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开局一条枪,杀穿丧尸潮》 第30章 启程 众人又就邪祟之事聊了半天,也就此散去。 李天宝领着一众镖师们回到入住的客舍,用了晚餐,便回到房间。 天寒地冻,太阳落山的极早。 在这个缺乏娱乐活动的季节,年轻人们只能耍耍牌作为娱乐。罗方去与镖师们耍牌九了,李天宝生性不喜赌钱,听着窗外冷风呼啸,躺在暖乎乎的炕上,沉沉睡去。 日头东升西落,时间过得很快,便来到了商队整装出发的日子。 这天清晨,太阳还未完全升起,鸡打鸣不久,商队众人便哈着白气搓着手,打包的打包,装车的装车,在租用的院落外集合完毕。 李天宝裹着厚厚的大氅,将毡帽帽檐拉下来,包住耳朵,点着人:“十一、十二、十三,咦,柴刀儿呢,平常他不是站你旁边吗?” “额在这儿呢!”队尾有个镖师举手,李天宝“哦”了一声,继续点人。 这时候,院门口又进来两人,李天宝回头一看,却是一个矮壮、一个纤瘦,俱穿着厚袄子、毡帽子,背着褡裢、提着包裹。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还不甚明朗,他眯起眼睛细看,才发现是多尔泰与叶思珣,便吆喝道:“额们有单独的骡车,你们行李放到那上面去,一人一件,多的自己背着。” 人员到齐了,李天宝指派几个人去帮忙装车、赶车,剩下的人便分散到各处准备出发。 叶思珣从头到尾没敢说话,她还是第一次参与这样的活动,只是跟着李天宝后面。 李天宝暂时也想不出什么活儿能派给她,干脆就任由她跟着。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到处转悠,直到朝阳堪堪升起,照射到院前冻得邦邦硬的路面上。被冰封住的水洼反射出淡淡辉光,车辙马行,队伍踏上了前往北门出城的青砖路面。 宁远镇内不允许骑马,李天宝只能牵着马走。他们五个人一同在车队最前方,分别是罗方、多尔泰、叶思珣,还有一个充当向导的青年镖师。 罗方左顾右盼,看着道路两边屋舍民宅。许多百姓这时候已经醒了,蹲在路边水渠旁洗漱,还有炊烟吆喝声响起,却是铺面在叫卖早点,端的一副人间烟火景象,他不由得感慨道: “辽东之地虽然相比南面苦寒,好歹不至于年年蝗灾大旱,顶多遭些兵灾人祸,又有高墙深垒当着……哎,也算是这世道难得一片清净之地了。” 另外一个镖师道:“这里也就是眼下还有点安稳日子过。西边那个千户所近在咫尺,里面据说还有几千具邪祟,又没人敢进去处理。依额看呐,迟早得有大问题。” “撇孙,你能说点好的不,就这么盼着人家遭灾呢?”罗方骂了一句,随即又道: “天王老子在关内刮地三尺,聚敛起的一点钱粮可都投在辽东这地界喽。真要按你说的,这里出点问题,引发的北面全都崩溃,建奴南下,那天王老子不得找棵老歪脖子树吊死哦。” 那向导正要接话,李天宝皱起眉头,低声呵斥道:“还在人家城里呢,讲话过过脑子,给旁人听了去还道你们是什么贼寇呢。” 这时候他牵着的蒙古马打了个响鼻,仿佛应和似的,引得旁边叶思珣噗嗤一笑。 多尔泰不停打量着四周。他来大明境内不长,基本上大部分时候都在天主慈善堂那个百户戍堡之内了,来到宁远主城后也因为发型等各种原因,不敢随意乱逛,此刻倒也好奇得很。 这座曾经让努尔哈赤折戟的雄城……街道宽阔,道路平坦,两侧建筑排布齐整,路与路交叉之处一定设有石木垒筑的哨楼。 虽然略有些破旧,路边的百姓看起来也是有些萎靡或多少带点菜色,但依然比他印象中的满清城市要强很多。 队伍前进,不一会就到了北门城楼。 这城楼已经打开,比千户所城之门要高大许多,两者差距简直就如娃娃与成人般。透过洞开的城门,还能望见外面巍峨高大更甚的瓮城。 多尔泰看着它,脚下步伐渐慢。叶思珣发现他不对劲,问道:“你怎么了,多尔泰?” “没事,俺在想,当年努尔哈赤到底是在哪里被明军大炮轰中的。” “努尔哈赤是谁?” “没事了。” 李天宝听见他俩的对话,道:“或许是北门,或许是西门?不过,貌似老奴并没有直接被红衣大炮轰中吧,若是真被轰中了,怕是当场就留不得全尸哦。” “也是。” 一行人边走边聊,来到了城门关。 阳裘从后面赶上来,对城门关的负责军官出示了官府的通关文书,又是套攀交情、又是暗示自己背景,最后还塞了点银钱,便和那守关军官站在路旁谈笑风生,目送着车队出了关门口,还有军士上来帮忙牵马。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李天宝频频回头,把阳裘动作看在眼里。他即便已经跟阳裘很熟了,还是不由得感慨,这才是油滑精明的老江湖。 李天宝出了城门关,便翻身骑到马儿身上。马儿骤感身上一沉,唏律律唤了一声,有点不满地往前踱步。 走马在瓮城里仰头看,天空便真如一个瓮,周遭青黑色一块块石砖堆砌起来的高大城墙厚重异常,给人感觉如山岳一般,将队伍围在中间,凭空给人多出一股渺小无力感。 如此坚城,堪称是这个时代军事工程学登峰造极的产物了。究竟有什么办法将之攻陷呢? 李天宝偏头,看见多尔泰正仰着头打量瓮城上值守、却在歪着脑袋打瞌睡的军士。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一句话。 “堡垒再结实,里面烂了就会塌;政权再强,百姓不跟你走也长不了。人一懈怠就容易出毛病,心一散就难聚起来。溪水要是堵了泥沙,两岸草木就会枯;咱要是不把百姓放在心上,根基就不稳当。老百姓心里清楚得很,你对他们好不好,他们都记着——根扎不深,房子再高也怕风晃。” 李天宝正想着,马儿摇摇晃晃、后面车轱辘碾过地上杂草碎石嘎嘎响。七八十人的车队就这么驶出宁远主城,沿着官道一路向北。 第31章 边军哨骑 出了宁远,往北到锦州的路便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辽西走廊。 除却一些小丘陵,这里大部分的植被已经被砍伐殆尽,放眼望去除了农田便是荒山。放眼看去,一条条官道纵横交错、勾连起一片片邬堡戍落,凛冽冬风呼啸,席卷而过天地间每一处角落。 只有看到这番景色,方能体会到唐人边塞诗中所写,“海畔风吹冻泥裂,枯桐叶落枝梢折”的肃杀之意。 李天宝纵马奔到一处高地,举目四望。却见往前几里处有一行人马,远远望去犹如一长队挤在一起的蚂蚁般蠕动往前。 那队人马还打着旗号,中间有车马运载行囊,看样子或许是换防的明军。 李天宝掏出一个哨子,按照惯例吹出讯号,嘹亮的哨音穿透风声,经过相隔几百米的另一处镖师哨骑复制传递,到了后头队伍中阳裘的耳朵里。 阳裘听到哨音的讯息,思索片刻,道:“传令下去,前面有官军队伍,怕遇见麻烦,额们换条道往西走,日落之前到驿馆歇脚。” 伙计得令,整条队伍拐了个弯,朝西北面行进。 李天宝再看,却见远方有几个黑点正在扩大,原来是几骑正在往他这里奔驰,还能隐约听到驭马的吆喝声。他分不清来者是什么态度,于是打马回走,下了土坡,握住燕尾枪,带着两个镖师准备探探究竟。 下了土坡,他看见商队已经走过了左转的官道,心里稍微放松些,转而三骑纵马驰骋,迎了上去。 对面来的是果然是明军骑士,穿着灰色直裰外罩红色战袄,头戴毡帽,与李天宝一样拉下帽檐罩着耳朵。 “你们是做什么的?” 为首的明军骑士见只是几个寻常打扮之人,松下了缰绳,搓了搓手,他胯下马儿则走动了半圈,甩甩蹄子。 李天宝一拱手,道:“军爷,额们三个是商队镖师,在这附近放哨的,还请行个方便。” 那军士眯起眼,上下左右打量一番三人,才道:“这季节来边镇的镖师,怕是少见吧。你们打哪里来,又要上哪里去,队伍又在何处?” 李天宝继续拱手,按着提前定好的话术,客气道:“额们从山西出发,昨天早上刚从宁远中转过来,准备往松山一带过去。队伍还吊在后面呢,额们怕有什么闪失便提前来探路的。” “山西?” 那骑士与左右互看一眼,其中含义意味深长,望向李天宝的眼神多了几分嫌恶。 “山西来的票号,怕不是又去给关外建奴送药粮布帛的吧?”他往地上啐了一口,“也就是俺们急着军务不好动刀子,不然你们今天怕是得出点血才能过去喽。” 骑士又摸了摸马脖子旁白拴着的三眼铳、马刀,语气带着恶意道:“俺劝你们从哪来得回哪去,不然呀,血本无归不说,怕是脑袋都要被割了去充作军功。” 他倒没说是谁将李天宝等人的脑袋割了作军功,也许是建奴,也许便是明军自己。 这军士话中威胁意味不要太明显,听得一个镖师面色变了变。李天宝倒是不以为意,毕竟他印象中的明军一贯是这般作风,李自成都在河南提出“剿兵安民”的口号了,还能对明军有怎样的期待? 李天宝一拱手,道:“多谢军爷提点,只是额们掌柜多少与宁远总兵府有些交集,若非替总兵衙门转运一批物资,本来也能先在宁远过了元日再作计议。哎,不知几位军爷隶属哪位大人麾下?” 听到李天宝搬出宁远总兵衙门,几个明军神态立即起了变化。为首骑士只是哼了一声,便调转马头朝北门去了。 三人俱走,一个镖师才松开悄悄握住刀的手,道:“少掌盘的,怎么你一说俺们是自山西而来,那官兵就变了脸色?” 李天宝望着明军骑士离去的背影,道:“谁晓得,也许他婆娘遭山西人掳了去。” 两名镖师齐笑。紧接着李天宝又道: “适才相戏耳。俺倒觉得,可能与晋商与满清做生意有关罢。建州人在辽东劫掠寇边几十年,与辽地诸军皆有血海深仇。晋商又喜好运货至辽东再从边墙走私,自是在在辽东边军中风评极差。” “那为何他不直接将俺们拿下呢?” 