聚了过来,却只敢远远站着,眼底逐渐生出几分怒火。 第110章:两省之展望 人群中有个壮实后生拳头捏得咯咯响,刚要上前,就被自家婆娘死死拽住衣袖。 那婆娘脸色煞白,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他们可都是实打实的收了不少那群流寇的好处,罢了,总之算是没这个福分,能保住自家安危也算好的。 “都看什么看,他娘的,是不是都做贼心虚了?” 一个穿着半旧皮甲的小旗模样的人踱步过来,腰刀在鞘里晃荡。 “这些刁民私通匪类,按律当诛!现在只是收缴赃物,已经是咱总兵大人开恩了!” 他目光扫过围观的百姓,突然盯住人群中一个穿着稍体面的中年人。 “你,过来!” 那人是镇上杂货铺的刘掌柜,被点名后浑身一抖,战战兢兢地走上前。 “军......军爷?” 小旗眯起眼睛。 “你家铺子里,可有黑袍贼送的货物?” 刘掌柜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 “没......没有的事,小人做的是小本买卖......” “放屁!” 小旗突然暴喝一声。 “来人,去他铺子里搜!但凡值钱的,都是贼赃!” 五六个兵丁欢呼一声,冲向不远处的杂货铺。 刘掌柜腿一软跪倒在地。 “军爷开恩啊!” 没人理会他的哀求。 铺子里很快传来打砸声和兵丁们兴奋的叫嚷。 “这匹绸子不错!” “哈,这老小子还藏着两坛好酒!” “银子!这罐子里有银子!” 刘掌柜面如死灰,眼睁睁看着兵丁们抱着他的货物扬长而去,一个官兵临走前还故意踢翻了货架,盐巴、糖霜洒了一地,引来几只土狗。 哭喊声和兵丁们的淫笑混杂在一起,像一把钝刀割着镇上每个人的心。 小旗坐在秦老汉家门口的石凳上,美滋滋地品着从刘掌柜铺子里抢来的酒,看着手下们满载而归。 一个兵丁献宝似的捧来一对银镯子,他随手揣进怀里。 “都搜干净了?” 小旗打着酒嗝问。 “都搜过了。” 一个兵丁谄媚,偏偏眼底又夹杂着狠辣。 “这些刁民狡猾得很,肯定还藏着好东西。要不要......” 小旗摆摆手。 “差不多了,把这些通匪的刁民都记下来,让他们家里拿钱来赎人!” 他指指被绑成一串的十几个镇民。 夕阳西下,黑水堡笼罩在一片血色中。 官兵们满载着抢来的财物,押着犯人,浩浩荡荡返回镇外的营地。 阎天复杂看着这一幕荒诞景象,终于摇头叹息。 “大人说,流寇不可取,需要民心,让此处百姓都知道大明朝廷的刀是向着谁的。” “如今,他们该是看到了。” 黑水堡上的百姓前些时日还在欣喜有人给他们分粮食,布匹,名贵木材,如今却一个个如丧考妣,陷入沉默。 这种沉默比哭声更可怕。那是积压的怒火,是隐忍的仇恨,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官兵走后,秦老汉瘫坐在自家院子里,额头上的血已经干涸,可心里的火却越烧越旺。 “畜生……畜生啊!” 秦老汉猛地一拳砸在地上,指节磕出了血。 “我秦家三代木匠,那张桌子是我爹亲手打的,他们凭什么说是流寇送的?凭什么!” 邻居老张头蹲在旁边,递了碗凉水给他,低声道。 “老秦,忍忍吧,这帮狗官比土匪还狠,好歹流寇抢了就走,他们还要往你头上扣个通匪的罪名!” 小翠突然抬头,声音冷冰。 “爷爷,黑袍军什么时候回来?” 秦老汉一愣,随即苦笑。 “丫头,别指望别人,这世道,谁都靠不住。” “不,黑袍军不一样。他们来的时候,没抢过我们一口粮食。” 秦老汉沉默了。 是啊,黑袍军进镇时,只杀了几个欺压百姓的恶霸,还给穷人分了粮食和布匹。 可官兵呢?他们一来,连穷人家的锅碗瓢盆都要抢光! “这世道,真是反了……” 秦老汉喃喃道。 “官兵比土匪还像土匪!” 刘掌柜的杂货铺被砸得稀烂,货架倒了,盐巴、糖霜撒了一地,连装铜钱的罐子都被撬开抢走。 他跪在铺子里,手指抠着地上的碎瓷片,嘴里不停地念叨:“完了,全完了……“他老婆在旁边哭骂。 “天杀的官兵!咱老老实实做生意,招谁惹谁了?他们倒好,一进门就说我们通匪!” 老秀才的家里一片狼藉,他的藏书被撕得七零八落,最珍爱的一方端砚摔成两半。 他坐在门槛上,胡须颤抖,手里的拐杖狠狠敲着地面。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老秀才猛地站起身,怒极反笑。 “好一个王师!好一个朝廷官兵!黑袍军来时,可曾动过我家一本书?可曾欺辱过妇人?可他们呢?他们连土匪都不如!” 邻居们从没见过老秀才这样发火,平日里老秀才最讲究忠君爱国,可今天,他的信仰彻底崩塌了。 与此同时,延按府总兵马韬也终于开口。 “传讯从县,招地县各处,即刻派巡检司兵马配合吾等巡查,全力剿匪!” 信笺顺着驿站飞速向各县发去,与此同时,延按匪之名也正式在陕西响彻! 从县,县衙三堂。 阎赴看着传来的信笺神色平静,如今他目光转向舆图。 他的打算很简单,那就是彻底点燃陕北百姓的怒火。 等到俺答汗部等铁蹄南下的时候,想办法打着大明官兵的旗号,奇袭一批对方兵马。 如此一来,北虏必定愤怒,自然会汇聚兵马和大明边军对峙,甚至交锋。 而这也是从县正式起兵的机会。 毕竟平静的陕北,是不需要一座县拥有那么多兵马的,而自己的基础盘,早晚要浮出水面! 这一刻,阎赴起身,看着舆图,深吸了一口气。 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啊。 历史上张居正因为朝中根基深厚,加上他老师徐阶的手段了得,很快便跟上了裕王,也就是之后的皇帝。 到时候张居正起来了,再想要造反,可就麻烦了。 脑海中浮现出昔日好友的姿态,阎赴眯起眼睛,重重点在这张舆图上。 张居正革新之前,至少拿下两省做大,形成割据! 第111章:过年 嘉靖二十七年的腊月寒风裹挟着雪粒扑打在从县县衙的檐角,书房内也透出阵阵寒风。 青年知县阎赴倚在案前,指尖蘸墨批阅着又一封信。 赫然是恳请剿匪粮饷的折子。 县丞张耀祖垂手立于侧,眉宇间透出几分风雪淬炼的沉稳。 这位自阎赴上任后亲自跟随灭门缙绅刘家的书生早已不是当年的胆怯,如今神情冷静。 “大人,延按府衙的催剿文书又添了三道,总兵马韬仍以匪踪难觅敷衍。” 张耀祖语调平静,仿佛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大人麾下的人马都知晓,所谓“剿匪”,不过是一出用来牵扯州府视线的傀儡戏。 毕竟是老军户赵渀和阎天带的黑袍军。 阎赴搁笔轻笑,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 他起身踱至墙边舆图前,指尖划过从县周遭的关隘。 “延按府急红了眼,州府总兵老奸巨猾,一层层官吏如蛀虫啃食军饷......” “对了,黑袍军如今如何了?” 张耀祖躬身应。 “回大人,如今赵渀带的黑袍农民军和阎天带的黑袍陕北军汇合一处,都在延按府外黑水堡周边山林躲藏。” 他声音微顿,神色复杂。 县衙空虚、兵马羸弱,这是这位大人赴任之前的从县。 如今大人兴修水利,借灭杀从县缙绅之财囤积粮草,收拢流民。 现在更以剿匪为名,牵扯延按府追查视线,再借剿匪不力之由,层层索要粮饷。 张耀祖早知,这养寇自重的棋局,最终要落在一盘更大的造反棋局之上。 眼下这看似颓败的县城,蛰伏惊雷,剿匪纷争不过是虚晃一枪,实则是黑袍军以寇自重,牵着州府鼻子走,暗中修固城墙、屯粮练兵,将根基一寸寸铸成铁壁。 阎赴忽转身,目光如刃,落在舆上。 “这腐朽的朝廷将剿匪的戏码演得越真,他们越盯着匪患,我便越能在这夹缝中,将县中财税、兵权攥成实铁。” 待基础盘彻底打造,从县这盘死棋,便要活成杀局! 张耀祖狠狠点头,嘉靖朝吏治溃烂,州府官吏贪墨成风,只有大人敢以养寇为刃,割开这腐朽体系的第一道裂痕。 那五百精锐私兵,是蛰伏的毒蛇,待时机一至,便会撕破州府的敷衍。 嘉靖二十八年的新春将至,从县这座看似困于剿匪漩涡的城池,正悄然酝酿着一场撼动天下的暗潮。 阎赴忽而转头,手中指尖点在桌案的文书上,眼底森冷。 “这位总兵倒也会做生意,州府过一遍,一万两的剿匪银子,到他手里,就剩下六千两,再从他手里下发出来,每个县只分得了九百两。” 如今正是粮荒的时候,各县自己都快要活不下去了,他们也敢大着胆子喝兵血。 眼见着现在除了延按府外,没人再在意剿匪,招地县都只是象征的派人马出城转了一圈,便算是应付了差事,倒是正符合他的心意。 彼时阎赴转头,挥手,直到农家大院的书房只剩下他一个人,才默默开始思索。 从县现在从延按府的觊觎和追查中有了喘息的时间,自然要更快发展基础盘。 水利,农田,粮食,建筑。 尤其是粮食,不能一直都靠着缙绅家里的存粮和银两购买。 想到此处,阎赴提笔,在纸张上一点点记录。 次日清晨,晨钟刚过,阎赴就带着衙役在西门外空地上支起了木架。 闻讯而来的百姓们拢着袖子,在寒风中站成一片。 阎赴脱下官服外袍,只穿着棉布短打,抡起石锤将第一根木桩砸进冻土。 “乡亲们!” 他的声音在旷野上格外洪亮。 “今日咱们先建茅屋三十间,安置最困难的乡亲。” 窑洞有之前流民中的泥瓦匠修筑,但流民越来越多,窑洞也不是马上就能修好,马上就能入住,如今光是从县城门外,便已有四十多流民蜷缩在草棚里,因此修筑茅草屋安置流民很重要。 起初众人面面相觑,一名从招地县逃难来的少年抬头。 “知县老爷......这是要和咱一起修?” 人群中有人在发抖,张耀祖看着这一幕笑了。 他看到这些百姓眼底不再是对寒冬和粮荒来临的无助,像是突然找到了主心骨,眼底生出一点生机。 那种光很亮,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大人。 第一个流民走出来,默默站到了东边,接着是李寡妇带着她两个半大小子,然后是更多的手举了起来。 阎赴的嘴角终于露出笑意,他弯腰捧起一抔冻土。 “看,表层虽冻,下面还是软的,咱今日定能打下地基!”的茅屋的建造颇有讲究。 阎赴亲自示范,将黄泥与切碎的稻草混合,加水揉成黏稠的泥浆。 十几个妇人围坐在火堆旁编草帘,孩子们穿梭着运送材料。 最精壮的汉子们则跟着阎赴夯土筑墙,木框架渐渐被黄泥填满。 最初开口的少年脸颊有些凹陷,如今忍不住低声开口开口。 “咱这位知县老爷怎么啥都会,修房子这种事难道读书人也经常做吗?” 少年捕头阎狼如今也提着工具正在挖黄泥,闻言笑着看了一眼正在忙碌的魁梧身影。 大人的草鞋上早就染满了泥巴。 “大人昔日,也是贫苦农户出身啊。” 到了第三日,第一排茅屋已初具规模。 阎赴蹲在屋顶铺最后一道茅草,有了这些茅草屋,接下来可就方便多了。 至少现在从县已经增加的人口不会再减少。 事实上在大明后期,最难熬的不仅仅是寒冬和粮荒,还有死亡的流民百姓。 历史上记载的那场波及数省的瘟症,就是证明。 虽然这些茅草屋勉强能御寒,可窑洞还是要继续修筑。 阎赴的身影又开始出现在从县郊外的土坡周边,昔日招地县的泥瓦匠已经带着人在修筑了。 开凿窑洞比建茅屋更费力气。 阎赴跟随在人群中,拿着镐头,第一镐下去,冻土只留下个白印。 眼见着这位知县老爷穿着粗布衣服和自己这些泥腿子一同劳作,几名流民汉子眼眶有些发酸。 “咱这是遇上好日子了。” 第112章:一年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第二批窑洞终于挖成了。 阎赴让人在洞内砌了土炕,又用石灰混着秸秆粉刷墙壁。 一群流民兴奋的攥紧拳头,两个半大小子染满炭灰的手抹得脸上黑乎乎的,只亢奋的咧嘴笑着。 “有家了!” “咱有家了!” 接连十多天,阎赴身影不断出现在小庄,河西村等地,如今窑洞修建井井有条,已经搬进去好几批流民,新来的流民则是住在茅草屋。 安置的问题解决了,接下来就是粮食的问题。 “大人,这地......” 老农刘三蹲在地上,抓起一把土捻了捻,苦笑着摇头。 “本来咱陕北的地就都是砂石地,种不出好庄稼。” 阎赴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是几样种子。 “这些荞麦种,耐旱耐贫瘠,还有,咱们得先养地。” 阎赴开始带着百姓们开始改良土壤。 他让人把茅厕的粪肥收集起来,又组织妇女儿童去捡拾牲畜粪便,甚至还要求每家每户把灶灰都存起来,不许乱倒。 “大人,这真能有用?” 李寡妇几人凑近了盯着。 他们倒不怕脏和臭,种地浇大粪,他们早就习惯了,可这些灶灰......山东那边倒是有不少人用兽骨灰做肥料,他们这边到底用的不多。 阎赴却笑着将灶灰撒在地里。 “这可是宝贝。” 灰能改良酸性土,粪肥增加地力,这种法子后世用的愈发普遍。 “等雪化了,咱们再挖沟排水,这块地就能种麦子了。” 肥田的方法教出去之后,阎赴把百姓分成三队。 一队继续建房,一队开垦荒地,一队去修引水渠。 他自己每天天不亮就出门,腰间别着干粮袋,哪里活最累就往哪里去。 不光是他,年前的从县竟不同寻常的呈现出一种生机勃勃之感。 整个从县上到知县,下到县衙差役,巡检司兵马,百姓,流民,纷纷忙碌的建设起来。 阎赴如今正在挖掘水沟水渠,只等开春之后,便引水灌溉。 汗水滴落的时候,张耀祖正在身边汇报。 “大人,张炼那边,现在已经带着第一批学会养田的百姓前往各个村镇教导。” “陈守拙那边在带着衙役搬运黄泥和石块,最多十天,第三批窑洞就能初步成型。” “谢怀清带着章伯彦那批读书人在勘定道路,修筑村镇道路。” “赵观澜和蔡元贞如今还在囤积粮种,如今粮荒,他们去的很远,估计也要十几天才能折返......” 阎赴大口喘着气,在寒冬凝结出一道道白雾,终于停下,点头。 如今从县上下的官吏都有任务,带着百姓和衙役等人,各自建设,热火朝天。 彼时阎赴放下锄头,看着眼下,今日便是除夕了,新的一年要到了。 明日起,便是自己上任从县后的第二年了。 嘉靖二十八年。 他思索着,在记忆中搜寻这一年大明发生的大小事件。 这一年事实上是嘉靖执政时期有着重大转折的一年,第一件事便是太子驾崩与继位争议张居正等人后来跟随的裕王原本应当在太子死后继承,偏偏嘉靖不立储君。 第二件事则是张璁革新和宦官专权。 嘉靖打算借着此人之手,对朝中各政下手,包括勋贵庄田,镇守中官,科举,成效显著。 不过也正因如此,朝中君臣势力平衡出现问题,宦官势力也自此开始膨胀。 第三件事,是俺答汗率蒙古军南下,攻破宣大防线,史称庚戌之乱。 不过想到此处,阎赴眼前一亮。 这一年还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海瑞中举。 或许自己好友张居正心里有百姓,但更多的是为了大明而革新,如果要形容,就像是这个腐朽王朝的裱糊匠。 但海瑞不同。 读了一辈子圣贤书,此人脑子里不光有儒家所谓的纲常,百姓,他看的极重。 张耀祖如今也穿着粗布袍子,身上还染着泥灰,但他倒也并未觉得有辱斯文,毕竟连知县大人都是如此。 喘了口气,阎赴继续开始挥舞锄头,同时开口。 “今日便是除夕了,今天起,统筹县衙粮食,但凡参与劳作者,每个人发放二两腊肉,一斤糙米,一斤面。” “另外,今日将巡检司兵马和衙门三班都召集起来。” “告诉乡亲们,今晚熬大锅肉粥和面片汤。” 暮色沉沉,县衙外支起的十几口大铁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巡检司的兵丁们扛着粮袋往来奔走,衙役们挥着长勺搅动锅中翻滚的肉粥,浓郁的香气混着柴火烟气,在寒风里飘出老远。 “都听好了!” 少年张炼咧嘴笑着,看着这样生机勃勃的场景,站在粮车顶上。 “阎大人有令,但凡参与建屋开荒的,每人领半斤腊肉,三升黍米,流民兄弟今晚管饱!”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几个半大孩子蹦跳着跑。 “娘!有肉吃了!” 老李头蹲在锅边添柴,枯瘦的手小心拨弄着火堆。 松枝噼啪作响,火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多少年没闻过肉味喽......” 他喃喃自语,突然被塞进手里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两片厚切的腊肉,肥膘透亮。 老人的手抖得厉害,差点掉进火堆里。 阎赴捧着粗陶碗,蹲在人群边缘喝粥。 热腾腾的片汤里飘着野菜末,他呼噜噜喝得额头冒汗。 几个流民娃娃躲在磨盘后偷看,见他碗里和自己一样都是清汤寡水,黑瘦的小脸上显出困惑。 火光跃动间,阎赴看见老木匠偷偷把分到的腊肉塞给抱孩子的寡妇。 张炼正脱下棉袄裹在发抖的老汉身上,方才还为半碗粥争吵的两个后生,此刻勾肩搭背共用一个碗喝汤。 临时搭建的灶下爆开个火星。 阎赴看着,也笑着。 自己赴任一年,灭刘家,扶持张耀祖等人掌权县衙,又灭缙绅四家,扶持章伯彦等人掌权基层村镇,吸纳流民,建房筑路,垦荒种植。 一年时间黑袍农民军和黑袍陕北军逐渐有了精锐气象,盘踞延按府外。 兵马钱粮,人口权力,从县终于有了一点造反的基础。 仰头饮尽最后一口汤,滚烫的暖流从喉咙滑到胃里。 “新的一年要来了啊。” 第113章:吃饱 新年过去了,这是从县这二十多年来,唯一一次陕北百姓吃饱穿暖的年。 许多百姓甚至还沉浸在年味中。 县吏章伯彦站在县衙新修的粮仓前,手中账册翻动,指尖划过一行行整齐的数字。 晦暗天光透过新糊的窗纸,洒在案几上,映在墨迹。 年前,他连这样的纸都不敢奢望。 那时,从县最大的缙绅刘家把控着县衙上下,连之前的知县都得看刘老爷的脸色行事。 那时候他还是个少年书生,前途无量。 只因不肯替刘家伪造地契,被刘家二少爷撕了他的书卷,还让家丁把他按在泥水里。 那时候,从县的账簿是刘家说了算的。 刘覆文要多少粮,账上就写多少,刘家想少交税,县衙的文书就得把熟田写成荒地。 章伯彦曾是个穷书生,因在吃饭时说了句今年赋税太重,被刘家的管事当众扇了一巴掌,账册摔在他脸上。 之后他更是从原本前途无量的少年俊秀,成了最落魄的读书人。 “章先生,这是今年的账目,您过目。” 一个老里长恭敬地递上簿册,是发自心底的恭敬,只因为若非是此人,他们甚至这里甚至不可能有水渠和道路。 章伯彦接过,微微点头。 现在,没人敢随意欺辱百姓了。 自大人扫平从县后,刘家被清算,县衙上下换了一茬人,连账册都重新编订,再没有虚报田亩、克扣赋税的勾当。 他翻开账本,上面清清楚楚地记录着每一户的纳粮数目,每亩只收一斗,比刘覆文掌权时的三斗少了大半。 可即便如此,县仓里的粮食却比往年多了三成。 “因为百姓已经有一部分能吃饱了。” 章伯彦喃喃自语。 他走到窗前,望向远处的田野。 曾经被刘家霸占的良田,如今已归还农户。 田垄间,农人弯腰耕作,再没有家丁提着鞭子巡视。 “这才叫世道。” 他轻轻合上账册,嘴角微扬。 窗外传来孩童的嬉闹声。他抬头望去,几个半大小子正沿着新修的水渠追逐,手里攥着刚刚领到的野菜肉丝饼子。 年前,这些孩子该是在刘家的地里捡麦穗,被刘府家丁追着打。 陈守拙眯着眼睛,一笔一画地誊录新户籍。 羊毫小楷落在宣纸上,秀气得像绣娘的花样子。 年前,这样的好纸都锁在刘家库房里,那时候的户册,刘家说哪户绝嗣了,哪怕屋里还住着大活人,册子上就得勾销。 昔日他的表弟,就是这么没的,十六亩水浇田归了刘府,人则成了逃户。 “陈主事,新落户的三十七家都登记好了。” 书吏轻声提醒。 陈守拙点头,仔细核对。 现在每户都有红契,田亩丈量得清清楚楚,连新生的婴孩都要登入黄册。 他翻开最新的户数统计,因为大量吸纳流民,比年前多了四百零三户。 “人都多了啊......” 他喃喃道。 “陈先生,这边还有马家集的婚书要备案。” 小吏在门外轻声唤。 他笔尖一顿。 年前经手的最后一份婚书,是韩老爷强纳佃户女儿为妾的文书。 那日他故意写错八字,被韩府管家揪着衣领往砚台上撞,眉骨的血染红了鸳鸯礼书。 “拿来我看。” 新制的婚书用红纸墨书,不像从前缙绅家的婚契都是洒金笺。 纸上并列着两个名字,没有鬻女为妾之类的字眼。 窗外传来货郎的叫卖声。 这个总来县衙送文书的跑腿小子,去年在集市支了个代写书信的摊子,按从前,这样的孩子也该在缙绅府上当一辈子书童。 窗外传来夯土的号子声。 他走到门口,看见百姓们正在修葺道路。 年前这里该是刘家的别院,养着十几匹大宛良驹,寻常人靠近都要挨鞭子。 一个孩子蹦跳着路过,怀里抱着些饼子。 陈守拙认得他,马家佃户的孙子。 若是从前,这样的孩子该在马府马厩里铲粪。 夕阳西斜,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身后传来同僚的说笑声,他们在讨论新修的堰塘能灌多少亩地。 陈守拙忽然想起那个深夜,刘家被抄时,从地窖里起出来的数十具尸骨。 有饿死的佃户,有被折磨死的丫鬟,找到时,腕骨上还套着生锈的铁镣。 傍晚,赵观澜身边尘土飞扬,二十来个流民青壮正在凿石板。 领头的石匠用墨线比划着,粗粝的手掌抚过青石接缝,像在抚平陈年的伤疤。 这是县城外的道路,一般很少用到的青石板这般珍贵的材料。 三年前刘家也修过这条路,那时每户要出三个壮丁,不出丁的交三斗米,他记得隔壁的儿子摔断了腿,刘家和缙绅四家的管家在账本上记的是怠工罚米五斗。 至于收到的银钱都入了他们缙绅家中,所谓的壮丁则是被推到了各族干些修筑房屋水渠的勾当。 如今他逐项核对,石灰六百斤、条石八十丈......最后头写着工钱二十贯。 这行字让他笔尖顿了顿。 去年清理旧档时,他见过永乐年间修同一条水渠的记载。 征民夫二百,日给糜粥。 那时候,哪有什么工钱? 窗外突然爆出一阵笑闹。 几个流民出身的半大小子扛着铁锹飞奔。 新渠岸上。 渠水清得能照见他鬓角,倒影里浮着几个洗衣妇人的身影。 她们捶打衣裳的声响,和远处石匠凿路的叮当声混在一处,惊起了芦苇丛里的白鹭。 “真好,世道当真变了。” 但赵观澜也复杂的笑着,转头看向远处的身影。 那边是阎赴所在的方向。 若不是这位大人抵达从县,如今的他们,还不知道在做什么。 或许缙绅刘家仍旧掌控着整个县衙,要谁家的地,要谁家的名字从鱼鳞册和黄册上消散,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缙绅四家的管家依旧会逼迫着那些佃户,在过年的最后一刻,收取他们的粮食,哪怕闹出人命。 但现在,不一样了。 第114章:公平 彼时阎赴站在台阶上,望着炊烟袅袅的街巷。 年前这时候,街上该是死一般寂静,只有刘府和缙绅四家的夜宴笙箫声隐约可闻。 深夜,农家大院。 寒冬的夜风格外凌冽。 阎赴如今正在看着舆图,默默思索着。 接下来嘉靖二十八年和嘉靖二十九年两年时间,朝廷中会出现什么? 这两年,严嵩将要开始掌控朝中势力,这位内阁首辅专心权力争夺,边军武备废弛,这才导致了之后的鞑靼南下。 同样是这段时间,辽东的努尔哈赤将要建立后金,也是极大的隐患。 另外东南形式同样不容乐观,东南世家专心开海,但又不允许朝廷插手,和嘉靖几次争夺的同时,也暗中培养了大批海寇。 加上那位道君皇帝的常年修道,大兴土木,整个大明财政堪称入不敷出。 军事,经济,甚至朝中势力更迭,危机四伏。 彼时阎赴眼神很辣,起身,指尖轻点桌面舆图。 陕北要想造反,又不被压制,那就必须依附。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只有这样,才能让整个基础盘扩张。 他一开始便不打算奉行后世张献忠等人的流寇思想,因此必须稳定下来。 若想在这乱世中崛起,唯有以剿匪为名,行养寇之实。 等待时势,不如自己造势! 大明腐朽,朝中官吏自从此次剿‘延按匪’便能看出,无人可用陕北武将。 阎赴眯起眼睛。 若想掌握兵权,必先让匪患成为朝廷的心头刺。 他深知,直接造反只会成为严嵩打压的靶子,唯有借剿匪之功步步攀升,最终掌控陕西总兵之位,方能在乱世中立足。 而实现这一切的关键,便是养寇自重,是的,故意纵容匪患,甚至亲手制造叛乱,再以剿匪英雄的姿态收割功绩。 他展开延按府舆图,目光如刀锋般划过山川地形。 延按北接黄土高原,沟壑纵横利于游击,南临洛河,河谷沃野可屯粮草,西有黄龙山为天然屏障,东接官道便于掌控情报。 阎赴以指尖点向甘泉县的位置。 此处县令贪墨,百姓积怨已久,若在此地伪装民变,既能嫁祸缙绅,又能挑起官民对立。 他又将目光移至洛川河谷。 此地可作练兵之所,农军昼耕夜练,进退皆掩人耳目。 筹谋渐成脉络,阎赴默默思索着如何推行。 或可待粮税加重,暗中散播县令苛税害民的消息,伪装百姓闹事,待乱起,再寻机斩县令,嫁祸于豪绅。 阎赴的眼底却泛起狠色,第一步棋,必须血染才能开局。 要让剿匪之功真正成为晋身之阶,必须让匪患愈演愈烈。 他计划在甘泉县民变后,主动请缨剿匪,实则借此扩张自己的武装。 如此一来,则需在剿匪过程中故意放走部分土匪,加上暗中培养黑袍陕北军和黑袍农民军,假扮匪寇,劫掠乡绅以激化民怨,再上报朝廷大捷,以此博取信任与兵权。 剿匪游记将军,陕西总兵......阎赴摩挲着舆图上的官道,暗自盘算。 每一步都必须精准。 他打算先以剿匪为名,故意制造土匪劫杀官兵的事件,将罪名扣在缙绅头上,借朝廷之力铲除异己,同时吞并其田产充作军资。 之后以黄龙山为根基,秘密起兵。 此地易守难攻,可囤积粮草器械,待势力壮大后,便能成为割据一方的根基。 阎赴甚至计划故意泄露假情报,让朝廷误判匪患规模,从而授予他更大兵权。 待其掌控陕北军政大权,真正的反叛之棋,方能从容落子。 养寇之策,关键在于分寸。 阎赴凝视舆图上的河谷与山峦,心中冷冽。 “既要让匪患看似猖獗,又不能真至失控。” 是的,他不光是要黑袍军伪装,沿途也有可能遇到真的山匪,这些都是可以用的资源。 但分寸二字,极为重要。 昔日历史上记载的大明崇祯年间,左良玉,王朴之流便是如此。 身为崇祯任命的剿匪总兵,一路上遇到李自成,张献忠之类,总能压制,但每次都能敲打好处的放走一批人,为什么? 无非是因为能从这批人手里攫取到大量金银,同时还能轻易保持他们当前的甲胄兵马,维持割据之势,这就是所谓的养寇自重。 但王朴显然玩砸了,当初的包围圈中放走一批农民军,之后导致流寇纷纷渡河南下,原本只在中原肆虐的流寇,顷刻间席卷大明七省之境,烽烟次第。 他打算大肆扩张黑袍军,使其既能假扮土匪劫掠,又能迅速剿灭其他真匪,以此制造剿匪有功的假象。 同时,借剿匪之名屠缙绅家族,嫁祸于匪,坐实匪患肆虐的传言,逼迫朝廷不断加码对他的信任。 缙绅势力不容小觑,如今在大明后期,缙绅的势力甚至比之前扩张的还要凶狠,攫取的资源也堪称海量。 必须逐步剪除勾结匪寇的豪族,以剿匪为借口抄没其家产,既削弱敌对势力,又充实自身军备。 待延按府缙绅凋零,他便能彻底掌控地方财税与兵权,成为陕北实际的主人。 烛火渐暗,阎赴的思绪却愈发清晰。 这位青年魁梧知县起身,灯火中疤痕狰狞,冷眼扫过这个世道。 严嵩倒台尚需时日,自己的好友张居正也在逐步掌握权力,借剿匪养寇之策,自己终能在这混沌朝局中撕开一道裂隙。 每一步谋划,皆是血的赌注,而他已备好筹码。 思索着一切,阎赴在舆图上开始落笔,勾勒出一个个预计之地。 直到天亮,阎赴的身影出现在县衙城墙上。 这一日陕北的天色依旧是灰蒙蒙的,只是没了之前的肃杀萧条和死寂。 城楼下的摊子依旧在收纳流民,大锅熬煮的米粥浓稠,混着野菜和腊肉的香气。 从城墙上看向远处,一批流民已经开始分到田产,翻地耕种,另外一批流民则是跟随着木匠作坊和铁匠作坊制作战备和农耕用的器具。 还有石匠修葺的水渠,泥瓦匠挖掘的窑洞,许多流民中的半大小子也在劳作,修筑道路。 新年的气息还没过,许多百姓笑着打招呼,干的愈发卖力。 阎赴笑着,低头看着如今生机勃勃的从县,声音很轻。 “以后不光是你们,所有百姓,都会得到他们的公平。” 第115章:鏖战 陕西从县衙内,阎赴正盯着案头那封延按府总兵马韬亲发的剿匪令。 窗外呼啸的寒风,让他眼眸愈发冷冽。 务必协同围剿延按匪,公文上这行朱批刺得他眼底生疼。 阎赴粗糙手指抚过纸面,指腹沾上了未干的墨迹。 要他亲手剿灭自己一手养出的匪寇? 阎赴喉间滚出一声冷笑,公文在他掌中皱成扭曲的一团。 “大人。” 典吏张炼如今进了三堂,瞥见阎赴手中皱巴巴的公文,神色平静。 “马总兵派来的亲兵还在前厅候着......” 阎赴忽地笑了,脸上阴鸷尽散,变戏法似的将公文抚平折好塞入袖中。 “本县这就亲自去会会。” 前厅里,马韬的亲兵正靠在椅子上懒散的喝茶,见阎赴进来,随手把茶盏往桌上一扔。 “阎大人,剿匪之事......” “下官明白。” 阎赴拱手,腰弯得恰到好处。 “从县虽小,定当全力配合总兵大人剿匪。” 他嘴角噙着笑,眼底却藏着几分阴沉,这样的戏码他演的多了,也不在意那亲兵戏谑的姿态,甚至还示意身边的张炼给了二两银子。 亲兵有些嫌弃嘟囔着的离开,阎赴转身,抵达三堂暗处,阎狼像影子般贴上来。 “大人,赵渀和阎天如今回来了。” 三堂,油灯将三道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老军户赵渀神色凶悍,在火光中愈发戾气弥散,少年阎天素来沉默,只是眼底冷厉。 这些时日出了从县,他们又见到了昔日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世道。 “看看这个。” 阎赴甩出剿匪令,羊皮纸在案上摊开,字迹工整而冷漠。 赵渀扫了眼,啐了口浓痰。 “马韬这老狗,上月刚抢了黑水堡三个村子,现在倒贼喊捉贼!” “也不知道究竟延按匪和他们,哪个更像匪。” “按计划行事。” 阎赴从怀中取出蜡丸,捏碎后露出张薄如蝉翼的密信。 “目标选延按府最跋扈的那个,摸清行踪。” 阎天思索着,这段时日愈发冷静。 “大人,刘奎如何?上月抢周边村镇的除了马韬便是他了,此人还是这位总兵大人的小舅子。” 油灯爆了个灯花,阎赴指尖在案上轻叩,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延按匪出现后,马韬带兵劫掠黑水堡诸地,也不过是抢了些明面上能看到的东西,他这位小舅子倒是狠,不光抢粮,还把拒交剿匪捐的老秀才吊死在招地县学牌坊上。 那具随风晃荡的尸体,在雪地里显得特别黑。 “就他。” 阎赴点头,神情漠然。 “让弟兄们准备吧。” 队伍在夜色中悄然集结。 赵渀的黑袍农民军在这位老卒日夜操练下,如今又见了血,长矛耍得虎虎生风,阎天的陕北军虽然全都是农家汉子,可屡次剿匪,也个个成了刺杀的好手。 两支人马像两股暗流,悄无声息地渗入延按府周围的山林。 阎赴也没闲着。 白日里他带着衙役巡查匪患,夜里则换上夜行衣,亲自勘察官道地形。 三日后,当黑袍军的斥候回报刘奎巡查规律时,他正在县衙后院推演沙盘。 “戌时末从西郊大营回府,必经青石坡......” 阎赴指尖划过沙盘上那道狭长凹槽,突然抄起水瓢泼了上去。 水流在凹槽中蜿蜒,两侧的山林被浸得发黑。 “好!” 赵渀到底是老军户出身,眼光毒辣,见状一拍大腿。 “此处坡道窄得只容三马并行,两侧林子密得能藏千军!” 阎天却盯着水流皱眉。 “刘奎有三百亲兵,硬拼恐怕......” 他们如今虽然也操练日久,说到底比起装备,那些铁甲布甲皮甲,也是极少数,甲胄才是决定兵马战力的重要原因。 “谁说要硬拼?” 阎赴拾起几粒石子,沿着官道排开。 “列阵坡顶,你率陕北军截后路,老赵在两侧放火。” 他突然翻掌,石子尽数落入水中。 “先乱其阵,再行刺杀。” “另外。” 说到此处,阎赴眯起眼睛,显然他也意识到了如今自己手底下这些黑袍军面对官兵的时候的弱点。 “刘奎的亲兵皆披皮甲铁甲,寻常刀箭难伤。” 他声音低沉,手指在沙盘两侧的密林处重重一点。 “若要破甲,唯长矛可贯。” 赵渀抱臂而立。 “长矛是好,可官兵弓箭犀利,若被压制,弟兄们冲不上去。” 这也是他们在盘踞延按府周边,绞杀缙绅恶霸的时候,一听到官兵消息,立刻便要离开的原因。 如果不是器械区别,他倒真想和这些兵马交锋试试。 阎赴手指点在桌案上,默默思索。 “所以,得先让他们射不透。” 陕西山林多产青藤,阎赴早在月前就命人秘密采集,以桐油浸泡,再以牛皮绳捆扎成甲。 这些藤甲轻便坚韧,寻常箭矢射中,只会卡在藤隙间,难以透入。 “接下来我会命木将作坊打造藤甲。” “每人一副藤甲,护住胸腹。” “刘奎的亲兵弓弩虽利,但夜战混乱,箭雨难成阵势,披此甲冲锋,可抵第一轮齐射。” 赵渀眼前一亮。 “藤甲轻巧,跑起来不碍事。” 阎赴点头。 “届时藤甲兵列于坡顶,待刘奎入谷,先以火箭乱其阵型,再持长矛俯冲而下。” 确定了藤甲之后,阎赴开始抽出桌案上的图纸,一点点勾勒。 黑袍军的长矛大多是寻常制式,而阎赴如今,便要亲自改良破甲矛。 矛杆选用硬木,前端加装铁锥,矛尖狭长如棱,专为刺穿铁甲缝隙而设。 “如今大明这些巡检司兵马甲胄虽厚,但腋下、颈侧仍有缝隙。” 阎赴自院落内取过一杆长矛,猛地向前一刺,矛尖铮地钉入木柱,入木三寸。 “长矛兵列阵坡顶,待火起时,借势下冲,专刺马腹、甲隙。” 赵渀麾下的黑袍农民军们早已演练多时。 他们擅近身缠斗,列阵冲锋时,更是长矛如林,足以撕裂任何阵型。 以如今大明官兵的腐朽程度,亲兵虽然被喝兵血的程度没有那般严重,但也没有太过精锐。 足以一战! 第116章:杀招 阎赴心底默默计算着。 按照汇报,这些人大多是皮甲,铁甲最多只占三成。 “记住,刺马不刺人。” 阎赴冷声开口,在他眼中,那五十骑兵才是不小的麻烦。 “马倒则人乱,人乱则易杀。” 沙盘上,青石坡狭窄,刘奎的队伍一旦入谷,便如瓮中之鳖。 “此战不求全歼,只要刘奎一死,延按府必乱。” 阎赴指尖敲击案桌。 待官兵疲于剿匪时,便是逐渐起势之时。 赵渀咧嘴一笑,神色凶悍。 “大人放心,青石坡上,必让刘奎的人头落地!” 阎赴不再多言,只是望向窗外沉沉夜色,眼中寒芒闪烁。 藤甲与长矛,不过是棋局的第一步。 真正的杀招,还在后头。 次日天阴得厉害,阎赴一早便派人前往拜会马韬,声称未曾发现匪踪。 与此同时,青石坡上已埋伏妥当。 阎天蹲在坡顶岩缝里,看着赵渀的人往坡底堆浸油的枯草。 远处传来马蹄声。 刘奎的队伍举着火把来了,铁甲碰撞声惊起几只夜枭。 阎天数着,前哨二十骑,中军刘奎的轿马,后队刀盾手......待最后一骑踏入坡道,他猛地挥下令旗。 “嗖。” 一支火箭划破夜空,紧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浸油的枯草轰然爆燃,火舌瞬间蹿起丈余高。 战马惊嘶着人立而起,把骑兵甩进火堆。 “有埋伏!” 刘奎的喊声变了调,脸色也变的格外难看。 他娘的,这些时日谁都在找那批流寇,可谁都没找到,他也从最初的紧张逐渐放下了戒备。 尤其是之后这段时间在各村镇劫掠到的粮食和金财帛,更是让他兴奋。 可现在,那批躲藏的近乎没有踪迹的流寇,居然主动设伏? 两侧山林突然飞出无数箭矢,专射马腿。 倒下的战马成了路障,后队撞上前队,乱作一团。 突然,坡顶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哨。 “放!” 数十支长矛从坡顶密林中呼啸而出,借着下坡的冲势,如毒蛇般直刺官兵阵中。 最前排的骑兵还未来得及举盾,矛尖已穿透胸甲,将人狠狠钉在马背上。 战马惊嘶,带着垂死的骑手轰然倒地。 “结阵!结阵!” 刘奎怒吼。 但为时已晚。 第二波矛雨已至,这次是平射。 丈余长的硬木矛杆在黑袍军壮汉手中如臂使指,专挑甲胄缝隙狠扎。 一名亲兵举盾格挡,却被矛尖穿透盾面,贯入咽喉。 “杀!” 坡顶突然爆发出震天喊杀声。 数百黑袍军挺矛冲锋,藤甲在火光中泛着幽光。 他们三人一组,长矛交替突刺,将仓促结阵的官兵逼得节节后退。 刘奎的亲兵到底还算精锐,最初的混乱后很快稳住阵脚。 但黑袍军的长矛阵太过刁钻,前排突刺,后排斜挑,专攻下盘。 一名百户刚砍断一根矛杆,另一支长矛已从侧面捅入他的肋间。 “突围!往坡下冲!” 刘奎看着这些黑袍军,却发现退路已被燃烧的枯草阻断。 浓烟中,更多的长矛如林般逼来。 阎天带着陕北军从后方杀出。 这些将士动作灵巧,狠辣的长矛专刺胸腔。 有个小个子甚至蹿到轿顶,短刀捅穿了轿夫的脖子。 “保护大人!” 亲兵队刚举起盾牌,就被坡顶掷下的长矛钉在了地上。 刘奎终于冲出轿子,却见四周全是黑袍人,他们沉默地杀戮,衣襟虽有些破旧,但动作狠辣,绝不是那些没见过战场厮杀的流寇。 这些人的动作让刘奎变了脸色,心底只觉一阵寒意弥漫。 疯了。 这哪里是流寇?这些分明都是真正的精锐兵马,进退之间行止有序,动作整齐划一,标准又狠辣,他昔日见过边军之中,也不曾见到过这般兵马! 这批流寇,到底是什么人! “你们是哪路......” 刘奎的质问戛然而止。 阎天鬼魅般出现在他背后,长矛从心窝透出。 少年凑到他耳边开口,眼眸冷彻。 “黑袍农民军,王二。” 这是阎赴设计的戏码。 王二实有其人,是以后明末造反农民军之首,是李自成之前的狂徒,但现在提前几十年出世,如今黑袍农民军这名字成了索命的符咒,被阎天用长矛尖蘸血写在刘奎尸体边。 战斗结束得很快。 事实上大明这个阶段的北地兵马还是很有战斗力,但也要看到底是谁带的兵马。 巡检司的兵马和真正边军顶着异族铁蹄的边地兵马,明显战斗力不在一个层次。 至于刘奎这批兵马,更是没有战力,遭遇火箭的那一刻,便已有了溃散的迹像,只折损了三十多人,便成了一面倒。 最后的抵抗很快崩溃。 官兵们丢下火把四散奔逃,却被追上的长矛逐个捅穿背心。 刘奎的亲兵队,这支他眼中的精锐,此刻竟如麦秆般成片倒下。 当最后一支火把熄灭时,青石坡上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呻吟声。 黑袍军沉默地收回长矛,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刘奎的尸体仰面朝天,胸前三个血洞还在汩汩冒血,那双瞪大的眼睛里,还凝固着难以置信的惊恐。 夜风拂过坡顶,带走了最后一丝血腥气。 这场厮杀,从开始到结束,不过半柱香时间。 阎天站在坡顶,看黑袍军像退潮般消失在夜色中,赵渀提着刘奎的脑袋回到从县县衙的时候,血还滴答个不停。 “大人,这是刘奎的首级。” 阎赴接过首级,随意扫过刘奎怒睁的眼皮,神色冷漠。 “陕西的腐肉,终要烂到根了。” 声音轻得只有赵渀能听见,却愈发让老军户神情亢奋。 阎赴把刘奎的头颅摆在案上,取出密图徐徐展开。 羊皮纸上,陕北的山川要道都用朱砂标红,几个隐蔽的山谷画着黑色标记,那是他筹备暗中经营的军械库和粮仓。 “传令。” 阎赴蘸着刘奎的血,在延按府位置画了个叉。 “赵渀部移师黑崖谷,阎天的人继续在官道附近斩杀缙绅恶霸。” 他抬头时,烛火在瞳仁里跳动。 “我的黑袍匪患,可越来越严重了。” 烛火摇曳,青石坡的血不过是开始,他的棋局才刚布到中盘。 “陕西变天。” “黑袍遮日!” 第117章:齐射 陕西的确变天了。 延按府,深冬,阴沉得仿佛浸透了墨汁。 乌云压城之际,楚文焕等官吏在府衙内来回踱步,案上的茶盏早已凉透。 黑袍匪的消息如野火般蔓延,刘奎尸身前的杀人者,黑袍农民军王二字样被形容的触目惊心。 “全死了......都死了啊!” 他十指抠进府衙青砖缝里。 “那帮黑袍匪根本不像是普通流寇!” “贼寇战力凶悍..绝非劣徒....” 烛火将他痉挛的面容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如同索命鬼影。 楚文焕面色难看。 之前他又收到了边军总兵马韬的紧急调令,所有蛛丝马迹都指向同一个结论。 延按府周边,一股前所未有的匪患正在肆虐。 “必须即刻剿灭!” 楚文焕拍案而起,案角震落的灰尘在烛光中浮沉。 同知衔的威仪下,是他难以掩饰的慌张。 本以为之前那批流寇不过是和往日一样,虽声势浩大,实际上却没有什么战力,派些兵马随意巡视一番,便能让之军心溃散,没想到......他是知晓刘奎的,总兵马韬妻弟,虽然也是个喝兵血的混蛋,平日里身边的数百精锐却有些战力。 能将这样一批精锐击溃,足见对方之强势,若是放任自流,之后必将成为心腹大患! 黑袍匪的崛起恰似一柄悬顶之剑,若不能速除,朝廷问责的雷霆必将砸落。 次日清晨,一道身影飞速奔赴县衙,该府衙差役面色难看。 “总兵那边有消息了!” “说是这批贼寇藏身之所,名为——两棵树!” “去,传令!” 思索良久,这位延按府同知终于狠狠咬牙。 “第一,周边各下品县,必须率兵一同跟随剿匪。” “第二,传讯边军,合力绞杀!” 延按府各下品县兵马被紧急集结,而边军总兵马韬已亲率精锐,誓要荡平那藏匿于两棵树的匪窝。 与此同时,雨水顺着县衙檐角滴落,在青石板上凿出深浅不一的小坑。 阎赴站在廊下,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尊铁铸的雕像。 雨水顺着他的甲胄纹路蜿蜒而下,在脚边汇成细流。 他伸手接住檐角滴落的雨水,冰凉刺骨的触感让他深吸了一口气。 深冬大雨,缺乏医药,如今这片黄土地上,还有许多要解决的事。 “大人,府衙急令。” 典吏张炼躬身递上盖着朱红大印的公文,油纸包裹的文书未被雨水浸湿分毫。 如今虽已是典吏,但在大人面前,张炼仍是不自觉保持着昔日书童的动作,神色恭敬,目光澄澈。 阎赴拆开火漆,目光在纸面上快速扫过,嘴角微不可察地勾起。 他将公文递还给张炼。 “念。” “延按府令,查有黑袍匪聚众作乱,劫掠官道,戕害良民,着各县即刻点齐兵马,会同边军马总兵剿灭匪患,不得有误......” 张炼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兴奋。 “上钩了!” 做为阎赴的心腹,如今他的确知晓接下来自家大人的规划,延按府越重视这批所谓的‘匪’,他们做大的机会便越大,养寇自重的棋局便越是稳定。 阎赴抬手止住张炼,转身望向雨幕中模糊的校场轮廓。 “传令,点兵。” 是的,即便是如今整个延按府声势浩大,要绞杀自己麾下的黑袍军,他仍是面不改色。 校场上,四百余人在雨中列队。 这些人里有县衙的差役、巡检司的兵马、临时征召的壮丁,甚至还有几个从边军退下来的老兵油子。 一群人虽然逐渐在县衙掌控之中,但大部分仍是衣衫不整,队列歪斜,有人缩着脖子躲避雨水,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阎赴披甲执剑登上高台,铁靴踏在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没有立即说话,而是用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面孔。 渐渐地,嘈杂声消失了,只剩下雨水敲打甲胄的叮咚声。 “刀盾营出列!” 六十余名甲士应声而出。 他们大多是卫所退下来的老卒,身上叶甲虽然锈迹斑斑,但举手投足间仍带着行伍之气,算是巡检司中战力稍强的一批。 阎赴特意将县库里最好的装备分配给他们,厚背刀磨掉铁锈,圆木盾用桐油反复浸泡过,雨水打在上面立刻滑落,不会增加额外重量。 这些都是县衙内原本巡检司便有的装备器械,之前刘覆文把控县衙的时候,经常将之取出倒卖,如今还存在库房内的,算不上精良,但也能用。 此刻阎赴手持皮鞭,目光漠然,盯着每一个动作迟缓的将士。 “盾阵!前踏三步!” 阎赴一声暴喝。 六十面木盾同时举起,在雨中形成一道移动的铁墙。 老兵们的步伐整齐划一,踏地声如同战鼓,溅起的水花打在后面士兵的脸上,却无人敢擦拭。 阎赴微微颔首,这支刀盾营是他精心打造的力量,每一个士兵都经过他的亲自挑选。 那些桀骜不驯的老兵油子,在他的皮鞭和军法下,早已磨去了棱角,只剩下服从的本能。 他不是当真去剿匪,可养寇自重,首先便要让延按府的官吏看到自己的价值。 这些‘中看不中用’的花瓶阵列,便是自己的价值所在。 “弓弩营听令!” 八十名弓弩手分成两列站出。 他们中有巡检司的射手,也有山中猎户出身的壮丁,阎赴特意取出铁匠作坊打造的三十张强弓,配发给这批列阵整齐的射手。 “五十步靶,十箭连射。” 阎赴的声音不大,却让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 “射不中靶者,减三月粮饷。” 靶子很快在雨中立起,红色的靶心在雨水中渐渐晕开。 弓弩手们拉开弓弦,雨水顺着弓臂流到手上,又冷又滑。 有人手抖了一下,箭矢斜飞出去,钉在了靶子边缘的木框上。 “啪!” 阎赴的皮鞭立刻抽在那人背上。 “再来!” 阎赴面无表情地看着第二轮齐射。 这次没有人敢大意,雨幕之中,八十支箭呼啸而出,半数命中靶子,其余的也都在红心附近! 强弓的威力尤其惊人,一支箭甚至穿透了靶子,钉在后面的大树上嗡嗡作响。 第118章:联合剿匪 阎赴对这些弓箭手的要求并不算高,十箭连射,对体力要求很大,但他只要求这批下品县的兵马能有气势,并未要求一定要射中靶心。 “骑兵何在?” 三十名骑手牵着战马走出队列。 这些马匹都是原本巡检司的战马,只是良驹被刘覆文暗中卖出去,如今只剩下些劣马,不过用来唬人,也足够了,尤其是阎赴特意安排,马鞍、辔头都用桐油精心保养过,雨水无法浸透。 赵将,这个二十出头的巡检,赵渀之子,如今也是一身穿黑袍,手持马鞭站在队伍最前方。 青年面容坚毅,眼神冷峻如刀。 他翻身上马的动作干净利落,显示出极为丰富骑术造诣。 “绕场三周,阵型不乱!” 阎赴下令道。 赵将一甩马鞭,清脆的响鞭声刺破雨幕。 三十骑同时启动,马蹄声如雷,溅起的水花形成一道移动的水幕。 令人惊讶的是,即使在疾驰中,骑兵们依然保持着严整的队形,无人超前也无人落后。 阎赴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这些骑兵已经经过赵将多日操练。 赵将虽然年轻,但在父亲的严格训练下,已经掌握了统领骑兵的要领。 更重要的是,经过上次之事,如今赵将父子对阎赴也算忠心耿耿,是阎赴可靠的嫡系力量。 余下的一百多人被编为辎重营。 他们没有精良的装备,只有简单的棍棒和粗布衣裳。 但阎赴同样重视这支队伍,亲自挑选了几名坚毅之辈担任队长。 “军中无贵贱,唯军纪是瞻。” 阎赴的声音在校场上回荡。 “今日雨中操练,明日战场厮杀,都是一般道理。” 他突然提高声调。 “全体听令!雨中站军姿,直至雨停!” 队伍中传来一阵低声的骚动,毕竟这雨虽然极小,朦朦胧胧,但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停不了,站在雨中几个时辰,即使是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了。 尤其是如今是冬日。 但没人敢公开反对,皮鞭和冷峻的目光已经让所有人噤若寒蝉。 阎赴自己也站在高台上,雨水顺着他的铁甲流下,在脚边积成一个小水洼。 他纹丝不动,如同一尊铁铸的雕像。 知县尚且如此,士兵们哪敢懈怠?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朦胧小雨浸透了每个人的衣服,冰冷的触感逐渐变成刺骨的疼痛。 一个年轻的差役双腿发抖,眼看就要倒下,旁边巡检司的老兵立刻用刀柄顶住他的后背。 “县尊未动,尔敢溃阵?” 老兵低声喝道,刀疤脸上满是狰狞。 差役咬紧牙关,硬生生挺直了腰杆,其他人见状,更是不敢有丝毫松懈。 午时将至,雨势稍缓,厨役们在校场边缘架起大锅,熬煮着浓稠的粟米粥,混了些腊肉碎末,香气飘来,饥肠辘辘的士兵们却不敢移动分毫。 “按队列轮流用餐。” 高台上,阎赴终于开口。 “刀盾营为先,弓弩营次之,骑兵营再次,辎重营最后,伤者病者优先,健卒押后。” 这规矩看似简单,实则暗藏深意,老卒们得到了应有的尊重,而新兵们则明白了等级秩序的重要性。 一个捕快仗着自己是最初跟随阎狼捕头的,想插队先领粥食,结果阎赴一鞭子抽在他身上,顿时皮开肉绽。 “军中无贵贱!” 阎赴的声音带着冷漠狠辣。 “再敢乱序,军法从事!” 那人捂着伤痕,面色涨红,退到队尾,再不敢造次。 其他有类似心思的人也都收敛起来,老老实实按规矩排队。 粥食分发完毕,士兵们蹲在雨中狼吞虎咽,是简单的粟米粥,此刻也成了人间美味。 阎赴自己却仍站在高台上,直到最后一个士兵吃完,他才接过张炼递来的粗面饼,就着雨水咽下。 这一幕被所有士兵看在眼里,那些原本对严苛训练心怀不满的人,此刻也都默默收起了怨言。 知县大人尚且与士卒同甘共苦,他们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下午的训练更加严酷。 刀盾营在泥水中练习冲锋陷阵,弓弩手们的手指被弓弦勒出血痕,骑兵们的马匹浑身湿透,鼻孔喷着白气。 辎重营则反复演练物资运输和伤员搬运,确保战时不会手忙脚乱。 夜幕降临时,雨终于停了,校场上点起火把,阎赴开始最后的检阅。 刀盾营的盾面上水珠滚落,不留一丝痕迹,弓弩营的箭袋干燥如初,没有一支箭被雨水泡坏。 骑兵营的战马安静地站立着,被那些骑兵死死的控制住,辎重营的物资堆放整齐,每件器械都摆在指定位置。 他要的从来都不是这批人马的战力,毕竟他麾下真正的精锐力量,仍是黑袍军,可要想要入延按府官吏之眼,则必须证明他们从县的兵马,是真正的精锐! 眼前这支队伍,只要不动手,谁也看不出来他们没有战力! 阎赴满意地点点头。 “明日出征,列阵必如今日!” 将士们如释重负,却依然保持着队列有序离开,阎赴独自站在高台上,望着渐渐空旷的校场,黑袍在夜风中微微飘动。 张炼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大人,马总兵派人来问,我们何时能赶到两棵树合围匪巢?” 阎赴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 “回话,就说本县兵马尚需整顿,三日后启程。” 他望向北方,那里是传说中的两棵树,黑袍军的藏身之处。 如今声势浩大的剿匪,有边军加入,有府衙差役兵马,可偏偏没人知道,那支所谓的匪军,其实是这位从县知县一手养出。 那些劫掠缙绅的行动,不过是阎赴暗中授意的表演。 如今,他真的有机会名正言顺地扩军备战了! 楚文焕的慌张,马韬的调兵,都在阎赴的算计之中。 等朝廷和边军被黑袍匪搞得焦头烂额之际,他阎赴率领的精锐县兵就会成为延按府的中流砥柱。 到那时,谁还知道他不过是个小小的知县?整个延按府的官吏,都只会知道,剿匪,非从县不可! 第119章:病天下 嘉靖二十八年正月初九,陕北继小雨之后,迎来恶雪。 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仿佛随时会坠落到黄土高原的沟壑之中。 清晨,天还未亮,阎赴乘着马车悄然离开,身后跟随的是运送辎重的车辆,东西都用麻布盖上,看起来极为隐秘。 经过校场时,阎赴目光扫过正在操练的县衙兵马。 这些兵马在昨日自己操练之后,今日又在赵将这位巡检的带领下,打着火把起了个大早。 弓弦声,马蹄声,阵列脚步声不绝于耳。 阎赴并不意外。 虽然这些兵马还算不上如黑袍军那般的真正心腹,但如今也是心中只有自己这位知县,甚至连朝廷也不在乎。 毕竟昔日这群人中,不少人家中都遭遇过被缙绅欺压吸血,甚至经历过缙绅四家收粮的粮荒绝望。 若非自己这个知县安顿了他们家人,提供粮食,他们中死的人不会比招地县那些流民少。 现在,自己要用他们,这些陕北汉子便将自己当成了知县的刀。 马车颠簸着出了从县,沿着小道向荒郊行去。 风雪如刀,刮过光秃秃的山梁,在延按府西郊的两棵树村上空呼啸。 村口那两棵枯槐的枝丫上,积雪凝成冰棱,在风中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村落里低矮的土屋在暴雪中蜷缩如兽,屋外,四百余名黑袍军挤在一起取暖。 其中赵渀这位黑袍农民军之首,阎天这位黑袍陕北军之首都在。 篝火里仅燃着几根湿柴,黑烟滚滚却少有暖意。 寒气从土原缝隙钻入,冻得人牙关打颤,手脚上的冻疮溃烂流脓,却无人抱怨。 “大人来了!” 村口哨兵的一声呼喊,打破了死寂。 土屋外的将士们眼底亢奋,藤甲摩擦声窸窣作响,他们面面相觑,神情惊喜。 大人亲临这如今延按府官兵眼中的匪巢来了? 风雪中,一个魁梧身影踏雪而来。 阎赴身披朴素衣衫,靴底在积雪上碾出深痕,每一步都沉稳有力。 他身后跟着十余名从县小庄的民夫,也都是黑袍农民军将士们的亲人,如今人人裹着厚毡,却无人言半句苦寒,阎大人尚且亲自踏雪而来,他们这些随从怎能叫苦? 阎赴踏近篝火时,带进一股刺骨寒风,火光映照下,他的面容如冷铁般坚硬。 屋内众将士衣衫褴褛,补丁叠着补丁,有些人甚至穿着草鞋,冻得发紫的脚趾抠在泥地上。 他们中年纪最大的已有三十多岁,最小的不过十四五岁,脸上还带着稚气。 阎赴的目光扫过屋内,忽然从民夫押送的车上掀开遮盖的布匹。 那些棉袄五花八门,有红绸面的,有蓝缎子的,有青布缝制的,内里塞满蓬松雪白的棉花,轰然展现在这场恶雪之中。 刺骨的寒意与浓重的汗馊、冻疮溃烂的气味扑面而来。 摇曳的火光映照着一张张因寒冷而布满皴裂的脸,他们的眼神里混杂着兴奋和激动,还有一丝茫然期待。 身上单薄的破衣如同枯叶,补丁摞着补丁,露出的皮肤上紫红的冻疮触目惊心,有些已经溃烂流脓,粘在褴褛的衣料上。 阎赴的目光缓缓扫过,那素来如寒铁般冷硬的面容,在跳跃的火光阴影下,松动了一丝。 他的视线在李狗子那双因常年劳作而骨节粗大、布满冻疮裂口的手上停留片刻,又在马铁狼那赤着踩在冰冷泥地,冻得发紫肿胀的脚上顿了顿。 直到目光转向角落,一个蜷缩着的半大孩子,嘴唇乌紫,抱着双臂不停地打摆子。 这哪里像是能撼动官府的匪? 分明是大明西北的这片黄土上,被苛捐杂税,豪绅官吏,天灾人祸榨干了最后一滴血,连一件完整衣裳都穿不起的最朴实的庄稼汉。 他胸腔里涌上一股沉甸甸的酸楚,并非怜悯,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痛惜的愤怒。 这些本该在田地里挥洒汗水,守着妻儿热炕头的汉子,如今却如困兽般蜷缩在这风雪中的破屋里,用残躯对抗着整个腐朽的世道。 “穿上。” 他的声音依旧洪亮,俯身亲手将那一捆色彩不一的袄子放了下来,动作甚至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轻缓。 他甚至一件一件,亲手将棉袄披在面前这些奉他的命令来到此地伪装流寇的乡亲身上。 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出现。 河西村的王三狗,小庄的马铁狼......他能看到那些孩子,那些青年,乃至三十多岁的庄稼汉红了眼眶。 “今日,尔等穿这缙绅的袄,吃缙绅的肉,日后便用这土地裹他们的尸。” 话音未落,屋内轰然炸响。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农军汉子李狗子第一个伸手触碰着被大人披在自己肩头的棉袄,他的指尖触到光滑的缎面时,竟抖如筛糠。 “这,这便是绸缎......” 李狗子声音哽咽。 “俺爹当年给孙家扛粮,累死在田里,都没摸过这般软的料子......” 他颤抖着触碰袄内露出的东西,看见里面棉花如新,突然咬着牙眼泪不自觉漫出来。 “大人!俺李狗子这条贱命,今日便烙在您手里了!” 马铁狼小心翼翼的搂着一件蓝缎棉袄,粗手笨拙地系着绳结,低下脑袋。 “俺家三亩水浇地被楚家霸了,娘也冻死了......这袄子,是俺马家祖祖辈辈第一件暖衣。” “真好,不用冻死了。” 阎赴踏前一步,黑袍猎猎作响。他弯腰拾起一件棉袄,亲手披在一个瘦弱的农民军将士身上,声调逐渐拔高。 “尔等是我阎赴的人!可整个陕北病了,缙绅吸民血,官府剥民骨,不让咱们活,该如何!” 他目光扫过面前的每一张面孔,那些篝火熊熊燃烧,似乎正汹涌在这些陕北汉子眼中疯狂蔓延! “尔等非匪。”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在呼啸的风雪背景中,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乃我从县百姓!朝廷不管你们死活,冻着你们,饿着你们,逼着你们……” 他环视着那一双双因他的举动和话语而渐渐亮起,蓄满泪水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我阎赴,管!” 这不再是昔日这些汉子从所谓的缙绅大善人身上看到的居高临下的施舍。 阎赴深吸一口气,胸腔所有的压抑都在化作火光。 第120章:三方围剿 大明一群被逼至绝境的可怜人几乎遍地都是。 这一刻,这位昔日金榜面圣的读书人内心翻涌的复杂情感催生出近乎朴素的承诺。 许多黑袍军愣住,旋即咬着牙,攥紧棉袄的手几乎要将之按入掌心。 他们从那个亲手为老兵披袄的青年知县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心疼。 那样情真意切,发自骨子里。 也真切地感受到,所谓大明朝廷的大人物胸腔里,跳动的并非全是冰冷的铁石。 第一个哽咽的,是王三狗。 这个少年鼻子泛酸,认认真真的行礼。 “从县有大人,幸甚。” “大明有大人,幸甚!” 屋内将士闻言皆颤,纷纷披上棉袄。 棉絮裹身的瞬间,这群挤压在破败荒芜之中,即将面对延按府大军围剿的身影,仿佛重获新生。 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兵偷偷咬了一丝袄内的棉花,喃喃笑着。 “甜的......比俺娘临走前塞给俺的糠饼还甜。” 屋外风雪愈烈,呼啸声如鬼哭狼嚎。 阎赴忽然拍掌三声,亲兵们推入数辆木车。 车上堆满腊肉、白菜、白面馒头,如同小山,一口大铁锅被架在火塘上,腊肉白菜炖锅很快沸滚,浓郁的香气撕开风雪,直钻入每个将士的鼻腔。 农军汉子们围锅而聚,瓷碗盛着热粥,腊肉肥油在汤面浮沉。 馒头掰开的瞬间,热气腾如白雾,在寒冷的屋内格外诱人。 缺了门牙的赵三捧着碗,嚼着厚实的腊肉片,汉子咧嘴笑着。 “遇到阎大人之前,二十年种地,没吃过这般厚实的伙食,真好。” 阎赴执碗立于风雪肆虐的门口,啜一口热粥,就这般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些朴实的黑袍军将士们。 他目光转的很慢,仔细地看着每一张脸。 这些人,因为自己的一句话,穿着藤甲,在过年时节来到延按府做了‘流寇’。 也是因为自己一句话,便愿意在此处面对延按府官兵的围剿。 大明的百姓当真朴实到了极点,甚至一口饭便能让他们卖了命。 可就是这样的一群人,总有人恨不得将他们的骨髓也榨出来。 风雪中,阎赴吐出一口白雾,神色振奋。 “吃罢!吃完练!” “今日雪里站军姿,明日雪里列阵,后日雪里破敌!” 近五百将士轰然应诺,碗筷摆放迅速,列队如龙。 阎赴亲自踏阵前,老旧布袍浸透雪花,身姿如山岳般不可撼动。 老军户赵渀站在队列中,望着阎赴的背影,胆寒与激动交织。 这位知县大人以剿匪之名,百炼私军,黑袍日后一旦成势,必定能掀开整个陕北的天! 尘土在黑袍军整齐的踏步声中腾起,四五百人如墨色浪涛列阵而立。 阎赴便站在最前方,手持长矛立于阵前。 他眉峰上夹杂着些雪,昂然开口。 “列阵!” 操练声轰然炸响。 赵渀攥紧刀柄,掌心沁汗。 纵然他已经见到过许多次黑袍军厮杀场景,甚至亲自带着他们参与过厮杀,但今日却不同。 阎大人只持着长矛站在最前方,整个黑袍两军,凶悍又令人心悸的阵势便不自觉展现! 这些曾在缙绅马蹄下苟活的百姓,粮荒年间啃树皮的流民,而今戾气弥漫,凶悍至极! 阎赴的操练也没有花巧阵法,唯有最狠辣的队列对杀。 矛阵先动,数百杆长矛齐刺,动作如一人所出,矛尖破风声似暴雨倾泻。 藤甲虽薄,却在暗淡光照下裹满寒霜,那是被汗水浸透的坚韧。 彼时,阎赴的目光如鹰隼扫过阵列。 他深知,延按府即将集结官兵围剿,但之后还有一场大戏,要让延按府的官老爷和缙绅老爷们好好看看。 刀队嘶吼着劈砍木桩,每一击都迸出木屑血痕,仿佛桩木是那些曾欺压他们的缙绅爪牙。 有人刀口卷刃,便赤手夺矛,藤甲裂缝处露出血肉,却无人退步。 前队跌倒,后队踏其脊背而过,严整肃然,一动如山! 他们皆知,停下便是死,唯有向前。 “杀!杀!杀!” 咆哮声如战鼓,黑袍军往复冲刺,矛阵与刀队绞杀轮转。 没有阵法的精巧,只有血肉夯实的悍勇。 赵渀喉头滚动,看见他们眼中并非戾气,而是被自家大人点燃的不屈,那些曾被缙绅踏碎尊严的农户,如今在沙场上将每一滴汗与血,都铸成对命运的嘶吼。 暮色浓烈,风雪呼啸,操练仍未停歇。 长矛刺破风霜,刀光似要劈开云霞,四五百人如一道黑潮,在冲杀中积蓄着滔天暴戾。 赵渀握刀的手不再发颤,而是亢奋! 只因大人,给了他们第二次活命的理由和......资格。 像个人一样,堂堂正正地活着! 深夜,黑袍两军疲惫的休息。 彼时阎赴和赵渀,阎天等还汇聚在一处,看着舆图。 赵渀胸腔中情绪翻涌,胆寒也激动的看向坐在身边土炕上的阎赴。 之前打探的消息已经传回来了,因为刘奎的死,整个延按府都在震怒。 边军,各下品县,乃至府衙兵马,之后都会齐聚,来绞杀这批凶悍的‘流寇’。 大人也将会以大明知县的身份,率领兵马加入官兵阵型之中,来‘围剿’他们! 也正是这一刻,阎赴声音平静,指向舆图。 “三方围剿?” 他眯起眼睛,眼底森冷。 大明陕北的兵马是什么德行他再清楚不过。 除了真正对抗外敌的精锐边军,无论是府兵还是各下品县兵马,都是一盘散沙,土鸡瓦沟。 接下来的围剿虽然名义上是听从总兵马韬的,但实际上,必定会陷入各自为战之困局。 正因如此,接下来,自己手底下拥有的实际人马,会是从县兵马四百余人,黑袍两军四百八十余人,近千兵马! 这股力量,足够在暗中蚕食任何一方的势力,甚至悄无声息的完成反向袭杀! “那就彻底闹大,从这场围剿开始,让黑袍军,扬名陕北!” 第121章:安营扎寨 寒风卷着大雪,刀子似的刮过从县窗棂,发出呜咽。 屋内,烛火扭曲,映得阎赴的脸庞半明半暗。 他端坐在老旧书案后,面前是张炼这位心腹典吏刚刚完成的统计。 《从县乙巳年腊月庶务实录》跳跃的烛火下,他执笔的手稳定而有力,正逐项清点他亲手播下并艰难培育的家底。 其一,军中。 黑袍陕北军,二百四十人。 皆本县及邻县失地农户,佃户,身强体壮,心性坚韧。 经数月严训,粗通战阵,号令森严。 装备是长枪一百二十杆,腰刀一百六十柄,强弓二十张,自制箭矢两千,甲胄,藤甲。 头领,阎天。 黑袍农民军,二百四十人。 皆去岁缙绅欺压后劫粮队,参与石牛山之战的从县饥民,感念活命之恩,忠诚至极,训练日久,以队列、号令、基础搏杀及耐力为主。 装备长矛两百四十柄,腰刀一百柄,一部分是从县四族的,一部分是刘奎兵马所携带,甲胄同陕北军一样,都是藤甲。 头领赵渀,昔日边军老军户。 合计可用精锐战兵四百八十人。 这两支兵马,此为阎赴手中最核心、也最不容于世的武力。 还有一支兵马,县衙巡检司,差役,民壮,合计四百人。 这些兵马虽然战力没有黑袍军强悍,但如今也颇为忠心,毕竟自己灭杀缙绅,还给了他们粮食,算是他们的恩人,这些兵马如今只知晓自己这位知县,州府衙门,朝廷命令一概无视,虽然战力不强,但已有了几分阵列森严之气象。 其二,粮秣储备。 仓禀实存粟米、麦、豆、杂粮并计,约两万石。 这是阎赴上任后,以雷霆手段灭杀数家缙绅所得,还有一部分是外面采买。 两万石,看似充盈,然养兵四百八十,加上依附之工匠、妇孺,流民,每日消耗巨大。 阎赴深吸一口气,眯起眼睛。 此粮耗不过冬末春初。 好在如今从县熬过了冬日,土地开垦极多,又在竭力改善土质,因此效果不错。 只等着春耕,便能大大缓解粮食压力,而且百姓家中还有不少存粮,不必县衙发放度日,只有实在熬不过的老弱孤寡才需要粮食稳定。 新垦荒地,去岁秋后,组织流民,军属于从县郊外向阳坡地,废弃村落旧址,缙绅昔日田产,抢垦荒地约八百亩。 道路修筑上,整修拓宽从县通往河西村、小庄等主要聚居点土路三十里。 目前仅能容大车勉强通行,遇大雪即断,不过之后会相继铺满碎石,章伯彦等人如今正带着人亲自施工。 水利营缮负责的是谢怀清等一众县政司官吏文书。 水渠大部为流民所铸,疏浚、新挖引水小渠十五条,总长约四十里。 谢怀清昨日上书,准备在于春耕时,尽可能引融雪及山涧水灌溉新垦及部分塬上旱田。 水库,塘坝方面,大部分在小庄后山,山坳选址一处,如今因冻土及物料短缺,仅完成地基清理及部分土方挖掘,工程暂停,待开春会继续进行挖掘。 灯光昏暗。 阎赴的目光在两万石和四百八十战兵,四百辅兵上停留片刻。 “粮是底气,兵是利刃。” 他喃喃开口。 “大人,时辰差不多了。” 张炼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平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这个昔日的少年书童,如今已成长为阎赴最得力的臂膀和情报主管,眼神锐利,心思缜密。 他早已知道接下来将要面对什么。 这是一把火,一把足以将整个从县,乃至整个陕西点燃的火。 近乎亢奋的张炼眼眸明亮,期待的看着自家这位大人。 阎赴合上簿册,起身。 单薄的布帘掀起,刺骨的寒气扑面而来。 县衙前的空地上,四百人马已肃然列队。 打着从县巡检司,县衙三班的旗号的兵马,穿的五花八门。 打满补丁的破旧号衣或干脆裹着辨不出颜色的破布烂袄,表露在外的兵器也是长短不一,锈迹斑斑的腰刀,磨损的木杆长枪,甚至还有削尖的木竹。 队伍看起来老旧破败,除了阵列森严,与精锐二字毫不沾边,光看器械,倒像是被强征来的乌合之众。 唯有阎赴和紧跟在侧的张炼,以及这些县衙兵马知道。 破败外表下藏着的,是真正远超周边各下品县战力的兵马! 他们比不上真正的精锐,也不过是指的黑袍军而已。 那看似臃肿的破布烂袄里,无一例外都裹着厚实暖和的棉衣。 赫然是年前分发下去的那种,由缙绅家取出的上好绸缎棉袄改裁,内塞着虽非顶级但也足够御寒的棉花。 阎赴之前便已下令,行军途中,好棉袄必须掩藏在破烂之下。 如今已经接近小冰河时期,虽说不上饿殍遍野,但在陕北,这样一支衣着相对光鲜的兵马,无异于小儿持金行于闹市,顷刻间就能引来州府上官贪婪的目光和巧取豪夺的摊派。 破败,是此刻最好的保护色。 “出发!” 阎赴翻身上马,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雪。 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只有简短的开口。 四百人的队伍,沉默地开拔出城,一头扎进漫天风雪织就的白色幕布之中。 马蹄和脚步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闷响。 从县兵马在雪原上艰难跋涉,如同一条在白色巨浪中挣扎前行的黑色细线。 破布外袍很快被雪水浸透,又被寒风冻得梆硬,摩着内里温暖的棉袄。 这些巡检司的将士们缩着脖子,呵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霜挂在眉梢胡须上。 好在内里的棉袄总是包裹热气,无人因严寒倒下,行进速度虽慢,却保持着基本的队形。 若是放在之前阎赴上任前,这些被喝兵血的将士,哪里能熬得住。 阎赴骑在马上,目光穿透风雪,望向延安府的方向,心中盘算的,绝非如何剿灭那支所谓的流寇。 三日后,队伍顶着风雪,抵达了延安府城东北二十里外的指定集结地。 这一刻,终于到了即将剿匪之时! 远远望去,几处低矮的营盘散落在被雪覆盖的原野上,炊烟稀稀拉拉,显得有气无力。 在靠近一片小树林的边缘,阎赴下马,挥手。 “安营扎寨!” 第122章:兵卒之武 此地位置相对独立,既能观察全局,又便于机动。 安顿下来后,阎赴立即带着张炼,策马巡视其他几路剿匪军的情况。 大风凌冽,卷着雪粒抽打在脸上,眼前的景象,让阎赴眼底冰冷,点头确认。 第一路赫然是招地县兵马。 就是之前他们接到许多工匠,饿殍遍地之县。 此地兵马约三百人,营盘扎得歪歪扭扭,士兵大多蜷缩在单薄的帐篷里瑟瑟发抖,或者围在小小的火堆旁抢夺着烤焦的饼子。 兵马号衣破烂不堪,许多老卒连双像样的鞋都没有,用破布烂草裹着冻得发紫的脚。 兵器多是锈蚀的腰刀和断了头的长矛,几杆老旧的火铳靠在一边,引药孔都被冰霜堵住了。 带队的是个愁眉苦脸的把总,正呵斥着几个为争抢柴火扭打在一起的兵痞。 看这把总不像个脑满肠肥之辈,不过阎赴也没在意。 第二路是保安县兵马。 此县出兵约二百五十人。 保安县之前粮荒倒算不上严重,情况比招地县稍好,但也有限。 将士们面黄肌瘦,眼窝深陷,显然是长期吃不饱饭。 营中弥漫着一股怪味,有人病恹恹地躺在雪地里呻吟,如此大雪天,怕是熬不了多久。 这批兵马装备同样低劣,弓箭手的弓弦松松垮垮,毫无张力。 带队千总躲在还算厚实的帐篷里烤火,营务全交给一个懒洋洋的哨官。 看的张炼眯起眼睛,眼底划过一丝冷笑。 第三路是安定县兵。 安定县兵马最少,仅二百人,但这支队伍也最是奇特,竟有十数辆骡马大车,上面装着箱笼包裹。 这些老卒们穿着相对整齐些,眼底个个油滑市侩,围着大车指指点点,像是在看守自家的财货。 阎赴冷笑,一眼便知,这安定知县必是借机摊派勒索,让士兵充当了押运私财的脚夫。 战力怕是连土匪都瞧不上。 安扎在后方的第四支兵马,赫然是延安府府兵,三百多人打着府衙的旗号,营盘居中,稍显规整,装备器械不错,只是此地之兵精神萎靡,缩手缩脚,毫无精兵气象。 刀枪保养极差,长枪枪杆开裂,盾牌蒙皮脱落,几个官吏聚在一起,眼见着是在抱怨天气。 最后一支兵马让阎赴神色略微肃然,延绥镇边军。 五百人的队伍,这是此次剿匪人数最多、装备最好的一支,打着边镇的旗号,营盘也最为严整,甚至挖了浅浅的壕沟。 士兵体格相对壮实些,穿着半旧的鸳鸯战袄,佩着制式的腰刀、长枪,还有数十杆三眼铳。然而,阎赴敏锐地发现,许多士兵的鸳鸯袄里塞得鼓鼓囊囊,显然也是靠私添棉絮御寒。 那些火铳手摆弄铳管时动作生疏,火药袋也空空的。 边军啊。 昔日随永乐数征漠北,大明的脊梁,也已朽坏不堪,空有其表。 他们或许曾是悍卒,但在这苦寒之地,被欠饷、盘剥和绝望磨去了爪牙,只剩下为求活命而保留的最后一点架子。 剩下的兵马几乎算不上兵马,不过是延按府城的缙绅所征集的民壮。 六百人的队伍成分最杂,人数也最多,营盘最大,也最混乱。 一群被银子雇佣的汉子们穿着各色家丁号衣,拿着五花八门的武器,有缙绅护院的精良雁翎刀,也有长柄朴刀到锄头、木棒应有尽有。 他们三五成群,喧哗吵闹,围着几口炖着肉的大锅,空气中飘着酒气。 几个穿着锦袍、裹着厚厚裘皮的管事模样的人,趾高气扬地指挥着,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更像一群准备去械斗的豪奴。 阎赴策马缓缓走过,目光沉静地扫过这一片片萎靡混乱的阵型。 风雪中,各营士兵缩着脖子,呵手跺脚,军官躲在帐篷里,唯有那缙绅民壮的营中,传来阵阵猜拳行令的喧嚣。 阎赴的声音平静无波。 “看清楚了吗?记下来。” 张炼早已备好了炭笔和一本硬皮册子,闻言立刻点头,眼神锐利如鹰隼,快速地在风雪中记录着。 「一、招地县兵,约三百人。衣甲破敝,械朽兵疲,面有菜色,士气萎靡。带队把总无能,战力下等」 「二、保安县兵,约二百五十人。饥疲交加,病容可见,器械简陋。千总避寒,营务废弛,战力下等。」 「三、安定县兵,约二百人。形同商队护卫,军心涣散,意在财货,战力下等」 「四、延安府府兵,约三百人。虽具制式,保养失当,军纪涣散,怨气充斥,战力下等」 「五、延绥镇边军,约五百人。陈游击统带。甲械稍整,然火器手生疏,炮械陈旧,兵士实袄内添絮,欠饷日久,战意存疑,架子未倒,内里已空,战力中等」 「六、缙绅民壮,六百乌合之众,械杂人嚣,目无军纪,唯利是图,形同匪类,管事者骄横,无战力」 联军总计约两千人。 张炼的字迹在寒风中有些颤抖,但条理清晰,记录详尽。 合上册子,他看向阎赴,眼中没有面对两千余大军的恐惧,只有一种洞悉真相后的冰冷平静。 阎赴望着远处在暮色风雪,指尖轻轻敲打着马鞍。 边军最强,但也烂了。 若是真的打起来,他甚至不觉得这些边军会是黑袍军的对手。 尤其是那些火铳,三眼铳,如今大明火器都需要到京师领,而到京师领最重要的是什么? 银子。 是的,边军的武器,没给那些太监和勋贵银子,他们便不发。 嘉靖年并非崇祯年,可若是单论腐朽,恐怕对比崇祯年也是别无二致。 所以,那些火铳怕是十有八九都只是凑数的,没有多少能打响。 边军最严重的喝兵血,便更不必说,故而兵刃上,边军的优势也不算太多。 风雪中,阎赴漠然转身。 这就是大明。 嘉靖年间的腐朽王朝! 第123章:来羊 距离两棵树不远处,被临时征辟为校场。 寒风卷着北地的雪,刀子般刮过校场上的近两千兵卒。 总兵马韬披着厚重的裘氅,立于点将台上,眼底狠辣。 “奉巡抚衙门令,三日后开拔剿匪,各营加紧操练,不得懈怠!” 最初他对所谓的剿匪,只是抱着吓唬的念头,如今对方竟然对自己的妻弟下手了。 要知道,刘奎手上,每年至少能靠着喝兵血,给自己带来数千两银子的进项! 黑袍匪,该死! 台下,各县巡检司,府兵,缙绅民壮,边军黑压压站了一片,却无一人应声。 马韬也不在乎,反正他要的只是结果,之后他从这批老兵油子身上也得榨不出什么东西了。 “此次剿匪,府衙也不会亏待尔等,剿匪行军一应军辎,皆由府衙下发。” 说到此处,马韬转头看向身边的官吏。 那官吏会意,点头,立即带着兵马开始搬运麻袋。 雪花打着旋儿落进麻袋的破洞里。 粮吏的算盘珠子噼啪作响,手指头往账簿上一戳,头也不抬,懒洋洋的开口。 “招地县,七十三石。” 麻袋口子一扯,灰扑扑的糙米瀑布似的泻出来,扬起的陈年霉味呛得前排军汉直咳嗽。 王麻子伸手一抄,掌心里躺着几粒带黑斑的米,米沟里还粘着暗红色的谷蠹虫尸。 “这他娘得是五六年的陈粮吧” 队伍里不知谁嚷了一嗓子。 粮吏眼皮都懒得抬起来。 “爱吃不吃。” 他倒是不关心这些军汉吃了能咋,反正窜稀死了,和自己也没什么关系。 有马韬这位总兵大人在,他这个粮官甚至没资格中饱私囊,全都进了那脑满肠肥的总兵手里。 这要当真出了什么事,谁也怪不到他头上。 保安县的李三蹲在雪地里扒拉分到的米堆,指甲盖从里头剔出半截老鼠尾巴,气的他破口大骂。 “又是糙米......” “这他娘的够谁吃?” “剿匪?匪没剿到,先饿死了!” 远处安定县的兵丁已经骂起来了,有个精瘦汉子把米袋往地上一掼,褐黄的米粒撒在雪地上,像给冻疮溃烂的脚底铺了层粗粝的裹尸布。 延按府的几个老兵油子凑在背风处,拿佩刀尖挑着米粒在火上烤。 焦糊味混着咯嘣咯嘣的声响,听得人牙根发酸。 “比前线的树皮野菜强。” 领头的啐出一口黑渣。 “就是咽下去的时候,剌嗓子。” 校场角落突然爆发出撕打声。 两个延绥边军为半袋长绿毛的米扭作一团,破棉袄里绽出的芦花随着拳脚上下翻飞。 巡检司的鞭子抽过来时,其中一人正把混着血丝的米粒往嘴里猛塞。 “这是行军,再有这等事,当心自己的脑袋!” 阎赴站在辕门阴影里,看着自己麾下的兵默默扛走二十袋同样品相的糙米,一言不发。 只听身边延绥镇的年轻士卒不小心撒了一把,立刻被小旗官照着后脑勺一巴掌。 “捡干净!这要掺着树皮煮三天的!”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满地狼藉的米粒,也盖住了此起彼伏的咒骂声。 招地县的老兵油子抓起一把米,搓了搓,啐了一口。 “狗都不吃!” 保安县的瘦高个将士苦着脸。 “这米煮了,怕是拉嗓子......” 安定县的老卒干脆蹲在地上,一边翻弄着刚刚领到的粮食,骂骂咧咧。 “剿个屁的匪!饿着肚子跑都跑不动!” 唯有从县兵马静立如松,无人抱怨。 他们的队伍前方,站着一位身形挺拔的年轻知县,阎赴。 靛青棉袍,未披大氅,双手负后,目光平静地注视着校场上的骚动,神情冷漠。 领到了粮食,照例便要自行处置。 傍晚,各营埋锅造饭。 延按府兵的灶台上,大铁锅里煮着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糙米粥,兵卒们捧着碗,蹲在雪地里,一口一口艰难吞咽。 那些糙米的味道总让他们觉得想吐,但偏偏这地方,吐出来了可就没吃的了。 缙绅民壮的伙食稍好些,却也仅是配了咸菜,一群人围坐火堆旁,吃得咬牙切齿。 但他们不知道,他们这批人,对比起其他下品县,府兵,边军,那已经算得上是天壤之别了。 至少他们的稀粥里没有沙子,没有发霉的糙米,也没有老鼠毛。 边军最惨,连正经灶台都没有,随便架起几块石头,煮着混了雪水的糙米,汤面上浮着几片烂菜叶。 光是端着一碗汤水摇晃,浑浊的不像话,也不知道吃上一碗,能不能顶得一个时辰不饿。 而阎赴所率军的营地,却是另一番景象。 十口大铁锅架在临时搭起的灶台上,锅里翻滚着乳白色的羊汤,浓香四溢。 火头手持长勺,不断搅动,汤中沉浮着细碎的带骨羊肉、萝卜、野葱,热气蒸腾,在寒夜里凝成白雾。 另一侧,面案上的伙夫正麻利地擀着面饼,铁鏊子上烙出一张张金黄酥脆的饼,摞成小山。 阎赴亲自站在锅前,舀了一碗羊汤,递给身旁的县衙的老差役。 “趁热喝。” 那老差役咧嘴,双手接过。 “是,大人。” 老差衙役转头看向远处吃咸菜,吃糙米稀粥的货色,骄傲的抬起头,冷哼了一声。 “吃饱了,才有力气杀敌。” 阎赴淡淡道,随即转身,对全军高声开口。 “从县的儿郎们,今夜饱食,明日操练,三日后剿匪,我要你们一个不少地回来,咱们继续炖羊汤!” “诺!” 三百从县兵卒齐声应喝,声震雪夜。 到底是肉,诸兵马听起来名目繁多,实际上两千多人也算不得什么,这头风掠过去,远远的便能让另一边的招地县等兵马伸长了脖子,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隔的最近的保安县兵马最是没出息,每次从县这边的大锅里倒出一点汤水,都会听到他吸溜口水的声音。 不远处,其他营的兵卒伸长了脖子,眼巴巴望着从县的伙食,喉结滚动。 “他娘的,他们吃的是肉啊!凭啥啊!” “不是说咱都发的糙米吗?他们咋能吃羊肉?” “那县令什么来头?府衙不给粮,他们从哪儿弄的羊?” 第124章:合围 一群老兵油子大眼瞪小眼,只顾着拼命嗅着空气中的白雾,仿佛这样便能多吃几碗饭。 “听说那阎赴是朝廷里面科举中的官,说不准便在朝廷有门路......” “屁!他有个屁的门路,有门路能来咱陕北当县令?照我说......他八成是自个儿掏的腰包。” 雪越下越大,而从县营地的火光却愈发明亮。 从县兵卒们捧着热腾腾的羊汤,就着油饼大快朵颐,呵出的白气里都带着肉香。 这一夜也有很多兵马压根没睡好,毕竟羊汤可是在他们周边营地传除去了老远。 次日清晨,校场积雪盈尺。 晨雾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哈欠声。 延按府的军旗歪斜地插在雪堆上,旗下三五个兵卒正用长矛杆支着身子打盹。 有个胡子泛白的老卒干脆解开裤带,对着校场角落哗啦啦放水。 “列阵!列阵!” 安定县的巡检把刀鞘拍得啪啪响。 将士们一个个慢吞吞地挪动脚步,长矛歪七扭八地支棱着,活像一片被霜打蔫的芦苇丛。 招地县的刀盾兵正在玩骰子。 包铁方盾倒扣在雪地上当赌桌,铜钱在盾面上叮当乱转。 有人输了钱,骂骂咧咧地踹了一脚盾牌,惊得旁边打盹的同伴一骨碌滚进雪堆里。 校场中央突然爆发出争吵声。 保安县的两个枪兵为了争抢一副塞了棉花的手套扭打起来,沾血的棉絮随着拳脚飞扬。 至于招地县的把总蹲在一旁啃冻硬的馍,权当没看见。 缙绅民壮们手忙脚乱地系甲绦,边军在满地找丢失的兵刃,有个招地县的弓手甚至把弓弦套在了自己脖子上,错把弓弦当成了围脖。 整个校场东侧就像被捅了的马蜂窝。 雪越下越大,渐渐掩盖了满地狼藉的脚印、尿渍和呕吐物。 唯有校场西侧,三百从县兵卒的立足之地,积雪被整齐的靴底踏成了坚实的冰面。 各营兵卒缩着脖子,懒洋洋地列队,手脚冻得僵硬,动作稀稀拉拉的时候,从县的四百人,早已整装完毕。 这一刻,知县阎赴立于阵前,未穿官服,只着一身窄袖劲装,腰佩长刀,寒风中纹丝不动。 “列阵!” 寒风卷着碎雪,刀子般刮过校场。 从县的四百兵卒已在雪中立了半个时辰,却无一人跺脚呵手。 他们分作三阵,长矛居前,刀盾兵居中,轻骑两翼游弋,阵列如铁铸般森然。 阎赴眯起眼睛,立于阵前,手中马鞭轻敲掌心。 “变阵。” 前排百名长矛手闻令而动,齐声暴喝。 “杀!” 声未落,人已进! 百杆长矛同时前突,矛尖寒芒连成一片银浪,破空声尖锐如哨。 “进!” 矛阵如巨兽獠牙,次第咬合,竟无半分滞涩。 校场另一端,安定县的老卒看得目瞪口呆。 他们手中的长矛参差不齐,有的甚至用削尖的木棍充数,此刻对比之下,宛如儿戏。 “这他娘还是县兵?” 一个满脸冻疮的老卒喃喃道。 “当年边军的锐卒,也不过如此……” 阎赴状似无意的瞥了一眼总兵马韬所在,旋即赴马鞭斜指,中军刀盾兵轰然应诺。 五十面包铁方盾重重砸向地面,积雪飞溅。 “盾起!” 为了这次的操练和真正入眼延按府,此次行军,他也是取出了巡检司和县衙最后的精锐兵刃。 盾阵如墙推进,刀光自盾隙吞吐。 刀是厚背朴刀,刃口未开锋,却更显凶悍,这分明是战场搏命的架势。 盾兵每进一步,便是一声暴喝,震得校场边松枝上的积雪簌簌坠落。 不远处,招地县的刀盾兵看得脸色发白,他们平日里一个个打惯了山贼土匪,也习惯了只要自己有盾,对方再厉害也不过如此,可现在呢? 盾阵松散如筛,方才演练时甚至自相碰撞,惹得巡检破口大骂。 与此同时。 两翼三十轻骑突然动了。 没有号角,没有呼喝,只有马蹄踏碎薄冰的脆响。 骑兵分作三队,呈箭镞状切入假想敌阵,此地多用河曲矮马,不善冲刺却耐力惊人,与滇西战马略有相同。 “撒!” 骑队骤然四散,如鸦群惊飞。 “合围” 散骑又瞬间聚拢,骨朵挥舞间,三十根长矛呼啸着飞向草人靶子,赫然是阎赴命人扎的匪首。 草人脖颈应声而断,头颅滚落雪地。 校场西侧,延按府的二十骑看得瞠目结舌。 午时炊烟起。 从县营地飘出炖肉的浓香,百步外,保安县的兵卒正为半袋发霉的糙米厮打。 “看见没?” 一个从县年轻的身影下巴指了指那边。 “咱大人说,当兵的饿着肚子,枪尖就挑不起二两血。” 身旁老兵往雪地里啐了一口。 “当年老子在边军,饿得啃皮带时要有这等长官......” 话音未落,到底是瘪了瘪嘴,不再说话了。 校场将台上,总兵马韬的指节敲击着刀镡,目光始终没离开那支玄甲队伍。 其他县的兵卒瞪大了眼,边军的老卒倒吸一口凉气,连总兵马韬都从帐中走出,眯眼望着从县的阵列,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刀柄。 “这他娘的是县兵?!” “比边军还凶悍!” “那阎赴……到底怎么练的?” 阎赴面无表情,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马韬身上。 他知道,他要的出彩,已经成了。 果然,操练结束,马韬第一时间召见了阎赴。 大帐内,炭火熊熊。 马韬完全没有打算节约什么炭柴,只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 “阎知县,练得好兵啊。” 阎赴拱手,语气平淡。 “为朝廷剿匪,分内之事。” 马韬点点头,从案上取出一柄镶银腰刀,随手抛下。 “赏你的。” 阎赴双手接过,低头谢恩,眼中却无半分喜色。 他知道,这赏赐不过是马韬对自己这支兵马有了兴趣,即便再不乐观,这位总兵也无非是在想,一个县令哪来的钱粮养出这样的精兵? 但他不在乎。 他只知道,这次必须带着从县兵马出彩,只有这样,才能一步步成为陕西总督,这才是自己计划,最重要的一步! 第125章:大明反贼 嘉靖二十八年的新春刚过去,但这片陕北的大地上,却极难见到半点喜庆。 凛冽的风卷着雪,呼啸着掠过光秃秃的山梁。 一支杂乱的队伍正缓慢前行。 队伍最前方,总兵马韬骑在一匹枣红马上,眉头紧锁地回头望着自己率领的这支剿匪大军。 招地县的兵走在最左侧,三百来人排成歪歪扭扭的队伍。 他们身上的棉甲早已破败不堪,露出里面发黑的絮子。 长矛上的红缨褪成了灰白色,枪杆上布满裂纹。 士兵们面色蜡黄,嘴唇干裂,走路时脚步虚浮,仿佛随时会倒下。 “快走!磨蹭什么!” 招地县的把总骑在马上呵斥着,自己却裹紧了身上崭新的羊皮大氅。 右侧是保安县的二百五十名将士。 他们的情况比招地县的兵马更烂,队伍中不时传出咳嗽声。 一个年轻差役走着走着突然栽倒在雪地里,旁边的人麻木地绕过他,没人停下。 “起来!装什么死!” 保安县的千总从温暖的马车里探出头骂道,随即又缩了回去,外面实在是冷得很了。 倒下的差役挣扎了几下,终究没能爬起来,很快被落下的雪花覆盖了半边身子。 下了大雪,若是在这般地界行军染上风寒,缺医少药的,谁也没指望有人会救。 安定县的二百人走在队伍最后方。 他们倒是有说有笑,可腰间鼓鼓囊囊的,分明揣着沿途搜刮来的财物。 这支队伍从安定县走出来,几乎算得上是边走边劫掠百姓,下手极狠。 带队的是个满脸油光的胖子,正和几个亲信讨论着这次剿匪能捞多少油水。 “听说从县的阎知县就是操练有功,居然都能得了不少赏赐。” 胖子舔着嘴唇。 “这次咱们也学聪明点,别当真顾着拼命。” 延绥镇的五百边军算是队伍中看起来最像样的,至少他们穿着统一的号衣,腰刀也擦得锃亮。 但仔细看去,那些火器手的手指冻得发紫,根本扣不动扳机。 老旧的三眼火铳,大部分火铳管上锈迹被雪水浸湿,显得更加斑驳。 最混乱的是那六百缙绅民壮。 这群延按府缙绅花钱雇佣的民壮,加上各家出的不少家奴,都穿着五花八门的衣服,拿着菜刀、猎叉甚至木棍,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大声说笑。领头的几个乡绅骑着马,不时对士兵们呼来喝去。 “这哪是去剿匪,如同儿戏。” 马韬低声咒骂着。 倒不是他当真心系百姓,担忧匪患。 一方面是要处置这些断了自己妻弟这条财路的匪,一方面也是为了延按府许诺的银子,更重要的是,既是劫掠了多家财主地主,这批黑袍流寇,手里怕是也有不小的财富。 不过如今官兵的战力是越来越差了。 叹了口气,马韬终于转头看向队伍中唯一整齐的部分,从县的三百兵马。 从县的队伍走在中央,士兵们排成整齐的队列,脚步一致。 他们穿着普通的棉甲,腰间的干粮袋都挂在相同的位置。 长矛上的锋锐鲜亮如新,枪尖在雪光中闪着寒光。 队伍中没有一丝杂音,只有整齐的脚步声和衣衫摩擦的轻响。 “好啊!” 马韬忍不住高声赞叹。 “阎知县手下的兵马,训练有素!” 马韬眯起眼睛,心中更是打定主意。 若是日后需要面见上官之类,必定要带从县的兵马才是。 走在从县队伍最前方的阎赴微微一笑,拱手开口。 “总兵大人过奖了,剿匪卫国,乃下官分内之事。” 他面容粗糙,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穿着朴素的青色官袍,外面只罩了件半旧的棉甲,在这冰天雪地里显得单薄,却不见这魁梧知县有丝毫瑟缩。 如此形貌,愈发让马韬觉得满意起来。 队伍继续向前,雪越下越大。 远处的地平线上,两棵枯树孤零零地立在山头,那里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两棵树村,从县、招地县等地的接壤之处。 “传令下去,就地扎营!” 马韬看了看天色,下令。 如今天色漆黑,夜战未必对他们有利,毕竟黑袍流寇能在此地盘踞,听闻官兵围剿都没有逃窜,想必对此地的环境相当熟悉。 命令一层层传下去,各路人马立刻乱成一团。 招地县的兵争先恐后地挤向背风处,保安县的人直接瘫坐在雪地上。 安定县的则三五成群开始生火做饭,完全不顾军令要求的布防安排。 只有从县的兵马迅速而有序地搭建营帐,派出哨兵,布置防御。 阎赴站在自己的大帐前,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嘴角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夜深了,雪停了,但寒风更加刺骨。 各营帐中,士兵们挤在一起取暖。 招地县的一个老卒哆嗦着从怀里掏出半块硬如石头的饼子,咬了一口,半晌终究只能靠着口水磨掉一层外皮。 “他娘的,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老卒吐出血水,低声骂道。 旁边一个年轻士兵裹紧了单薄的棉袄,里面塞的全是芦絮。 “听说从县的兵每人发了新棉衣,还有肉......” “他娘的,咱这些都是下品县的将士,凭什么咱们没有这些好东西?” “嘘,小声点!” 老兵紧张地看了看四周。 “从县能得总兵看重,听说还得了总兵大人的上次,不简单,别招惹人家。” 与此同时,从县营地中央的大帐内,阎赴正在烛光下写着什么。 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闪入帐中。 “大人。” 来的赫然是张炼,彼时张炼压低了声音。 阎赴头也不抬,只是盯着自己面前的舆图,上面赫然已经被朱砂圈起来。 “去,将这面舆图送到老赵那边去,注意,别被人看到了。” 张炼甚至没有多问,闻言飞速点头,转身离去。 第126章:火光冲天 两棵树,黑袍农民军的汉子如今穿上了阎赴送过来的新袄子,一个个眼眸锋锐,于深夜中扫视着周边的声响。 赵渀和阎狼在研究如何应对此次围剿。 毕竟剿匪军,已经到了眼皮子底下。 事实上和马韬想的不一样,他们不是因为熟悉周边地形,更不是因为有恃无恐,而是因为他们必须给延按府制造出惊天匪患的假象。 帐门掀开,赵渀抬头。 走进的身影正是张炼。 彼时少年典吏肩头堆积着大雪,身上满是污泥。 为了绕过朝廷兵马所在,张炼特意自后山赶来。 “大人让我给你们带来舆图。” 张炼将揣在怀中的舆图递过去,神色凝重。 “现在马韬带的一群人,基本上都是酒囊饭袋,即便如此,人数上至少是远超吾等的。” “如今看来,不可力敌。”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群兵马都极为衰弱散乱,甚至连基本的斥候和阵型布置都没有。” “这是咱的机会。” “现在这份舆图上,是剿匪联军的详细部署和各部虚实。” 赵渀接过文书,借着烛光快速浏览。 上面赫然写着。 招地县兵,约三百人,衣甲破敝,械朽兵疲......保安县兵,约二百五十人......尤其是舆图上还标注了各营驻扎图及地形布防图。 赵渀看完,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 “大人果然深思熟虑,先打安定县兵?” 张炼很聪明,只是简单看一眼,便已知晓大人布防图的意思。 “安定县兵位于最外围,人数最少,战力最差。” “一旦他们崩溃,其他县的兵马必然人心惶惶。” 张炼起身,走到火堆旁,眯起眼睛。 这个时代的士气很重要。 一旦军中最前端的兵马被冲垮,哪怕只有十分之一,往往也很有可能造成一面倒的战场局面。 他站起身,走到帐内的沙盘前。 “大人说了,要制造出数千大军来袭的假象。” 赵渀咧嘴一笑,老军户眼底狠辣又精明。 “叫大人放心,兄弟们早就准备好了,每人三支火把,保证让那些废物以为天兵天将来了!” “既然如此,我便回去复命了。” 张炼对赵渀很放心。 论及行军打仗,这个老军户本就是内行,自然不会坏了大人的事。 张炼来的快,去的也快,为了不被发现,没有久留,顺着大雪便又奔赴后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午夜时分,剿匪军兵营一片寂静。 除了几个冻得半死的哨兵,其他人都在熟睡。 阎狼和赵渀两人如今各自带领黑袍农民军一百二十人,穿上藤甲,手持长矛,另一个手上则攥了三只火把,悄悄潜伏在深夜的土坡上。 一旁还有数十个黑袍军将士正一点点往地上安插稍显韧性的树枝。 “叫兄弟们将火把都安插好。” 火把被一个个绑在这些树枝上,寒风吹过,仿佛有人手持,不断摇晃。 “点火,一轮箭簇之后,二十骑冲杀!” 赵渀见到时机到了,猛然咆哮! 果然,浸满了桐油的火把轰然亮起! 周边山头上乍一看,竟有近千火把摇曳。 “那是什么?” 一个哨兵揉了揉眼睛。 转眼间,一个又一个火把在山间亮起,很快连成一片火海。 安定县哨兵惊恐地发现,四面八方都是火光,仿佛有千军万马正包围过来。 “敌袭!敌袭!” 哨兵尖叫着敲响了铜锣。 安定县的兵卒们从睡梦中惊醒,慌乱地抓起武器。 他们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一阵箭雨已经从黑暗中袭来。 “杀!” 骑在马上的骑兵开始咆哮喊杀,这些马都是绞杀刘奎留下的,能用的战马也仅有这二十匹。 身后放火的将士们也在咆哮,赵渀带着藤甲长矛的步卒列阵,猛然冲下来。 震天的喊杀声中,一百二十名精锐从正面发起袭杀。 这些黑袍军士兵吃了几个月饱饭,各个看起来壮硕,穿着厚实的棉袄,手持明晃晃的钢刀。更可怕的是,他们每人举着三支火把,远看就像有数百人在冲锋。 与此同时,阎狼带着另一队人马从侧翼杀入。 他们一边冲锋一边点燃了营帐,熊熊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 “我们被包围了!” 安定县的一个士兵尖叫着丢下武器。 “是流寇!数不清的流寇!” “怕不是有数千人!跑,跑!” 疯狂的哀求和丧胆的悲鸣顷刻间弥散开,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 这个时代的战争,若说将领最害怕的是什么,恐怕炸营要算一样。 就在两百年前,元朝征刘福通时,三十万大军便因为一次炸营一夜崩溃! 安定县的士兵们根本组织不起有效抵抗,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 本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天色,大雪中又没人能组织起像样的防护,带队的把总压根看不见人影。 有人跪地求饶,有人脱了号衣想混入黑暗中逃跑,更多人直接被黑袍军的声势吓破了胆。 “稳住!给我稳住!” 安定县的胖子把总站在一车粮草后面,提防流寇的暗箭,声嘶力竭的咆哮,提着刀大喊,没成想不仅没人听到他说话,还被一支流箭射中大腿,惨叫着倒地。 这般黑暗的山里,谁管是不是把总,是不是敌人。 人的本能让这群溃败的将士见到人拦路便推搡,有的甚至敢挥刀! 战斗只持续了不到一刻钟。 安定县的二百兵马死的死,逃的逃,旗帜都被斩断,堪称全军覆没。 而黑袍军只付出了六人受伤的轻微代价。 当联军其他部分的援兵赶到时,只看到一片火海和满地尸体。 远处的山头上,火把依然在移动,仿佛有大军正在撤退。 “至......至少有三四千人......” 一个刚刚逃出来的安定县士兵结结巴巴地开口,裤裆处被风一吹,凝了一大块冰。 保安县把总脸色铁青,又觉得胆寒。 想不到他们兴诸县并府衙,边军之师,这群流寇不仅不逃走,还敢主动挑衅他们。 肆意妄为,胆大包天! “传令各营加强戒备,等待总兵令!流寇势大,不可轻敌!” 没有人注意到,从县的兵马是最后一个赶到救援的。 阎赴站在人群中,看着保安县把总惊慌的表情,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这只是开始。 这一刻,满山火光星星点点,密密麻麻,晃动着像是数千规模大军正在行进,极为骇人! 第127章:反! 夜色如墨,安定县大营的火光还未熄灭,溃兵已如潮水般涌向四方。 残破的营门在推搡中轰然倒塌,十几个安定县兵卒跌跌撞撞地冲进延绥镇边军驻地。 这些溃兵甲胄歪斜,衣袍上沾满尘土与血迹。 他们身后,数十名溃兵嘶喊着,推搡着,像一群被狼群驱赶的牛羊,毫无章法地撞进各营。 “贼寇数千!漫山遍野都是!” 一名安定县溃兵踉跄扑向边军哨兵,嗓音嘶哑,手指颤抖着指向远处朦胧的山影。 “黑......黑袍军杀来了!他们骑着马,举着刀,见人就砍!” “山上全都是火把,人太多了......” 眼神空洞,语无伦次的姿态,仿佛魂已被吓飞,身后的溃兵群亦如回声般重复着。 “贼寇来了!逃!” 安定县驻地距离边军也不算太远,火光一起来,绥镇边军的将士们本已枕戈待旦,闻此惊吼,顿时阵脚大乱。 有人抓起兵刃,有人慌乱套甲,更有胆小的卒子转身便跑,推倒了拒马,踢翻了火盆。 火星溅落枯草,霎时腾起数处小焰,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刺眼。 眼见着此地竟也生出了乱象。 不仅如此,赫然还有侧面的招地县兵马,本就是散乱不成形的驻扎。 所有人都以为这不过是跟着府衙的兵马和边军走个过场,谁成想对方是真的狠! “站住!都给老子站住!” 总兵马韬也终于得到消息,从营帐中翻身爬起,穿上甲胄,策马冲至阵前,怒目圆睁。 马鞭狠狠抽向最前方的溃兵,鞭梢发出爆裂声响,抽得那人踉跄跪地。 “哪他娘来的数千贼寇?放你娘的狗屁!” 马鞭再扬,又抽翻一人,厉声喝道。 “安定县守军不过三百,贼寇若真数千,还能让你们活着逃到这里?” “分明是谎报军情,扰乱军心!” 溃兵早就吓破了胆,哪还听得进军令? 他们哭喊着贼人杀来了,像无头苍蝇般撞向各营栅栏。 有的攀拒马翻过,有的竟直接撞入军帐,掀翻床榻,踢散粮袋,把恐慌带进每一处营地。 延绥镇边军的士卒们或拔刀呵斥,或举矛阻拦,却如逆水行舟,被溃潮推得东倒西歪。 眼见着这批慌乱逃窜的兵马,连带着原本稳定的招地县兵马和边军都有人开始恐惧。 不是贼人当真杀来了,这批安定县的狗东西能跑得这么快? 招地县把总脸色煞白,颤声道。 “总兵,这......这溃兵拦不住啊!边军营地已被冲散,若再放任,各营皆要炸营!” 他的声音被溃兵的哭喊淹没,却清晰地透出绝望。 马韬暴怒,猛地勒马转向远处山头的火光。 只见那处山峦起伏,点点火光如星,每隔三十步便有一簇,排布整齐,绵延数里,恍若大军压境的阵势。 他虽然喝兵血,但能一点点从一个小卒爬上如今总兵的位置,也不全都是靠蝇营狗苟。 彼时马韬冷笑一声,伸手指着山上。 “睁大狗眼看看!那些火把排得整整齐齐,每隔三十步就有一簇,分明是疑兵之计!” “流寇哪来的数千人马?他们连饭都吃不饱,哪来的力气列阵?” “这必是贼人虚张声势,惑乱我军!” 边军总旗咬牙附和。 “末将也瞧出蹊跷,若真数千贼寇夜袭,岂能无声无息?定是少数人马扮作大军,故意惊扰!” “可现在,军营是真的乱了,这群安定县的溃兵,一触即溃啊......” 他话音未落,招地县驻地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混乱的嘶吼。 只见一群溃兵竟攀上了营墙,踩塌了哨岗,将招地县的将旗轰然拽下。 那面绣着招地二字的军旗坠地,激起尘土飞扬,仿佛军心已散。 旗帜落地的那一刻,马韬瞳孔一缩,咆哮一声。 “他娘的!” 谁都知晓,一支军中旗帜落下,意味着什么。 现在他们还知晓是什么情况,下面那些将士们可未必知晓。 那群杀才眼见着招地县的旗帜落地,安定县兵马一个个跑的比狗撵的还快,天知道要出什么乱子! 炸营开始蔓延了! “不能让他们冲乱全军!” 马韬猛地拔剑,剑刃在火光下泛着冷芒,厉声喝道。 “弓弩手!放箭!敢冲阵者,杀!杀!杀!” 亲兵队迟疑了一瞬。 他们望着溃兵中那些熟悉的面孔,尽管不是同一支军中同袍,却也都是朝廷的兵马啊。 一时间,众人手中弓弩竟难以下弦。 “杀!” 马韬暴怒,一剑劈翻身旁犹豫的亲兵,血溅三尺。 “再不动手,全军溃散,你们都得死!贼寇若趁机真攻,尔等皆是罪人!” 一群亲兵终于咬着牙,箭雨落下。 第一波弩箭如黑鸦俯冲,射穿了最前方的溃兵。 有人胸口中箭,仰天栽倒,有人腿间血涌,哀嚎滚地。 血花迸溅在夜色中,惨叫声刺破夜空,比方才的嘶喊更添凄厉。 可后面的溃兵仍在往前冲,他们宁愿死在同袍的箭下,也不敢回头面对那虚无的贼寇。 箭雨持续倾泻,箭杆钉入血肉的声音、溃兵的咒骂与哭嚎交织成一片地狱之音。 有溃兵扑向拒马,被弩箭射成刺猬,有逃卒抱住边军士卒大腿求饶,却被刀锋斩断手臂。 血污混着尘土,将营地染成一片猩红。 阎赴站在马韬身后,冷眼看着这一切。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可袖子中的拳头却不由得攥紧。 这些溃兵,本就是被逼到绝路的士卒,吃不饱,穿不暖,军饷被克扣,日日挨鞭子,还要在边陲苦寒之地戍守。 如今黑袍军稍一袭扰,他们便毫不犹豫地逃了,宁死在同袍箭下,也不愿死战。 为什么? 他们没有血性? 许多年后清兵入关,嘉定,扬州,江阴......谁敢说这些将士没有血性? 他们,不怕死,只是不愿意为这群狗官去死! “大人......” 招地县把总声音发抖,望着溃兵群中那一个个被射杀的士卒。 “再杀下去,军心就彻底散了......这些溃兵,原也都是各营的兄弟啊!” 马韬冷笑。 “不杀,明日贼寇真来,谁还肯拼命?” 不仅要杀,他还要亲自杀! 他要用这些血,告诉这群胆小如鼠的废物,谁逃,谁死! 第128章:乱战 总兵肥胖的身躯猛地策马冲入溃兵群中,长剑挥舞如风,鲜血飞溅如雨。 安定县溃兵跪地求饶,被他一剑削去半颅。 招地县被带的慌乱的逃卒试图攀马求救,被他狠狠砸碎肋骨。 他亲自动手,像割草一般砍翻逃兵,马蹄践踏过倒伏的身躯,溅起的血沫沾满甲胄。 “总兵疯了!他疯了!” 有溃兵哭嚎着,转身向相反方向逃窜,却撞入另一队弓弩手的箭阵。 箭雨再次落下,哀嚎声此起彼伏,仿佛整个营地都在流血。 边军总旗握刀的手在发抖。 他麾下边军士卒亦有不忍,有年轻兵卒咬着牙。 “总兵大人......他娘的这是在杀自己人啊!” 他倒不是和那些被杀的有多少交情,可如今总兵能杀他们,日后未必不会杀了自己等人! 总旗咬牙低吼。 “执行军令!” 然其声亦虚,底气不足。 混乱中,招地县兵马终于彻底炸开。 原本试图阻拦溃兵的士卒们,见同袍被箭射杀,竟也弃了军械,转身逃向更远的营地。 营门被挤塌,粮仓被撞破,袋米倾泻满地,混着血渍,如一场荒诞的末世盛宴。 远处山头的火光依旧密集,却毫无贼寇逼近的动静。 黑袍军真正的袭杀不过数十人,却搅得数千官军如沸水翻腾。 “大人,招地县兵乱了!边军也有小部兵马溃了!” 亲兵急报传来,马韬却充耳不闻。 他仍在挥剑砍杀溃兵,甲袍已被血浸透。 “传令!” 马韬忽嘶声喝道,嗓音已哑。 “所有溃兵,格杀勿论!各营将士,凡见逃者,皆可斩首!头颅悬于营门,以儆效尤!” 杀令再下,箭雨更密。 溃兵群中,有人绝望嘶吼。 “狗官!” “宁做贼寇,不做狗官刀!” 直至东方渐白,箭雨方歇。 营地中横尸遍地,血水淤积成洼,溃兵逃散者数百,斩首者亦逾百。 马韬立于尸堆之上,剑尖滴血。 “今日逃者,皆记罪!待贼寇退,尔等狗命,一个也跑不掉!” 招地县把总瘫坐在地,望着满地残躯,喉间哽着一口酸涩。 他麾下招地县兵,今夜死了五十余人,皆因马韬的军令。 那些士卒,有的还是他家乡同村。 边军总旗沉默整甲,吐出一口气,竟看不出是庆幸还是兔死狐悲。 天光微亮,刑场上已立起二十多根木桩。 每根桩子上都钉着一颗头颅,血渍沿着木纹蜿蜒而下,在晨露中泛着暗红。 总兵马韬踏着血迹走上高台,目光森冷。 他身后,亲兵手持染血的斩刀列成两排,刀尖滴落的水珠坠入尘土。 台下士卒沉默着,像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就是逃兵的下场!” 马韬声如沉雷,戟指木桩上的头颅。 他额角的青筋暴起,昨夜厮杀留下的血痂还未洗净,衬得脸色愈发阴鸷。 “昨夜贼寇不过百人,尔等却如鼠窜!” “今日,本将便让尔等看看,何为军法如山!” 台下,一名瘦骨嶙峋的老卒死死盯着台上。 他的手掌攥成拳,指节发白,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昨日溃逃时,他的同乡刘大牛被炸营后驱赶着往军营处冲,结果被这狗官一刀劈断了脖子。 刘大牛上月还与他分过半块馍,说等发了饷,要回家给老娘还欠下的汤药钱。 招地县的差役,临时被拉来充数的王三低头盯着自己的靴尖。 他牙齿咬得咯咯响,腮帮子鼓起,仿佛要将满心的恨意嚼碎。 小半年了,他们的军饷被县把总以筹粮之名克扣,每日只能啃半饱的发霉糙米,如今还要被拿来杀鸡儆猴。 真正的贼,分明是台上那个狗娘养的总兵! 王三袖中的拳头紧了又松。 马韬浑然不觉台下沸腾的暗涌,仍在咆哮。 “日后若再有畏战者,立斩!若敢溃逃,诛连亲族!” 他的声音在寂静中回荡。 人群中,延绥镇边军的老旗手悄悄挪了两步,将身子掩在队列阴影里。 他知道昨晚的火光,不过是零星几簇在山上晃动的火把。 那些逃兵,是被吓破了胆,但却成了马韬立威的刀下鬼。 “这狗东西!” 他压低声音,唾了一口,恨恨盯着。 马韬冷眼看着面前一切。 无人敢动,无人敢言,只有马韬的披风仍在风中翻卷。 两棵树村,土窑内。 老军户赵渀撕下一块羊肉,慢条斯理地嚼着。 羊肉是大人之前派发的军资,全军都有,如今每个将士都吃得津津有味,浑身暖和。 火塘里的柴噼啪作响,火光映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忽明忽暗。 “死了十七个明军,溃逃的至少三百。” 阎狼翻着账簿,炭笔在纸页上沙沙作响。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记录一场无关紧要的集市交易。 老军户赵渀嗤笑一声,喉间发出类似狼嗥的低响。 “马韬帮我们多杀了数十近百个,这狗官杀得越狠,军心就越散,到时候......” 他忽然停住,目光转向窑外。 阎狼起身,靴底碾过地上的草屑。 片刻过后,他带回一张沾着露水的字条。 赵渀接过,只瞥了一眼便随手扔进火塘。 字条在火焰中蜷缩、焦黑,最终化为灰烬,连一个字都没留下。 “接下来,等大人的消息。” 他声音冰冷,默默思索着。 现在黑袍军突袭之下,安定县兵马已经散了,但接下来,恐怕还有硬仗要打。 窑外,寒风裹挟着远处刑场的血腥气,掠过村口的槐树。 阎狼将账簿合上,忽然开口。 “你说马韬真能压下那些溃兵?” 他不相信,如此随意的斩了一大片自己人,这个总兵怕是也当到头了。 果然,赵渀啐了一口。 “压?他越是压,那火就烧得越快,那些兵,饿着肚子,看着同袍的脑袋被钉在木桩上,还能为他卖命?” “咱们的黑袍不过杀了十几个,他们就自己乱了,等下次……” 他深吸一口气,望向窑顶的裂缝。 第129章:伏击 天光大亮,两棵树村外,气氛凝重如铁。 昨夜黑袍军袭扰,虽未造成多少死伤,却搅得各营人心惶惶,逃兵数百。 此刻,大堂之上,众将分列两侧,神色各异。 延绥镇总兵府内,马韬已召集群官议事。 大堂之上,阎赴、保安县把总、招地县把总、延绥镇边军总旗、延按府兵把总,以及缙绅民壮队长等人分列两侧。 马韬端坐主位,案前摆着两棵树村的舆图,指尖敲击桌面,发出沉闷的叩击声。 这个老狐狸眯起眼睛,默默盘算半晌,方才开口,“诸位可知,昨夜贼寇为何能轻易搅乱我军?” 在场的把总都神色愣住,对视一眼。 昨日轻易搅乱剿匪军,难道不是因为安定县兵马一触即溃,被吓唬到炸营? 不过能走到这一步的也不是蠢材,没人轻易回答。 总兵马韬是个老狐狸,既然能问出来,相比已有答案。 果然,马韬忽而抬眼,目光如刀扫过众人,刻意压低声音,却字字清晰。 “本将查探过,那村中之人,皆是百年前逃窜至此的鞑子余孽!他们生就反骨,这才假借流寇之名,意图里应外合,扰乱吾等视线!”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保安县把总喉头滚动,瞥向阎赴,这位新晋的从县知县,管辖之地距离两棵树村可是近的很。 阎赴垂眸不语,掌心却暗自攥紧,指甲掐进掌纹。 杀良冒功! 他第一时间便已知晓这个狗东西的打算。 战功最早出现在春秋战国时期,楚国的锱金便是最初的原型,之后在秦国,被用来打破贵族阶层,二十级军功制兴起,也让战功成为底层军户唯一出人头地的机会。 到大明时期,这种丑恶达到极点。 他记忆中的历史记载陡然浮现。 大明时期,边军为邀功请赏,常以剿匪之名屠戮无辜村落,将平民首级冒充敌军,史书载杀良冒功,积骸成丘。 最著名的,当属曹吉祥案和张天祥案。 总兵曹吉祥奉命征讨叛军,但他为了应付差事,命手下在街市上屠杀老百姓,割下他们的头颅冒充敌将。 张天祥在追剿匪徒时也遭遇了同样的困境,为了掩盖自己的失败,他随机找了一处居民区,对那里的百姓大开杀戒,然后草草回京交代任务。 现在,这一幕就在自己面前,在这些大明朝廷命官的面前,在这些原本肩负着保境安民的兵马将领面前,堂而皇之的出现! 马韬的阴毒谋划,竟与史册血字重合。 他莫名的犯恶心! “马大人之意,我等皆知。” 边军总旗率先开口,嗓音发涩。 他麾下府兵多出是些被喝干了兵血的,本不愿真与流寇厮杀,不过也未必愿意做出杀良冒功的事就是了。 只是到时候,要不要做,也由不得他们! 边军总旗彼时眼眸闪过几分狠辣。 “若能将此村定为贼巢,斩首数百,朝廷必嘉奖我等杀敌之功。” 他说的是杀敌,不是剿匪! 剿匪在大明算不得什么功劳,但斩杀异族,那功劳便不算小了! 换句话说,马韬这个借口,给的可是他们升官发财的门路。 他们是有良心,但也不至于为了那一点良心,让自己被困死在这个位置上。 更何况......如今局势已经很明显,坐在最上首的马韬眼眸狠辣,看的众人心底一颤,不少人又想到了昨日此人如同疯狂的斩杀自己麾下将士的姿态。 现在几乎算是明目张胆的提出来,谁要是不同意,马韬这个老狐狸恐怕便要给谁安一个私通鞑子的罪名了。 他话音未落,缙绅民壮队长已附和点头,眼底泛起贪婪,两棵树村算不上富庶,可也有些粮食,既不必和那些凶悍的流寇真刀真枪的厮杀,又能跟在后面正当劫掠......马韬嘴角微勾,暗自冷笑。 他昨夜观流寇行军布火之阵,分明是精通兵法之人所为,硬战必损兵折将。 不过昨日一场突袭,今日那群流寇要么疲敝,突袭之下,极有得手的可能。 要么便是已经撤离,毕竟自己两千多兵马明晃晃摆在这里。 若以剿灭异族余孽为由,杀良冒功,既能邀功,又能掠夺村产,何乐而不为? “诸位放心,本将事后必定密报巡抚,此村乃鞑子巢穴,剿之有功无罪!” 他忽而拍案。 “今日午时,全军进剿,灭贼村!” 一时间,保安县把总,缙绅民壮队长,边军总旗几人纷纷起身。 “是!” 阎赴眼眸发寒。 他已深知大明官场的腐蠹。 这些官吏嘴上忠义,实则皆是将兵卒与百姓性命当作晋身之阶的豺狼。 但他却没想到,这些肮脏的东西,如今就在陕西这片大地上,即将重演。 他深深看了一眼周边身影。 保安县把总,边军总旗等人都神色亢奋,招地县把总虽心底不忍,也未曾拒绝。 他佯装沉吟,终缓缓点头。 “此计可行,但需速战,以防贼寇援兵。” 众人商议细节时,阎赴已暗中命张炼潜出营地。 张炼策马疾驰,绕了一整圈,蹄声踏碎晨露,直奔两棵树村。 村中,赵渀正与阎狼清点当前辎重的清单。 忽见张炼疾奔而来,呈上密信。 “紧急军情!” 张炼面色铁青,眼底明显夹杂着怒火,看的老军户赵渀神色一愣。 这个昔日跟在大人身边的书童一向沉稳,少见有如此愤怒之时。 赵渀展开信笺,阅罢,须发皆颤。 “狗官!欲屠村冒功!” 少年阎狼也身躯一颤,眸中迸火。 “马韬此贼,怎敢!” 他忆起昨夜溃兵之乱,此人手段之狠辣,难以想象。 张炼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住自己欲抽刀的手,低声开口。 “大人吩咐,之后将计就计,诱敌深入,黑袍军迅速转移,搬迁百姓。” “村子将粮食敞开,让那些贪婪之辈劫掠到天黑,之后再切割战场,击溃这支剿匪军!” 赵渀冷笑更甚。 “好!既如此,便让他们如愿!” 他们要抢粮食,让他们抢,他们要突袭,让他们突袭! 这一次,不将这群混蛋全部绞杀,便是他们黑袍军的失职! 两人即刻招来黑袍军将士们,飞速开口解释此次遭遇,同时下令。 全村粮仓大开,粟米、黍米堆于院中,牲畜散放田间。 百姓尽撤至十里外的密林! 这一刻,黑袍军宛若火光,纷纷散开。 第130章:计谋 两棵树村的东头,老猎户孙瘸子靠着门板,透过窗缝盯着外面晃动的火把。 “爹!黑袍军的人来了!” 儿子孙石头压低嗓音,神色复杂。 “他们说官军要屠村,让咱们赶紧撤!” “怎么可能?” 孙瘸子皱眉,木腿跺得咚咚响。 “官军再混账,能比鞑子狠?只有鞑子来了,才会整村整寨地杀绝户!” “他们好歹也是咱大明朝廷的兵马,平日里劫掠欺压也就算了,他们哪里会对咱们动手。” 至于黑袍军,他们倒是没有畏惧。 虽然此地靠近招地县等地接壤,名义上不属于从县,但之前粮荒的时候,那群读书人说奉阎青天的意思,前来组建黑袍义农会,可是带来了不少粮食给他们。 一时间,孙瘸子有些陷入纠结。 突然,木门被轻轻叩响三声。 门缝里探进一张熟悉的脸,阎狼那双狼似的眼睛在黑暗里发亮,少年声音坚毅。 “孙伯,官军已在十里外列阵。” 他举起手中染血的腰牌,正是昨夜袭营时从明军尸体上扒的。 “总兵马韬下了屠村令,首级全都是按鞑子算的,换句话说,咱村子里的乡亲,如今在那些官兵眼里,可都是军功!” 孙瘸子的柴刀当啷落地。 他知道这群天杀的官兵会抢走他们的黍米,可当真见到那块写着延字的边军腰牌,才彻底确定,官兵是当真要对他们下手了。 因为他认得那块腰牌,昔日有不少边军吃了败仗,从他们村里逃走,劫掠的时候他见过。 “跟咱们走。” 阎狼扔来件打满补丁的黑袍。 “赵叔在龙王庙等着,路上有热粥。” 孙石头突然抓住父亲颤抖的手。 “爹!走!” 与此同时。 村中祠堂前已聚集了百余人。 赵渀站在石碾上,身后两名黑袍军正给哭闹的孩童嘴里塞蜜饯。 “乡亲们!” 老军户突然掀开马车上的草席,露出十几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都是昨夜被黑袍军冒险带走的安定县溃兵。 “昨日官兵炸营,这些后生拼命逃离,总兵马韬害怕炸营,当场下令将这些他们朝廷自己的兵马斩了。” “官军连自己人都杀,会放过你们?” 赵渀的吼声震得祠堂瓦片簌簌作响。 “想活命的,跟老子走!” 不得不说,相比阎狼一家一家的劝解,赵渀的动作要清晰的多。 直接亮出尸身来! 寡妇张嫂突然冲出人群,大着胆子看了一眼尸体上的白布。 当她看清那些狰狞的箭伤和刀口时,转身狠狠抽了儿子一耳光。 “还愣着?快去背你奶奶!” 蜿蜒的山道上,三百多村民沉默移动。 青壮轮流抬着门板改制的担架,上面躺着几个走不动的老者。 有个裹小脚的老太太死死抱着陶瓮,里面是她腌了二十年的酱菜,黑袍军的小伙子们硬是没敢劝她扔掉。 都是粮食。 “慢些走。” 阎狼突然按住孙石头的肩膀。 少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远处林间有点反光,在大雪中略显刺眼。 估摸着是官军的斥候。 所有人立刻蹲下,母亲们用手捂住幼儿的嘴。 队伍最后面的黑袍军故意折断几根树枝,做出野猪经过的痕迹。 当夕阳把山崖染成血色时,迁徙队伍终于钻进密林深处的土洞。 先到的黑袍军已支起大锅,粟米混着野菜的香气飘出来。 几个半大孩子正用树枝在泥地上划格子,教更小的娃娃玩捉贼,只是他们把贼改叫了好汉。 赵渀蹲在洞口磨刀,听着背后传来孙瘸子训孙子的声音。 “把裤子穿好!这世道,能让你活命的衣裳就是好衣裳!” 老军户嘴角扯了扯,刀锋在石头上刮出火星。 他知道,等官军抢完空村,真正的猎杀才刚开始。 撤离之后,阎狼带着一圈人再度折返,将村舍门窗尽数砸毁,做出慌乱撤离之前的泄愤状。 火光映着残垣。 午后,马韬率两千多兵马压至村口,端坐在马匹上,这名总兵眼底森冷。 之前这群流寇斩了刘奎,他已是损失重大,想要及时止损,最好的办法,自然是杀良冒功。 至于那些百姓会如何,他根本不在乎。 死就死了,一群泥腿子。 这片黄土上,还能源源不断的生出来成百上千的泥腿子,能给他这位总兵做进身之本,是他们的福分。 