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农家子的权臣之路》 第161章 壮志 陈族若出事,陈得寿、柳氏等也会收到牵连。 周既白依旧能记得自己幼年吵闹时,他娘柳氏整夜抱着他轻哄,哼曲安抚他。 也记得他爹陈得寿每每从地里回来,总要偷偷带些野果给他吃。 虽大多都酸涩,却是孩童难得的零嘴。 还有他奶奶卢氏,总能偷一些陈川的零嘴塞给他。 在陈家的日子虽艰苦,却也欢喜。 即便回了周家,他依旧与陈家来往紧密,陈族众人待他也极亲切,他怎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身陷险境? 定能想到办法救他们。 屋内安静下来,只余炭火烤得炙热。 杨夫子道:“京城吹的妖风颇大。” 眼看天色渐晚,众人一时想不到好法子,只得各自回房。 陈砚躺在床上,睁着眼看床顶,反复琢磨自己心中所想。 在平兴县时,他以为清流至少可与徐鸿渐分庭抗礼,以为靠近清流就能保全自身。 真正入了官场他才知道,若真能分庭抗礼,也不会各个派系都联合在一块儿倒徐。 若他所料不错,此次清流怕是要损失惨重了。 如此一来,他也能猜到永安帝为何如此偏帮清流。 再不帮忙,这清流都要被徐门给蚕食干净了。 好在他在平兴县时所猜想的天子有意削弱徐门是对的,否则在平兴县他就已经两腿一蹬了。 至此陈砚在心里暗骂先帝活久了成了老糊涂,竟让徐鸿渐成长至此,要是再死得晚点,怕是要把整个大梁都送给徐鸿渐了。 不倒徐,大梁难安。 不倒徐,他陈砚难活。 不倒徐,怕是大梁也要来个百年屈辱史了。 陈砚本想躺平,奈何高家步步紧逼,将他逼入官场。 在翰林院这半年,他于朝堂之事了解颇多,更看到一份份文书上死亡的百姓。 那些于其他官员来说或许只是一串数字,在陈砚眼里却是一个个生命。 他眼前总能出现前世所看视频里救灾的画面,能想起百姓们的挣扎。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却越发急迫,因为很快西方第一次工业革命就要开始了。 他并不能确定这个世界与前世的时间线会不会重叠,但前面历史都相同,这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既然躺不平,那就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大丈夫既已立于天地之间,如何能苟活成那亡国之奴? 无论能否成功,都该散发一波王霸之气。 自古凡改革者,必要爬上权势的顶峰,才可推行一系列措施。 凡阻碍他者,必不可让其逍遥。 头一个要扳倒的,就是首辅徐鸿渐。 至此,徐鸿渐已不仅仅是阻碍他陈砚,更是阻碍华夏一族雄霸世界! 徐鸿渐必须倒下! 屋外的寒风已将窗子吹得“哐哐”响,断枝残叶或砸在门上,或铺向窗子。 陈砚起身,点灯,磨墨。 沉吟片刻后,伴随着窗外的妖风,提笔缓缓写下一封信。 写完,吹干,再细细看了一遍,于脑中推敲一番,方才叠好,放于枕下,酣然入睡。 翌日一早,陈砚就将此信交给了陈老虎。 “今日你送完我,就起身回平兴县,将信交给族长,若见不到族长,就交给周老爷,骑马务必要快。” 陈老虎郑重将信放入怀里,这才抬头对陈砚道:“我不会骑马。” 陈砚静静看着他:“从今以后你就会了。” 全族的性命系于他一身,便是哭也要哭会。 在平兴县时,陈砚一直有个念想——买马车。 搬进这处新宅后,他就花了五百两买了一辆,每日由陈老虎赶着接送他上下衙。 从今天开始,他就要走路上下衙了。 陈老虎咬牙,道:“好。” 与信一同给陈老虎的,还有三百两银子的盘缠。 当日,陈老虎将陈砚送去翰林院后,就将车子留在宅子里,在院子里花了一个上午驯服了这匹马。 杨夫子已买好了馒头作为干粮,又备好水,与周既白一同将他送出门。 瞧着陈老虎骑马离去的背影,周既白有些担忧:“他一人归乡实在太凶险了。” 从京城到平兴县可谓千里迢迢,路上或盗匪,或地头蛇,可谓危险重重。 杨夫子看着马背上的弓箭,沉声道:“事情紧急,就算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了。” 周既白沉默片刻,方才道:“夫子,我也该回去了。” 杨夫子低头看向他,从他眼底看到熟悉的执拗后,就知这个学生是劝不住了。 陈砚是个极知进退的人,可周既白不同,他骨子里就透着一股倔强,一旦决心做某件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正因有这股劲儿,周既白方才能一直与陈砚拼着读书。 哪怕处处落后,也从不放弃。 杨夫子微微一笑:“既如此,为师就与你走这一遭。” 两人当天收拾好行李,又去京中打听到了一个两日后要去镇江省的商队。 陈砚下衙归来,杨夫子做了满满一桌子菜。 几人吃完,杨夫子就将两人要离开京城回镇江省的事说了。 陈砚看到这饭菜时就知是辞行,此时并不阻拦:“二位万万要珍重。” 周既白道:“阿砚放心,爹娘我必帮你护着。” 待二人离去,这偌大的宅子就只剩下陈砚一人。 每每归家,宅子总是一片漆黑,清冷异常。 陈砚终究还是请了位厨娘。 别的都可忍,唯独这光禄寺的饭菜忍不了。出去吃又实在费钱,不如请位厨娘,中午还可给他送饭。 翰林院众人每每看到他那吃食都羡慕不已,好在陈砚会做人,偶尔总要分他们一些吃食。 平静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十二月初,随着一场弹劾,清流再次陷入了一场暴风雨中。 那一日恰好轮到陈砚入朝当值掌记,一位监察御史跳出来弹劾焦志行,陈砚心想今日的文稿必要写上十几张了。 果不其然,朝堂辩论火药味十足。 户部左侍郎袁书勋当场为焦志行辩驳,谁知另一位监察御史旋即跳出弹劾袁书勋也为族人贩卖私盐争锋挡雨,更靠此牟利之后将银钱用来贿赂收买官员,结党营私。 一场堂会竟同时弹劾两名忠臣,必然要引发腥风血雨。 第162章 见面不如闻名 殿内的争吵越来越激烈,陈砚的笔好似已经离不开纸张,他恨自己不能长出三头六臂。 正在言官与焦门一派斗得如火如荼之际,大殿中突然响起一声悲呛:“我大梁立朝六十余载,先帝文治武功,却不想如今朝中尽是奸佞之臣,为一己私利不顾朝纲,枉顾人命,使得数千百姓丧命。如此下去,国将不国,君将不君!我田方今日以命相谏,恳求陛下严惩次辅焦志行和袁书勋二人!” 旋即就是“砰”一声,原本吵闹的大殿瞬间安静,却听汪如海尖锐的嗓音大喊:“快传太医!” 陈砚立刻记下“田方大殿死谏”几个字,旋即为清流和永安帝捏一把汗。 若田方没死也就罢了,一旦真死了,永安帝就要在史书上留下骂名了。 一位明君必然是广纳谏言,如何能逼得臣子死谏? 在陈砚看来,永安帝属实有些冤枉,毕竟大梁朝言官并不怕死,只要抓住机会,就争着抢着死谏,无论是否身死都会被读书人所敬仰,留下一个“不惧生死,忠义两全”的名声。 为了所谓的“流传千古”,言官们可谓十分英勇。 君父就是他们扬名最好的垫脚石。 陈砚很想入殿告诉众人按压止血,可大梁律例入朝当值掌记不可参与议政,如此一来,他只能当自己是无情的记录者。 御医们跟着内侍官们一路狂奔入殿,永安帝直接免了他们的礼催促救人。 殿内静谧无声,陈砚停下笔方才发现手心黏糊糊。 好在田方撞柱子时被人拦了下,并未当场撞死,不过今日这一撞,就将焦志行架到火上烤了。 早朝因田力这一撞结束,陈砚收拾好东西,跟随内侍官绕道去暖阁,正巧碰上退朝后的大臣们。 首辅徐鸿渐被人搀扶着一步步往前走,那布满老年斑的脸上依旧一派从容,丝毫看不出刚刚的朝堂经历了何等腥风血雨。 陈砚垂眸退到侧边,静待众官员经过。 徐鸿渐由人搀扶着从他身边经过时,连一个眼神也未给他。 陈砚想,首辅气度就是不同,完全是目中无人。 不过跟在他身后的一位大臣停在了陈砚身侧:“你就是平兴县陈砚?” 其他徐门官员的目光也往陈砚身上飘,显然早早就听说过陈砚的大名。 陈砚微不可察地打量了这位大人一番,该是个三品官,不过陈砚并未见过。 “正是下官。” 那人上下打量了陈砚一番,笑容里带了一丝不屑:“见面不如闻名。” “大人见多识广,竟能知晓下官之名,下官倍感惶恐,不知大人是哪位,身负何职?” 陈砚很是恭敬地拱手讨教。 您是哪位,不认识。 那官员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又道:“倒是如传言那般巧言善辩。” 陈砚更恭敬了几分:“不过是些不中用的急智,不值得大人如此夸赞。” 那官员脸上的笑更淡了些,一甩衣袖,抬腿就往前走。 与他一同的几名官员倒是纷纷回头看陈砚,唯独徐鸿渐始终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仿佛并未听到身后的交锋。 与意气风发的徐门相比,焦志行带领的焦门便是忧虑重重。 焦志行走起路来比往常急躁,必定是带了火气。 与徐门相比,焦门连一半人都不到。 再往后就是刘阁老领着的刘门众人,这些人虽面露不忿,倒是少了焦门的火气。 刘守仁在看到陈砚后顿住,还和声问道:“三元公在翰林院可好?” 刘守仁都停下了,刘门其他人自是也会停下,陈砚就从这群人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就是王申。 王申笑着对刘守仁道:“阁老多费心了,三元公博学多识,这修史定是难不倒他的。” 刘守仁笑道:“倒是忘了三元公乃是东阳平兴县人士,白舆在东阳任知府多年,想来是听闻三元公才名的。” 白舆是王申的字,不过在东阳府他乃是一府之尊,自是没人会如此称呼他,到了京城陈砚方才知晓。 