听见这个问题,李天宝望向他,却是个嘴边还挂着绒毛的半大小子,遂问道:“俺记得,你是第一次出来跑生意吧?” “是啊。”小伙子点点头。 李天宝其实也没大他多少,却还老成地摇摇头,道: “辽东局势,明庭与满清之间错综难断,仗虽然打着,底下的贸易与走私却从未断绝过——为何?因为人总是要挣一口饭吃的,若是把这口饭断掉,人如何不铤而走险?再者,俺说俺们是自打宁远镇中出发的,他自然晓得厉害。” 说罢,李天宝一踢马腹,控着缰绳,也转头向西而去了,他们也得尽快赶上大队。 日暮西山,商队已经落脚在一处驿站,阳裘正与几个管理人员还在商议着后面的路线该怎么走。 无论如何,他们最终还是要穿过临近锦州左翼、边墙的某个节点。届时会有满清境内的人来接应他们,将之绕一圈、带到锦州右翼上角的义州边屯、济尔哈朗的大营。 “我最担心的,还是如何穿过多尔衮的辖区。” 阳裘眉头紧皱,忧虑道。 “这个多尔衮与济尔哈朗不同。黄台吉自从称帝以来,实行诸多相较老奴之时的新政,尤其是大力提倡满汉平等,在他治下汉人也可做官、也能被提拔。济尔哈朗是黄台吉的忠实拥趸,一并对汉人重用,对额们这些山西来的行商也尤为重视,甚至亲自召见过额,要额私下与他弄些中原珍奇。” “可是这个多尔衮……不是什么善类,他对额们汉人一向是秉持高压态度的,用时召来、不用时便随意宰割,也只对范文程之流高官稍好些,若从他辖区经过,额心里实在打鼓得紧。” 李天宝听着阳裘讲话,目光却不自觉瞟向另外两个生面孔。那两人生的体格精壮,眉宇间不自觉便有一个锋芒毕露之气,毫无行商该有的狡猾市侩,只是打扮却与在座其他人一样。 第32章 黄百户 昨天早上出发,李天宝就留意到了这俩人。但是碍于事务繁忙,待到想问阳裘时,又总忘记。 这俩人明显是在宁远镇中途加入商队的,看样子不是什么寻常人,李天宝想着与他们接触一下,摸索成分。 他倒不是什么八卦或者事儿逼,纯粹是出于特务头子的本能,什么事都想悄悄了解了解罢了。 李天宝提起今天在岔路口遇到明军调动的事情,还提了一嘴那几个明军哨骑所说的话。阳裘对他们的威胁与恶语相向不以为意,反倒听着大队明军在调往松锦防线,面露担忧之色。 “唉……希望不要正好赶上两军交战才好……轻则这趟生意赔得血本无归,重则额们这百十号人全都有来无回呀……” “掌柜的,俺有一事不明。”忽然,较高的一个生面孔发声了。 “嗯?你说来。” “俺们既然知道多尔衮部众难以打交道,为何不直接向北去直奔济尔哈朗所部呢,如此一来,不是能避免许多麻烦,而且少绕一大圈路吗?” 那个生面孔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阳裘苦笑了一下,无奈道: “额们这生意……说白了就不能走官面上的路子啊。济尔哈朗所部在锦州东北面,直面松山一带诸多戍堡烽燧,现在官军已经在那堵得密不透风了,额们去了该走哪里出边墙?倒是多尔衮所部面对的边墙较长、地势更险峻,所以官军无力驻扎太多,额们才发掘了一条安全的路线能去,也是唯一能包通过的路线。” 生面孔这问题问得太没水准,李天宝更好奇起他的身份了。 但凡是靠走商这行当吃饭的,都晓得官面和私底下灰色地带的诸多要门,绝不至于问出这等蠢话。 “原来如此,是俺唐突了。” 那人又收声,再不发一言,只是与同伴静静听着。 待到散场各去休息,李天宝还留在屋里,拉住阳裘,问道:“那两人是什么来历?” 阳裘装糊涂:“哪两人?” 李天宝翻了个白眼,道:“废话,莫装糊涂,俺说的是那两个生面孔!” 阳裘道:“总兵府来的,具体是哪位的人手你也别问,更别去打听,莫要害了额。” “额是那么不晓事的人么!额肯定不会瞎打听,你就把心揣进肚子里……话说,总兵府里还能有谁……”李天宝转念一想,惊讶道:“那位居然要通过额们的渠道跟满清联系,怎么想都不太对劲吧?” 阳裘扶额,无语道:“都叫恁不要乱讲话了,你管那么多做什么?边境上往来的细作还少么。” 李天宝翻了个白眼,倒也没觉得有什么。 队伍在辽西平原上走了三日,终于抵达了锦州西面一处山麓边缘。这处山麓就像纸面上凭空拔起砚台,地形错落极高。高昂的修建、维护成本,让蔓延千里的边墙在这里断开一个口子。 明军也不担心满清军队从这里入寇,因为这里的地形根本不足以让清军倚仗的重火力、骑兵集群通行,山麓边设置的几处戍堡足以让清军折戟而返。 阳裘要先去拜会驻扎此地的明军军官。 那个百户与他是老相识,每年倚仗着这条走私路线打点的过路费赚得盆满钵满,老家婆姨都娶了好几房,脑满肠肥到何种程度?根本看不出是两国交战前线的军人。 李天宝等十几个镖师陪着阳裘一齐上了建在丘陵顶的戍堡。阳裘当先,李天宝跟在其身后。 这戍堡外墙是由石砖包土夯成,约莫一丈多高,低矮且不谈,还有多处缺损,整体风化,显得年久失修,残破不堪。外墙之外、丘陵之下,是许多荒废的农田,一些老弱军士正在里头进行冬季必要的打理,或是收拾棚户、挖掘一些水渠水井之类的设施。 边境戍堡的军需供给除了兵部统一调拨,还得靠各百户所军户自行屯垦。 尤其是时局艰难之际,朝廷转运到辽东诸边镇的粮食很少有能扛住损耗运到偏远军戍的,得不偿失,所以这些偏远又没那么重要的军屯戍堡几乎都是自行筹措粮饷。 光靠种地、养殖牲畜,在这苦寒之地糊口都难,他们就只能使一些偏门法子,与走私商人合作、甚至亲自下场倒买倒卖,便如眼前这些军士似的了。 李天宝瞧着那些吭哧吭哧挥舞锄头几下便要歇一歇的军户,再看看地上几乎没咋变化的冻土,不由得摇了摇头——立国之本的卫所制度崩坏至斯、甚至到了只能募兵维持全局的情况,这大明不亡,谁亡! 一行人入了戍堡,迎面便来了一个身披狐裘膀大腰圆的汉子,带着几个满脸横肉的亲兵,肚子腆得老高,脸上挂着根本止不住的笑意、堆起满脸褶子: “财神爷,俺还道你们不来了,可算还是来了,俺差点就准备收拾家当回老家过年咯。” 说着,他和阳裘用力猛抱了一下,还作势要把他提起来。 “哎呦我,黄大人,快把额放下来,老阳这五脏六腑都要给你挤出来啦!” 阳裘大呼求饶,才让那黄百户将之放下。 “怎么样,俺要的东西可有带来?” 一放下阳裘,那肥硕百户就搓着手,鼻孔嘴里喷出白气,满脸期待。 “那哪能忘了呢,额就是忘了给额婆娘带胭脂水粉,也不能忘了给黄大人带物什啊。”阳裘大笑,随即招呼最后面一个端着匣子的镖师把东西呈上来。 黄百户看见匣子眼睛便一亮,抢也似的一把躲过。他胡萝卜粗细的手指打开匣子一看,里面却是些黑褐色的固体膏状物,俱被分割成拇指节大小的方块、被油纸包裹着。 “好啊,好啊,”他取出其中一块黑褐色固体,将盒子递给身后亲兵,剥下油纸,把那固体放到鼻子前,奋力一嗅。 “啊——” 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黄百户绿豆大的眼睛里满是惊喜之色。 “竟是这般极品,老阳你当真费心了,哈哈哈哈哈哈!”他的笑声极大,听得李天宝等诸镖师都一脸茫然。 第33章 福寿膏 阳裘淡淡笑道:“那是自然,这是额从回回商人手中收来的,‘榜葛喇(孟加拉)’国所产,无论功效还是价格,都远非国内南方产的可比,为了黄大人所托,额可是殚精竭虑了呀。” 黄百户蒲扇大的巴掌狠狠拍了拍阳裘肩膀,拍得他又是一阵龇牙咧嘴。 “好说,好说,这‘福寿膏’足可让俺用上许久了,回头你们要多少人手帮忙,俺一并支给你,哈哈哈哈哈……咦?” 他似乎这才注意到阳裘身后有十几个镖师,惊异道:“怎么你们这次来了这么多人?” 阳裘无奈摇摇头,道:“最近这个时局……嗨呀,不多招点护卫镖师怎么敢上路哦!对了,这是镖头,高天宝,快来见过黄百户。” 李天宝上前一拜,那个黄百户则胡乱挥了挥手,叫他免礼,脸上的褶子堆得跟花儿一样,显然心情极为不错。 黄百户独自抱着匣子兴高采烈地走了,只留下两个亲兵去召集人手帮助戍堡外的车队。一群人忙活之间,阳裘悄悄把李天宝拉到一边,吐槽道: “这个黄扒皮,当真是心够黑的,拿了老子三十多两银子的福寿膏!之前还说只是托额代购,要付给额银子的,现在倒好,提也不提,只让几个歪瓜裂枣来帮着搬东西,还得额付给他们赏钱,奶奶的!” 李天宝瞧着他痛心疾首的模样,好奇道:“那便是传说中的……福寿膏?” 这玩意曾经被李自成提过,说它又叫“阿芙蓉”,不过李自成更愿意称其为“鸦片”。李自成对这东西极其厌恶,他往日在陕西那会儿,每次亲自去给老营兵马上扫盲识字的夜课,最后半个时辰总会谈天说地,跟大家畅聊各种奇闻轶事。 李自成尤其提过泰西之地有一种自植物汁液中提炼出的药物,李时珍所著《本草纲目》中亦有记载,就是福寿膏了。此物能镇痛、止咳、止泻、还能助阳,有诸多功效,有百般好处,唯独有一害。 便是,福寿膏若以特殊方法吸食,会使人飘飘欲仙,神志不清,并且长期依赖那种感觉,若无持续供给吸食,长此以往,人便会茶不思饭不想,形销骨立,为了再抽一口会不惜一切代价,哪怕倾家荡产,鬻妻卖儿。 此物在大明境内种植不多,工艺也落后,尚且只在达官显贵之间流行,但是…… “今观番邦传入之鸦片,虽未盛行,然其祸根已种。待日后工坊兴盛、海运日繁,此物必将如野火燎原。彼时白银将随烟缕散于外洋,国无储银以振百业;青壮子弟耽溺其中,形销骨立,农田荒、武备弛;商贾豪绅为求一晌虚幻,耗尽家财,家风尽毁。若不重视,待市井街巷烟馆林立,国将无可用之民、可战之士,纵有万千繁华,终成泡影!” 李自成那时面色忧虑的一番话直入李天宝心中。 商洛十万大山重峦叠嶂,通天无路、入地无门,虽然只龟缩在一小片穷山僻壤间,可父亲那灯火跳跃间炯炯有神的目光却仿佛直插云霄,洞悉今后数百年间变幻无穷的苍宇。 