只是随着队伍前行,眼前景象令他瞳孔骤缩。 村中空寂,唯粮堆如山,牲畜哀鸣。 招地县把总率先按捺不住,盯着眼前堆积如山的粮食和牛羊,狠狠挥手。 “他娘的,都看着干什么,这些都是贼赃,收起来,都收起来!” 原本他麾下的将士吃了数日的发霉糙米,如今见到这些粮食,一个个眼睛冒绿光,亢奋的咆哮着,阵营轰然散开,毫无章法。 边军总旗见状,也红了眼,之前不下令拿东西,那还是畏惧总兵昨日狠辣。 但现在再不下手,招地县的杀才便要将粮食取光了! 缙绅民壮更是神色凶狠,那些连兵士都不算的民壮,恶奴哪里肯放过这样的好机会,当即一股脑的涌入仓房。 一时间,各县兵马弃阵列,如蝗虫扑食,扛粮袋者,牵牲口者,哄抢之声震野。 马韬立于高坡,面色渐青。 他分明嗅到陷阱的气息,流寇若还在,怎会放任粮畜任抢? 且这两棵树村,破坏痕迹过于刻意,似专为引军而来。 他猛然拔剑,嘶声下令。 “停抢!列阵!” 然军令已溃。 保安县兵已疯抢入仓,延绥镇边军撕开粮袋,金黄的粟米泼洒。 缙绅民壮队甚至为争一匹骡子,拔刀相向。 “老子叫你们这群杀才住手!” 马韬怒斩两名抢粮兵,却如杯水车薪。 夜色渐沉,混乱愈烈。 唯阎赴所领的招地县兵,仍列阵未动。 这一刻,天色逐渐暗淡! 第131章:谁是土匪? 天色终于彻底暗下去了,暴雪如怒,伴着呼啸的陕北大风,刺骨森寒。 两棵树村的粮仓前,火把在风雪中摇曳不定,那光芒在雪幕中忽明忽暗。 雪片大如鹅毛,砸在脸上如刀割般生疼,可埋伏在村后的黑袍农民军汉子们,却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狗官兵......” 老军户赵渀蹲在雪坑里,声音压得极低。 他手背上冻疮裂开如蛛网,指甲却死死抠进弓弦,仿佛要把那牛筋弦勒进骨头里。 “比土匪还土匪。” 自从知晓了这群狗娘养的官兵打算杀良冒功,这名见惯了边军龌龊的老军户仍是忍不住暴怒的火气。 阎狼半蹲在他身旁,正用冻得发紫的手指摩挲着长矛。 少年身形逐渐魁梧,黑袍上落满积雪,活像雪地里长出的一尊煞神。 他呼出的白气在面上结成了冰碴,说话时唾沫星子喷在袖口,立刻冻成了冰粒。 “再憋会儿。” 阎狼的嗓音像是砂纸在磨铁,眯起眼睛。 “等这些官兵骨头都酥成渣。” 两百四十名黑袍农民军,两百四十名黑袍陕北军彼时分列两侧,静静潜伏在林间雪地里,如同一群等待猎物的狼。 这些陕北的底层泥腿子,身上裹着各式各样的袄子,有用外面盖着染黑的麻布,有的甚至还裹了一层安定县兵马身上扒下来的厚实里衣。 此刻,这些粗糙的汉子们眼睛瞪得如铜铃,死死盯着前方粮仓前的景象。 粮仓前的空地上,所谓的剿匪军正在上演一场肆无忌惮的劫掠。 招地县的马步卒扛着粮袋,那架势活像在搬自家媳妇。 满脸横肉的兵痞一脚踢翻了农户门前的陶罐,铜钱和碎银哗啦啦滚了一地,混着地上的麦粒,在火光下闪着诡异的光。 “都他娘的给老子捡干净!” 那兵痞吼着,自己先扑上去,像条饿狗般用指甲抠着地上的钱币。 延按府的弓兵连弓弦都懒得拽,只顾往怀里揣粮袋子。 有个瘦高个弓兵甚至解了裤腰带,把粮袋塞进裤裆里,边塞边笑。 “暖和!真他娘的暖和!” “咱这辈子再也没有这么富足的日子了。” 保安县的刀盾兵更是不堪。 一群老兵油子三五成群踹开农户的门,不一会儿就传出器皿破碎的声音。 满脸麻子的老卒提着只活鸡出来,鸡脖子已经被拧断,血滴滴答答落在雪地上,触目惊心。 边军的骑兵最为嚣张。 他们连马都不下,直接用长矛挑开粮仓的锁,然后像扫荡敌营一样冲进去。 不一会儿,几个骑兵的马鞍旁就挂满了鼓鼓囊囊的布袋,看那形状,装的绝不是粮食。 “总兵大人有令!收兵,收兵!” 一名亲兵站在粮垛旁高喊,可话音未落,他自己先弯腰捡起地上一锭银子,迅速塞进了靴筒。 反正从下午喊到了日落,也不见有人听的。 高坡上,总兵马韬的眉头越皱越紧。 他盔甲上的红缨已被雪糊得歪斜,一双眼睛瞪得死死的,那股不安的感觉愈发浓烈。 作为久经沙场的老将,他本能地的看向逐渐漆黑的天色,还有突然荒芜的村落。 黑夜宛若一只巨兽,正择人而噬! “这粮来得邪门!” 尽管已经看了一下午,马韬仍是心中烦躁,一把抓住身旁的缙绅队长。 “贼寇要是真跑了,能把这些好东西撂给吾等?分明是引咱们下套!” 那缙绅队长搓着手,手里还拎着个叮当响的布袋子,听到总兵问话,挤出几分笑意。 “总兵大人,许是流寇想要服软?求咱们高抬贵手放他们一马?” 马韬快气炸了,指着那蠢材咆哮。 “放你娘屁!贼寇要真求饶,怎不派人送降书?” “再说了,你当那群流寇是要饭的?昨日才胆大包天的袭营,今日便服软了?蠢材!” 可他的吼声再大,也盖不过底下兵卒的喧哗。 那些兵痞早把军令当耳旁风,有人甚至已经开始分赃吵架。 “这袋麦子是我先看见的!” “滚你娘的!老子摸到的就是老子的!” “赶紧完事儿,回去还能去两回窑子!” 阎狼的眼角闪过几分寒意,时机到了! “杀!” 随着他一声低吼,赵渀的箭嗖地离弦,如一道黑色闪电划破雪幕,精准地钉进了缙绅队长的脑门。 那谄媚的队长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就仰面栽倒在雪地里,布袋子咣当落地,铜钱碎银流出,混着血渍,在雪地上蚀出一个小坑。 林子里霎时炸出震天杀喊! 四百八十名黑袍军如旋风般从雪地里跃起,向混乱的官兵扑去。 四十骑兵冲在最前,马蹄跺得雪地震颤。 这些农民军骑兵没有官兵那样精良的铠甲,只有桐油浸泡过的藤甲,马匹也都是些矮小的,原本只有二十骑,袭了安定军,如今凑出来四十骑兵,胜在出其不意。 这一刻,他们如尖刀般插入官兵阵中,长矛挥舞,带起一片血雨。 藤甲步卒紧随其后。 这些来汉子仗着藤甲坚韧,长矛径直捅破雪幕,阵列森严,专挑官兵破袄的缝隙下手。 刀盾手则如恶狼撕羊群,三人一组,互相掩护。 他们的刀法简单粗暴,就是劈、砍、剁,没有任何花哨动作,却招招致命。 官兵完全没料到会遭遇伏击。 上一刻还在抢粮的兵卒们,下一刻就被砍瓜切菜般放倒。 招地县的弩兵还没来得及上弦,就被藤甲兵捅了个透心凉,保安县的刀盾阵刚摆出架势,就被突兀出现的骑兵冲得七零八落。 延按府的弓兵丢下粮袋想拉弓,却发现手早已冻僵。 “黑袍万岁!” 农民军的喊声如雷贯耳。 第132章:不公之战 阎狼那凶悍的身影从暗处冲出,长矛在他手中如活物般舞动。 少年盯准了乱军中的马韬,矛尖映着火光和血光,直取对方咽喉。 马韬到底是老将,临危不乱,一把扯过身旁的亲兵挡在身前,那亲兵被阎狼的长矛穿胸而过,惨叫都没发出一声就断了气! 局势凶戾,措手不及! 马韬趁机拔剑,一剑劈向阎狼面门。 阎狼用矛杆格挡,火星四溅。 两人在雪地里厮杀开,周围的厮杀声仿佛远去,只剩下兵器相击的脆响和粗重的喘息。 “果然是贼子!” 马韬冷笑着,叫来另一名亲兵。 “给老子阵斩了此人,到时候给你请功!” 他还很忙,如今各军明显乱了阵脚,几乎是一面倒的形式,若是他不动手组织起有效的防御,先凝聚人心,只怕要不了多久,便会被这些贼子一举拿下! 那亲兵被临时拉来,只能挥剑再战。 但他哪是阎狼的对手,三招过后,剑刃咔嚓一声被长矛劈的脱手。 阎狼顺势一绞,矛尖如毒龙般钻入那亲兵的咽喉。 时机到了! 混在人群最末尾的从县兵马核心处,阎赴终于眯起眼睛,狠辣开口。 “张炼!带衙门三班的差役绕后截断这群官兵!” 阎赴高声指挥。 “赵将!带巡检司的兄弟们盯住那帮缙绅家里出来的杀才,一个别放跑!” 两人领命的这一刻,在场的从县兵马却都愣住了。 他们原本是奉命来剿匪的,此刻却见自家知县大人亲自带着流寇砍杀官兵,一个个瞠目结舌。 但很快,他们就想起去年,缙绅四家收粮时,要不是阎青天亲自开仓放粮,把粮食分给了快饿死的乡亲们,他们早就饿死了。 “阎大人的命比这些狗官金贵多了!” 一个县兵突然高喊,然后调转刀口,加入了农民军的行列。 “去他娘的,要不是阎青天,我老娘现在早就饿死了!” 又一个巡检司骑兵翻身上马,悍然提刀杀入其余各县官兵之中。 “跟阎大人干,杀狗官!” 有人带头,就有人跟随。 很快,越来越多的从县兵马跟随列阵,他们红着眼睛,专挑那些一路上欺压百姓最狠的各县兵马下手。 与此同时,阎赴也在乱军中一眼找到了正在企图重振旗鼓的总兵马韬。 那杆明晃晃的总兵旗帜,在大雪火光中格外显眼。 马韬如今正忙着下令,准备收拢溃军,远远瞥见阎赴前来,面上一喜。 无论如何,以阎赴的练兵才干,至少能稳住局势。 只是他还没开口,便见骑马而来的阎赴,远远掣起了一杆长枪。 “死!” 凶悍森冷的眼眸,让马韬愣了一瞬。 战马奔驰之力携阎赴恐怖臂力,径直将马韬肥硕身躯挑起! 冰冷长矛刺穿胸腹,马韬这个老狐狸终于变了脸色。 他伸手指着阎赴,口角溢血。 “为何......” 脑海中浮现出昔日从县兵马刚刚抵达,自己上次阎赴的夸赞景象。 他看出来了,阎赴和黑袍流寇是一伙的。 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 只是阎赴也没有给他回应的机会,冷冷将躯体从长矛上抖落,亲眼看着人马在他尸身上不断践踏,这一刻,他猛的挥矛! 总兵旗杆应声折断,伴随着他恢弘咆哮声,弥散战场。 “朝廷总兵已死!” 雪地霎时乱作一锅滚粥。 马韬的尸首还未凉透,他麾下的官兵已如无头苍蝇般炸开了锅。 “总兵大人死了!” 这声凄厉的嚎叫像瘟疫般在军阵中扩散,比阎赴的怒吼声更大。 最前排的刀盾手最先崩溃,他们丢下沉重的盾牌,任其在雪地上滑出老远。 有个年轻士兵吓得尿了裤子,淡黄色液体顺着战袄滴落。 右翼的弓兵队乱得最厉害,平日只会躲在后方放冷箭的兵油子,此刻像被捣了窝的马蜂。 有人解了箭囊狂奔,羽箭撒了一路,有人竟慌不择路往农民军的枪阵上撞,被捅穿时还保持着双手抱头的姿势。 最惨烈的是中军的亲兵队。 这些披着甲胄的精锐本该死战,却为争夺马韬的首级内讧起来,毕竟拎着主帅脑袋投降说不定能保命呢! 几个彪形大汉在雪地里扭打,掐脖子挖眼睛,活像疯狗一般。 左翼的骑兵倒是机灵,早有人解了马鞍要跑。 可战马闻着血腥味受了惊,一匹青骢马人立而起,把背上的把总掀下来,正好砸在同伴的马上,一并摔作了滚地葫芦。 雪幕中,溃兵们互相践踏。 瘸腿的老卒被撞倒在地,转眼就被十几双军靴踩进雪泥里。 真正聪明的都是下品县被推到最前方的兵马,眼见不可力敌,一个个当即跪下。 “黑袍万岁!” 战斗很快变成了一边倒的斩杀。 农民军战士们憋了太久的怒火,此刻全部倾泻在这些平日作威作福的官兵身上。 雪地被血染红,然后又迅速被新落的雪覆盖,形成一层诡异的粉红色冰壳。 战斗结束时,雪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尸身。 还活着的官兵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阎赴踏过尸堆,靴底碾碎了一个装死兵卒的手指,那兵卒痛得惨叫起来。 “大人,咱都是被逼的啊。” “是啊,大人,若不是那些狗官逼着咱,咱不能来害这些乡亲们。” “被逼的?贪官逼的?缙绅逼的?” 阎赴的声音冷得像冰碴子,脚步在积雪中踩出咯吱声响。 “难道你们劫掠百姓也是被逼的?” 他的声音忽然让这些跪地的官兵低下了头。 这一刻,这位魁梧的青年知县突然提高嗓门。 “所有官吏!从小旗,巡检,捕头开始,抽十名手下点评,谁要是说出贪污害民的烂事,当场剁了!” 这命令如霹雳般在幸存的官兵中炸开。 那些平日作威作福的军官们面如土色,其中便有各县的把总,边军总旗。 而老兵油子们则眼冒凶光,这可是活命的机会! 招地县的巡检还想耍滑头,他的手下立刻跳出来。 “这狗官去年卖赈灾粮,害死一百多饥民!” 刀光一闪,那巡检的脑袋滚落雪地。 公审在雪地上血腥展开。 十人一队,指证声和惨叫声此起彼伏。 “大人私吞剿匪赏银,害五十乡民冤死!” “保安县巡检司索贿放匪寇屠村!” “他把征来的军粮高价倒卖,我们只能吃糠咽菜!” 每一条罪状换一颗人头落地。 哭嚎哀求声震得树梢积雪簌簌落下。 阎狼站在高处,衣衫在风雪中猎猎作响。 他望着这片血色混杂雪白的地,眼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深不见底的复杂。 大明的不公,已入了骨子,现在黑袍军才刚刚走到起点。 第133章:战场 雪停了,风却更厉。 两棵树村的粮仓前,新雪覆盖着满地残骸。 血水渗进冻土,凝成暗红的冰渣,十几具无头尸体横七竖八地倒着,头颅滚在雪里,有的还睁着眼,瞳孔里残留着临死前的惊惧。 有的嘴半张着,仿佛凝固了最后的求饶。 远处村庄的轮廓在风雪中模糊不清,残破的屋舍像被啃食过的骨架,寂静得让人窒息。 阎赴站在村口的大磨盘和树下,衣衫被寒风刮得猎猎作响。 长矛上的血珠一滴一滴坠入雪中,溅起细小的坑洞。 他的靴底沾着冻土与血渍,每一步都踩出来大雪中的咯吱声。 下方跪着的十几人里,有各县把总、边军总旗、巡检捕头,往日里耀武扬威的各县衙官爷们,此刻却抖如筛糠。 尤其是亲眼见到了那些第一批被审判的小旗之流所呈现的惨烈。 这批官吏们被五花大绑,绳索在雪地上拖出凌乱的痕迹,有人裤裆湿了一片,尿骚味混着血腥气,在冷空气中格外刺鼻。 他们知道,如今该审判他们了。 和之前那些小旗一般,这群昔日他们看不起的流寇农户们,如今正一个个在那些低贱的老卒面前询问他们曾经犯过的罪行。 每多一个声音,他们面色便惨白一分,连跪下都跪不稳了。 “宣判。” 阎赴的声音不高,却如刀刃刮过耳膜。 这位十几日来,一向只是温和笑着,循规蹈矩的从县知县,如今眼底除了森冷,竟看不到一点仁善。 赵渀踏前一步,展开那张染血的名单,老军户沙哑的嗓音在风雪中铿锵。 “招地县把总,去年冬月,强征军粮,逼死七户百姓,又以流民充贼,冒领军功!” “冤枉啊!阎大人!” 招地县把总突然抬头,涕泪横流。 这个把总也是个聪明的,一眼便看出黑袍军的背后全都是这位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青年知县。 故而第一时间冲着阎赴磕头,脑袋在雪地里陷进去一个大坑。 “小的也是被逼的!朝廷催粮急,若交不上......交不上......”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阎赴的刀已架在他脖颈上,冷意刺入皮肉。 招地县把总瞬间噤声,喉咙里挤出呜咽。赵渀继续念道。 “延按府总旗,私设关卡勒索商旅,逼死民女三人。” “保安县巡检,勾结土匪劫掠村庄,栽赃流寇。” 每念一条,跪着的人群便抖得更剧烈。 有人瘫软在地,额头撞在冻土上,砰砰作响,有人疯了一样磕头,血从额角渗出,在雪上晕开刺眼的殷红般痕迹。 “饶命!饶命!” 保安县巡检嘶喊着,嗓音沙哑如破锣。 “我愿献出全部家财!我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这次阎赴还没做出反应,便见到老军户赵渀狠狠一脚踹下去。 跪倒在地上的身影人仰马翻。 赵渀伸手指着这名巡检背后的两棵树村。 散落一地的粮食染了血,瘦的能看见骨头的鸡脖子被扭断,老旧的茅草屋被踹的支离破碎,连带着那些黄土夯出的城墙都破了许多大洞。 “被逼的?这些呢?这些也是被逼的?” “现在是冬日,将你全家房子拆开,粮食劫走,你全家能活着吗?” “他娘的,尔等这是要让所有百姓生生死在此处!” “该死,该死!” 暴怒的咆哮声中,却响起了一道刺耳声音。 他身后的边军总旗突然疯笑起来。 “哈哈哈哈......我们都是朝廷的狗!朝廷的狗咬人,咬错了,难道要狗偿命吗?哈哈哈......”笑声戛然而止,赵渀的靴尖踩在他脸上,将他的头按进雪里。 阎赴俯视着这群匍匐的人,眼神如淬冰的刀。 嘉靖年啊,这个王朝本该摇摇欲坠的末年。 苦难的不仅仅是百姓,还有边军。 从朝廷那位高高在上,一心修道的皇帝,到皇室宗亲勋贵,再到兵部,到下面各级官吏,一一盘剥,喝兵血。 打着给这些兵马征集粮饷的名头从百姓手中抢钱,抢走之后却没有一个子落在这些穷苦边军的手里。 他们苦吗? 苦的。 可,这不是他们肆虐百姓的理由。 若有不公,便当抗争,而不是将自己的苦难再加在别人头上! 这些画面在他脑中闪过,化作喉间一声冷笑。 “砍了。” 他吐出两个字,声音轻得像一片落雪。刀光闪过,边军那位总旗的头颅滚落,血溅起半尺高。接着是第二刀、第三刀......头颅撞击雪地的闷响、血沫喷溅的声音、濒死前的呜咽交织的刺耳。 跪在后面的俘虏们瞪大眼睛,喉咙里挤出压抑的嘶吼。 有人盯着同伴喷溅的血,突然呕吐起来,秽物混着雪沫,在胃中痉挛。 有人死死咬住嘴唇,直到鲜血从齿缝渗出,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最后一刀落下,雪地上又多了十几具无头尸。 残躯在冷风中微微抽搐,血渐渐凝成暗红刺眼的冰层。 朝廷官兵的溃兵们呆滞地看着。 延按府兵中,名叫许三的老卒喃喃自语。 “完了......轮到我们了......” 保安县一名青年巡检司弓兵开始低声啜泣,泪水在脸颊上结成冰晶。 这种哭声宛若传染一般,一点点弥散开,最后化作嚎啕大哭。 可黑袍军却忽然动了起来。 在许多朝廷兵马的哭泣和骇然中,那些戾气浓烈的黑袍军开始抵达周边房屋。 铁锅被拖来的声响打破了死寂。黑袍军士兵们沉默地架锅生火,枯枝在雪地上拖出蜿蜒的痕迹。有人扛来木敦,刀刃剁肉的闷响惊醒了俘虏们最后一丝侥幸。 一群官兵溃军谁都不敢说话,生怕那些刀便落在自己等人身上。 他们甚至也没人打算逃。 如今的局面,毫无疑问,谁要逃走,谁便会第一个被这群杀神拿来杀鸡儆猴。 “莫不是要煮了我们?” 许三颤抖着低语。他的话音未落,火已燃起,锅底的红光映在士兵们脸上,狰狞刺眼。一块块肉被剁成大块丢进沸水,油脂浮起,香气渐渐飘散,氤氲的雾气开始笼罩大雪中的破败村庄。 “这、这是羊肉汤?” 许三旁边的少年卒子孙雨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第134章:羊汤 他们太久没闻过肉香了,以至于他甚至都不确定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 官兵克扣军粮,他们只能啃掺着沙石的硬饼。 下乡征粮时,百姓的最后一粒米都被抢走,连麦麸都成了奢望。 所以他们才会下意识在村镇疯狂抢百姓的粮食。 难道他们不知道抢走了两棵树村的粮食,那些百姓会怎么样吗? 可他们想活着啊,他们难道就不是人吗? 羊肉浓烈的气味终究是深深刻在这群陕北汉子的骨子里。 他们甚至还能从里面闻到一点点酒味。 少年阎狼如今正倾倒着酒水为羊肉去腥,酒水赫然是那群缙绅民壮中的缙绅奴仆带来的。 此刻,那香气却像毒虫般钻进鼻腔,勾得肠胃绞痛。 黑袍军盛汤了。阎狼将碗递到许三面前,碗沿还沾着未擦净的血迹。 许三愣住了,下意识接过碗,手抖得几乎脱手,汤泼溅在掌心,烫得他嘶的一声抽气。 许多朝廷官兵也愣住了。 他们看不懂黑袍军这是要做什么。 不杀他们? 可阎狼却一声不吭,又塞给他另一碗,动作粗暴,眼神却透着某种古怪的怒其不争。 阎赴也从赵渀手中接过一碗,当着所有人的面仰头喝下。 热汤入喉,他喉结滚动,衣袍下的胸膛微微起伏。 这一举动像一道无声的命令,黑袍军士兵们纷纷端起汤碗,咕噜咕噜吞咽起来。 俘虏们僵在原地。 “这算什么?断头饭?临死之前还能让咱吃上肉吗?” “天知道这些羊肉汤里面都放了些什么,还是说要趁着咱们喝汤的时候羞辱折磨咱?” “不知道是不是试探,总不能谁喝了汤便杀谁吧?” 如今这些官兵都丢弃了兵刃,有些跪在地上,有些则蹲下低着头,不敢出声,只瞪大眼睛瞧着这些流寇,不知道他们要耍什么手段。 无数念头在脑中乱窜。 但饥饿与寒冷已将他们逼到绝境。 他睁开眼盯着那些黑袍军,又深深看了一眼那位刚刚喝完羊汤的年轻知县。 连他都喝了,自己这些人为什么不能喝? 终于许三咬着牙,试探性地抿了一口。 “烫!” 老卒被烫得龇牙咧嘴,却舍不得吐出来,硬生生咽下,眼泪迸出。 汤的鲜香在舌尖炸开,羊肉的肥嫩、酒的浓烈混在一起,暖意从胃里蔓延到四肢。 他颤抖的手突然握紧碗沿,猛地仰头灌下第二口,汤汁顺着嘴角流下,滴在衣襟上,他浑然不觉。 吞咽声渐渐响起,从零星到密集,再到癫狂。 招地县的老卒黄大河从汤里捞出一块羊肉,连嚼都不嚼便吞下,喉管鼓起骇人的弧度。 保安县衙门的青年捕快林文边喝边哭,鼻涕混着泪混着汤,狼狈不堪。 边军小旗罗金捧着碗,像捧着救命的神器,眼神发直,嘴里喃喃念叨着。 “活着......还能活着......” “肉,是肉!” 一批惶恐不安的魂,忽然安定下来。 一双双通红的眼眸,更是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 甚至有人怒吼着。 “这要是断头饭,也他娘的值了!” 阎赴看着这一幕,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些人心里的朝廷二字,会被一碗羊肉汤彻底烫死。 至少那个朝廷,不会给他们哪怕一点点肉吃。 就算是粮食,他们也只能吃点发霉的。 赵渀蹲在俘虏堆旁,一碗汤见了底。 老军户抹了把嘴,对身旁的阎狼低语。 “大人这招......真绝了。” 阎狼点点头,眼底有钦佩,但却没有意外。 于他而言,大人能做到这些,已是再正常不过。 “这些狗官往日里欺压百姓,咱们剿了他们,百姓痛快,可这些喽啰兵......” “大多也是被上头逼的,一碗汤下去,心就软了,人也就没那么固执了。” 原本在赵渀和阎狼的计划中,这批官兵也许都只能绞杀,毕竟多一个人活着离开,便多一分泄漏的危险。 从县知县勾结流寇,养寇自重,袭杀朝廷命官? 他们甚至都做好了斩杀这批老兵油子的准备,但现在,似乎不用了。 赵渀转头,目光落在这些正在拼命喝汤的官兵身上。 不远处,一个边军小旗正捧着汤碗发呆。他叫李四,曾是延按府的巡逻队长。 此刻,他想起三年前自己还是个穷苦军户时,总旗公然抢走他家最后一缸粮,他娘活活饿死的模样。 那时候他爹刚刚为大明朝廷战死。 后来,他顶替了家中亡父的资格入了军,为了活命,也开始学着总旗的样子欺压百姓......如今,总旗的人头就在他脚边,而他手里却捧着流寇给的羊肉汤。 这汤烫得他手疼,却更烫得心疼。 “爹,娘......” 他只是在想,爹娘要是还在,自己倾尽一切,大概也能吃上一碗热腾腾的羊汤。 可他又想。 爹娘要是还在,看到自己也成了昔日欺负他们的那个人的模样,会不会失望? 可自己只是想好好活着,自己害怕变成爹娘那样被人欺负到死啊。 他的抽泣声在风雪中回荡,却无人回应。 黑袍军将士们只是静静看着他,阎赴的目光甚至不曾偏移分毫。 李四颓然坐倒,抓起雪往脸上抹,冰碴刺痛皮肤,却抵不过心中的痛。 忽然,一只碗被塞进他手里。 是阎狼。 少年的目光平静而坚定。 “喝吧。喝完,总不能再做下一个总旗。” 李四愣住了。他捧着碗,看着站在最前方的青年知县脸上的刀疤。 还有之后吗? 于是他颤抖着喝了一口,汤的热气熏红了眼眶。 这一次,他没有哭,只是咬紧了牙。 “他娘的,选错了一次,这次咱的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羊肉汤的香气在风雪中弥漫,渐渐盖过了血腥味。 黑袍军们添柴烧火,火光将雪地映得发红,如地狱,又如一场他们身处黑暗的救赎。 这一刻,阎赴站在火光边缘,黑袍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是深深望着那些吞咽的俘虏。 第135章:大明予我何恩! 两棵树村的粮仓前,黑袍军和俘虏们围坐在铁锅旁,羊肉汤的香气还在飘荡。 阎赴站在高处,手里捏着一块粗面饼子,慢条斯理地啃着,目光扫过所有人。 嘉靖年的底子很烂,可也没有到一碗肉汤就彻底让人死心塌地的地步。 这批各县溃兵现在流着眼泪,看起来像是要跟随,可现在的他们跟着自己,和跟着之前那些把总没有任何区别。 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跟随,又为什么而战。 火候,还不够。 他也不需要一群浑浑噩噩的兵油子。 他先看向自己带来的从县兵马。 那些曾经的县兵、衙役、巡检司的差人,如今一个个腰板挺直,面色红润,身上穿着厚实的棉袄,腰间挂着沉甸甸的刀,眼神里没有半点畏缩。 再看向那些跪在地上的各县溃兵,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里满是恐惧和茫然,像是被抽了魂的牲口,只知道跪着等死。 阎赴咽下嘴里的饼子,开口了。 “王麻子。” 一个脸上有麻子的汉子立刻站起来,咧嘴一笑。 “大人!” 之前斩杀各县把总的时候,数他最卖力。 “本县来从县之前,你家里几口人?吃什么?” 王麻子笑容一收,脸色阴沉下来。 “六口人,爹娘、婆娘、两个娃。吃糠,吃野菜,吃树皮。”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 “后来,刘家收粮,二管事强征了一批,爹饿死了,娘卖了家里的菜刀和锅换粮,再后来......婆娘跟人跑了,娃......没熬过冬天。” 四周一片死寂。 阎赴点点头,又开口了。 “刘覆文和缙绅掌控县衙的时候,你在巡检司当差时,每月能拿多少饷?” “屁的饷!” 王麻子啐了一口。 “狗官层层克扣,到手就几百文钱,连口稀粥都喝不上!” 阎赴没说话,目光转向另一个汉子。 “孙瘸腿。” 一个有点跛脚的巡检司老卒站起来,骄傲的挺起胸膛。 “大人!” “你这条腿怎么跛的?” “剿匪时被土匪砍的。” 孙瘸腿拍了拍腿,语气轻松。 “可狗官说我是逃兵,不给抚恤,还把我赶出军营。” “我总不能死在那,我想,咱得回家啊。” “我爬回家,发现婆娘饿死了,娃......被缙绅家的管事抱走了,说是抵债。” 阎赴依旧平静,又开口了。 “现在呢?” 孙瘸腿突然咧嘴笑了,拍了拍自己鼓胀的肚子。 “现在?老子顿顿有一口饱饭,隔三差五还能吃上肉!” 他扯开棉袄,露出里面厚实的里衣。 “瞧瞧!新棉花!暖和!” 他又拍了拍腰间的刀。 “刀是自己的!没人敢抢!” 李豁嘴原本不叫李豁嘴。 他是从县的弓手,因为一次操练时被那时候的巡检用箭杆抽在嘴上,打落了两颗门牙,从此说话漏风,便被叫成了豁嘴。 “李豁嘴。” 阎赴点了他的名。 他慌忙站起来,下意识捂住嘴,含混地应道。 “大、大人。” “你以前拉得开弓吗?” 李豁嘴的手抖了抖。他想起自己那双布满冻疮的手,想起被克扣的箭矢。 那时候那位虞巡检总说要节省军备,逼他们用朽烂的弓弦,十次有九次射不中靶。 变卖的器械,钱都送到刘家手上了。 “拉、拉不开......” “现在呢?” 李豁嘴突然挺直了腰。他放下捂嘴的手,露出缺了门牙的笑容,从背上解下新发的硬弓。 弓身油亮,弦是上好的牛筋。 “三石弓!” 他骄傲地昂着头,“能射二百步!” 围观的溃兵们发出惊叹。 有人偷偷比划着,不敢相信这样的好弓会发给一个小卒。 阎赴又看向另一个佝偻的身影。 “赵驼背。” 那是个年近四十的老兵,背上已经有些变形了,昔日他常年给上官抬轿子,这是压出来的痕迹。 他站起来的时候,脖子还习惯性地向前探着,仿佛肩上还压着无形的轿杆。 “你给刘覆文抬了几年轿?” “十、十年......” 赵驼背的声音细的很,低着头,总觉得屈辱。 “现在呢?” 老差役突然愣住了。他慢慢直起腰,虽然驼背还在,但脖子终于抬了起来。他摸了摸身上崭新的棉甲,突然咧嘴笑了。 “现在......现在俺骑马!” 人群爆发出一阵大笑。 赵驼背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就哭了。 因为这一刻,那位整个从县的救命恩人,读书读到可以面见皇帝的阎大人伸出手,拍着他的肩膀。 “老赵,记住,从今往后,你挺直了活。” 四周的从县兵卒哄笑起来,一个个开始炫耀。 “老子现在饷银足!没人敢喝兵血!” “我家娃能吃饱了,还盘算着弄点小羊羔养一养呢!” “我婆娘现在敢骂我了,说我不回家吃饭!” 有人笑得直捶大腿。黑袍军们哄堂大笑,溃兵们却越听越颤。 他们向来只是听说家里没粮食,回家了吃不上饭,却头一次听到有人说他们不回家吃饭,会被婆娘唠叨。 跪在最前排的瘦高个儿悄悄抬头,看见阎赴的靴子就在眼前,又慌忙低头。 阎赴突然抬手,笑声戛然而止。 他转向溃兵群。 “你们呢?” 死寂。 风卷着雪粒扑在脸上,溃兵们连呼吸都屏住了。 铁锅里的羊肉汤还在咕嘟冒泡,香气混着血腥味在雪地上飘荡。 跪着的溃兵们低着头,听着王麻子、孙瘸嘴他们的话,拳头不自觉地攥紧又松开。 他们的喉咙发紧,眼眶发热。 这些话,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剜着他们记忆里最疼的地方。 延绥镇上的边军陈三眼跪在雪地里,左眼上的刀疤还在隐隐作痛。 喝了一碗羊汤,不冷了,可他听到那些从县兵马的欢呼,却不由心底一颤。 他是延绥镇的夜不收,专门在边墙外巡哨的。 三年前鞑子夜袭,他带着三个弟兄死守烽燧,最后就他一个活着回来,左眼被箭射瞎,脸上挨了一刀。 “赏银?” 千总当时嗤笑一声。 “你们这些丘八也配要赏?没问你们丢烽燧的罪就不错了!” 千总当时一只脚踩在他眼前,激起的黄沙让他蒙着布的眼睛刺痛的厉害。 后来他才听说,上面拨下来的抚恤银,全被千总和兵备道分了个干净。 他的婆娘去衙门讨说法,被差役用棍子打了出来,回家就病倒了,没熬过那个冬天。 现在他看着孙瘸腿拍着肚子说自己顿顿有饱饭,隔三差五能吃肉,突然觉得胸口堵得慌。 他伸手摸了摸空荡荡的左眼眶,那里本该有一笔养家银子的...... 第136章:吃饱是理想 李狗剩把脸埋在雪里,不敢抬头。他是延按府兵里面的运粮兵。 这辈子最清楚的就是淋尖踢斛。 交皇粮时,官差会用脚猛踢斛斗,洒出来的粮食全算损耗。 去年大旱,县里逼粮,他叔交不出足够的损耗,被活活打死在粮仓前。 那时候他跪在把总面前,磕头磕的流血。 “知道为什么叫你们狗剩吗?” 押粮的把总曾经踩着粮袋笑。 “因为你们只配吃狗剩下的!” 现在他听着从县那些兵卒炫耀新棉袄、足饷银,下意识想起自己最后一次领饷。 把总扔给他半袋发霉的陈米,里面还掺着泥沙。 他饿极了,连那些霉一起煮了吃,结果上吐下泻差点死了。 雪水渗进他的破棉袄,但他觉得心里比身上更冷。 这一刻,雪还在下,但跪着的人一个个站了起来。他们的眼睛亮得吓人,但又颤巍巍的,像是急切中寻到一丝救命稻草,只看到了,便再也不愿意松手。 “张二狗子!” 阎赴点了一个名字。 这是他之前在总兵马韬扎营的时候,私底下打探记住的几个兵之一。 被点名的溃兵哆嗦着抬头,下巴上粘着冻住的鼻涕。 “大、大人......” “你来这儿之前,每月拿多少饷?” 阎赴的靴尖踢了踢他冻硬的裤脚。 “三、三百文......” 张二狗子低着头,觉得丢人。 “层层克扣,到手剩五十文,连糠都买不上一斗......” “李三!” 阎赴又点一人。 “回、回大人!” 老卒膝行两步。 “这小半年都没了,巡检使说我们剿匪不力,把饷银全扣了,还、还让缙绅家的家丁收我们这些官兵的器械去典当......” 阎赴突然仰头大笑,笑声震得粮仓顶的积雪簌簌落下。 “哈哈哈哈!蛀虫啃你们的骨头,恶狼撕你们的肉,畜生让你们跪在这儿等死!” 他猛地收声,目光如刀,锋锐刺骨! “可你们看看这些泥腿子......” 黑袍军中,少年王三狗挺胸叉腰。 “老子现在顿顿羊肉!” 这次出声的可不只是黑袍军,还有从县的兵马,也都纷纷开口。 孙瘸腿跺着瘸腿蹦跳。 “新棉袄!刀鞘里是自己的刀!” “瞧见了没,什么叫人过的日子!” 阎赴甚至没有提前交代过这些人,但现在,他们的自豪赫然是发自内心。 彼时这名魁梧知县转身面对溃兵。 “你们想活一次吗?像个人一样,吃饱穿暖,挺直腰杆?” 人群静得能听见雪落声。 突然有个溃兵哑着嗓子喊。 “想!谁他娘的不想!” 声音像是疯狂蔓延,弥散开。 羊肉汤的香气越来越浓,但溃兵堆里的抽泣声比刚才更响了。 有人开始用头撞地,有人把脸埋进雪里嚎哭。他们不是被吓的,是突然发现,原来这世道,真有人能活得像个人。 陈三眼第一个爬起来,踉踉跄跄走到阎赴面前跪下。 “大人......我的弓......能射二百步......” 他仅剩的眼眶里流出泪。 “我还能当夜不收!” 李狗剩边哭边吼着。 “我......我要吃......人饭......” “大老爷!给条活路吧!” 又一人扑倒在地,额头磕在冻土上。 “求您收了我们!我们愿意跟着您!” “咱带着一家老小给您卖命!” 哭声渐起,溃兵们你推我搡地往前挤,像一群溺水的汉子抓浮。 阎赴将饼子扔进汤锅,热气腾起模糊了他的脸。 “从今往后,你们的饷银一文不少,棉袄塞满新棉花,刀鞘里是自己的刀,但记住!这刀不是杀百姓的,是砍贪官的!是劈缙绅的!是护自己命的!” “大人!我们跟着您!” 七八成溃兵们吼声震天,震得粮仓顶的积雪扑簌簌掉下来。 阎赴突然拔刀,刀光映着雪色。 “跪下磕头的不是兵!站起来!” 溃兵们愣了片刻,终于摇摇晃晃站起身,破衣烂衫在风中抖得像旗。 笑声混着哭声,在雪地上滚。 阎赴望着人群,刀入鞘时发出清脆的响。 他站在雪地里,滚烫的羊肉汤雾气模糊了他的面容。他望着这些争先恐后要投效的溃兵,思绪却飘向了更远的地方。 现在是嘉靖二十八年啊......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年份。 洪水,大旱,朝廷的赈灾粮在半路就被各级官员分了个干净。 他甚至在赴任的时候,亲眼见过饥民打算交换子女,见过县衙门口的饿殍堆得比墙还高。 史书上轻描淡写的一句岁大饥,背后是多少户人家家破人亡的惨剧? 那些缙绅呢? 灾年粮价飞涨,他们趁机兼并土地。 一斗米能换十亩田,一条人命抵不过半袋麸糠。 阎赴至今记得那个抱着孩子尸体在宗祠前麻木的妇人。 “大人......” 一个稚嫩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是个满脸冻疮的黑袍军少年,正捧着一碗热汤,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阎赴伸手揉了揉少年杂乱的头发。 这孩子最多十四岁,胳膊细得像麻杆,却已经穿着不合身的军服在卖命了。 “喝吧。” 他轻声道。 “以后顿顿都能喝上。” 少年只咧嘴笑,滚烫的汤汁洒在皲裂的手上也不觉得疼。 跟着大人,日子才有盼头。 阎赴望向远处苍茫的群山。 他知道,在这片土地上,还有无数个这样的少年,无数个易子而食的身影,无数个被缙绅逼得家破人亡的百姓。 但没关系。 一碗热汤,一件棉衣,一柄钢刀。 他会点燃一把火,照一照这些不公。 “天下人欠你们的,我还给你们。” “我会让你们吃饱的。” 第137章:好日子 让这些溃兵吃饱,首要的是让他们活着。 阎赴站在尸堆旁,目光扫过那些曾经耀武扬威的把总、总旗的尸体。 他们身上的铁甲在雪光下泛着冷光,腰间的钱袋鼓鼓囊囊,靴筒里还塞着从百姓身上搜刮的碎银。 阎赴眯起眼睛。 眼前的兵马足有数百,除了跟随各把总的亲兵被斩杀,包括大部分缙绅民壮在内的兵马甚至没来得及看到阎赴率兵马斩杀官兵,便已被冲散,四散而逃。 如今眼前也不过是不到千人的溃兵,其中还有一部分目光闪烁。 “赵渀。” 阎赴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在!” 老军户大步上前。 “把这些人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扒了,盔甲、银子、兵器,一件不留。” 赵渀咧嘴一笑。 “早该如此!” 他跟随大人已经很久了,早知道大人的用意。 不光是他,阎狼等人也心知肚明。 此地发生惨烈交锋,延按府之后必定会派遣兵马前来查探。 到时候他们就会坐实黑袍军乃是真正的流寇,胆大包天的流寇! 阎赴又看向阎狼。 “把总兵、把总、总旗的头砍下来,装好,送去延按府。” 阎狼眼底亢奋,森冷开口。 “给那些狗官提个醒?” “不。” 阎赴淡淡道。 “是告诉他们,陕北的‘流寇’,光靠着他们,镇不住了。” 至于剩下的尸体......阎赴望向远处贫瘠的黄土坡,眼神冷得像冰。 “埋了。” “当肥田。” 四周的农民军和溃兵们都愣住了。 “大人......” 一个新投效的边军士卒结结巴巴道。 “这,当真就地随便埋了?” “这可都是朝廷边军和命官的尸身,不合规矩吧,到时候可别查到咱头上了......” “规矩?” 阎赴转头看他,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他们活着的时候喝兵血、吃空饷,死了不该还点债?” “陕北的地太瘦了。” 他踢了踢脚边的尸体。 “这些狗官养得肥,正好当肥料。” “也算是他们这辈子......” “唯一给百姓做的好事。” 三日后,小庄村。 这座位于从县边缘的村落,如今已是黑袍军的训练大营。 新投效的溃兵们被带到这里,战战兢兢地站成队列。 他们身上还穿着破旧的军袄,脚上的草鞋早已磨烂,冻疮溃烂的脚趾露在外面,渗着血水。 阎赴站在土台上,目光如刀,从每个人脸上刮过。 “现在,我问你们。” “谁,曾经主动欺压过百姓?” 溃兵们浑身一抖,空气瞬间凝固。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阎赴的盘算也终于来了。 之前那群投降的溃兵中,本就有一批心怀不轨,阎赴又怎么看不出。 要缔造一个全新的世道,必须要让这支维护世道的队伍保持纯粹。 没人说话,阎赴也很直接。 “赵渀,去带人,两两一对,一个一个询问对方罪证。” “无罪者入黑袍,涉致人伤残,涉人命案,涉间接致死者,斩!” 半晌,赵渀拿着一叠十几张罪证,面无表情的出现,一一宣判。 阎赴静静听着,直到再无人出声。 “好。” 他点点头,突然厉喝。 “拿下!” 黑袍军的老兵瞬间扑出,将那些自首的兵痞拖出队列。 有人哭嚎求饶,有人瘫软如泥,还有人疯狂挣扎。 “大人!我等如今已心向黑袍,如何不肯给个机会!” 阎赴不为所动。 “砍了。” 刀光闪过,十几颗人头落地。 剩下的溃兵面如土色,有几个甚至尿了裤子。 他们本以为投效后能活命,却没想到阎赴连自己人都杀! 然而。 “现在。” 阎赴的声音忽然柔和下来。 “你们干净了。” “从今天起,黑袍军里,没人能欺负你们。” “你们......” “可以挺直腰杆做人了。” 溃兵们呆住了。 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们,干净了?” 陈三眼,许三等几名老卒闻言愣住,神色复杂。 一群溃兵深深看了一眼最前方站着的那位青年知县,朝廷命官。 所以,阎大人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如果只是要一些力量让他养寇自重,一路爬升割据,军中如何有什么关系? 没人知道这位大人到底想要什么。 只是很快,他们开始听到赵渀和阎狼的点名声。 这也是阎赴交代的,昔日溃军的同袍全都被分散在黑袍军的各班,排,连内。 陈三眼,曾经的边军夜不收,如今被分到了老赵的班里。 老赵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卒,脸上有道疤,笑起来却格外温和。 “脚咋样了?” 老赵蹲下来,直接抓起陈三眼的脚查看。 陈三眼下意识缩了缩,在边军,上官检查伤势往往意味着又要挨鞭子。 “别动。” 老赵啧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个小陶罐。 “冻疮膏,婆娘给的。” 陈三眼愣住了。 他眼睁睁看着这个凶神恶煞的老卒,小心翼翼地给自己溃烂的脚趾涂药,动作轻得像在照顾孩子。 “以后每晚泡热水。” 老赵拍拍他的肩。 “咱黑袍军,不兴让兄弟带着伤打仗。” 陈三眼的独眼里突然涌出泪水。 这个汉子举起脏兮兮的袖子往脸上胡乱一抹,闷闷的嗯了一声,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李狗剩分到了王麻子的排里。 吃饭时,他捧着碗不敢动,在运粮队里,小卒必须等上官吃完才能捡剩的。 “愣着干啥?” 王麻子直接往他碗里扣了块肉。 “吃啊!” “他娘的,你这孬样,吃上大锅饭的时候,汤水都喝不着!” 李狗剩的手在抖。 他盯着那块油光发亮的肉条,突然想起自己前些年过的日子。 “哭啥?” 都是这个世道最底层的人,王麻子哪里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故意生气的拍着他的脑袋。 “不够还有!” 李狗剩把脸埋进碗里,泪水混着肉汤一起咽下。 周五斤被孙瘸腿领着去领军装。 “喏,新棉袄。” 孙瘸腿扔给他一件厚实的黑袍。 “靴子自己挑,合脚的就拿。” “别看咱不是朝廷的兵马,咱身上这袄子,咱平常吃的肉,那可比朝廷兵马要强得多了。” 这些衣服都是他们一次次绞杀缙绅,劫粮队,石牛山之战中缴获的,什么颜色,材质的靴子都有,看起来五花八门。 第138章:延安府 周五斤呆滞地看着堆成小山的衣物,在边镇,这些东西都是要花钱孝敬上官才能领到的。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磨破的草鞋,脚趾头上残留的冻疮痒的很。 “真......真的随便拿?” “废话!” 孙瘸腿踹了他一脚。 “赶紧的,领完看看合不合身,不合身让王婶子给你改!” 周五斤抱着新衣服,突然咧嘴大笑起来,之前沉闷的眼眸,如今化作一点点光亮。 “我知道了,班长。” “赶紧试试,不合身找王婶改。” 周五斤哆哆嗦嗦地套上棉袄,突然哎哟一声。 袖口有道裂缝,他的胳膊被里面的线头扎了一下。 “脱下来。” 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突然招手。 “我给你缝缝。” 周五斤愣住了。 这老妇人他认识,不光是他,所有溃兵到小庄认识的第一个人,便是这位村里做饭的王婶,平时凶得很,谁要是浪费粮食能骂上半天。 平日里总是念叨着,说什么当初从县缙绅四族抢他们粮食,差点一个村都饿死的事。 现在她却拿着针线,仔仔细细地给他缝袖口。 “你们这些娃啊......” 王婶边缝边念叨。 “裳都不会拾掇。” 针脚细密地走过裂缝,周五斤看着老人粗糙的手指灵活地引线,莫名想起自己阿奶。 他离家那年,阿奶也是这么给他补衣裳,裂痕遍布的粗糙手指颤巍巍的,唠叨着,出门在外别冻着。 “好了。” 王婶咬断线头,顺手拍了拍他肩上的灰。 “以后破了就来找我,别学那些杀才,衣裳露着棉花还满山跑。” 周五斤低头看着整齐的针脚,眼泪啪嗒掉在棉袄上。 晚饭时分,炊烟袅袅。 大铁锅里熬着稠厚的猪肉炖米粥。 肥瘦相间的肉丁在米汤里翻滚,油脂化开,香气扑鼻。 溃兵们排着队,每人领到满满一大碗,上面还飘着葱花。 “这......这是给我们的?” 一个曾经的边军辅兵结结巴巴地问。 “不然喂狗?” 发饭的老卒笑骂。 溃兵们捧着碗,有的蹲着,有的直接坐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米粥烫嘴,但没人舍得吹凉,他们之中许多人一辈子只吃过一次这么好的饭菜。 那就是在黑袍家击溃剿匪军的战场上。 他们本以为那只是黑袍军为了收拢人心才弄出来肉给他们吃的。 三眼就是这么以为的,因为几年前他们的上官也这样,给他们吃了一顿饱饭,明日便要他们去剿匪。 那顿饭,买了他一只眼睛。 可现在,黑袍军没说要他们明日便去卖命,他们竟也觉得心甘情愿。 这年头,谁肯给他们这些苦哈哈的大头兵吃肉? “慢点吃。” 有老兵提醒。 “别噎着。” 但没人听得进去。 李狗剩连碗底都舔得干干净净,陈三眼把最后一块肉含在嘴里舍不得嚼。 周五斤吃着吃着突然呕吐,他的胃早已饿得不行了,受不了这样的油水。 黑袍军的老兵们看着这一幕,没人嘲笑。 他们从前难道不是这样过来的吗? 一群人看着眼前的篝火,想到昔日阎大人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 那一刻,他们眼底也有这样的光,那道光是阎大人带来的。 现在,他们把这道光传给新来的将士们。 他们只是默默地把自己的肉块夹进新兵的碗里。 “吃,以后咱都能吃饱,别怕。” 半夜换岗时,新兵赵小七冻得直打哆嗦。 他刚摸上寨墙,就被人从后面拍了下肩膀,吓得差点喊出来。 “嘘。” 是同哨的老兵周铁柱。 “把这个喝了。” 一个竹筒塞到他手里,里面是热腾腾的姜汤,辣得人喉咙发烫。 赵小七灌了一大口,热气从胃里窜到四肢百骸,手指终于有了知觉。 “周、周叔......” 他叫的有些别扭,毕竟前几日他们还是刀兵相向的敌人。 “叫啥叔!” 周铁柱笑骂。 “叫班长!” “阎大人定下的。” 两人并肩站在哨位上。 周铁柱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两块烤得焦黄的馍片。 “嚼着,抗冻。” 赵小七接过馍片,咬得咔咔响。他在边军也站过夜哨,那时偷吃东西被逮到要挨二十军棍。 现在却有人把吃的塞到他手里。 “你们......” 他鼓起勇气问。 “为啥对咱这么好?” “咱之前都是些兵痞子,跟着把总和总旗没干过什么好事。”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有些自卑。 周铁柱望着远处的黄土坡,沉默了一会儿。 “因为阎大人说过......” “黑袍军的刀,只对外。” “对自己人......” 他拍了拍赵小七的肩。 “要相信。” 寨墙下的火把噼啪作响,赵小七觉得,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最暖和的一个冬天。 同一时刻,延按府衙门。 “砰!” 同知楚文焕猛地站起来,椅子翻倒在地。 他面前的书案上,整整齐齐摆着三颗人头,视线随着这些人头一个一个扫去,只觉得触目惊心。 总兵马韬、招地县把总、延按府总旗......这些人,哪一个不是手握数百兵马之辈,如今却每一颗都瞪着眼睛。 “这、这是......” 通判声音发抖。 “黑袍军。” 楚文焕脸色惨白,惊怒交加。 “他们这是在告诉我们......” “下一个,就是延按府了!” 堂下,几个府兵小旗已经吓得跪倒在地。 “大人!” 有人哭喊。 “那可是马总兵啊!连他都......” “闭嘴,滚下去吧!” 楚文焕颓然坐回椅子上,狠狠挥手。 他自然是极为愤怒。 可他又能如何? 边军的兵马都折在那群流寇手里了,看样子这批流寇是真要起势了。 如今不上报,则延按府陷落,上报,则整个延按府上上下下,无一能逃脱罪责。 最低也是个失察之罪,甚至可能有纵容贼寇以致祸乱降疆域的帽子! 他甚至可以预见。 这群流寇,接下来必定会肆虐延按府! “完了!” 第139章:嘉靖二十八年! 嘉靖二十八年四月,陕西延按府。 同知楚文焕提笔的手在抖。 案头摆着几颗人头,总兵马韬、招地县把总、延按府总旗…… 每一颗都在泠冽风中泛着青灰色的死气。这些头颅被黑袍军用石灰简单处理过,装在木匣子里,堂而皇之地送到了府衙门口。 “大人……” 通判刘汝贤声音发颤。 “这、这要怎么上报?” 是的,楚文焕想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要上报,毕竟他压不住了。 如今的剿匪兵马,他一个同知能动的,也就是之前剿匪军的阵容,可结果已是显而易见。 陕北作为抵抗鞑靼的重城,自然不缺兵马,但军中的那些人,不是他能调动的。 一个边镇兵马,已经是他所能动用的极限。 若是上面不派兵马前来剿匪,此次陕北这些兵马闹出来的动静,只怕会比整个嘉靖年间所有的乱子都大! 楚文焕闭了闭眼,指尖在桌案上不住的敲打着。 虽然决定了要上报,可怎么上报,其中的关节也多的很。 若据实上报,流寇击溃两千官兵,阵斩总兵,还割头示威,朝廷必然震怒,轻则革职查办,重则掉脑袋。可若瞒报......“写''匪患猖獗,官兵小挫。” 楚文焕咬牙。 “只说马总兵轻敌冒进,中了埋伏。” 马韬已经死了,既是如此,想往此人脑袋上扣什么帽子,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谁会为一个死人分辨。 “那......人头?” 通判刘汝贤眼前一亮,声音还是有些踌躇,上面的人但凡会下来调查,必然都能发现不对。 那些流寇可是明晃晃差遣凶徒送到府衙的,看到的不光是他们,那群小旗等人难道便不知道? “不提。” 这一刻,楚文焕眯起眼睛。 这里是延按府,他对付不了那群流寇,难道还对付不了那群大头兵? 奏报很快拟好,用六百里加急送往西安府。 按照流程,他们只能将军情奏报发往陕西布政使司。 五日后,西安府。 陕西左布政使王廷瞻看完奏报,冷笑一声。 “楚文焕这老狐狸,倒会避重就轻。” 他昔日也曾在州府衙门中走动过,哪里能不知道军情奏报的条条框框里面藏着多少心眼。 光是匪患猖獗和总兵中伏,便能看出端倪。 他又不是没见过那个叫马韬的总兵,人是贪了些,到底不是个不知兵的。 此次恐怕是生了大乱子了。 但说到底,和他也无甚关系。 他提笔在奏报上批了,匪情已控,责令地方速剿,转头对幕僚开口。 “去信问问三边总督,看他愿不愿意派边军协剿。” 幕僚低声道。 “大人,这位新总督正忙着应付鞑靼人,怕是……” “那就拖着!” 王廷瞻神色一冷,把奏报扔到一边。 “反正死的不是咱们的人。” 又十日,奏报到了京师兵部。 兵部郎中许论扫了一眼,嗤笑道。 “陕西又闹流民?年年如此。” 说什么匪患,还不都是那群吃不饱饭的泥腿子。 他大笔一挥,将阵斩总兵改成官兵遇伏,略有损伤,又在末尾加了句已责令地方处置。 “尚书大人那边……” 书办小声问。 “尚书忙着给严阁老贺寿呢,哪有空管这个?” 许论把奏报塞进待办文书堆。 “等内阁催了再说。” 一批小小的流民闹事,能成什么气候? 等到他们吃不饱饭,自然也就散了,流民自古不能攻城略地,顶破天就是袭几个镇子,村落便到头了。 许论下了值,一双手搓个不停,费劲思索着。 严阁老如今眼见着便要大寿,也不知送个什么礼物好。 听闻他老人家有收藏筷子的癖好,不如打几双金筷子便是? 与此同时。 四月的北京,柳絮纷飞。 翰林院编修张居正从书吏手中接过陕西来的邸报,目光在延按府匪患几个字上停留许久。 “可有从县的消息?” 他突然问。 书吏一愣。 “大人是说……” 毕竟从县在京师几乎算是个可有可无的地界,若是没人提起,一万年都不会有人想到这个偏僻的小县城,也无怪乎书吏没反应过来。 “从县知县阎赴。” 张居正声音平静,手指却无意识地摩挲着邸报边缘。 “他可还安好?” 书吏终于回过神,复杂的看着眼前这位翰林清贵。 当初阎赴的事闹的那般大,谁人不知? 一个被皇帝陛下亲自划入同进士出身的举子,终生当不了京官的货色罢了。 “这……下官不知。” 张居正摆摆手让人退下,独自站在窗前。 窗外是京师繁华之地,他的思绪却飘到了千里之外的陕北。 阎赴,你可千万别出事。 他回到书案前,提笔写下一封私信。 阎兄如晤:京中春深,闻陕地不靖,甚忧......写至一半,他又将信纸揉碎。 不妥。如今朝局复杂,这信若胡乱写出去,反而会害了阎赴。 他实在无法想象一个小小的从县知县被卷入其中会是什么下场。 就连前任阁老夏言,何等权势滔天之辈,还不是轻而易举便落得个凄凉下场。 他重新摊开一张纸,只写了些寻常问候。 直到信件送出去,张居正才终于深吸了一口气。 这天下,当真处处是困局。 不知如何可破。 他心底确有一扫弊政之心,可如何开始,他还未曾知晓。 “若阎兄在此,恐怕早有定计。” 张居正的担忧不无道理。 嘉靖二十八年的朝堂,正处在山雨欲来的前夜。 严嵩父子把持内阁,边将贪腐横行,各地灾荒不断。更可怕的是,皇帝已经很久不上朝了。 就在上月,户部上报陕西大旱,请求减免税赋。 严世蕃却当着百官的面说。 “饿死几个刁民算什么?边饷才是大事!” 这样的朝堂,他张居正怎么能不担忧。 朝廷若是不将百姓当作百姓,百姓会如何?只看大明是如何在烽烟中缔造出来的,便已知晓! 而此刻的张居正还不知道,他牵挂的好友阎赴,正在陕北亲手掀起一场翻天覆地之变。 同一时刻,四月的陕北黄土坡上。 “腿绷直!腰挺起来!” 阎赴的吼声响彻训练场。 五百名新编入的黑袍军站得笔直,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却没一个人敢动。 十几天前,他们还是跪着等死的溃兵。 现在,他们正在学习如何站着做人。 第140章:黄土高原的恨意 “记住!” 阎赴走过队列。 “黑袍军的脊梁骨,宁折不弯!” 队伍末尾,曾经的边军辅兵王二牛憋得满脸通红。 他的腿在发抖,却咬着牙不让自己倒下。 以前在边军,站不好就要挨鞭子。 现在,那个叫王三狗的少年班长只会和他们站在一起,压低声音。 “撑住,晚上给你揉腿。” 赵大眼五十岁了,是营里年纪最大的兵。 中午训练结束,阎赴发现他躲在草垛后,用树枝在地上划拉。 “写啥呢?” 见阎大人来了,赵大眼慌忙用脚抹地。 “没、没啥......” 泥土上歪歪扭扭画着个趙字。 “想学认字?” 老兵的耳朵尖红了。 “俺......俺就想会写自己名儿......” 他低着脑袋,怕人笑话。 这一刻,预料中的笑话没有出现,赵大眼睁开眼,看着知县大人蹲在地上,捡起他刚才慌乱丢下的树枝,第一个就是趙。 老卒伸手,一点点跟着那些沟壑划开泥巴,沙子。 “好,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五十多岁的老卒局促的看着眼前这个身份尊贵的后生。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有一位知县老爷,一笔一画的教他认字。 下午训练间隙,阎赴让新兵们围坐成一圈。 “说说吧。” 他盘腿坐在土坡上,一点也不像个朝廷命官,更不像豢养流寇斩杀朝廷官兵的流寇头子。 盘腿坐下的阎赴,身躯魁梧,没穿官袍,只穿着最简单的黑衣,粗糙的手掌,倒像是个老农。 “以后想干啥?” 新兵们面面相觑。 这种问题,从来没人问过他们。 “我......” 一个瘦小的少年突然举手。 “我想回家娶媳妇!” “听说米脂的婆姨最好看了。” 众人哄笑起来,数许三笑的最大声。 “你才几岁,毛都没长齐,就想婆姨了?” 笑话这孩子的不光有新军,还有王三狗等一众黑袍农民军老卒。 老军户赵渀坐在一边笑的脸疼,他在边军数十年,从没见过这样的队伍。 “笑什么?” 阎赴也笑了。 “挺好!等打完了仗,我给你说媒!” 知县大人亲自说要给一个小卒子说媒,哪能有比这个更让人亢奋的事。 气氛一下子热络起来。 “我想学认字!” “我想顿顿吃白面馍。” 一时间不光是这些新加入的黑袍军,老卒也都纷纷坐在一边凑起热闹。 一群汉子就围坐在那些土坷垃上,你一言我一语。 他们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没有高高在上的老爷,也没有生来低贱的破落军户。 在这,他们都是一样的,人。 “我想......” 曾经的边军夜不收陈三眼摸了摸瞎掉的左眼。 “我想让陕北的娃娃们,吃的好点,不饿着。” 说到这,他声音停顿了片刻。 “最好是,能不当兵了。” 笑声渐渐停了。 阎赴站起身,拍了拍沾土的袍子。 “那就记住今天的话。” “咱们黑袍军打仗。” “就是为了让这些想,都变成能!” 第二天,阎赴带着全军去帮河西村挖水渠。 “大人!这怎么行!” 村老急得直摆手。 “军爷怎么能干这种粗活......” 阎赴已经卷起了裤腿。 “我们当兵,就是为了让老百姓过好日子。” 阳光下,五百多个新加入的黑袍汉子挥汗如雨。有人搬石头,有人夯土,还有人被老乡硬塞了碗凉水,笑得见牙不见眼。 村里的小娃娃们围着队伍跑来跑去,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突然拽了拽王二牛的衣角。 “叔,你们真好!” “送你们一块糖,这是我娘给我的。” 王二牛愣在原地,突然红了眼眶。 在边军时,百姓看见他们就像见鬼一样躲着走。 现在,居然有孩子叫他叔。 他看着那个蹦蹦跳跳离开的小姑娘,几度深深吸气,才终于没让眼泪落下来。 “好,真好。” 傍晚,全村人在打谷场摆了流水席。 说是席,其实也就是杂粮馍馍配野菜汤。 但老乡们把攒的鸡蛋都拿出来了,一个个往士兵手里塞。 “吃!多吃点!” “娃娃,够不够?婶子再给你盛!” 新兵们捧着碗,很多人的手都在抖。 有些是累的,但更多的是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些乡亲。 他们中甚至有人是从昔日黑水堡等地方过去的,也亲眼看到马韬那批亲兵劫掠之后,整个村镇的模样。 那时候可不会有人叫他们什么叔,兄弟,他们只会当着面叫军爷,背后叫他们土匪。 至于鸡蛋。 昔日那些边军抢的什么东西没吃过?可偏偏就是这些鸡蛋,让他们头一次吃到了不一样的味道。 他们好像明白了阎赴常说的那句话。 “当兵吃粮,天经地义。但咱们吃的每一粒米,都得对得起种粮的人!” 篝火燃起时,年迈的村老带着全村人给黑袍军敬酒。 “从今往后!” 村老声音发颤。 “你们就是河西村的亲儿子!” 火光映照着五百张黝黑的脸庞。 有人哭,有人笑,更多人死死攥着拳头,像是要把这一刻烙进骨子里。 赵渀碰了碰阎狼的肩膀。 “看见没?” 阎狼点头,眼中闪着光。 “大人这是在......” “铸魂。” 赵渀轻声道。 “把一群行尸走肉,铸成了活生生的人。” 他们以前算什么? 不过是一群混吃等死的大明腐朽官兵罢了。 但现在他们不是了,至少在他们吃着野菜糊糊也能咧嘴从骨子里发出笑的时候,他们不是了。 