到了此时,陈砚就知自己不得不出声了:“下官参加府试时,主考就是王大人。” “竟有如此缘分,实在难得。” 刘守仁颇为感慨,他身后众人也跟着附和。 瞧着一行人仿佛此时才恍然,陈砚实在佩服他们装糊涂的本事。 若是放在前世,这群大人的演技必定吊打那些老戏骨。 他来京城时是十三岁,王申在东阳府任上九年,他府试不是在王申手里考的还能是在谁面前考的? 何况他还是坐王申的官船来的京城,总瞒不过这些人吧。 戏已经开锣,陈砚自是要接着演下去:“下官此前受王大人多番照拂,入京后却被杂事缠身,改日下官必登门拜谢。” 华夏共识,“改日”就是极体面的谎言。 刘守仁并不多做纠缠,又笑着说了两句,带着众人离去。 王申却是落在最后,将陈砚带到一旁,离内侍远了些,方才问道:“你素来有急智,今日之事可有良策?” 王申回京述职后,三月被派了官职——国子监司业。 地方官员入中枢,品阶降半级乃至一级都是正常的,如王申这般平级入中枢,已算得上是高升了。 能得如此要职,一来是王申在东阳府多年做出的政绩,二来就是有他的同乡刘守仁刘阁老这层关系。 在平兴县时,陈砚靠着周荣送回去的邸报,粗略划分过派系,不过总有疏漏,比如王申与刘阁老的关系。 在翰林院待久了,终于把朝中盘根错节的关系梳理了个七七八八。 不过那也都是表面的,至于背地里谁与谁交好,谁又是选座师而非同乡,亦或者是背弃原来的至交投入敌营等复杂隐秘的关系网,陈砚就无能为力了。 陈砚拱手道:“座师发问,学生不敢不答,今日田方这一撞,次辅大人怕是要深陷其中了,并非急智可解此困局。” 听他喊自己座师,王申就知陈砚说的是真心话。 若只是御史弹劾焦志行,尚有缓和之机,如今却是御史田方大殿死谏,如此一来彻底坐实了焦志行利用手中之权为贩卖私盐的族人遮风挡雨,谋取私利。 此行径只得是贪官奸臣,焦志行作为清流领袖,靠的就是名声、气节,如今被田方一下撞没了,这焦志行今日起就算是身败名裂了,往后还如何领导清流? 第163章 对联 私盐一事本就难以自证,再加上田方的一撞,便是焦志行族人无辜,这罪名也结结实实落到他头上,再洗不掉了。 王申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理问问陈砚,本就不抱期待,得知陈砚也无法后,便道:“怕是要变天了,你小心些。 ” “多谢座师提点。” 陈砚深深一拜。 王申本想再说两句,焦志行一旦失势,清流往后就再难抵挡徐门,徐鸿渐怕是要恢复到先朝只手遮天的地步。 可瞧着陈砚这沉静模样,又想到他多年的行事,王申便觉得这话还是留给自己为好。 王申也就点了头,转身离宫。 待到其他官员也尽数离开后,陈砚方才跟随内侍离开。 只是再走时,陈砚的目光瞥向前面领路的内侍。 以往他从未在下朝后遇上这些官员,今日内侍官特意带他绕了路,仿佛是在故意让他撞上这些人。 究竟是这内侍官自己所为,还是有人指使?又有何深意? 很快繁忙的记录工作就让陈砚无暇多想。 他也是头一次见永安帝竟放下了奏疏,亲自守着御医给田方诊治。 待田方醒了,永安帝还不肯罢休,让御医们生生给其灌了三大碗汤药。 田方喝得一肚子汤药,从嘴巴到喉咙全是苦的,他实在喝不下去,只能说自己好了,永安帝方才道:“田爱卿为了心中忠义,必会以死明志,纵使有不适也必不会说,你等多多喂药,必要将他彻底治好才可停手。” 御医们明白了,这是让他们该扎针扎针,该喂药喂药,一旦闲下来了,圣上可就不安心了。 田方吓得当即起身,却被内侍们又给按了回去。 内侍们一开口就是:“田大人您万万不可再寻死了。” 旋即就拿了绳子将田方与椅子结实地绑在一块儿。 之后就只听到田方的“呜呜”声,陈砚猜想应该是嘴巴被堵住了。 不过这到底是他的猜想,不可写在文稿里。 陈砚思忖片刻,落笔:“帝恤臣田方疾,敕御医善视之,遣内侍侍汤药。” 刚写完,一名内侍官进来对陈砚道:“陛下召见。” 陈砚刚起身,内侍就将他的文稿拿起,对陈砚道:“陈修撰,请吧。” 陈砚只得抬腿走进了正殿,行完礼后,就见那名内侍将他的文稿递给汪如海,汪如海双手捧着,清脆念道:“帝恤臣田方疾……” 到了此时,陈砚眼角余光才看到田方身上已扎满了银针,对着陈砚“呜呜”说着什么,陈砚虽听不懂,从田方愤怒的表情可推测出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还好陈砚一向大度,就当田方是王八念经了。 “陈修撰文稿可直接用,不需再修改。” 永安帝开口,一旁的汪如海笑道:“陈修撰连中三元,今日得见,果真聪慧过人。” 陈砚本是眼观鼻鼻观心,此刻却不得不开口谢内相了。 永安帝并未多话,而是给汪如海使了个眼色,汪如海拿了个叠好的纸张送到陈砚手里,笑道:“陛下前些日子出了个绝妙的上联,却始终无人能对出下联,不若陈修撰也跟着想一想。” 陈砚恭敬接下,道:“臣试一试。” “不能只试一试,要倾尽全力。” 永安帝威严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又道:“若对得好,朕就让御医为你开几服药,可长长个子。” 陈砚当即拱手,深深作揖:“臣必倾尽所学!” 待回到自己的桌子上坐下,陈砚不禁暗暗钦佩起永安帝的情报网。 竟然连他做梦都想长高之事都一清二楚,怕是他每晚睡觉翻几次身也知道吧? 如此想来,徐鸿渐也实在恐怖,竟能在永安帝这等情报网下还能一次次设局打压清流。 上次险些将刘守仁弄垮,此次又对焦志行动手,可谓次次都是杀招。 平复心情,陈砚摊开那张纸,纸张上只有七个字:“天倾西北难扶正。” 此联出自《淮南子》里共工撞到不周山,导致天倾西北,地陷东南,陷入困局。 永安帝定然不会是闲着没事出个上联给他对着玩,那必然是与朝局有关。 如今不就是焦志行近乎要被赶走,清流元气大伤,无法抗衡徐门吗。 陷入困局的可不止清流,还有永安帝。 帝王需讲究平衡之术,永安帝好不容易扶持起来的清流一旦失势,徐门必然把控朝局,到时就可倒逼天子。 臣子们虽对天子表面毕恭毕敬,却并非真正听天子的话。 君不见,历史上多的是傀儡皇帝。 要想牢牢把住权力,就要让臣子们站在两头拔河,天子当裁判。 若皇帝亲自下场,一人与百官拔河,必定是会失败的。 永安帝这是要救焦志行与袁书勋。 亦或者是救清流。 徐鸿渐既然费力布下这么大的局,不可能只对付焦志行和袁书勋下场。 怕是为了避免火力分散,才先只对付焦志行和袁书勋,待二人被拿下,再一一清算。 毕竟连他陈砚都被带上了,刘守仁等人又怎么会被放过。 陈砚提笔,在朱字下方写下墨字下联:“山崩海沸共死生。” 既然私盐案这么严重,连次辅都有涉及,肯定还会有许多别的官员也牵扯其中。除了清流外,徐门肯定也有官员涉及其中,首辅会不会也涉及其中? 就算首辅说没有,那有没有姓徐的涉案了,会不会借了首辅的势? 既然要严查,那就查个彻底,要雨露均沾,要死一起死,要生一起生。 如此一来,不止可以救清流一派,还能让永安帝掌握一众臣子的把柄,加强皇权。 倒不是他不愿意将自己想到的这个法子告诉王申,而是告诉也无用。 焦志行走的就是清流的路子,极要名声,就算背地里做了什么,表面功夫还是做得很好。 若让他用跟徐鸿渐互相揭短的方式来反击自保,他即便愿意也会犹豫斟酌,一旦错失良机,此法也就无效了。 永安帝却不同。 他是天子,要的是顾全大局,根本不会在意臣子的名声会不会受损,此法可行。 更重要的是永安帝手里有各种特务机构,想要办成此事并不难。 第164章 地陷 陈砚再被召见是在暖阁,彼时永安帝已经忙完政务要用晚膳。 “可对出来了?” 永安帝踱步到桌前坐下,内侍们有条不紊地伺候起来。 陈砚恭敬道:“已对出来了。” 一名内侍官将纸捧到汪如海面前,汪如海本要念,被永安帝制止:“给我看看。” 永安帝接过内侍官递过来的帕子,将手上的水擦干后方才接过汪如海手里的那张纸,垂眸看了会儿,方才道:“这下联对得不甚工整,意境倒是对上了。” 陈砚双手垂在两侧,此时听闻永安帝的评价,只得道:“臣才疏学浅,只想出这个下联。” 能想出一个破局之法就不错了,您老要是再挑剔,那您老只能另找高明了。 永安帝撩眉看他:“你乃是三元极第,是朕钦点的状元郎,若你还是才疏学浅岂非在说朕不会识人?” 陈砚恭敬道:“臣不敢。” 永安帝将纸张递给身旁的汪如海,又吩咐道:“陈修撰还未吃饭,将朕的晚膳分一半给他。” 汪如海心中虽惊,面上还是笑着应下,吩咐人去准备。 此番已是天子第二次赐食了,若是其他官员,必定是受宠若惊,可这位陈修撰神情平静,并未有什么异样。 待拿到大食盒,陈砚就告辞要离开,永安帝又道:“待你当值结束,御医自会找你。” 陈砚心中一喜,恭恭敬敬谢恩,提着食盒离开。 待陈砚吃上天子赐食时,就猜想永安帝应该是看上他的方案了。 想到徐门众人马上也要跟着倒大霉,陈砚就觉得饭菜格外香。 三天的值守转眼就过去,永安帝果然信守承诺派了御医前来。 这位御医仔细把过陈砚的脉后,颇无奈道:“陈编撰还未到成丁的时候,实在不必操之过急。” 难得能碰上御医,陈砚不肯轻易错过,便追问:“可有什么法子?” 御医被官员们请到各家,从来都是看危急之症,头一次碰上陈修撰这等是为了长高才看御医的,一时有些束手无策。 不过能当御医者,自是熟读医术典籍,在陈砚期许的目光下开了一副调理脾胃的方子,又将几个长高的穴位教给陈砚,让其每日睡觉前多按按。 陈砚得此良方颇为欣喜,给了诊金后客客气气将御医送出门。 陈砚请的厨娘除了一日三顿饭外,又多了一个活儿——煎药。 翰林院的日子实在闲散。 陈砚每日踩点点卯,一杯清茶几块点心,一坐就是一日。修史累了,就看看翰林院的典籍,听听朝中的动静。 言官们对焦志行的弹劾愈演愈烈,永安帝大怒,让焦志行好好在家中反思。 次辅被永安帝软禁了。 此事一经发生,清流一派可谓哀鸿遍野。 京中士子却拍手称好。 “焦志行还以清流自居,我看他就是沽名钓誉!” “我险些被这等伪君子给骗了,以为他如何廉洁,原来他才是大奸之人。” 这世间对好人和坏人是两个评判标准,若当了一辈子好人,一旦干了一次坏事,别人就会说:“这人以前都是装的,现在露出本性来了。” 若一直做坏事,难得做了件好事,众人又会说:“他也不是那般坏,心还是好的。” 焦志行就属于第一种。 因一直在士林中名声极好,士子们均对他颇多歌颂,突然发觉他竟纵容族人大肆敛财,往日的光辉形象轰然倒塌,这名声就比其他贪官还坏。 不少满腔正义的士子恨不得永安帝立刻革去焦志行的官位,再来个满门抄斩方能大快人心。 陈砚本是请柯同光和于元益二人到茶肆散心,不成想听到的尽数是这等言论,柯同光当即放下茶盏,就想与那些人理论,却被陈砚按住。 “此时不宜再生事端,不如静观其变。” 柯同光却听不进去,当场反驳:“若他人如此污蔑陈修撰恩师,陈修撰可还能如此沉静?” 柯同光已在上个月焦志行的孙女成婚,如今已是堂堂次辅的孙女婿,自是要维护自家长辈。 陈砚就知拦不住,只道:“不能。” 若有人如此羞辱杨夫子,他必要与那些人好生争论一番。 也因此,陈砚不再阻拦柯同光。 柯同光几乎是一个箭步冲出去,对着那些士子就道:“事还未查明,你们就急着给次辅大人定罪,是否有失公允?” 陈砚本以为柯同光会对这些士子劈头盖脸一顿骂,谁知竟就只是这般轻飘飘的反问,战斗力有待提高。 果然,那些士子就道:“案件已到了刑部,田大人更是在殿上死谏,如此还算事未查明?我看分明是次辅仗着权势将此事压下!” “陛下都已将其软禁,难不成你要说连陛下陷害忠良?” 士子们本就是同仇敌忾,如今竟有人当堂跳出维护那伪君子焦志行,他们立刻找到了敌人,几乎是一拥而上。 柯同光一张嘴必定是吵不过如此多张嘴的,于元益将柯同光拉回,三人狼狈逃出茶肆。 可无论他们走到何处,都有人在议论次辅焦志行,认为他德不配位,该辞官归乡。 柯同光气得双眼通红,却无计可施。 于元益劝他:“陈修撰言之有理,清者自清,何须与他人争论。” 柯同光却对两人一拱手,双眼赤红道:“如今我也不过是奸臣孙婿,往后就不与二位同行了,以免误了二位的青云路,告辞!” 说罢转身疾步而去。 经过此遭,他也明白了,什么朋友不过都是虚妄,有权有势就来攀附,待你失势时却只会说风凉话。 还有那些所谓士子,他们并不关心究竟是忠臣被陷害,还是真正的奸臣,只要是上位者被拽下来,他们就欢欣鼓舞,尽显小人姿态,实在丑陋至极。 焦志行一辈子的好名声只因一个私盐案就尽数被毁,可见当忠臣也无用,轻易就被有权势之人扳倒。 权势方才能让他人忌惮,让人恐惧,让人不敢怠慢。 陈砚看着柯同光渐渐没入人群,心中叹息一声。 他并不知永安帝会不会用他的法子来破局,若提早告知他人,恐会坏了大事,只能隐瞒。 只是其他安慰之语都有些苍白,柯同光听不进去。 希望徐鸿渐的动作快些,莫要拖太久。 第165章 被弹劾 这之后,柯同光就不再和陈砚二人一同用午膳。 陈砚去找柯同光时,发觉他的桌子前并没有人,陈砚提笔留了几个字“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此后依旧不见柯同光,陈砚也就不再多事,静待事情发展。 焦志行并未被禁足多久,因有人上了顺天府申冤,说是自己十一口人均在旱情中饿死,恳请府尹大人做主,严惩贪官。 此等案子并非在京都发生,顺天府尹不愿自找麻烦,将人给赶了出去。 那鸣冤之人在顺天府衙门口引火自焚,此举轰动整个京师。 言官们如闻了腥的猫,竟联名上了一道弹劾焦志行的奏疏,明言:“不问罪焦志行,难安数千百姓亡魂!” 纵使永安帝想保焦志行,到了此刻也撑不住了。 焦志行告老归乡,永安帝准奏。 与次辅一战以言官们大胜告终,言官们乘胜追击,继而弹劾袁书勋。 以往数千名百姓的生死并不被人放在眼里,可此时,这些死者成了言官们的大旗,扛着先斗倒了焦志行,又斗倒了袁书勋,紧接着就是清流一个接着一个被波及。 朝会已不是议论国家大事,而是弹劾官员。 永安帝仿若放弃了抵抗,凡涉及私盐一事者尽都禁足于家中。 朝堂被笼罩在一片阴影中,不少臣子面露死灰,静静等着弹劾落到自己头上。 陈砚也是其中一员。 只是他没料到还未等来自己被弹劾,就先等来了孟永长。 陈砚下衙归家时,孟永长已在门口等候多时。 “永长兄怎的不进屋?” “你请的厨娘说不认识我,并不让我进屋。”孟永长感慨道:“你请的厨娘实在尽职尽责,连门房一职也兼了。” 陈砚连忙告罪,请了孟永长进屋,又给孟永长泡了清茶,这才与孟永长闲叙起来:“此次入京所为何事?” 两人相识已有八年,孟永长已经从小胖子长成了大胖子,满脸和善笑意,看着就颇为喜气。 此时的孟永长脸上笑意尽数消失,反倒忧心忡忡道:“自是为了你族中之事,你族人无论男女老少尽数被抓入东阳府衙,我只得连夜赶过来告知你,那高坚和新任知府相交甚密,此次你族人怕是凶险了,恐会波及于你!” 此前陈砚连中三元,孟永长都未亲自回京相贺,此次实在事态严重,稍有不慎陈氏一族就是灭族的下场,他不放心压人,自己放下生意紧赶慢赶来了京城。 即便陈砚猜到高家和新任知府会联手对付他,却也没料到他们下手如此狠,竟连他陈氏一族的老弱妇孺都不放过。 陈砚心口涌起一股滔天的怒气,问道:“以何罪名?” “藏匿私盐贩子,一律连坐。” 或许是话说得太急了,孟永长有些喘:“阿砚你要早做打算,为兄此次回京就是想动用我孟家的人脉,帮你斡旋一二。” 陈砚压下心中怒火,对孟永长道:“永长兄切莫为了愚弟费心。” “你莫要小瞧我,如今我在孟家是极有地位的,连我爹也要对我礼让三分。” 孟永长道:“我孟家虽只是商贾,然家中银子多,总能找到人为你求情。” 陈砚摇摇头,颇为郑重对孟永长道:“此事绝不是孟家所能左右,永长兄切莫牵扯其中,愚弟已有对策。” 孟永长对陈砚更是敬佩万分。 才得知此事,陈砚竟就有了对策,实非常人可比。 孟永长是看着陈砚从高家的一次次打压中脱困,并不怀疑陈砚是为了安抚他才说此话。 他顿了下,从腰间解下一个有些扁的钱袋递给陈砚,道:“正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你将这些拿去打点,不够再与我说。” 陈砚颇为感慨道:“我今日方知有位财主友人是如何幸运。” 一来就给他送钱,不用打开他就知里面必定不少。 孟永长却道:“你却不知有个连中三元的友人是如何幸运,我能彻底将继母赶出孟家的生意,全仰赖阿砚你,不知阿砚你有何办法救族人?” 陈砚深吸口气,将心口的郁气尽数压下:“此法若说出来便要坏事,你且看着吧。” 不知陈老虎是否到了平兴县,又能否逃过高家和府衙的围捕。 自这一晚起,陈砚的心提了起来。 又等了两日,终于有御史弹劾他族人贩卖私盐一事。 随着焦志行辞官,一众清流接连下马,京中人早已习惯了这私盐案带来的影响,也并不像一开始那般滔滔不绝。 直到“三元公陈砚”也涉及其中,京都士林再次掀起了轩然大波。 与朝中落马的三品以上大员们相比,从六品修撰实在算不得什么大官。 哪怕是所谓“储相”,那也是要熬上二三十年方才有可能熬出头。 虽清贵,与那些重臣们相比实在没什么权势。 可陈砚在士林中的影响是远远高过那些朝中重臣的。 作为本朝第一个三元公,自是受到天下士子敬仰,并将其视为楷模。 又加之三元公不惧强权,一次次为东阳府士子出头对抗高家,正是威望极高时,突然出此事,自是会引起轩然大波。 有人唾骂三元公竟是如此奸佞之人,令人不齿。 当然,也有不少三元公的追随者维护。 “三元公今年方才入朝为翰林,前途无量,怎可能为了私盐毁了自己的前程!” “三元公在朝堂毫无根基,如何敢贩卖私盐?怕不是那高家栽赃陷害。” 一说起高家,众士子就想起高家当初左右县试府试之事,立刻就信了几分。 镇江在京城的士子们更是愤愤不平:“高家一次次对陈三元动手,若陈三元族人真敢做此事,早就被高家拿住把柄打压三元公了,如何还能等到如今?” “必定是高家趁着打压贩卖私盐的机会诬陷打压陈三元。若连三元公都能轻易被世家打压,我等往后入朝,又如何与他们相抗衡?” 如此言论在京城大肆横行,竟形成了与其他官员截然相反的局面。 就连陈砚都被这区别对待给搞蒙了。 这就是连中三元对读书人的号召力吗? 原本散布在京城各处,想引导舆论的锦衣卫们竟没插手的余地,只能匆匆回去复命。 永安帝听闻禀告,微微一笑:“陈修撰倒是个让人省心的。” “这陈三元或是上苍派来辅佐陛下破局之人。” 汪如海笑着附和。 永安帝扫他一眼,道:“你话有些多了。” 汪如海脖子发凉,赶紧道:“是奴婢多嘴了。” 永安帝并不再理会他,而是眯起双眼。 破局之人吗。 倒也贴切。 第166章 早朝 永安帝道:“也该将东西送给这位陈修撰了。” 汪如海应了是,心中却为陈砚惋惜。 堂堂三元公,可惜了…… 当天夜晚,陈砚的宅院被一位身穿飞鱼服的男子造访。 男子面如冠宇,身上却带了肃杀之气,再加身上的飞鱼服,往院中一站就自带寒气。 这就是文官们闻之色变的锦衣卫。 若换了别的官员,瞧见锦衣卫突然出现在自家宅院,必定会下意识回想自己最近做过什么坏事。 纵使最近没有,以往有没有。 与他们相比,陈砚极淡然。 瞥了眼锦衣卫递过来的布包,就对那人道:“来就来罢,何必客气到带礼上门。” 那锦衣卫脸上神情丝毫未变:“你接是不接?” 陈砚相信即便他不接,明天一早起床,这包东西也会出现在自己的床头。 与其到时候被逼迫,不如这会儿给彼此留点情面。 陈砚双手接过布包回屋,顺手将房门一关。 被挡在门外那位锦衣卫:“……” 那锦衣卫撩起衣袍坐在台阶之上,将剑抱在胸前,眼角余光瞥了眼屋内的烛火后,又收回静静看着前方。 屋内的陈砚将包裹里的东西都看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这个修撰算是当到头了。 