收回思绪,他便听阳裘道:“是啊。此物用途诸多,但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助阳,服之精神百倍屹立不倒,而且感受比平日里刺激得多……” “打住!”李天宝翻了个白眼。 商队进过屯堡,卸下一些箱子,里面多是一些戍堡之内不好自行生产的日用杂货,阳裘干脆半卖半送给了那些来帮忙的困苦兵丁,有些甚至还带着残疾,缺胳膊少腿的。 李天宝看见一个与自己一样缺了半只耳朵的兵丁在奋力从后推着一辆车,骡马也同他一样吃力地从前拉着车走,一前一后,畜生与人形态竟如此相似。 那兵丁看着年莫四五十,身材矮小,头发灰白发髻杂乱,穿着件打满补丁的破袄子,右边耳朵整只不见,是一片平坦,却有火烫过一般的波纹伤痕。 这上坡极长且难走,他好几次往前推着、站不稳,就要摔倒,李天宝看不下去了,便上前帮他抵住车,让他堪堪站稳,呼出了一口气。 那老兵喘着气,感激道:“多谢小哥!” 李天宝推了一会儿,便有镖师要来替李天宝,李天宝把位置让出去,也喘了两口,与那老兵攀谈道:“老哥,怎么俱是你们一些老弱前来帮我们做事,戍中没有青壮了么?” 老兵拿袖口擦了一把汗,叽里呱啦地说了几句,李天宝眼见着他那破开的袖口里漏出几丝发黑的棉布纤维,回过神来,便见老兵又要去替换那个镖师。 “恁先歇着吧,吃点东西……”李天宝阻止了他,从褡裢里掏出一块干饼子,递给残耳老兵。 老兵由是感激,大口几下啃光干饼子,甚至还噎了一下,又要去推车。 李天宝这次没阻止他了,只是眼看着他就如干瘦的老骡子一样顶着车走,心里会想着他刚刚说了什么。 好像是说,青壮被征去东面前线了。因为他们剩下的都是没啥劳动能力又不能作战的,所以才留在这偏僻犄角旮旯。 大概是?李天宝摇摇头,加快步子往车队前接着走。 又过了一段极其崎岖的山路,前面断垣一层接一层,看着居然有些绝望感。 在这鬼地方,规模尚不算大的车队少说都得卡上一天,更遑论出征要携带装具粮秣、大炮之类重火器的大军了。难怪连满清军队都不关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估计没哪个指挥官愿意仿效三国时期的邓艾,楞是要凿险吧。 李天宝都吐槽了一万遍,更别提那些真正在‘负重前行’的卫所兵丁和伙计们了。 时间转眼来到下午日头最盛之时,车队终于越过一道山垣,来到了稍微平坦一点的地方。 李天宝在最前面带人开路,却忽然听到车队后方传来人群嘈杂声。有个镖师侧耳听了会儿,道:“好像是有人出事了?” 第34章 俺……俺还能干活 罗方此时正跟李天宝在一起。他抬眼一看,却见队伍中间有人在摇旗大喊:“停一会!在这里歇会,准备造饭!” “呼!” 李天宝长舒一口气,随即又望向那处人员骤然密集之处,道:“是发生什么事了?”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 “你们都在这歇着的了,额去瞅瞅怎么个事。” 他把马儿缰绳交给罗方,自己则迈开长腿,三两步跃下斜坡,径直朝那人员堆集之处走去。 现在太阳正高悬天中,天气还冷着,却不至于冻得人直打哆嗦了。李天宝把手攥成拳头收进袖里,用肩膀撞开人群,嘴里嚷嚷着挤了进去。 “让一让,让一让!” 原来是有人晕倒了,商队里的医师正在抢救。一人躺在地上,脑袋半歪着,面色苍白、嘴唇绀紫。李天宝一瞧,这不正是之前那个老兵吗? 一个医师正在把脉,任由老兵躺在地上。李天宝一阵无语,走上前把老兵拦腰抱起来,将其轻轻放在一辆满载货物的板车边缘。 专门带领这些戍堡中兵丁来帮忙的小旗此时才从队伍最后方姗姗来迟,嘴角还沾着些碎饼沫子,漫不经心地向医师问道:“这人可还有救?” 医师答道:“这位军士,应该是长期吃不饱饭,还得做重活。此次突然晕倒,面色苍白,嘴唇发紫,是因为他脾胃早就受损,气血生成不足,再加上刚才用力过度耗气,导致虚劳严重,阳气快要虚脱了,同时还有血瘀的情况。得赶紧用药扶正固本,慢慢调养才有机会恢复个七七八八。” 小旗“哦”了一声,道:“那就是没得救了?” 医师不解:“俺不是说了,得用药调养才能恢复得了吗?” “药?哪有钱买药,这老鳏夫自己家徒四壁,连个亲眷都没有,全靠所里两日供他半升糙面方才勉强维生,反正也干不动什么活儿了,留在这任其自生自灭罢。” 阳裘也赶来了,听完小旗所说这人的情况,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也不能这么说,好歹是条人命,快去熬点米汤送过来,”说着,阳裘探了探老兵丁的鼻息,却发现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儿了。 眼下确实很难办,真任由这个老兵死在这里,会对商队的氛围造成很大影响。若是将他送回戍堡,又要分人手又要分一辆骡车,不管怎么样都是亏的。进退维谷之间,阳裘对那黄百户恨的牙痒痒,甚至感觉那厮就是故意弄了个大麻烦在自己队伍里,给自己挖坑。 “都散了罢,都辛苦这么久了,额们已经让人造饭去了,都找地方歇歇!” 阳裘开始挥手驱散周围围观的伙计、兵丁们,远处架灶的地方也传来粟米饭的香味,便吸引的围观众人散了,纷纷过去。 李天宝还在对老兵的人中又掐又捏,他也无能为力,只能在心里希望这人能自己挺过来。 他费了老半天劲儿,阳裘也在旁边劝道:“别管了,不行待会断了气我找人把他埋了得了,也算是仁至义尽......” 李天宝刚想抬头回他的话,却见一个熟悉的纤细身影一路小跑了过来。 是叶思珣,她端着一个皮革包裹的药盒,喘着气,停在老兵所躺的骡车边上。 “呼......呼......我来了,我这还有些自己准备的草药和毫针,我可以试试看救他一救......” “叶小娘子大义!”阳裘见状也松了一口气,转忧为喜道:“快试试,小娘子的医术肯定比这个二把刀要强得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呐!” 叶思珣还没喘定气息,便极麻利地打开了药箱,从中取出一枚针包,又取出火柴、点燃,快速燎了一遍。 李天宝瞧她胸膛还在大幅起伏着,手却极稳。毫针精准刺入老兵的皮肉之间,手指不停来回捻动针身,随着她的动作,老兵的躯体竟然隐隐颤动起来。 好神奇的针灸手法! 周遭还在的那个医师、阳裘、李天宝看到这一幕,反应各不相同,但有一点是很确定的,那就是这等手法,连外行都能瞧出其有多么精湛,足可说明叶思珣的水平之高。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多尔泰也端来了一热气蒸腾的碗米汤。 叶思珣认真摆弄着扎在人身上的毫针,一支接着一支,细心调试个不停。李天宝一会儿看看病人的反应,一会儿又盯着叶思珣。他发现,寒冬腊月的,叶思珣高挺的鼻梁上竟然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又浓又长的睫毛轻轻颤动,显得极为专注。 阳裘悄悄绕到李天宝身边,用手肘捅了捅他,小声道: “你从哪儿找来的这么个神医,这洋夷小尼姑瞧着也才二十不到罢,居然还会这手针灸功夫,怕是寻常郎中也没这么稳当呀。额刚开始还估摸着是你姘头......” “嘘!恁这腌臜厮,少说些有的没的,莫要惊扰了人家小娘子。” 李天宝是真无语了,你夸人家就夸人家,为什么硬要带上裤裆里的腌臜事? 约莫一炷香之后,老兵眼皮发颤,终于睁开了眼睛。多尔泰急忙上前,把已经放温了的米汤舀出一勺,送入老兵半张的嘴里。 叶思珣站起来,掏出一块丝巾手帕,擦去脸上的汗珠,如释重负。 “你醒了就好,不要再干重活了,休息一下,吃点东西。” 老兵睁开眼后,第一时间却没有向叶思珣等道谢,浑浊发红的眼睛里满是惶恐,转动向四周,嘶哑着声音道:“郑......郑旗爷呢......他在哪......俺没有偷懒,俺,俺还能干活......别......别断了俺的粮......” “郑旗爷?”李天宝在旁边听着愣了一下。 “便是之前那个弃他如敝履的小旗官,刚才吃饭去啦。”阳裘解释道。 叶思珣听得一怔,赶忙道:“你不能再干重活了,再晕倒一次我就没办法把你弄醒了,快喝些粥吧,会腹泻元气,我待会给你熬些药服下。” 第35章 众生皆苦,你能救几个? 老兵只是嗬嗬喘着气,眼睛睁大,身体颤动,想挣扎着爬起来。 叶思珣急忙安抚,好一会儿那老兵才躺下,只是双眼失去神采,像具死尸一样木木得瘫在骡车上,端的麻木。 见人已经醒来,李天宝便跟阳裘一起去了造饭之处。车队侧面架了三口大锅,下面柴火枯叶烧得极旺,锅里本就炒熟的粟米在沸水中翻腾,人们在旁白席地而坐,端着碗溜边喝粥。 有个伙计打来两碗浓稠的米汤,上面撂了一坨荤油、还有细碎的咸菜。 李天宝接过碗,看着那几口烧得极旺的锅,皱着眉头道:“老阳,咱们现在做的活计,真的适合烧这么旺的火么,烟是不是太高了,万一叫人瞧见了怎么办?” 阳裘拿筷子在碗里搅了搅,混匀了猪油与米汤,又从褡裢里取出一小兜红糖,往里倒了一点,道:“天气苦寒,大伙儿都辛苦,不点灶吃点热乎的,恐怕下午就要趴窝。没事,额稍会儿就叫他们熄灭,没有大碍的。” “给我来点。” 李天宝拿过阳裘手里的小兜,也往自己碗里倒了一堆,急得阳裘直骂:“直娘贼,你小子少倒一点,额就这么多了,全靠它下饭呢!” 两人唏哩呼噜吃了一会儿。