他们是一群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更像是黑夜中的火把。 越是如此,赵渀越是觉得大人的手段何等惊艳。 无论是延按养寇自重,还是收服溃兵,无不显示出自家这位大人的气魄胸襟和图谋之恢弘! 远处的土坡上,阎赴静静看着这一切。 四月的风吹过黄土高原,带着新生草木的气息。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 这些曾经跪着求活的溃兵,终于真正站了起来。 而他们的路,才刚刚开始。 第141章:备马! 暮色渐沉,寒风裹挟着初春的枯叶掠过从县街巷。 阎赴伏案疾书,朱笔在积压的公文上勾画如刀。 最后一纸落定时,窗外更鼓已敲过酉时三刻。 身边传来张炼的声音。 “大人,延按府那边已经开始上报流寇消息了,前些时日有驿卒前往布政使处了。” 阎赴闻言点头,搁笔,指节在案上叩出沉闷的声响。 他早已经预料到了。 不光是延按府,如今整个大明都是如此,腐朽糜烂。 若不是事情压不住,哪里会层层上报。 对于大明的官吏来说,无非是多死几个人,能压住便不会影响政绩仕途。 “小庄那边怎么样了?” 张炼知道自家大人说的是什么,当即点头。 “新兵已经全都编入黑袍军中了,其中编入黑袍农民军的新兵便有近五百人,加上原有的两百四十老卒,如今已有七百四十人。” “都吃得饱穿的暖,操练也颇具气象。” 既然如此,时间倒是差不多了。 阎赴眯起眼睛,淡淡点头。 “备马。” 张炼忽然兴奋起来。 烛火在阎赴面庞上摇晃,映照出一张坚毅至极的脸。 那是他在跟随一路长大的张居正身上看不到的气魄。 恢弘而耀眼! 张炼至院外时,阎赴早已扯下绣着鸂鶒的补子,只着粗布黑袍翻身上马。 两人马蹄铁在青石板上擦出火星,惊起巷口的野狗。 三十里外的山坳里,火把如赤蛇盘踞。 赵渀正教这些新兵如何在深夜巡视的时候不被冻伤脚趾,忽听得林间传来熟悉的马蹄声。 老军户戾气弥散的脸骤然舒展,转身踹了一脚正低头在沙地上学着写名字的王三狗。 “大人到了!” 七百四十人组成的黑色潮水瞬间凝固。 二百四十名老卒的藤甲在火光中泛着桐油光泽,五百新兵攥着昔日县衙府衙配备的兵刃器械。 有个半大孩子穿着崭新的袄子和衣服,兴奋的站得笔挺,在春寒料峭的火光中呵出一口气。 阎赴勒马于高坡,战马喷出的白雾模糊了他的面容。 目光扫过眼前队列开始整齐的黑袍军,阎赴默默点头。 这些时日只是操练队列,能站成这样已是不错。 队伍如今算得上井井有条,之前的操练都是黑袍农民军带着那批新加入的新兵操练。 阎赴终于开口,声音在寒风中泠冽。 “今日来此,只为宣布两件事!” “第一件,黑袍农民军,自此整合,分为前军和后军!” “赵渀率三百七十人为前军,阎狼率三百七十人为后军!” 赵渀和阎狼闻言,心头猛的一跳,老军户眼底狠辣夹杂兴奋。 “是!” 少年阎狼如今也目光凶戾。 “是!” 两人都不是第一天跟随大人,自然知道,大人每次整军,必有大动作! 果然,阎赴宣布了重新整军的消息之后,没有离开,反而再度看向这群全新的,有别于大明的兵马。 篝火声在黑夜中噼啪作响,火光更在风声中猎猎。 那些或瘦弱,或伤痕遍布的面庞,一个个都在火光中对着自己,翘首以盼。 这一刻,阎赴从这些面孔上,看到了这个世道越来越多的眼睛,一如昔日麻木而绝望的从县农户。 他知道,这样的人在这个世道还有很多。 “你们能活下去吗?” 阎赴低沉的声音让这些将士们一愣。 没人说话。 阎赴的声音还在继续。 “你们的家人能活下去吗?” 依旧没人说话,一群黑袍农民军面面相觑,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 但很快,他们开始变了脸色。 “这个世道!” 阎赴猛的伸手,指向这个世道,声音也变得冷冽森寒。 “王三狗,老子没来从县的时候,你过的什么日子?你一家老小过的什么日子!” 王三狗咬着牙,攥着长矛的手在发抖。 “许三,你们在那些狗官手里,又过的什么日子!” 昔日溃兵许三眼珠子里开始充血! 阎赴就这样一个又一个的点名,每一次声音都愈发凌厉。 直到此刻。 声音骤然停顿! “老子是从县知县,或许三年后,或许十年后,朝廷要调走,接下来,你们还能过上如今这样的日子吗?你们全家又当如何活着?” 军阵中发出兵甲碰撞声,一群黑袍农民军只觉得骨子里渗出寒意。 “若活不下!” 这一刻,阎赴声音撕裂了寒风。 “若子孙仍要啃树皮!若老母冻毙于柴房!” 战马人立而起。 “诸位想不想喝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想不想让孩儿枕着米袋入梦?” 队伍最前排,王三狗突然举起长矛,神色狰狞。 “老子要喝肉汤!” 陈三眼也神色狰狞,脑子里闪过许多画面。 这个曾在边军被克扣抚恤的老兵,此刻眼中燃着骇人的光。 “要活路!要活路!” 声浪如雷霆滚过山坳。 新兵队列里,那个喝了姜汤差点呛红眼的赵小七,突然举起刀,刀刃在火光中映出他扭曲的脸。 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声音开始咆哮。 “反,反他娘的!” 如果说这批兵马昔日只是斩杀了朝廷命官,旁人不知晓,还有转圜的余地,那从今日开始。 他们,再无退路! 阎赴目光扫过眼前这群汉子,面无表情。 他知道,这便是他接下来造反的基础盘。 如果是明末张献忠之流,或许走到这一步,便要的开始带兵厮杀,一路流徙。 但这不是他的路,在嘉靖二十八年,也走不通。 现在,他有新的安排。 “张炼,阎狼,赵渀,赵将,各自率兵马封锁从县交通要道,包括各村镇!” “开始对所有百姓宣传,从县自今日起,再无人可欺压百姓!” 是的,他要做的,是将从县从百姓到军户,佃户,打造成铁板一块,逐步扩张,而不是逃窜厮杀! 老佃户王三佝偻着腰,正将最后一捆稻秆搬回棚屋。 棚内潮湿的泥地上,妻子蜷缩在草堆旁咳嗽,怀中幼儿饿得啼哭不止。 忽闻远处马蹄声疾,黑袍军数人策马而至! 第142章:大变! 为首者正是县衙张炼,他高声开口。 “阎大人说了!官府苛税、豪绅霸田,要反!要改!” 王三的手僵在半空,稻秆砰地跌落。 去年饿死的三弟没等到这一日,想起被乡绅周家夺走的五亩薄田,老佃户喉头哽咽。 “反……反了也好……总比等死强!” 他是乡绅周家的佃户。 虽然阎大人入主从县后,县城的缙绅老爷们都莫名没了,可村镇的乡绅大小十几家可还在。 今日他似乎等来了一份希望。 他低头看着草堆上发抖的妻子,抹了一把眼泪。 “咱说不准也能和河西村那些佃户一样呢?” 卖菜妇人李翠娥正与邻摊争论菜价,忽见一群穿着黑袍的兵马封锁街口。 她攥紧手中铜钱,心头惶惶。 却见县丞张耀祖步至人群前,拱手开口。 “阎大人令,从县今日为百姓求一条生路!不扰商铺,不抢民财。” “即日起,从县粮价必稳,税赋必减!” 人群躁动渐息,有几个汉子低声开口。 “阎青天这是......要......?” 他忽然有些不敢说。 毕竟赋税,可不是一位知县能说了算的。 邻摊老陈突然有些声音发抖,兴奋又期待。 “我妻儿皆病,却无钱抓药,若阎大人真能减赋,老儿必以命相随!” 街角茶馆掌柜默默卸下官赐平安的灯笼,换上自家制的素灯,灯火在风中摇曳,如众人摇摆不定的心。 他也不知如此做对不对,但想到昔日缙绅四族在的时候,他总觉得阎青天说的世道要好得多。 监牢差役陈六倚在廊柱旁,听着外街喧闹渐起。 他瞥见同僚赵全慌慌张张奔来,嘶声道。 “今日黑袍军封锁四门!阎大人亲令,佃户农户皆聚响应!” 陈六手心沁汗,想起昔日同僚们剿匪返回的时候,一个个眼底的兴奋,心思愈发沉重。 他不曾参与,可他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 他攥紧腰刀,却不知该斩向谁,父母皆是佃农,苛税早已压得家中喘不过气。 陈六望向远处黑袍军高举的火把,终于咬紧牙关。 与此同时,昔日边军逃离的老军户刘大柱在油灯下擦拭祖传铁枪,枪尖曾随父辈征战,如今却只能藏在家中。 儿子刘小勇闯进房内,满脸涨红。 “爹!阎大人要反!黑袍军说从县自此再无欺压!” 刘大柱枪柄咚地砸地,震起尘土。 “朝廷命官造反?” 他一颗心砰砰直跳,却听院外喧哗,昔日五六个一同逃离的同袍已披甲出门,有人嚷着。 “老刘!你妻弟不也被那些边军狗官逼死了?那些混蛋,吃的可是咱们的粮!” 刘大柱僵在原地,鬓角新生的白发触目惊心。 昔日他戍边十年,薪俸半数扣作军费,家中老母靠卖菜度日。 帐外风起,黑袍军的宣传声涌来。 “护乡土!护乡土!” 他忽然笑了。 朝廷命官都敢为他们反,他自己倒不敢了? “那就反!” 溃兵赵四紧握长枪,掌心汗湿浸透麻布护手。 他望着阎大人衣衫于寒风中猎猎,脑子里还在回荡着之前这位大人说的话。 “活路在己手,不在官府口”。 黑袍新兵心头热血如沸。 这是头一个没骗他们的官,也是头一个自己什么也不要,搭上全家性命也要为百姓,为他们这些低贱之人干掉脑袋勾当的官,这样的官要反,他们当如何? 反! 倒也不是所有百姓都在期待和兴奋。 茶馆中,老儒生摔杯怒骂。 “悖逆纲常,必遭天诛!” “区区一个县令,如今敢公然造反,当真是不知死活!” 隔壁布商正在喝茶,闻言却冷笑,茶杯重重拍在桌案上。 “天诛?去年缙绅四族收粮食的时候,从县上下饿死了多少人?若当真有天,天早该诛了!” “若是没有阎青天,如今整个从县的百姓不知道要饿死多少?” “老秀才,你可见到招地县惨状?也是,毕竟吃的不是你儿子!” “尔等这般满口仁义道德之辈,才是欺压百姓最多之人!” 那老秀才气的面色发白,大口喘着气,竟说不出话来。 “反贼,反贼!” 他跌跌撞撞站起来,神情恍惚,看着窗外奔走宣告的黑袍军,踉跄着出了门。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如今连反贼都敢堂而皇之的举起旗号了。” “老朽纵是势单力薄,也定要写壮纸......” 身后商户见状终于嗤笑。 旁人还以为这老秀才多忠孝节烈,不过是家中还有五十亩不必交租的良田罢了。 孩童们追逐着黑袍军传令兵跑过巷口,喊着新学的口号。 “反!反!活路反!” 巷尾药铺掌柜将数十份药材塞给黑袍军。 “拿去军中存着,账记在小老儿名下。” “要不是阎青天,咱早就被孙家吃干抹净了。” 另一边,从县乡绅周员外蜷缩在镇上,惶惶不可终日,听着家奴禀报。 “黑袍军已封城,镇,村落,农户,佃户皆响应,军户纷纷倒戈!” 周院外攥紧手中金锭,冷汗浸透绸衫。 “不对啊,为何,这是为何?” “延按府为何还未来人?” “此人竟敢造反!” 尽管天色仍寒冷,但他却不住的擦拭着汗水。 之前可是他亲自牵头,带着十多家大小乡绅向延按府举报的。 为何到现在府衙都没有派人来找这姓阎的麻烦? “再让此人继续蛊惑人心,只怕要糟!” 彼时阎赴立于阵前,黑袍分列如龙,百姓聚如潮。 他不再多言,只举起手看向百姓。 “封县四门,传令各乡,阎某今日,反那噬民之蠹!愿随者,护乡土,讨公道!”风声骤起,黑袍军拉扯出自求生路四字横幅,飒飒作响,如一声裂天的咆哮。 他望向远处县衙,想起昔日落榜之时的诺言。 杀入大明,掀开不公,死不旋踵! 也许这死可能要落在自己身上,落在赵渀,阎狼,张炼等任何一个人身上,但身后百姓的哭声,总比沉默的尸骸更有声响。 夜幕渐深,县城各处灯火忽明忽暗。 第143章:先杀一批再说! 这是黑袍农民军头一次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从县。 从傍晚到次日清晨,火光和藤甲在从县街头巷尾,村镇乡里遍布火光。 初春的从县街巷人声鼎沸。 张炼如今捧着十几卷文书,肃立于阎赴身前。 “大人!” “如今已抓十余悖逆民意之辈,全都关在府衙,等待审判!” 县衙门外,千余名百姓几乎将此地围的水泄不通,纷纷伸长脖子,涨红了脸,张望着。 堂下跪着十几个被五花大绑的官吏,有县衙书办、巡检司差役,甚至还有几个自诩忠义的秀才。他们面色惨白,有的抖如筛糠,有的梗着脖子怒目而视。 阎赴站定,目光如刀,扫过每一个人。 “赵书办。” 他漠然开口,第一个叫的便是县衙的书办名字。 昔日他从刘覆文手中夺得县衙权利时,此人便已在县衙办了十年文书。 四十多岁的瘦削男子猛地抬头,嘴唇哆嗦着。 “阎、阎大人!下官冤枉啊!下官只是奉命行事......” 阎赴冷笑,从怀中抽出一本账簿,重重摔在他脸上。 “嘉靖二十五年,朝廷拨赈灾粮三千石,你经手记录,实发百姓多少?” 赵书办额头渗出冷汗,心头更是狂跳。 “八、八百石......” 他没想到,第一个被审判的竟是自己。 “剩下的呢?” “刘、刘家和缙绅四家的老爷们分了......” 阎赴一脚踹翻他,刀尖抵在他喉咙上,声音低沉却如雷霆炸响。 “前年冬天,河西村饿死七人!你夜里睡得着吗?” 县衙门外不乏有河西村百姓,如今部分迁居小庄的乡亲闻言,都咬着牙,眼眸血丝密布。 “狗东西,原来那一年发下来的赈灾粮竟有这么多!” “畜生,昔日大家还评价你忠厚老实!” “杀了他,杀了他!” 怒吼声愈发汹涌,从最初的一个人,到之后的数十人,数百人! 赵书办涕泪横流。 “大人饶命!下官只是记账的......” 他跪在地上,转过头,匍匐着冲门外的百姓叩头。 “乡亲们,咱也只是听命行事啊!” “记账的?” 阎赴冷冷看着他。 “你亲手写的账,亲手盖的印,亲手把百姓的活路断了!” “你惧什么?惧这令箭伤了你的禄米?惧这世道变了你的安稳?” 阎赴声音愈发响亮。 “县衙文书记录灾情轻微,你亦曾按上司之意誊写此谎,可还记得?” 赵书办瘫跪于地,涕泪交加。 这一刻,阎赴深吸了一口气。 “本县给过尔等机会,甚至在从刘家手中重取县衙之权后,也曾让尔等积极投身建设从县,善待百姓,你又做过什么?每日拿着县衙从百姓手中收取的月钱,做个蛀虫!” “当年你笔下轻描灾轻,今日百姓血泪盈路,你缩如鼠辈!” “若世道无变,饿殍岂会重生?本官封路讨公道,正是斩断这腐根,你退一步,便是助纣为虐!” “阎狼!” 如今阎狼早已手持长刀,狠狠开口。 “在!” “斩!” 刀光闪过,千余百姓心中一颤,旋即眼眸愈发炽烈! 跪在县衙堂下的身影中,大部分都吓的瘫软,哀鸣哭泣之声遍布。 唯独一个穿着儒衫的老者昂着头,满脸不屑。 “阎知县,你杀官造反,大逆不道!我辈读书人,岂能与你同流合污?” 阎赴盯着他,忽然笑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文书,将一张纸抽开,丢弃在他脸上。 “嘉靖二十六年,你替周乡绅写状子,诬告河西村张老汉抗税不缴,逼得他卖女抵债,可有此事?” 李秀才脸色一变。 “那、那是依法办事......” 他咬着牙,狠狠瞪了一眼阎赴,似乎在为自己的心虚找借口。 “依法?” 阎赴猛地揪住他的衣领。 “张老汉一家五口,前冬天饿死三个,剩下两个被巡检司抓去充了边军!你读的什么圣贤书?写的什么狗屁文章?!” 李秀才还想狡辩,阎赴已一刀捅进他肚子,狠狠一拧。 “别以为咱不知道,你就是惦记着名下那五十亩不必缴纳赋税的良田!” “你的圣贤书,救不了百姓,那就去阴间跟阎王讲理吧!” 李秀才瞪大眼睛,看向这名青年知县,满眼不甘。 他追了一辈子名声,功名没考上,如今竟连名声都坏了。 话音未落,堂外忽传来尖声。 “阎逆!你叛君悖纲,天理不容!” 众人惊惶回头,却见一中年儒生踉跄而入,正是镇上学馆的先生周元礼。 此人常以忠君守礼训诫学子,阎赴先冷笑。 “周先生,你倒是说说,何为忠君?” 堂上还残留着两具尸身,周元礼抖如筛糠,却仍昂头。 “君为天,臣为地,君命即天命!尔等弑官,便是弑天!” 阎赴先掷刀劈开案桌,木屑纷飞。 “天命?那且问你,去岁边军为冒功,屠赤堡三十户良民,孩童头颅挂旗以示歼匪,此事你可曾谏?乡绅霸占良田千亩,佃户交租九成仍饿死,安定县令收其银后判自戕,此事你可曾阻?” 他声音一句比一句更大,几乎要喝破此人胆气。 “你这秀才之忠,不过是为虎作伥的遮羞布!” 刀锋抵上周元礼喉头,阎赴先厉喝。 “百姓之苦,你视而不见,官吏之恶,你曲为粉饰!” “今日便斩你这自以为是的腐儒!” 周元礼闻言咬牙,神色狰狞。 “你他娘一个同进士出身,也敢言官民善恶,有种便杀!” “且看朝廷大军抵达,尔等是否如蚍蜉撼树!” 阎赴盯着这愚忠之辈,眼底森冷。 “你看不到了。” 刀锋猛然落下,周元礼的脑袋,便落在地上。 这一刻,阎赴眼底唯有平静。 周元礼当真算是恶吗? 未必,毕竟他不仅是满口仁义道德,更是用这条命坚守着他所读的君臣纲常。 但这种人的存在,本身便是恶的一部分。 助纣为虐,也是恶! 天下间有千千万万这种人,才铸就了一个朝廷欺压百姓,官吏欺压百姓,缙绅欺压百姓的世道! 此人,当杀! 第144章:干净 如今已是午时,从县县衙的审判还在继续。 几名被五花大绑的巡检司兵丁被推搡着跪在台前。 他们面色惨白,浑身发抖,其中一人甚至尿了裤子,腥臊的液体顺着裤管滴落在地。 阎赴冷冷扫视他们,开口。 “刘三,巡检司老卒,昨日深夜带着妻儿想翻城墙逃走,被抓时怀里还揣着给延按府的密信。” “你上次不曾随吾等前往剿匪,自然没有什么罪名,最多是个知情不报。” 彼时赵将这位巡检冷笑,神色狰狞。 “这次,可是要拿着咱从县上下数万军民的脑袋去换功劳?那你倒是有机会升任延按府衙的官吏啊?” “下官这便要向刘大人道喜了。” 刘三额头抵地,哭嚎道。 “大人饶命!小的只是一时糊涂......” 阎赴一脚踹翻他,从赵将手中接过那封染血的密信,当众展开念道。 “延按府同知大人亲启:从县阎赴已反,黑袍军不过千余人,请速派兵镇压......” 念完,阎赴冷笑一声。 “刘三,你在巡检司干了十年,可还记得去年冬天,是谁给了你们一家三口在缙绅搜粮中的活路?” “是谁给你家妻儿修葺了房屋?” 刘三浑身一颤,不敢抬头。 阎赴继续开口,眼底森冷。 “害怕造反?害怕掉脑袋?” “你一家三口的脑袋,早在去年秋冬时,就该没了,就该饿死,就该冻死!” “你现在要去告发黑袍军,要去告发从县上下军民?” “为换你的荣华富华吗?” “然后眼睁睁再看着这些从县的乡亲,在新知县的盘剥,新缙绅的欺压下,继续过着以前那些连狗都不如的日子,是吗!” 最后一声咆哮,让刘三身躯一颤,甚至不敢开口。 台下百姓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怒吼。 “杀了他!” 阎赴抬手示意安静,盯着刘三。 “现在你知道怕了?晚了!” 刀光一闪,刘三的人头滚落。 剩下四名逃兵见状,有的瘫软在地,有的疯狂磕头求饶。 阎赴只面无表情。 “你们几个,平日里偷奸耍滑本县不说什么,现在要出卖从县军民,倒知道怕死了?” 他一挥手,黑袍军士卒上前,将这四人拖到百姓面前。 “交给巡检司的袍泽们处置。” 愤怒的巡检司兵马一拥而上,拳脚、石块、刀鞘......片刻之后,地上只剩四滩模糊的身影,再也没了生息。 这些人打算出卖他们,本就是要他们再过上之前的日子! 他们如今好不容易顿顿有肉,若是让他们重新回到之前被喝兵血的日子,他们宁愿死了! 最后被押上来的是五名商户和两名乡绅。 他们衣着光鲜,此刻却狼狈不堪。 粮商钱满仓跪在地上,拼命磕头。 “阎大人!小的愿献出全部家产!只求饶我一命!” “毕竟这是造反啊,咱只是不愿意参与,并不是要告发大人和诸位军爷。” “之前咱可是本本分分的,该交的商税都交了。” 阎赴眯起眼睛,看向这名脑满肠肥的商户,漠然摇头。 “钱掌柜,去年粮价飞涨,你囤积居奇,一斗米卖到三两银子......” “如今本县要为百姓争一条活路,你倒好,故意让家奴带着银票前往延按府打点。” “难道你不知道消息一旦暴露,从县这么多乡亲和黑袍军将面临什么?” “你知道,但你根本不在乎!” “因为百姓们走投无路,但你有的是路走!” 他转向堂外百姓。 “你们知道钱满仓仓库里有多少粮食吗?” 黑袍军士卒抬出十几口大箱子,里面全是账簿。 阎赴随手翻开一页。 “光是去年,他仓库里就囤了万石粮食!足够全县百姓吃三个月!” “没错,就是你们被缙绅四族劫掠,马上就要饿死的时候!” 百姓中爆发出震天的怒吼。 “杀!” 阎赴目光转动。 青石板上跪着一个瑟瑟发抖的身影,捕快马大川。 昨夜他偷偷收拾包袱想逃出城,被巡夜的黑袍军抓了个正着。 此刻他官帽歪斜,粗布衣衫被冷汗浸透,膝盖下的石板已经磨出两道湿痕。 “大人!” 赵四的额头重重磕在石板上。 “小的家里还有七十老母......” 阎赴抬手止住激愤的人群,缓步走到马大川跟前。 火把的光在马大川脸上跳动,照出这个三十多岁汉子眼角的皱纹和鬓角的白发。 “马大川。” 阎赴的声音不重,却让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 “你在县衙当差十二年,可曾欺压过百姓?” 马大川浑身一颤,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 “回、回大人,小的只管巡夜打更,从不敢......” 阎赴蹲下身,平视着这个浑身发抖的捕快。 “那你跑什么?” 马大川的嘴唇哆嗦着。 “小的......小的见过嘉靖二十年的民变......官兵来了之后......” 他的声音突然哽住,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攥住衣角。 “满城......满城都是血......” 火把噼啪作响,人群中的骂声渐渐低了。 阎赴站起身,看向周边沉默的百姓。 “杀了。” 他眉眼中满是狠辣和无情,甚至有百姓难以置信的看着这位温和的阎青天。 “现在尔等可以退,但灾荒来的时候呢?你们往哪里退?” “缙绅拿着规矩欺压你们的时候呢?官吏拿着法度劫掠你们的时候,你们!” 他伸出手指着身边的每一道身影。 “往哪里退?” “还有路退吗?” “不反,便死!” 这一刻,阎赴转身。 他知道或许会有人认为他冷血,不择手段。 但他不在乎。 他要争的不是一世,是万世! 当太阳升起时,三十七具尸体吊在城门上随风摇晃。衙役、税吏、乡绅、奸商......自上而下,无一漏网。 阎赴站在血泊里,看着跪了满地的百姓。 “从今往后。” 他举起沾血的户册当众焚毁。 “黑袍军治下,不纳皇粮,不交苛捐!” 火焰吞没了最后一页账册时,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 阎赴深深看了一眼眼前画面。 百姓们拥挤在从县的街头巷尾,欢呼雀跃。 县衙官吏上下一心,巡检司兵马,黑袍农民军彻底充塞街头。 这一刻,自己的基础盘才算稳了。 从官场,到百姓,每一个阶层,彻底清扫! 第145章:行军运转 从县县衙内,烛火通明。 阎赴站在一张摊开的陕北舆图前,手指轻轻敲击着桌案。 肃清内部后,他需要一支真正能谋划大局的班底,不是只会喊打喊杀的莽夫,而是能看清世道、懂得如何改天换地,亲眼见过民生疾苦的读书人。 这一批人会负责黑袍军从军需到行军的运转。 “大人,人都到了。” 赵渀推门而入,身后跟着数名读书人。 县丞张耀祖走在最前,这位素来沉稳的中年读书人此刻眼底亢奋,无半分惧色。 他身后是县政司文书陈守拙、赵观澜,以及曾在基层管理过从县各村的李书桁、章伯彦等人。 “大人!” 相比张耀祖,陈守拙,章伯彦等人亢奋之余,更有些许复杂。 张耀祖最初便跟随阎赴参与了劫杀刘覆文的动作,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坐到昔日刘覆文的位置上。 对于要造反一事,张耀祖眼底只有期待,但章伯彦,赵观澜几人却不同。 虽然之前一直跟着阎赴变革,但听到自家这位大人当真要造反,仍是不由惊叹。 烛火摇曳,阎赴抬眼扫过他们,缓缓开口。 “诸位,可知我为何叫你们来?” 众人沉默。 赵观澜,陈守拙等人对视一眼,想到两日内因为宣布造反,处置的一批人。 怯懦者,愚忠者尽死,一时间让几人愈发神情凝重。 “因为你们读过书,却未读成腐儒。” 阎赴走到他们面前,声音低沉却字字如刀。 “你们见过百姓易子而食,见过官吏盘剥至死,见过边军杀良冒功,你们比那些只会吟诗作赋的酸儒更懂这世道的腐烂!” 张耀祖深吸一口气,拱手道。 “大人,我等虽为文吏,却也知民生疾苦。” “我们愿随大人一同造反!” “造反?” 阎赴冷笑。 “不,我们是在撕开这个世道最丑恶的一面!” 他猛地拍向桌案上的舆图,手指点在招地县。 “招地县令,去年加征剿匪饷,逼死十六户乡亲。” 旋即阎赴手指在舆图上再转,又划向安定县。 “安定县巡检司为政绩,活埋逃荒流民四十六人。” 这一刻,阎赴手指最后重重按在延按府。 “延按府同知楚文焕,私吞赈灾粮两万石!” 烛火摇曳间,阎赴的目光如炬。 “这样的朝廷,还配让我们效忠吗?” 李书桁突然上前一步,这个平日里温吞的年轻文书此刻双眼通红。 “大人,去年我奉命前往基层村镇发展,亲眼看着河西村六户卖儿鬻女,缙绅四族却说刁民抗税!” 他几乎是咬着牙怒吼。 “这朝廷,早就该没了!” 章伯彦也站了出来,这个曾管理过从县最穷村落的书生神色冷冽。 “我只活了二十三年,却见过三次大饥荒......” “每次都是百姓易子而食,各地官仓和缙绅家里却堆满发霉的粮食!” “这世道,的确不公!” 张耀祖眼底早已是一片决然。 “既然要反,就反个彻底!” 阎赴面无表情,伸手按在舆图上。 “从今日起,你们就是黑袍民意会,黑袍军的谋士,黑袍军的喉舌!” 这一刻,几名读书人齐齐拱手,神色肃然。 “是!” 阎赴也在观察,心底算是松了一口气。 黑袍军发展迄今,总算是从准备阶段,正式踏入发展阶段。 旋即他也开始招呼几人,一同看向舆图。 “如今延按府剿匪失利,消息已经上报到布政司。” “但一味的养寇自重,终究不够稳定,因此接下来,吾等则需开始进一步规划,如何割据延按府。” 说到这,阎赴手指重重落在舆图上,从县另一侧! “第一,吾等要先拿下招地县!” “为何先打招地县?” 赵观澜盯着地图发问,和他一样疑惑的,还有陈守拙几人。 招地县在他们眼中,几乎没有任何价值,之前还有那么多流民和饿殍,可以看出此地之穷苦贫瘠。 按照他们的想法,第一个要拿下的,应该是富裕的县城。 阎赴手指划过地形,眯起眼睛。 “一,它离从县最近,朝发夕至。” “从县如今加上巡检司和衙门差役,以及黑袍军,总共也不过一千余人,要想发兵其他县城,粮草辎重负担极大,而且兵马必定会惊动州府衙门。” “第二,招地县官府必定不得民心,招地县年前饿殍流民之多,有目共睹,百姓早想生啖其肉,因此黑袍军前往,则不会遇到太多阻力。” “第三......” 他冷笑一声。 “本县知晓尔等所想,招地县百姓的确贫穷。” “可招地县官府可不穷,当地衙门官吏是出了名的对百姓敲骨吸髓,且当地缙绅更是富得流油。” “旁的不说,狗官和缙绅府上的粮仓,够我们吃两三年!” 陈守拙激动的思索着。 “妙!打下招地县,延按府必派兵来剿,我们就在黑松岭设伏!” “然后趁势取安定县。” 张耀祖接话。 他是知晓之前的剿匪军之战的,因此也更明白如今的优势。 “剿匪军上,各县力量损失惨重,能够调动的人马不多,且剩在县衙内的人大多不通兵事,能够组织起来抵抗的力量有限。” “一旦拿下,必定能短暂形成割据之势!” 说到此处,张耀祖不由胆寒的看了一眼自家这位从容的知县大人。 难怪之前要组织黑袍军扰乱延按府,明面上是为了让延按府视线从从县缙绅四家覆灭中挪开,加上养寇自重,走出造反的第一步。 但实际上,更是为了彻底打垮从县周边各县的抵抗力量,如今看来,占据招地县便不会遇到什么波折。 阎赴满意地点头。 “至于保安县......” “可定在第二个拿下的县城。” 粗糙的手指落在舆图上,阎赴眯起眼睛。 保安县内也有不少资源,而最重要的是,从从县到延按府,必定会经过此地。 这里也算得上一条交通要道! “是!” 张耀祖,赵观澜,章伯彦等一群读书人如今都兴奋的开始讨论如何准备军需,如何确定时间。 第146章: 黑袍杀官 烛光下,这群读书人的眼睛亮得吓人。 他们都是亲眼见到过这个世道的惨烈,更是一点点从最底层的泥泞中挣扎出来的。 所以他们才更清楚,这个世道有多烂! 延按府既然传了奏报,接下来必定会有人抵达。 至于到底是绞杀还是贿赂,到时候便可以视情况而定。 养寇自重反正是大明的惯例,李成梁的以夷制夷,之后崇祯年间,左良玉的玛瑙山之战,朱仙镇之战,还有总兵王朴的黄河围剿之战,都是最显著的案例。 也正是因为他们的养寇自重,造成了后来的鞑子崛起,以及李自成,张献忠覆灭大明。 为了保持自己的体量从中捞取更多的利益,这群人从不手软。 思及此处,阎赴眯起眼睛。 呵,大明。 此次参与会议的,不仅仅有这群读书人。 阎赴身边的核心,张炼,阎狼,阎天,赵渀等人都在。 “张炼。” 趁着一群读书人开始计算规划,阎赴转向一直沉默的少年。 “给延按府写份急报。” “告诉他们,从县遭遇流寇,几乎城破,记住,语气一定要紧急。” 张炼眼前一亮,立即会意,提笔。 “急报!从县遭数千流寇围攻,下官率众死守,然贼势浩大......” 阎赴拿着刚刚写好的求援信,目光扫过,漠然补充。 “记得盖上我的官印,再蘸点血。” 众人愈发神色激动。 可以想象,延按府刚刚遭遇新挫,又接到如今的从县求援信,将会是何等慌张。 不仅如此,这封求援信更有妙用。 日前从县才刚刚被黑袍军把管各处交通要道,宣传造反之事,从县之内虽然清扫了一番,但难保外界会不会有人看到。 这下即便有人汇报到延按府,他们也不会觉得是阎赴这位从县知县的问题,只会认为那批战力强悍的流寇,彻底占据了从县。 至于他们会不会发兵救援,阎赴就更不担心了。 楚文焕经历了剿匪军惨败之后,几乎要被‘流寇’吓破了胆子,绝不会派一兵一卒。 恐怕那个老狐狸如今自己都在府城内发抖,等着朝廷发兵救援。 既然确定了招地县做为第一个攻打的县城,阎赴也没有犹豫。 “赵渀,命你携此次缴获箭矢弓弩,藤甲兵,长矛兵共五百人,拿下招地县!” 上次剿匪一战中,从县缴获弓弩多达两百套,如今倒也能武装起弓箭手。 只带五百人不算少,毕竟上次剿匪中,招地县溃兵仅有百余人逃离,剩下的不是被黑袍军斩杀,便是如今已经投降,招地县如今防护力量极为空虚,五百人拿下不成问题。 老军户赵渀闻言神色激动,眼底狠辣。 “是!” 黎明时分,黑袍军如黑潮般涌向招地县城。 城头仅有的三十多个守军正在打瞌睡,听闻流寇来了,吓得魂飞魄散,连靴子都来不及穿就往后门逃。 “流寇来了,走!” “快!上次咱招地县的剿匪军可是只逃回来了一百多人!” “走,快逃!咱们守不住的!” 哀鸣呻弥散下,倒是让赵渀狞笑起来。 看来这批招地县守军倒是早就得了消息,如此攻破城池反而更容易。 毕竟‘流寇’在这片陕北之地凶名赫赫,连延按府兵和边镇兵马都能轻易绞杀,他们不敢守也算是正常。 “攻城!” 招地县的城墙比从县的城墙更低,同样是黄土夯就,因为县衙常年克扣钱财,许多破损之地都来不及修补,不到两丈的城墙处处可以攀登,仅仅只有零星的箭矢从城墙上落下。 短短半个时辰,城门便被破开。 黑袍军五百兵马,几未折损,脚步隆隆,阵列森严。 “黑袍军入城了!” 三四个月前刚刚经历了一次大灾荒的招地县如今道路边还能偶尔看到枯骨和石灰。 活下来的百姓最多只有四五成,看起来极为荒芜。 一声声哀鸣中,城内百姓无不瑟瑟发抖,神色惶恐。 城北,中年掌柜老周正带着伙计死死的抵住房门,身子发抖。 “掌柜的,这可怎么办?” “几百流寇入了城,听说现在县衙的那些官吏都躲着不敢出来呢。” 老周苦笑着,神色惶恐的伸手示意几个慌乱的伙计不要出声。 “他娘的,小声点。” 流寇入城他虽不曾见过,但昔日也在父辈口中听过流寇劫掠镇子的消息。 “心善一些的,以前都是抢了财帛便离开。” “若是遇到些很辣的,怕是连一条人命也不会放过!” 这一刻,不光是掌柜老周,城内大大小小的商户,百姓人家,纷纷吓的发抖,躲在家里按住门板,孩子藏入地窖中,像是一群等待着审判的囚徒。 砰砰砰! 敲门声响起。 商铺掌柜老周缩在柜台后,吓的浑身一抖。 然而对方似乎并没有进来的意思,反而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听到门外没了声音,良久,掌柜老周大着胆子推开门。 却见黑袍军士卒在店门前立了块木牌。 “公平买卖,强抢者斩!” 卖炊饼的王婆战战兢兢掀开蒸笼,竟有士卒掏出铜钱。 “大娘,来两个饼。” 最震撼的是粮仓,百姓们原以为会看到哄抢,却见黑袍军持刀而立,少年阎狼亲自监督称粮。 “称好了!” 虽然都是陈粮,可也是黑袍军日后的军辎。 “这、这真是流寇?” 老周身后,有伙计瞠目结舌,看着面前一幕,喃喃自语。 李书桁站在粮仓前高喊。 “黑袍军只杀贪官,不害百姓!从今往后,招地县不纳皇粮!” 人群静了一瞬,突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但这只是招地县外围,如今招地县衙赫然也得到了消息。 知县并县丞等人,正咬着牙看向县城外围,面前赫然跪着刚刚从城墙逃回来的守军。 “大人,贼寇这是入了城了!” 县丞是当地缙绅李氏族长,李万书,听到黑袍军轻易入城,一时间手脚都要软了。 流寇绞杀延按府兵及边军的事谁人不知? 知县李藤知道这批流寇对朝廷官吏之狠辣,闻言强打精神,咬牙看向身侧。 “整备巡检司及衙役,即刻随本官杀出去,通传府衙!” 第147章:肃杀! 晨雾未散,招地县城内已杀声震天。 黑袍军如潮水般涌向县衙,长矛如林,弓箭手占据高处,箭雨压制着巡检司差役的抵抗。 巷战中,他们三人一组,背靠背推进,长矛手在前,刀盾手护侧,弓箭手点杀冒头的敌人。 这是老军户赵渀亲自操练的军阵,朴素却致命。 “左侧巷子!” 赵渀低吼一声,十名长矛手立刻转向,矛尖如毒蛇般刺出,将三名试图偷袭的差役钉在墙上。 鲜血顺着土墙流淌,渗进裂缝里。 “推进!别散开!” 阎狼的声音在厮杀声中格外清晰。 他手持一柄长矛,算不上什么利器,却仍能轻易劈开差役的单薄。 在他身后,黑袍军士卒沉默地收割着溃散的敌人,动作干净利落,仿佛不是在杀人,而是在收割麦子。 赵渀眯着眼睛一路厮杀,身后的黑袍军几乎以二十人为一队,钻入招地县的大街小巷。 巷战他虽然以往在边军并没有过,但几次伏杀缙绅,也让这名眼光毒辣的老军户迅速察觉到队伍如何分配。 巷战本就地形狭窄,人多了反而影响推进。 与此同时,招地县。 掌柜老周缩站在门外,窥见令他终生难忘的一幕。 三名黑袍军踹开了巡检司的粮仓,却没有哄抢,而是架起铁锅,就地熬粥。 白气蒸腾间,一个满脸稚气的少年士卒高声喊道。 “乡亲们!来喝粥!” 是的,他们虽然准备收集大量粮食做为黑袍军储备,但对于百姓,这些苦出身的农民军却从不吝啬。 老周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那少年真的端着一碗热粥走到他面前。 “叔,趁热喝。” 老周的手抖得几乎捧不住碗。 “军、军爷......” 他就是个小商户,说是铺子掌柜,其实也不过是个领工钱的,平日里日子过的算不上好,隔三岔五还要被招地县的小吏盘剥。 如今手里的这碗粥,虽是陈粮,竟是他也极少喝到的浓稠。 “什么军爷,咱都是苦出身。” 少年正是王三狗,闻言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 “咱们黑袍军不兴叫爷。” 不远处,卖炊饼的王婆呆立着,看黑袍军士卒把抢来的粮食一袋袋码在街心,有个瘸腿老兵正按户分配。 “你们家五口,领三升。” “对了,听说你是寡妇,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多给半升。” “这......” 王婆的嘴唇哆嗦着,有些难以置信的揉着眼睛。 “这真是流寇?” 十五岁的药铺学徒陈小七蜷缩在柜台下,听着街上的喊杀声瑟瑟发抖。 突然,铺门被推开,一个满身是血的黑袍军士卒踉跄着冲进来。 “小兄弟......” 那汉子喘着粗气,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 “买、买金疮药......” 陈小七抖着手接过钱,却发现铜钱上还带着体温,大概是刚从尸体上扒下来的。 他鼓起勇气抬头,看见那汉子左肩插着半截箭矢,血已经浸透半边藤甲。 “军、军爷稍等......” 他转身要去抓药,却被一把拉住。 “不是给我,先救孩子。” 黑袍军指向门外,陈小七这才发现,街心躺着个七八岁的男童,腿上被流矢划了道口子。 大概是刚刚黑袍军厮杀破城的时候,不小心误伤了这个孩子。 那汉子竟忍着箭伤,先把孩子抱了进来。 学徒的手突然不抖了。 他抓了最好的药粉,又咬着牙扯了一截自己的衣摆当绷带。 黑袍军汉子咧嘴道谢,陈小七突然冲进后院,把师父私藏的山参都翻了出来。 “都、都拿去!” 小学徒涨红了脸,把药包塞进对方怀里。 “你们......你们不一样。” 他原本很害怕这些流寇,但现在他不怎么害怕了。 这些流寇的确很凶,可,至少他们在乎最底层的百姓。 比朝廷还在在乎,比县太爷还在乎。 “黑袍贼昨夜屠了半条街!” 醉仙楼里,说书人正唾沫横飞。 这片区域如今还在巡检司的保护下,许多人都躲在此处,说书人眼见人心惶惶,便知道躲在此地的人一旦心思乱了,不知道还要生出什么乱子,索性拿出老本行,安抚着众人情绪。 一群人听得面色发青,有个商贾已经摸出钱袋准备逃命。 突然,街上一阵骚动。 说书人扒着窗户一看,手里的惊堂木啪嗒掉在地上。 二十几个黑袍军正挨家挨户送粮! 更骇人的是,有个小卒被门槛绊倒,摔碎了怀里的陶罐。 白花花的米洒了一地,他竟跪着一粒粒捡起来,嘴里还念叨。 “作孽哟......” 说书人是个中年汉子,最是市侩,如今却皱眉半晌,咬着牙突然冲下楼,拦住个发粮的黑袍军。 “这位军爷,你们......真是流寇?” 他声音有些发抖,但还是壮着胆子。 那满脸麻子的老兵笑了。 “咋?不像?” “可、可流寇不是应该......” 说书人比了个砍头的手势,看起来有些手忙脚乱。 “呸!” 老兵突然变脸。 “咱们大人说了,欺负百姓的,那叫畜生!” 说书人愣住了,看着走远的黑袍军,揉了揉眼睛,半晌,才咧着嘴。 “嘿,还是头一次有流寇这般说话。” 黑袍军来了,证明此地的官兵败了,可偏偏黑袍军占据之地,没有任何变化,惟独那些穷苦的百姓,竟能吃上一点热粥。 当天下午,醉仙楼换了新段子。 中年说书人口若悬河,一拍惊堂木。 “话说黑袍军神兵天降,专杀贪官救苍生!” 怡红院的后院里,姑娘们挤在柴房不敢出声。 谁都知道,这年头太乱,乱军一旦入城,女子无不恐慌。 就算她们都是青楼女子,可也不敢胡乱走动。 突然,大门被打开,几个黑袍军持刀闯入。 柳莺儿把妹妹护在身后,闭眼等着羞辱和死亡。 却听见咣当一声,来人把刀扔在了地上。 “姑娘别怕。” 领头的是个独眼汉子。 “咱们来烧卖身契。” 柳莺儿颤抖着接过那张按过手印的薄纸,独眼汉子已经带人砸开了所有锁着的柜子。 第148章:养寇自重 有个年轻士卒红着脸,把件外衫披在衣衫单薄的小姑娘身上。 “姐......” 小丫头捏着刚得的自由身契。 “他们是什么人?” 柳莺儿望着院里熊熊燃烧的债册,突然泪如雨下。 “他们啊......” “他们是流寇......这个世道从没有过的‘流寇’。” 城隍庙檐下,老乞丐死死按着想要偷粮袋的徒孙。 “找死啊!那是兵爷的粮!” “可他们明明堆在街上......” 小乞丐咽着口水,声音几乎已经带着哀求。 “咱都很久没有吃过饭了,就吃一顿饱饭吧?” 正争执间,发粮的黑袍军竟主动走过来,往他们破碗里倒了满满一碗米。 “小心烫。” 老乞丐愣愣地看着碗里的米粒,居然还有些新米。 可,他们是乞丐啊。 直到喝了一口热粥,没馊的粥醇香弥散,老乞丐看着狼吞虎咽的徒孙。 他忽然扯着破锣嗓子喊起来。 “黑袍军仁义!乡亲们帮忙啊!” 半个时辰后,全城的乞丐都成了最好的眼线。 有个小乞丐甚至溜到街面上,把缙绅大户藏银子的地窖指给了黑袍军。 西城门箭楼上,四十岁的老兵油子胡三蹲在女墙后装死。 突然,他听见有人在哼小调。 “二月里来哟,分田又分粮......” 胡三偷偷探头,看见几个黑袍军边哼歌边修被战火炸塌的城墙。 他们不用鞭子抽民夫,反而自己扛最重的条石。 有个半大孩子搬不动石头,领头的居然把自己的干饼掰给他吃。 老卒突然想起许多年前,自己刚当兵时也是个热血少年。 他抹了把脸,扛起多年未用的铁锹加入了修墙队伍。 “老哥这是?” 黑袍军诧异道,毕竟刚刚还看见这个穿着招地县将士衣衫的老卒躺在城墙上呢。 胡三咧开缺牙的嘴。 “你们当真能分田分粮?” 黑袍军汉子伸手拍着他的肩膀大笑起来。 “自然,不骗你们。” 县衙后堂,招地县知县李藤愤怒的持刀听着外界响动。 他的官帽歪斜,绸缎官袍沾满冷汗,面前的茶盏早已凉透。 窗外喊杀声越来越近,县丞连滚带爬地冲进来。 “大人!东街......东街的百姓反了!他们拿着火把,在帮流寇往缙绅家里放火呢!” “还有那些城外的佃户,四处带着黑袍军,给他们指路,带着他们一处一处的劫掠粮仓,咱原本的优势便是地形熟悉,现在倒好了,一点优势都没了。” 汇报的差役越来越多。 “大人,城南街失守了!” “大人,北门被破,十六个巡检司兵马溃逃。” “大人......” 李藤的眼神涣散,喃喃道。 “不可能......刁民怎敢......” “千真万确啊!” 县丞哭嚎着。 “那帮黑袍贼......他们在给百姓发粮!” “他们把县衙的粮仓开了,还有缙绅大户家里的粮仓,也都开了。” 李藤突然暴起,一把掀翻案几。 “反了!都反了!” 他的咆哮声中带着哭腔。 “本官按律征税,何错之有?!” 窗外,一缕黑烟升起,赫然是黑袍军在焚烧税册。 与此同时。 “弓箭手!压制箭楼!” 赵渀的声音在混乱中格外清晰。 二十名弓箭手立刻抢占屋顶,箭矢呼啸着钉入县衙箭楼的窗口,压得里面的差役抬不起头。 长矛队趁机推进。 这些曾经的农户,佃户,此刻却展现出惊人的纪律性。 他们不冒进,不贪功,像一堵移动的铁墙,将招地县巡检司和衙门差役的人马逼向死胡同。 “举盾!” 面对从巷口射来的箭矢,前排黑袍军同时举起藤牌。 零星箭矢哆哆地钉在盾面上,后排士卒立刻投出短矛,将埋伏的差役扎成刺猬。 有个年轻差役跪地求饶,却被同伴从背后一刀捅死。 “叛徒!” 杀人的差役还没来得及抽刀,就被三杆长矛同时贯穿。 “爹!咱们帮哪边?” 铁匠铺里,少年攥着烧红的铁钳问道。 老铁匠望着街上井然有序的黑袍军,又看看远处仓皇逃窜的差役,突然抡起铁锤。 “咋,义军发的粥你没喝?朝廷给咱发粥了吗?” “朝廷要是当真管咱的死活,还能让你娘病饿而死?” “跟老子砸衙门去!” 同样的场景在全城上演。 卖油郎抄起扁担,加入了围攻巡检司的队伍。 豆腐坊的寡妇烧开一大锅热水,交给黑袍军,淋在翻墙逃命的差役头上。 连平日最懦弱的私塾先生,都举着砚台砸开了粮仓的锁。 “他们发的是咱们的粮!” 有人高喊。 “杀狗官!” 怒吼声中,黑袍军的推进速度陡然加快。 正午时分,县衙大门被撞开。 李藤缩在公案下,看着平日里跟在县丞身边作威作福的差役被百姓活活打死。 当老军户赵渀的黑靴出现在眼前时,他竟癫狂地笑了。 “你们......你们以为换了天就能好?” 他嘴角淌着血水。 “大明的江山......烂到根了!” 赵渀狠狠一脚踩住他抽搐的手,声音平静,竟有那么一分似阎赴的眼神。 “所以,更要连根拔起。” 夕阳西下时,招地县城头换上了黑袍军的旗帜。 阎狼与赵渀站在箭楼上,望着远处延按府的方向。 “大人说没说,接下来......” 说话的是赵渀。 阎狼点头,想到出发之前大人说过的话。 “开始以此地为基础,防御延按府左右烽燧。” 阎狼指向北方连绵的土丘。 “大人之前便设想过,把招地县、从县、安定县连成铁三角。” “这是割据的基础。” 他的手指在舆图上划出一道弧线。 “朝廷来一个营,我们吃掉,来一个卫,我们就贿赂。” 阎狼嘴角扬起冷笑。 “反正。” “之前大人也说过,养寇自重,是大明的老传统了。” 暮色中,新招募的黑袍军正在操练。 长矛如林,吼声震天。 城下,百姓们自发地熬着米粥,蒸汽混着炊烟,在血色夕阳中袅袅升起。 招地县城墙上,穿着黑袍的农民军肃立森然,来回巡视。 残阳如血,这一刻,自从县至招地县,黑袍恢弘,滔滔不绝! 第149章:杀的就是大明朝廷命官 晨光初现,从县衙内,阎赴正伏案批阅文书。 炭盆里的火将熄未熄,映得他眉间阴影愈深。 忽然,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大人!” 赵渀大步跨入堂内,藤甲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 他站得笔直,抱拳行礼,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招地县已尽在掌控!” 他做了数十年边军,之前虽然也听大人说过要改变这个世道,可到底只是听说。 如今从掌控一个县,到掌控两个县,这样的感觉总让他觉得有些不真实。 阎赴手中朱笔一顿,抬眼看过来。 “如何了。” “县衙官吏尽数下狱,巡检司降卒三百余人,缴获弓弩七十张,甲胄四十副。” 赵渀语速飞快。 “粮仓清点完毕,存粮两万石有余,刨除军粮,足够全县百姓吃到夏收!” 阎赴也不由攥紧了拳头。 终于走出这一步了! 他起身,声音平静。 “备车,前往招地县!” 马车摇晃着从平整的青石板街道离开县城,一路上向着招地县走去。 阎赴看着窗外景象,眼底复杂。 上次前往招地县的汇报还在他脑海中,那是一个饿殍遍地的惨烈光景。 但现在,一切都变了。 深吸了一口气,阎赴默默思索着。 接下来,就是从一个一个县开始,割据延按府! 三个时辰后,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阎赴起身推窗,只见招地县衙前的广场上,黑袍军正押着最后一批俘虏列队而过。 百姓们围在道旁,有人指指点点,有人掩面而泣,更有人对着被捆的官吏吐唾沫。 “李藤呢?” 阎赴突然问道,李藤,赫然是招地县知县。 “在牢里气晕过去三次。” 赵渀嗤笑一声。 “这会儿正抱着牢门喊吾乃朝廷命官。” 阎赴面无表情,目光扫过马车上的舆图,招地县的位置已被朱砂圈红,与从县连成一道锐利的箭头,直指延按府。 “伤亡?” 沉默良久,阎赴有些皱眉,接下来那些跟随黑袍军的死伤将士家眷恐怕要绝望了,但没办法,要改变世道,总是如此。 “阵亡七人,伤四十余。” 提到这个,赵渀声音低沉下来。 “都是攻县衙时折的好兄弟。” 尽管招地县力量已经空虚,到底还是刀兵无眼。 一阵风穿过,卷起马车上的文书。 阎赴伸手按住舆图,指尖在招地县三个字上重重一敲。 “厚葬,立碑,家眷按战兵双倍抚恤。” “是!” 赵渀抱拳应声,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 “对了,百姓们正在自发搜捕藏匿的衙役,西街的陈铁匠带着学徒,把躲在地窖里的小吏揪出来了......” 话未说完,县衙外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 两人转头望去,只见几个黑袍军士卒正扛着明镜高悬的匾额走过,后面跟着一长串帮忙押送粮食的百姓。 有个瘦小少年跑得太急,踉跄了一下,立刻被旁边的老汉扶住。 “慢些!这可是义军的粮!” 阎赴看着这一幕,笑着摇头。 “走,去县衙大牢。” 招地县大牢内,潮湿的霉味混着血腥气,几只老鼠窸窸窣窣地啃食着角落里的残渣。 知县李藤蜷缩在草堆上,官袍早已破烂不堪,他盯着牢门外的火把光影,喃喃开口。 “这群流寇......迟早要被朝廷剿灭......” 县丞苦笑一声,咬牙开口。 “李大人不必绝望?等延按府的兵马一到,这些贼子一个都跑不掉!” 话说的硬气,偏偏声音压的极低。 突然,牢门外的铁链哗啦作响。 “来了!” 主簿王礼浑身一抖,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他们......他们是不是要杀我们?” 牢门被推开,火把的光猛地刺入昏暗的牢房。 李藤眯起眼,隐约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那人穿着熟悉的鸂鶒补服,腰间悬着知县印绶。 “知......知县!” 李藤猛地瞪大眼睛,声音陡然拔高。 “怎么会有知县在此!” 阎赴缓步上前,火光映照在他冷峻的脸上。 他身后,几名黑袍军士卒肃立,手按刀柄,目光森冷。 “李大人。” 阎赴淡漠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招地县破了。” 到这时候,就算是傻子也该知晓了。 李藤的嘴唇颤抖着。 “你......你是朝廷命官!你竟敢勾结流寇?” 阎赴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抬手。 下一秒,牢房外的黑袍军齐刷刷单膝跪地,抱拳行礼。 “大人!” 这一声大人,如惊雷般在牢房内炸开。 县丞猛地扑到栅栏前,手指死死扣着木栏。 “阎赴!你疯了吗?!你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见到幕后主使不是真的流寇,县丞似乎胆气又回来些许,试图拿朝廷压着此人,声音近乎咬牙切齿。 王礼则瘫软在地,裤裆湿了一片。 “阎、阎大人......下官愿效犬马之劳......” 他是最聪明的,更知道既然面前这位青年知县敢暗中畜养贼寇,攻打县城,便不会畏惧什么狗屁朝廷,因此第一个开口表忠心,试图给自己寻一条活路。 阎赴看着他们,眼神如冰。 “嘉靖二十七年冬,招地县饿死百姓四百三十七人,易子而食者二十一户,诸位大人,可还记得?” 李藤脸色铁青。 “那是天灾!与本官何干!” “天灾?” 阎赴冷笑。 “朝廷拨下的赈灾粮,你们贪了七成!百姓啃树皮的时候,你们在县衙摆宴,吃的是大鱼大肉!” 刘文德突然色厉内荏的咆哮起来。 “阎赴!你读圣贤书,却行此大逆不道之事!礼义廉耻何在?!忠孝节烈何在?!” 阎赴盯着他,忽然笑了。 “刘县丞,去年你强纳民女为妾,逼死其父,你的礼义廉耻呢?” 刘文德语塞,脸色涨红。 王礼爬过来,抓住阎赴的靴子。 “阎大人!下官愿献出全部家产!只求饶我一命!” 阎赴低头看他,眼神中没有一丝波动。 “晚了。” 他转身走向牢门,对黑袍军挥了挥手。 “全杀了。” “不!阎大人!饶命啊!” “我是朝廷命官!你不能杀我!” 哀嚎、怒骂、求饶声在牢房内炸开,但阎赴的脚步没有停顿。 身后的刀光闪过,一切归于寂静。 第150章:破天荒的好日子 阎赴离开大牢,一边走,一边思索着。 “去叫谢怀清来。” 招地县如今初定,还需要稳定下来,要稳定此地,先要考虑百姓。 他叫谢怀清来,也是为了从粮食方面入手。 如果他们攻打下来城池,百姓还是吃不饱,之后的治理和政务推行都会迟滞。 谢怀清来的很快,短短三个时辰,招地县衙前的广场上,人群熙攘。 谢怀清站在临时搭建的木台上,手持名册,高声念道。 “河东村张家,五口人,领粮三斗!” 台下的百姓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真的发粮?” 一个瘦骨嶙峋的老汉颤声问道。 之前黑袍军已经发过部分粮食,但只是局限于县城之中,而且发放的很少,如今却是连村镇百姓都到了。 “当然!” 谢怀清笑道。 “黑袍军的规矩,百姓的粮,一粒都不能少!” 几个黑袍军士卒抬着粮袋走过来,当众解开,白花花的米粒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排队!按户领取!” 这是黑袍军真正头一次全县发粮! 人群瞬间沸腾了。 “老天开眼啊!” 一个老妇人跪在地上,捧着分到的粮食嚎啕大哭。 “娘!我们有饭吃了!” 少年兴奋地跳起来,差点撞翻身后的妇人。 那妇人却不恼,反而抹着眼泪笑道。 “慢点慢点......这可是救命粮啊......” 角落里,卖油郎周老四偷偷掐了自己一把,疼得龇牙咧嘴。 “不是梦......真不是梦......” 他的媳妇死死攥着粮袋,低声念叨。 “当家的,这粮......这粮干净吗?会不会......” “干净!” 周老四突然红了眼眶。 “你闻闻,是新米!没掺沙子!” 他们哪里见到过这样的场景,官府给百姓发粮食,不用还,没利息。 一时间整个招地县的百姓几乎疯了一样的涌来,又安静的排着队伍,翘首以盼。 谢怀清组织发粮食的时候,阎狼也带着一批黑袍军动了。 黎明前的招地县,雾气弥漫,街巷寂静。 黑袍军的脚步声整齐而沉闷,像闷雷滚过青石板路。 他们分成数队,手持火把,腰挎钢刀,按着调查的名单,挨家踹开缙绅府邸的大门。 赵德昌正搂着小妾酣睡,突然被院里的狗吠惊醒。 他刚要骂人,房门就轰的一声被踹开。 “谁!” 火把的光猛地刺入昏暗的卧房。 赵德昌眯起眼,只看见几个黑影立在床前,刀尖滴着血,护院在门外横七竖八的躺着。 “赵老爷。” 阎狼眼底森冷。 “你的好日子到了。” 赵德昌的胖脸瞬间惨白。 原本黑袍军攻城的时候,他便早早入睡,如今反倒不知所措。 他想喊,却被一块破布塞进嘴里,他想逃,却被揪着头发拖下床。 小妾尖叫着缩进被窝,眼睁睁看着自家老爷像头待宰的猪一样被拖出去,赤条条的肥肉在石板路上磨出血痕。 另一边,王三狗也在忙碌着。 周府后院,周乡绅正慌慌张张往密道钻,怀里还抱着个沉甸甸的匣子,里面装满了地契和借据。 突然,密道口亮起火光。 “周老爷,急着去哪儿啊?” 周乡绅腿一软,匣子咣当砸在地上,借据撒了一地。 他跪着往前爬,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军爷!这些、这些都给你们!饶我一命......” 王三狗朝着带路的乡亲拱手,旋即一脚踩住他的手。 “你家的账,得跟百姓算。” 天光微亮时,百姓们一一拿着粮袋,兴奋的一夜没睡。 但门外很快传来喧哗声,于是他们推开窗,揉着眼,随即瞪大双眼。 往日趾高气扬的缙绅们,此刻全被铁链锁着,像串蚂蚱似的押在街上。 赵德昌光着膀子,一身肥肉在晨风中直抖,周乡绅的绸裤尿得精湿,李举人更惨,连鞋都没穿,两只白胖的脚被碎石扎得鲜血淋漓。 “这.....” 米铺伙计张大嘴,手里的扫帚啪嗒掉在地上。 卖炊饼的王婆突然冲出铺子,抓起个臭鸡蛋就砸。 “你也有今天!” 鸡蛋正中赵德昌的胖脸,蛋液糊了他一脸。 阎赴站在高台上,手中拿着一叠地契。 “今日,黑袍军替天行道,烧毁地契,分田到户!” 火把凑近,地契在火焰中化为灰烬。 百姓们听不懂什么替天行道,可这支义军自打入城到现在,对他们的好那是毋庸置疑的。 还有分田两个字,几乎让他们激动的发抖的,期盼又难以置信。 “接下来。” 阎赴指向跪着的乡绅。 “由乡亲们审判这群蛀虫!” 百姓们瞬间安静下来,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台上的人。 “赵德昌!” 阎赴念出第一个名字。 “去年你强占河东村七十亩良田,逼死三条人命,可有话说?” 那肥胖的乡绅抬起头,满脸横肉抖动。 “阎大人!那些田是合法买卖......” “放屁!” 台下一个瘸腿老汉,抡起扁担咆哮。 “我侄儿就是被你家的刁奴活活打死的!” 赵德昌被砸得头破血流,哀嚎着求饶。 “我赔钱!我赔钱!” “赔?” 阎赴冷笑。 “你的钱,哪一文不是百姓的血汗?” “你赔得起一条命?” 他一挥手,黑袍军将赵德昌拖到台边,一刀斩首。 鲜血喷溅在台下的百姓脸上,却没人后退,反而有人伸手去摸那血,仿佛要确认这一切都是真的。 夜幕降临,招地县的街巷却比往日热闹十倍。 米铺掌柜老周破天荒地挂起了灯笼,锅里煮着香喷喷的粟米粥。 他的小儿子蹲在灶台前,眼巴巴地盯着锅。 “爹,真能吃饱?” “能!” 城隍庙前五年来头一次热闹起来,百姓们自发地搭起戏台,唱着新编的戏文。 “义军到,天亮了哟......” 阎赴站在县衙的阁楼上,望着满城灯火,嘴角微扬。 谢怀清走过来,低声道。 “大人,延按府那边......” 如今他们是黑袍民意会代表,自然对割据延按府格外期待。 “不急。” 阎赴目光深远。 “让百姓先过上好日子。” 他从没忘记割据甚至是征战的目的。 夜风拂过,带着米香和欢笑,吹散了招地县多年的阴霾。 第151章:三更天! 更深露重,招地县衙后院的烛火却彻夜未明。 阎赴独坐案前,粗糙的手指在泛黄的舆图上缓缓摩挲,烛火在他眉骨投下深深的阴影。 窗外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三更天了。 “大人,茶。” 黑袍军王三狗轻手轻脚地奉上粗陶碗,茶汤里飘着几片陈年茶末。 阎赴端起茶碗,热气模糊了他锐利的眉眼。 茶是苦的,一如此刻他心头沉甸甸的思量。 从县、招地县,两座城池像两枚染血的棋子,硬生生嵌进了陕北这盘死局。 “叫赵渀、阎狼来。” 不过半刻,两位心腹将领踏着夜露匆匆而来。 赵渀甲胄未卸,铁甲上还凝着暗红的血痂,阎狼更是带着满身尘土,显然刚从城防巡视归来。 见了阎赴,两人齐齐拱手。 “大人。” “坐。” 阎赴指尖点向舆图,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映得图上墨迹刺眼。 “两县在手,该分兵了。” 赵渀的独眼在烛光下闪着精光。 “大人是要......” “你回从县。” 阎赴的指甲在舆图上划出一道深痕。 “边军烽燧都在北面,需要老成之将坐镇。” 说着突然抓起案头一张舆图,朝前推向赵渀。 “我拟定将黑袍军之后划分为黑袍天胜军,黑袍起义军两军。” “天胜军给你。” 阎狼的呼吸顿时粗重起来。 少年将领不自觉地前倾身体,拳头攥得指节发白。 他似乎知道,自己即将掌控一军,为大人手中之刀! “急什么?” 阎赴轻笑,盯着自己昔日捡来的少年,从案下又取出一份形制相同的舆图。 “起义军归你。” 舆图拍在案上发出闷响。 “招地县四通八达,既要防着延按府,又要清剿流匪......” “末将明白!” 阎狼一把抓过舆图,烛火映照他眉间那道新添的伤疤。 