将东西收好,吹了灯,正要躲回炕上,就见门外坐在台阶上的身影。 陈砚想,还是文官好,不用与腊月里的京城寒风较量。 再次打开房门,陈砚对那人道:“屋外寒风瑟瑟,不若进屋?” 那锦衣卫只道:“职责所在。” 特务机构果然忠心,根本不会被一两颗甜枣所诱惑。 陈砚也就不再多话,关门,吹灯,睡觉。 这一觉睡得极香,若不是门外那恼人的锦衣卫敲门,陈砚还在做美梦。 待梳洗完,陈砚当着那名冻得嘴唇发紫的锦衣卫的面,吃了厨娘昨晚留下的四个夹肉烤馍,喝了温在炉子上的热粥,这才觉得饱了。 进入腊月,天儿实在冷得厉害,陈砚就让厨娘前一晚将第二日的早饭做好,第二日来做午饭就成。 待吃完,将碗筷往锅里一放,这才对那一直盯着他吃早饭的锦衣卫道:“走吧。” 吹了一晚上寒风的锦衣卫回头看了眼空空如也的碗,这才跟着陈砚离开。空空如也的肚子能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此时不禁有些后悔昨晚为何不去屋里躲躲寒风。 不过已经晚了。 大梁的早朝在卯时开始,那些离得近的官员倒还好,住得远的官员要赶在早朝,半夜就要起床。 京城的腊月寒风能冻死人,被窝就成了温柔乡,根本不愿离开。 而朝臣年纪都不算小,要早早起床,实在是折磨。 每每到了这个时候,陈砚就很佩服这些高官,尤其是已八十高龄的徐鸿渐,竟也能顶着风雪按时在朝堂上收拾政敌。 今日已是腊月二十三,明日朝臣们就该放年假了,一直到来年元宵过后方才复工,因此今日的早朝格外不同。 早朝甫一开始,兵部率先朝着户部发难,要户部批明年的预算。 每到腊月,大梁朝的各个衙门就要做好来年的预算,朝户部要钱。 户部从尚书到左右侍郎就要拧成一股绳,在朝堂上哭穷的,更甚至要舌战群儒,让各个衙门砍预算。 户部一向秉承的就是宽进严出,如若不然,国库根本支撑不了各个衙门的用度。 银子就这么些,哪个衙门都盯着,哪个衙门要紧,给谁不给谁,这都要反复拉扯辩驳,方才能达到一个多方都不满,但又不得不接受的结果。 今年因私盐一案,户部尚书和左侍郎尽皆被禁足,只留下户部右侍郎薛洪先一人应对另外八卿衙门。 这薛洪先便推辞自己只是户部右侍郎,这尚书和户部左侍郎都没来,大家且等着吧。 一拖再拖,到了最后一日便再也拖不下去,几乎是被其他人围攻。 薛洪先被逼急了,当即就在朝堂上怒道:“今年的盐税未收上来,夏税与秋税尽数救了灾,国库根本没银子。你们纵使杀了我拿去卖肉,也卖不上价钱。” 这话就是在耍无赖了。 各衙门不从你户部要钱,还能去何处要钱? 可悲的是,朝堂众人也知此乃是实情。 今年先是南方水灾,一开始就淹了八个县,旋即就是临近几个省都发生洪涝。 再就是北方三省干旱,受灾百姓多达数十万,粮食见风长,大把的救灾银子撒进去,肥了谁不知道,百姓也只是有口吃的吊着命。 夏税秋税被消耗不少,还能去哪儿弄银子。 户部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到了此时,众人便又想到未收上来的盐税。 当大家都在没钱了,自是会从边边角角捞钱。 礼部左侍郎董烨当殿责问薛洪先:“既是你户部管着钱袋子,就该管好喽,明年各衙门都没银子,也该是你户部之责!” 薛洪先气得反唇相讥:“户部这银子是给朝廷花了,给百姓花了,本官请教董大人,是南方受洪灾的百姓不该救,还是北方旱灾的百姓不该救?又或是今年的会试、殿试不该举行,还是军事粮饷能克扣?” 立于殿外的陈砚都想为薛洪先鼓掌。 一人独自面对各个衙门的围攻,竟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果然户部都是以一敌百之辈,实乃我辈之楷模。 若是换了低端局,此一番慷慨陈词必要震慑全场,可惜此乃是大梁的早朝,里面聚集了大梁最有学问的一群喷子。 董烨当即冷笑:“你们户部尚书和左侍郎都纵使族人贩卖私盐为己谋利,至使盐税收不上来,国库空虚,真可谓当得好差,本官如今也算是长了见识了。” 瞧瞧,这就把话题从要钱扯回了私盐案,接下来就该继承传统攻讦政敌了。 果然,董烨朗声对天子道:“陛下,焦志行与袁书勋等人为谋私利贩卖私盐,实乃我大梁之蛀虫,若不严惩,如何向天下百姓交代,如何向那些葬身灾祸的百姓交代?” 立刻又有御史紧随其后:“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一时间,附议之声响彻整个大殿。 第167章 舌战群儒 大殿之上,永安帝看着一大半躬身行礼的官员,心中却是一声冷笑。 各个满嘴仁义道德,各个开口闭口就是大梁,却不知吃完也不将嘴擦干净就在这儿逼他下令了。 “依诸位爱卿所言,该如何处置才可?” 永安帝语气无波无澜。 立刻有御史大夫道:“如此贪官怎可再立于朝堂?该革职收监,贪墨的不义之财尽数归于国库。” 如此一来既惩治了贪官,又能充盈国库,如今困扰朝堂的两件事尽数解决,可谓一箭双雕。 “臣附议!” 一官员站出,躬身行礼。 “臣附议!” 又一官员站出,躬身行礼。 看着满朝朱红尽皆逼迫他下令,永安帝胸口就如烈火烹油。 他执政十年,大开恩科,广纳贤士,方才扶持起以焦志行为首的清流一派,只一个私盐案就牵扯进一大半。 朝堂上所剩,多是徐门中人。 而坐在殿下的徐鸿渐始终半阖双眸,仿佛并未见识到眼前这一幕。 殿上只坐两人,却是一人从容,一人如烈火烹油。 今日若输了,往后再难将徐鸿渐打压下来。 永安帝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开口道:“盐税乃是我大梁一大税收,九卿衙门均要赖此为国办事,谁敢将手伸进来,朕必不轻饶!” 徐鸿渐眼皮终于往上抬了些,却依旧未完全睁开。 君父开口,满朝皆静。 永安帝扫视众人,继续道:“一个个朝中重臣,嘴里都是忠君爱国,干的却都是卖国之事,位高如次辅焦志行,位卑如从六品编撰,都盯着盐税那点银子。我大梁唯一一个三元及第,竟也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朕今日倒要当面问问,他的圣贤书都读到何处去了!” 汪如海见形势后,仰头高喝:“宣翰林院修撰陈砚觐见!” 殿外的陈砚整理了衣冠,迎着召见声缓缓入殿。 从殿外,青色官服一路向前,越过两边朱紫来到殿中。 下跪,行礼:“臣翰林院修撰陈砚,叩见吾皇!” 永安帝却是一声冷笑:“陈修撰可知宣你前来所为何事?” 陈砚额头贴于青石板上,朗声答道:“臣不知!” “三元公不仅文采好,还生财有道,举族打着你三元公的名号贩卖私盐,不知赚了多少?能否填补这国库的亏空?” 天子此言一出,朝臣们神情各异。 陛下这是要拿陈三元开刀,以保焦志行等人? 想要保住清流十数人,一个从六品修撰怕是不够。 也有些与高坚交好之人心中颇为愉悦。 一个农家子能走到这一步也算不错了,值得赞扬。 徐鸿渐却是侧头看向跪在大殿中的陈砚,天子这是何意? 以他对永安帝的了解,他绝不会做无用之事。 因陈砚额头始终贴地,叫人看不清神情。 徐鸿渐收回视线,依旧靠坐于椅子上假寐。 耳边传来陈砚的声音:“陛下,臣冤枉!” 御史田方立刻站出来,怒斥:“东阳府已将案子卷宗尽数上交刑部,证据确凿,岂是你能喊冤推脱的?” 田方死谏之后,于士林中名声大振,近些日子很是意气风发。 只是那日被御医灌药扎针的失态叫陈砚瞧见,他便对陈砚有了怨气,此时听陈砚所言,必要出来“直言”一番,揭穿三元公的真实面目! 陈砚头微微抬起,双手撑在地面:“田御史既敢弹劾下官,怎么不敢弹劾当朝首辅徐鸿渐?” 一石激起千层浪,朝臣们几乎是同一瞬齐齐看向陈砚,就连徐鸿渐也睁开双眼,目光落在陈砚身上。 田方一惊,下意识看向徐鸿渐,心底生出一股寒气。再对上陈砚,已经有些慌了:“分明是你族人贩卖私盐,与徐首辅有何干系?” 他身为御史,即便死在永安帝面前也是敢于谏言,必会在史书上留下青名。 可若得罪了首辅,莫说他这条命,他的家眷都不能幸免。 与永安帝比起来,自是首辅更不可得罪。 陈砚侧头看向田方,却是不卑不亢:“徐首辅族人也贩卖私盐,你田方却不弹劾,分明是怕得罪首辅,只敢欺压我这等小官吏。你田方就是那沽名钓誉、欺软怕硬之辈!” 田方被他一番话气得整张脸都通红,指着陈砚怒喝:“一派胡言,简直一派胡言!” 言官最要紧的就是名声,若是让陈砚败了他的名声,往后这言官便没了他的立足之地,更会被士林嗤笑。 他为了博得此等名声不惜大殿撞柱,怎会是贪生怕死之辈? 陈砚却不再理会他,而是从怀中拿出一个布包,朗声道:“陛下,臣从一名壮士手中得此证据,里面有首辅徐鸿渐族人贩卖私盐,并要求各地官府行方便之证据!臣便是为此丧命,臣全族为此丧命,臣也必要将个中证据呈给陛下,为我大梁,君父尽绵薄之力!” 朝臣们再不复以往的喜怒不形于色,一个个尽是震骇。 首辅徐鸿渐竟被翰林院修撰弹劾?! 陈砚怎么敢?! 董烨几乎是立刻对上陈砚:“陈砚你莫要为了脱罪随意攀扯他人!” 陈砚转头对上董烨,直接道:“你未看过证据,如何敢断定我是随意攀咬,又是如何断定首辅并未参与私盐一案?” “本官乃是首辅的门生,自是了解首辅为官清廉。” 董烨眼中几乎要喷火。 那日在宫中相遇,两人只对上一个回合,他就知陈砚绝不是个好惹的,今日正式交锋方才知晓此人是如何难缠。 难怪高坚一次次败于此人之手! 陈砚声音更提高几分,严厉逼问:“你究竟是君父的臣子,还是首辅徐鸿渐的臣子?” 腊月的天里,董烨浑身的汗喷薄而出,仿佛要染透层层官服,朝着陈砚露怯。 此话不仅逼退了董烨,更将一众想要在首辅面前表现的一众官员也给逼退。 就连徐鸿渐也不敢再坐,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对着永安帝道:“陛下,老臣伺候三代君主,均是尽心竭力,不敢有半分不轨之心!” 