李天宝回头一看,见多尔泰又来打米汤了,便问阳裘:“那个晕倒的兵丁,你准备怎么办?” 阳裘动作一停,道:“额愁着呢,从这里回去还有半天路程,他那个样子哪里走得了路哦。下了这个坡,后续道路会稍微好走一点,起码靠骡马是足够了。而且,应该有对面人在那边接应,不行额吃完饭就叫他们把人带回去戍堡算了罢。” “他们又没有板车,那个人怎么办,总不能走回去吧?” “恁怎么老想着那个人,不对呀?你这杀人不眨眼的砍脑(山西方言,狠人的意思)还瞎好心上了?” 李天宝无语。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再者额杀的都是该杀之人,一个老鳏夫,无依无靠,活得如此不易,额多过问两句又如何了。” “你这凶神恶煞的,倒瞧不出这么心善。要不你干脆掏自己腰包给那老鳏夫点银子买药什么的,关照其他军户把他搀回去算逑,额就不掏公账了。” 李天宝沉吟了一下,道:“额看还真行,你觉得额掏多少银子合适?” 阳裘见他当真,哈哈笑道: “额就是开个玩笑话,你还当真了。这天下苦难人千千万万,你能救得来几个?放心,来帮工的军户都是有酬劳的,虽然要交给他们带队小旗抽掉几成水,但额能把这个老鳏夫的钱再多给一份,交到他自己手上就行。” “那就行。”闻言,李天宝也不再搭话,埋头专心吃起碗里的东西。 商队休息了一个时辰,阳裘便客气地跟那小旗说了后面情况,并且把帮工的铜钱都发了下去,让他们打道回府。 那个老兵丁休息了一个多时辰,生命力也是出人意料的顽强,居然就能下地走路了。虽然看得出来脚底飘忽,但好歹有其他军户扶着。只是,他走得一摇三晃,能不能顺利回去都悬。 李天宝再次带人回到队伍最前面开路,领着队伍在群山之间穿行。 这里的路况很差,遍地坑坑洼洼,时不时还有塌方的山壁横亘路中间。好在是冬天,没有野蛮生长的灌木草丛之类阻碍,一路行进虽慢,好歹有惊无险,再也没出过什么意外。 李天宝领着罗方等诸人翻越一道山垣,见到前面有一片开阔树林,且地势要平坦了许多。再往更远眺望,已经能看见前方大块大块的平原了。 “那边便是建奴地界了么?”罗方并没有多少越过难走地区的欣喜,反而忐忑地向向导问道。 “嗯......俺不知道怎么说,”操着辽东本地口音的向导挠了挠额头,“那里其实是锦州地界,但是锦州主城已经被建奴大军重重合围了,所以这里严格来说应该有不少建奴......” 嗯,确实很复杂。 李天宝高声道:“反正,招子都放亮点,行事都收着点,已经不是额们熟悉的地界了,一个不好小心把小命留在这。” 众人轰然应诺。敢走这趟镖的没有哪个是易于之辈。 朝身后几百步吊着的商队发出了信号,随后一群人便继续向前。 忽然,一道有点耀眼的光芒掠过李天宝,转瞬即逝。他下意识地抬手遮住眼睛,随后恍然察觉,那道光芒源自不远处的树林。 多年的经验让他汗毛炸起,却并没有立即声张,而是若无其事地停下步伐。旁边的马儿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不安地打了个响鼻,湿湿的鼻子蹭了蹭李天宝。 “大伙儿,小心点,前面林子里好像有人。” 罗方听到李天宝所说,又往前走了几步,也不回头,问道:“怎么个事?” “有反光,应该是千里镜,只是不知道是官军还是建奴......呸,满洲人。” 有人惊讶问道:“满清也有那玩意?” “难讲,额过去在陕西见过孙传庭手下的军官使那玩意,确实好用。好像有点钱的军官都会购置一副,额还把玩过,百米之外如在眼下。” 李天宝紧紧盯着树林,手已经悄悄攀上马鞍边挂着的燕尾枪。 “会不会是说好接应俺们队伍那些满清来人?” 向导也有点紧张,问道。 “那就发讯号试试,快去叫老阳过来。” “好......倏——倏倏——倏倏倏——倏倏——” 向导从褡裢里取出一枚哨子,放到嘴边,鼓起腮帮子,吹出一段高低错落的哨音。哨音尖锐,直接穿透树林,传到了极远的地方。 哨音刚落的瞬间,林子里骤然响起动静,竟似有马匹奔腾一般,骇得李天宝脸色大变,大吼道:“聚起来,过来,快过来!” 这十几人反应都很迅速,牵着马儿围拢成一个梯形,李天宝在最前面,躲在马腹旁,手中燕尾枪架在马鞍之上。 第36章 满洲贵人 眨眼之间,数十骑吆喝着冲出树林,马蹄雷动。 这数十骑士呈“八”字形,分作两队,如展开两翼的鸟一般,从左右直冲李天宝等人的梯形小阵。 尘土飞扬,大地震颤,剧烈的危机意识几乎要让李天宝的心脏跳出嗓子眼—— 距离尚远时看不真切,近了他才看清楚,这些骑士人人披锁子甲戴暖帽,挎刀带弓、铳,哪里是什么商队接应,分明就是一支装备极其精良的正规骑兵! 李天宝的手指好几次都摸上了燕尾枪的扳机,但终究没有扣下去……原因很简单,这些骑兵来势汹汹,却并没有人弯弓搭箭,做出攻击姿态。 他不敢赌……假如自己先开火,对方一但反击,战马奔腾之下展开冲击,自己这十几人顷刻间就会被碾作齑粉。 罗方紧张地搭箭上弦,回头,向李天宝问道:“少掌盘的,俺们怎么办!” 李天宝一咬牙,扬起手:“把武器都收起来!”紧接着他自己率先把燕尾枪放到了地上,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拿武器。 向导也会意,高举双手,大喊道:“Bembe dursen akv, bembe dursen akv!” 这是出发之前,为了以防意外,商队中所有人都学过的女真语,意为“我们不是敌人”。 “Bembe dursen akv!” “Bembe dursen akv!” “Bembe dursen akv!” 众人纷纷跟着向导高喊,解除了武装、以示没有敌意。 分作两股的骑士合围上来,骏马不安地刨动蹄子、马鞍上的诸多骑士则虎视眈眈,杀气凛然。 他们统一身着细密铁环编制的锁子甲,内衬对襟棉袄、头戴暖帽,下颌有系绳打结,但是脑后晃动的金钱鼠尾辫明示了他们的身份——的确是满洲骑兵。 紧张对峙之间,一个骑着黑色骏马的青年从众骑中踱步而出。 他蓄着极其醒目的络腮胡子,两颊微垂,浓眉大眼,一身藏青色箭袖短袍外罩对襟锁子甲,骑在马上尤其魁梧壮硕。 这壮硕青年居高临下,俯视着一众商队镖师,道: “Ere de ulebure be ai niyalma sekiyen?” “他说什么?”李天宝问向向导。 “他,他在问……这里谁是管事的头领?” 向导给李天宝翻译道。 “就说是额,告诉他,额们是大明境内来的商人,他们是何人?”李天宝见对方似乎没有攻击的意思,镇定了不少。 向导闻言,对着那个明显是对面清军话事人的壮硕青年说了几句话。 那壮硕青年闻言,明显有些不悦,旁白一个清军骑兵踱马而出,大声对着向导说了几句什么,语气激烈,似乎是在训斥。 “怎么说?”李天宝问到。 向导额头冒出几粒蚕豆大的汗珠,低声道:“糟了,他们不是什么商队接应,是出来游猎的满洲贵人,恰好给俺们碰上了,福祸难料啊……那个人在斥责俺们冲撞了贵人,毁了他们兴致,这下可如何是好?” “直娘贼……”李天宝骂了一句,“谁家贵人游猎会猫在树林子里拿千里镜到处乱看!” 他骂得有点大声,那个壮硕的满洲贵人明显察觉到了什么,扭头看向他,上下审视了一番,居然露出饶有兴致的神色。 “你是哪里人?” 满洲贵人一张嘴,竟是一口标准的辽地汉话。 李天宝心中一动,暗叫坏了。他忘了,建州贵族八八九九都是懂汉话的,出口也没个把门,怕不是要把这倌儿惹恼了。 事到临头,他反而也破罐子破摔,敛起那副紧张模样,挺胸抬头,双手一拱,朗声道: “贵人既然同俺讲汉话,俺荣幸之至。俺是山西人氏,姓高名天宝,江湖人称天伤星高二郎是也!” 他这是犯了浑,竟学起江湖绿林中人自爆家门。 对面一骑见他这副混不吝模样,登时勃然大怒,高高举起手中马鞭,便要前冲,给李天宝个教训,嘴里还用口音古怪的汉话叫道: “你这阿哈(奴才,卑贱之人),如此不知礼数,贵人同你说话要跪下回答!” 李天宝却不惧。面对迎面冲来、人马一体的骑士,他反而踏前一步,侧身避开挥来的鞭子,探出大手,顺势一捉,拽住那骑士腰带,竟然直接将其拽下马来,挟在腋下。 “锵!” 周遭数十骑见李天宝竟敢反击,齐齐拔刀出鞘,外围的则直接捻箭弯弓,局势瞬间紧张起来。 罗方握紧刀,缩在马儿后面,心里大叫不好。娘的,少掌盘的做甚如此硬气,真把自己当做武松了么?哪怕是真老虎来了也只有任这些满洲骑士宰割的份儿呀! “Tucibufi!(都停手!)” 那满洲贵族青年见麾下齐齐拔刀,有些不满地大喝道。 “bi hese be dosimbuhakū oci, suwe gemu uheri be tuwafi gaiki(俺还没下命令,把你们的武器都收起来!)” 他转而又对被李天宝挟在腋下、动弹不得的骑士用汉话嘲讽道: “齐泽舒克,你这废物,平日里不是总是炫耀自己多勇猛吗,怎么一个照面就叫这明人给捉下来了?” 齐泽舒克方才挣扎时暖帽掉了,金钱鼠尾辫低落地垂着,黑脸涨得血红,满面羞愧。 那贵人又对李天宝道:“好一条汉子,真俊的身手,赞你一声‘天伤星’也不亏了武二郎的名头,倒与那些孱弱汉人不是一码事。” 李天宝微微喘上一口气,应道:“阿哥谬赞,汉人中英雄豪杰多了去了,俺也不过小献一丑而已。” 说着,他上前两步,把齐泽舒克放到地上,倒也不好继续发挥。齐泽舒克得以脱身,从地上爬起来,回头怨毒地看了李天宝一眼,既不言语,也不去找回自己马儿,只是到贵人马前,重重叩首一跪。 