窗外忽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三人同时转头望去,透过窗棂看见晨光中已有士卒列队。 赵渀从招地县库房取出的甲胄反射着冷光,老军户神色郑重。 “末将必不负所托!” 阎赴扶起老将,转向窗外渐亮的天色。 “今日,校场点兵!” 晨雾未散时,招地县城西校场已站满黑压压的军阵。 阎赴登上将台,秋风卷着沙尘掠过他黑袍下摆。 台下两千余双眼睛灼灼望来,像无数点星火。 “天胜军!” 随着一声令下,左侧军阵齐刷刷踏前一步。 这些多是收编的边军老卒,铁甲铿锵,长矛如林。 为首的赵渀独眼如电,腰间新佩的短刀泛着冷光。 “起义军!” 右侧军阵爆发出震天吼声。 这些是跟着阎赴揭竿而起的农民军,虽衣衫褴褛,但个个眼含烈火。 阎狼按刀立于阵前,少年意气几乎要冲破苍穹。 阎赴的目光在两支军队间缓缓扫过。 天胜军像柄淬火的钢刀,起义军则如燎原野火。 他突然拔剑指天。 “八十里内,本官不要看见一个土匪寨子!” “杀!” 吼声震落枝头残叶。 两支军队如洪流般分开,铁甲与草鞋踏起的烟尘久久不散。 阎赴独立将台,看着晨光中渐行渐远的旌旗,忽然想起年前那个饿殍遍野的冬天。 王三狗捧着舆图过来时,发现自家大人正用朱笔在延按府三字上画了个血红的圈。 这边算是暂时规划好了两个县城的兵马,接下来要思考的,便是招地县的民心了。 阎赴背着手,在寒风中缓缓回到县衙,一路思索着。 之前他在从县宣布造反,是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除缙绅,利好百姓。 但招地县不一样。 黑袍军对他们很好,却不够让他们下死力气,甚至用命维护。 所以接下来,想要此地彻底稳定,稳定到即便面临和朝廷的厮杀也能不崩溃,只有一个办法。 分田。 这个世道的百姓将田产当作自己最重要的,可以祖祖辈辈传承的命根子。 有了自己的地,他们才能放下心留在这。 晨光初露,招地县衙外的广场上已挤满了人。 一张巨大的木桌摆在台阶前,桌上摊开着崭新的田亩册,墨迹未干。 黑袍军士卒持刀而立,维持秩序,但百姓们仍止不住地往前挤,伸长脖子张望,生怕错过自己的名字。 “真的分田?” “不会是骗咱们的吧?” 窃窃私语在人群中蔓延,许多人脸上还带着将信将疑的神色。 他们被欺压得太久了,突然有人说要给他们土地,反倒让人不敢轻信。 王老汉佝偻着背,粗糙的手指死死攥着衣角。 他在赵老爷家当了三十年佃户,每年交完租子,连口粮都剩不下。 去年大饥荒,他饿死了两个孙子,赵老爷却还逼着他卖地抵债。 “河东村,王有田。” 黑袍军的文吏高声念道。 王老汉浑身一抖,踉跄着上前。 文吏将一张盖着红印的田契递给他。 “三亩二分,河东村南头那块地,认得吧?” 王老汉盯着田契上的字,手指颤抖着抚过纸面,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失散多年的骨肉。他忽然转身,冲着人群大喊。 “是真的!真是我家的地!” 周围瞬间爆发出一阵欢呼。 几个同样佝偻着背的老佃户挤过来,七嘴八舌地问。 “老王,真给啊?” 王老汉咧嘴一笑,露出仅剩的几颗黄牙。 “走!我带你们去看!” 言语里说不出的骄傲。 周木匠没急着去领田契。 他站在人群外围,冷眼旁观,手里还拎着木工锤。 “师傅,你不去?” 徒弟小声问。 “哼,官府哪次不是变着法坑咱们?” 周木匠啐了一口。 “先看看再说。” 他是见到了黑袍军分粮食之类的,可田产可不是粮食,万一坑了,那可是祖祖辈辈的事,他得先看看。 直到他亲眼看见隔壁卖豆腐的老李领到了田契,又亲眼看着几个黑袍军士卒扛着界碑去地里插桩,刘木匠才终于信了。 他猛地抡起锤子,狠狠砸向地上那块刻着赵府二字的木牌匾上。 砰的一声,牌匾碎成两半。 “走!” 他拽着徒弟就往登记处冲。 “领了地,老子花钱给你打副新犁头!” 第152章:陕北掌控! 周寡妇没挤进人群。 她牵着七岁的儿子,远远站在一棵老槐树下,眼神飘忽。 “娘,咱不去领地吗?” 儿子仰头问。 周寡妇没说话,只是攥紧了孩子的手。 她男人去年被巡检司抓去充军,死在了边关,如今家里就剩这孤儿寡母。 她不信这世道会突然变好。 “河东村,周氏!” 文吏的声音远远传来,周寡妇浑身一震。 “娘,是叫咱们吗?” 儿子拽着她的袖子。 周寡妇犹豫着,终于还是牵着孩子慢慢挪了过去。 文吏抬头看了她一眼,从册子上划掉一个名字。 “两亩旱田,河东村东头。” 田契递到手里时,周寡妇的手指抖得几乎拿不住。 她盯着那张薄薄的纸,忽然弯腰抓起一把土,狠狠攥在掌心。 土从指缝里漏出来,落在儿子的鞋面上。 “走。” 她哑着嗓子说。 “娘带你去看看咱家的地。” 十五岁的陈小七是第一个跑到自家地头的。 他光着脚,裤腿卷到膝盖,手里挥舞着田契,像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 地头的界桩已经换成了新的,上面刻着陈氏二字,墨迹还湿着。 “爹!真是咱家的地!” 他冲着远处大喊。 他爹瘸着腿,慢悠悠地走过来,伸手摸了摸界桩上的字,突然笑了。 “你爷爷当年,就是在这块地上饿死的。” 陈小七没说话,只是猛地扑到地上,脸贴着泥土,深深吸了一口气。 土腥味冲进鼻腔,他却觉得比米香还甜。 分田一直持续到日落。 县衙内,阎赴听着外面的喧闹声,手指轻轻敲着桌案。 谢怀清正在核对账册,算盘珠子噼啪作响。 “大人,今日已分田七千三百亩。” 谢怀清抬头,有些振奋的看着自家大人,即便眼睛里都是疲惫的血丝,仍是神采奕奕。 他这半辈子都在县衙里做个无人问津的小文书,今日竟能做主数万亩地的分配。 “还剩乡绅的私田两万余亩,明日继续?” 阎赴望向窗外。 夕阳下,百姓们三三两两走向自己的田地,有人弯腰抓土,有人插上树枝做标记,更有人直接躺在地里打滚。 “继续。” 阎赴收回目光。 “分完田,才是真正的改天换地。” “是。” 谢怀清激动的发抖,他甚至觉得自己以后的名字说不定能出现在招地县的县志上。 夜幕降临,招地县的田野上却比往日热闹。 许多人家破天荒地点了灯,微弱的光亮星星点点,像燎原的野火,渐渐烧透了这片黑暗的土地。 更深露重,招地县衙后堂的桐油灯芯爆了个灯花,将三个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上。 阎赴的手指在舆图上缓缓移动,最终重重按在延按府三个朱砂小字上。 “楚文焕现在不知是否收到消息了。” 阎赴的声音像钝刀刮过青石。 “从县遭遇流寇袭杀,知县阎赴下落不明。” “招地县遭流寇袭击,知县李藤下落不明。” 赵渀的独眼在烛光下泛着精光。 老将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上的缠绳,心跳如擂鼓。 延按府,那可是陕北重镇,边军粮饷的中转之地。 若能拿下......他仿佛已经看见黑袍军的旗帜插上延按府城头,看见那些往日高高在上的官吏跪地求饶的模样。 这个念头让他喉头发紧,连呼吸都变得灼热起来。 “大人要......” 阎狼猛地直起腰背,少年人绷紧的肌肉将皮甲撑得咯吱作响。 他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可能,城门处、守军布防、粮仓位置......若要攻打延按府,当是里应外合......少年将领的指尖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这不是恐惧,而是野狼扑食前的战栗。 阎赴从案下取出个樟木匣子。 匣盖掀开的刹那,满室金光,整整齐齐的二十锭官银,底下还压着几份盖着从县官印的空白文书。 阎狼能想到,他自然也能想到。 不过这里应外合的里,当是他自己! “四十精兵,扮作溃军。” 阎赴取出一锭银子在掌心掂了掂。 “再带上这些买路钱。” 赵渀突然倒吸一口凉气。 他太熟悉这个计划了,当年在边军时,鞑子就常用这招混进关隘。 但那是拿命在赌。 老将的独眼死死盯着阎赴。 “若延按府诸多官吏起疑......” “无妨。” 阎赴的声音冷冽,他并不在意危险,而且,现在延按府诸多官吏只怕自己也是无暇他顾。 窗外传来梆子声,三更天了。 阎狼突然起身走到兵器架前,取下一把制式腰刀。 这是招地县衙库房里缴获的,刀鞘上还刻着延按府武备司监制的字样。 “四十人不够。” 少年将领将腰刀拍在案上。 “至少要安插八十人进城。” 阎赴摇头。 他知道阎狼在担心自己,但他也知道,人多了反而太过引人注目。 阎赴深吸了一口气。 “吾等入城后会先摸清武库、粮仓、马厩。” 他的指甲在舆图上掐出三道凹痕。 他可没忘记,延按府的驿马都是上好的河套马。 “到时候我估计还要带更多的金银抵达,只有这样,那些官吏才会觉得我们算得上自己人。” “之后我会想办法告诉他们,求他们帮忙出兵剿匪......” 阎狼的呼吸变得粗重。 少年将领仿佛已经看见,延按府城门洞开,黑袍军如潮水般涌入,而自家大人就站在城楼上,黑袍猎猎如旗......“去准备吧。” 阎赴吹灭蜡烛,最后的微光里,他的轮廓如刀削斧劈。 “三日后出发的,是一支溃败逃命的队伍。” 黑暗中,赵渀摸到了案上的舆图。 老将粗糙的指尖抚过延按府的标记,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还是个边军小卒时,也曾站在那座巍峨的城楼下仰望。 如今......他咧开嘴,露出缺了半颗的犬齿。 阎狼还年轻,或许不明白拿下延按府意味着什么,但他却知道。 现在掌控两个县,看似了不起,实则危在旦夕。 但拿下延按府却截然不同,那是从军事,经济上质的飞跃,也是真正掌握陕北的开端! 第153章:阎大人入驻延安府 阎赴站在招地县衙的库房里,指尖抚过一摞摞崭新的巡检司服。 这些衣裳是从县衙缴获的,靛青色的布料上还残留着皂角的味道。 他随手抓起一件,在烛光下细细端详,袖口磨损,前襟沾着洗不净的油渍,正是常年混迹衙门的小吏该有的模样。 “四十套,全在这儿了。” 老军户赵渀抱臂站在一旁,眼眸中闪着精光。 “大人,按你的吩咐,每件都沾了血,还撕了几道口子。” 阎赴点点头,将衣裳丢进一旁的木箱。 箱底早已铺好干草,上面散落着几枚带血的箭头,这是要伪装成溃逃时仓促收拾的行李。 “伤呢?” 他问。 他要演的戏码,是从县的将士们‘浴血厮杀’,才勉强从‘流寇’手中逃得性命的戏码,没伤怎么可能。 阎狼咧嘴一笑,从腰间解下个皮囊。 囊中装着暗红的朱砂、黏稠的蜂蜜,还有半凝固的猪血。 他随手蘸了一把,抹在自己手臂上,又撒了把尘土,眨眼间,一道狰狞的箭伤便栩栩如生地呈现出来。 “不错。” 阎赴眯起眼。 “但记住,伤要真。” 他转向角落里的几个亲兵。 这些人正互相包扎,有人用细绳勒紧胳膊,让手掌因缺血而发紫,有人往眼睛里滴姜汁,逼出通红的泪痕,更有个狠人直接拿烧红的铁片在腿上烙了道疤,焦糊味弥漫在库房里。 阎赴的指尖在案上轻叩。 这些伤,这些戏,这些血与痛的伪装,都是为了一个更大的局。 “金银要显眼,田契要旧。” 阎赴蹲在县衙后院的石板前,亲自清点要带走的‘赃物’。 赵渀打开一口樟木箱,黄澄澄的金锭在晨光下晃眼。 这些是从缙绅地窖里抄出来的,每锭底下都刻意留着嘉靖二十七年陕西税银的戳记。 就是要让延按府的官儿们以为,这是阎赴贪墨的税银。 “太新了。” 阎赴皱眉,抓起一锭金子往石板上重重一磕。 金锭顿时多了道凹痕,边缘也磨出了毛刺。 “要像常年摩挲的样子。” 他又翻开一叠田契,随手撒上茶水,再晾干。 纸张立刻泛黄卷边,墨迹晕染,仿佛被翻阅过无数次。 “大人高明。” 张炼低声赞叹,神色兴奋。 “这些田契越旧,越像你从那些多年存积的缙绅百姓手里搜刮的积蓄。” 阎赴冷笑。 他知道那些官吏会怎么想,一个仓皇逃命的知县,宁可丢下一切也要带着这些宝贝,定是个贪得无厌的蠢货。 而这正是他要的效果。 夜深人静时,阎赴独自站在校场高台上。 四十名黑袍军正在台下操练溃逃的戏码,有人练习一瘸一拐的走姿,有人模仿重伤的呻吟,更有人反复演练不慎掉落金锭的动作。 夜风卷着沙尘掠过,阎赴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知道此去九死一生。 延按府不是招地县,那里有真正的边军精锐,兵马数量不是从县,招地县可以比拟的,更有浸淫官场数十年的老狐狸。 虽然他们此番前去,只是为了演戏,但一步走错,便是万劫不复。 只是,陕北的百姓等不起了。 他想起年前饿死在两县之地的身影,想起孩童们盯着粮袋时发绿的眼睛,想起佃户们摸着分到的田地时颤抖的手......“大人。” 王三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马备好了。” 要攻打延按府,就意味着他们即将完成最初的割据,他怎么能不兴奋。 现在的他想的是,只要他们黑袍军打下来的地方越多,便有越多的父老乡亲们能过上好日子。 他当了一辈子农户,如今要做的是说书唱戏的人口中的英雄好汉,自然愈发激动。 阎赴转身,最后看了一眼招地县的城墙。 火光中,黑袍二字的大旗正迎风招展。 “走。” 他翻身上马。 “该去会会那些父母官了。” 马蹄声碎,四十道身影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只留下漫天尘土,缓缓落回这片饱经苦难的土地。 晨雾弥漫,延按府南门吊桥缓缓放下,发出沉闷的吱呀声。 阎赴衣衫褴褛,官帽歪斜,脸上抹着尘土和干涸的血迹,踉踉跄跄地走在最前。 他身后跟着四十余名‘伤兵’,个个蓬头垢面,有的拄着木棍,有的相互搀扶,哀嚎声此起彼伏。 队伍中间推着几辆小推车,车上堆着沉甸甸的木箱,箱角包金,缝隙里隐约露出绸缎的光泽。 “站住!” 城头守军厉声呵斥。 “何人擅闯府城?” 前些日子一大批流寇袭杀剿匪军,连边军的兵马和府衙的兵马都没回来几个,可想而知流寇的凶狠,这些城头守军眼见着突然出现这么多带伤带血的兵马,差点吓的一激灵。 阎赴抬头,露出一张‘惊魂未定’的脸,声音嘶哑。 “本官......从县知县阎赴!流寇破城,特来求援!” 守军面面相觑。 其中一名小旗眯着眼打量片刻,突然咬着牙。 “阎大人?怎的如此狼狈?” 阎赴“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份皱巴巴的文书,高举过头。 “官凭在此!速速......速速通禀!” 文书上鲜红的官印在晨光中格外刺目。 那小旗犹豫片刻,终于挥手。 “开侧门!” 延按府通判刘汝贤正在后堂品茶时,一名文书跌跌撞撞闯了进来。 “大人!城门来报,从县阎知县带着伤兵和十几车财帛求见。” 青瓷茶盏当啷一声搁在案上,刘汝贤眯起三角眼。 “阎赴?就是去年那个不懂规矩的同进士?” 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盏边缘,突然想起数日前接到的消息,从县遭流寇袭击,知县下落不明。 “伤兵多少?财帛几何?” 刘汝贤声音陡然凝重。 “约四十伤兵。” 文书咽了口唾沫,仔细回忆着之前城门守军的通报。 “光露在外头的就有五口包金箱子,车辙入土三寸深......” 刘汝贤猛地起身,官袍带翻了茶盏。 褐色的茶汤在案上漫延,像极了舆图上正在蔓延的‘匪患’。 他忽然眯起眼睛。 “去请楚大人!就说......” 指尖蘸着茶水在案上画了个圈。 “肥羊自投罗网了。” 第154章:分赃 楚文焕正在书房誊写奏折。 听到消息时,狼毫笔尖一顿,墨汁在流寇万余的万字上晕开一团黑斑。 “阎赴?” 他慢慢放下笔,突然想起去年听闻的那个青年知县。 听说因为身材魁梧,被皇帝御笔批到同进士出身,朝中没有根基,最终只能来陕北这个贫瘠之地的小县城做知县。 这样一个人,会狼狈逃命? 似乎也不是不可能,一时间,楚文焕指尖敲打着桌案,沉吟良久。 “大人。” 刘汝贤搓着手进来。 “下官以为,这阎赴怕是卷了库银......” 他说话的时候眼眸里夹杂着几分贪婪,常年共事的楚文焕哪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蠢货!” 楚文焕突然拍案。 “你当真以为他是来逃命的?” 他抓起茶壶往地上一摔,瓷片飞溅。 “这是来买命的!” 刘汝贤被溅了一身茶水,却突然醍醐灌顶。 是了!这等人定是贪墨事发,借流寇之名卷款潜逃!如今走投无路,这是要破财消灾啊! 两人对视一眼,突然同时露出豺狼般的笑容。 经历司里,马德祥正在盘点春税。 听到消息时,他手中算盘哗啦散了一地。 “四十伤兵?” 他一把揪住报信小吏。 “可看清箱子里装了什么?” 小吏结结巴巴道。 “有、有人看见金锭......还有田契......” 马德祥松开手,突然大笑。 去年府里派人去从县索贿,传回的信笺里,那个阎赴竟用清正廉明四个字把他们打发了。 最后派出去的两名官吏也没有传回来什么有用的消息,便失踪在路上。 如今? 他恶狠狠地攥紧拳头。 看老子不扒你三层皮! 半个时辰后,府衙二堂。 “诸位。” 楚文焕环视众官,指尖轻叩太师椅扶手。 “这阎赴突然来访......” “下官以为当立即拿下!” 马德祥迫不及待道。 “私携库银,按律当斩!” 刘汝贤却捻须微笑。 “马经历此言差矣,阎知县携伤兵来投,岂非忠义之士?” 他在忠义二字上咬了重音,他自然不能训斥这位马德祥,毕竟此人背后还站着马家,在延按府也算是个不小的家族,府衙的学官可也姓马呢。 众官顿时心领神会。 忠义是假,分赃是真! “不过......” 楚文焕突然拖长声调。 “若真是库银......” “大人明鉴!” 刘汝贤立即接话。 “下官愿亲自查验!” 堂内响起一片附和声。 众官眼中闪着贪婪的光,仿佛已经看见金锭在向他们招手。 他们不知道的是,此刻城门处,阎赴正虚弱地靠在车辕上,凝视着这座城池松散的布防。 从县那位数日前传来消息,遭遇流寇的知县突兀出现在府衙的消息传得极快。 不到半个时辰,延按府同知楚文焕、通判刘汝贤、经历司经历马德祥等一众官吏已齐聚府衙二堂。 “阎大人受苦了!” 楚文焕满脸关切,目光却不住地往那几口箱子瞟。 “听闻从县遭匪,本官甚是忧心啊!” 阎赴激动地抓住楚文焕的手,声音哽咽。 “下官......下官险些见不到诸位大人了!” 他踉跄两步,突然昏厥,被亲卫扶住时,袖中不慎滑落一锭金子,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刘汝贤脚边。 堂内骤然一静。 通判刘汝贤弯腰捡起金锭,指腹摩挲着上面的官印,突然笑了。 “阎大人这是......” “惭愧!” 阎赴故作虚弱地摆手。 “下官......下官为保朝廷税银,拼死带出这些......” 说着示意亲卫打开箱子。 说话的时候还特意憋红了脸。 箱盖掀开的刹那,满堂吸气。 黄的是金锭,白的是银元宝,红的是珊瑚摆件,绿的是翡翠玉佩。 最绝的是那叠田契,密密麻麻盖着从县官印,随便一张都值百亩良田! 连楚文焕这个老狐狸的喉结都滚动了一下。 “诸位大人!” 阎赴突然跪地,声泪俱下。 “那流匪贼寇凶残至极,下官......下官愿献出全部家财,只求朝廷发兵剿匪啊!” 楚文焕扶起阎赴,义正辞严。 “阎大人放心!剿匪安民,乃我等本分!” 手却不着痕迹地按在一箱珠宝上。 通判刘汝贤凑近低语。 “阎大人这些......当真都是税银?” 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试探姿态,阎赴心底冷笑。 堂上的一群父母官,更像是狼群,贪婪不加掩饰。 “自然......自然不是。” 这一刻,阎赴惶恐地搓手。 “有些是......是下官历年积蓄......” 众官交换眼神,心照不宣地笑了。 他才上任不过短短一年,说什么历年积蓄? 经历马德祥突然拍案,义正言辞。 “这些流寇必须剿!本官这就拟文书上报布政司!” “对!” 刘汝贤接口,彼时也是正气凛然。 “就说流寇万余,已陷两县,请调边军协剿!” 楚文焕捋须,重重点头。 “剿匪耗费甚巨......这军饷嘛......” 阎赴识相地拱手,眼底的兴奋恰到好处。 “下官愿再献纹银五千两!” 堂内顿时一片忠义之士的赞叹声。 当夜,阎赴以负伤婉拒宴请,独自走在延按府街头。 月光下的府城,比他想象的更破败。 墙角蜷缩着皮包骨的流民,有个妇人正用瓦片刮树皮,巷尾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仔细看才发现是个孩子在啃不知道哪家大户家里倒出来的潲水。 城隍庙前更是触目惊心,十几具尸体草草盖着席子,露出的脚踝上还带着沉重的木枷。 “官爷行行好......” 一个缺了腿的老卒爬过来,手里捧着破碗。 阎赴蹲下身,往碗里放了块碎银。 老卒却突然脸色难看的苦笑。 “大人......这银子......小的用不上啊......” “为何?” “粮价......粮价早涨到十两一石了......” 老卒浑浊的眼泪砸在银子上。 “官府......官府收的是银子......可商铺......只认粮啊......” 阎赴的手僵在半空。 远处传来打更声,更夫佝偻的背影像极了从县那些饿死的百姓,枯瘦如柴。 阎赴想起县衙里那些金子,足够买下整条街的性命,却填不满一个官吏的胃口。 “呵,这世道......” 第155章:夺城前夜! 一名知县,四十多溃兵,遍地金银......延按府多了几分谈资,却丝毫不影响那些官吏的歌舞升平。 醉仙楼三楼雅间内,鎏金的兽炉吐着香,将满室映得朦胧。 阎赴斜倚在缠枝牡丹榻上,懒懒地拨弄着案上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他在从县也见过这般奢靡事物,只是那是刘家覆灭之后见到的,彼时他眼眸微冷,脸上却带着恰到好处的欣喜贪婪。 “阎大人这玉佩......” 通判刘汝贤眯着三角眼,目光黏在那抹凝脂般的玉色上。 “倒是稀罕物。” 阎赴低笑一声,将玉佩往刘汝贤方向推了一段。 “刘大人好眼力。去年冬祭时,从县竟有刁民抗税......呵......” 他忽地收声,只余拇指在玉佩边缘暧昧地摩挲。 楚文焕举杯的手微微一顿。 他只见玉佩背面刻着忠孝传家四字,于是他嗤笑一声。 说什么抗税收监,这等手段他们平日里可没少玩。 想来这小知县也是先见到东西,才动了心思,手段倒是够狠。 “说起来......” 阎赴突然倾身,酒气混着沉水香扑面而来。 “下官在从县城南新得了片桃林,花开时节,楚大人并几位大人定要赏光......” “只要能打回从县,下官手里的物事可不少。” 马德祥手中的银箸当地碰在碟沿。 城南桃林他真有所耳闻,那不是原先盘踞从县的刘家产业,去年刚被那群流寇肆虐,这知县转手便将这些东西据为己有了? 好手段! “桃林好啊。” 刘汝贤突然笑出一脸褶子。 “结的果子......甜么?” 楚文焕好整以暇的坐在一旁,抿了一口酒水,神色戏谑。 谁都知道他们说的不只是桃子。 在这些位置上太久了,摘桃子已经成了家常便饭。 阎赴的指尖蘸着酒水,在案上画了个圈。 “甜不甜的。” 酒痕漫过木质纹理,恰将众人围在圈中。 “得看...施肥的手艺。” 满座顿时响起心照不宣的笑声。 楚文焕注意到阎赴画圈时,小指在木纹上重重一碾。 酒过三巡,阎赴忽然醉醺醺地拍手。 王三狗抬上口描金红木箱,开箱时珠光晃得人眼花。 “些微土仪......” 阎赴随手抓起把金瓜子,任其从指缝簌簌落下。 “都是......下官为官的积蓄,不成敬意。” 说到这,阎赴深深的看了一眼周边的延按府官吏,绕有深意的开口。 “还望诸位,不要嫌弃。” 楚文焕瞳孔微缩。 些金瓜子分明刻着官银印记,其中一枚还沾着暗红,不知是朱砂还是血渍。 但他只是笑着接过。 “阎大人客气了。” 转头甚至还对其他官吏使了个眼色。 宴散时,阎赴踉跄着扑在窗边呕吐。 月光下,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清明如刀,将城墙上的火把间距、弩台角度尽收眼底。 吐出的酒液浸湿了窗棂,正好掩去他用指甲下凹凸不平的痕迹。 子时的更鼓刚过,阎赴醉醺醺地辞别众官。 转过两条街巷后,他忽然挺直腰背,抹去脸上酒渍。 “先看看东门。” 他低声道,三个黑影立即消失在夜色中。 他自己则带着王三狗爬上城隍庙钟楼。 为避开巡逻,他们不得不蜷缩在结冰的飞檐上。 寒风如刀,王三狗的手指冻得青紫,却死死攥着炭笔在牛皮上勾勒城防图。 “弩台......两处......” 阎赴的睫毛结满霜花,仍一瞬不瞬盯着百步外的城墙。 “换岗间隔......半个时辰......” 突然,一队火把逼近。 两人立即屏息贴瓦。 锋利的屋瓦边缘割破阎赴的手掌,热血在冰面上凝成暗红的痕迹,触目惊心。 阎赴蜷缩在城隍庙飞檐的阴影里,青瓦上的薄霜正慢慢浸透他的棉袍。 三丈外的城墙上,两名守军正凑着火盆烤手,铁甲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冷光。 “丑时三刻......” 王三狗的嘴唇冻得发青,指尖在皮纸上记下守军交接的间隔。 他忽然僵住,有脚步声正顺着楼梯逼近钟楼。 阎赴立即按住他的肩膀。 两人屏息贴紧瓦面,任凭冰碴刺入皮肉。 巡更的老卒举着火把从下方经过时,一滴融化的雪水正从阎赴鼻尖坠落,在老者肩甲上溅出极轻的嗒一声。 “野猫罢......” 老卒嘟囔着走远。阎赴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掌已被瓦楞割破,鲜血在冰面上凝成细小的血渍。 他擦拭掉血渍,面无表情,继续记录城墙上的火把布置。 每隔十五步一盏,但西北角有明显空缺。 如今整个延按府城更深露重,楚文焕几人喝了酒,收了金银,如今只怕正在自家院落内醉生梦死,这段时间他必须利用好,完成延按府周边地形环境,兵力布置的探查。 西城墙外的荒坡上,阎赴俯卧在荆棘之中。 尖刺穿透粗布衣衫,在他背上扎出密密麻麻的血点。 三丈外的小门吱呀开启,几个杂役推着泔水车出来。 “......戌时准点换班。” 杂役的闲谈混在车轱辘声里。 “王把总今儿又输了钱......” 阎赴的睫毛上挂着霜花,却一瞬不瞬盯着门内景象。 两个哨兵正靠在墙根打盹,兵器随意搁在脚边。 他轻轻拨开荆棘,用炭笔在绢布上添了道虚线,这是条足以容纳二十人突袭的盲区。 延按府承平日久,不闻战事,看来短时间内不会做出什么调整。 以此地府兵的警戒心,到时候他们反而更有把握攻入其中。 突然有野狗嗅到血腥味凑近。 阎赴立即捏碎怀中预备的干粮,碎屑洒在相反方向。 野狗追着食物跑开时,带落几块碎石,惊得守门人张望了半晌。 阎赴也松了口气,眯起眼睛离开。 这段时日的陕北风雪愈发无常。 子时的雪下得正紧。 阎赴扮作醉汉,歪倒在府衙西墙根的雪堆里。 酒壶倾倒,混着朱砂的酒液在雪地上洇出暗红的血渍。 “晦气!” 巡夜的差役踢了踢他。 “滚远点死!” 原本半夜巡查他便心烦,何况阎赴这个外来的知县还没穿官服,他哪里认得出来,只觉得心头火起,脚下更是不留情。 谁也没注意,这名‘醉汉’眼底的森冷寒光! 第156章:夺城谋划! 阎赴面色铁青,含糊地呻吟着,趁机将一根细竹管插入墙缝。 竹管另一头连着牛皮囊,轻轻一挤,囊中的炭粉就在府衙内墙留下记号此地赫然正对着武库的后窗。 差役拖着他扔到街心时,阎赴的指甲已在青石板上刻下浅痕。 次日清晨,负责记录的王三狗等人会在此‘偶然’发现几道特殊的划痕,以此记录武库守备的换岗时间。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所有人为的痕迹。 寅时三刻,阎赴蜷缩在西南门对面茶楼的阁楼里。 透过窗纸的破洞,他数清了城垛上每处暗哨,十二名弓手正在女墙后偷懒睡觉,箭镞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寒光。 “换岗了。” 王三狗的炭笔在绢布上沙沙作响。 只见睡眼惺忪的守军揉着眼睛起身,两队铁甲兵踏着整齐的步伐交接,兵器相碰的铿锵声在静夜里格外刺耳。 最要命的是那两座悬门闸,通体包铁,绞盘由八名壮汉把守,闸门落下的速度不超过十息。 阎赴的睫毛结满霜花。 他注意到守军交接时会短暂形成视线死角,但间隔太短,从茶楼冲到城门至少需要三十息。 而且即便如此,声音还会很大。 按照记载,边军常用守城的辎重里也有火油,他不能赌西南角楼里不曾备着火油,稍有异动就会泼洒而下。 “至少八十守军......” 阎赴在绢布一角画了个叉。 他后背的伤口又开始渗血,那是昨夜被荆棘撕开的伤口,但比起眼前的铜墙铁壁,这点痛楚微不足道。 等到王三狗记载好了一切,阎赴才眯起眼睛,挥手。 “走。” 扮作卖炭翁的阎赴蹲在南门集市,破草帽下藏着锐利的目光。 看似松懈的守军实则暗藏杀机,城楼上那些打盹的士卒,腰间悬挂的三眼铳可不是摆设。 “换岗看似杂乱......” 阎赴借着拾炭的动作低语,王三狗在一边记录。 “实则每队的巡防布置都没什么死角,训练此队守军之人,倒是颇有才干。” 他亲眼看见个挑菜老汉被突然拦下,守军掀开菜筐检查的动作熟练得令人心惊。 尤其是此处的瓮城设计。 南门采用三进三出的格局,就算突破外门,也会被困在瓮城里遭受交叉箭雨。 阎赴的炭筐底层藏着测距的麻绳,最窄处的甬道仅容五人并行,简直是绞杀的绝佳场所。 “二十门小型火炮......” 阎赴记下这个数字时,神色愈发凝重。 大明的这些火炮虽然老旧,但近距离轰击足以粉碎任何小规模冲锋。 他可没忘记,自己手底下的兵马,仅仅只有千余人。 想要兵不血刃的拿下此处,除了里应外合,必须找到最薄弱的地方。 他犹豫片刻,深吸了一口气,将舆图上的南门消息整理清楚,又画了一个标记,这才离开。 眼下整个延按府,只剩下北门了。 若是北门还没有发现问题,他们接下来或许会很麻烦,毕竟从县和招地县的‘陷落’,只怕很快就会引起延按府的警觉。 连续数夜的观察让阎赴发现了北门的秘密。 表面上看,这里守备森严,城墙新刷的灰浆,擦得锃亮的门钉,连守军的皮甲都比别处整齐。 但阎赴趴在臭水沟里观察一整夜后,终于看穿了这场表演。 “戌时三刻换岗......” 阎赴用指甲在砖缝里刻下记号。 守军会在这个时间聚在门楼里赌钱,只留两个新兵看守绞盘。 尤其是北门悬闸的机关,齿轮缺了数齿,升起时总会卡顿数息。 昨夜暴雨,阎赴‘不慎’滑倒在北门水洼里。 起身时,分明看到北门下方散落的铁屑,这无疑是门轴过度磨损的证据。 果然今早亲眼看见闸门升起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比西南门慢了足足十五息。 “因为临近官仓......” 只是一打量,阎赴便心知肚明,冷笑起来。 在延按府也不是头一天了,北门守将是出了名的贪官,那些崭新的装备不过是应付巡查的面子功夫。 真正的细节里,是箭楼射孔被杂物堵塞大半,城墙根还有条被野狗刨出的暗道。 恐怕是为了运送贪墨的军资粮草所用。 密会时,阎赴将三张绢图铺在草垛上。 王三狗负责整理消息,最先盯住北门标记。 “这门轴......” “最多承受三次撞击。” 阎赴闻言点头,蘸着酒水在桌上画了图。 “届时再看是否需要冲门,也可以派将士们从此处暗道潜入。” 说是暗道,其实就是狗洞。 王三狗狠狠咬牙,目光落在北门位置。 “赌了!” 手指落下的的地方,正是阎赴标注的守军赌钱时辰。 油灯忽明忽暗地映着几人凝重的面孔。 北门看似最险,实则处处漏洞,就像个金玉其外的蹴鞠,只需找准缝合的破绽,一脚便能踢得四分五裂。 “大人放心,我这就将消息送回去!” 阎赴看着王三狗离开的背影,心中同样热切。 这是黑袍军割据的第一步! 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招地县密室里,赵渀的独眼在油灯下泛着血丝。 他粗糙的手指抚过绢图上的血渍,突然兴奋的指着案上。 “北门破绽太多。” “难以想象,大人究竟是怎样拿到这样一份消息的。” “太详细了!” 阎狼也眯起眼睛,神情复杂。等两人同时沉默,继续看着地图。 地图上延按府的标记被烛火映得血红,谁都知道,这是块硬骨头,城墙高三丈,驻军八百,更有二十门火炮。 “大人这是在赌命。” 赵渀突然嘶声道。 老将想起阎赴临行前夜,也是这样的烛光下,那个青年知县亲手系紧了自己老旧的衣袍。 阎狼显然也看出来了,猛地拔出短刀插在图上。 “赌就赌!” 刀尖正扎在府衙位置。 “大人都敢赌,咱有什么不敢的!” 老军户闻言心头一颤。 是啊,他本可以清清白白的做他的朝廷命官,本可以和其他官吏一样,坐享荣华富贵的。 他都敢赌,自己凭什么不敢! “三天后,配合大人,里应外合,拿下北门。” “准备掌控府衙!” 第157章:谋划在人! 陕北的风中夹杂着黄沙,刮得人脸生疼。 老军户赵渀和阎狼正着手准备破延按府城,整理辎重粮草,兵刃马匹的时候,另一边,延按府中,阎赴也没有停下。 彼时他站在城墙上,眯着眼望向远方,手指轻轻敲击着斑驳的砖石。 面容平静如水,看不出丝毫波澜,唯有藏在浓眉下的眼睛,偶尔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阎大人,又在为从县之事忧心?” 身后传来粗犷的声音。 阎赴心底一动,眼眸闪过几分冷意。 他在此地故意等候,正是为了等这个必定会此刻路过的参将。 转身时,脸上已挂上恰到好处的愁容。 来人是守城参将赵铁山,膀大腰圆,腰间佩刀随着步伐叮当作响。 “赵将军。” 阎赴拱手,声音里带着几分苦笑。 “从县失守已半月有余,百姓流离失所,下官每每思及,寝食难安啊。” 赵铁山拍了拍阎赴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微微踉跄。 “阎大人心系百姓,实在难得,不过打仗这事,急不得。” 阎赴低头掩饰眼中的冷意,若当真是流寇呢? 这便是大明。 一个烂到根子里王朝。 彼时再抬头,阎赴已是满脸恳求。 “将军,下官斗胆,可否请诸位将军一聚?下官备了些薄酒,想与诸位商议夺回从县之策。” 赵铁山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他早听说这位新任知县出手阔绰。 那一日在延按府城外滚落一地的金银,可是有目共睹的。 想到此处,赵铁山心底冷笑。 装的忧国忧民,还不是怕自己捞钱的一亩三分地没了? “既然阎大人盛情,末将岂敢推辞?” “那便今晚酉时,醉仙楼恭候将军,劳烦将军将其余军中袍泽也一同邀来,下官做东。” 阎赴深深一揖,直到赵铁山的脚步声远去,他才直起身子,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冷笑。 酉时的醉仙楼灯火通明。 阎赴特意选了二楼临窗的雅间,既能显示诚意,又能避开闲杂人等的耳目。 他提前半个时辰到达,亲手布置酒席,确保每一处细节都完美无缺。 “赵将军到!” 小二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阎赴整理衣冠,快步迎到楼梯口。 除了赵铁山,还有三位守城将领。 都司钱彪、千总孙胜和把总李勇。 这四人皆是延按府守军的中坚力量,也是阎赴计划中必须拔除的钉子。 “诸位将军肯赏脸,下官感激不尽。” 阎赴连连作揖,将四人引入席间。 酒过三巡,阎赴看准时机,从袖中取出四个锦囊,分别推到四人面前。 “这是下官一点心意,还望诸位将军笑纳。” 赵铁山迫不及待地打开,眼中顿时放出光来,里面是两百两雪花银。 其他三人见状,也纷纷打开自己的锦囊,露出满意的笑容。 两百两银子可不少了,足足一万多斤粮食也才两百多两银子。 “阎大人太客气了。” 钱彪嘴上推辞,手上却将银子揣入怀中。 阎赴摆摆手。 “诸位将军守城辛苦,这点心意不足挂齿。只是......” 他故意欲言又止,也让几个老狐狸听出了言外之意。 “阎大人有话直说。” 孙胜性子急,直接问道。 阎赴叹息一声。 “从县失守,下官身为知县,实在无颜面对朝廷。若能得诸位将军相助,夺回从县,下官定当重谢。” 四人交换眼色,最后由赵铁山开口。 “阎大人放心,剿匪安民乃我等职责所在。只是......” “下官明白。” 阎赴目光落在他搓动的手指上,立刻接话。 “军中粮饷紧张,下官已向衙门申请额外拨款,不日即可到位。” 这当然是谎言,但足以让四位将领眼中再次闪过贪婪的光芒。 酒过三巡,雅间内烛火摇曳,映得众人脸上光影浮动。 阎赴端起酒壶,为赵铁山斟满一杯,琥珀色的酒液在瓷杯中微微荡漾。 “赵将军守城多年,想必见识过不少奇珍异宝?” 阎赴状似随意地问道,手指轻轻摩挲着杯沿。 赵铁山闻言,眼中立刻迸射出贪婪又得意的光芒。 他解开腰间锦囊,掏出一枚温润如玉的铜钱。 “阎大人请看,这可是前朝大观通宝,字口深峻,铜质精良。” 他粗短的手指爱惜地抚过钱币边缘。 “花了我三十两银子呢。” 阎赴凑近细看,心中冷笑,这分明是赝品,边廓磨损处露出的新铜色在烛光下若隐若现。 但他脸上却露出惊叹之色。 “赵将军好眼力!下官在京城时,曾见严阁老收藏过一枚,成色尚不及将军这枚。” 他本就是同进士出身,在京师也的确有机会接触到严嵩,这些人只要不去查证,哪里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当真?” 赵铁山声音陡然提高,随即又压低嗓音,神秘兮兮地凑近。 “不瞒阎大人,城东聚宝斋最近新到一批古玩,听说有宫里流出来的宝贝.....” 他搓着手指,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若阎大人有兴趣......” 阎赴心中暗喜,这条鱼已咬钩,彼时他故作犹豫。 “这......恐怕不妥吧?” “哎!” 赵铁山一把拍在阎赴肩上,震得他杯中酒洒出几滴。 “阎大人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这延按府天高皇帝远......” 话未说完,他突然警觉地环顾四周,见其他三人正各自饮酒谈笑,才继续低声道。 “明日午时,我带大人开开眼界。” 阎赴连连点头,余光却瞥见钱彪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楼下。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个身着杏色襦裙的女子正走过街道,身姿婀娜。 “钱都司似乎对江南女子情有独钟?” 阎赴轻声问道,同时示意小二换上新酿的桂花酒。 钱彪猛地回神,脸上横肉抖了抖。 “阎大人说笑了。” 他嘴上否认,眼睛却仍忍不住往窗外瞟。 “只是这北地女子粗手大脚,比不得江南佳丽温婉可人。” 阎赴心中已有计较。 他叹息一声。 “说来惭愧,下官有位表妹前些时日还说投奔而来,正是苏州人士,可惜......” “可惜什么?” 钱彪立刻来了精神,身子不自觉地前倾。 “她初来北方水土不服,终日闷在房中。” 阎赴摇头苦笑。 “若得钱都司这般见多识广之人开解......” 钱彪喉结滚动,迫不及待地打断。 “阎大人客气了!末将虽粗人一个,但最是怜香惜玉。” 他拍着胸脯保证。 “三日后我轮休,定当登门拜访令表妹!” 阎赴举杯致谢,眼底冰冷。 这色中饿鬼果然上钩。 第158章:成事在天 遂后,阎赴转头看向正与李勇拼酒的孙胜,只见这位千总面色赤红,正高声讲述着什么。 “那贼酋举刀劈来,说时迟那时快!” 孙胜突然站起,手中筷子作刀挥舞。 “我侧身一闪,反手一箭正中其咽喉。” 他动作太大,差点打翻酒壶。 李勇醉眼惺忪地鼓掌。 “孙千总神勇!来,再饮一杯!” 孙胜得意洋洋地坐下,却见阎赴正含笑望着自己,顿时来了兴致。 “看阎大人骨节粗大,身躯魁梧,可曾习武?” “略通骑射,不及孙千总万一。” 阎赴谦逊开口。 “不如明日同往校场比试一番?” 孙胜眼中闪烁着兴奋又得意的光芒。 阎赴心中一动,这倒也是探查城防变化的良机。 他故作犹豫。 “这......下官技艺粗浅......” “哎!男子汉大丈夫,扭捏什么!” “明日巳时,校场不见不散!若阎大人能射中百步靶心,我......我把珍藏的雕弓赠予大人!” 阎赴佯装被激将。 “既然孙千总盛情,下官恭敬不如从命。” 此时李勇已喝得满脸通红,他摇摇晃晃地举起酒杯。 “都......都别光说话,喝酒!” 话音未落,自己先仰头灌下一大杯,酒液顺着胡须滴落前襟。 阎赴注意到他握杯的手微微颤抖,这是常年酗酒的症状,于是故作关切。 “李把总海量,不过还是慢些饮为好。” “阎大人小瞧我了!” 李勇大着舌头道。 “去年冬......冬至,我一个人喝趴了八个边军!” 说着又要倒酒,却因手抖洒了大半。 阎赴趁机接过酒壶,心念一动。 “李把总豪爽!下官于从县偶得一坛西域葡萄美酒,据说有奇效......” 李勇眼睛一亮。 “果真?” “自然。” 阎赴压低声音。 “待平了从县流寇,我派人送至府上。” 李勇咽了口唾沫,连连点头。 “阎大人够朋友!” 酒酣耳热,阎赴面上带笑,心中却冷静如冰。 彼时的他更像熟练的渔夫,看着四条大鱼在各自欲望的诱饵前争相咬钩。 赵铁山的贪婪、钱彪的好色、孙胜的虚荣、李勇的嗜酒,这些弱点在他眼中如同黑夜中的明灯,清晰可辨。 “诸位将军。” 阎赴突然举杯,声音中带着恰到好处的诚恳。 “下官初来延按府,能得诸位如此厚待,实在三生有幸。” 四人闻言,纷纷举杯回应。 在酒杯相碰的清脆声响中,阎赴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冷光。 当四人醉眼朦胧时,阎赴装作不经意地再度问起城防变化。 借着酒劲,四人你一言我一语,竟将延按府守军的薄弱环节说了个七七八八。 阎赴低头饮酒,掩饰眼中的精光,这些情报比他之前打探的还要详细。 夜深时分,阎赴亲自搀扶四位将领下楼,又命人备轿送他们回府。 看着远去的轿影,他脸上的谄媚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算计。 “大人。” 阴影中走出一个瘦削的少年,正是阎天。 “都记下了?” 阎赴头也不回地问道。 “记下了。” 阎天低声道。 “赵铁山每日午时会去城东的古玩店,钱彪每隔三日会偷偷去城南的百花楼,孙胜每逢休沐必去校场炫耀箭术,李勇几乎每晚都在这醉仙楼饮酒至深夜。” 阎赴满意地点头。 “很好,明日开始,你与阎地、阎玄、阎黄分别盯着他们,我要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 回到府邸,阎赴并未休息,而是径直走向后院一间隐蔽的小屋。 推开门,三个与阎天年纪相仿的少年立刻起身行礼。 他们分别是阎地、阎玄、阎黄,黑袍陕北军中真正的精锐。 “计划有变。” 阎赴压低声音。 “三日后的晚上,先灌醉这些城防将领。” 少年们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但无人出声,只是静静等待指示。 阎赴铺开一张延按府的简图,指着四个城门道。 “这段时日,阎天负责东门,伪装成卖糖葫芦的小贩,阎地负责西门,推着装满柴草的板车,阎玄在南门摆茶摊;阎黄去北门,扮作卖布匹的行商,武器藏在货物中,务必小心。” “大人,城门守卫森严,我们如何带兵器入城?” 阎玄问道。 阎赴面无表情。 “这几日我会安排你们分批进城,与守卫熟络。” 有几名将领的关系,自认不会有人为难他们。 阎赴开始忙碌和守城将领打好关系,与此同时,四位少年已按照计划混入城中。 阎天的糖葫芦草垛里藏着长枪,阎地的柴草车底部有暗格,内藏长剑,阎玄的茶摊下藏着弓箭,而阎黄的布匹中则裹着钢刀。 他们每日与城门守卫闲聊,不时送上些小吃或酒水,很快就与守卫们称兄道弟。 第二日傍晚,阎赴在醉仙楼设下盛宴,邀请四位将领赴约。 这次他不再谈论从县之事,而是大谈特谈朝廷对边关将士的厚待,暗示若能升迁,必不忘四人提携之恩。 “阎大人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啊!” 赵铁山举杯,眼中满是算计,若能和这位县令打好关系,自己说不定能赚的更多。 “下官敬诸位将军!” 阎赴举杯,神态谦卑,眼底却愈发深邃。 一个时辰后,四位将领已东倒西歪地趴在桌上,鼾声如雷。 阎赴轻轻推了推赵铁山,对方毫无反应。 他嘴角微扬,起身,悄然离去。 夜色如墨,延按府城墙上火把摇曳。 阎赴站在暗处,看着时辰,子时将至。 随着更夫敲响梆子,四个城门守军浑然不觉。 这段时日自己和延按府诸将也算混熟,接下来,对方更不会对自己有疑心了。 彼时这位穿着老旧衣衫的知县神情冷静。 嘉靖二十八年四月,延按府割据之时,就要到了。 第159章:城变 夜色如墨,寒风卷着城头的旌旗猎猎作响。 延按府的城墙并不算高,但胜在坚固,每隔三十步便有一座角楼,守军持弓执刀,警惕地扫视着城下。 城内街道上,巡逻的官兵提着灯笼,一如往常,打着哈欠,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这些守军虽非精锐,但胜在人多。 即便上次处置了府兵五百,延按府仍有八百府兵,加上临时征调的民壮,守城兵力足有一千五百人。 若真要强攻,没有三五千精锐,休想轻易破城。 但阎赴,从没想过强攻。 雅间内,烛火摇曳,赵铁山、钱彪、孙胜、李勇四人早已醉得不省人事,趴在桌上鼾声如雷。 没了这些守将,这群府兵得不到调令,自然没办法迅速反应。 阎赴站在窗边,眯眼望着夜色,手指轻轻敲击窗棂,像是在等待什么。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梆子声,那是更夫在报时。 阎赴面无表情,眼中寒光一闪。 “时辰到了。” 他转身,从袖中取出一支火折子,轻轻一吹,火苗窜起。 旋即走到雅间角落,点燃早已准备好的油布,火舌瞬间舔舐而上,沿着木梁蔓延。 “走。” 他低声下令,身旁两名亲信立刻跟上,三人悄无声息地离开醉仙楼。 阎赴站在醉仙楼后巷的阴影里,夜风卷着火星从檐角掠过。 他眯起眼,手指在刀柄上轻轻摩挲,远处更夫的梆子声还在响起,身后是熊熊火光。 “大人。” 王三狗从墙根阴影里钻出来,脸上抹着灶灰,眼睛里跳动着兴奋的火光。 他身后跟着十几个黑袍汉子,个个腰间别着短刀,粗布缠手。 阎赴没说话,只是从怀中掏出一张粗麻布绘的城防图。 王三狗立刻凑过来,其余人也跟着围拢,像一群饿狼盯着猎物。 “三狗。” 阎赴的指尖点在城北粮仓的位置。 “你带六个兄弟,把巡逻的官兵引到这条死胡同。” 他的指甲在图上划出一道血痕般的印记。 “一个活口都别留。” 王三狗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放心吧大人。” 昔日那个受刘家欺压的少年,如今也长成了铁血的姿态。 阎赴从袖中抖出三个火折子,塞进他手里。 “先烧马厩。等官兵来救火......” “就从背后捅刀子!” 王三狗咧嘴笑,眼底狠辣。 阎赴拍了拍他的肩,力道很重。 “记住,子时三刻前必须赶到北城门。”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锋利。 “要是误了时辰,阎天他们,会死!” “我们也都会死!” “误了时辰,大人把我脑袋挂城门上。” 王三狗梗着脖子发誓,身后的汉子们发出低沉的哄笑。 阎赴安排的伏兵开始就位。 粮仓最先烧起来的。 王三狗蹲在墙头,看着自己扔进去的火把引燃了干燥的草料堆。 火苗轰地窜上房梁时,他听见里面守仓的差役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走水啦!粮仓走水啦!” 王三狗带着十几个黑袍军,埋伏在城北的巷子里。 他们手持短刀,眼神冷厉。 远处,一队巡逻官兵提着灯笼缓缓走来。 “动手!” 王三狗低喝一声。 刹那间,黑影从巷子里扑出,短刀刺入官兵的咽喉,鲜血喷溅。 巡逻队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已倒下。 街面上顿时乱作一团。 城南的巡逻的官兵眼见火势越来越大,提着水桶冲过来,王三狗朝阴影里打了个呼哨。 六个黑影从巷子两侧扑出,短刀精准地捅进官兵的后腰。 有个年轻兵卒刚要喊,就被王三狗捂住嘴,刀锋在喉上一抹。 “第三个。” 王三狗在尸体上蹭了蹭刀,突然听见武库方向传来更大的爆炸声,那是另一边的兄弟点的火。 与此同时,城内各处开始燃起大火。 粮仓、武库......火势迅速蔓延,浓烟滚滚,城内顿时大乱。 “走水了!走水了!” 百姓惊慌失措地冲出家门,街道上乱作一团。 只见着醉仙楼,粮仓等地,到处都是火光! 与此同时,北门。 阎天、阎地、阎玄、阎黄四人早已混入北门附近的商贩之中。 阎天的糖葫芦草垛下,阎地的柴草车底部,阎玄的茶摊下,阎黄的布匹里,赫然都是明晃晃的刀兵。 当城内火起,守城官兵惊愕回头时,阎天猛地掀翻草垛,短刀出鞘,一刀捅进最近一名官兵的胸口! “杀!” 四名少年带着人同时暴起,刀光闪烁,鲜血飞溅。 守城官兵猝不及防,瞬间倒下五六人。 “有贼人!关城门!” 守城把总厉声大吼,剩余的三十多名官兵立刻拔刀围杀过来。 阎天被一刀劈中肩膀,鲜血浸透衣袍,但他咬牙不退,反手一刀捅进敌人腹部。 彼时阎地也被长枪刺穿大腿,踉跄跪地,却仍死死抱住一名官兵的腿,让阎玄一箭射穿其咽喉。 阎黄被三名官兵围攻,后背挨了一刀,鲜血淋漓,但他怒吼着挥刀,硬生生砍翻两人! 四名少年这两年吃了饱饭,又多次厮杀,战力惊人,如今浴血奋战,拼死守住城门绞盘,不让官兵关闭城门。 阎赴踹开武库偏门时,额头被飞溅的木屑划了道口子。 他随手抹了把殷红,对身后喘着粗气的汉子吼道。 “带两个人去烧了府衙马廊!” “那大人您......” “我去北门!” 阎赴已经翻身上马,突然勒住缰绳回头。 “要是看见穿官服的。” 他做了个割喉的手势,溅血的眼角在火光中显得格外狰狞。 长街在马蹄下飞速后退。 阎赴伏低身子,听见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喊杀声。 四十人要夺门破府,实在有些冒险,但他没得选。 拐过绸缎庄时,他突然勒马,二十多个举着火把的官兵正往北门狂奔。 “阎......阎大人?” 这些时日他日日和几名守将厮混在一起,为首的队正认出了他,不知道为何,队正只觉得古怪,这位几乎算是逃难来的知县大人,深更半夜为何还在街上? 没来得及细想,马上的青年知县忽然笑了。 第160章:夺杀! 阎赴坐在马背上,他慢慢抽出腰刀,刀身在火光中映出猩红。 “诸位这是要去哪啊?” 队正刚要回答,突然看见阎赴身后的阴影里走出十几个提刀的黑袍人。 “送诸位一程。” 阎赴话音未落,王三狗已经从墙头跳下来,一刀劈翻了队正。 阎赴带着二十多名黑袍军,埋伏在通往北门的街道上。 远处,一队官兵正急匆匆赶来增援。 “投掷!” 阎赴冷声下令。 抢来的刀枪倾泻,官兵惨叫倒地。 “杀!一个不留!” 阎赴提刀冲入敌阵,刀光如电,殷红飞溅。 王三狗的伯父王老汉冲在最前,却被一箭射中胸口,踉跄倒地。 他咳着血,仍死死抱住一名官兵的腿,让同伴一刀砍下其头颅。 “三狗......替我......多杀几个......” 王老汉喘息着说完,便咽了气。 阎赴眼神冰冷,手中刀锋不停,一路砍杀,硬生生拦住增援的官兵。 阎赴的刀已经砍卷了刃,虎口震裂,鲜血顺着刀柄往下淌。 他喘着粗气,背靠着一辆翻倒的粮车,眼前的长街上,火把如长龙般涌来,又一队增援的官兵杀到了。 “大人!东面又来了一队!” 王三狗满脸是血,左臂被长枪捅了个对穿,却仍死死攥着刀。 阎赴吐出一口血沫,咧嘴笑了。 “怕了?” “怕个卵!” 王三狗嘶吼着捡起地上半截断矛。 “十八年后还跟大人干大事!” 四十多个黑袍汉子纷纷大笑,他们有的断了手指,有的胸腹还在冒着血渍,却无一人后退。 彼时阎赴笑着。 “去,三狗,带十五个兄弟,上去拉绞盘!” 这般城门绞盘,至少要数十人才能转动,光靠四个人显然不行。 他深吸一口气,转头,举刀指向潮水般涌来的官兵。 “今日我等死在这里。” “也要让阎天他们拉开城门!” 北门城楼上,阎天双手血肉模糊。 沉重的绞盘铁链沾满了血,每转动一寸都要用尽全力。 “哥!撑住啊!” 阎地满脸是泪,肩膀插着半支箭,却仍用身体抵着绞盘。 城墙下,三十多个守军正疯狂往上冲。 阎玄单膝跪地,胸前插着柄短刀,却仍拉满长弓,一箭射穿当先敌军的咽喉。 “阎黄......你他娘的......用力啊!” 阎天嘶吼着,指甲在铁链上抠得翻起。 阎黄满嘴是血,突然狂笑着把绞盘铁链缠在腰间,竟用整个人的重量往后坠去。 彼时王三狗也带着人疯狂赶来,近二十人咆哮嘶吼着。 绞盘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城门终于露出一线缝隙。 城外传来震天的喊杀声。 长街上,阎赴的四十多人已经倒下一半。 “结阵!” 阎赴一脚踹翻燃烧的拒马,火墙暂时阻住了官兵冲锋。 王三狗趁机带人搬来尸体垒成矮墙,有个少年血流了满地,却还在往墙缝里塞火把。 箭雨袭来时,阎赴猛地扑倒身旁的老卒。 一支羽箭擦着他的手臂掠过,他闷哼一声,硬是撑着刀站起来。 “大人!” 城楼上赶下来的王三狗目眦欲裂。 阎赴回头望向城门,绞盘终于转动了大半,铁链哗啦啦的声响如同天籁。 他突然狂笑起来,染血的牙齿在火光中森然可怖。 “再守半刻!” 王三狗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扑上去带着冲到阎赴面前的官兵滚进火堆。 阎赴近乎脱力踉跄着,看见城门终于轰然洞开,黑袍洪流如决堤般涌入。 耳畔响起震天的喊杀声。 “轰!” 北门绞盘终于被阎天等人转动,沉重的城门彻底打开。 城外,早已埋伏多时的赵渀、阎狼率领五百黑袍天胜军,五百黑袍起义军,如潮水般涌入城门! “杀!” 铁蹄踏地,刀光如林,黑袍军如猛虎下山,瞬间冲垮北门残余守军。 城内官吏们终于惊醒,府衙内一片慌乱。 “怎么回事!” 知府楚文焕衣衫不整地冲出房门,脸色惨白。 “大人!贼寇破城了!” 一名衙役惊恐大喊。 楚文焕浑身发抖,脑海中浮现昔日溃兵描述的恐怖场景。 那些黑袍军,杀人如麻,连边军都挡不住! “快!快调兵!守住府衙!” 他嘶声吼道,但话音未落,远处已传来震天的喊杀声。 城门洞开的刹那,赵渀一马当先冲入城中,铁甲上溅满血珠。 他勒马环视,只见长街火海,尸横遍地。 阎赴拄着刀从尸堆里站起来。 赵渀见状急忙下马,却被他抬手制止。 “先办正事。” “阎天!” 阎赴突然暴喝。 城楼上正包扎伤口的少年浑身一震,踉跄着扑到垛口。 “带你的兄弟去南门。” 阎赴撕下衣襟缠住流血的手腕。 “凡有官兵靠近城门百步者。” 他做了个横切的手势。 “杀无赦。” 阎天染血的脸上浮出狞笑。 “得令!” “黑袍天胜军,黑袍起义军各分一半,占据东门,西门!” 直到兵马奔赴各门,赵渀皱眉看着往来奔走的黑袍军,终于开口。 “大人为何不直取府衙?反倒分兵守门?” 阎赴捡起地上半截断枪,在血泥里画出城池轮廓。 “你看,延按府四门若在敌手。” 枪尖狠狠戳在图形中央。 “我们就是瓮中之鳖。” 张炼抱着账册气喘吁吁跑来。 “刚清点完,城里至少还有三百溃兵!” “所以更要锁死城门。” 阎赴踢开脚边一颗官兵头颅。 “溃兵出不去,就会像疯狗一样反扑。” 他转头看向老军户。 “你带骑兵巡城,见着穿号衣的就地格杀!” “现在开始,连只耗子都不准放出城!” “记住。” 阎赴踩住这片触目惊心的青石板。 “锁住四门才能瓮中捉鳖!” 他望向城内此起彼伏的火光,轻声补完后半句。 “...才能让楚文焕那帮官大人,尝尝什么叫插翅难逃。” 阎赴站在北门城楼上,俯瞰火海中的延按府。 “张炼!” 他厉声喝道。 “属下在!” 一名文士打扮的男子快步上前。 “立刻张贴安民告示,告诉百姓,黑袍军只杀贪官污吏,不伤无辜!” “是!” 阎赴转头,望向城内四处燃起的火光,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现在......” 他缓缓抽出染血的长刀,指向府衙方向,声音冰冷。 “杀!” 第161章:三万两 这一夜,延按府四处火起,人心惶惶,城门传来震天的喊杀声愈发让人心颤。 流寇攻城了! 百姓们一开始吓得四处乱窜,可仔细一看,这些穿黑袍的流寇居然没烧房子没抢东西,反而整齐得像排好的队列往府衙方向冲。 领头的正是日前被‘流寇’攻破县衙逃难的阎知县,他手臂上随意裹着一片粗布,上面还染着血,神色漠然。 “直取府衙!别伤百姓!” 街上有胆大的老百姓大着胆子从窗户缝里看出去。 “这不是之前那个进城的知县老爷吗?咋带着人攻城了?” 一个黑袍军士兵路过时顺手扶起跌倒的夜香工,陈老汉,还从怀里掏出半块硬邦邦的干粮塞给他。 “大爷别怕,咱们是来清贪官的!” 陈老汉哆嗦着手接过粮,眼泪直打转。 “你们......你们真不害百姓?” 同知楚文焕在府衙里急得直跳脚,一把火点着账本,火星子溅到他官袍上都没顾上拍。 他踹翻主事,怒吼。 “快烧!咱马上就要杀出去了,这些账本留不得!” 他甚至不敢想,若是这些流寇得了账本,流出去,自己未来将会如何。 通判刘汝贤正躲在库房往马车里塞珠宝,突然被黑袍军的箭雨逼得缩回墙角。 守城参将赵铁山醉醺醺的,云头胀脑带着残兵想抵抗,可将士们都在嘀咕。 “将军,那领头的不是流寇,是阎大人啊!” 赵铁山闻言愣住,神色恍惚。 “阎赴?” “不可能,老子下午还和他一起喝酒呢!快他娘的起来杀贼,若是府衙破了,咱上下一家有一个算一个,都得问罪!” 经历司的马德祥躲在茅厕发抖,涕泪混着冷汗往下淌。 他也听到了关于阎赴带‘流寇’杀来的消息。 “阎赴不是逃难来的吗?咋突然有兵了?” 话还没说完,黑袍军破门而入,像拎小鸡似的把他拽了出去。 