见徐鸿渐被逼着站起身,永安帝心中大快。 他道:“朕自是信任徐爱卿。” 话说到此处便是一顿,并未再说下去。 陈砚会意,当即高呼:“陛下,徐鸿渐仰仗权势,纵容族人大肆走私粗盐,为吞并田地陷害无辜百姓。得知臣手中握有此中证据,就指使东阳府知府赵文楷抓获我陈氏族人,更是让其弟子高坚阻碍臣科举入仕,并一次次派人暗杀臣,臣九死一生方才将此物证呈现于大殿,恳请陛下阅览!” 他再抬头,眼中以满含热泪,却带了决绝之意:“臣今日便以一死撕开对徐鸿渐的权势封锁,成君父之眼,看尽这朝堂之污秽!” 言罢,起身朝着大殿柱子猛冲而去。 第168章 撞柱 “快将他拦下!” 董烨几乎是在陈砚冲向柱子的瞬间撕心裂肺呼喊,徐门众官员几乎在一瞬齐齐变了脸色。 有离陈砚近的大臣赶忙去拦陈砚,可他们到底年纪大了,反应也慢,哪里能拦得住少年的步伐。 陈砚此速度比此前的田方大许多,这一撞必定血溅大殿。 与田方不同,陈砚乃是今科状元,是三元及第,是本朝的祥瑞,在士林中的威望极高,若果真撞死在当场,必定引发轩然大波。 一想到此后果,就连徐鸿渐苍老的双眼里也掩不住骇然。 他死死抓着拐杖,因苍老而松弛的眼皮在此刻彻底翻上去。 此子竟真就不怕死至此?! “砰!” 大殿瞬间寂静,所有人已是浑身僵硬。 陈砚只觉得头顶传来一阵剧痛,眼前一片漆黑,他干脆双眼一闭,身体一滑就躺在地上了。 临晕前,他最后一个念头就是:搞死徐鸿渐这老登! “铛!” 刀鞘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响起,才让众大臣回过神。 不知谁先倒抽口凉气,众位大臣方才反应过来可以呼吸,便大口喘气,目光齐齐落在地上的陈砚身上。 此时的陈砚在地上躺成一个“太”字,人已经昏迷。 而在他所撞的柱子面前,一名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正捂着肚子坐在地上,一条腿蜷曲着顶住腹部,一条腿则是无力地伸直,满脸痛苦。 就在陈砚全力冲向柱子那一刻,站得离此柱子最近的锦衣卫冲到柱子前,用自己的肚子给陈砚做了肉垫。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以至于大殿中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汪如海尖锐的声音再次在殿中响起:“快传御医!” 大殿众人仿佛瞬间活了,纷纷围到陈砚面前,还有人干脆伸手去探陈砚鼻息。 “还有气,还活着!” 董烨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脸上尽是如释重负。 还好没死。 否则此次首辅极难脱清干系,徐门一派也会遭受重创。 一旦徐门势弱,清流必定会对他这个徐门中人穷追猛打,到时他的政治生涯就要完了。 想到那个场景,董烨便一阵阵后怕。 徐门其他官员都如释重负,唯有徐鸿渐眼底闪过怒意。 作为首辅,言官就是他手里的剑,指哪儿打哪儿,撞柱死谏更是言官的拿手绝活,今日竟反倒被他人给用到他身上了。 真是小看了这位三元公。 徐鸿渐湿滑的手往拐杖后移了些,用宽大的官袍掩盖住拐杖上的湿痕。 与徐门相比,清流一派不少人难掩失望。 若没锦衣卫阻拦,三元公一死,今日他们就可借此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必要倒了徐鸿。 殿中众人虽为了各自的利益有各自的心思,倒也有人是真正担忧陈砚,此人就是王申。 事情发生太快,王申眼睁睁看着陈砚冲向柱子时浑身都沉重地动不了,待缓过神,他就赶忙冲到陈砚身旁,前前后后地围着陈砚的头转。 还好还好,面上没出血。 还好还好,还有救。 王申正暗暗庆幸,见到有人要挪动陈砚,他便怒喝:“不许动!” 那人面色讪讪:“本官不过想看看陈修撰的伤势。” 王申并不开口,只是死死盯着那人。 撞柱子必定伤到头和脖子,此时若不懂的人动了,也许伤势加重就真死了。 “当着圣上的面,谁敢动陈修撰!” 王申挡在陈砚面前,对众人目露愠色。 原本离得近的众大臣见此,便纷纷后退,谁也不想在此时惹一身腥。 端坐上首的永安帝目光落在王申的背影上,良久方才落回地上那躺着的陈砚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御医匆匆赶来,就要行礼,永安帝怒斥:“救人!” 两位御医早已习惯,不敢再耽搁,分开给陈砚和那名锦衣卫检查。 那检查完锦衣卫的御医越检查脸色越凝重,拿出银针扎了几处穴位后,方才对永安帝行礼禀告:“启禀陛下,此人腹部收到重创,内脏恐有破裂出血,需立刻救治,不可再耽搁。” 永安帝声音平缓:“尽全力救治。” 御医应下,内侍官帮着将人抬走。 永安帝的目光又落到陈砚身上,那名御医各处检查都确认无误后,方才回禀道:“陈修撰脖子有扭伤,脑子恐有损伤,需再细细诊治。” 脑子的毛病很难查,要是真查出什么,人也就废了。 永安帝脸色有些难看,徐首辅脸色更难看。 王申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恨不能让御医立刻治好陈砚的脑子。 这么个聪明的脑袋,万万不可就这般撞坏了。 陈砚可谓王申一手提拔起来,有一层师生情分在,再加之教导过陈砚一些时日,对他是极看重的。 又在来京的船上亲自教导过陈砚一些时日,对陈砚的聪慧是深有体会,更是不舍神童落得痴傻的下场。 跪下,对永安帝道:“陈修撰以死明志,还望陛下明察!” 刘守仁给身后众人使了个眼色,清流们纷纷跪下,朗声道:“请陛下明察!” 明察什么? 自是查查当朝宰辅徐鸿渐。 终于抓住一个倒徐的机会,必不能放过。 三元公虽没当场撞死,可若痴傻了,照样会引得士林震怒。 此番就算无法倒徐,也要刮下徐鸿渐一层皮! 永安帝脸色阴沉,怒斥众人:“徐首辅侍奉三代君主,为我大梁竭尽心力,朕必不会让他受屈辱,此事不必再说!” 徐门众人深深松了口气。 清流却是愤怒,尤其是王申,当场道:“是竭尽全力还是如三元公所言鱼肉百姓,陛下一看物证便知。” 清流又是齐齐叩首,虽未言语,态度却十分鲜明。 永安帝气急:“你们是要逼朕做那等伤害老臣之昏君不成?” 刘守仁就是在此时站了出来:“三元公还躺在殿上,陛下万莫寒了臣子忠君报国之心,更莫寒了天下士子之心。” 永安帝气急:“一个个都忠君爱国,一个个都在大殿撞柱子,这是要将朕撞成昏君不成?朕偏不如你们意,朕必要让这三元公活命,将这三元公治好如初!” 第169章 落定 永安帝拂袖退朝。 汪如海命内侍将陈砚送回自家宅院,派锦衣卫层层保护,五名外科圣手入宅医治三元公,不可外出。 而宫内却跪归满了大臣。 如此大动静,自是在京城街头巷尾都传遍了。 士子们闻言真是怒不可遏。 “原是陈三元手里有徐鸿渐的罪证,高家才穷追不舍,便是陈三元来京赴考,半夜还被刺杀,烧了一间屋子!” “天子脚下竟还敢干这等杀人之事,是欺天!” “三元公血溅奉天殿,至今还生死不明,听闻便是治好了也会痴傻,如此竟还不能让天子看徐鸿渐的罪证!” “徐鸿渐为天子之师,天子向来尊师,怕不会违背师生情谊。” “教导过天子就可只手遮天不成?这世间公道何在?万千百姓的性命就这般不值一提?我朝第一位三元公以死明志都不可撼动其分毫,我等读书又有何用?” “三元公大义,实乃我辈读书人之楷模,若如此也不可动摇徐鸿渐分毫,这圣贤书读之又有何用?” “三元公还躺在家中,清流们跪在宫中请命,我辈读书人也不可就此沉寂,必要尽一份力。” “这天下终究不姓徐!” 京城因此事沸沸扬扬,天子越偏信徐鸿渐,越如扬汤止沸。 先是京城各大书院的书生罢学,再就是国子监近半学生罢学。 茶肆、食肆尽是“倒徐”之声。 徐宅大门紧闭,徐鸿渐称病不出。 是夜,一辆马车停在徐家门前,车上下来一人,正是礼部左侍郎董烨。 董烨匆匆入内,在暖阁中见到了徐鸿渐。 “承光可曾用过晚饭?” 徐鸿渐笑得颇为和善。 董烨虽急,却也应道:“不曾。” “正巧为师也饿了,承光就与为师一同用膳吧。” 徐鸿渐派人下去准备,董烨心中虽焦急,却也不愿拂了恩师心意。 待两人吃完,下人收拾碗筷,董烨就再憋不住,急忙道:“如今之局势对恩师大大的不利。” 徐鸿渐靠坐在椅背上,慢悠悠道:“那陈三元是个有本事的,竟将我逼迫至此。” 能屹立官场多年,徐鸿渐自是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莫说门生遍布朝堂,就连天子也是受他教导。 大梁讲究尊师重道,即便永安帝对他不满,轻易也不可动他。 自永安帝上台,就大力扶持清流一派与他抗衡,他也任由着永安帝。 毕竟是天子,总要讲究个平衡之道,不扶持两方势力相斗总要吃不好睡不好。 若清流势力太大,该睡不好的就要换成他这个首辅了。 隔一些时日就要把清流的势力削一削,既不能让他们太壮大,又不能让他们彻底被消灭。 不成想,这平衡被一个陈三元给打破了。 董烨气道:“他不过就是在御史面前学了一招撞柱子,就赶紧用上了。” “承光你性子骄纵,沉不住气,就会一叶障目。” 徐鸿渐缓缓道:“他将高家所做之事尽数算在为师头上,便可顺理成章将他在京中被刺杀一事推到为师身上。如此一来,既加强了那证据的可信,又将自己的品行拔高,再行撞柱,方才能引发此等倒徐大势。” 董烨自是能想通其中关窍,可在恩师面前必要藏一藏拙,还要表表忠心。 此时便要道:“难不成就任由他如此攻讦恩师?” 徐鸿渐顿了顿,方才道:“为师老了,终归要退,这大梁终究还是要靠你们这些后生。” 董烨心头先是一惊,旋即又是一喜,待回过神便是一紧,赶忙道:“恩师万万不可,我等还需仰仗恩师!” 