贵人看也不看齐泽舒克,双眼放光地盯着李天宝,跃跃欲试道:“你这般好汉,倒看得俺心痒了,不知道可会‘布库’?” “布库?”李天宝茫然,随即望向向导。 向导冷汗嗖地一下冒出来了,附在李天宝耳边小声道:“布库就是撂跤的意思,你可得小心点,俺瞧这贵人怕是要跟你比试一下!” 第37章 我,多铎,来摔跤! 向导紧张的缘由乃是,这满洲贵人一瞧就是个孔武有力的。若他说这话目的是与李天宝比试‘布库’,两人无论谁输谁赢,都会有不可预知的风险。 比如李天宝不小心把贵人弄伤了,他们这十几人估计全都吃不了兜着走。若李天宝只是赢了,贵人说不得还得恼羞成怒,最好的结果便是李天宝识得分寸,哄开心了这位贵人,商队众人方才落得了好。 他随即附在李天宝耳边低语了几句,李天宝便点点头,道:“放心,俺自有分寸。”说着,他卸下褡裢,解开外套,高声道:“布库是什么,俺不熟悉,但论撂跤,俺是从小撂大的,不知贵人有何指教?” 那满洲青年贵人闻言,哈哈一笑,道:“俺也是从小‘布库’到大,却不知道你这个‘从小’与俺这个‘从小’谁更厉害一些。来!手下见真章!” 说着,这魁梧汉子翻身,利落地从马背下来,云纹翻毛马靴刚一沾地,就开始解身上锁甲的扣链。 他边解边道:“俺们岱新固伦(Daicing Gurun,意为大清国,满洲人对自己国家的自称)的库布,只有巴图鲁(勇士)才玩得转。规矩也不多,一是不可碰腰带以下、二是浑身周遭只有双脚能落到地上,但凡有第三个点碰地,便是落败。你可听明白了?” 李天宝道:“俺自是明白,只是俺也有难处,不知贵人可否包容一下?” “什么难处,说来!” 那满洲贵人浓粗的眉毛蹙起,将刚解下“哗啦哗啦”作响的锁子甲递给一边骑士,有点不耐烦地问道。 “俺囊中羞涩,身上值钱的家当也只有这一件棉袄了,若是撂跤时不小心抓烂,俺找谁说理去?所以俺斗胆请示贵人,俺将上衣一并脱了,溜光着可能行?” 李天宝作极其诚恳状,俯首道。 “......” 壮硕青年无语了一下,又思索片刻,恍然道:“你还聪明得紧,若是这样,俺也光着膀子便好了。”两人说着,很快便将衣服脱下。 李天宝露出一身黝黑精壮的疙瘩肉,肩宽背阔腰细,就是所谓“猿臂螳螂腰”。 再看那满洲贵人,脱下袄子后,一身雪白横肉,体毛浓密,体型如原木桩子似的,比李天宝粗壮两圈,臂膀腰腹皆是,端的是“虎背熊腰”。 两人站定,相隔不过一丈。李天宝摩拳擦掌,满洲贵人跃跃欲试。 “还未请教贵人名讳?” 李天宝抱拳一礼,道。 “爱新觉罗·多铎。莫要说了,来罢!” 话音未落,多铎便大步向前,蒲扇大的熊掌径直抓向李天宝。李天宝身后商队诸镖师中,向导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旋即又捂住,试图掩藏自己的震惊。 竟然是多铎! 那位素来以作战勇猛无比、擅长冲锋陷阵著称,凶名赫赫的满洲贝勒、多罗豫郡王。他为何会在这里,还是出来游猎的?他不该在锦州围城左翼与多尔衮一起坐镇指挥么? 李天宝却不知道什么多罗豫郡王,他只知道自己比这叫多铎的满洲贵族要高、臂展要长,于是向左迈滑了一步,躲过其抓来的大手,反手扣住其手腕,作势要按。 多铎却好像将李天宝的动作算在预料之中,粗壮的臂膀抖动,竟硬生生甩脱了李天宝的钳制,右臂灵活如蛇,滑上李天宝的脖子,试图将他脑袋扣下来,压低重心。 一瞬之间的交手,让李天宝暗自心惊:“这个叫多铎的建奴,好强的膂力!” 他感觉自己的脖子像吊了一块千斤坠似的,被多铎手加肘扣向毛茸茸的胸口。 若真被多铎拉下重心,紧接着就会有又快又狠的绊子扫到自己下盘上,到时候自己就得四仰八叉。 于是李天宝抓住多铎扣在自己脖子上的大手,肩膀一撞,施以腰腹巧劲,将之拉下来,随后另一条胳膊自下而上,夹住多铎臂膀,在局部形成二打一之势。 同时,李天宝长腿向后一撩,挑起一个朝天的钩子形状,正好挑起多铎一条腿! 多铎竟然还在大叫:“好!好钩子!” 他被李天宝这挑钩子挑得只剩一条腿在地上勉力维持,连着蹦跶几下,眼看就要倒地落败,于是舍下心,不顾被李天宝二打一死死钳制的那条手臂,另一只手直抄住李天宝腰,奋力一按。 “嘭!” 一下沉闷的落地之声,两人一齐倒地,竟然不分胜负。 寒冬腊月的林地被冻的极硬,好在两人都懂倒功,除了一时间有点懵,倒也无甚大碍。 李天宝龇牙咧嘴,心说这建奴当真是厉害得紧,下盘极稳、膂力极大,端的是个撂跤好手。 多铎从地上爬起来,挥手斥开要来扶自己的满洲骑士,大笑道: “果真是个好汉,若非俺劲儿大一些,真要被你那一个钩子给挑飞了,哈哈哈哈,再来过!” 两人刚才那一搭手,也算热开了身,紧接着又呼哧哈嘿地缠在一起,抢把位、下绊子、勾腿子,你来我往,打得好不热闹,但凡有些惊险的动作,便招引得周遭诸骑士、镖师们一齐惊呼喝彩。 李天宝越打越有把握,知道自己其实有腿长手长的优势,而劣势则在近身拼抢时容易遭对方以力破势。 于是他脚下放活步伐,不停探手、拉手,不给多铎可乘之机,还真找到了一个机会,右手夹住了多铎的脖子,右脚踩出,胯挤入,就要使出一个长腰崴(一种摔法),将多铎涮飞! 多铎喘着粗气,人脑袋被李天宝夹住、胯被顶住,双脚后跟已经隐隐离地,却仍然在竭力后蹲,试图抵抗。 电光火石之间,李天宝脑子里忽想起之前向导附在自己耳边所说的一番话。 罢了,赢了这建奴没啥意义,不如让他一让。 他的力气瞬间懈怠了半分,却被身经百战的多铎抓住机会,熊抱住李天宝的腰,一个旱地拔葱,高高举起,向后抛去—— “嘭!” 李天宝轰然落地,好在已经提前缩好了脖子,但仍是一阵眼冒金星。 第38章 夜话(上) “噢噢噢哦哦!” 周遭满洲骑士们纷纷欢呼起来,为自家贝勒爷庆贺。 李天宝在地上缓了半天,才爬起来,甩甩脑袋,对正粗喘着气的多铎,道:“大人撂跤属实厉害,额甘拜下风,佩服!” “莫要捧杀俺了,俺自晓得最后那一下怎么回事,你倒是个圆滑的。不过你这般高手还是少见,” 多铎满脸掩不住的兴奋之色,招手唤骑士取棉袄来,披在身上,遮住那一身白皙且还在蒸腾白雾的横肉, “虽然油滑机巧,不似俺们满洲布库喜欢硬桥硬马打拼,但也算得是别具风格。” 他又开始披挂锁子甲,接过暖帽,戴在头顶,接着道:“你们是支商队,来俺们岱新固伦地界却是贩卖何物啊?” 李天宝回道:“回贵人话,额们是山西升隆号来的,知道大军需要各类药材,这次运来的货物也是以此为主,至于别的杂货也有贩运。” 多铎哦了一声。 刚才那一番折腾之后,后行的商队已经在山垣后面冒尖了,还有几骑正在纵马狂奔,却是闻讯赶来的阳裘等人。 见商队管事的终于来了,李天宝穿回衣服,退到同伴中去,却见那多铎握着缰绳,遥遥问道:“高天宝……你可是叫这个名字?” 李天宝一拱手,道:“正是。” “可愿意跟俺走?俺抬你入俺镶白旗的汉军牛录,做个领催,若有战功,两年之内升到佐领也能许你!” 众皆哗然,尤其是那些多铎的护军骑士,各个都是满脸不可思议状。 李天宝一时也有些发愣,八旗制度他是知道的,这多铎竟能有这般厉害,将他直接抬旗做军官? 他片刻之间也不知道如何拒绝,沉吟了一下,显出极为纠结的样子,道:“多谢贵人抬举……只是……额在山西尚有六十老母要侍奉、妻儿要供养,额实在不忍弃之。孝道当先,今日只能辜负贵人好意了……万望贵人海涵!” 多铎闻言,摇摇头,道:“也罢,既然如此,便是你我无缘了。” 他话音刚落,百米外的阳裘带着人已经来到近前,见围着的是满洲骑士,登时大惊失色,翻身下马,大叫道:“不知是哪位贵人在此,多有冒犯,还望赐怜!” 多铎循声望去,却见是阳裘,转而又把目光投向那个向导。 向导操着满洲话道:“那位便是我们商队的头领了。” 便有两个护军骑士下马,带着阳裘来多铎面前。阳裘也是懂满洲话的,他与多铎说了许久,李天宝还看见多铎偶尔点点头,想来是没什么大问题了。 等待许久,多铎与阳裘等人说完了话,又最后瞥了李天宝一眼,随即带几十骑护军骑士往远处去了。 李天宝望着他们离去时马蹄隆隆踏起的灰尘,心中总感觉有些不对劲。 向导已经同他讲过了,多铎……贝勒之尊,何以亲率护军出现在这等犄角旮旯之处? 而且看他们行进状态,没有辎重没有车马,似乎就真只是轻骑游猎,说不得天黑之前还得返回就近的驻地。 见事情有惊无险的渡过,阳裘松了一口气,转而详细问询起事情的始末。 得知李天宝居然与多铎撂了一通跤,他哭笑不得,道: “额还不晓得撂跤撂得好有这般用途,天宝你不如直接跟那豫郡王走得了,日后当个佐领,岂不逍遥快活,不比在这东奔西走讨生活强多了?” 李天宝一翻白眼,道:“额是何等人物,犯得着与关外异族做家奴么。” 阳裘呵呵一笑,一行人便原地休整。待到日头西渐之时,队伍终于全都越过崎岖山路,也在此处汇合了满清方面派来接应的人员。 深冬的北风呼呼吹过,一行人终于屯驻在近锦州一处废弃的驿站里。 这处驿站不知道荒废多久了,屋顶到处缺少瓦片,呼啸而过的冬风吹得半脱落的门板摇曳,又从破洞中灌入,令人冷彻骨髓。院落四壁还有烟熏火燎的痕迹,估计最早遭战火波及才荒废的。 好在炕还勉强能用,烧一烧多少能抵御严寒,只是要十几二十个人挤一间屋子,还有人要去马厩里跟骡马牲畜一起睡。 叶思珣因为白天表现出一手针灸的过硬本领,又是女人,与其他人睡一起不太方便,阳裘便给她单独安排了一个小房间,还是比较完好那种,烧起炕来还算暖和。 李天宝趴在炕上,闭着眼睛,任由叶思珣在自己脖颈处施为。 那多铎下手属实是狠,一个背摔将自己脖子上的筋抻着了。他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后来越走越疼,稍微动一下就得叫唤,脖子都不敢扭,只能撑到晚上宿营,来找叶思珣处理。 