都司钱彪跪在城隍庙神像前求饶,后背突然传来漠然之声音。 “大人,你抽妓院的利时,拜过神吗?” 他回头一看,穿着黑袍的流寇头子,一个老军户刀已经架在他脖子上。 街上百姓躲在门缝后张望,有人低声议论。 “这就是那个从县知县?” “他们这是要造反了啊......” 说话的人声音都在发抖。 延按府被黑袍军破开时,太阳也逐渐露出一丝光线。 阎赴的黑袍上沾着黄土和血迹,领口还留着县衙官服的纹路。 他大步穿过残砖破瓦,身后跟着一群眼睛发亮的黑袍军。 这一夜近五百名黑袍军在守城门,剩下的黑袍军则是先后奔赴经历司,武库等地,抓捕擒拿各府衙官吏,如今身后除了黑袍军,还用绳索绑缚着数十名大大小小,面如死灰的文书,主事......府衙门前,阎赴跳上破旗杆,衣袍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块云。 他扯着嗓子怒吼。 “延按府大小官听着!嘉靖皇帝修仙炼丹,国库被他败光!朝廷官员卖官鬻爵,逼得老百姓活不下去!你们这些蛀虫吞粮税、卖童女,今天阎某替天行道!” 黑袍军齐声吼起来。 “清贪官!清贪官!” 远处百姓听见了,大多缩着脑袋躲在家里,但偏也有几个胆大的,捡起石头趁乱砸向府衙,更有人跪在地上压低了声音痛哭。 “公道来了吗......” 突然,黑袍军首领,老军户赵渀奔来。 “大人,府库破了,全是这些狗官的私银!” 阎赴冷笑。 “今日分粮济民,让百姓看看,贪官的银子哪来的!” 楚文焕被拖出来的时候,官袍上沾满灰炭,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画面。 那个从县到此,始终唯唯诺诺的小知县,如今臂膀上还在流血,站在一群黑袍‘流寇’面前,正冷冷盯着他。 至此他哪里还不明白是什么情况,只眯起眼睛,咬牙切齿。 “阎赴,你这反贼!朝廷定会灭你九族!” 阎赴一脚踢开他书房地砖,底下银子堆得比砖还高,每块都刻着楚府二字,赫然是这位同知道大人贪赃的证据。 黑袍军扔出账本。 “大人,这账册写他卖官,攫田,欺民三十二人,私库十二万两!” 楚文焕两眼一翻差点昏死,只睁着一双眼死死的盯着阎赴。 他怎么也想不通,这个小小的从县知县,哪里来的这么多兵马,哪里来的这么多刀枪甲胄,哪里来的这泼天的胆子! 老百姓挤在衙门口大喊。 “烧死他!烧死这狗官!” 刘汝贤被押来时,马车里翻出个檀木箱,全是卖身契。 阎赴捡起来一看,眼底愈发冰冷,把契纸摔他脸上.“通判大人,这官妓名册朝廷认不认?” 未等刘汝贤开口,人群中突然冲出个被救的妓女,撕着这位昔日高高在上的通判大人的官服“老畜生!卖我时说八十两,自己吞了五十,我爹娘都活活饿死了!” 刘汝贤瘫在地上,尿骚味熏得周围人直捂鼻子。 今夜的事实在太多,先是流寇攻城,之后又是朝廷命官造反,他几乎呆滞。 马德祥跪地在地上,磕头磕的砰砰作响,额角血渍触目惊心。 “大人......阎大人,小人没欺压他们啊......” 形势比人强,马德祥做官一路以来从来都是见风使舵,因此也不觉得羞耻。 不料阎赴只是冷冷看着他。 “欺压没欺压,黑袍军调查了才知晓,若是有罪,自当处置!” 马德祥闻言绝望的看着身边狞笑的黑袍军,咬着牙咆哮起来。 “阎赴你私养军队更该死!” 阎赴只是看着他们,声音平静。 “我养军赈灾,保境安民,尔等呢?养兵是为了喝兵血,是为了镇百姓!” “这城墙绞盘,就是尔等贪墨工钱害的!” 周边对峙的守军听了全炸锅,有将士当场啐他。 “马经历,你克扣的粮,够咱们吃半年!” 赵铁山被捆时还在怒吼,这一刻终于彻底醒酒,一双眼眸死死的盯着阎赴。 “混账,阎赴,你好大的胆子!你枉为朝廷命官,竟敢勾结流寇!” 阎赴撕开他内衬,露出那枚他器重至极的赝品大观通宝。 “抽妓院利银害死良家女的‘流寇’,你配说?” “你这赝品哪来的钱买的?” 这一刻,赵铁山心头一跳,不由得抬头看向周边百姓的眼眸,脸绿得像菜叶子。 钱彪跪着求饶。 “阎大人,我献三万两私银!” “别杀我,别杀我!” 第162章:刀枪 阎赴笑吟吟看着这名软骨头。 “你私银全是百姓血汗,今天得全吐出来!拿去分给饿死孩子的爹娘!” 贪官们被押到街心示众时,百姓们扔菜叶、吐唾沫。 一老汉冲上前,指着楚文焕鼻子骂。 “年前大雪,你上报朝廷说‘丰收’,让那些蛮不讲理的家奴把我家粮全强收了!我老伴活活饿死,你还笑我‘不识时务’!” “你娘的!” 阎赴举起楚文焕的贪赃账本。 “乡亲们看!这账上写,他卖你粮给朝廷,每石抽三成利!” 百姓们群情激愤,黑袍军拦都拦不住,差点把楚文焕撕了。 不光是这些官吏,官吏的府衙如今也是黑袍军的重点搜查场所。 赵渀和阎狼,阎天都是有经验的,之前在从县便搜过一次缙绅家族,如今更是轻车熟路。 阎赴拎着刀站在院里大喊。 “杀贪官,放无辜!” 黑袍军冲进各个宅院,贪官的家眷跪地哭求。 老军户重复着之前大人的命令。 “凡没参与贪腐的,留活口!” 楚文焕强买来的妾和签了奴籍文书的下人哆嗦着看着查封宅产,阎赴却扔了把刀给管家。 “只要举报出他们的实情,可以免死!” 阎赴目光锋锐,审视一般落在那名管家身上,最终只吓的那管家发抖。 刘汝贤的管家想跑,搜出私藏银两后当场被斩! “贪官爪牙,一个不留!” 百姓们拍手叫好。 “这狗仗人势的东西,早就当死一万次!” 如今延按府官吏都被抓的差不多了,零星几个还在城内逃窜,黑袍军也在搜捕。 千总孙胜被押来时,阎赴盯着他腰牌。 “你守城不力,刚当如何?” 孙胜汗流浃背。 “阎大人这是......” 他醒了酒便听到喊杀声已到城中,自然一心打算逃跑,如今看到阎赴,一头雾水。 阎赴只冷冷看着。 此人在黑袍军的调查中,也不是善类。 “推下去,调查清楚,该斩则斩!” 阎赴看着逐渐稳定下来的延按府,旋即目光转向另一边。 那边还有零星的咆哮怒骂声响。 眼见阎赴转头,阎狼也在汇报着。 “大人,城西还有两百多守军不明情况,如今已经被吾等包围,正在对峙。” 阎赴点头,转身,迈步。 “走,去看看。” 两百守军举着刀对峙时,阎赴平静走过去,突然扔出一叠血书。 守军头目李勇定睛一看,全是百姓摁着血手印的状纸。 “饿殍枕路”“官抢民粮”“女儿被掳”......延按府守军李勇的手开始发抖。 阎赴指着城外饥民棚。 “嘉靖炼丹要的道观,一间便要数万两银子,咱们府城全城百姓,将士能吃多久?” “朝廷卖官鬻爵,袍泽们却要为五两银子给那些喝兵血的狗官跪下!” “你们守的是吃人朝廷!” 这群最后迷茫坚持着的守军手中刀当啷落地,泪如雨下。 这位阎大人所说的,他们都是亲身经历过的。 家中老母,妻儿病死,饿死,他们只能看着,可他们能如何啊? 李勇握紧刀的手在颤。 “阎大人,降了黑袍军,我们算啥?” 阎赴掷罪状榜于地。 “开仓赈民,惩贪济弱!军粮取自贪官,不抢百姓一粒米!若违此誓,尔等可斩我头!” 只是几句话,却让一群守城军心中一颤。 他们眼眸死死的盯着那个坚定又魁梧的身影,鼻子有些发酸。 他们从没听到过这般掷地有声之言! 李勇盯着他眼睛,声音干涩,又在发抖。 “当真?” 阎赴把剑横在脖子上。 “阎某人头在此!若有一日袍军害民,诸位皆可率百姓反我!” 突然有守军将士扔了刀。 “娘的,老子守了十年城,今天才知道,自己算是瞎了眼了!” 李勇长叹一声,卸甲跪下。 “末将愿降!但求护民!” 他们都是此地的军户,哪里能当真眼睁睁看着父老乡亲惨烈的活着,昔日他们是没办法改变,但现在呢? 有选择了,这个选择,便是跟随阎赴! 守军们齐声呐喊。 “护民!护民!” 夜风卷起黑袍,守军和黑袍军混编列队。 “清贪官!护百姓!” 阎赴拔剑指天。 “袍军今日立誓:不掠民、不贪银!违者天地共诛!” 老百姓看着,火光映得黑袍军宛若长龙,盘踞延按。 最后的守军彻底瓦解,如今阎赴终于带着黑袍军一一抵达各官吏府邸。 黑袍军一脚踹开楚文焕的私库时,老百姓跟着黑袍军涌进去。 楚文焕被押着,面色铁青,暴怒中夹杂着哀鸣。 “阎赴,你可惧本官背后的老师,同年否?” “这粮......这粮也有他们一份!” 事到如今,他还在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能让阎赴放过自己。 然而阎赴还没回应,老百姓倒先呸他一脸唾沫。 “你的?你抢我粮时咋不说?” 黑袍军按户分发,小孩捧着米笑出了鼻涕泡。 一老妪跪谢时,阎赴一把将她拽起来。 “别跪官!跪这地,它浸着你们血汗!粮从今天起归百姓!” 百姓们纷纷跪地,却朝着黑袍军方向叩头。 当天夜里,黑袍军睡在街巷,和老百姓一起煮粥。 李勇捧着粥碗发呆。 这些年守城,直到今天才喝上热乎的粥饭。 想到那些喝兵血的狗官终于没了,又想到造反的事传出去当如何,一时间心中思绪纷杂,竟有些不知所措。 彼时阎赴也在批阅罪册时,却听见窗外喧哗,转头看去,一群府衙的百姓正络绎向黑袍军将士们送来草药和鸡蛋。 这军,倒比朝廷官军更像官军! 阎赴望着黑压压的人群,终于点头。 这天下,从来都不是帝王将相的天下,民心比刀枪更锋利。 第163章:造反体系如下 嘉靖二十八年延按府衙。 暮春的陕北,黄风卷着沙砾拍打在府衙新换的旗帜上。 阎赴推开府衙雕花窗棂,远处山上残存的烽火台如今又覆了一层黄沙。 日前的血战,让这座边陲重城换了主。 “大人,人都到齐了。” 张炼在门槛外低声禀报,藤甲上的血渍已凝成紫黑色。 大堂内弥漫着金疮药的气味。 赵渀左肩缠着的白布渗出暗红,阎狼彼时正与老军户分坐两侧,黑袍上还带着未干的血迹。 阎天、阎地、阎玄、阎黄四人站在他们身侧,脸上新添的伤疤在火光下格外狰狞。 张炼立在门边,腰间的短刀缺了口,却擦得锃亮。 “报战损。” 阎赴的指尖划过案上名册,手指有些发紧。 “北城门战殁二十三人。” 王三狗声音嘶哑。 “东巷阵亡七个,南门......” “九人。” 他的语调近乎麻木。 因为他这世上最后的长辈,昔日从河西村和他一同奔赴战场的大伯王老汉战死了。 桌案上的茶杯跌落,碎瓷迸溅声中,阎赴想起那个总苦着一张脸的王老汉。 嘉靖二十七年的雪夜里,从河西村搬去小庄的王老汉总是喜欢将自己的粮食分给那些新加入的黑袍军,嘴里也总念叨着,娃娃们都得吃饱才是......而那群黑袍军,最喜欢叫他老班长。 “阵亡者按哨官例抚恤。” 阎赴从木匣取出官印。 “家属每月给米一石,子女入义学。” “我记得你大伯还有个孙女,一定要照顾好了。” 他顿了顿。 “从今日起,战殁弟兄名字写在黑袍军史上。” 阎狼猛地抬头。 “大人,这......” “这什么?” 阎赴转头看向少年。 “嘉靖二十七年诸县大饥,易子而食的时候,是这些汉子一刀一枪保住了从县。” “她们担当得起。” 他甩出一卷黄册,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各县征饷摊派数,缙绅官吏中饱私囊数,正是这些逼得陕北汉子们提起了刀。 张炼突然开口。 “大人,延按府虽然拿下了,但延绥镇等地还不在掌握中。” 他似乎永远这样冷静,像是在纵观全局,这也是阎赴对他最满意的地方,张居正赠给自己的这名书童,极有大局观,很少被情绪左右。 阎赴疾步走向沙盘。 榆木削成的城池模型上,代表官军的黑旗遍布肤施县等各境。 他捏碎一块黄土,想起前世史书里记载的嘉靖二十八年,正是俺答汗屡犯边关,朝廷加征防秋饷的年份。 “接下来,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阎赴的声音让众人不由为之一震,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绝不是在危言耸听。 “你们对造反怎么看?” 提到这个,最先开口的是身上伤痕累累的阎天。 “咱们黑袍军在陕北之地已经有了极大的威势,之前反正已经被层层上报到兵部,干脆继续一路杀过去,陕北境内,只要不是调动大规模边军围剿,没人能挡得住咱。” 阎地等人更是点头,眼底凶戾。 然而彼时老军户赵渀却眯起眼睛。 “不可!” 阎狼,阎天几人略有愕然,不过却并未反驳,而是思索起来。 毕竟老军户赵渀是他们之中思虑最稳妥之人,同样若有所思的,还有张炼。 阎赴也在点头,如今他起身,赞许的看了一眼赵渀,才终于开口。 “三年之内,吾等不可声张。” 他是从另一个世道来的,自然知道记忆中张献忠,李自成等人是如何失败的。 明崇祯年,李自成在陕北起事失败,便是过早暴露、流寇式作战,之后又在入了京师后无法稳定,都是因为基础的崩塌,短期内,阎赴还是决定采取更隐蔽的半官半叛模式,类似唐末藩镇割据。 事实上在大明之后,清准噶尔部噶尔丹的渐进扩张,便是一个优秀案例。 “接下来要做的,至少有三件事。” “第一,前期准备,巩固地方根基。” 府衙踱步声愈发凝重,像是踏在众人心间。 “如今吾等必须尽快完成‘保境安民’,边军还不知道这边的消息,我们要做的就是逐步掌控军权。” “同时通过控制延按府下辖衙门,掌控赋税,司法,形成平和过度的假象。” “与此同时,经济和储备必须提上日程,盐和粮草是重中之重。” 这次阎赴话音刚刚落下,张炼便眼前一亮。 陕北事实上拥有丰富的盐铁资源,花马池盐储量丰富,其次更是边军补给的商业要道。想要大量搜集粮食和盐铁,并不难。 张炼甚至有些亢奋的思索着,他们完全可以借着控制此地,缔造商业道路,购置或囤积火药等违禁品。 “第二,中期开始扩张。” 阎赴如今站在窗前,风声呼啸,从他老旧的衣袍上掠过。 “养寇自重的路子很重要,黑袍军必须继续保留‘流寇’形象,向周边州府县城缙绅劫掠,吾等再以平乱名义出兵剿匪,一步步扩张控制区域,包括绥德,榆林等地。” “同时开始构建属于自己的情报网,一方面麻痹朝廷,一方面接触边军,以协防俺答部等名义,架空各个区域。” “第三,等到割据彻底完成后,再尝试控制潼关等地,掌控朝廷西进通道,分兵辖制庆阳,平凉,做出关陕防线!” “这期间,吾等必须一方面向朝廷‘上表忠心’,一方面观察拖延。” 阎狼,赵渀两人对视一眼,只觉心中震荡,惊叹看着窗边的魁梧青年。 大人的计划之详细惊艳,步步为营,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他不光在算计朝廷,更是将官吏缙绅,乃至于边军,外敌都计算在内了! 一时间,众人纷纷拱手,愈发郑重期待。 阎赴看着几人身影,却远没有他们那样兴奋。 计划很稳,但谁也不知道接下来的变化,朝廷如今一个小小的动向,都极有可能造成他们全盘否定接下来的规划。 至少,很快他们就要面对朝廷关于此次延按府之变的关注。 第164章:威胁族人! 待众人领命离去,阎赴独留下张炼。 “你去澧县接我族人。” 澧县是陕南的一处小县城,也是阎赴昔日家族所在之地。 他取出一枚铜印。 “若遇阻拦,就说奉延按府命缉拿流寇。” 张炼摩挲着印纽上提督榆林等处兵备的刻字,喉结滚动。 “大人真要......” 他倒是不在乎是不是造反,反正早就跟随大人走上这条路了,可现在,大人分明是要通知他全族上下知晓。 这一刻,阎赴沉默许久。 “去吧,告诉他们,阎赴反了。” 他的确来自后世,可他并不知道自己此次造反会不会成功,亦或是和嘉靖年间大小数十次的造反一般无二,在岁月长河中销声匿迹? 将全族拉上来,是对是错? 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兄长嫂子,爹娘双亲,以及全村族人一点一点凑出来银两让自己读书,让自己赴京赶考的画面。 他扪心自问,可到底也没得出个结果。 他只知道,大明这棵大树的根须烂了,上面的虫子也太多了些。 总要有人走出砍断这树的第一步。 五日后澧县阎家坳。 张炼的骡队惊飞了村口的乌鸦。 几个面黄肌瘦的孩童躲在碾盘后,眼睛却死死盯着布袋里露出的盐角。 张炼牵着骡子站在村口,身后跟着八个精壮汉子,都作商贩打扮。 骡背上捆着两匹绸缎、四包盐巴,这是阎赴特意嘱咐的礼物。 “这位爷是......” 里正阎老四搓着手迎上来,浑浊的眼睛盯着盐包发亮。 “延按府的。” 张炼拱手,露出憨厚笑容。 “阎大人派我来接亲眷。” “老丈。” 张炼朝晒场上的老者拱手。 “请问阎松族长可在?” “阎大人?” 老四愣住。 村里唯一读过书的,只有几年前进城赶考的阎家老二......老者手停在半空。 几年了,自从阎家老二进城赶考,再没人穿着细布衣裳来这穷山沟。 他浑浊的目光扫过张炼腰间的鎏金束带,突然扭头大喊。 “阎老哥!官差!是官差啊!” 土坯院里顿时鸡飞狗跳。 当阎松拄着枣木拐杖出现时,张炼倒也没认出。 大人话语里能只身擒狼的老农户,如今佝偻得像棵枯枣树。 “阎族长。” 张炼拱手行礼,神色郑重,即便对面之人只是穿着粗布衣裳。 “阎赴大人派我来接亲眷。” “赴儿?” 族长的手杖当啷落地。 “他......他还好吗?” 正午的祠堂前所未有地热闹。 张炼带来的两匹杭绸铺在供桌上,映得祖宗牌位都镀了层光。 阎赴的大哥阎通也盯着盐袋发呆,去年县衙征盐税,他家最后半罐子腌菜都缴了上去。 “赴弟当真做了官?” 阎通突然发问。 “几品?” 张炼笑着展开文书。 “延按府从县知县,七品。” 他故意晃了晃盖着府印的公文。 “这是真正的朝廷命官。” 角落里的阎刘氏突然哭出声。 这苦命妇人自丈夫死在矿上,就靠给县丞家洗衣养活儿女。 如今族人里那个阎小二竟当了官,还没忘了阎家满族,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破衣角,生怕是场梦。 “今夜摆席!” 族长颤巍巍捧出珍藏的黍酒,眉飞色舞。 “把《阎氏宗谱》请出来!” 油灯点亮祠堂横梁上诗书传家的新匾,喜气洋洋的村子里响彻锣鼓,彼时来的都是阎家宗亲,宴席还在一月之后,在场的都是真正的阎氏宗族之人。 张炼目光扫过,知道时机到了。 他轻咳一声。 “其实阎大人还有句话。” 锣鼓声停,欢闹戛然而止。 张炼环视这些被穷苦折磨得早衰的面孔,一字一顿道。 “他说,他要掀了这吃人的世道。” 陶碗砸在青砖上迸得粉碎。 阎通猛地揪住张炼前襟。 “你胡说什么!” 老实巴交的农家汉几乎眼底起了杀心,这是要陷他家小二于万劫不复啊! “大哥且看。” 张炼不慌不忙取出卷轴。 这是阎赴亲绘的陕北饥民图,画中倒毙路边的妇孺,赫然穿着阎家坳常见的靛蓝土布。 族长的手指抚过画卷,剧烈颤抖起来。 去年冬至,他亲手埋了村里二十一口人,其中就有画上这种浮肿发青的脸。 “嘉靖二十七年,大人前往陕地为官。” 张炼声音像钝刀割肉。 “经查证,延按府实征粮四万石,上报朝廷却是六万。” 他踢开脚边布袋,白花花的官银滚落。 “剩下两万石的差价,全在这儿了。” 阎通苦笑着蹲在地上干呕。 他想起县衙差役来催粮时,一位族妹被拖走时绝望的哭喊,那晚雪地里蜿蜒的血痕,至今还在他梦里流淌。 “明日卯时出发。” 张炼系紧装银子的布袋。 “愿走的收拾细软,不走的......” 他留下三锭银子。 “够买半年粮食了。” 深夜,张炼被窸窣声惊醒。 月光下,十几个青壮跪在院中,带头的后生举着生锈的柴刀,正在收拾行李。 “张大人,带上咱们吧!横竖都是个死!” 张炼望向祠堂,灯火通明中,族长正将《阎氏宗谱》包进油布。 供桌上,阎家的被擦得发亮。 他们很聪明,阎赴造反了,他们横竖也逃不掉一个九族的下场,不如力往一处使便是了。 他们不求博得个功名富贵,可也不能留下来,断子绝孙。 北行路上。 三百人的队伍像条伤痕累累的巨蟒,蜿蜒在黄土沟壑间。 张炼回头望去,阎家坳的老弱妇孺拄着木棍,脊背却挺得笔直。 他们怀里揣着阎赴派人送来的路引,盖着延按府大印的空白文书,在嘉靖二十八年的陕北,这比刀剑更珍贵。 “张兄弟。” 阎通突然凑近。 “赴弟手下......真有许多兵马?” 张炼笑而不答。 只是脑海中浮现起离城前夜,阎大人在沙盘上推演的方略。 控制花马池盐场,结交延绥镇叛将,甚至派人去河套暗中窥探俺答部......大人手下的兵马多吗? 算是黑袍军和那些归顺的官府兵马,也算不得多。 可如今,大人却是去了最后一块心病,也算是头一次拥有了一个真正的割据之地,不必继续漂泊了。 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165章:杀就是了 嘉靖二十八年五月初七,延按府南门外。 黄土夯筑的城墙在烈日下泛着惨白的光,新刷的保境安民四个朱砂大字还未干透。 阎松族长拄着枣木拐杖,眯起昏花的老眼望向城门洞,那里黑压压站着一片人影,最前方是个身着黑袍的挺拔身影。 “是赴儿!” 母亲突然尖叫,干瘦的手指死死掐进大儿子阎通的手臂。 她踉跄着往前冲了两步,又猛地刹住脚。 那个黑袍人腰间悬着的不是读书人的玉佩,而是一柄带血的刀。 阎赴站在城门阴影与阳光的交界处,半边脸被阴影吞噬。 “族长,父亲,母亲,大哥......” 他神色恍惚,看了一眼眼前这些熟悉的身影,脑海中再度浮现出昔日他们艰难供养,帮助自己赴京赶考的模样。 他默默走到一众人前,行礼,这才带着他们转身入城。 这个时代的宗族很重要,比任何关系都更具备凝聚力,昔日项羽的江东子弟核心,大部也都是他的亲族。 而且宗族的到来,算是了却了他的最后一块心病,不被朝廷左右的把柄。 身后的阎家族人似有千言万语要问,天知道他们得知阎氏族人要造反,一路上煎熬的多辛苦。 可如今阎赴并没有给他们机会询问,只是带着他们缓缓入了城内。 族人的忐忑几乎写在脸上,阎赴知道,自己必须让族人看到希望,让他们知道造反,并非是送死。 于是他带着众人从校场区域前行,路过之时,黑袍军正在列阵。 他缓缓抬起右手,面前顿时响起一片铁甲碰撞之声。 三百黑袍军如潮水般涌出,铁叶札甲在阳光下泛着寒光。 最前排的枪兵齐刷刷压下长矛,雪亮的矛尖组成一道死亡荆棘,后排刀盾手以刀背击打盾面,金铁交鸣声震得城墙上的麻雀惊飞四散。 “风!” 随着老军户赵渀一声暴喝,军阵突然变阵。 左翼如雁翅展开,右翼呈锥形突进,中军大旗猎猎作响。 尘土飞扬中,军阵竟在行进间完成三次变阵,丝毫不乱。 阎通喉结滚动,后颈汗毛根根倒竖。 这个老实巴交的农家汉子见过县里的卫所兵操练,那些兵痞连队列都站不齐。 而眼前这支沉默的军队,每个动作都透着杀过人的狠劲。 “儿啊......” 阎氏族人都不是傻子,至此自然彻底确定了,阎赴就是要造反的事实。 母亲腿一软跪在尘土里,嘴唇哆嗦得像风中的枯叶。 “你这是要......要......” 阎赴大步走来,黑袍下露出半截染血。 他在母亲三步外停住,突然单膝跪地。 “娘,儿子不孝。” “但这反,一定要造!” 母亲却突然扑上来拍打儿子胸口。 “孽障!你这是把全族往火坑里推啊!” 打着打着却抱头痛哭。 “娘宁愿你饿死......也不想你被千刀万剐......” 阎赴任母亲捶打,目光越过她肩膀看向城墙。 那里新刷的标语正在变干,鲜红的保境安民字迹和黑袍军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忽然想起前世史书上记载,正是今年六月,严嵩奏请加征防虏饷,陕西民变遂起。 “千刀万剐?” 他轻笑着擦去母亲脸上的泪。 “娘,要剐也是剐朱家的江山。” 城墙下,一众族人抬头时,城墙上突然垂下十几条绳索,吊着一个个血淋淋的人头。 “啊!” 族里几个妇人当场昏厥。 阎松族长拐杖当啷落地,老脸煞白,他不认得这些人的身份,可他到底年迈,见过这些官袍! 阎赴起身,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 “爹,您还记得嘉靖二十四年冬吗?” 老阎头佝偻的身子猛地一颤。 那个雪夜,全村饿得啃炕席上的干草。 “今日请诸位看场好戏。” 阎赴转身挥手,城门内顿时响起沉闷的鼓声。 八名赤膊力士推着囚车缓缓而出,每辆车里都蜷着个穿囚衣的官员。 围观的人群突然骚动。 一个缺了门牙的老汉突然指向囚车。 “是姓楚的!” 他嘶哑的吼声像劈开的竹子。 “这畜生年年都能收到乡亲们的状子,可偏偏没有一个乡亲沉冤得雪!” 囚车在临时搭建的木台前依次排开。 张炼展开竹简,昔日的少年书童声如洪钟。 “延按府同知楚文焕!嘉靖二十七年春,私吞赈灾粮一千二百石,致肤施县饿殍遍野!” 囚车里,长须的官员挣扎着抬头。 他官服早被扒去,只剩件皱巴巴的中衣,上面还沾着干涸的粥渍,那是今晨狱卒故意打翻在他身上的牢饭。 “冤枉啊!” 楚同知突然嚎哭起来,脸上的肉挤成一团。 “那些粮食是......是给延绥镇边军的......” 他眼底闪烁着光,如今这个该死的小知县铁了心要造反,他总得想办法活下去! 等离了延按府,便上奏朝廷,诛他九族! 心中的恨意几乎咬牙切齿,他从没想过,有一天居然能被一个小小的知县,一个朝中毫无根基的同进士出身逼迫到这等地步! 阎赴面无表情,从亲兵手中接过一叠文书抖开。 “这是你亲笔所写,将赈灾粮转卖西安米商的账本。” 纸页在风中哗啦作响,上面朱红指印刺得人眼疼。 “带人犯!” 两名黑袍军拖死狗般把疯狂挣扎的楚同知拽上刑台。 刽子手捧来的不是鬼头刀,而是把生锈的柴刀。 “请族长行刑。” 阎赴的声音轻得像片落叶,话语却让阎氏族人心头一颤,腿脚都软了。 亲手杀朝廷命官? 阎松踉跄后退,枯瘦的手直摆。 “使不得......使不得啊......” 这老实巴交的族长,这辈子连鸡都不敢杀。 “爹!” 阎赴突然暴喝,吓得老父亲一个激灵。 “嘉靖二十四年天灾,朝廷本是有赈灾粮的,就是这厮吞没了......” “想想那些乡亲们!” 他必须要让族人适应,他要争的公平,不是一个人能做到的。 老阎头浑浊的眼里突然迸出凶光。 他颤抖着接过柴刀,在族人惊恐的目光中走向刑台。 别人不敢,他敢! 既然儿子要造反,族人怎么能不同心协力! 楚同知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尿骚味弥漫开来。 “我......我是朝廷命官......” 这贪官最后的哀鸣被柴刀斩断。 钝刀斩入颈骨的声音令人牙酸,老阎头连砍三下才断。 鲜血喷了他满脸,中年汉子却突然笑了,露出残缺的牙。 “下一个!” 阎赴的声音像淬了冰。 166章:家族造反 通判刘汝贤被拖上来时已经瘫软如泥。 张炼高声宣读。 “强征民女十七人,其中五人投井自尽!” 这次动手的,是阎赴的堂弟。 血光飞溅中,围观人群开始骚动。 一个包着蓝头巾的妇人小声对同伴道。 “比王千户强......那杀才上月抢了我家两只下蛋母鸡......” “嘘!” 同伴紧张地拽她衣角,眼睛却亮得吓人。 “听说黑袍军专抢大户......昨儿李举人家的粮仓都分给东关贫民了......” 刑台旁,阎通死死攥着拳头。 他看着弟弟冷漠的侧脸,神色愈发复杂。 “延按府守城参将赵铁山!” 张炼的宣读打断了他的思绪。 “克扣军饷三千两,倒卖盔甲二百副,开设青楼,抽取女子之利!” 被押上来的是个满脸刀疤的武官。 即便戴着枷锁,这人眼中仍闪着凶光。 当刽子手递来柴刀时,阎通突然抢上前去。 “我来!” 他吼得脖子上青筋暴起。 他始终不曾忘记,阎赴年幼的时候,一群兵痞抢了阎家最后的救命粮,一家人差点死了的景象! 再说了,朱元璋昔日不也是泥腿子?他能得到天下,阎家未必不可一搏! 赵铁山突然狞笑。 “穷骨头也配造反?朝廷大军......” 柴刀狠狠劈下。 阎通这一刀用尽全力,头颅飞出去老远! 人群彻底沸腾了。 刑台东侧,卖炊饼的王老汉缩在人群里,油渍麻花的围裙不住颤抖。 之前楚同知的人头滚落时,他下意识捂住腰间褡裢,那里藏着全家最后的三十文钱。 “怕啥?阎大王又不抢咱穷骨头。” 旁边蹲着的脚夫刘三咧嘴一笑,露出被旱烟熏黑的牙。 他粗糙的手指指向刑台。 “瞧见没?那柴刀还是俺们村铁匠打的!” 王老汉怔了怔。 脑海中浮现出去年冬天,楚同知的家奴抢了他三担炊饼,说是抵市税。 那时官差踹翻炉子的场景,比眼前喷溅的鲜血更叫他恐惧。 “可......可毕竟是杀官啊......” 老汉声音发颤,却忍不住又往刑台挤了挤。 西边茶棚下,三个穿短褐的窑工蹲在条凳上。 最年轻的张二狗盯着阎通砍头的动作,突然啐了口唾沫。 “痛快!比杀猪还利索!” “小声点!” 领班的老周紧张地左右张望,手却悄悄比划着。 这些狗东西也没少劫他们的钱,都是报应! 他们身后,绸缎庄的吴掌柜正用汗巾不停擦脸。 当张炼宣读刘通判强占民女的罪状时,他突然想起上月被迫送给赵千户的女子。 那姑娘投井前,还在他铺子里赊了匹红绸......“掌柜的,您这料子还卖不卖了?” 挑夫的声音惊得他一哆嗦。 吴掌柜望着刑台上淋淋的血迹,突然把两匹杭绸塞给挑夫。 “送给东街陈寡妇......就说......就说她男人的抚恤银......” 话没说完就钻进人群不见了。 南侧土墙边,几个包着头巾的妇人挤作一团。 李婶子怀里抱着吃奶的娃娃,眼睛却死盯着阎松族长手里的柴刀。 “老天爷......” 她突然呜咽起来。 “要是阎青天早来两年......俺男人也不至于......” 话没说完就被隔壁孙婆子拽住。 “作死啊!” 孙婆子紧张地瞥向四周,却压低声音道。 “不过说的也是,昨儿个黑袍军挨家送粮,可没拿咱一针一线!” 几个妇人交换着眼色。 她们都记得朝廷的官兵来催饷时,连灶台上的铁锅都抢走了。 北面槐树下,私塾先生赵明礼的胡子不停抖动。 他徒劳地捂着两个蒙童的耳朵,自己却听得真切,当阎家族人砍向刘通判时,那声撕心裂肺的哀鸣让他想起被抓走的女儿。 “先生......” 小童突然仰头。 “《孟子》说民为贵,可官差为啥总打乡亲们?” 赵明礼的手僵在半空。 他望着刑台上那个黑袍身影,又看向那个魁梧的大人。 “不会了,黑袍军里不会有了......” 刑台中央,阎赴冷眼看着这一切。 他耳力极好,那些压低的私语像风中的种子。 “听说昨儿分了李举人的粮食......” “黑袍军睡大街,都不进民宅......” “要是早两年......” 那些阎氏族人见了血,也终于一个个站得笔挺。 他们听着一句一句罪状的宣判,和那些官吏无可辩驳的神情,开始明白,这些平日高高在上的老爷,皮下流的也是腥臭的血。 当府衙主事头颅被长矛挑起时,太阳将血迹染得紫黑。 百姓们却迟迟不散,有人甚至掏出铜钱打赏说书人,这场景比任何《包公案》都来得真实。 王老汉突然挤到最前排,把兜里三十文钱全撒向刑台。 “阎大人!明天......明天俺给您供长生牌位!” 铜钱落在血洼里,叮咚作响。 刑台西北角,三个穿儒衫的秀才却面色惨白。 最年轻的那个不停擦汗。 “太残暴了......太残暴了......” “嘘!” 年长的秀才压低声音。 “你忘了楚同知去年怎么杖毙张生员的?” 他偷瞄四周,突然从袖中抖出卷轴。 之前那些延按府官吏要他们一个个为这些大人们歌功颂德的文章,如今都被他悄悄地收起来。 天知道被这些黑袍军发现之后,会不会连带着将他们也斩了? 反正楚大人掌控延按府的时候,便因为张生员写了反他的话,被莫须有的名头杖毙了。 还是先管好自己吧。 正午的太阳晒得刑台血迹发黑。 当最后一个贪官,把总李勇的头颅滚落,阎赴转身面对族人。 他脸上溅的血点子已经凝固,像一颗颗朱砂痣。 “爹,娘,大哥......” 他声音突然柔和下来。 “进城吧,饭食备好了。” 阎通突然拽住弟弟胳膊。 “你实话告诉我......” 他压低声音。 “这些兵法阵势......是书上学来的吗?” 兄弟俩对视片刻。 阎赴眼底闪过一丝异色,那是穿越者才有的、看透历史的苍凉。 第167章:内部之审! 带着族人见了血,阎赴如今也在思索着接下来。 他面色阴沉,手里攥着几张状纸。 那是延按府内百姓今日傍晚递过来的。 黑袍军中,有人在欺压百姓! 民心的安定和反复,不是简单的分粮食能解决的,历史上也有最初对百姓很好,但没有约束好部下造成的崩溃。 黑袍军割据的第一步,不能如此毁了。 “去,叫人调遣粮食,明日一早,叫上整个延按府周边村镇的百姓代表前来府衙门口!” 阎狼一向不多话,闻言点头,转身。 次日清晨,风声呼啸,黄沙又在延按府衙前蔓延开来。 阎赴望着黑压压的人群,鼻尖萦绕着羊肉汤的香气。 三十口大铁锅沿街排开,伙夫们抡着铁勺,将炖得奶白的肉汤舀进粗陶碗里。 面饼在鏊子上烙得金黄,滋滋作响。 “大人,东关的百姓到了。” 阎狼低声禀报,手指向一队互相搀扶的男女,他们脚上的草鞋早已磨穿,脸上却带着饿狼般的渴望。 阎赴点头。 他认得这种眼神,嘉靖二十六年冬,他赴任的时候,路上见到的就是这样的目光。 “再加十锅。” 人群突然骚动。 一个瘦得脱相的老妇捧着陶碗,突然跪倒在地,颤抖的嘴唇贴着碗沿却舍不得喝。 她身后的小孙子直接扑到锅边,脏手就要往汤里伸。 “烫!” 黑袍军伙夫老赵一把拽住孩子,却往他手里塞了张卷着羊肉的饼。 “慢些吃。” 老妇人的眼泪砸进汤里。 她上一次吃羊肉,还是十年前儿子娶亲时的席面。 阎赴大步跨上临时搭的木台。 三百黑袍军同时跺枪,轰鸣声惊飞了城墙上的寒鸦。 “父老乡亲们。” 他的声音不算洪亮,却让最外围的百姓都竖起耳朵。 “这顿饭,是阎某替朝廷还的债。” 蹲在锅边的王老汉手一抖,半块饼掉进尘土里。 他慌忙捡起来吹了吹,脑海中浮现出去年府衙的官老爷放赈时,差役往粥里掺沙子的场景。 阎赴身着黑袍,腰悬长刀,立于高台之上,台下近千百姓围聚,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皆眼巴巴望着他,既畏且疑。 “今日召诸位父老乡亲前来!盖因阎赴欲在此立下铁规,凡我黑袍军所至,必守此令,若有违者,天诛地灭!” 百姓们交头接耳,低声议论,有人撇嘴不信,有人半信半疑,也有人眼中闪过希冀。 阎赴竖起一根手指,高声道。 “第一条,不欺百姓!凡我黑袍军将士,敢有擅闯民宅、强夺财物、调戏妇人者,一经查实,立斩不饶!” 台下哗然,一老农缩着脖子嘀咕。 “官军尚且抢掠,他们真能管得住?” “前些时候黑袍军入城,也不是都秋毫无犯的......” 旁边一妇人扯他袖子,低声道。 “嘘!且听听......” 阎赴再竖第二指。 “第二条,不杀无辜百姓!无论贫富,无论老幼,凡非持械反抗者,皆不可妄杀!若有违令,军法从事!” “第三条,不抢百姓!凡我黑袍军所需粮草,必向富户征调,绝不强取贫民一粒米、一文钱!” 此言一出,人群骚动更甚。 一瘦削老汉颤巍巍举手。 “大人,若遇灾年,你们真能不抢我们活命粮?” 阎赴点头,斩钉截铁道。 “若有违者,你们可持此令,直接告至我军中,我亲自砍他脑袋!” “我若不处置,你们拿起刀,砍我的脑袋!” 百姓们面面相觑,有人低声议论。 “若真如此,倒比官军强些......” “第四条,不踩百姓田地!凡行军、扎营,必绕开庄稼,若有践踏青苗者,杖责二十,并赔偿损失!” 一老农瞪大眼睛,喃喃道。 “官军过境,哪次不是踩烂庄稼?他们真能守这规矩?” 旁边一年轻人冷笑,小声嘀咕着。 “听听罢了,天下乌鸦一般黑。” 阎赴见众人仍存疑虑,也没多说什么。 百姓们不是不相信他们,而是被骗怕了。 这个时代的悲哀就是如此。 割据的基础便是民心,想要完全消化这块基础盘,他必须让百姓彻底相信黑袍军! 他忽然举起右手,原本嘈杂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 “带人犯!” 随着这声暴喝,府衙侧门轰然洞开。 二十名黑袍军押着五个五花大绑的汉子走出来,铁链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最前头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壮汉,囚衣领口还沾着殷红,正是黑袍军将士刘大勇。 “跪下!” 老军户赵渀一脚踹在刘大勇腿弯处,这个曾单枪匹马冲城门的悍将,此刻像条死狗般栽倒在台前。 百姓们骚动起来。 卖炊饼的王老汉踮起脚,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 “这不是昨儿在外面......” “肃静!” 赵渀展开文书,沙哑的声音像钝刀刮骨。 “黑袍天胜军刘大勇,昨夜擅离军营,强闯民宅奸淫妇女!” 竹简猛地指向人群后排。 “苦主何在?” 一个包着蓝头巾的妇人突然瘫坐在地。 她怀里三岁大的娃娃吓得哇哇大哭,露出娘亲脖颈上青紫的掐痕。 “冤枉啊!” 刘大勇突然挣扎着抬头,脸上的横肉不住抖动。 “那娘们儿本就是窑姐儿......” “放你娘的屁!” 赵渀一脚踹在他嘴上,两颗带血的黄牙飞出去老远。 “东关李记布庄的寡妇,你也敢说窑姐儿?” 阎赴缓步走到台前。 他腰间新佩的刀在阳光下泛着寒光,刀柄上缠着的红绸还是今早百姓硬塞给他的。 “刘大勇。” 阎赴的声音很轻,却让前排百姓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你还记不记得,三日前北城门战死的二十三个弟兄?” 他忽然暴喝。 “他们用命换来的名声,就让你这般糟践!” 刘大勇的额头抵在石板上,汗水混着血水往下淌。 他当然记得,那些战死的袍泽,尸首现在还没运送回小庄。 第二个被拖上来的是个精瘦的年轻后生。 他左耳缺了半块,是攻城时被箭矢射穿的,此刻却成了最显眼的标记。 “斥候班王狗剩!” 赵渀的宣读让几个商贩打扮的人浑身一抖。 “借搜查贪官之名,勒索南市商户银钱十二两!” 第168章:延安的民心 阎赴从亲兵手里接过个粗布包袱。 当啷啷,十几块碎银子滚落在石板上,有个还沾着新鲜的血迹。 “今早西巷当铺的赵掌柜投井了。” 阎赴用刀尖挑起一块最小的碎银。 “就为这银子,逼死一条人命。” 王狗剩突然疯狂磕头,石板被撞得咚咚响。 “大人饶命!小的再也不敢......” “住口!” 阎赴一脚踹翻他。 “你勒索的时候,可曾想过黑袍军立的规矩?” 刀尖抵住他咽喉。 “可曾想过那些饿着肚子,还把最后一口粮送给你们的百姓?” “可曾想过,你们他娘的原本过的是什么日子?” “现在你们成了‘军爷’了?高高在上了?” 第三个犯人被押上来时,人群突然炸了锅。 这是个面白无须的汉子,黑袍早被扒了,露出里头绸缎质地的中衣。 “天胜军粮官周富贵!” 赵渀的声音里带着痛心。 “克扣阵亡弟兄抚恤银,倒卖军粮三十石!” 阎赴从怀里掏出一封家书。 信纸已经揉得发皱,上面歪歪扭扭写着。 爷,抚恤银收到了。 “知道这是谁写的吗?” 阎赴把信纸甩在周富贵脸上。 “王老汉的孙女!” “那个总把军粮分给袍泽的王老汉!” 他面无表情,拳头攥紧。 “他战死前还攥着半块饼,说要带给城外挨饿的娃娃......” 周富贵瘫在地上,绸缎中衣被汗水浸得透湿。 他当然记得王老汉,那个憨厚的河西村汉子,延按府内破城时替自己挡了好几刀。 最后押上来的是个满脸稚气的少年。 他囚衣上还别着朵野花,是今早路过的小姑娘硬塞给他的。 “亲兵营张小栓!” 赵渀念到这名字时,声音突然哑了,有些不忍。 “偷拿百姓鸡雏三只,拒付银钱还打伤老妇!” 被亲兵搀上来的老妪满脸是血,怀里却死死抱着只死透的母鸡。 老太太手足无措,哆嗦着嘴唇。 “大人......老身不是要讨债,是这鸡......这鸡要下蛋给孙儿治病啊......” 阎赴蹲下身,轻轻掰开老妇的手。 鸡脖子上清晰的掐痕,让他眼底愈发冷却。 “行刑!” 这两个字像炸雷般劈在所有人头顶。 他们本以为,只会仗责! 刘大勇突然嘶吼起来。 “阎赴!老子小庄的兄弟们跟你出生入死!你就为个娘们儿......” 钢刀划过半空。 一颗头颅飞出去,正好落在那寡妇脚边。 妇人吓得倒退两步,却又突然泣不成声。 第二个掉脑袋的是王狗剩。 刽子手刀法不太利索,砍到第三下才断气。 周富贵是吓瘫的。 当阎赴亲自执刀走来时,他裤裆已经湿透了。 “大人!我......我愿十倍赔偿......” “像条汉子,给军中的兄弟们做个榜样!” 刀光闪过,头颅滚到文庙台阶下。 轮到张小栓时,少年已经哭晕过去。 人群彻底沸腾了。 不知谁先喊的阎青天,很快变成山呼海啸般的声浪。 几个穿长衫的秀才躲在人堆里,却也被这场景震得忘了摇扇子。 “都看清楚了吗?” 阎赴甩去刀上血珠,声音沙哑得不像活人。 “这就是黑袍军的规矩!” 他忽然扯开衣襟,露出身上狰狞的伤痕。 “都记住,咱黑袍军,是百姓的队伍!” 这句话像火星子溅进油锅。 人群里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有白发人哭黑发人的,有寡妇哭丈夫的,更多的是饿怕了的穷汉们,把脸埋在地上嚎啕。 这一刻,阎赴站在高台上,脚下是未干的血迹,身后是三百黑袍军,面前是无数双或敬畏、或怀疑、或期盼的眼睛。 他深吸一口气,突然抓起案上一块白面饼,高高举起。 “将士们!” 他的声音如雷炸响,这次不是对着百姓,而是对着黑袍军的将士们。 “你们想顿顿吃这个吗?!” 台下黑袍军一愣,随即爆发出震天吼声。 “想!!” 阎赴猛地将饼子掰开,雪白的馍芯在阳光下刺眼。 “想顿顿有肉吗?!” “想!!!” “想你们的爹娘、妻儿,再也不用啃树皮、吃观音土吗?!” “想!!!” 吼声如浪,震得城墙上的麻雀惊飞四散。 阎赴猛地将饼子摔在地上,一脚踩碎,怒吼道。 “那就对得起百姓!” “你们别忘了自己的出身,别忘了黑袍军是谁的队伍,别变成自己和家人最畏惧,最厌恶的模样。” “他们就是曾经的你们!” 阎赴伸手,指着面前的百姓,一群黑袍军看着这一幕,几乎在发抖。 是啊,那些瘦骨嶙峋的身影,那些畏惧茫然的眼睛,不就是曾经他们在从县的时候的模样吗! 高台上,阎赴猛地拔出刀,刀尖直指苍穹,寒光凛冽。 “今日我阎赴在此立誓,黑袍军若欺百姓,天诛地灭!若抢百姓,人神共戮!若负百姓。” 他刀锋一转,狠狠劈向木案。 “犹如此案!” “咔嚓!” 木案应声裂成两半。 百姓们呆住了。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汉颤巍巍地擦了擦眼角,喃喃道。 “洪武爷年间......我爷爷说......也没见过这种人......” 旁边一个妇人抱着孩子,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当兵的......不抢我们......还给吃的......” 几个年轻后生互相推搡着,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阎大人!” 突然,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农挤出人群,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 “老汉......愿随黑袍!”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无数百姓跪了下去,有人哭,有人笑,有人高呼阎青天。 阎赴站在血与光中,看着这一切,缓缓收刀入鞘。 暮色降临时,阎赴独自站在城垛上。 他望着迟迟不散的百姓,他们自发地点起灯笼,给枉死者照亮黄泉路。 夜风送来百姓零星的对话。 “比官府强......” “我儿要是活着......” “明日就去报名当兵......” 阎赴摩挲着那把刀。 他知道,民心这把火,今天才算真正点着了。 第169章:天下何人不识君 五更天的梆子刚敲过,延按府衙内已灯火通明。 阎赴踏在青砖地上,脚下传来沁骨的凉意。 二十天前那场血战的腥气似乎还萦绕在梁柱间,混着新刷的桐油味,形成一种奇特的铁锈般的气息。 “大人,大家已到齐。” 阎狼轻叩门框,甲叶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他眼角新添了道疤,是前日清剿残敌时被流矢所伤。 阎赴漠然点头。 议事厅内,赵渀,阎狼,阎天等人领分列两侧。 赵渀正用匕首削着指甲,铁甲缝隙里还卡着些暗红色的碎屑。 阎天、阎地兄弟低声核对粮册,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 王三狗蹲在门槛上啃着冷馍,馍渣掉进战靴里也浑不在意。 “都到齐了?” 阎赴跨入厅内,扫视着面前黑袍军核心。 “庆阳府有动静了。” 之前阎赴便已告诉张炼,要他派人前往周边各府调查这些州府对延按府之变的打探。 张炼展开一幅绢制地图,手指点在庆阳卫所的位置。 “昨日探马来报,庆阳知府刘守仁已向陕西都司急递三封求援信。” 阎狼冷冷开口。 “那老狐狸现在才反应过来?咱们砍楚文焕脑袋都半个月了!” “不一样。” 阎赴盯着桌案上的舆图,眯起眼睛。 “杀官是流寇,占城是造反。” 现在自己挂着延按府正堂的官印造反,这是扇在朱厚熜脸上的耳光。 “去,告诉兄弟们,外出散开的情报网,要去对百姓宣传,延按府黑袍军治下的百姓过的什么日子。” 晨雾未散时,一队商旅出了延按府南门。 领头的是个蓄着山羊须的药材商,青布直裰下隐约可见黑袍军特制的软甲。 他身后跟着五个伙计,推车上堆满甘草、黄芪,底层暗格里却藏着许多文书。 “记住路线。” 张炼在城门口最后叮嘱。 “米脂、绥德、清涧三县的茶楼酒肆都要走到,遇见识字的,就散抄本;碰上说书的,给两吊钱让他编成鼓词。” 商队刚过十里铺,就被逃荒的流民围住了。 一个抱着婴孩的妇人拽住药材商的衣角。 “老爷行行好,延按府真在分田?” “千真万确!” 伪装成药材商的黑袍军将士故意提高嗓门。 “阎青天立了规矩,每丁授田五亩,三年不征粮!” 他从怀里掏出块黑面馍掰开。 “看,这是昨儿府衙施的救济粮!” 流民们的眼睛在晨光中亮得吓人。 当商队远去时,已有十几个人影悄悄转向北方,那里是延按府的方向。 与此同时,西安府灞桥边的脚行里,几个苦力正围着个外乡人。 “俺表兄亲眼所见!” 外乡人唾星四溅。 “黑袍军砍了赵参将的脑袋,就因为他克扣军饷!” 他忽然压低声音。 “知道现在当兵吃多少粮?每日一升半!” 角落里记账的先生手一抖,毛笔在账本上拖出长长的墨痕。 他原是卫所的军户,因不堪盘剥逃来此地。 此刻那墨痕在他眼里,渐渐化作一条通往北方的路。 夜色如墨,庆阳府某处地主庄园的偏院里,李二狗蜷缩在草垛旁,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粗布包袱。 “二狗,你真要走?” 同屋的王麻子压低声音,手指死死攥着他的衣角。 李二狗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摸出一块黑面饼子,掰了一半塞给王麻子。 “这是......” “昨儿在集上,一个卖药材的商人给的。” 李二狗声音沙哑。 “他说延按府那边,黑袍军分田,一人五亩,三年不交租。” 王麻子手一抖,饼子差点掉在地上。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李二狗猛地站起身。 “我得走了,天亮前得赶到三十里外的老槐树,有人接应。” 王麻子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要是被抓回来......” “留在这儿也是饿死!” 李二狗甩开他的手,眼神狠厉。 “去年春荒,赵老爷逼死了我娘,今年又要加租,横竖都是死,不如搏一把!” 他翻出矮墙时,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个他做了十年长工的地方。 月光下,王麻子仍站在原地,手里的半块饼子捏得粉碎。 绥德县外的茶摊上,几个脚夫蹲在角落,就着凉水啃糠饼。 “听说了吗?” 一个满脸风霜的老汉神秘兮兮地凑近。 “延安府那边,造反的黑袍匪......” “嘘!” 旁边人急忙打断,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你不要命了?” 老汉却不以为意,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歪歪扭扭画着个黑袍人持刀斩贪官的图样。 “我侄子托人捎来的。” 老汉压低声音。 “他在延按府扛活,亲眼看见黑袍军开仓放粮,一人领了三斗米!” 几个脚夫眼睛顿时亮了。 “真的假的?” “骗你做甚?” 老汉把纸片收回怀里。 “那边还说,只要肯去,壮丁每日管一顿饱饭,婆娘娃娃另有口粮。” 众人沉默下来,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在茶摊上回荡。 半晌,最年轻的脚夫突然站起身。 “老子明日就去!” 与此同时,陕西布政使司衙门内,一众官员围坐在檀木案几旁,烛火摇曳,映照出他们阴沉的面容。 布政使手中捏着一份密报,缓缓开口。 “阎赴,嘉靖二十六年举人,原任延按府从县知县,七品官,朝廷亲授的功名,天子门生。”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低沉。 “这样的人,为何会造反?” 庆阳知府刘守仁眉头紧皱。 “依本官看,阎赴未必是主动造反,极可能是被流寇裹挟!” 他手指敲击案几,分析道。 “其一,阎赴乃文官,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统御数千流寇?必是黑袍军攻破延按府后,胁迫他出面安抚百姓,以借其官身之名,收拢人心!” “其二,阎赴若真要造反,为何不隐匿身份,反而大张旗鼓以阎青天自居?这分明是流寇借他的官威,行谋逆之事!” 众人微微点头,觉得有理。 但西安府通判王世却皱眉反驳。 “刘府尊此言差矣!若阎赴真是被裹挟,为何至今不逃?延按府已被占二十余日,他若有心脱身,早该寻机逃出,何须坐镇府衙,公然发号施令?” 刘守仁语塞,脸色阴沉。 第170章:造反了! 陕西按察使赵吉捋须沉吟,缓缓开口。 “或许......阎赴并非被裹挟,而是被逼无奈。” 众人一怔,纷纷看向他。 赵吉叹了口气。 “诸位可还记得嘉靖二十六年陕西大旱?饿殍遍野,易子而食,朝廷却仍加征诸饷,逼得百姓揭竿而起。” “阎赴身为知县,亲眼目睹治下百姓惨状,却无力回天,若他稍有仁心,必对朝廷失望至极。” “再加上延按府官吏贪腐横行,同知楚文焕、参将赵铁山等人克扣军饷、强占民田,阎赴若想为民请命,却反遭排挤,甚至性命不保......” 他顿了顿,还有句话没说。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官逼官反......也未尝不可能。 堂内一片死寂。 这个推测太过大胆,却也太过合理。 延绥镇参将杨肇基攥紧拳头,眼眸森冷。 “放屁!什么仁义?阎赴分明是早有预谋!” 他站起身,眼中闪烁着阴冷的光。 “诸位可曾想过,为何黑袍军能轻易攻破延按府?为何城中守军毫无抵抗?为何阎赴能在短短数日内收拢民心,颁布新政?” “因为这一切,都是他早就安排好的!” 他手指重重戳在案上,一字一顿道。 “阎赴,难道就不能是黑袍军的真正首领?” 众人哗然。 杨肇基继续道。 “他潜伏当地,暗中培植势力,勾结流寇,只待时机成熟,便里应外合,一举夺城!” “否则,一个文弱知县,如何能在城破后迅速掌控局势?如何能让数千流寇甘愿听令?” “这根本不是造反,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逆!” 阎赴的最终结局如何,众人只是商议。 可这件事是纸包不住火的,一时间散去会议的诸官吏三三两两分开,各自打着心底的算盘。 庆阳府衙内,知府刘守仁面色难看,手中捏着从延安府逃回来的差役口供,指节捏得发白。 “阎赴……阎赴......” 他复杂的念着这个名字,一时间愁绪万千。 堂下众属官脸色同样难看,庆阳府通判马邦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府尊,此事……是否再核实一二?阎赴毕竟是朝廷命官,若是报上去,咱们恐怕都逃不了好……” “核实?” 刘守仁苦笑着摇头。 “延安府逃出来的官兵和百姓都叫着阎青天,还要怎么核实?” 他猛地将一叠文书甩在案上,最上面赫然是一份盖着延安府大印的《分田令》,上面清清楚楚写。 “凡延按府境内,田亩尽归百姓,三年不加征赋税。” “疯了……真是疯了。” 刘守仁眼底有些失神,同样也夹杂着恐慌,无论是朝廷问责,还是那批流寇蠢蠢欲动,对于距离延按府最近的庆阳府来说,可都算不上好事。 “一个七品知县,竟敢擅改国策,他以为他是谁,洪武爷吗?” 西安府,陕西布政使司衙门。 会议散去后,布政使面色阴沉地坐在太师椅上,手中捏着一份六百里加急的密报,指节发白。 “阎赴……阎赴……”” 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仿佛在咀嚼某种剧毒之物。 他蓦然想到昔日延按府剿匪军一事,楚文焕可是还给他写过奏报的,那时候他只是想着不必用自己的兵马,帮别人压住事,随手也就奏报到了朝堂。 原以为不过是区区流寇,如今看来,恐怕要被定个失察之罪了。 一想到此处,布政使便变色难看。 “大人,此事是否先压一压?” 一旁的幕僚小心翼翼道。 “若传出去,恐怕……” “压?怎么压?” 布政使猛地抬头,眼中闪烁着阴冷的光。 “延按府已经易主二十天了,庆阳、平凉、榆林,哪个不知道?现在压,是想让朝廷觉得我们也反了吗?” 幕僚噤声,额头渗出冷汗。 布政使深吸一口气,缓缓道。 “立刻上奏朝廷,就说……延安府知县阎赴勾结流寇,谋逆造反,请旨剿灭!” 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 “记住,奏折里要写明,阎赴乃嘉靖二十六年举人。” 幕僚瞳孔一缩,瞬间明白了主子的意思。 延绥镇总兵府,参将杨肇基刚刚回到自家府邸,便一脚踹翻了案几,怒吼道。 “阎赴?一个酸儒,他敢造反?” 堂下众将低头不语,气氛凝重如铁。 副将低声道。 “大人,延按府溃兵报,说黑袍军已拒守城池......” “什么?!” “且军中不乏我延绥镇逃卒!” 杨肇基脸色瞬间煞白。 逃卒! 延绥镇边军,竟有人投了流寇? 这是要把他也拖下水? “查!给老子查!” 他暴怒如雷。 “凡是这半年离营的,全部缉拿!敢投贼的,诛九族!” 平凉知府张文隽眯着眼,听着幕僚的汇报,嘴角渐渐浮现出一丝阴冷的笑意。 “好啊……好啊……” 他轻轻抚摸着案上的密信。 “朝廷命官造反,延按府大乱,朝廷必会调兵围剿。” 幕僚眼前一亮,低声道。 “大人的意思是……” “去年朝廷催缴的三十万石粮,不是一直说收不上来吗?” 张文隽冷笑。 “现在,正好推到流寇头上!” 幕僚冷笑一声,立刻会意。 “高!实在是高!就说被黑袍匪劫了!” 张文隽满意地点点头,又补充道。 “再写封信。” “就写延按府知县阎赴,勾结流寇,谋逆造反,请旨剿灭!” 西安府,秦王府承运殿。 年过六旬的秦王朱惟焯正在欣赏新排的杂剧,忽见长史急匆匆跑来耳语几句。 老亲王手中的玉杯当啷落地,甜酒溅湿了蟒袍下摆。 “你说什么?延按知府造反?” “千真万确!” 长史递上邸抄。 “都司刚用六百里加急送来的,造反的人里有延按府知县阎赴,嘉靖二十六年的举人......” 秦王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咳嗽不止.“好,好,有意思!” 他在侍从惊恐的目光中摇摇晃晃站起来。 “去!把去年朝廷催缴的禄米账簿拿来,就说被流寇劫了!” 这一刻,陕西各方暗流涌动,从县知县阎赴,一个七品官的恶名,第一次顺着驿站,奔赴京师! 第171章:嘉靖皇帝的暴怒 马蹄声响。 驿道上烟尘四起,一封奏报自陕北飞速奔赴京师。 紫禁城,文渊阁。 初夏的闷热裹挟着湿气,从敞开的雕花窗棂渗入内阁值房。 严嵩坐在案前,手中捏着一份刚从陕西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奏报,枯瘦的手指微微发颤。 “陕西民变......延按府陷落......朝廷命官,知县阎赴似参与其中......” 他缓缓念出这几个字,声音低沉,却如惊雷炸响在值房内。 一旁的徐阶正执笔,闻言手腕一顿,一滴墨汁啪地落在纸上,晕开一片乌黑。 “阎赴?” 他抬起头,眉头微蹙,似乎心底有些恍惚,脑海中昔日画面重叠。 那个穿着老旧袍子,入了自己府邸的青年? “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 严嵩冷笑一声,将奏报重重拍在案上。 “当年殿试,此人策论狂悖,竟敢直言天下田亩之事,被圣上亲笔黜落三甲末尾,如今倒好,直接造反了!” 徐阶瞳孔微微一缩,脑海中更多画面展开。 两年前的殿试卷在烛火中摇曳。 “此子策论,倒是切中时弊。” 时任翰林院翰林的徐阶翻看着一份考卷,微微颔首。 身旁的同僚凑过来瞥了一眼,顿时变色。 “徐公慎言!这阎赴竟敢说官绅优免之事,若传出去......” 徐阶不语,只是指尖轻轻摩挲着考卷上力透纸背的字迹。 那文章如刀如戟,将土地兼并、胥吏盘剥、卫所糜烂之弊剖得鲜血淋漓。 更惊人的是,此人竟提出田亩,官绅之策,这已不是寻常书生策论,而是直指大明根基的利刃! 那一日传胪唱名,本该位列一甲的阎赴,却被嘉靖帝朱笔一勾,硬生生压到三甲末尾。 徐阶站在丹墀下,亲眼看见那个身材魁梧、面容粗犷的新科进士接过诏书时,眼中闪过的寒光。 “徐阁老似乎对此人颇有印象?” 严嵩笑吟吟的声音将徐阶拉回现实。 徐阶收敛心神,淡淡道。 “略有耳闻。听说他在陕西任推官时,曾严惩过欺压百姓的胥吏。” “哈!” 严嵩突然嗤笑。 “难怪会造反,这等酷吏,本就心怀怨望!” 值房内其他几位阁臣纷纷附和。 “区区三甲同进士,一辈子也当不了京官的货色,也敢妄议国政?” “当年圣上英明,若让此獠入翰林,还不知要掀起多少风浪!” 徐阶沉默不语,目光落在奏报上那行刺目的朱批。 “陕西巡抚速剿,务必擒获首恶。” 他突然想起月前张居正来访的一段话。 “恩师曾言,天下弊政积重难返,非霹雳手段不能廓清,学生近日读《陕西通志》,见延按府土地硗薄,而王府庄田竟占七成......” 要说当时考卷之中谁的言辞最为锋锐,自己这个学生怕是也不遑多让,否则怎能让严嵩亲自说出语多峻切的评断? 