徐鸿渐目光方才从董烨脸上移开,悠悠道:“为师近些时日常觉脖颈痛疼,也为这大梁做不了什么了。” 董烨起身行至徐鸿渐身后,为徐鸿渐捶肩,徐鸿渐神情缓和了些,师徒二人再寒暄了会儿,夜便深了。 是日,徐鸿渐上疏请辞,天子不允。 徐鸿渐再上疏,天子依旧不允。 如此连续上了三十二封奏疏,永安帝终于批复。 此事就这般落幕,高家以被抄家终结,东阳府知府赵文楷被罢官。 于此同时,六科突然发力,大肆弹劾朝中大臣参与贩卖私盐一事。 因朝中过半官员尽数参与其中,永安帝以罚各自一年俸禄来了结此事。 此番风波在除夕前一日了结。 陈砚是在除夕夜得知此事的处理结果。 彼时陈砚正在屋内烤火,薛正进来与他说了此事。 薛正就是那位给陈砚当肉垫的锦衣卫,也是那位将徐鸿渐的罪证送到陈砚手里,又在门外吹了一夜寒风的人。 经过五日的休养,薛正好完全后就入了陈宅。 见到薛正时,陈砚就暗暗感慨还是习武之人身体素质好,经过他那么一击头捶,没几日竟就活蹦乱跳了。 那一日,若露一点怯,此事就成不了。 他那般做是极冒险的,稍不小心就要重开了。 若在朝堂上撞死,好歹还能把徐鸿渐拉下水,若他露出一点怕死的态势,就会被永安帝所弃,在此之后首辅想弄死他简直轻而易举。 刀只有足够快,才会被持刀人奉为神兵利器,会极爱惜。 也唯有如此,他方才有一线生机。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他当场被救下,虽然脖子扭伤了,头也痛了几日,实际并无什么大碍。 陈砚深深叹口气:“可惜了。” 薛正皱眉:“可惜什么?” “徐鸿渐全身而退。” 有那等罪证,他原以为可以将徐鸿渐打压下去,如今却只是徐鸿渐主动辞官。 薛正将剑抱于胸前,一张脸依旧冷着:“能将徐鸿渐逼得辞官已是难得。” 陈砚看向薛正的目光带了一些羡慕:“你们习武之人这点真好,不用费心。” 薛正道:“你们读书人就是这点不好,肚子里的肠子要绕无数个弯。” 又定定看着陈砚,心中腹诽:难怪长不好。 不过此话他是万万不会说出来的。 光是与这位三元公打交道这几回,薛正就已经明白一个道理:三元公从头到脚都是心眼子,万万不可轻易得罪。 就连首辅都能被他逼退,可见实在不是个好对付的主。 一向都是文官害怕锦衣卫,如今薛正却有些惧眼前这位词臣。 陈砚悠悠叹息道:“权势未打散,便是辞官也会有被启用的一日。” 大梁朝文官们是十分洒脱的,若干得不顺心了,就可辞官归乡,回去赋闲几年再回来当几年官。 于男人而言,权力就是最好的春药。 徐鸿渐把持朝政多年,又如何能轻易放手? 如今退让,不过是权宜之计。 第170章 出门 他可是拼了命的。 好在高家和赵文楷被收拾了,他的族人往后就不必再担惊受怕。 这个年,陈族人怕是要在牢房里度过了。 想到此处,陈砚心中生出些愧疚。 陈族是受了他牵连,只希望那个后手能给陈族带来一些益处。 “陛下不会轻易再让他上去。” 薛正沉默许久,方才憋出这么一句。 陈砚连连点头:“薛百户所言甚是,吾皇英明神武,必会重振朝纲,扫除奸臣,将我大梁带入一个前所未有的繁华时代。” 薛正深深看他一眼,转身要离开,却被陈砚喊住。 薛正回头,就见桌子上多了一份贺表,陈砚笑道:“明日就是新年伊始,我给圣上写了贺表,劳烦薛百户替我呈给圣上。” 薛正顿了下,回来拿了贺表大跨步离去。 翌日一早,永安帝看着贺表问薛正:“陈修撰说了什么?” “陛下是一代明君,必能创出超越秦皇汉武的功绩……” 还未说完,就见永安帝抬起手制止:“这些话他好意思说,朕不好意思听。除了这些虚的,他可曾说了别的?” “徐鸿渐辞官乃是权宜之计,必定会再被起复。” 薛正垂眸,并不敢看天子圣颜。 永安帝缓缓合上贺表,道:“少年终究喜热闹,今日乃是大年初一,陈修撰也该出门转转,莫要憋坏了,你等同行相护吧。” 薛正领命离去。 这些日子陈砚不用去衙门点卯,又不用做文章,彻底闲下来后颇为不适应,就窝在炕上画他的新漫画。 去年入了翰林院后,下衙归家没事后他就在画漫画。 原以为过年不会有人打搅,可安心将漫画画完,谁料薛正天刚亮就冲进了他的屋子,让他出去。 听着门外呼啸的寒风,陈砚不敢置信:“此刻?” “圣上口谕,有我等相护,陈修撰不必忧心安危。” 薛正一如既往的板着脸。 陈砚虽舍不得火炕的温暖,到底还是爬了起来,翻找出他此前穿了的虎皮套在身上,便英勇无畏地要往外走,却被站在门口当门神的薛正拦住。 “陈修撰乃堂堂三元公,不可如此不修边幅。” 陈砚:“这也是圣上口谕?” 薛正放下抱胸的手,人站得笔直,将飞鱼服的美感尽皆凸显:“我等均着飞鱼服,劝陈修撰三思。” 陈砚沉默片刻,终究还是转身去换了件墨色大氅。 踏出宅院,十数名锦衣卫紧跟其后,浩浩荡荡“游玩”。 大年初一,京城张灯结彩,极为热闹。 虽天冷,不少人还是携家带口踏出家门游玩。 街头巷尾尽是人,茶肆、酒肆也是桌桌都坐满了人。 如此和乐的环境里,成群结队的锦衣卫们突然出现,必定吸引众多目光。 百姓只是好奇,混在人群里的官员们却是在心里骂开了。 锦衣卫可谓臭名昭著,深受文官们的唾骂,大年初一竟也见到,实在晦气。 有些人已经想要回家跨火盆了。 人群突然有人道:“走在前面的是不是状元郎?” 陈砚去年御街夸官可谓风光至极,因他年纪小,又是连中三元,更是被不少人记住。 此时不少人认出陈砚,纷纷上前问好。 最热情的终究还是那些狂热的书生,开口便问陈砚身子如何了,陈砚笑道:“并未伤到根本,如今已好了。” “若无三元公死谏,必不会让那徐鸿渐辞官,三元公实乃忠臣良臣!” 四周的附和声响起,书生们的眼中带了一种名为狂热的情绪。 原本还有些看热闹的百姓,此时尽数书生们挤了出去。 陈砚郑重道:“遵圣贤教导,誓死报国!” 此言一出,那些书生们顿觉热血沸腾。 而陈砚大殿死谏之事又恰恰证实三元公并非空喊口号,而是实实在在贯彻,这就更让人钦佩。 那些书生越发激动,附近书生听闻三元公在此,也纷纷往这边赶。 眼见街道越来越挤,身边尽是各个不认识的书生的询问,陈砚实在有些听不清。 此时正是他涨个人威望大好时机,来都来了,陈砚必定不会有丝毫羞恼,反倒和颜悦色道:“此处阻碍通行,不若我等找一茶肆畅谈?” 书生们激动地连连应好。 三元公竟要去茶肆与他们畅谈? 不,并非畅谈,而是指点。 以三元公之才,出口即文章,能听他一席话,必定胜读十年书! 隔得远些的书生听到的消息已经变成:三元公在茶肆讲课,大家快去听! 京城时不时有大儒讲课,书生们若是碰上了都要去听一听。 可那些大孺终究是做学问的,即便满腹经纶,也比不得连中三元的陈砚。 并非陈砚的才学比那些大儒强,而是三元公有才的同时还会科考,甚至将科考研究得极透彻。 书生们都是想科考当官,本就对三元公顶礼膜拜,又因三元公大义,将徐鸿渐拉下马,正是名声大噪之时,此传言一出,整个京城一多半的书生都在往那间茶肆跑。 陈砚本是随意找了间茶肆,想要在这些书生面前吹吹牛,不成想竟有人要他讲学。 有人提议,附和的人就极多。 陈砚推脱不过,只得坐在茶肆里讲一些自己读书时的心得。 这一讲就是一整天。 书生们热情难挡,若非陈砚喉咙冒烟,声音嘶哑到听不清,陈砚还脱不了身。 待回到自己的宅院时天已经彻底黑了,而厨娘已做了满桌热菜等他。 前几日,陈砚一直是蹭锦衣卫们的吃食,今日因陈砚出行了,厨娘方才被请回来做了饭。 陈砚极大方地邀请锦衣卫们坐下一同用了晚膳。 热腾腾的饭菜下肚,便驱散了冬日的寒气。 既已完成天子交代之事,接下来的日子陈砚就安心画他的漫画。 待到孟永长来拜年时,陈砚将漫画交给了他。 孟永长狂喜,赶忙翻开看了起来。 当看到第一话时,孟永长不敢置信地抬起头:“你不画经书了?” 陈砚道:“四书已画完,画五经者不计其数,多我一个不多,可这种漫画只我一人能画。” 从陈砚的《故事论语》出版后,许多人跟风画四书五经,虽故事性比不上陈砚的,然当做启蒙书已是绰绰有余。 当初画另外三本,一来是为了赚钱,二来画这种在士林中极涨威望,如今“九渊”之名在文人中颇有影响力,他再画其他经书除了赚钱外已经没了其他太大作用。 倒不如提早做布局。 第171章 动乱 孟永长有心想劝陈砚继续画其他经书,见陈砚态度坚决,他就想先看看,若实在不行再规劝。 再次拿起画册看起来,这一看就彻底入了迷,整个人除了手偶尔翻动画册外,就只有眼睛在动。 看到兴奋之处,双眼涨红,眼冒绿光。 见他连续看了半个时辰都没挪动一下,陈砚给他倒了杯热水,可孟永长只“嗯嗯”两声,就继续盯着画,任由热水变成冰水。 一直看完最后一页,孟永长就迫不及待问陈砚:“后面的呢?” “还未画。” 陈砚很实诚道。 孟永长的心犹如猫爪在挠:“怎的就不画完?还要多久才能画完?” 陈砚双手一摊:“那要看我何时有空。” 在翰林院虽不算忙,白日也要耗在其中,只靠晚上画的终究不够多。 朝廷局势已变了,年后朝堂必定会大动荡,他必定也不会轻松,也就不能给孟永长保证。 孟永长扼腕:“不画完你怎的就给我看了?” 他恨不能去摇陈砚的胳膊。 “如此多已经足够出一本了,先印好了拿去卖,若卖得好,我再画第二册,若卖得不好,那就罢了。” 孟永长目瞪口呆:“不是完整的故事还能印刷去卖?买书的客人们会冲到墨竹轩问候我等祖宗十八代的!” 大梁各类话本极多,从来都是有始有终,如今陈修撰竟要拿半个话本,哦不,画本去卖? 陈砚道:“人的可塑性是极强的,只要故事好,他们会习惯的。” 阅读习惯都是可以培养的,以前没有人这么干,从他以后不就有了。 孟永长害怕,孟永长想推辞。 他实在不想他的祖宗们半夜来找他,他胆小,会害怕。 陈砚凭借口才,硬生生让孟永长动摇。 最后一句更是将孟永长的疑虑彻底打消:“与赚钱比起来,被骂几句又有何妨?” 孟永长眼前仿佛有无数的金锭朝他飞来。 “我这就回去让人雕版!” 