叶思珣细致地将毫针一枚枚插入李天宝脖颈周遭,然后依次扭动弹曲。 李天宝感觉到那些钢针在拨动,而自己后脖两肩的肌肉竟随着其拨动,收紧舒张个不停,不又得呻吟出声。 这种感觉实在古怪的很,以前从来不曾有过。 “高先生,还请稍作忍耐。”叶思珣温软的声音响起,安抚住了李天宝。 “小娘子,你这针灸的手艺是跟谁学的,你叔父吗?” 李天宝不由得问道。 “不是我叔父,是我叔父请的一位老大夫。叔父在宁远开办慈善堂的时候,那位老师受聘来坐馆,顺带每晚教我们这些修女医理药理和行针手法,大概有三年吧。” 叶思珣一边拨弄一边回答,居然能一心二用。 李天宝不由地感叹道:“小娘子当真是天资聪颖,三年时间便能掌握如此深奥难学的本事,比我这粗鲁厮杀汉强多了。” “哪里,高先生谬赞了,我从老师手中学到的不过是皮毛而已,离掌握还差得很远呢,”叶思珣声音婉转,片刻之后,旋即又道: “那高先生呢,你的功夫这么厉害,又是从何处学来的?” 李天宝顿了一下,道:“也算不得厉害吧,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这身手俱是随我诸多叔父伯父学来的,但他们都不如我父亲,我父亲的功夫本领,胜过我十倍。” 第39章 夜话(下) 叶思珣闻言,惊讶道:“你父亲居然如此厉害?那想必是像吕奉先关云长那样的万人敌了!” 李天宝无语,心道你不是没看过三国演义吗? “这……关云长还好说,俺父亲跟吕奉先怕是不太沾边。他不是俺这样的莽夫,他是……” 李天宝深吸了一口气,籍此组织了一下语言,道:“他是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文安黎庶,救民于水火的大英雄、大豪杰,便是刘玄德刘皇叔一般的人物,也不及他十分之一。” 叶思珣道:“他有这么厉害,莫非是朝廷大员吗?” “朝廷大员?”李天宝哂笑一声,不太愿意继续这个话题了,转而道: “叶小娘子,话说回来,俺好奇,这趟若平安返回宁锦镇,你又有何打算?” “嗯……” 叶思珣从药箱中取出几个发黄的小纸筒,顶部被拧作细细的一撮。她把这小纸筒尖端挂在一枚最长的毫针尾部,又掏出火折子,对着轻轻吹了两下。 待到火星冒出,叶思珣便对着毫针尾部挂着的小纸筒开始炙烤。 不一会儿,阵阵艾草的熏人气味弥漫开来,叶思珣才舒了一口气,回复道: “我想……我应该会重建慈善堂。那夜,百户所的戍堡其实同中左千户所一齐爆发了邪祟,好在病患的尸首都被收在义庄,并没有大范围爆发开,已经被妥善处理了。如果有机会,我还是想回到那里,继续救助需要帮助的人。” 她暂且弄妥一切,坐到炕边,看着精赤上身的李天宝,又挪开了目光。 李天宝听她说完,沉吟了一会儿,道:“长远一些呢,小娘子有其他筹划么?总不可能终生栖身于一院之地吧?” 随着艾草气味弥漫,他觉得自己背后暖融融的。这种暖意并非浮于皮肤表面,而是渗透进了肌肉骨骼之间,似春风抚慰,令人十分舒服。 “我是修女,我只能听从我主的安排。祂若怜悯我,便会指引我前进的道路。”叶思珣微笑着回应李天宝。 “……”李天宝无语,但好在很快就明白过来,叶思珣的意思是,她自己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艾炙的药力愈盛,李天宝感觉一阵阵酥麻传入骨髓里。这种舒服的感觉他还从未有过,当下不由得呻吟出声。 “怎么样,会太烫了么,需不需要我掐掉一个?” 叶思珣见李天宝呻吟出声,还以为他不舒服,急忙问道。 “不,不用,一点都不烫,很舒服的。”李天宝急忙阻止。闻言,叶思珣又把他的棉衣取来,盖在其下背部。 “好好保养,你的体质很不错,可能不需要几天就康复了。”她勉励道。 李天宝嗯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俺……俺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小娘子,但不知道会不会冒犯?” “嗯?”叶思珣好奇,道:“没事,你先说。” “那个……话说,叶小娘子,你们‘耶稣会’的修女……还有教士,都是可以婚配的吗?” 问这话的时候,李天宝双眼死死盯着远处烛台上闪烁灯火,仿佛里面有金元宝似的。 叶思珣没想到他问的是这个,双眉蹙起,随即又释然,道:“严格来说,我们明国耶稣会分会只有教士,没有修女,我也并非修女,只因为我是叶若望的侄女,又是主的信徒,所以一直在以修女的守则要求自己罢了。” 顿了顿,她又道:“教士是发过誓,终身保持童贞的,不可以婚配,修女也是一样。” 李天宝听着,脑子宕机了一下,快速分析着这番话。 嗯,天主教耶稣会的教士和修女都不可以婚配,但是叶思珣本身所处的耶稣会分会只有男性才能做正式成员,意味着叶思珣其实不是修女。 但是! 叶思珣又说自己一直在坚守作为修女的准则,自己也悄悄留意到过她正餐前会默默祷告、比其它人起得更早,做早课、念西洋经什么的。 于是,李天宝收敛回思绪,快速问道:“那你可以嫁人吗?” “不能。” 叶思珣的回答一样快速、简短。 房间里的气氛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李天宝又道:“哎,俺觉着俺脖子确实要好多了哎。靠几根针和艾草墩子就可以治好脖子伤,这到底是个什么原理呢?” 叶思珣走到他身侧,捏住那根最粗的针,修长的无名指和食指探上去试了下温度,中指随后扳住针身,微微一挑。 又一阵酥麻顺着毫针传入李天宝身体中,让他浑身一颤,显然是极为舒爽的样子。 叶思珣嘴角含笑,眼睛微弯,道: “这不叫艾草墩子,这是艾草炮制的艾绒,性温。点燃以后,它的温性会顺着毫针传导入你的穴位之中,激发经络之气,可以调正因跌打损伤导致的肌骨损坏,明白了么?” 李天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两人又闲聊了许久,叶思珣才替他撤去毫针,披上棉衣、大氅。 李天宝明显对这温暖的炕面有些不舍,但如今世道就是男女大防,他总不能留在这过夜。 要知道,就他现在能来叶思珣这里艾炙调理,已经是特殊对待了。商队里其他伙计镖师都被阳裘三令五申过,若无要事,严禁靠近叶思珣的居所。 李天宝整理好衣服,便要出门。临走时他环顾了一眼这间屋子,还有整理炕台的叶思珣背影。 唉……得回去跟那帮糙汉子挤一间屋子睡觉了。 他以前从不觉得挤大通铺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打从追随李自成起兵,七八年间李天宝一直在戎马倥偬,露天席地而睡都是常事,更何况当今还是寒冬腊月,有屋子睡已经相当幸福了。 正欲掩上门,叶思珣却忽然叫住了他。 “高先生,等一下!” “嗯?”李天宝回头,正见叶思珣小跑到自己身后,递出一样东西给自己。 “这个,送给你。” 她把一样温热的东西塞进李天宝手里,李天宝没看手里是什么,却盯着叶思珣忽闪忽闪的蓝色眼睛,还有她略腼腆的笑容,一时间竟有些呆了。 第40章 失眠 李天宝再看手中,是个银色十字架,正是之前见过叶思珣戴的那个。 “这是?” 他想问的是,这是何意,却只说出了前两个字。 叶思珣盈盈笑意不减,道:“你把它戴上,它会代表主保护你的。” 说完,她一把将李天宝推出去,阖上房门。 李天宝站在门外,呼啸的冷风涮过他的脸颊,却盖不住砰砰直跳的心跳。他甩甩脑袋,把那枚十字架挂在脖子上,又想了想,捻住十字架塞进袄子领口里,藏了起来。 他住的那间房离这儿不远,却恍若丢了神似的,一步三摇,摸着胸口,若有所思。 来到自己房间,李天宝打开门,一股暖意混着汗臭脚臭之类的味道扑面而来。这房间里估计少说睡着十几个,满地是被子、褥子,还有打着鼾的人。 李天宝的铺位在靠里面、烧着炕的地方,他只能蹑手蹑脚地穿过一地人,来到自己的位置,脱下衣服、钻进被窝。 “呼……”深吸一口气,他平复了一下心情,侧卧着蜷起来——没办法,李天宝太高大了,这炕容不下他蹬直腿。 往昔倒头就能睡的李天宝,今夜却辗转反侧上了,左翻翻、右翻翻,甚至差点蹬到旁边睡的罗方,弄得人家呼噜声一窒,好悬没憋死。 “呼……” 李天宝深吸一口气,又握住那个十字架,揣摩了半天,竟放到自己鼻子前,嗅了嗅,只感觉一股隐隐约约的芳香传入他鼻子里。 我们坚定的唯物主义革命战士、天上魔星、人间太岁、李天宝字来亨、李大官人,就这么失眠了。 这股子杂乱思绪一直持续到次日,挂着浓浓黑眼圈的李天宝骑在马背上,脑子里一团乱麻。 向导在前面说着话:“最迟今天中午,俺们就能到锦州左翼附近了,到时候得避开大军营寨,尽量走官道。俺们得把镖师撒得远一点,到时候遇到情况能第一时间……喂,喂!李镖头,你在听吗?” “嗯,啊?在呢在呢,额在听着呢……” 李天宝回过神来,却见那向导一脸怪异地瞅着自己。 “你昨晚干啥去了,恁的黑眼圈这么重?” “额就在铺里睡着啊,你问罗子才去,他能作证,额就睡他旁边呢。” 向导哦了一声,继续跟罗方讲着计划。昨天满清那边来接应的是几个汉人,似乎是某个汉军旗下的军需官,现在与他们一同在前面开路。 他们皆留着金钱鼠尾、其余地方有短短的寸发,倒与李天宝印象中丑陋的发型不太一样,有头发遮住溜光的脑门总要顺眼一些。 想想也是。这年代,谁能有功夫三天两头剃一次头发?