当时他只当是年轻学子激愤之言,如今看来......“徐大人。” 严嵩突然提高声调。 “你门下张居正,似乎与这阎赴有旧?” 值房内骤然一静。 徐阶缓缓抬头,苍老的脸上看不出情绪。 “严阁老何出此言?张居正乃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与阎赴同年而已。” “是吗?” 严嵩从袖中抽出一封信笺。 “可据他们的同年奏报,那一年张居正可是没少和此人密谈,甚至还曾将自己的书童赠送给即将赴任的阎赴。” 徐阶心跳陡然加速,面上却依旧平静。 “严阁老若有实证,不妨直呈御前。” 严嵩眯起眼睛,突然话锋一转。 “说来可笑,这阎赴好端端的朝廷命官,何至于走上造反的路?” “我倒是记得此人青词写的甚是不错,徐大人两年前听说还在百忙之中亲自接见了他一面?” 他将檄文抄本轻飘飘摔在徐阶面前。 “当年大人主持翰林院,对此等狂徒网开一面,亲自接见,如今酿成大祸,不知作何感想?” 徐阶凝视着奏报上熟悉的字句,胸口如压巨石。 当年面见时,他就知道阎赴是百年难遇的经世之才,此人不仅看透了大明顽疾,更可怕的是,他连变革路径都规划得清清楚楚,清丈田亩、追缴隐户、裁撤冗官。 每一步都直指既得利益者的咽喉。 可惜啊......徐阶在心底长叹。 此子终究太过刚烈。 天下事岂是凭一腔热血能改的? 即便强如张居正,如今也只能在书信中隐晦提及清田亩、核户籍。 而这阎赴,竟妄想以匹夫之力撼动百年积弊。 严嵩冷眼旁观徐阶的沉默,看不出神色。 只是脑海中又浮现出两年前亲眼看到的场景。 那时候自己虽然忙着将夏言钉死,但也曾经亲眼见到过那个三甲末尾,沦为京师笑柄的同进士。 穿着一身最简单的破旧布袍,站在来来往往,意气风发的举子中,竟看不出丝毫窘迫。 当年他何尝没有招揽此人的心思? 可惜。 暮色中的紫禁城如巨兽蛰伏。 徐阶攥着袖中那份被冷汗浸湿的奏报抄本,突然想起阎赴此人曾经谈论的姿态。 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当年他意识到此处时,曾笑书生狂妄。 如今再看......徐阶仰头望向陕西方向,恍惚间似乎看见烽火映红天际。 那个被皇帝亲手黜落的魁梧书生,此刻正挥刀斩向这个腐朽的世道。 “你到底是为了曾经的抱负,还是只因为皇帝亲自罢黜你?” 他思索了许久,终于苦笑着。 明明是朝廷命官,只要按部就班,总有机会的。 这样想来,此人心高气傲,怕是因为当今那位皇帝陛下亲自下笔将他打落一甲? “终究是目光短浅了......” 老官吏自嘲地笑了笑,佝偻着身子钻进轿子。 谁知道真正短视的,是不是他们这些自以为能永远维持现状的聪明人? 可他更清楚一点,阎赴若当真造反了,以如今的大明国力,区区一个延按府,没希望的。 第172章:你真反了? 京师,张居正私邸。 烛火摇曳,映照着张居正手中那份陕西急报的朱批。 他的指尖微微发颤,墨迹在纸页上晕开一片阴影,仿佛浸透了血色。 “延按府陷落......朝廷命官,知县阎赴......” 他缓缓念出这几个字,声音低沉,却如惊雷炸响在寂静的书房,脑海中的画面不断浮现。 两年前的春夜,京师城南的简陋客栈内,两个新科进士对坐痛饮。 “叔大,你看这天下......” 阎赴仰头灌下一口劣酒,喉结滚动如刀削。 “藩王占田七成,官吏贪墨无度,边军饿得拉不开弓......若按朝廷这般治法,不出三十年,必有大乱!” 那时候自己已经和他喝了许多酒,才终于听到这个从来只沉默的青年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 张居正记得自己当时轻笑。 “慎言!你我初入仕途,当徐图之。” “徐图?” 阎赴突然叹息,酒碗落在桌案。 “百姓易子而食,还等得及你徐图?” 他蘸着酒水在桌上画了个圈。 “要破此局,唯有三策,清丈田亩、追缴隐户、裁撤冗官!” 烛光下,阎赴那双鹰目灼灼如火,刺得张居正竟不敢直视。 他永远记得那样一双眼睛,苍凉,锋锐,果决。 他更记得自己初次看到此人书中随意写的变革之策。 阎赴所说的这些策论,都和他心中所想的不谋而合,可自己每当询问他想要如何变更的时候,他又总是顾左右而言他,要么便是笑吟吟的说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外放官吏。 那时候他看不懂阎赴那样的眼神,只觉得像是看到了一点星火,微弱又是坚定。 张居正猛地闭眼。 当年那番狂言,如今竟成了造反的奏报! 他喃喃开口。 “好友,你当真反了?” 他不愿相信,但事已至此,他竟又不得不相信。 他强迫自己细读奏报中那些触目惊心的细节。 “黑袍军破城后,尽诛延按府官吏,唯留阎赴......” “乱军所至,百姓箪食壶浆,竟有‘阎青天’之呼.......” “查获逆贼文书,竟有赋税纳粮之策更改等狂悖之言......” 每读一行,张居正的手指便攥紧一分。 这哪里是被裹挟?分明是早有预谋! 他眼前仿佛浮现出阎赴的手段。 第一步,蓄势两年。 自己这位好友任从县知县时暗中结交流民、胥吏,甚至卫所逃卒,以粮食收买人心。 同时通过这些人,一点点剪除属于当地缙绅的羽翼,将手彻底伸到从县。 张居正将自己带入进去,甚至能想到要做到这一步,好友是怎样艰难的排除关于缙绅的阻力。 说不定在掌控县衙的时候,他便已经开始尝试豢养私军! 第二步,借势而起。 待陕西大灾,饥民遍地时,突然发难,以粮食为名,煽动民变。 张居正曾经也在地方长大,他太了解那些富商和缙绅在灾年是如何对待百姓的。 一点粮食换走灾民祖祖辈辈的田产已是常有的事,更有狠辣者,粮食都堆积在仓库之中发霉,也不肯平价卖给百姓! 这便是好友造反的机会,也是好友能收获民心的机会。 他脑海中依稀浮现出年前陕西发上来的奏报,眼前更是复杂。 当初所谓的黑袍匪肆虐,恐怕便和这些脱不开关系。 至于第三步,便是如今延按府所做的,鸠占鹊巢! 破城后不劫库银,反而开仓放粮,更将地主田契当众焚毁,这是要掘大明根基! “好一个......阎赴!” 张居正突然深吸了一口气,神色唏嘘。 他铺开陕西舆图,指尖从延按府划向西安。 是的,现在他要推演,接下来自己这位好友若是当真造反,会带着割据延按府的流寇们如何。 第一,短期割据之法,借陕北地形险要,可抗官兵数月,但粮饷终将不继。 第二,流寇转战之法。 若弃延按府南下商洛,与各地流寇合流,则九省震动! 不知道他到底会选择哪种方法? 张居正推演了许多次,总是找不到好友的生路。 因为这支流寇露出了致命的破绽,他们最大的错误,是过早亮出分田之策,这会让天下士绅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你太急了......” 张居正喃喃自语。 他太了解这个旧友。 若好友当真造反,那就绝不是被逼造反,而是主动选择以最暴烈的方式,将大明脓疮一刀挑破! 书案上,《论时政疏》的草稿墨迹未干,这是张居正准备呈给徐阶的密奏。 两种思想在他脑海中轰然对撞。 自己的《论时政疏》,写的是宗室骄恣,宜加约束,清丈田亩,追缴隐税,循序变革,振弊起衰。 而好友竟是要田亩均分,数年不征,破而后立,再造乾坤! 张居正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原来他们早在那夜对饮时,就已走上截然不同的路! “你赢不了的......” 他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看见陕北烽火。 好友错判了三件事。 第一,士绅的反扑。 天下读书人宁可要一百个严嵩,也绝不会容忍一个分田的阎青天。 他们祖祖辈辈为何优越?还不是靠着天下田产尽数入彀? 不然他们日后拿什么高人一等? 第二,好友更是低估了皇帝的底线。 他如今已经在朝中数年,愈发了解这位皇帝,嘉靖可以容忍贪官,但绝不会放过动摇皇权根本的叛逆。 第三,好友的路不能说不对,可他忘记了时代的枷锁。 许多人可能觉得昔日大明太祖皇帝也是如此,在乱世中一点一点成长,一点一点获得民心,和阎赴何其相似? 但他们的确错了。 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何其能忍? 昔日北元将大明山河的汉人分为三六九等,甚至连看别的族人一眼,都可能会收刑法。 这样的日子,百姓们尚且能忍受数十上百年。 这世道还没烂到能让百姓跟着书生造反,大多数人,终究只求一口饭吃。 烛芯啪地爆了个灯花。 张居正抓起毛笔,在奏报抄本上狠狠划下一道朱批。 “乱天下者,必不得胜!” 墨迹淋漓如血,恰似当年阎赴在酒桌上划下的那个圈。 这一刻,张居正起身,咳嗽着推开窗。 尽管已经是夏夜,晚风依旧刺骨。 他抬头望着陕北方向,终究只剩下一抹苦笑。 “你,当真反了?” 第173章:檄文 紫禁城,乾清宫。 檀香缭绕的精舍内,嘉靖帝朱厚熜缓缓展开陕西八百里加急的奏报。 他的手指在阎赴二字上停顿,眼底闪过一丝阴冷。 “好一个......天子门生!” 他突然暴起,将奏报狠狠掷于地上,玄色道袍翻卷如乌云压城。 殿内侍从吓得匍匐在地,连吕芳都屏住了呼吸。 “朕记得他!” 嘉靖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 “嘉靖二十六年殿试,此人策论狂悖,说什么官绅不纳粮,朕念其才,仍赐三甲出身!让他去陕西历练,是盼他迷途知返!” 他猛地转身,袖中滑出一串念珠,却被生生扯断。沉香木珠子噼啪砸地,如同凌迟的刀锋。 “传旨!” 嘉靖眼底戾气弥散。 “即刻召内阁、六部、都察院、通政司、锦衣卫入宫议事!” 当今天下,竟有人造反,甚至如今已经割据一府之地,何其狂悖! 乾清宫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一张张惨白的脸。 严嵩垂首而立,枯瘦的手指紧攥袖口,心中盘算。 “阎赴……此人当年因生的粗糙,被陛下黜落三甲末尾,如今竟敢造反?此事若牵连清流……” 他余光扫向其余诸臣,却见对方神色如常,仿佛泥塑木雕。 徐阶低眉顺目,心中却掀起惊涛。 “张居正曾与阎赴密谈……若借此发难……” 他指尖微颤,又迅速恢复平静。 兵部尚书丁汝夔额头沁汗,双腿发软。 “陕西兵备废弛,若叛军东进……” 他想起庚戌之变时自己的失误,险些被嘉靖杖毙,此刻更是如芒在背。 都察院左都御史突然出列,高声道。 “陛下!阎赴身为朝廷命官,竟敢僭称青天,此乃无君无父之极!臣请即刻发兵,诛其九族!” 嘉靖冷笑一声,目光如刀。 “诛九族?周卿倒是忠心。” 他缓缓起身,念珠在手中咔咔作响。 “朕记得,阎赴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当年他的策论,诸位可还有印象?” 嘉靖骤然提高声调。 “陕西三边总督曾铣即刻调宣大精兵三万,给朕平了延按府!活捉阎赴者赏万金,灭其九族者晋三级!” 他顿了顿,忽然换上悲天悯人的语调。 “陕北百姓受苦了......着户部拨粮十万石赈济,免延按府三年赋税。” 吕芳低头记录,心中冷笑。 这十万石粮,出京能剩五万便是奇迹,至于免赋税? 陕西的藩王庄田可从不缴税。 翰林院值房,张居正捏着讨贼檄文的草稿,墨迹在指尖晕开。 “阎赴......” 他望向西北方向,恍惚间又见两年前客栈里那个拍案狂生的模样。 当年阎赴和自己谈论的三条方略,如今竟全成了造反的纲领! 清丈田亩?他焚了延按府的地契。 追缴隐户?他收编流民为军。 裁撤冗官?他砍了延按府半数官吏的头。 他和自己最大的不同,便是自己徐徐图之,而他的手段,近乎粗暴! “你太急了......” 张居正喃喃自语。 他太清楚朝廷的底线,嘉靖可以容忍陕西饿殍遍野,但绝不能容忍有人动摇官绅一体的国本。 这位皇帝陛下,要的可是一个稳稳当当,能让他修道的大明,要的是一个逐渐富庶的大明,为此甚至不惜和东南沿海世家撕破脸皮。 当真以为一个深居深宫的皇帝,便没了手段? 若是如此,只怕严嵩一党也得不到如今的权势滔天。 嘉靖皇帝忍不了,这世道要改,这是他和好友昔日共同的方向,可至少不能这样改,这般改,大明要衰弱,而且,没机会的。 阎赴的檄文若直指藩王贪暴、士绅吞田,便是与天下读书人为敌! 窗外传来礼炮声。 张居正推开窗,看见午门外正在张贴《讨逆诏》,朱砂写就的无君无父四字刺得他眼眶生疼。 他只是叹息一声。 究竟是谁无父?陕西易子而食时,朝廷在加征饷银。 是谁无君?圣上,修道炼丹时,可曾看过陕北的万人坑? 朝廷的旨意出了,讨逆诏自然是翰林院起草,内阁甚至都不必票拟。 深夜,一则诏书在一个个朝廷清流的笔下逐渐完善。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逆贼阎赴,本为嘉靖二十六年天子门生,朕念其才,赐三甲出身,委以延按知县之职。 然此獠不思报效,反怀豺狼之心,勾结流寇,僭称青天,擅杀朝廷命官,焚毁田契,割据延按,实乃无君无父、悖逆纲常之大恶! 其罪有三。 一曰欺君罔上,身为朝廷命官,竟以田赋蛊惑愚民,动摇国本;二曰屠戮同僚,延按知府、知县等皆遭其毒手,暴戾甚于流寇;三曰祸乱天下,其檄文狂言官绅之害黎民,欲使大明礼崩乐坏,士绅寒心! 今命陕西总督统宣大精兵三万,克日进剿,务必生擒此贼,凌迟处死,诛灭九族! 凡从逆者,皆以谋反论罪,格杀勿论! 然陕北百姓受其蒙蔽,朕心恻然,特免延按三年赋税,拨粮赈济,以示天恩。 移檄天下,咸使知闻! 张居正目光落在这份诏书上,终于只是叹息了一声,再未开口。 与此同时,书写檄文的远不止朝廷。 深夜的延按府衙,阎赴独自伏案,也在思索着。 早上阎天等人传来消息,布政司已经将消息传到朝廷了,接下来想必自己最初拟定的盘踞此地,隐蔽发展的机会没了。 但他也不在意,即便如此,他依旧有不做流寇的本钱。 毕竟这是张居正革新之前的大明。 外又俺答部袭扰,东南有世家盘踞,内有诸王盘剥,百姓民怨沸腾,天灾频频。 大明能稳住? 油灯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魁梧如战神,嶙峋似饿鬼。 笔锋越来越快,最后竟如刀刻斧凿。 延按军民奉天讨逆檄文。 朱明无道,嘉靖昏聩! 二十年来,深居西苑,修玄斋醮,耗银千万,而陕西大旱,人相食,朝廷不闻不问! 其罪有三! 是的,朝廷能写檄文,他自然也能写檄文。 他就不信嘉靖会对此无动于衷。 造反也是需要策略的,宣传对民心来说,很重要! 第174章:讨朱明檄 檄文继续! 一曰盘剥百姓,庆王府占田七成,佃农饿死尚需缴尸骨税,而嘉靖赐秦王胭脂田三千顷;二曰纵容贪官,延按同知楚文焕强征剿饷,实为购扬州瘦马献严世蕃,民脂民膏尽入权贵之囊。 三曰残害忠良,昔年殿试,吾直言开海禁,官绅一体纳粮,却被黜落,无非因触怒缙绅! 今吾率黑袍军,诛贪官,焚田契,开仓济民,使耕者有其田! 若朱明尚有一分天良,当自省其罪,退位让贤! 若仍执迷不悟,则天下义士,当共讨之! 传檄州县,凡受盘剥者,皆可持械来投......写至激愤处,墨汁溅满纸面,如血泪斑斑。 “来人!” 阎赴掷笔大喝。 “抄千份,贴遍陕西州县!再派死士送入京师,我要嘉靖亲眼看看,他的江山烂到了什么地步!” 十日后,西安城。 巡抚衙门前的《讨逆诏》被撕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血迹未干的《讨朱明檄》。 围观百姓越聚越多,有老秀才颤声念道。 “......庆王府占田七成,佃农饿死尚需缴尸骨税!延按知府楚文焕强征剿饷,实为购扬州瘦马献严世蕃!” 人群开始骚动。 一个包着头巾的军户突然嚎哭。 “我爹就是被‘赔粮’逼死的!阎青天杀得好!” 另一边,庆阳府。 城墙下,黑压压的人群挤在一起,踮着脚望着刚贴上的檄文。 秀才清了清嗓子,声音颤抖地念起朝廷的《讨逆诏》。 “逆贼阎赴,无君无父……朕免延按三年赋税,拨粮赈济……” “免赋税?” 老农王老汉攥着空瘪的粮袋,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希冀。 “朝廷……总算开恩了?” “开恩?” 身旁的铁匠李二冷笑。 “去年大旱,县太爷还说皇粮国税,天经地义,逼得老刘家卖闺女交税!现在免赋税?怕是等剿了黑袍军,连本带利收回去!” “朝廷至少还装样子。” 人群另一侧,小地主赵员外捋着胡须点头。 “阎赴这厮,竟敢焚田契、杀官吏,简直无法无天!朝廷再不好,总比这群反贼强……” “赵老爷。” 一个瘦骨嶙峋的佃农突然插嘴。 “您家三百亩地,只缴三成税,俺大哥租您两亩薄田,却要交七成租子……朝廷免赋税,免的怕是您这种‘良绅’的税吧?” 赵员外脸色铁青,甩袖骂道。 “刁民!被反贼蛊惑了心窍!” 秀才又展开黑袍军的《讨朱明檄》,念到庆王府占田七成,佃农饿死尚缴尸骨税时,人群骤然骚动。 “尸骨税……俺娘饿死那年,官府还来收丁口钱!” 张嫂突然哭出声。 “俺都听说了,黑袍军上月破了县衙,真给俺妹妹家发了两斗黍米……” “可他们是反贼啊!” 里正急得跺脚。 “跟着造反要诛九族的!” “诛九族?” 瘸腿老兵啐了一口。 “庚戌年鞑子入寇,朝廷让俺们百姓当肉盾挡箭,活下来的饷银还被克扣……横竖都是死,不如跟阎青天搏一把!” 人群边缘,从延按府过来的老木匠孙叔始终不语。 他想起上月黑袍军攻城时,那个年轻士兵塞给孙子半块馍。 “俺也是饿狠了才造反,娃,吃吧。” 可今早官军先锋入城,当街斩杀通匪者,血溅了他一脸。 “老天爷啊……” 孙叔佝偻着背,把馍悄悄埋进土里。 “这世道,选哪边都是罪人……” 与此同时,洛阳福王府。 朱常洵正搂着美妾饮酒,管家慌张闯入。 “王爷!有人在城外撒逆贼檄文,说您......您用民脂民膏养了三百斤肥膘!” 酒杯砸碎在地。 福王暴跳如雷。 “调王府卫队!见有私藏檄文者,就地凌迟!” 延按府衙内,烛火摇曳,映照着阎赴手中那份沾满血迹的朝廷《讨逆诏》。 张炼、赵渀等人肃立两侧,神色凝重地汇报着檄文散发的进展。 “大人。” 张炼上前一步,声音低沉。 “陕西三十六州县已尽数张贴《讨朱明檄》,百姓争相传阅,延按、榆林等地倒是有乡绅没收抄本,暗中销毁,西安城内,巡抚衙门前的《讨逆诏》已被撕毁,换上了我们的檄文!” 阎赴指尖摩挲着纸页上的墨迹,冷笑道。 “好!让那些青天大老爷们看看,他们口中的‘刁民’是如何‘无君无父’的!” 赵渀补充道。 “但朝廷反应极快,曾铣已派兵封锁驿道,凡携带檄文者,就地格杀。庆王府更悬赏百金,购一颗‘黑袍军’的人头......” 阎赴猛地拍案而起,案上茶盏震落粉碎。 “他们怕了!怕百姓知道真相!” 他抓起《讨逆诏》,逐字念出嘉靖的罪己之词。 “朕念阎赴乃天子门生,本欲磨练其才,奈何此獠丧心病狂......” “哈!” 阎赴怒极反笑。 “嘉靖二十六年殿试,他无端将我黜落三甲末尾,我任延按知县,见他人写庆王府占田七成,百姓易子而食,反被斥为诽谤宗室!如今倒成了他惜才?” 他一把将诏书掷于地上,靴底狠狠碾过朱砂御印。 “这诏书里,可有一字提及陕北饿殍?可有一句问责藩王贪暴?满纸尽是‘诛九族’‘碎剐凌迟’这就是大明的‘仁政’!” 张炼从怀中掏出一叠皱巴巴的纸条。 “大人,这是各地百姓偷偷塞给我们的。” 阎赴展开一看,竟是粗粝的草纸上歪歪扭扭的字。 “阎青天,咱家的田契被庆王府抢了十年,您烧得好!” “黑袍军进城那天,我娃终于吃上了饱饭......” 他眼眶微热,喉头滚动。 “你们看,百姓要的不过是一口饭、一亩地!可朝廷呢?” 他指向窗外漆黑的夜空。 “嘉靖修道炼丹,年耗银千万;严党贪墨,漕粮入京十不存三,藩王圈地,佃农饿死还需缴‘尸骨税’,这世道,烂到根了!” “张炼!” 阎赴突然喝道。 “传令全军:即日起,黑袍军所至之处,官仓尽开,田契尽焚!凡愿从军者,授田三亩,凡揭发贪官者,赏粮五石!” 赵渀闻言皱眉。 “大人,此举必定会激怒天下士绅,朝廷必调重兵......” “那就让他们来!” 阎赴拔出佩刀,寒光映亮他狰狞的面容。 “他们骂我无君无父,可我阎赴眼中,只有饿殍遍野的陕北父老!朝廷不做的事,我来做;百官不敢杀的人,我来杀!” 他提笔蘸墨,在《讨朱明檄》末尾添上一行血书。 “宁为百姓碎骨,不替朱明跪活!” 第175章:我们被利用 嘉靖二十八年五月,陕北,延按府,阴风席卷。 单单是檄文的交锋,远远不能达到割据的目的。 如今阎赴正在延按府衙内,看着新的文书思索。 “接下来,黑袍军要准备扩张了......” 他面无表情拨弄着桌案上的纸张,一双眼眸愈发森冷。 彼时阎赴起身,站在延按府衙的沙盘前,凝视着插满黑色小旗的陕北地形图。 张炼正详细汇报着黑袍军当前的势力范围,延按府、从县、招地县,一府两县之地已完全被掌控。 “大人,如今我们已初步站稳脚跟,但若贸然扩张,恐怕会重蹈嘉靖历年来造反之人的覆辙。” 张炼沉声道。 “属下建议,以从县为根基,一边巩固现有地盘,一边逐步蚕食周边州县,徐徐图之。” 阎赴的手指在沙盘边缘轻轻敲击,眼中闪烁着冷峻的光芒。 他明白,张炼的建议并非保守,而是基于当前局势的最优解。 和自己想的倒是一样。 第一便是根基不稳,扩张必败。 历史上,明末农民军之首李自成曾在潼关南原之战中几乎全军覆没,原因之一便是根基未稳便急于决战。 黑袍军若贸然进攻整个陕北,极可能面临危机。 譬如后勤断裂,陕北地瘠民贫,若战线拉长,粮草运输将成为致命弱点。 明军只需切断粮道,黑袍军便会不战自溃。 譬如兵力分散,目前黑袍军主力仅不到两千人,若全面分兵攻占,不说陕北,光是延按府便有大小十六个县,每处驻军能有多少?极易被明军各个击破。 李自成当年若能在商洛山多蛰伏两年,或许京师城破之日会早上许多。 想到此处,阎赴冷笑。 “我们不会重蹈覆辙。” 这一刻,他目光落在从县上。 这座舆图上小小的县城,便是一个重要支点。 进可攻,退可守的命脉所在。 其一,地理优势上,从县位于延河与无定河交汇处,水陆交通,可快速支援延按府或招地县。同时,其背靠子午岭,一旦战事不利,可退入山区游击。 其二,经济潜力上,从县有他们黑袍军花费两年带着百姓铸造的灌溉系统,黑袍军已组织流民垦荒,预计秋收后可多养至少一万大军。 其三,此地民心可用,自己在此焚烧了缙绅田契,将土地分给佃农。 如今从县百姓视黑袍军为青天,甚至自发组建乡勇协防。 “从县就是我们的商洛山。” 阎赴指向沙盘。 “以此为基,每攻下一县,便复制清田分地、轻徭薄赋之策,让百姓成为我们的城墙。” “嘉靖可以调兵围剿我们一次,但若陕北处处烽烟,他的国库能支撑几回?” 阎赴抚摸着檄文上官绅纳粮的字样。 “我们要让大明流血不止,却找不到伤口在哪儿。” 这一刻,张炼点头,铺开一份密报。 “朝廷已命三边总督集结数万大军,但户部只拨了半月粮饷。” 这正是黑袍军最大的优势。 明廷的腐朽惯性,是他们的问题之一,嘉靖为修道炼丹,连年加征。 陕西官吏趁机层层盘剥,榆林卫士兵的冬衣竟被克扣到十人共一袄。 黑袍军每多撑一天,就有更多边军因欠饷倒戈。 同时还有天灾的助攻,陕北多饥旱蝗灾,而明廷赈灾粮永远到不了灾民手中。 当新一轮饥荒爆发,黑袍军开仓放粮的画面将击碎朝廷最后威信。 最后,不得不提到此地藩王之愚蠢,西安听闻黑袍军焚田契,竟下令提前征收佃租,逼得渭北数千农户投奔延按府。 李自成最终为何能攻破京师? 阎赴推开窗户,让陕北干燥的风吹散案上烛烟。 不是因为他有多强,而是因为大明......已经烂透了。 沙盘旁的书本被寒风吹动,翻在七擒孟获一页,书页上沾着血迹,这是从延按府官吏府邸搜出的。 李自成学的是流寇战术,而我们......阎赴的手指划过书中南抚夷越,北伐曹魏的字句。 “要学的是如何把陕北,变成我们的荆州。” 黑袍军真正的目标,从来不是一城一池。 “所以,我们不急。” 阎赴将一枚黑旗插在沙盘的西安城上,转身时黑袍卷起一阵风。 “让嘉靖和他的阁老们,再苟延残喘几天吧。” 嘉靖二十八年五月十九,延按府校场。 黑压压的军阵如乌云压城,千余黑袍军肃立无声,唯有旌旗在朔风中猎猎作响。 阎赴按剑立于点将台上,身后是巨幅沙盘,延按府为核心,向北延伸出三条血色箭头。 保安县、安定县、从县,构成一道楔入陕北的三角防线。 “阎天!” 阎赴沉声喝道。 “末将在!” 身披从府衙搜出的铁札甲,少年将领跨步出列,面颊上一道箭疤狰狞如蜈蚣。 “命你率黑袍军七百,三日内拿下保安县!” 阎赴将令箭掷下。 “保安知县是严嵩门生,去年强征逼死数百民户,破城后,开官仓、焚田契,但。” 他目光陡然锐利。 “若敢劫掠百姓,提头来见!” “诺!” 阎天单膝砸地,甲叶铿然。 “阎狼!” “在!” 一名瘦削少年踏步上前,腰间刀甲叮当作响。 这个阎赴捡来的孩子,如今已浑身煞气,攥紧拳头。 “你领黑袍军五百,攻安定县。” 阎赴指向沙盘上一处隘口。 “此地有明军囤积的火药库,守将陈安曾用火铳屠尽米脂流民......” “城破之后,彻底绞杀这批狗官!”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沉默如山的阎地身上。 “从县交给你,不攻,只守。” 这位阎赴一两银子买来的少年统领微微颔首,所有人都明白,从县背靠子午岭,是黑袍军退可据险、进可北伐的命门。 校场东侧,张炼正带文吏清点辎重。 “天胜军领长枪两百杆、弓箭三百,箭矢两千支!” “起义军配长矛三百柄、藤牌八百面!” 延按府比起从县倒是有不少好东西,至少他们便有许多火药。 边军老卒出身的赵渀看了一眼旁边搜出来的府衙库存,竟还有火铳? 他随手抓起一把火药嗅了嗅,冷笑道。 “可惜,多少年前的陈货,也就听个响。” 这个边军老军户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今的军中是怎样的腐朽。 火器?呵。 他踹开一口木箱,露出裹着油布的崭新钢刀,这是攻破延按府的战利品。 “这才是好东西!” 张炼不动声色地递过竹简。 “保安县缙绅的底细都在这儿,周家藏粮的地窖、陈家的私兵布防......” 第176章:火烧劣绅 黎明时分,大军开拔。 阎赴亲手为三将系上黑巾,这是用延按府官衙绸缎裁的。 这一刻,阎赴猛地拔剑指天。 “记住!我们不是流寇。” “是黑袍军!” 全军怒吼震落城头霜花。 剑锋劈落,如惊雷炸响。 “打!” 保安县阎天的战术如他的性子一般凶狠。 攻城前夜,他令士卒将百具饿殍尸体抛上城头,全是城内缙绅打死的所谓‘抗税’的佃农。 守军精神崩溃之际,火药炸塌东墙,五百铁甲锐卒从粪渠暗道突入县衙。 保安县衙内,县令瘫坐在公堂的太师椅上,官帽歪斜,手中的书本抖如筛糠。 “大人!东门已破,黑袍军杀到县前街了!” 主簿踉跄冲入,衣襟沾满血渍。 知县猛地将书砸向对方。 “废物!本官平日养你们何用?!” 他踉跄起身,却踢翻了炭盆,火舌瞬间舔上案牍文书,将历年账册化作灰烬。 “快......快备轿!从西门走!” 他嘶吼着,却见衙役们早已脱了皂服四散奔逃。 当阎天的铁靴踏碎公堂门槛时,知县正蜷在供桌下,怀中紧抱一方知县大印,仿佛这是最后的护身符。 阎天面无表情,一脚踹翻供桌。 “知县大人?” 知县几乎在发抖,蜷缩着在桌子底下咆哮。 “混账,好大的胆子,尔等黑袍流寇,今日束手就擒,本官还可从轻发落,若朝廷天兵一至,尔等必定尸骨无存!” 阎天忽然笑了,他见过这样的姿态,昔日他在从县斩杀那些缙绅老爷的时候,他们也是如此。 大人说,这叫,色厉内荏。 这边官邸内乱作一团,与此同时,城内缙绅周家大宅内,七十岁的周老太爷正指挥家丁将地契藏入夹墙。 “祖父!黑袍军烧了县衙库房,正在街上分粮!” 孙子惊慌来报。 老太爷杵着鸠杖冷笑。 “慌什么?阎赴不过是个同进士出身的小官,迟早要招安,去,把西跨院的陈粮搬出来犒军......” 话音未落,大门已被撞开。 阎天的亲兵拎着血淋淋的账册进来。 “老狗!你家庄园强占民田四千亩,逼死佃户二十七人,还敢耍花样?” 当周家男丁被押往刑场时,老太爷终于瘫软在地,浑浊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他们……他们竟真敢杀士绅?” 市集上,农妇王张氏攥着刚分到的地契发抖。 “这......这真归俺了?” 她突然跪地朝县衙方向磕头。 “阎青天长命百岁!” 却被黑袍军士卒扶起。 “大嫂,咱不兴跪官,要跪就跪你自家锄头!” 年轻的货郎陈三却躲在巷角发抖。 他刚目睹衙役刘三被乱棍打死,那人上月还强赊过他半斤盐。 这边阎天的进展极顺,几乎毫无拖延,自朝廷发布讨逆诏后,这些军户可是一个比一个慌乱。 延按府都被这些流寇打下来了,何况是他们这些小县城。 因此七百黑袍军打守城的三百多将士,竟是毫无阻碍,长驱直入。 与此同时,另一边,阎狼也已领兵到了战场。 夜色如墨,安定县的城墙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青灰色。 城头的火把忽明忽暗,照得守军昏昏欲睡。 阎狼伏在东门外废弃的窑洞中,手指轻抚着九环刀的刀背,感受着冰冷的金属触感。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更天了。 “动手。” 他低声道。 刹那间,城东粮仓方向腾起冲天火光,火舌舔舐着夜空,将半边城墙映得通红。 城头顿时乱作一团,守军慌乱的呼喊声此起彼伏。阎狼猛地起身,黑甲在火光中泛着幽光。 “杀!” 城墙下,伪装成流民的死士已经割断了吊桥绳索。 阎狼第一个冲上摇摇欲坠的吊桥,长刀在手中嗡嗡作响。 城墙上,一个满脸油滑的守军刚探出头,就被阎狼一刀劈开面门。 鲜血喷溅在斑驳的城砖上,在火光中显得格外刺目。 更多的黑袍军涌上城头,他们沉默如铁,只有兵刃破空的呼啸声。 “敌袭!东门!” 守将陈安惶恐的声音在混乱中格外尖锐。 他身披甲胄,在火光下闪闪发亮,活像个移动的靶子。 城头老旧的小火炮炮口刚刚调转,就听轰的一声炸膛,操炮手的残肢裂开。 鸟铳手们手忙脚乱地填装火药,却被黑袍军的藤牌手顶着箭雨冲到近前。 长矛从藤牌缝隙中刺出,精准地捅穿了一个又一个喉咙。 阎狼直奔陈安而去,长刀劈开空气,发出凄厉的尖啸。 刀锋卡进肋骨时,阎狼闻到一股腐臭味。 “大明的甲。” 阎狼冷笑道。 “比百姓的锄头还脆。” 城墙下,更多的黑袍军涌入城中。 他们五人一组,藤牌手挡箭,长矛手突刺,刀斧手收割生命。 明军的卫所方阵在这些小阵面前土崩瓦解,就像被洪水冲垮的堤坝。 一个明军小卒突然扔掉兵器,跪地哭喊。 “我是被强征的!家里还有老娘要养!” 他身后的同伴见状,也纷纷丢下武器。转眼间,东门附近的守军跪倒一片。 陈安被乱矛钉死在城楼,最后一支火把也熄灭了。 月光重新笼罩安定县,照着一地狼藉。 阎狼站在城头,看着黑袍军的黑旗缓缓升起。 延按府衙内,张炼正在油灯下勾画计算账册。 “保安县缴获粮食两万石,够全军吃两个月。” “安定县的材料能制两万多支箭。” 赵渀笑着点头。 “你比户部那群蠹虫强!” 阎赴慢条斯理地看着眼前的两人。 一个是昔日边军老军户,这两年跟随自己暗中蛰伏,打缙绅,打县城,到如今打下延按府,经验老道。 一个是张居正昔日赠送的天资聪慧,性格沉稳的书童,对经济政务都有独特见解,如今两人终于成长起来了。 第177章:被天下人讨伐 朝廷继讨逆诏发出之时便已开始筹备,如今各方势力都在关注着一个小小的延按府。 五月的京师闷热难当,内阁值房的冰鉴冒着丝丝白气,严世蕃斜倚在黄花梨交椅上,指尖摩挲着一份延按府急递。 “区区七品县令,也敢学黄巢冲天香阵透长安?” 他嗤笑着将文书掷向台前。 帘外突然传来铁甲碰撞声,宣大总督仇鸾已大步闯入。 “末将愿亲率三万铁骑踏平陕北!那阎赴麾下尽是面黄肌瘦的饥民,连火铳都凑不齐十杆!” 他拍案震得茶盏叮当响。 却见兵部尚书杨博冷笑。 “仇总督莫急,延按府地形崎岖,若贸然进兵......” “杨尚书多虑了。” 胡宗宪突然插话,手指在舆图上划过一道弧线。 “下官在浙江剿贼时,曾用水陆并进之法,可令仇总督正面佯攻,另派轻骑从子午岭隘口奇袭,阎赴的粮道必经此地。” 他余光瞥见严世蕃眼中闪过的赞许,心知这提议正中其下怀。 与此同时。 张居正凝视着窗外的石榴花,手中《讨朱明檄》的抄本已被汗水浸透。 同僚王世贞凑近低笑。 “这阎赴当年殿试因貌丑被黜落三甲末流,如今倒闹出泼天动静。” “阳明先生曾言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张居正指尖轻叩檄文中庆王府胭脂田三千顷,佃农饿死需缴尸骨税一句。 “他所列罪状件件属实,可这世道......” 突然噤声,廊下传来杨继盛与吴时来的争辩。 “就该速调戚继光北上!” 杨继盛嗓音沙哑。 “他那戚家军......” “戚元敬在浙江抗贼分身乏术!” 吴时来打断道。 “何况阎赴不过疥癣之疾。真正大患在东南海寇、西南土司!” 张居正闭目苦笑。 他太清楚这些同僚心思,杨继盛想借平叛入朝堂核心,同时此人也极为刚正,虽之前和阎赴相谈甚欢,但他知道,杨继盛胸中太过墨守成规,不是变革的料子。 这样的文臣,足以守正,不可中兴。 吴时来则怕战事影响漕运,其岳父正是扬州盐运使。 除了严党和清流,如今勋贵也都在盯着这块肥肉。 换句话说,嘉靖年间,要胜俺答部极难,海寇实是东南世家之走狗,想要功劳,没有比陕北这块软柿子更好的目标了。 “老子要亲手剁了那阎罗王的脑袋!” 京营参将李成梁一脚踹翻案几,酒水泼了歌伎满裙。 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冷眼旁观。 “李参将慎言,那阎罗王在陕北可有个诨号叫青天,听说此人连庆王府都不惧。” “陆大人莫非怕了?” 五军都督府佥事刘显眯起醉眼。 “咱京营的火炮......” “刘佥事!” 陆炳突然掷出酒杯,瓷片在李成梁靴尖炸裂。 “你去年吃空饷的账册,可还在北镇抚司搁着呢。” 满堂霎时死寂,只余琵琶女颤抖的余音。 角落里,戚继光默默擦拭绣春刀。 他想起昨日所见,通州码头民夫搬运剿贼军械,木箱里装的却是灌铅的废铁,这仗未打,贪腐已始。 陕北割据造反之事,朝堂有了动作,民间也都在盯着。 “听说了吗?那阎青天每日要饮三碗人血!” 顺天府茶肆里,说书人惊堂木拍得震天响。 脚夫赵二却嘟囔。 “俺陕州表兄来信,说黑袍军开仓分粮哩......” 话音未落就被衙役揪住衣领。 “刁民!再敢妄议逆贼,按同谋论处!” 邻桌生员们交换着眼色。 袖中藏着的檄文抄本已被汗水晕染。 “延按知府岁征雀鼠耗竟达正赋三成......” 突然街口传来马蹄声,众人慌忙将纸张塞进馄饨碗,是东厂的番子来巡查了。 夜色沉沉,京师城外十里,王家沟,破旧房屋里透出一点微弱的油灯光。 几个庄稼汉蜷在床上,听着外头偶尔传来的狗吠声,压低声音说话。 “听说了么?延按府叫人占了!” 跛脚的李老三搓着冻裂的手,往陶碗里倒了半碗浊酒。 “前日从绥德来的货郎说,那边竖起大旗了,不交皇粮,不纳丁税!” 炕角蹲着的张老汉吧嗒抽了口旱烟,火星在黑暗里忽明忽暗。 “占?占个屁!嘉靖爷还在北京城坐着呢,你当朝廷的三万大军是吃素的?” 他啐了一口。 “当年正德年刘六刘七闹得多凶?最后还不是满门抄斩……” “这回不一样!” 年轻些的赵二狗往前凑了凑,眼里闪着光。 “听说带头的是个读过书的,把县衙的账本全翻出来了,百姓交的十石粮,有八石进了官府那些贪官的口袋!” 他拍着席。 “人家说了,只杀贪官,不开杀戒!” 灶台边纳鞋底的李婶突然冷笑。 “读书人?读书人最信不得!洪武年间也有个举人造反,结果占了两个县就自称代天巡狩,比官府征税还狠!” 她咬断麻线。 “要我说,谁坐龙庭都一样,苦的都是咱刨土的。” 窗外风声呜咽,像远方的马蹄。众人一时沉默,只听见油灯芯噼啪爆了个火花。 大军即将开拨,最后的筹备也在深夜紧锣密鼓的进行。 兵部武选司内,郎中谭纶正与俞大猷推演沙盘。 “乱军选的位置倒好,听说那个阎赴策论兵法都不错!” 谭纶将黑旗插向潼关。 “当重兵封锁渭河......” “错了。” 俞大猷突然将红旗插进子午岭。 “他若真如传言般熟读兵法,必会舍平原取山地,我军火器在峡谷难以展开......” 嘉靖二十八年的春分刚过,京师城外的柳枝才抽出嫩芽,德胜门外已经旌旗蔽空。 三万京营精锐列阵而立,阳光在枪戟上折射出刺目的光芒,战马的响鼻声此起彼伏。 太常寺少卿严世蕃端坐在鎏金轿辇中,眼眸微微眯起,扫视着整装待发的大军。 他身着御赐的麒麟服,腰间玉带上系着尚宝司的银印,轿辇四周站着十二名锦衣卫。 “起轿.......” 随着传令官一声长喝,十六名轿夫同时发力,描金绣凤的轿辇平稳离地。 然而这一刻,严世蕃掀开轿帘,对骑马跟在侧后的翰林院编修张居正招了招手。 这是他头一次面对这个不起眼的小小翰林。 第178章:路错了 张居正是自己申请前来的,倒让严世蕃眼底愈发深邃。 这所谓清流,也敢奢求用笔墨分一杯羹? “张编修,近前说话。” 张居正催马上前。 他面容清癯,一身六品鹭鸶补子的青袍在风中微微飘动。 作为两年前的二甲进士,他本应在翰林院安心修史,却有了随军记录平叛事宜的念头,他想去看一看,这个世道是不是真到了好友不反不可的时候。 “严大人有何吩咐?” 张居正在马上拱手。 严世蕃笑了笑,眼眸挤成一条缝。 “听闻张翰林文章锦绣,此番陕北平叛,还望如实记录,以彰朝廷威德。” “下官自当竭尽所能。” 张居正低头应答,目光却不经意瞥见轿辇后方跟着的十余辆大车,那些沉甸甸的车辙印显示,里面装的绝非军需物资。 严世蕃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平静开口。 “张翰林可是好奇这些箱笼?不过是在下的些许消遣之物,陕北苦寒之地,若无丝竹管弦相伴,岂不闷煞人也?” 张居正默然。 他早已听闻严世蕃奢靡成性,此次代父巡边竟还带着歌姬乐师,实在荒唐。 但更令他在意的是严世蕃此行的真正目的,陕北民变规模不大,何须首辅之子亲率三万大军? 号角声响彻云霄,大军开始向北行进。铁甲铿锵,战马嘶鸣,尘土飞扬中,这支装备精良的军队宛如一条钢铁巨龙,缓缓游向北方。 张居正骑马随行在中军队伍中,望着眼前望不到头的兵甲洪流,心中百感交集。 他想起前些时日在翰林院藏书阁看到的那份延按府急报。 “逆贼聚众抢粮,数目不知,破延按府......” 这样的民变,本可由地方边军平定,何须惊动京师? “叔大似乎心事重重?” 一个温和的声音打断了张居正的思绪。 他转头看去,是临时担任随军参赞的杨继盛。 这位南直隶兵部主事也是昔日自己和阎赴的同年,年约三十,面容刚毅,是朝中少有的敢言直谏之臣。 两年前便已前往南直隶,听说在那边颇得兵部尚书的赏识,如今看来,也算春风得意。 “仲芳。” 张居正拱手苦笑。 “我只是在想,陕北民变规模不大,朝廷为何要派如此大军?” 杨继盛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 “叔大有所不知,此次出兵,平叛不过是顺带,震慑是真。” 他指了指前方严世蕃的轿辇。 “严阁老年事已高,这是要给小严大人铺路啊。” 他虽看不上严党嚣张跋扈,但也知晓,如今正是这对父子权势滔天之时。 张居正心头一震。 他早该想到,以严嵩的老谋深算,怎会放过这个让儿子积累军功的机会? 只是如此一来,陕北那些因饥荒而抢粮的百姓,恐怕要成为严家父子权力路上的垫脚石了。 大军行进至昌平,天色已晚。 安营扎寨后,张居正被召至中军大帐。 掀开帐帘,扑面而来的是浓郁的酒香与脂粉气。 只见严世蕃半卧在虎皮榻上,两名歌姬正在为他斟酒捶腿,帐内烛火通明,竟还摆着一架古琴。 “张编修来了。” 严世蕃醉眼朦胧地招手。 “来来来,今日得了一首好词,正要请你品评。” 张居正强忍不适,上前接过那张洒金笺纸。 上面字迹浮夸,内容尽是歌功颂德之词。 “严大人文采斐然,下官佩服。” 张居正虽然看不上,但却当真心思深沉,面不改色,淡淡开口。 离开大帐后,张居正独自站在军营边缘,望着北方漆黑的夜空。 冷风吹过,他忽然打了个寒战。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明白此行的凶险,他不仅要见证一场可能的绞杀百姓,还要成为这场绞杀百姓的文饰者。 七日后,大军抵达太原。 山西巡抚率百官出城相迎,盛宴持续到深夜。 张居正借口身体不适提前离席,独自在驿馆院中踱步。 “叔大好雅兴。” 张居正回头,见是杨继盛站在月下,手中拿着一卷书册。 “仲芳也未赴宴?” 杨继盛苦笑。 “看不得那些谄媚嘴脸。” 他走近几步,叹息开口。 “陕北民变......” 他突然神色复杂,想到之前和阎赴同年赴考之时。 “想不到,他真的造反了。” “这天下还能修补,何须如此?” 张居正握紧拳头,笑的勉强,只深深看了一眼这个世道。 他忽然想起离京前,老师徐阶意味深长的话。 “叔大,此去多看多听少言,他日或有大用。” 夜风渐凉,杨继盛告辞离去。 张居正独自站在院中,望着天上那轮冷月,脑海中浮现出之前看到的景象。 三万明军的铁甲在烈日下泛着寒光,旌旗猎猎,马蹄声如雷碾过黄土。 那是足以踏足河套的精锐之师。 大军的铁蹄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而他已经看到了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这一刻,年轻的张居正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大明王朝华丽袍服下爬满的虱子。 他想起自己金榜题名时的豪情壮志,想起读圣贤书时立下的济世之志,也想起了之前和好友于京师把酒言欢时,一同立志要改变这个世道,如今却要成为惨烈百姓们和朝廷权势博弈的帮凶。 “好友......” 他低声自语。 “你怎敢?” 张居正指尖发白。 “这世道的规矩,早把造反的路堵死了啊......” 他比谁都清楚,好友的造反,几乎不可能成功。 且不说延按府无险可守,单单是分田一策,便是死路! 士绅宁可与严党分赃,也绝不会容忍一个分田的逆贼! 严党更是如此,他们可以容忍仇鸾杀良冒功,却绝不能允许有人证明不贪也能活。 更何况,儒家秩序下,造反永远是大逆不道。 即便阎赴列出缙绅官吏累累罪状,史笔仍会将他钉在乱臣贼子的柱上。 自古以来,商鞅车裂、王安石流放......革新者不得善终,何况造反者? “好友,你走错路了......” 第179章:成为天下人的棋子 朝廷大军开拔并不掩饰,轰轰烈烈,气势汹汹,一路直奔陕北。 三万铁甲洪流横跨山水,似乎要将延按府一个小小的反贼流寇碾的尸骨无存。 但彼时延按府内,阎赴反而并未在意。 如今他面无表情,正行走在府衙中。 现在他要去的地方,赫然是黑袍军新部,黑袍兵部。 眼下这里暂时只有张炼和老军户赵渀两人,但对于阎赴来说,已经足够。 张炼正在拨弄着算盘,计算攻打各县之后的粮草统计,赵渀则是盯着临时搭建出来的沙盘,神色亢奋又紧张。 他做了一辈子的边军老军户,如今刚刚崛起,便要面对朝廷三万精锐人马的围剿,说不紧张也是假的。 阎赴进来的这一刻,空气沉重如铅。 几缕光线费力地钻过高窗,浮尘在其间缓慢舞动,投下斜长而模糊的光斑,勉强照亮议事厅一隅。 赵渀,眼神却锐利如鹰,始终扫视着门窗缝隙投下的黯淡光痕。 他那双粗粝、刻满纹路的大手无意识地互相交握,仿佛在抵御无处不在的寒气。 羊皮袄子磨损得厉害,几乎看不出本色,沉默地散发着尘土和汗水混合的气息。 阎赴坐在主位,目光凝注在桌面粗糙的木纹。 “咱们得想法子,弄火炮了。” 张炼身形微微挺直。 “大人,您是说……” “边军里捂着的。” 阎赴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 “还有延按府那片库房里生锈的……佛朗机炮。” 那四个字,他念得很慢,像在掂量着锈铁的分量。 阎赴记得很清楚,这个时代,还叫佛朗机炮,红夷大炮是万历年后的叫法。 他更清楚,接下来,将会是火药的时代。 “佛朗机炮?” 张炼愕然,清瘦的脸上瞬间堆满了难以置信与焦灼。 “大人!那……那些能叫炮?我看过延按府中的记载,兵仗局新造的炮铳,完好无损的……十中存三都是烧高香!” “兵部那些老爷手指缝里漏下的东西,到了边军手里再刮一层油?怕是早就敲成烂铁了。” “大人!这些东西都是徒有其表的空壳子,就算侥幸能打响,炸了膛,伤的可都是咱们自家兄弟,这得不偿失啊,况且......” 他的目光快速掠过沉默的赵渀,带着强烈的忧惧。 “这等军国重器,朝廷命根子一般的东西,就算成了一堆锈铁,那些边镇的狼兵,他们就敢卖?他们凭什么卖给我们这些……反贼?” 赵渀抬起头,同样担忧的开口。 “大人,张炼说得在理。” “边军的库房钥匙,捏在谁的手心里?那些个游击、守备、参将……他们的胃口,比长城的豁口都大。” 他是边军的老军户了,比谁都清楚那些人的贪婪。 彼时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阎赴的黑袍。 “兵甲器械,私藏者斩,这可不是虚的,他们凭什么铤而走险,偏把刀子卖给想捅进自己皇帝心窝的人?天底下没这个道理,大人三思!” 阎赴眯起眼睛,终于动了。 他身体微微向后,靠在简易木椅的靠背上。 脸上并无张炼或赵渀想象中的凝重,反而缓缓地、牵扯了一下嘴角。 那是冷峭的笑意。 “凭什么?” 阎赴的声音不高,落在寂静中却有着金属碰撞般的清脆,每一个字都敲在其余两人的心上。 “张炼……老赵……” 他顿了顿,目光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从眼底闪过。 “你们看这些丘八,还当他们是食朝廷俸禄、忠心为主的兵?” 他微微摇头,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情绪。 “嘉靖二十八年了……” 阎赴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 “边军是什么?早烂透心了!杀良冒功,用老百姓的脑袋顶贼寇的账,领朝廷的赏银!这路数,用得还少么?他们自己的袍泽,该吃的空饷、该扒的军粮,哪一样手软过?” “这样的丘八。” 阎赴抬起头,那冷峭的目光愈发深邃。 “指望他们守着朝廷规矩,把库房里看着吓人实则无用的破铜烂铁当祖宗供着?” 张炼愕然张嘴。 阎赴根本不等回应,语调陡然转冷,如刀锋刮过骨缝。 “卖,他们当然要卖!不卖,反而不合情理!”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赵渀忧虑更深的脸。 “他们盼着咱们做大!做得越大,他们才越欢喜!” “盼着……做大?” 赵渀下意识地重复,布满裂纹的嘴唇因惊愕微微张开,这次他是真的愣住了。 “正是!” 阎赴斩钉截铁,手指点着桌面。 “如今朝廷急火火要调几万精锐来围剿咱们黑袍军,为了什么?不就是因咱们势大难制?” “那些九边的丘八,脑子清楚得很!朝廷越是慌乱,越要倚重他们这些能战之军,到时他们要兵要饷、要犒赏,户部敢不痛痛快快地掏?” “掏慢了,掏少了,那些丘八的腿脚就得软,营盘就得乱,流寇……可不就越剿越多?” 穿越之前,他对于崇祯朝的历史可是再清楚不过。 左良玉,王朴之流,为何剿张献忠李自成,从中原之地剿到七省震动? 阎赴的声音像冰珠落在铁盘上。 “所以!咱们闹得越大,杀得越凶,官军败得越惨!他们手里捏着的救火急务就越值钱!” “九边的老爷们要的,从来不是咱们的人头,也不是咱们的覆灭!他们要的是。” 他顿住,森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直刺二人。 “要的是一个杀不绝、剿不灭、恰恰好够朝廷焦头烂额、源源不断往外掏银子,却又始终不至于彻底失控、捅破天去的大贼!” 他的手指在空中用力一划,仿佛划开了一道暗流汹涌的鸿沟。 “这贼,就是他们的钱袋子!只要咱们黑袍军还在一天,还在北方一日,这些丘八的饭碗就能端得更稳当,油水就能从朝廷的仓库里淌得更欢!” 赵渀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猛地睁大,干涩的眼角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几下。 张炼原本挺直的脊背不知何时已经垮塌下去,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尽,只剩下灯油青光照出的苍白与失神的恍然。 他们第一次如此直观的看到这个世道的腐烂。 第180章:天下苦嘉靖久矣 “势均力敌……” 阎赴冷冷吐出这四个字。 “这才是他们要的聚宝盆!咱们……不是他们的眼中钉,是他们的摇钱树。” “所以,那些个破铜烂铁……” 他语速放缓,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笃定和几乎令人不寒而栗的平静。 “在咱们看来,是锈蚀的累赘,可在那些边镇将校眼里,是什么?” 阎赴伸出手指,在张炼面前空了的碗上方轻轻做了个涂抹的动作。 “是早就写在报销账册上的废铁!是已经核销过、报损过的东西。” “库房里的账本上,它们早就烂光了,没了,被风雨蚀尽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明白了吗?它们从来就不存在!既不存在,它们流到哪里,是埋在了土里、落进了河里、熔化了铸成了民间的铜盆,还是……最终出现在我黑袍军手里,变成轰向朝廷钦差大军的铁火流星……谁查?谁敢去翻那本死账?” “谁又愿意去翻?动了那本账,就是捅穿了九边军镇这几十年的窟窿眼!别说咱们黑袍军,就是京里的衮衮诸公,也未必想看到那个窟窿底下到底有多少烂泥臭虫!” 赵渀浑浊的喉咙深处发出低哑声,像是被无形的绳子骤然勒紧,那枯枝般的手死死抓住了自己破旧的皮袄。 兵部,粮道,军械……那些曾经熟悉无比、又恨之入骨的层层克扣与猫腻,那些写满风损,贼劫,不堪用的报废簿册…… 一个巨大的、阴森的拼图在他脑海中被阎赴冰冷的言语一片片强行拼凑起来,显露出一个他隐约猜到却始终不敢深想的真相。 在这煌煌大明腐烂躯干的内部,他们黑袍军的存在,竟荒谬地成了滋养更深厚腐朽的养分! 烛火又是一阵无风自动的剧烈摇晃,昏暗的光影在三人脸上诡异地跳动。 边军居然真的来了。 三日后。 寒意未散的清晨,吱嘎作响的车轮碾过冻土。 阎赴远远看着,目光穿透稀薄的雾气,无声地锁住那条从阴霾中挣扎而出、渐渐清晰的骡马队伍。 队伍前方,并非边军兵将,而是张炼。 押车队伍的核心,赫然是一名身着半旧边军百户战袄的军官,钱鹏举。 他并未策马在前,而是大喇喇坐在一辆堆满箱子的骡车上,双脚离地,随着车辆的颠簸一晃一晃。 他下巴微扬,那张微胖的脸上混合着贪婪与一种刻意营造的、居高临下的倨傲。 “张先生,辛苦引路啊!” 钱鹏举拖长了调子,声音带着一股腔调,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 他看着张炼,仿佛施与了天大恩惠。 “东西可都按谈好的给你拉来了!瞧瞧这分量!佛朗机炮!上好的火药!也就是我家将军体恤你们这些……呵呵,不易之辈!” “换了旁人,谁敢接这烫手山芋?” 他故意顿了顿,语调里的倨傲如同冷水般泼下。 几辆盖着破烂油毡的大车哐啷啷推到近前。 钱鹏举朝着自己的手下不耐烦地挥挥手。 “愣着干什么?开眼啊!让张先生,还有后面那位阎……哦,阎青天?看看咱的诚意!” 他口中说着诚意,脸上却满是不耐烦。 油毡猛地被拉开,呛人的灰尘和浓重的铁锈腥气扑面。 依旧是锈蚀斑驳、近乎散架的红夷大炮残骸,成捆如同废铁的鸟铳,以及几箱子发黑结块、掺着大量不明杂质的劣质火药。 张炼冷着脸,快步上前,抓起一根鸟铳,用力一拉火绳,纹丝不动。 火门处厚厚的红锈像铁块一样结实,他随手又将另一支看起来略好的往下一顿,只听咔嚓一声,腐朽的木铳托应声断裂,枪管歪斜地掉在地上。 张炼骤然冷笑起来,眼眸锋锐。 “百户大人!” “这就是你们口中上好的军械?” “这铳管锈死成这样,连火绳都拉不开!这炮架子,朽得跟豆腐渣一样,怎么用?还有这火药!半斤盐砂半斤土!塞进铳里不是杀敌是自戕!” 钱鹏举的反应却出乎意料。 他非但没有丝毫尴尬或歉意,反而像是被逗乐了似的,咧开嘴,发出毫不掩饰的嗤笑。 “张先生,这就急眼了?你也是个读书人,这就不懂了吧?什么叫上好的?” 他用手里的马鞭虚虚点了点那堆废铁。 “我告诉你,在朝廷的库册里,它们就是上好的,报损?报耗?那是兵部和咱们将爷该操心的事儿!你们能拿到手,就是天大的造化!” 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冷眼看着。 这群泥腿子闹得欢实,动静越大,顶住朝廷官军的次数越多,他们九边将士在皇上面前,腰杆子才挺得直,才能理直气壮地说。 贼势汹汹,非我边军不可制也。 没几十个营的弟兄日夜防堵,早就打到大同、宣府了。 就这份功劳,就这份作用,值多少银子? 所以啊,这群泥腿子,多撑些时日,多闹腾两下,这叫各取所需! “张先生,你是个聪明人,这笔帐,难道算不明白?还跟我在这儿掰扯什么锈啊霉的?” 不过张炼面色发青,到底是还要继续做生意,钱鹏举终于还是冷笑着。 彼时钱鹏举目光转向那堆废铁最深处,那里站着两名衣衫褴褛、神情惶恐,一看就不是普通兵卒的男人,缩在后面。 眼下被两个边军粗鲁地推搡过来。 “张先生,另外再送你个大礼!这俩是营里犯了点小错的匠户,手艺还马虎。你们这些铳炮要自己捣鼓,让他们修修补补,总能起点作用,不过,这价码嘛……” 他搓了搓手指,笑容变得无比贪婪。 “人,可不是那些报废的死物了,另算!” 一行人拉着空车,在钱鹏举夸张的笑声中扬长而去,重新没入浓雾。 张炼只冷冷看着,嗤笑一声。 这世道,是该造反了,早该造反了。 阎赴反而愈发冷静,踱到那堆冰冷的破铜烂铁前。 他凝视着锈蚀得严重的那尊炮。 崇祯…… 左良玉…… 王朴…… 历史的画面不断在脑海回荡。 “聚宝盆?” 阎赴低声开口,面无表情。 “你们把我当成了摇钱树,我却要用这朽木,燃尽你们这腐烂的根基。” 他那冷峭、带着炽烈火焰的目光投向远方西北巍峨的边墙方向。 第181章:钱是怎么来的 延按府,边军运来的器械火炮还在分类整理,并非一日之功。 朝廷大军也在行进的路上,阎赴如今也在思索着关于其他器械的事甲胄马匹必须提上日程了。 废弃屯堡外围新辟的校场上,呼喝声、马蹄声、金铁交击之声混杂一片,显出一种迥异于往日的粗砺生机。 阎赴、张炼与赵渀三人矗立在半塌的堡墙上,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下方操练的场景。 老军户赵渀眯着眼睛,扫过眼前景象。 “大人,这几日山西过来的马不错,膘肥体壮,脚力强韧,比咱们最初从缙绅手里抢的那些驿马强多了。” 新组的一百骑轻哨,配上这些脚力,撒出去百十里都不成问题。” 阎赴收回目光,沉声道。 “藤甲防劈砍尚可,却最惧火矢穿透,一旦遇上官军强弓劲弩或火箭,损失立现。” “长矛阵也需坚实步卒为基,机变不足,现在有了马,骑哨可纵跃百里,然我主力步卒,防护仍是最大短板。” “兵刃、甲胄,乃士卒保命搏杀之本。” 堡内一间原本还算完整的仓房被清理出来,昏暗的光线下,刚刚点验入库的另一批货物散发出铁锈、皮革和桐油混合的复杂气味。 这一次的主角,不是铳炮火药,而是人身上的屏障,甲胄。 阎赴没有丝毫犹豫,大步走向堆积的物品。 他蹲下身,像最细心的工匠。 张炼和赵渀立刻跟上。 此次甲胄与之前的破烂不同,这些甲胄主体是皮质,但在前胸、后背、肩部、臂膀外侧等关键部位,钉缀着大片打磨粗糙但还算厚实的长方形铁片。 铁片边缘有钻眼,用粗牛筋绳密密地钉在结实的熟牛皮底子上。 虽然工艺远不如朝廷精制锁子甲或山文甲,但对如今的黑袍军而言,已经是难得的重装。 阎赴眼中精光一闪,拿起其中一件,入手微沉。 “好东西。” “有此甲,兄弟们在第一排顶着箭矢冲锋,心里就踏实多了,胸腹要害基本能护住!” 阎赴语气终于有了些许温度。 “铁片取自哪些边镇报废的札甲、鳞甲甚至车马具上的铁料,也算难为他们了。” 张炼立刻应道。 “大人,这是属下与大同镇一个游击搭上的线,由宣府那边一个姓王的千户搞来的破烂重铸的。铁源混杂,工艺......只能说是把铁片钉皮子上了。” “工艺不急。” 阎赴点头,抚摸着铁片上的划痕。 “能用就好,匠户呢?” “来了三个打铁匠和一个制甲皮的熟手。” 张炼低声道。 “都是被他们营里当累赘踢出来的。有他们在,后续咱们自己也能试着修补、改制甚至做点新的。” 阎赴站起身,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良莠不齐的甲械,缓缓开口,声音在昏暗的仓房中回响,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冰冷。 “赵渀,从今日起,扩军改制。” “是!” “新增轻骑,百骑先行操练,赵渀,你亲领,择机扩编。” “务必练出一支剽悍如风的骑军。” 要和朝廷对峙,没有骑兵,在这个时代是绝对不行的。 三人重新回到堡墙上,望着下方在风雪中依然呼喊操练的军阵。 新到的几十匹马正由老练的黑袍军带着新挑选的骑卒熟悉马性。 马匹体态健硕,鬃毛粗硬,四蹄踏地沉稳有力,显然是北方苦寒地锤炼出来的好脚力。 赵渀看着那些马,忍不住又提了一句。 “大人,这山西的马,是真的好,贩马的那支,虽然操着山西口音,但看行止......怕是和军中有勾连。” 张炼接口。 “岂止勾连?根本就是替军将门销赃,大人,属下这段时间与他们打交道算是明白了,这帮九边兵痞,心早就是烂的。” 阎赴负手而立,目光仿佛能穿透层层风雪,看到西北边镇那看似巍峨坚固的高墙之后。 “岂止是烂?他们已经烂到了骨髓里,并且以此为谋生之道!你以为他们真心支持我阎赴造大明的反?” 他嘴角噙着一丝讥讽,声音冷冽地剖析着各方盘根错节的心思。 “九边诸镇哪个不在其中?” “边军兵阀支持黑袍军,核心就是一个字,利!” “他们要的是黑袍军像一根刺,扎在朝廷的背上,让他们能舒服地趴在朝廷身上吸血。” “至于那些马商,山西民风尚武,自古就与草原马市息息相关,边镇军将与当地豪强、走私商贾勾结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他们背后那些军将们更是巴不得通过提供马匹让我们闹腾得更欢,骑袭更广,给朝廷施加更大的压力,至于将来,银子落袋才是最要紧的,山西表里山河,兵商勾结的网,深着呢。” “至于这段时间前来接触的答部中的汉人流民,这倒是唯一一股不算纯粹为了利的势力。” “河套水草丰美,却已非我国故土,我延按起兵,对这些被掳或流落塞外数十载的汉人而言,和有价值。” “他们无法举部投靠,但小动作却是做得到的。” “钱、粮、兵器、甲胄、马匹......这些东西从哪里来?” “靠的就是这群延按府、乃至整个西北被我们拔掉的那些蠹虫。” 当初他执意要在延按府那个鱼龙混杂之地起事,并非只是是愤恨不公。 延按府,本身就是一个积累了无数罪恶财富的聚宝盆。 “我们起事迅猛,拔掉了延按府衙及辖下数个州县的一大批官吏豪绅。” “他们的抄家所得黄金白银、浮财古玩、粮食布帛,尤其是埋藏在深宅大院地窖里不敢示人的巨额现银,才是我们现在用来和九边兵阀交易的本钱。” 第182章:钱是如何搅动局势的 这一刻,阎赴望着下方校场上,那些精锐黑袍军将士们。 一切都在变,向着更强大的方向蜕变。 张炼看着眼前这正在成型的军势,深吸一口气。 “大人,九边兵阀视我如饵,欲养而肥之再宰,塞外归客视我如舟,盼渡回故土,而朝廷......怕是震怒难当,必欲除之而后快了。” 阎赴闻言眯起眼睛,也在思索。 接下来,他要考虑的,还有持续发展。 和别人做生意,总是有来往的,靠着从延按府那些官吏家里搜刮来的钱财,终究有用光的时候。 “张炼,炼铁锅和修火炮,铸兵刃之事如何了?” 阎赴提到此处,张炼倒是眼前一亮。 那些边军送来的东西虽然破烂,可到底有了完成参考,加上那群铁匠本就是边军中接触火铳火炮的好手,如今能在黑袍军这边过上好日子,吃饱饭,还有银子拿,哪有不卖力的。 “大人,目前火炮正在生产,铁锅也已经生产出第三批测试用的雏形,其他兵刃都在日夜不停的打造。” 彼时,张炼引在前方,于延按府后方郊野,抵达炼铁工坊。 炽热的气息混杂着铁腥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第一处作坊位于屯堡后山依着山洞开凿出的巨大空间内。 这里便是黑袍军如今的心脏,火器工坊。 阎赴在张炼引路下踏入洞窟,滚烫的气浪瞬间卷走了冬日的寒意。 十几名赤膊的精壮汉子正围着几座简陋但火力惊人的锻炉忙碌着。 洞窟深处,三尊相对完好的大炮炮筒正被匠户们费力地清理着内膛的锈垢,刷子蘸着醋浆和水拼命刮蹭,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旁边另一组人则小心翼翼地处理着一堆形状不规则的实心铁炮弹,仔细打磨掉粗糙的毛刺。 “大人,按您吩咐,内膛清理不敢马虎,务必平滑无碍。” 阎赴并未去看炮身,他的目光直接投向了旁边木架上整齐码放的实心炮弹和另一小堆用破布包裹、看起来松散得多的东西。 他拿起一枚冰冷沉重的实心弹,掂了掂。 “此物攻城略地,摧墙毁屋自是利器。但两军对阵,阵列厮杀,一发打去,又能扫倒几人?”他的声音不高,却在嘈杂的锤击声中清晰传入身后匠户的耳中。 匠户头领老王,一个满脸煤灰、双手疤痕累累的老军户出身工匠,连忙回禀。 “回大人,军中开花弹倒也有,但那玩意儿……” 他露出为难和无奈的神色。 “里头填的药,咱们这儿提纯筛了好些遍,看着还行,可那铸铁蛋壳厚薄不均,做大了怕飞不远,做薄了十放九炸膛,就算不炸膛,炸开的铁片也稀稀拉拉,威力……聊胜于无!” 阎赴放下实心弹,手指轻轻拨开破布,露出里面一堆大小不一、棱角锋锐的碎石子和一些形状不规则的碎铁块。 这正是他前几日下达的命令。 在无法稳定生产可靠开花弹的情况下,将大量的碎石、废铁片填塞进薄麻布袋里,当作霰弹来用。 “碎石子、铁渣滓,攻城无用,但两军对垒,百步之内,用炮打出去……” 阎赴眼中闪烁着冷酷而务实的光芒。 “便是无数飞蝗,无须多么精准,一片过去,重甲眼面罩也挡不住,皮甲藤牌更是千疮百孔,对无甲之人,更是屠戮场!” 他拿起一块边缘锋利的碎铁片,在手中翻转。 “火药只需将其推出炮膛,要的是铺天盖地,要的是伤而不杀。” “伤一人,其身边两人需抬,三卒废,阵线自溃。” 这种近战霰弹的思路,充满了原始而野蛮的实用主义,正是阎赴对现有火炮效能不高的补充。 阎赴将铁片丢回堆里。 “量要大,装填要简便,炮子配火药,都要分格存放,确保战时能迅速装填霰弹,开花弹继续试着做,但霰弹,是当前最实用之物,不可怠慢。” 他环视了一圈,看着锤打出矛头、修整着长矛木杆、给新制藤牌浸油晾晒的各个角落,又检查了新出炉的几柄适合近身搏斗的短柄厚背刀。 每一样东西,都粗糙,都廉价,但都指向一个目标,以最低的成本,在最短的时间内,赋予这支军队在阵列与混战中最大的战斗力。 “走,去瞧瞧咱们的军资来源。” 阎赴转身,衣袍带起一阵风。 第二处作坊却不在山洞里,而是在屯堡外的一片避风谷地。 这里的气氛截然不同。 不再是打铁的轰鸣与火药的刺鼻,而是木材燃烧的噼啪声、陶土在窑中爆裂的闷响、以及一种……浓郁的铁气。 数十个临时搭建起的土窑熊熊燃烧着,窑口喷吐着炽热的火焰。 大量工匠和妇女孩子都在忙碌着。 有人在附近山脚采掘红褐色的粘土揉捏摔打,有人在制作简单的陶范,更多的人则围在一个个巨大的圆形砂范或陶范旁忙碌。 阎赴和张炼走近时,正看到匠人将炽红的铁水从坩埚中倾倒进一个巨大的圆形砂范里。 待铁水稍凝,匠人们小心翼翼地拆开砂范,一个巨大的、乌黑锃亮、圆底阔腹的……铁锅雏形便显露出来。 这锅体形硕大,锅壁厚实,一看便知极为坚固耐用。 阎赴目光扫过。 边地苦寒贫瘠,铁器本就稀罕。 农人用的小铁锅需精铁打造,费料费工。 而军中用的大灶锅更需厚重耐用,更是供不应求。 这大黑锅,便取其体大、壁厚、耐烧、便宜四类好处。 材料用的是缴获兵刃、破甲熔炼的杂铁为主料,掺了些新采的矿石炼出的铁水,谈不上精良,但胜在量大皮实,工艺简单。 张炼也激动的看着。 “这些东西的销路,全是靠山西来的商帮。” “他们几乎有多少要多少,借口是边民生活艰难,边军后勤紧张急需新锅补充。” “这些东西,他们运回去,一部分发给隶属的屯堡军民收取人心,一部分直接卖给草原上的部落。” “鞑子也缺铁锅,山西那帮人,左手从咱这儿低价买走大黑锅,右手运过边墙,转手卖给那些与俺答部有联系的部落商人,交易完,这些商队返程时往往便顺道捎来我们采买骏马!” “我们黑袍军……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有点手艺的锅贩子。” 锅贩子? 阎赴忽然笑了。 天下人皆在利用我! 都把我黑袍军当成了棋盘上的劫材,当成了熔炉边拉风的苦力。 欲以我为炉火,熬炼他们的富贵。 吾阎赴便以这天下为砧台,锻打我的开天刀锋。 看是谁的火,焚谁的枷。 看是谁的锅,烹谁的骨! 第183章:打仗需要钱,钱怎么来? 延按府外围,流民如同越冬的蝼蚁,望不到尽头。 这些都是听到黑袍军分田分粮后,悄悄从各地奔命来的。 阎赴出现时并无旌旗鼓角。 他仅带了赵渀、张炼,一身朴素黑袍,策马而至。 是的,这些流民也是资源,朝廷正在准备绞杀,大批量流民囤积延按府,用之则成利,不用则成弊。 勒马停在流民聚集最密、气息最微弱的一片洼地前。 人群如惊弓之鸟,缩的更紧,枯槁的脸上有些许期待,但也有恐惧。 阎赴下马,老靴子陷在冰冷的烂泥里。 “凡有力气、愿做工的男女,每日管两顿热饭,干饭、稠粥轮换,管饱,有娃的、年老的,可以优先领粥菜。” “堡外开出了大工棚,挤着睡也能挡风遮雪。” “木匠铺日夜赶制草垫铺板,一棚一铺轮着先用,妇孺病弱,优先安置背风处,我们有草药郎中,能抓药草熬煮汤剂,不收钱。” “活儿是累,烧窑、劈柴、垒砖墙、煮饭浆洗、缝衣织厚布、开荒整地......但只要肯下力气,就饿不死你。” “做得好,有力气的汉子,做得快心灵巧的妇人女娃,过段时日,堡内管事的、小工头儿,就从你们里面选!工钱按出力多少算,分粮分油盐布头!” “最后,愿意留在延按的,由军府丈量清册,给你们分荒地,借工具,让你们有自己的地,种自己的粮!” 一条条,具体得如同滚烫的杂粮粥,砸在冻土上。 热饭?管饱?避风的工棚?不要钱的药?还有地分! 这简直是梦里都不敢想的事情。 窃窃私语声如同野火燎原般蔓延开来。 他环视着渐渐激动起来的人群,大声开口。 “是靠双手挣命活下去,等到春天看一眼自己的地?还是继续躺在这烂泥地里等死,变成官府口中不知谁家的枯骨?” “我们跟你走!” “阎青天!俺信你!” “挣命!挣命!” 阎赴站在那里,一双眼死死盯着这片沉重而炽热的跪拜。 屯堡外的谷地,烟火气一日浓过一日。 清晨,卯时,阎赴站在堡墙高处,望着下方忙碌喧腾的景象。 这里,不再是纯粹的军营杀伐之地,反倒渐渐有了几分集镇生聚的雏形。 原先聚集在此的大批流民,不再惶惶不可终日,而是在黑袍军的安排下找到了各自的活路。 大黑锅作坊依旧是最核心的所在,十几座土窑日夜不停地吞吐着火焰。 紧挨着锅坊,另辟了几处地方是其他日用生产。 一处是小铁器场。 这里的产品杂而小,多是菜刀、柴刀、锄头、镰刀的毛坯铁件,再经铁匠简单开刃打磨。 工艺简陋,远不如市面上精细,但也厚实耐用。 一处是厚布坊。 成垛的粗麻、葛布堆放着,从缴获和被抄豪绅家库房清点出来,也有向附近村落收购来的。 上百名妇人和半大孩子围坐在一起,手持粗大针和捻得紧实的麻线、葛线,正埋头缝制。 她们面前是一堆堆裁剪好的粗厚布片、麻絮片和零碎的旧羊皮、狗皮。 穿脱方便,保暖有限,但胜在量大易制。 另一些人则在缝制简易鞋帮。 巡查结束,回转府衙,议事厅偏室,气氛截然不同。 赵渀站在阎赴身前,恭敬地汇报着另一项进项来源。 “大人,按军令,这些日子我带人核查了延按府境内,尤其是城西、城北几处依附官府、对百姓盘剥甚重的缙绅地头蛇家产罪状。” “已办了两家,其余几处也锁拿在案,清点查封了。” 阎赴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堡内新清理出的几个大库房。 那里堆满了刚从李府、林府以及其他几家查抄来的东西,成箱的银锭、散碎铜钱、地窖藏粮、皮货绸缎、布帛家具......这些缙绅大户,正是延按府乃至整个大明地方腐烂生态的一环。 这查抄,是掠夺,更是另一种生产。 以律法为刀,斩断腐朽的根系,榨取其中残余的养分。 粮,布,钱,铁锅小铁器,粗布麻衣......这些东西滋养着堡外的烟火,支撑着新马的精壮,喂养着校场上操练的士卒。 彼时他终于迈步离开议事堂,张炼跟在身后。 “走,去看看咱们之后拴豪族的绳子。” 延按府后山隐蔽的坳地里,几座特制的砖窑日夜不息地吐着炽热。 此处远离军械作坊的喧嚣,烟气中隐约浮动着一丝迥异的、令人心脾为之一清的奇异甜香。 阎赴立于一间特意开凿出的、通风良好的石室内,神情专注。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气和多种花草的馥郁芬芳。 石室内安置着几套粗糙的土法蒸馏装置,笨重的铜锅、粗陶冷凝盆,以及盘绕的竹制冷凝管。阎玄正在一旁监察。 毕竟这年头酒是真正的奢侈之物,耗费的粮食不知道多少。 “大人,看,这是头一道花头水。” 阎玄用特制的长柄木勺,从冷凝管出口处接了小半勺无色透明的液体,凑到鼻尖轻轻扇动。一股极其纯粹、浓烈而鲜活的苦橙花香气猛地冲入鼻腔。 阎赴没有直接嗅闻,只是仔细观察着液体的状态。 “按大人吩咐的方子,取延按后山野生苦橙树新绽之花苞入缸,先薄薄敷一层盐杀青,待到析出部分花中水汽,半日后沥去盐水,尽得湿润花泥。” “取本地私酿重烧酒,反复蒸馏提纯至近无色,再取干净泉水三份兑烈酒一份,得高度醇水为基。” “将苦橙花泥层层铺于特制竹屉内,置于醇水之上,并不浸没。” “铜锅密封,慢火加热,醇汽蒸腾,凝为此花头水,香气最纯正高昂,但产量极少。” 阎玄又取过另一陶罐,里面是稍显浑浊的淡黄色液体。 “花头水之后,继续蒸馏,则得二露水,三露水,混入橘油,再经陈放于新烧制之陶瓮内沉淀滤杂,装入这些密封瓷瓶。” 他捧起一个小巧的白瓷瓶,瓶塞以蜡封口。 “如今这东西便算做好。” 阎赴拿起一瓶封好的瓷瓶,拔开蜡塞。 香气之纯正馥郁,远非市面上昂贵的苏合香等物所能比拟! 成了! 第184章:大明通敌! “这东西若能运抵苏杭,一瓶五两纹银,也得被豪奢之家争抢一空。” 阎赴将瓷瓶握在手中,感受着那冰凉的釉面,面无表情。 “让我们当狗?哼,他们以为天下只有刀枪能杀人?” 他目光灼灼,望向东南方向。 “阎玄!” “在!” “备快马,精选三十瓶极品凝香露,日夜兼程,奔赴宁波府,寻当地巨商周氏。” “周家?” 阎玄微怔。 “宁波周氏?大人,那可是东南海贸巨头之一,根基雄厚,族中多有子弟在朝为官,与封疆大吏都有联姻,一向眼高于顶......” 他虽年少,这段时日跟着黑袍军走南闯北,倒是多了几分见识。 “要的就是这等庞然大物!” 阎赴斩钉截铁,眼中锋芒毕露。 “小门小户,岂吞得下这搅动乾坤的凝香露?就是要用这香饵,钩住江南第一等的鱼,去吧。” 一月之后,阎玄身裹厚氅,风尘仆仆的身影出现在宁波府城东巨宅。 周氏别业松鹤堂外。 通报身份为西北延按府奇珍商人的阎玄,足足在偏厅候了三个时辰,才被管家引入正堂。 年逾六旬、须发花白、保养得宜的周氏族长周伯庸身着名贵苏绸夹袄,正闭目捻着一串沉香佛珠。 他身后侍立着几位锦衣华服的周家核心子弟,目光打量着眼前这个衣衫半旧、却身形挺拔如青松的少年,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西北苦寒之地,地瘠民贫,能有何奇珍?敢劳烦我周家门房传话?” 周伯庸眼皮都没抬,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阎玄无视了那些刺人的目光,解开裹在怀里的锦盒,一层层揭开厚重的保温棉布。 他没有一丝谄媚或不安,动作沉稳地打开锦盒,取出其中一只密封的白瓷瓶。 他没有立刻奉上,而是拔开蜡封的瓶塞,托在掌心。 “西北延按府,凝香露,请周老品鉴。” 瓶盖打开的瞬间,一股异香,如同初春融雪,顷刻间炸开。 几个周家年轻子弟猛地吸了一口气,眼睛瞬间亮起难以置信。 他们打小闻过无数海外珍奇香料、名贵花露,却从未嗅过这等异香。 这味道,足以让江南那些最顶尖的调香师自惭形秽了。 周伯庸捻动佛珠的手指骤然一顿。 原本耷拉的眼皮猛地掀起,浑浊的双眼里射出两道精光,死死盯住了阎玄手中的瓷瓶。 那股霸道的香气......此等奇香,价值连城! 非帝王家,恐无福消受,若握有此物......江南、甚至京师的香料市场......他强行收回失态的目光,浑浊的眼珠里精光剧烈流转,贪婪与惊骇交织。 面上却迅速恢复古井无波,缓缓开口。 “倒是......颇为新奇,阎掌柜,此物从何而来?意欲何为?” 阎玄迎着周伯庸那双看透人心、充满算计的老眼,声音清晰。 “独家秘制,天下无双,此来,欲借周家通衢南北、辐辏商旅之势,将此凝香露行销苏杭、金陵、乃至京师。” “哦?” 周伯庸端起案上的青花盖碗,轻轻撇了撇浮沫。 “既有天下无双之奇货,何不自立门户?寻我周家,总要有所求。” “说吧,你们......想要什么?” 彼时,你们二字落下,老狐狸目光锐利如刀,试图切割开眼前少年背后的势力。 阎玄微微一笑,笑容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底气。 “所求有三,其一,今日所携三十瓶极品凝香露,周家需立时支付。” “以优等粳米为价码,一瓶作价三石!” “三石?!” 旁边一个年轻子弟脱口而出,语气满是荒谬。 “一瓶香水换三四百斤精米?你怎么不去抢?” 这价格,相当于近二十两银子一瓶了,寻常人家吃几年的粮。 周伯庸摆了摆手,制止了子弟的喧哗。 他的心跳其实也在阎玄报出价格时漏了一拍,一瓶三石精米?这简直是金水银珠的价格。 然而他更知道,此香值这个价,甚至更高。 在江南豪奢的圈子里,这将成为身份象征,利润无法想象! “其二,此批交易后,我部将每月定期提供不低于百瓶成品。” “销售所得,周家可得纯利之四成。” 他语速不疾不徐,却让周伯庸眯起眼睛。 四成纯利。 无需投入秘方、无需组织生产,仅凭销售渠道和信誉担保,便能坐享金山。 天下还有这等好事? 但如此巨大的利益,所求绝不会仅仅是米粮! “其三,亦是重中之重,我部需周家定期、暗中输送以下物资,粮秣、上好金华良种猪崽一百口、粗细麻绳、织布棉线、上等火硝、精炼硫磺、各色缝衣针、火镰火石......乃至些许治病良药种子。” 他每念一样,周伯庸的眉头就跳动一下。 这清单怪异至极。 粮秣好说,猪崽农家之物,铁锅麻绳棉线针头等日用杂项也可理解,但夹杂其中的少量火硝硫磺......还有药种?这绝非普通商贾所为。 这哪里是交换? 这分明是武装和滋养一支......需要隐蔽补给的人群。 这少年背后站着谁? 周伯庸久历风浪,一瞬间心中已转过无数念头,终于深吸了一口气。 西北延按? 那支胆大包天、震动北疆的黑袍反军! 彼时周伯庸深吸一口气。 四成纯利,垄断香市,泼天的富贵......阎天的声音还在继续。 “以上所请物资,以粮秣为基准折算凝香露货款。” “首批三十瓶,换精米九十石,另加金华猪崽十口,麻绳百丈,线针五百口、火镰五十枚。” “余者可在后月货物中分期扣除,周家为我行销,物资运抵延按府北黑石渡口,自有人接应。” 这名少年顿了顿,忽然笑了。 “香露乃独家所有,配方工艺万金难求,天下除了我部,再无人能制,其中干系,以周老睿智,当不必小子赘言。” 足足半盏茶功夫,周伯庸猛地睁开眼,眼中那些算计、犹豫已被一种近乎狂热的贪婪所取代。 “好!” “物资十日内送到黑石渡!下月供货日期,定在何时?” 第185章:资敌! 陕北来的少年商人走了。 彼时,宁波府周家别业松鹤堂最深处的暖阁,门窗紧闭,厚重的锦帘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窥探与寒气。 案几上,三只打开的白瓷瓶散发的醉人气息,已然无声地渗透进每一寸空气,也缠绕在围坐其间的三位老者心头。 除主位上的周伯庸外,左右两侧分别是冯氏族长冯季安,郑氏族长郑元善。 他们手中皆持有一份清单。 九十石精米,活猪,铁锅,绳索针线,硝磺......周伯庸已将阎玄的来访、交易的实质以及西北延按府的背景和盘托出。 暖阁内一时沉寂,只有凝香露的馥郁和炭火的噼啪在空气中流动。 “黑袍军......阎赴......” 冯季安的手指在清单上精炼硫磺几个字上重重敲击了一下,打破了寂静。 他抬眼看向周伯庸,声音低沉却带着海风般的穿透力。 “沾上硝磺,一旦事泄,就是资敌的大逆之罪。” 郑元善捻着山羊胡,浑浊的老眼微微眯起。 “冯兄所言不差,那小知县胆大包天,竟真敢在延按起事,如今更引得边军暗中资粮。” “哼哼,朝廷那帮老爷们不是瞎子聋子,边军的小动作,真当上面毫不知情?”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浓浓的笑意。 “养寇自重!古已有之,本朝尤甚!” “何止是边军养寇?” 周伯庸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将话题引向更深的水域。 “郑老提起朝廷......今日在座,皆非外人,老夫倒想问问,今上......又如何?” 他目光扫过冯、郑二人。 “诸位家中子弟或在市舶司,或在府衙县衙,或在南直隶、京师衙门里行走,这几年所受掣肘与‘提点’,只怕比往年加起来都多!” “圣上......对东南海贸之利,是越来越眼红了!” 此言一出,冯季安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仿佛想起了极为不快之事。 郑元善则深深吸了口气,那凝香露的甜香似乎也变得有些刺鼻。 “几年前。” 冯季安眯着眼睛。 “朝廷派来个朱纨,总督浙江福建两地军务兼巡抚,何等权势?” “此人刚愎自用,不知深浅,硬要捋顺什么法度,严查私港,欲彻底开海禁由朝廷专营,断我等生路。” 他声音压低,眼中寒光闪烁。 “若非东南齐心协力,逼的此人身后名裂,这东南的天,只怕早在三四年前就换了他皇帝的人来管了。” 郑元善冷笑连连。 “哼,死了个朱纨又如何?” “皇帝想伸手东南的心,可曾死过?” “这些年,中枢派来清理地方冗员、厘清赋税账册、督查市舶司榷税的钦差清流,还少吗?” “虽说大多被我等或敷衍、或塞钱、或寻个错处参劾掉,可终究不胜其烦!” “皇帝老子是看准了,东南这块肥肉,市舶司一旦真正开禁、纳入朝廷正朔管辖,我等世家百年经营的海上通衢,这泼天的财富,就得割一大块喂给他朱家的内库。” 暖阁内的空气陡然变得凝滞而炽热,充满了被压抑已久的愤懑。 皇帝对东南的觊觎,对海贸暴利的垂涎,如同悬在三家头顶的利剑,虽未落下,却寒芒摄人。 朱纨的前车之鉴固然令人快意,但也彻底暴露了皇帝试图削夺东南世家特权的决心。 皇帝近年来行事是越发肆无忌惮了。 “所以......” 周伯庸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地扫过冯、郑二人。 “边军养寇。” “这法子不错!” 他意味深长地转头。 “阎赴此人,如今看来,倒是个妙人,其麾下黑袍军,非是寻常流寇!” “能在延按府立住脚跟,暗合边军养寇之谋,更弄出此等暴利之物......其所图不小!而其锋芒所向,如今正对中枢!” 冯季安眉头紧锁。 “周老之意是......我们也学那山西豪强和边军?投喂这头北地之虎?”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在那份清单上。 “可风险......” “风险?” 郑元善突然冷笑一声,他那看似老迈的眼睛里,此刻闪烁着精明与冷漠。 “冯兄还看不明白?那山西佬、那贪鄙边将能养虎,我等为何不能?” “我们给的是什么?粮食,铁锅,猪崽,火硝硫磺才多少?” 他声音低沉而清晰。 “而我等此举,一则换取了这暴利的凝香露渠道,二则,这阎赴,这把被他人磨砺的刀,砍的可是京城里的那把龙椅。” “当今陛下对东南的虎视眈眈,尔等深有体会,若任由他整顿吏治、削平地方、重掌海贸之利,充实了内库,巩固了权柄,下一步是什么?刀斧早晚会落到我等头上。” “搅吧,搅吧!能让嘉靖和他的朝堂焦头烂额,牵制其精力,损耗其威信和财力,甚至动摇其根基,这对我等东南,有百利而无一害。” “最好是把陕西道,甚至把中原搅得天翻地覆,让皇帝老儿知道,再动东南,他的内库能支撑几时。” “这天下......并非他一人能牢牢捏在手心!” “养寇,不止在边军,亦可在我等一念之间。” 冯季安喃喃接口,眼中那一丝疑虑正被巨大的贪婪和算计所取代。 他豁然开朗,这哪里是资助反贼,分明是投下一枚棋子,驱虎吞狼。 朝廷疲弱,地方才能稳固!皇帝越头疼于内乱,就越没心思和力量对东南市舶司动手。 这买卖,值! 此乃借刀杀人之计,亦是釜底抽薪之策。 关键在于......这把刀,够不够硬,值不值得我们继续投注。 冯季安的眼神依旧锐利,说出了核心问题。 “周老,反贼开出的条件丰厚,首批物资我们三家凑一凑,九牛一毛,当是投石问路!” “但后续若要有源源不断之物......这就不能只看这凝香露的香味了,要看那阎赴和他手下黑袍军的骨气和本事。” 周伯庸重重点头,眼中闪烁着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光芒。 “冯兄所言极是,此乃头一次,亦是观风之验!” 他手指重重敲在桌案上,制定下无形的规矩! “首批物资,即刻按量筹备,优先保证品质,万不可做手脚!务必如期、足额送达黑石渡口,显示我等诚意与能力!” “但要告知那阎玄,所有物资交接,必须避人耳目,痕迹抹除干净!” 他目光转向西北方向,仿佛能看到那片寒冷土地上飘扬的黑色旗帜。 “接下来,朝廷围剿必至,若那阎赴仅仅是运气好的流寇头子,在真正朝廷强军面前不堪一击,顷刻覆灭......” “那我们损失些物资,只当买那几十瓶凝香露,日后朝廷查问起来,推给手下不察,被流寇商贩欺骗。” 他的语调陡然转冷,带着一丝狞笑的期待。 “但......若那阎赴真是头有爪牙的猛虎,能抗住至少一轮朝廷重兵压境的围剿,不仅能抗住,更能打出威风,使其黑袍之名震动关中,那么......” 周伯庸与冯、郑二人视线再次交汇,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赤裸裸的、贪婪的火焰.“那么,这就不是一笔买卖了,而是一个能持续不断地给嘉靖皇帝抽血、挖墙脚的活宝库。” “他强一分,皇帝就弱一分,皇帝越弱,就越不敢动我们东南的根本。” “后续他所需要的铁料、船板、精铜、甚至......精炼火器所需之物,只要他有命来拿,有能耐消化,我们,就敢给。” “哈哈哈!” 三位执掌江南财富与地下秩序的巨擘,第一次因为这来自西北苦寒之地的反贼而发出了心照不宣的笑。 第186章:算计的人太多了 与此同时,京师。 文渊阁深处。 千年紫檀大案上,宣大总督的密奏与锦衣卫呈递的江南、山西线报摊开着。 当朝首辅严嵩,须发胜雪,枯坐椅中,指尖缓缓滑过纸页,发出沙沙轻响。 窗外透入的微光勾勒着他脸上刀刻般的沟壑,唯有偶尔抬起的浑浊老眼中,闪过一丝鹰隼般的精光。 “延按小吏弃官,聚众黑旗,竟至如此规模?” 他的声音如同古庙尘埃,低不可闻。 “江南宁波府周氏,山西粮道,边军,蒙部汉人......” “有趣......” 他低声自语。 这不只是一场简单的叛乱,更像一张由贪婪、野心和绝望织成的网。 江南商贾见利忘本,山西豪强胆大包天,边军将领养寇营私,连塞外的游魂都想来掺一脚......天下熙攘,利字当头,皆以为西北之火,可供自己取暖。 这位历经三朝、深谙平衡之道的老狐狸,只嗅到了混乱中潜藏的机会与风险。 “陛下......会如何看?” 他眼帘微垂,似乎在盘算。朝廷的钱粮兵饷流向边镇,边镇的残破军械和物资却暗中涌向反贼? 这中间的油水链条有多深? 能牵扯到谁? 哪些人可以趁机敲打? 又有哪些人可以利用此事去攀咬? 严嵩的目光重新落回密报。 他不在乎阎赴能否成气候,他在乎的是这场乱局会掀开多少官场暗疮,这些暴露的关节,才是他这位首辅赖以制衡、固权甚至从中渔利的材料。 至于那个小小的延按反贼? 不过是一枚即将被碾碎的棋子,或是砸向别人头上的砖头罢了。 他缓缓阖上密报,苍老的脸上无悲无喜,只剩下一片深沉的算计。 另一边。 吏部衙门,公案之后。 高拱手中同样握着一份关于西北乱局和各方暗流的线报。 锐利的目光快速扫过,如同刮骨钢刀。 “好一盘大棋!” 他站起身,踱至窗前,俯瞰着京师。 “一群鼠目寸光的蠢物。” “真当这江山是他们囊中玩物不成?” “错了!全都错了!尔等蝼蚁!莫说这阎赴不过区区一隅蟊贼,便是真有了几分气象,你们选他,便是选了死路一条!” 别人不知道,他可清楚龙椅上那位。 左顺门前,百官伏阙痛哭,以为众志成城,定可撼动圣意!结果杨廷和,天下清流领袖,门生故旧遍布朝野,陛下雷霆出手,杖毙者众,贬谪如潮! 杨氏根基瞬间被连根拔起。 权倾朝野者一朝倾覆。 这些年司礼监一出,内廷权柄陡增,内阁之权被分制收拢。 多少勋贵将门、封疆大吏,自恃根深蒂固,稍有跋扈逾矩,皆被陛下或明或暗的手段削得灰飞烟灭。 这天下,从未能脱离圣心独运。 东南豪强,树大根深,视朝廷法度如无物。 皇帝就敢派朱纨总督浙闽,手握生杀大权,去捅这个天大的马蜂窝。 朱纨固然刚愎身死,背后却是陛下对东南铁了心的试探与敲打。 东南世家以为自己赢了? 他们只是用朱纨的血暴露了自己的狰狞,那位心里记着呢。 那位在等,在蓄势! 他在让这溃疡烂到深处,恶相毕露。 届时圣意一动,大军所指,管你是拥兵自重的边将、盘踞地方的豪族、通敌牟利的奸商,亦或是被贪婪豢养的恶犬。 皆在权衡一念间。 尔等今日之投资,便是彼时之罪证。 死路......死路一条。 另一边,幽深的司礼监值房,灯火半明半暗。 檀木桌案前,掌印太监陈洪身着蟒袍,面白无须,眼神阴鸷如潭。 他正提着一杆极细的朱笔,在一份关于山西边军后勤粮秣异常的奏报上圈阅着,动作轻柔得没有一丝声响。 桌上另摊着两页更小的密笺,一份来自东厂在宁波的眼线,描述周家商队近日有大量粮食、铁器启运,方向不明。 另一份则简短写着。 陕北黑旗,得锅铁盐药,气象颇张。 陈洪只是瞥了一眼那两页密笺,嘴角微微下撇,扯出一个无声而刻薄的弧度。 没有惊异,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思考,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高高在上的冰冷。 他蘸了蘸那如血般粘稠的朱砂,笔尖悬在关于边军的那份奏报上,似乎想批示什么,却终未落下。 他的目光移向窗外那象征着皇权巅峰的宫阙重影。 猩红的朱笔无声地搁在笔架上。 沉默,在这密不透风的值房内蔓延。 司礼监掌握着帝国最阴私的力量,知晓一切阴暗,却只需耐心等待,等待着那位心深似海的帝王,最终落下旨意的时刻。 彼时,任何所谓的投资和筹码,都将成为碾向押注者自己的碾盘。 第187章:仇鸾 朝中诸臣,江南蒙古,山西大同各部目光凝视陕北之时,延绥镇的朔风似乎刮得格外凛冽凄惶。 一支庞大的军队,如同浑浊冰冷的铁流,正缓慢而沉重地碾过黄土高原的沟壑,向着延绥镇所辖的延按府方向压来。 总督此路军务的,正是新晋挂兵部左侍郎衔、提督五军营兼领剿匪大军的仇鸾。 仇鸾的起落,倒像是朝廷这十数年党争倾轧的一个缩影。 嘉靖二十五年,时任甘肃总兵的他,因贪鄙跋扈,克扣军饷,纵兵扰民,被时任三边总督、素以刚正严明著称的曾铣上本弹劾。 若非曾铣在后来严嵩与夏言那场震动朝野的首辅之争中,因支持“复套”之议而成了牺牲品,被盛怒的嘉靖帝以“轻启边衅,罔上贪功”罪名处斩,仇鸾怕是要在大狱里终老了。 此人一出狱,便以三千金巨资开路,搭上了炙手可热的当朝首辅严嵩,更毫不犹豫地匍匐在地,口称义父。 这份钻营投靠的本事,加上严嵩在军中将门安插亲信、削弱异己的需要,仇鸾竟得以火箭般蹿升,如今更握住了这征讨“陕北反贼”的重权。 这一刻,帐幕厚重不透风,巨大的牛油火把噼啪作响,将帐内人影扭曲着投在幕布上。 巨大的榆木条案上摊开延绥地图。 仇鸾高踞主位,面前铺开两张名单。 一张是兵部调拨军力明细,一张是拟定的进剿方略。 下面分坐五六员将官,神情各异。 左首是仇鸾从京师带来的心腹参将,中军都督府派来的监军副使,右首则是延绥镇协剿副将、河北卫所来的都指挥使,脸色最差的是一位宣府来的游击将军。 “诸位。” 仇鸾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拿捏的威严,敲了敲那份兵力名册。 “圣上隆恩,念西北匪患猖獗,特拔京营精兵健锐,并调各镇劲旅,合兵五万,以雷霆之势犁庭扫穴。” 他手指点向名册。 “石将军,你说说,前军石炭营,实兵几何?何等兵员?” 被点名的京师参将石将军是个方脸汉子,盔甲精良,起身抱拳,声音洪亮。 “禀总督大人,前军一万实员,本部抽调五军营精兵三千,具甲执锐,三千营选锋马军两千,弓马娴熟,另有京营神机队一千,配发鸟铳五百杆、盏口将军炮二十门。” “余者四千,为延绥镇选练之卒。” “皆为可战之士。” 帐内众人目光微动。 那京营装备,实打实的精锐。 仇鸾满意颔首,目光转向延绥副将张副将,此人面皮黝黑,额头刻满风霜。 “张副将,你的协防兵,驻扎何处?能战否?” 张副将起身,声音干涩。 “回督宪,卑职所部万人,分驻杏子堡大营及老君洼、黑林寨等据点,扼守各大小通道。”他犹豫了一下。 河北卫所都指挥使王都司赶紧起身,胖脸上挤出谦卑的笑。 “督宪!河北来的一万弟兄,可都按兵部勘合到了,驻扎在杏子堡外围。粮草辎重也在加紧转运,定为大人前驱!” 宣府的游骑将军雷游击是个精瘦的汉子,此刻闷声道。 “督宪,宣府抽调三千马步,实兵实甲二千八,这风雪天赶路,掉了队了,都屯在黑林寨。”他不像王都司那般谄媚,语气生硬。 仇鸾扫了他一眼,目光落回地图,指向一个孤悬东北的点。 “吴堡乃延按府门户,狼嗥谷咽喉,阎匪若要狗急跳墙,袭扰我粮道或接应外援,此处必是首攻之地。” 他的手指狠狠戳在地图上那个代表堡垒的墨点。 “孙把总部已在此驻守多日!其人虽为延绥旧将,本督亦多加训勉!石将军!” “末将在!” 石参将霍然起身。 “着汝前军精兵,即刻整备!一旦吴堡示警,遇黑袍匪贼主力来袭,尔部立刻轻装简从,以精骑为先锋驰援!本部神机炮队随后开拔,务必在匪寇立足未稳之际,将其主力尽歼于吴堡下!” 仇鸾语气森冷,狞笑开口。 石参将抱拳。 “末将遵命,定教匪寇有来无回!” “张副将!” 仇鸾再度点将。 “卑职在!” “你部万人,驻守大营及侧翼!严防阎匪狡黠,派偏师绕道袭我后方或粮草!各堡寨壁垒务必要日夜修葺,深沟高垒!给本督守得铁桶一般!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卑职领命!” “王都司!” 仇鸾瞥向那胖子。 “末将在!” “你部河北兵,守卫杏子堡大营外围及辎重库!同时辅兵民夫加紧构筑防御工事,要快,阎匪若是狡黠,必知强攻我主力营地艰难,或许会以佯动袭扰,疲惫我军,尔部就是这营盘外面的之盾。” “誓死拱卫大营!” 朝廷大军压境,尤其是石炭营上万兵马的进驻,像一块沉重的巨石投进了原本相对沉寂的延按府湖面。 延绥镇沿线的气氛彻底变了。 石炭营大营内外,日夜可闻操练的呼喝、兵器撞击的金石之声、马蹄奔腾的闷雷。 一队队顶盔贯甲的士兵在各级将官带领下,沿着预定路线进行巡逻演练,马蹄践踏得泥土翻飞。 这是刻意营造出的震慑,试图让百里之遥的反贼闻风丧胆。 然而,除了己方喧嚣的备战,吴堡和狼嗥谷内外,异常的寂静。 诡异而压抑的气氛中,风暴核心,延按府。 黑袍军也在准备动手! 阎赴亲自站在一片临时开凿出的避风山坳里,眼前景象令人屏息。 数百名汉子,正小心翼翼地处置着一件件土褐色的大杀器。 那是一个个粗制的陶罐瓦瓮,大的比磨盘小不了多少,小的也如人头。 工匠们用熬制的粗厚粘稠桐油与破布碎麻,将火药紧紧填塞其中,层层压实。 一旁堆着采自山脚的尖锐碎石,大小犹如鹅卵。 第188章:天崩 几个老铁匠正用力敲打着临时锻炉打出的粗糙火石铁片,碎片边缘狰狞如狼牙。 阎赴拿起一个半埋的陶罐,赵渀立即凑近。 “大人,您之前所说的土地雷,吾等已做好了,这东西铁匠们试过了,虽然是边军弄来的老旧火药火器配备,但威力极强!” “此物外壳易碎,里面填的碎石铁屑,火燃飞溅,一炸开,百步之内,寸草不留,比那实心弹威风得多。” 阎赴眯着眼睛,满意点头,旋即目光落在吴堡之前。 此次首战,朝廷兵马必定会在边缘烽燧堡突进,吴堡之前,便是这片山岭峭壁。 老军户赵渀继续开口。 “贼兵若进沟,两侧山岭伏下这火龙,点火下去,山摇地动之下,定教他有来无回!” “不止如此。” 阎赴声音冷冽如峡谷寒冰。 “这些雷......不止藏在脚下待炸。” 他指向鹰愁涧最陡峭、山势如同巨鹰俯喙的崖壁。 “老赵,你明日带一千精锐,打着我阎字大纛,就在那鹰喙崖岭上立住,要扎眼,要让所有贼人,隔着五里都看见你那杆黑旗飘扬。” 他指尖在地图上一划。 “从鹰愁涧正面过来,那崖壁是必经之地,官军步哨只要从沟底过来,抬头就见岭上大营旗帜。” “仇鸾那草包,一心只想贪功,见了我的大纛,岂能不动心?” “再加上他自以为大军压境,我军仓皇失措,必命麾下前来拔旗。” 阎赴眼底森冷。 “引爆点......就埋在那旗杆正下方的山腰缝隙里,碎石雷炸的是悬在他头顶的鹰喙崖壁。” 赵渀顺着阎赴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是几丈高的巨大崖壁,岩石风化已久,早已裂开。 “炸山?” 老军户拳头猛然攥紧,兴奋咧嘴。 “够狠,大人放心!” 鹰愁涧前,明军营盘连绵不绝。 杏子堡大营中军帐内,仇鸾正因前锋数日哨探都未能抓到一个逆贼舌信而焦躁。 哨探副指挥孙彪猛地冲入大帐。 “报,督宪,大喜!” 仇鸾手中茶碗一顿。 “何事?” 孙彪喘着粗气,又难掩兴奋。 “前出鹰愁涧尖哨回报,在鹰愁涧东侧鹰喙岭上,发现大队黑袍军旗帜,打头的......赫然是阎字黑纛,贼军主帅就在岭上扎营!” “阎赴?” 仇鸾猛地站起身,眼中精光大炽,一把抓过孙彪臂膀。 “你看清了?鹰喙岭?” “千真万确!” 孙彪言之凿凿。 “弟兄们潜行至沟底石炭营前哨看得真切!岭上营帐连绵,守卫森严,尤其那杆大纛......寨门下有一人虎背熊腰,身披黑甲,往来巡视,必是贼首之一,阎匪本人或在大营深处。” “好!哈哈哈!天助我也!” 仇鸾仰天大笑,脸上因兴奋泛起战意。 “反贼,终于忍不住露头了,龟缩几日,原是在此设下营盘......可惜你太蠢,自露破绽!” 旁边心腹幕僚连忙上前低语。 “督宪,鹰喙岭地势险绝......恐有伏兵......” “伏兵?” 仇鸾鼻孔里哼出冷笑,“他若有胆敢下山野战,何必龟缩于此? 鹰愁涧两侧山崖陡如刀劈,除却一条官道沟壑,何处能伏兵马? 便是伏了人,我大军一到,如同泰山压顶,他几千草寇如何自处?” 他来回踱步,眼中贪婪的光芒更盛。 “此必是阎匪眼看大军压境,军心浮动,又知扼守要冲无望,情急之下才出此昏招,意在立旗聚气,强撑人心,可惜啊可惜,终究是个蠢才!” 他一拳重重砸在帅案上。 “传令!命前哨石炭营主将雷虎点本部前军三千精兵,给你两营神机火铳,再加五门虎蹲炮,即刻出发!” “明日日落之前,我要看到那杆阎字黑纛,插到我中军营门之前!” “末将遵命!” 数千精兵迅速点起,甲胄碰撞铿锵作响,在将官呼喝中如蚁群拥出营寨,朝着鹰愁涧那道如同裂谷的官道急扑。 雷虎骑着高头大马,目光贪婪地盯着硕大黑纛,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加官进爵的锦绣图卷。 与此同时,鹰喙岭上。 赵渀单手持刀,凝立在一块凸出的鹰嘴岩上,看着如同浊流般涌入谷底的滚滚官军烟尘,看着那条绵延数里的兵线,正狂卷着朝山脚下涌来,眼中非但没有惧色,反而浮出狰狞笑意。他回身怒吼。 “锣鼓号子敲起来,旗子给老子摇起来,要乱!要慌!要让下面的朝廷官兵觉得老子们怕了,想跑了!” 岭上破锣烂鼓顿时杂乱敲响。 黑纛下的黑袍军卒们轰然乱作一团,有人把旗帜拔起又慌忙插下,有人故意冲撞惊呼,旗帜东倒西歪,乍一看正是主将动摇、军无战心的溃散模样! 山下的雷虎看得分明,大喜过望。 “乌合之众已然丧胆,将士们!随我冲,踏平贼巢,擒杀贼首,夺旗者赏千金,升三级!” 重赏之下,本就急功冒进的前锋步卒更是彻底疯狂,争先恐后沿着崎岖山道向着那面诱惑巨大的黑旗猛扑上去! 呼喝喊杀声如同沸水升腾,扑向半山腰。 数百名最先冲上来的官军前锋,红着眼挥舞着刀枪,直扑那孤零零插在崖壁土包上的黑色大纛,几个如狼似虎的悍卒更是已伸手拔住旗杆! 就在此时。 鹰愁涧峡谷两侧的高坡上,十几支紧盯着山下情状的火把骤然划出刺眼的轨迹。 引线被瞬间点燃。 细小又致命的燃烧声被喊杀淹没。 轰! 爆炸源头正在那旗杆拔出瞬间的凹陷点之下,埋藏的碎石雷几乎在同一时刻被同时引爆,炽亮的火球首先从岩缝里喷薄炸开。 崖壁骤然一震,然后便是在所有朝廷兵马骇然的目光中,悬垂的鹰喙岩体传来一声撕裂般的哀鸣。 岩体崩裂! 无数如同房屋大小的巨岩裹挟着千百万吨碎石泥土脱离山体。 碎石雷炸起的巨浪尚未落下,碎尖石片如同死神的镰刀呼啸着飞溅四射。 方圆百丈内,冲在最前拔旗的数十悍卒甚至连惨叫都未发出一声,瞬间被飞溅如暴雨的碎石铁片炸成了筛子。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那脱离了主体的巨量岩层轰然塌下,朝着狭窄的下方山道和正挤成一团奋力冲锋的数万官军,当头倾泻。 山道太窄,人群太密,速度太快。 “天崩了!” 绝望的嘶喊被湮没在更加恐怖的轰鸣中。 整片前军先锋队伍,整整三千能战之兵,瞬间折损前锋数百之多! 第189章:吴堡之战 谁也没想到,朝廷对上一支盘踞在陕北之地的小小反贼,居然是如此荒诞的首战结局。 硝烟渐散的鹰愁涧,宛如被狠狠撕裂的创口。 新鲜的土坡依然散发着泥土、硫磺与浓得化不开的血,将那片谷地彻底埋葬,只余几缕残余的黑纛破布,在凛冽山风中凄厉地扑打着冷硬的岩石。 崩塌巨响,如同丧钟,不仅震撼了鹰愁涧的每一寸土地,更重重敲击在数十里外杏子堡明军大营每一个将领的心头。 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入中军大帐时,衣甲上溅满了不知是泥泞还是血浆的污物,带着浓重的硝烟与血腥气。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眼神涣散惊恐,几乎是哭嚎着复述完石炭营前锋三千精锐死伤惨重的消息。 大帐内,死一般的沉寂。 铜炉中炭火的噼啪声、帐外风声的呜咽都显得格外刺耳。 “你说什么?” 随军的张居正面色铁青、双手隐在袖中,霍然站起,平日深潭般的眼眸此刻也难掩骇浪,紧盯着那跪地泥水中的报信兵卒。 他耳边仿佛还回响着昔日客栈辩难时,阎赴那双清亮的眼睛和对社稷苍生的目光。 今日此举......倒是当真够狠! 张居正心底竟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更深沉的惊悸与......某种晦暗不明的警醒。 “非战之罪啊!” 一个幕僚早已呆滞,喃喃自语。 “放你娘的屁!” 总兵官杨选猛地一拍桌子,厚实的案几都为之颤动,满脸络腮胡都炸了起来,因暴怒而扭曲的肌肉在甲胄缝隙间抽搐。 “什么非战之罪?分明是逆贼诡计,那火药埋在山上,那旗子就是个饵,雷虎他娘的蠢货!” 他猛地转向同样脸色铁青的仇鸾。 “督宪!雷虎这蠢猪!贪功冒进!致使大军精锐毁于一旦!该当......” “够了!” 仇鸾一声暴怒的爆喝打断杨选,胸膛剧烈起伏。 他脸上早已毫无血色,额角青筋突突跳动,眼神混杂着无法置信的怒火、锥心的耻辱和暴虐的杀意! 脑海里走马灯般闪过严嵩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阎赴!” 这两个字几乎是从仇鸾紧咬的牙关里生生挤碎,带着滔天恨意。 “鼠辈!竟敢算计朝廷天兵!” 他猛地踹翻身旁一个炭盆,火星四溅。 声音尖利,如同被踩住尾巴的野狗狂吠。 但帐中诸将除却最初的惊惧与对仇鸾的附和外,更深沉的阴影在蔓延。 杨选骂完雷虎蠢笨后,目光死死盯着帐外鹰愁涧方向,那隐隐可见的尘烟依稀可见。 他放在桌上的手无意识地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发白,那阎赴既能设此毒计于鹰喙岭,焉知他在这延绥的山山水水间,又埋下了多少处这样的死地陷阱? 这已非流寇劫掠! “此獠狡诈凶残,不可小觑......” 另一副将声音干涩,带着后怕。 “那炸山之力......恐非寻常火药所能为......” “管他什么手段!” 仇鸾脸色愈发阴沉。 “切勿冒进,且再打探!” 仇恨与恐惧交织的咆哮在中军营盘弥漫,各营将官匆匆领命而去,脸色无一不凝重铁青。 石炭营的惨象已然传开,营中军兵再也无复数日前的嚣张跋扈,取而代之的是死寂般的沉默和不时掠过眼底的惶恐。 巡营的兵卒路过残雪初融的泥泞土地时,都下意识地看向脚下,这坚硬的冻土下面,是否也埋着那能撕裂山峦、埋葬千军的恐怖之物? 与此同时。 鹰愁涧的硝烟尚未散尽,黑袍军的信报如同电光,已送至坐镇延按府腹地的阎赴案前。 “大人,鹰喙岭战报,赵老将军不负使命!” 负责军情递送的阎天步趋飞快,难掩激动。 “赵将军已率部悄然退至预定地点休整!战果......” 张炼眼中光芒闪动。 “当场砸死、炸伤、掩埋的官军足有两千余,缴获火铳三百余,尚可用的虎蹲小炮两门。” “贼首雷虎虽未被碎石砸死,亦坠马受伤,由亲兵拖死狗般拖回石炭营,其先锋......已然丧胆!” 大殿内灯火跳跃,映照着阎赴刚毅的侧脸。 他接过报呈,目光扫过那些令人触目惊心的伤亡数字,脸上却无半分得意。 烛火在他深邃的瞳孔中跳跃,冷静至极。 片刻后,阎赴放下绢报,指节轻轻敲击着铺展在桌面上的羊皮舆图,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 “不过是拔了他仇鸾一颗犬牙罢了,他坐拥数万兵马,粮秣辎重不绝。” “此战......只能令他胆寒一时,却远未到伤筋动骨之时,若容他稳住阵脚,步步扎营,以炮火步步为营,碾将过来......我们这点山寨沟壑,早晚要做打算。” 他的目光并未在辉煌的战果上停留半分,锐利的视线如鹰隼般落在延按府东北方向的边境处,吴堡。 那个控扼晋省渡口、沟通黄河两岸、如今尚在朝廷微弱控制下的咽喉要塞。 “要打。” 阎赴的手指猛地钉在吴堡的位置。 “就要打断脊梁,敲碎他重兵压境的美梦,打痛他,把他伸过来的爪子砸烂!” 他蓦然抬头,眼中火光灼灼。 “张炼!” “在!” “命令你传令诸部,黑袍起义军两千!黑袍天胜军两千!以最快速度!即刻开拔!增援吴堡方向我军前沿。” “我随后亲统老营主力压阵!” 阎赴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带着金铁撞击的铿锵。 军令如山!沉寂的延按府山川仿佛瞬间被唤醒的巨兽。 阎赴所控之地的核心区域,早已暗藏的火器库首次向一支大军敞开大门! 吴堡前沿,昔日官军一处废弃的烽燧营寨附近,一条较为开阔的山谷地已然化身巨大的武器陈列场。 第190章:压盖而来! 暮色低垂,无数精赤着上半身、筋肉虬结的军汉喊着号子,将一件件冰冷的铁家伙从山谷深处缓缓推拽而出。 赫然是......炮! 火炮身管黝黑厚重,反射着夕阳残余的暗红冷光,乌黑炮口令人望而生畏。 工匠们正紧张地用厚麻油脂擦拭炮身,并检查着放置在旁边的木箱! 老旧木箱打开的那一刻发出吱呀声响。 里面是一枚枚沉重的开花炮弹和阎赴亲自带着铁匠们研究的散射炮弹! 引火孔处那残留的黑色火药痕迹,无声地诉说着它们绝不陌生的血腥往事! 这正是阎赴苦心孤诣积攒下的重器! 一部分来自边镇某些贪婪守将的馈赠。 另一部分,则是黑袍军接连攻克延按府,保安、安定等县后,从那高高在上、自以为固若金汤的府库、军械库、乃至县衙后堂暗窖里搜刮出的珍藏。 林林总总,足有四十二门。 种类杂乱,有大明卫所遗留的老式守城佛郎机,也有缴获自几次小型剿匪军、口径大小不一但适合野战的虎蹲、灭虏等野战火炮。 它们被细心保养修复,隐匿于各寨深处,今日......终于露出狰狞獠牙! 这些粗粝沉重的铁器被推到预设的炮位上,黑洞洞的炮口沉默地指向远方杏子堡方向官军绵延的营火。 与此同时,大地在某种规律的韵律下开始震颤。 沉闷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如同滚雷碾过坚硬冰冷的冻土。 暮色中,两支如同黑色洪流般的军队,沿着两条相对宽阔些的山谷沟壑,源源不断地开抵前沿。 最左侧,黑袍天胜军两千余将士出现在开阔地边缘。 这批兵马身上黑色的棉袄虽显破旧,但缝补整齐,肩臂处统一缝制着一块显眼的暗红色三角布。 头盔用藤、毡混合,制式或许简陋,却统一齐整。 枪矛如林斜指,其中数成的长矛尖刃在暮色里寒星点点。 阵列中还夹杂着数量不少的长柄斩马刀与重锤。 一众兵马步履沉稳而坚定,那是一种饱经磨练、经历过血火淬炼才有的稳定。 这支军队的骨架,正是当初在从县小庄随阎赴多次厮杀的父老。 一路血战,又吸收了部分延绥边军剿匪战的悍勇之徒。 如今兵甲或许普通,但那股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彪悍锐气,冲霄而起! 右侧稍后,黑袍起义军近两千人马也已抵达。 这支队伍的构成则以昔日农家大院那批赤贫佃户、无地流民为主。 大多打着绑腿,肩上扛着火铳与长矛,甲胄比天胜军更为稀少,唯有精干前军披挂皮甲。 然,军容亦肃然! 阵列中倒是有数量惊人的弓弩,其中三成以上是黑袍军中少有的强弓。 阎赴骑在战马上,目光锐利如刀锋扫视着整肃的阵列。 这支前身黑袍陕北军的队伍刚刚扩增,在阎天,阎地亲自指导的严苛操练下,数月间已然蜕变,令行禁止,进退有序。 两支队伍在抵达前沿后并未停止,在各自将领沉稳的号令下,开始了让远方窥探的明军斥候眼瞳骤然收缩的变阵演练! “天胜!锋矢!” 彼时大军之前,响彻厉喝。 “吼!” 天胜军两千步卒轰然应诺,如臂使指,前排重甲持盾,两侧长矛斜刺,中央密集重刃。 整体如同锐利的楔形箭头,缓缓向前推进,步伐踏在地上如同敲击重鼓,激起震天尘土! 虽无呐喊,但那种沉默坚定的压迫感,让空气为之凝结! “起义!雁行!” 号令声音稍哑同样恢弘! “诺!” 起义军阵列闻令而动,如平铺而起的浪潮,左翼弓弩手密集前出,在盾手掩护下整齐划一地抬起手中强弓。 箭矢斜指长空,蓄势待发,右翼步卒枪矛林立,中军短兵蓄力,杀气弥漫! 没有喧嚣的嘶喊,没有杂乱的鼓点,唯有指挥将领简短得如同铁石碰撞的号令。 两支总数四千的黑袍军如同两柄沉默却饱饮寒泉的巨锤,在黄昏中不断变换穿插。 步点踏碎尘埃,兵甲铿锵如乐,每一次转动,每一次排阵,都精准得宛如精密的钢铁机括。 展现出的协调与执行力......绝然已非昔年手持锄头、惶惶奔命的流民可比。 这是血与火、铁与骨中锤炼出的,真正敢战敢死亦能控御万千的......铁军! 遥远的高坡上,数匹健马勒定。 杏子堡的高层将领们尽数到齐,簇拥着主位上面色森冷的仇鸾。 当那黑洞洞的数十门火炮在硝烟弥漫的炮阵中森然列阵!那金属的寒芒刺破暮色映入眼帘时,几位将官的手指已经冰凉! 当那两支人数虽少,却军容鼎盛,阵列森严如铁壁般推进变阵的黑潮悍然撞入视野。 “甲!他们有甲!” 一个副将声音都变了调,看着天胜军前排那在火光下隐隐闪耀的甲叶。 “不是流寇!不是流寇!” 甲胄在这个时代,绝对是衡量一支军队最重要的标准! “还有炮!那四十几门炮!” 一名副将几乎是失声尖叫。 这绝非乌合之众的杂乱冲锋,那是秩序,是服从,是训练有素的真正军阵。 “他阎赴从哪里弄来这么多炮?从何而来!” 杨选脸色亦难看至极。 他久历行伍,深知眼前这支黑袍军所展露的军威意味着什么。 那看似沉默如山的推进,远比喧嚣的冲锋更为可怕。 “督宪......” 杨选干涩的声音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与隐忧。 “观其阵势......进退有据,攻守合节......甲械虽未尽善,然军心士气可用......尤其令旗所指,数千人如一人所使......。” “此等军略,此等军心......” 他猛地望向那被数倍于己的明军大营灯火包围中,却依旧岿然不动散发着森寒之意的黑袍阵列,狠狠咽了口唾沫,艰难说道。 “已成气候,已成大患,我军......不可轻启锋锐!” 这如同冷水浇头的话语,让仇鸾沸腾的怒血瞬间冰了一半。 那数万大军的营盘灯火依旧璀璨,可他自己心头,却被那对面山谷里无声弥漫的黑色铁流,隐隐压得喘不过气。 视野晃动中,他甚至隐约看到起义军阵前那端坐马上的年轻将领冷冷抬起手臂,指向了杏子堡方向。 这片沉默的黑潮中冰冷的炮口,如林的枪矛,肃杀的阵列,如同地狱熔炉锻造出的锋芒。 已成千军万马。 朝着杏子堡,朝着他仇鸾,滚滚压来。暮色低垂,无数精赤着上半身、筋肉虬结的军汉喊着号子,将一件件冰冷的铁家伙从山谷深处缓缓推拽而出。 赫然是......炮! 火炮身管黝黑厚重,反射着夕阳残余的暗红冷光,乌黑炮口令人望而生畏。 工匠们正紧张地用厚麻油脂擦拭炮身,并检查着放置在旁边的木箱! 老旧木箱打开的那一刻发出吱呀声响。 里面是一枚枚沉重的开花炮弹和阎赴亲自带着铁匠们研究的散射炮弹! 引火孔处那残留的黑色火药痕迹,无声地诉说着它们绝不陌生的血腥往事! 这正是阎赴苦心孤诣积攒下的重器! 一部分来自边镇某些贪婪守将的馈赠。 另一部分,则是黑袍军接连攻克延按府,保安、安定等县后,从那高高在上、自以为固若金汤的府库、军械库、乃至县衙后堂暗窖里搜刮出的珍藏。 林林总总,足有四十二门。 种类杂乱,有大明卫所遗留的老式守城佛郎机,也有缴获自几次小型剿匪军、口径大小不一但适合野战的虎蹲、灭虏等野战火炮。 它们被细心保养修复,隐匿于各寨深处,今日......终于露出狰狞獠牙! 这些粗粝沉重的铁器被推到预设的炮位上,黑洞洞的炮口沉默地指向远方杏子堡方向官军绵延的营火。 与此同时,大地在某种规律的韵律下开始震颤。 沉闷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如同滚雷碾过坚硬冰冷的冻土。 暮色中,两支如同黑色洪流般的军队,沿着两条相对宽阔些的山谷沟壑,源源不断地开抵前沿。 最左侧,黑袍天胜军两千余将士出现在开阔地边缘。 这批兵马身上黑色的棉袄虽显破旧,但缝补整齐,肩臂处统一缝制着一块显眼的暗红色三角布。 头盔用藤、毡混合,制式或许简陋,却统一齐整。 枪矛如林斜指,其中数成的长矛尖刃在暮色里寒星点点。 阵列中还夹杂着数量不少的长柄斩马刀与重锤。 一众兵马步履沉稳而坚定,那是一种饱经磨练、经历过血火淬炼才有的稳定。 这支军队的骨架,正是当初在从县小庄随阎赴多次厮杀的父老。 一路血战,又吸收了部分延绥边军剿匪战的悍勇之徒。 如今兵甲或许普通,但那股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彪悍锐气,冲霄而起! 右侧稍后,黑袍起义军近两千人马也已抵达。 这支队伍的构成则以昔日农家大院那批赤贫佃户、无地流民为主。 大多打着绑腿,肩上扛着火铳与长矛,甲胄比天胜军更为稀少,唯有精干前军披挂皮甲。 然,军容亦肃然! 阵列中倒是有数量惊人的弓弩,其中三成以上是黑袍军中少有的强弓。 阎赴骑在战马上,目光锐利如刀锋扫视着整肃的阵列。 这支前身黑袍陕北军的队伍刚刚扩增,在阎天,阎地亲自指导的严苛操练下,数月间已然蜕变,令行禁止,进退有序。 两支队伍在抵达前沿后并未停止,在各自将领沉稳的号令下,开始了让远方窥探的明军斥候眼瞳骤然收缩的变阵演练! “天胜!锋矢!” 彼时大军之前,响彻厉喝。 “吼!” 天胜军两千步卒轰然应诺,如臂使指,前排重甲持盾,两侧长矛斜刺,中央密集重刃。 整体如同锐利的楔形箭头,缓缓向前推进,步伐踏在地上如同敲击重鼓,激起震天尘土! 虽无呐喊,但那种沉默坚定的压迫感,让空气为之凝结! “起义!雁行!” 号令声音稍哑同样恢弘! “诺!” 起义军阵列闻令而动,如平铺而起的浪潮,左翼弓弩手密集前出,在盾手掩护下整齐划一地抬起手中强弓。 箭矢斜指长空,蓄势待发,右翼步卒枪矛林立,中军短兵蓄力,杀气弥漫! 没有喧嚣的嘶喊,没有杂乱的鼓点,唯有指挥将领简短得如同铁石碰撞的号令。 两支总数四千的黑袍军如同两柄沉默却饱饮寒泉的巨锤,在黄昏中不断变换穿插。 步点踏碎尘埃,兵甲铿锵如乐,每一次转动,每一次排阵,都精准得宛如精密的钢铁机括。 展现出的协调与执行力......绝然已非昔年手持锄头、惶惶奔命的流民可比。 这是血与火、铁与骨中锤炼出的,真正敢战敢死亦能控御万千的......铁军! 遥远的高坡上,数匹健马勒定。 杏子堡的高层将领们尽数到齐,簇拥着主位上面色森冷的仇鸾。 当那黑洞洞的数十门火炮在硝烟弥漫的炮阵中森然列阵!那金属的寒芒刺破暮色映入眼帘时,几位将官的手指已经冰凉! 当那两支人数虽少,却军容鼎盛,阵列森严如铁壁般推进变阵的黑潮悍然撞入视野。 “甲!他们有甲!” 一个副将声音都变了调,看着天胜军前排那在火光下隐隐闪耀的甲叶。 “不是流寇!不是流寇!” 甲胄在这个时代,绝对是衡量一支军队最重要的标准! “还有炮!那四十几门炮!” 一名副将几乎是失声尖叫。 这绝非乌合之众的杂乱冲锋,那是秩序,是服从,是训练有素的真正军阵。 “他阎赴从哪里弄来这么多炮?从何而来!” 杨选脸色亦难看至极。 他久历行伍,深知眼前这支黑袍军所展露的军威意味着什么。 那看似沉默如山的推进,远比喧嚣的冲锋更为可怕。 “督宪......” 杨选干涩的声音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与隐忧。 “观其阵势......进退有据,攻守合节......甲械虽未尽善,然军心士气可用......尤其令旗所指,数千人如一人所使......。” “此等军略,此等军心......” 他猛地望向那被数倍于己的明军大营灯火包围中,却依旧岿然不动散发着森寒之意的黑袍阵列,狠狠咽了口唾沫,艰难说道。 “已成气候,已成大患,我军......不可轻启锋锐!” 这如同冷水浇头的话语,让仇鸾沸腾的怒血瞬间冰了一半。 那数万大军的营盘灯火依旧璀璨,可他自己心头,却被那对面山谷里无声弥漫的黑色铁流,隐隐压得喘不过气。 视野晃动中,他甚至隐约看到起义军阵前那端坐马上的年轻将领冷冷抬起手臂,指向了杏子堡方向。 这片沉默的黑潮中冰冷的炮口,如林的枪矛,肃杀的阵列,如同地狱熔炉锻造出的锋芒。 已成千军万马。 朝着杏子堡,朝着他仇鸾,滚滚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