见他兴致如此之高,陈砚特意嘱咐:“先少印些,若印多了卖不出去就亏钱了。” “以九渊之名怎么也能卖出去上千本,我就印个一千本吧。” 孟永长虽对这个漫画极喜爱,可这没尾的故事实在让他心里打鼓。 印一千本,就算卖不出去,也亏不了多少,以他如今的财力,完全可以接受。 只是这稿酬不好办。 陈砚给了解决方案:“每卖出去一本,分我一成当稿酬就罢了。 正巧跟你年前借我的钱相抵消。” 孟永长有些担忧:“这样你岂不是太亏了?” 要是卖得少,分的钱不如直接按画给钱。 陈砚应道:“赚多赚少全凭个人能耐,有何亏不亏?” 孟永长摸着自己的双下巴思索片刻,方才道:“至少分你两成,否则这生意我情愿不做。” 陈砚也不多推辞,当即答应下来。 若卖不动,他只亏了人工,孟永长亏的是真金白银,若卖得好,那也是孟家出钱出人一条龙弄出来,孟家担所有风险,他占两成已经不少了。 孟永长拿着画册欢喜离去,陈砚终于停笔休息。 过了元宵,正月十六,官员们的休假结束,又要开始新一年的为国效力……哦不,争吵了。 因首辅徐鸿渐辞官,次辅焦志行被禁足,朝中官员不少涉及私盐一案,导致在朝官员根本忙不过来。 去年就该定下的各部预算也被搁置,朝堂可谓兵荒马乱。 永安帝终于下令,解除所有官员的禁足,尽数入了朝堂。 于是这朝堂又在为预算一事争吵不休。 此前只有户部右侍郎一人都能撑住,如今户部尚书与左侍郎都回来,三人就可齐齐哭穷,谁来都是一句:没钱。 徐门本就因徐鸿渐辞退而紧绷,焦志行等人此举让他们怨气丛生,不少人连夜往徐府跑。 如此一来,辞官后的徐鸿渐并未门庭冷落。 双方一直吵到正月二十五都未拿出可行之策。 内阁无首辅,只能由焦志行代行首辅之责,可焦志行因私盐一案威信大减,又无法指挥徐门众人,导致办事处处受到掣肘。 早朝时,董烨甚至当众责问焦志行:“你管着户部拿不出银钱,管着内阁又不票拟,难不成整个大梁都要因你停摆?” 焦志行当朝与董烨吵起来,说那私盐之事乃是有人栽赃诬陷等等,两人竟就当堂吵起来,两个派系也是吵成一团。 永安帝拂袖退朝。 永安帝本想扶焦志行为首辅,如此一来就断了徐鸿渐归来之路,可这焦志行连董烨都压不下去,如何能服众? 必要有件足够大的功绩,让焦志行压制住徐门一干人等,方才能坐稳首辅之位。 只是这偌大的功劳又在何处? 永安帝心中烦闷,好几日都没什么胃口。 得知陈砚入宫当值,这剩余的吃食自是被赏赐给陈砚,倒是让陈砚得了便宜。 这番朝堂动荡倒是让陈砚大大长了见识。 焦志行坐不上首辅之位,除了徐门众人不服外,刘门也不服。 以前同是清流一派,要共同“倒徐”,焦门和刘门是紧密合作,可到了争抢这首辅之位,联盟瞬间土崩瓦解。 焦志行虽有优势,却是戴罪之身,若将其拉下去,就是刘守仁任首辅。 如此诱惑在前,不管刘守仁想不想争,底下的人也会逼着他争。 焦门看着暂时占了上风,实际是两面夹击,想要真正爬上去便极难。 哪怕以前是战友,一旦利益冲突,立刻就能化身敌手。 文官如此斗下去,影响的是整个国运,还是要尽快让局面定下来。 陈砚也终于明白,为何永安帝登基十三年,始终没有对徐门下死手。 有徐鸿渐在上面压着,政令还能发布出去,徐鸿渐一退,所有人都在争权夺权,朝堂直接停摆了。 退朝后,陈砚再次在宫中碰上了众朝臣。 此次走在最前面的换成了焦志行,焦门众人均是怒气冲冲。 不过此时与上次不同,焦志行停在了陈砚面前打了声招呼:“陈修撰的脖子可好些了?” 陈砚恭敬道:“劳焦阁老费心,已大好了。” 焦志行关切道:“还是要好好休养,莫要落下病根。” “焦阁老有这等闲情,倒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弄出银子来,总不能九卿衙门都光吃皇粮不干活。” 第172章 献种 董烨这话是相当不给焦志行留脸面了,甚至可说是指着焦志行的鼻子骂他无能。 焦志行也不是个好惹的,反讽道:“你倒不如想想如何削减礼部开支,别把朝廷的银子不当自家银子,省着点花吧。” 董烨是礼部左侍郎,是礼部的二把手,这制定预算之事他虽有参与,真正拍板的还得是礼部尚书胡益。 焦志行这一句话是将董烨和胡益都给挤兑了。 近些日子胡益在朝堂上始终老神在在,由着手下董烨处处与焦志行作对,拆焦志行的台子,焦志行早已对其不满。 他乃是次辅,就算还未正式登上首辅之位,也不该被这些个三品官员挑衅,你胡益想置身事外?那就彻底别管事了。 陈砚瞧着还未出宫又吵起来的众人,还有在身后跃跃欲试的刘门众人,赶忙找了个由头开溜。 他又不是皇帝,实在没必要听他们吵全程。 不过当他被带到永安帝面前时,他彻底确信两次被内侍官领着遇见众官员是天子授意的。 暖阁里,永安帝捡起一份奏疏,就问陈砚:“遇见退朝众臣了?” 陈砚拱手,恭敬道:“见着了。” 永安帝边看奏疏边问道:“有何想法?” 就怕他真把想法说出来,皇帝又不乐意听,到时候要取他项上人头。 陈砚心里腹诽,面上依旧是恭恭敬敬:“首辅之位空悬,众人自是要争上一争。” 前面吊着一块大肥肉,众位大臣还不得如狼似虎地争抢? 赶紧把首辅定下,方才能减少一些争斗。 即便旁人想要将新首辅拉下来,那也不能像如今这般明目张胆。 反正朝堂都烂成这德行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永安帝一顿,放下奏疏看向陈砚:“何人可担此重任?” “自是资历、才能、威望无一欠缺之辈。” 永安帝嗤笑一声:“三元公入朝不久,那些臣子的迂回推诿倒是学得炉火纯青。” 陈砚:“……” 您也没给个指示,万一说错话了责任算谁的? 陈砚硬着头皮道:“按照惯例,首辅既退下,该由次辅升任。” “焦阁老有私盐案在身,如今户部拿不出银子,不能服众又当如何?” 永安帝追问。 此次陈砚不敢再打太极,干脆将心中所想尽数道出:“臣以为,焦阁老缺一项能服众的政绩。” 永安帝眼底闪过一抹赞赏,又问:“是何功绩?” 陈砚:“能亩产十四到十五石的主粮。” 此言一出,便是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永安帝也是瞳孔猛缩,呼吸也有些乱了:“你可知我大梁百姓所种之粮食亩产是多少?” 陈砚恭敬应道:“田地有肥瘦之分,加之南北气候不同,作物种类不同,亩产也不同。南方稻子年产量两到三石,北方小麦、大麦、黍等多为一到二石,玉米亩产可达三到五石。” 受限于气候、种植技术以及田地肥沃等多方面影响,大梁朝的农作物产量与陈砚前世相比要差不少。 能亩产十五六石的粮食,尤其是主粮一出来,不止能改变现有的朝堂局势,更是造福大梁朝无数百姓,让其能吃饱饭。 其实大梁朝有不少人种番薯,番薯亩产十几二十石,是极高产的作物,加之全身上下都能吃,可谓活命的宝物。 只是番薯怕冻怕湿,又受种植技术限制,极难在北方推广,到了大梁朝,番薯也主要是在一些偏远的南方地区种植。 更要紧的,是无法彻底将番薯当主食。 若当做辅食偶尔吃一吃倒还好,要是当成主食顿顿吃,就会胀气,让人腹胀难受。 若遇到肠胃差些的人,以番薯为主粮就会反酸、烧心。 土芋就没有这些缺点,以土芋优秀的饱腹感,其可称得上优秀的主粮。 加之土芋连沙地、山地等都能种,又耐旱,完全可以在北方推广种植。 理论而言,土芋高峰亩产可与番薯相匹敌,只是这种植技术等都需精进。 陈得寿前年在家中也是胡乱种植土芋,不成想亩产达到了十六石,陈家湾不少人起初不信,特意跑去盯着陈得寿往外一箩筐一箩筐地搬土芋。 不止陈家湾,附近几个村子都震动了。 陈得寿特意将土芋往全村各家都送了,大家做了些一吃,发觉实在好吃。 全族商议过后,当即决定家家户户试种一季,去年家家户户大丰收,终于能吃饱肚子,各个满面红光。 原本想着今年全部换成种土芋,全族就齐齐蹲了大牢。 陈砚是想用土芋来保全族的命,永安帝将徐鸿渐的证据交给他后,他干脆将事情全推到徐鸿渐和高坚身上,全族都无罪了,自是不用再保命。 不过让陈老虎的信已经带回去,这会儿土芋应该已经到了杨彰手里,不日就该到京城了。 不如在此时告知永安帝,一来给自己表表功,二来也是卖给焦志行一个大人情。 当然,更重要的是要阻断徐鸿渐的归来之路。 他拼了命才将徐鸿渐给拉下来,若是徐鸿渐轻易就回来了,他那一撞就太亏了。 永安帝心中大骇。 陈砚能对粮食亩产了如指掌,必定知晓亩产十五六石的主粮意味着什么。 “陈爱卿如何得知此主粮?” 陈砚道:“下官双亲皆是农户,偶遇西域商人售卖新粮种,说是此作物极高产,臣的父亲便买了些回来试种了几块地,待到收获时节,所收粮食乃是其他粮食的好几倍,臣的父亲欣喜之余,劝说同族人一同耕种,大家收获虽有多有少,然大多在十五六石,高的可达十七石。” 这个时候农家子的出身就很好用。 农户发现产量高的粮种这等事是极常见的。 户部虽管有专门管理农作物耕种的下属衙门,从未真有人去改良种子。 虽是清水衙门,好歹也是官,是读圣贤书考了科举才入朝的人。 指望这等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读书人去研发高产粮种,倒不如多派一些人去乡间多走访,保不齐就找到哪位庄家老把式多年留种养出了好种子。 将良种的发现推到一个农户身上,可信度是极高的。 按照陈砚前世的了解,土芋的亩产绝不止这么些,受限于种植技术以及气候土地等因素,若往后推广开,必然会得到改进,到时候产量应该更高。 不过如今这等产量已经足够震撼人,并不需他说得更高,否则以后若没达到,会损耗天子对他的信任。 陈砚自以为自己考虑得极周到,殊不知百密必有一疏。 却见原本极震惊的永安帝很快平静下来,语气颇意味深长:“去年陈爱卿就提出和,口中有粮方才能安稳,看来早就已经知晓这粮食高产,就不知为何今日才提出?” 第173章 联合 陈砚心头一惊,竟如此容易就被永安帝看出破绽。 此时必不能说出是为了留一个保命底牌,否则真就要出事了。 