除非用绞线把发根全拔出来,那倒是能保证溜光,却不是正常人能做出的操作。 队伍徐徐前进。今天早上太阳还没升起,商队就整装出发了,到现在足足走了有三个时辰,人困马乏之际,终于见到了一片辽阔平原。 这平原,有小河曲折穿行其上,河流边便是一处巨大的营寨,绵延几里地,拒马鹿角布设森严、栅栏哨楼星罗棋布,周遭树木被砍伐殆尽,隔着老远都能看到大片光秃秃的树墩。 李天宝大概扫了一眼,就知道这处营地怕是不下万人的规模。他再远眺一圈,发现周遭还有几处营地,规模却不如这里来的大,零零总总加起来,得有两三万人了。 怕是多尔衮所部部众都汇集在此处。 向导指着东面,道:“那里有一座丘陵,便是乳峰山,俺们交付一批货物到多尔衮所部,然后就往乳峰山走,穿过乳峰山北麓,便到了济尔哈朗的左翼大营,也是我们此行的最终目的了。” 商队继续前进,一出树林来到平原,便有清军哨骑上来盘问。 好在队伍中有汉军旗的人,说清楚情况也就将这些哨骑打发走了。车队长驱直入,来到河流对岸,在渡桥处接受了清军关卡的检查。 因为是明国境内来的商队,阳裘费了好半天时间才让对方搞清楚情况,还招来一支百余人的清军步卒沿途跟随监督。 李天宝骑在马上,老感觉周围那些留着金钱鼠尾穿着号衣袄子的清军步卒看向他们的眼神不怀好意,透露出浓浓的戒备与警惕。 “老阳,额们替满洲人走私东西,他们怎么还把额们当仇寇一样盯着啊。” “那也没办法,谁叫额们都是走朝廷……明国境内来的呢,人家把咱们当间谍防着倒也正常。这些步卒大多是汉军旗的包衣,与官军打仗都是他们被驱使在最前面,个个都有几个亲朋好友死在官军手中。你当老奴的‘八大恨’当真是无根浮萍么?” 李天宝闻言,打消了几分疑惑,但还是有些如芒在背。 队伍被带到清军营寨外一处空地上。阳裘取了货单,带伙计与营内来人交割。主要贩卖的都是些药物,有的现银交易、有的银票交易,有的则是以物易物——用兽皮、一些东北山林里的特产之类的。 李天宝在一边站着,时不时与那些看守商队的清军步卒眼神碰撞一下。 后面忽然来了两个人,一人李天宝认识,是商队里照顾看护骡马的马夫头领,另一个则是前两天夜里碰头会时,出现的两个生面孔之一,现在也是一副马夫打扮。 马夫头领跑过去跟阳裘说了几句什么,阳裘便转向清军这边的军需官,道:“老哥,额们队伍里储备的马料干草快要见底了,饮水和粮食也是,不知道能不能在你们这补充一部分?用货物抵价便是。” 那军需官点点头,应允了,便要阳裘指派伙计随他的副手去粮仓马厩里点验搬运。 于是阳裘招呼李天宝,要他看护着队伍里管口粮的、管骡马的进去支取物资,顺便盯着点,不要惹出什么意外。 李天宝便动身,领着一群商队伙计随另一个清军管事的走向营门。 这里守卫相当森严,几乎每个进去的人都被重新查验了一番,褡裢被取下,任由军士挑挑拣拣。 第41章 投毒 “进去以后,不要乱说话,不要乱看,也不要乱走动。这里是人家的军营,是打仗的前线,要是搞出什么幺蛾子,被不由分说拉去看脑袋也就罢了,连着额们整条队伍也要遭殃,都晓得不!” 李天宝进营门之前,对着跟在自己身后的伙计们严肃道。 这营盘内部是一顶顶毛毡营帐,道路平坦开阔,两侧水渠、栅栏修得齐整,还有许多兵丁在路旁挖沟、打桩,看样子是在加固营盘。 一行人走在路上,频繁招来那些穿着号衣、头戴毡帽的清军士卒观看,偶尔还有全副披挂的巡逻军士上前盘问。 好在有清军军需官带着,没有意外发生。一队人先牵着骡车到了马厩,军需官领人进去搬了几捆干草、两大袋豆料到骡车上。李天宝从始至终站在旁边盯着,心里紧绷着一根弦,见无事发生,心里稍松了些。 队伍转而又向另一端的粮仓走去。 这次要搬的东西多了些,军需官记好账,便挑出来几框麦粉、粟米,两条腊肉,让人运到车上。 一切本来照常进行,李天宝却忽然发现,那穿着马夫服饰的生面孔居然乘着众人不备,悄悄站到一箱半开的粮食前,背手对着里面捣鼓什么。 不过两三息的时间,他恢复常态,默默回到队伍中,仿佛什么也没干过。 李天宝心中警铃大作,表面仍是若无其事。他不是蠢人,知道在这种地方,多一事绝对不如少一事。 骡车的车轴哐当哐当响个不停,一行人很快离开了营盘,回到营盘外商队驻留的空地上。 那个人在干什么? 这个问题盘亘在李天宝脑中,萦绕不去。 队伍朝东边开拔,李天宝找了个机会,跟阳裘说了自己刚才所见。 阳裘骑在他的马上,随着马儿步伐一颠一颠的。他听完李天宝所说,眉毛拧了起来,神情变得苦涩,欲言又止。 李天宝瞧他表情变化,便知道此事阳裘多少知道些内情,于是追问道:“额瞅你这模样,是不是知道咋回事,跟额说说呗,那人到底干啥嘞?” 阳裘摆摆手,脸上愁容愈盛,道:“额不会说嘞,你也莫要问,啥也不知道是对你好。” 听他这语气,李天宝哪里可能放过他,又纠缠一通,最后气呼呼地道: “你不告诉额,额找那人问去。额们这队伍里你是老大,但额也有十几号兄弟在这讨饭吃,在满清地界上行走风险本来就极大,你搞来的人瞎整些幺蛾子,连累了额们兄弟一起吃挂落怎么办!?” “好好好!你别去,额把知道的都告诉你。额之前不是说过那两人都是总兵府来的吗?额打点总兵府的时候被人抓了把柄,抓额把柄那人就安插了两个手下到队伍里来,说是随便给他们俩安排点事情做就行了,其他不要多来往,也不要瞎打听,他们就做些事,连累不到额们。” 李天宝听完,一拍自己脑门,要不是骑在马背上,几乎要拿手指头去戳阳裘。 “阳老裘子……恁他娘的老糊涂啊,有这事你咋不跟额提前讲讲?万一他搁人家那下毒,最后查到额们身上了怎么办,你当这里是在儿戏呢,这里是在打仗啊!” 两人落在队伍角落里压低了声音争吵,所幸没人注意到这边的情况。 李天宝越想越气,道:“跟你说实话,要不是现在没法掉头就走,额都不想跟你干了,再坐你这条破船额十几个兄弟都得一起找龙王爷吃席。你说吧,该怎么着?” 阳裘也一脸无奈,道:“那也行,这事确实是额老阳做的不地道,不该瞒着你。额们赶快去济尔哈朗那边把东西都交割完,掉头找个地方就回去,行不行?后面还有生意额也不跑了,最后给兄弟们发银钱都照着双倍来,够意思了吧!” 李天宝哼了一声,道:“最好是别出事,出了事你别说发双倍,发一百倍额们都没命花去。” 跟阳裘把道理摆清楚,李天宝便打马离开。 他倒没有真生气,只是某种近乎野兽的直觉告诉他,那两个总兵府安排进来的人,并非单纯的细作如此简单。 那两人——或者说,总兵府的目的,是什么? 单纯坑害这支商队?总兵府应该不会做这等威武大将军轰蚊子的蠢事。 那么,投毒? 应该也不会,就那么两个人,能投什么毒?小打小闹也就污染那么一筐军粮,犹如一粟之于沧海,能对清军造成多大的骚乱? 李天宝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他假设了诸多可能性,但又找不到合适的渠道印证。但是他也不打算采取什么行动,毕竟不管怎么看自己都没有阻止总兵府行动的理由。 罢了。 由他去吧。 叹了口气,李天宝又到队伍的最前端去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再说那位搬粮食期间浑水摸鱼的仁兄,名字叫任佑。其实这位任佑,并非李天宝和阳裘所知道的来自总兵府,而是来自锦衣卫。 对,就是那个锦衣卫,传说中为皇帝爪牙、天子耳目,让文武百官闻风丧胆、民间传说数不尽数的锦衣卫。 如今世道崩坏,各地锦衣卫组成的情报系统早已糜烂不堪,以至于要依附地方军事、行政官员来生存,而他们在辽东的这一卫,更是直接对洪承畴听命。 那一日,上面派下差遣,要他们随一支走私商队去一趟满清境内,还交给两人各一份木塞塞着的小竹筒。 “切记,待到满清境内伺机投放入当地居民、兵丁粮食里,千万不要误服,也不要撒入水中。这趟回来俺保举你们二人一条仕途,一路顺风!” 他俩还私底下打开看过竹筒,抽出木塞后,只见里面有些许白色粉末状的东西,无色无味,也不晓得究竟是何等毒药。 待到今天有机会,恰好马夫伙夫那边又缺少了补给,任佑立马设法混入了补给队伍,前往清军大营出公差。 第42章 邪祟?行尸! 清军岗哨的搜查仅限于对兵刃武器,严格是严格,但也不至于要将人扒光。任佑便将那小竹筒藏于不可告人之处,混进去后又设法掏了出来。 毕竟,能做锦衣卫的,多少都有些偏门功夫在身上。 待到到了粮仓,趁着周遭无人在意,任佑将筒中‘药物’倒到角落里、那箱正好张开盖子的谷物上,随即又以极快的手法将竹筒物归原位,居然还没影响走路姿势,倒也称得上一声“能人异士”。 后面便是顺顺当当的返回商队了,任佑倒不觉得有什么难办的,只道是轻松完成了任务。 但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感觉那个带队的高大镖头有意无意地再看自己。但是,任佑很确定,自己的动作神不知鬼不觉。 算了,无所谓了,他就算看到了又能怎样? 有证据吗?没有。再者自己和同伴都是阳裘拉进来的,那高天宝又不是掌柜,能拿自己如何? 队伍很快开拔,自己的使命算是完成了,下面就是同伴那一管竹筒,或许要到济尔哈朗所部才有机会投放吧。 其实,就算没有机会投放,直接找个角落倒掉也毫无问题,谁又知道是怎么回事呢,吃一口皇粮当一天差,皇粮虽贵,但也不至于拿命去抵罢。 只是,任佑还是好奇,那一点点白色粉末,究竟是何等毒物,竟然能让上级专门派自己二人前来投放。 队伍很快向动开拔,任佑甚至有些遗憾,遗憾自己怕是没机会看到自己留在清军营地内那些毒药生效了。 “能药死几个是几个,建奴,呸!” 他不无恶意地想到。 与此同时,宁远官署衙门、洪承畴的指挥大厅内。 洪承畴的风寒已经康复,现在身体好了许多,面色也稍红润了一些,却仍然挂着极浓厚的黑眼圈,仿佛许久不曾睡过安稳觉似的。 他坐在自己案台前,一份份审阅着各处送来的汇报公文,又签署着一份份指令批奏。建奴合围锦州已久,根据前线侦查传回的动向,济尔哈朗、多尔衮等建奴统帅恐怕已经打造出重重防线,一是围困,二是打援。 自己若沉不住气,任凭各路援军自行出发,怕是要被清军以逸待劳,在野战中分而破之。但若自己拖延时间,暂且不救,汇集足够兵力再提兵北上…… 在一个月前,清军尚未完成合围锦州之际,守将祖大寿从粮道送来的汇报上说,锦州囤积的军械钱粮火药守备半年有余,洪督师大可徐图之,聚集大军整合完毕再行北上。 但是,若清军只是合围还好,若真的倾举国之力不计代价猛攻,锦州能坚持多久? 若锦州城破,自锦州往南的一片邬堡带防线都将危如累卵,建奴唾手可下,宁远将化为一片孤城……大明数十年在辽东的苦心经营将悉数化作齑粉! 这些恐怖的想法牢牢占据着洪承畴的心头,让他压力山大,夙夜难寐,甚至眼下手中巡抚邱民仰关于物资筹集转运的喜报都看不下去了。 “唉……” 洪承畴叹了一声,轻轻将手中奏报放在案上,揉了揉眉心。 “督师!” 门外忽然有吏员前来,唤了洪承畴一声。 “怎么了?” 洪承畴强打精神,柔声问道。 “督师,吴总兵遣人送来一份密件,请您亲启。”那吏员跨步入门,躬身呈上一封有火漆的密函。 “吴长伯?”洪承畴眉头一皱,取过那封信,没有着急打开,而是现在脑子里调取了一下相关信息。 没办法,他是真正意义上的日理万机,知天命之年的人却不能真知天命。 “吴长伯,他不是在主持扩张新营盘,以容纳九边调来兵马吗?” 洪承畴沉吟片刻,忽然想起那日与吴三桂、邱民仰议事时的灵光一闪。 莫不是那事有进程了? 他撕开信封,取出其中信纸,一目三行地阅读起来。片刻之后,洪承畴瞪大了眼睛,一些不可思议的讯息灌入其脑海。 “竟有此事?!” 信中所述,直到洪承畴看完的部分,乃是吴三桂调查的瘟疫有关情报。 根据研究,前段时间中左千户所爆发、那种能将活人变作邪祟的瘟疫,乃是一种线虫作祟。 所有死去邪祟的四肢百骸中都遍布着一种透明、略微发白的线虫,这些线虫在晚上异常活跃、白天则陷入休眠。为了对照,吴三桂令人解剖了正常死人的躯体,并没有发现这些线虫。 为了探究清楚邪祟为何会将被撕咬过的活人也转化成邪祟,吴三桂利用清军俘虏做了试验。将活的俘虏与复苏的邪祟关押于一处,俘虏被撕咬后也化作了邪祟。作为对照,又将死人送给邪祟撕咬,并无反应。 洪承畴看到这里时有略微不适,但他好歹也是在陕西时,被百姓亲切称呼为“洪剃头”的男人,很快继续读了下去。 毕竟,非常时期行非常手段,情理之中。 尔后,又将邪祟的生血肉在白天喂食给死囚,死囚立即化作了邪祟。作为对照,又将邪祟的血肉煮熟喂给死囚,死囚白天正常,但是到了黄昏与夜晚相交之时,便口吐白沫倒地抽搐,化作了邪祟。 由此,可以推断出,邪祟的传播是以血肉为途径,无论是撕咬还是被撕咬,都会传播。至于邪祟的血肉为何会有这等功效? 吴三桂手下仵作发现,邪祟体内的线虫在活跃时会在两头产出一些白色物质,将之蒸干筛选出后便作粉末状,喂食给活人亦或者割开血肉将之投入,亦会使人化作邪祟。 短短数百字,看得洪承畴心神震颤不已,鸡皮疙瘩大片大片绽起。 竟如此恐怖? 他继续往下看,希望中的解毒之法并未出现,吴三桂还明确说了,从生人到邪祟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之初,人就已经死了。 那些邪祟,与其说是邪祟,不如说是行尸——顾名思义,行走的尸体,行走的线虫携带源。 第43章 两害相较取其轻 吴三桂在密函前半篇详细叙述了此次瘟疫的各种情报,看得洪承畴一愣一愣的。继续往下,则是一个牛刀小试的计划,也可以说是吴三桂布下的一着暗手。 他遣了两个卒子混入一支走私商队,携带了一些经试验、脱离瘟疫病患身体后仍然有感染效果的白色物质——姑且称之为虫卵,伺机投放到满清境内。 一旦瘟疫成功在满清大军之中扩散开来,必会使清军自乱阵脚。说不定,锦州之围也能不攻自解。最差的情况,即使被发现了,也不会有什么损失,无非商队被扣而已。 洪承畴看着密函,捋须不已。能坐到他这个封疆大吏位置上的,皆是这个时代统治精英优中选优的精英,眼光不会差,自然知道,如果按照密函所述,这‘虫卵’的确有一点战略价值。 但也仅仅是一点了。 两国交战,最重要的还是摆在明面上堂堂正正的东西,人口、税收、组织制度、军队。尤其是军队,国之大事,在戎与祀,关宁锦防线这种高垒深沟军事对峙的地方,阴谋诡计能够起到的作用实在是太小。 洪承畴捉起笔,思忖片刻,脑海中想过这虫卵数种可能的使用方法,又觉得太过阴损。 比如,模仿之前建奴派小股精锐渗透的做法,去盛京、赫图阿拉、义州等满洲大城散播瘟疫,破坏生产。又比如,在前线满清大军重兵集结之地的水源投下虫卵…… 洪承畴也秘密观察过那些瘟疫病患。一想到那些狰狞可怖的怪物会如墨水滴入茶杯中一样,在辽东大地上疯狂扩散,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但是,如果再看自己这满桌雪片似从各处飞来的奏报……全都是防线岌岌可危、某处粮饷不足军士闹事、某处平民饿死冻死几何几何、某处邬堡遭清军攻破洗劫一空、某处几部军官为军资问题内讧…… 唉。 两害相较,还是取其轻罢。 思考完毕,洪承畴提笔便写起批示。他要吴三桂继续钻研那线虫的奥秘,还有许多地方没有搞清楚,诸如为何满清细作在境内传递的第一波瘟疫时并没有发现能够传播的迹象、那线虫又是否真如试验结果一样昼伏夜动,还有虫卵离开人体以后的存活时间有多少、如何保存最佳,等等信中语焉不详或者未知的问题。 还有如何利用这个线虫实现军事上的用途,比如混乱满清境内、打击清军等。 他顿了顿,脑海中忽然又浮现出自己调任辽东之前,在陕西时的那些个老对手。 李自成、张献忠…… 洪承畴提笔写下一段话,想了想,又划去,随即又犹豫了一下,还是重新写了一遍。 “此物可用于剿灭流寇否?” …… “轰隆!” 一声雷霆炸响,乌云密布,黑沉沉的天穹之上似有怒龙翻腾。 一个兵丁被吓了一跳,连忙将手中长矛掷在一边,扶了扶自己朱漆铁盔,对着同伴道:“怎么这么冷的鬼天气也会忽然打雷,吓煞我也。” 这里是被封锁了一个月之久的中左千户所城。 在医疗防疫知识并不发达的古代,人们依靠无数条生命的代价,摸索出最科学最有效的终结疫情方法,就是——封锁。 对,没错,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封锁。哪里爆发了大型瘟疫,早期施以草药、巫祝祈禳诸多手段皆无法控制后,最后的办法就是封锁该地区,待到人死绝了、草长高了,瘟疫自然也就消弭于无形了。 但是宁远镇的中左千户所城与众不同。 这里的‘瘟疫’,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瘟疫——每到太阳落山,城中便有死者从睡梦之中苏醒,重回人间游荡。 千户所的几面城墙已被军队封锁。几周前那夜浩劫之后,存活的百姓们均乘着白天瘟疫病患们沉睡时逃离,整座城市已经沦为鬼蜮。 守卫千户所城的军士们很快就观察到了瘟疫病患们的行动逻辑,基本就是昼伏夜出。于是渐渐有人大着胆子,乘着白天潜入城中,攫取财物粮食,以至于短短几周时间便有了一条产业链。 “这时节,应该不会下雨,只有下雪……” 另一个军士探出手,在空中虚捞了一下。 “这时节下雪,还真是少见呐。”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天空中就下起了小雪。 “嘶——这雪一下,就吹起冷风了,也太冷了罢。” 把长矛掷掉的那个军士,干脆直接把手袖进了袄子里,也不去捡矛,就直愣愣地望着城中,满脸不爽。 “你说,老赵他们进去半天了,还得多久才能出来啊?这雪瞅着一时半会不会停,还要越下越大呢。” “要不咱们别等了,就回城关里面烤烤火去?” 同伴提议道。 “这城门可还开着,得留人看守,俺们回去了,总不能留着兄弟们在外面受冻吧。” 那军士犹豫道。 “哎呦,你怕什么嘛,城门开着又咋样,算算时辰现在还是正午呢,那些邪祟醒不来,咱们防着谁?老赵听说前几天连死人身上的金首饰都扒下来不少,还得让他分大头,这会估计在里面摸金摸得正快活呢,一时半会肯定出不来,俺们就进去烤上半个时辰。” “那行,就依你。” 说着,军士拿起脖子上挂着的一个哨子。 他吹了两下,召集起这个时间段守卫城门的军士,一同回了城门关,只留下两个倒霉的守着,缩在城门角落。 这两个倒霉的也不安分,直接从口袋里掏出骰子,就着铜板,蹲在地上耍了起来。他俩一边耍,一边看着城门洞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冻得直哆嗦。 再看城内,一户朱门大户的宅院里。 这户人家离官衙很近。优势的地段本该是其家族地位的象征,却在瘟疫爆发的第一时间受到了冲击—— 这么长时间过去,其院内墙壁上早已乌黑干涸的血迹、满地狼藉,昭示了过去这里发生过何等惨绝人寰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