他面不改色地跪下,道:“虽去年收成不少,却不知是意外还是此作物果然如此高产,方才让族人都试试,直到年底收成之后方才确信确是高产。只是那时出了私盐案,我族人尽数被抓去牢中,此事也就耽搁了,还望君父恕罪!” 永安帝看着跪在地上的人片刻,方才道:“若那粮食来京试种后果真能有如此高产,不止焦志行能登上首辅之位,陈修撰的位置也该动一动了。” 如此粮种,可算得上是瑰宝,能养活亿万百姓。 此乃不世之功! 陈砚自是要叩谢圣恩。 既已过了天子这边的明路,陈砚只需耐心等候就是。 焦志行最近的日子实在不好过,为了那近在咫尺的首辅之位,他只能咬牙硬挺着,可徐门的人根本不配合,他想办的事就办不了。 他知道,只要徐鸿渐还在京城,就表明徐鸿渐并不甘心退下,自是不会让他好过。 就在焦志行焦头烂额之际,焦家的大门在半夜被人敲开。 当焦志行看完杨彰的信,整个人欣喜若狂:“好啊!真真是好!” 那杨彰竟能寻得如此好粮种。 一旦报给天子,他就有一份功劳,徐鸿渐再想揽着权不放可就没用了。 焦志行立刻去看了那土芋,连夜让人煮了些来吃。 待吃第一口,那软糯绵密的口感就让他颇为喜爱。 焦志行已六十多,后槽牙已掉了不少,往常的饭菜都要炖烂方才能吃,这土芋却根本不需用牙嚼,只在嘴里打个转就能咽下,实在是好啊! 焦志行一夜未睡,翌日一早就穿戴整齐去上早朝。 前些日子,他上朝如上坟,今日却是笑容和煦,仿若一切尽在掌握。 早朝时,焦志行便当着众朝臣的面将此粮种报给永安帝。 永安帝激动万分:“如此神物在何处?” 焦志行便道:“就在宫外。” 永安帝迫不及待:“快传!” 很快一个大木箱子由几个人抬了进来,永安帝亲自与朝臣站在一处围着木箱查看。 焦志行笑着道:“恭贺陛下得此祥瑞,必是上苍感念天子治世之功,方才赐下此等良种!” 永安帝大喜过望,朝臣们纷纷恭贺。 一片祥和之中,刘守仁开口了:“陛下,南北气候不同,此良种虽在镇江能有此收成,在北方产量如何尚不可知,怕不能贸然推广。” 永安帝这才思索起来:“刘爱卿所言甚是。” 焦志行笑道:“这倒是简单,户部可在京郊找些农户试种一季,就知此物在北方产量如何。想来能在南方有如此产量,在北方也不会太差。再者,若能在南方推广开,每年的粮食也能增产不少,若再有什么灾情,百姓便不需再受饿,此乃盛世之兆!” 不少官员纷纷恭贺天子,永安帝笑容满面。 焦志行春风得意,羡煞旁人。 是夜,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进入一个偏僻胡同,停在了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子前。 刘守仁下车后,由人领着入了院子拐角一处偏僻的房屋里。 此时屋内早已坐了一人。 刘守仁进去后就笑着打招呼:“徐大人别来无恙。” 徐鸿渐笑道:“我已退下,如今不过一平头百姓,当不得这一声大人。” 话虽这般说,人却丝毫不动。 刘守仁隔着一张方桌在徐鸿渐的对面坐下,意味深长道:“徐大人谦虚了,便是您老退下了,只要您老不点头,这朝堂的事就办不好。” 亲自给徐鸿渐倒了杯茶递过去后,刘守仁方才给自己倒了杯茶:“只是这朝堂局势变化莫测,如今焦大人风头正盛,渐渐怕是要盖住徐大人的风头。” 徐鸿渐闻言一笑:“我终究已经退下,总要有人接上。焦志行一旦坐上首辅之位,不知清流可还有刘阁老的立锥之地?” 此言如一把刀子,瞬间戳中刘守仁的内心。 与焦志行相比,他的权势威望都要差不少。 此前徐鸿渐还在,他能靠着“倒徐”获得不少威望与官员们的投诚。 焦志行虽为清流领袖,却也对他多加拉拢。 如今徐鸿渐退下,徐门虽盘根错节,只待焦志行登上首辅之位后,或拉拢或处之,渐渐也就散了。 到时刘守仁就失去了拉拢的价值,焦志行要揽权,必会对刘守仁下手。 面对徐鸿渐,刘守仁尚有“道义”为武器,一旦对上焦志行,那就是夺权之争,他没有任何胜算,极有可能被逼辞官归乡。 刘守仁冷笑:“徐大人就不为自己的身后盘算?” 徐鸿渐一贯从容的神情也多了一丝裂痕。 以他做的种种,真正失势后必定被清算。 唯有培养出真正的接班人,方才能在他退后护住他。 官场上,子不一定能接住父亲的权势,学生必定可以。 徐鸿渐一生学生、门生众多,却始终没找到合他心意之人。 他本属易礼部尚书胡益,可惜此人极善明哲保身,若朝堂之上真掀起倒徐风波,胡益怕是更愿意置身事外以自保。 礼部左侍郎董烨倒是颇为听话,可惜为人矫纵,不懂藏匿自身锋芒,难撑大局。 之余兵部那几人,也都各有各的毛病。 即便要退,也要先往内阁再塞几人才可。 不等徐鸿渐开口,刘守仁继续道:“若徐老果真不在意,今日也不会邀本官前来相见。” 徐鸿渐笑道:“刘阁老既来了,必定也是知晓焦志行报喜有功,这首辅之位志在必得了。” “如此才要你我联手。” 刘守仁道:“首辅依旧信徐,我与焦志行领着清流与徐首辅相争,各取所需,也可安天子之心,如何不好?” 双方既能来此,就是有心联合,何必再拐弯抹角。 徐鸿渐笑道:“刘阁老所言甚是。” “徐大人怕是要快些了,焦志行任首辅的旨意随时会下。” 刘守仁提醒。 徐鸿渐浑浊的老眼平静无波:“这首辅之位是很烫屁股的,一般人坐不上去。国库没银子,九卿衙门停摆,一旦各地出点什么事,焦志行那粮种也撑不起他。” 刘守仁闻言方才安心,拱手,笑道:“全仰仗徐大人了。” 第174章 君臣同乐 为了证实土芋在北方的产量,焦志行亲自督促户部右侍郎薛洪先找了京郊一些庄稼老把式种植。 到五月中,焦志行亲自前往各处盯着土芋一一挖出。 在瞧见那堆满箩筐的土芋,焦志行激动不已:“此乃乃是上天赐下恩泽!” 当天下午,焦志行就让人搬着土芋进宫贺喜。 “此土芋亩产高达十五石,实乃祥瑞啊陛下!” 永安帝虽早已从陈砚那儿得知土芋的产量,可北方的粮食产量始终比南方少,他心中就存了疑虑,这土芋来了北方究竟能有多少产出。 如今一听,竟也有十五石,这可是大大解决了粮食危机。 如此大好事,永安帝如何能不高兴。 如此祥瑞,又怎能不让文武百官一同见证? 翌日早朝,文武百官行完礼,一筐筐土芋就被抬到大殿之上,让大臣们都鉴赏。 百官自是也欣喜恭贺皇帝,朝堂之上一派喜乐。 永安帝满面红光道:“如此神物,必要让大家都品尝一二,曾昌,今日午膳就吃这土芋,朕与你们一同用膳!” 这土芋自是由光禄寺烹制。 翰林院的众翰林们得到烤得外表漆黑的土芋时,各个犹豫不知该不该吃。 陈砚看到分给自己那三个黑成炭的土芋,心里对光禄寺很是钦佩。 在他看来,土豆无论蒸煮还是炸炒,都不会难吃,他是万万没想到光禄寺竟会拿去烤。 烤土芋也不难吃,只是烤着这等焦炭一样,实在是人才。 难怪明代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写“翰林院的文章,武库司刀枪,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乃是四大不靠谱。 光禄寺的厨子实在该换一批了。 不过陈砚觉得这里面只有光禄寺的茶汤和武库司刀枪不靠谱,翰林院的文章还是很优秀的,毕竟他就在翰林院。 至于太医院药方,陈砚很希望它靠谱。 虽说土芋被烤成了焦炭,陈砚心情还是颇好,耐心将其一一剥开,露出里面熟透了的土芋。 陈砚尝了一口,不由得又感叹土芋实乃好物,被光禄寺如此摧残,竟还能兢兢业业地为能填饱他人的肚子而散发阵阵香味。 “陈修撰,这土芋如何?” 同衙房的一位修撰巴巴盯着陈砚问道。 陈砚笑着应道:“不错。” 经过一上午的修史,众翰林早饿了,听陈砚如此说,当即纷纷一层层剥开表层的黑炭咬一口,便纷纷惊呼:“光禄寺竟还能做出如此美味?” 有翰林道:“这世间竟有连光禄寺都糟蹋不了的粮食!” 众翰林一顿,纷纷觉得还是更愿意相信粮食而不是翰林院的厨艺。 陈砚实在有些听不下去,道:“土芋不止可烤着吃,还可油炸,再放些酱料一拌,香味更甚。若再割一刀肉,将土芋切成块,再一同炖着吃,滋味也是绝美。亦或者加醋炒,风味也是极佳。” 众翰林仿若能闻到香味,一个个恨不能让陈砚去教教光禄寺的厨子。 “此土芋今日才挖出来,陛下与民同乐我等方才可尝尝,不知陈修撰怎知还能有这些做法?” 彭逸春虽是笑着,话里确实夹枪带棒。 以前见都没见过的东西,你陈修撰如何会做?莫不是在信口开河吧。 陈砚并不惯着他,直接道:“族里种了几年土芋,我自是吃过这些做法。” 就是从他陈族出来的,他彭逸春还能有什么意见? 彭逸春神情一僵,脸上就带了些不可置信,却依旧扯了个难看的笑脸:“此土芋不是那镇江按察使杨彰呈报上来的?” 与你陈族有何相干。 继而又意味深长道:“这土芋亩产极高,已入了陛下之眼,我等便是有心想要为君分忧,也不可在此时强行攀扯,需为自己考虑。” 其他人一听也就明白了。 土芋之功极大,若想冒领,怕是会触怒龙颜。 而彭逸春就是规劝陈砚莫要少年冒进,不要冒险。 陈砚道:“按察使杨彰管的是一省刑罚,并不亲自种地,这土芋之种必要有出处。” 他虽是要靠着土芋做个顺水人情将焦志行送上首辅之位,却不会真就将功劳彻底让出去。 趁着彭逸春挑事,就将土芋之事挑明。 土芋乃不世大功,从种子到呈现于天子面前,一整条链上的人都有功劳,但他陈族必居首功! 此言一出,整个衙房众翰林皆是目瞪口呆。 土芋乃是陈修撰族里进献的! “以土芋之功,陈修撰怕是要封侯了!” 不知谁轻轻嘀咕一声,又让众翰林心头大震,再看陈砚的目光与以往已全然不同。 陈砚本就因连中三元,在整个翰林院都是极特殊的存在,众翰林必要高看他一眼。 如今再加上这献种之功,真真是要平步青云了! 陈砚朝着众翰林拱手:“为君父分忧,不敢贪功,此话还望众位切莫再说。” 永安帝的赏赐还没下来,此时若就传出封侯之类的话,一旦入了天子的耳中,怕不是就成了他倒逼天子了。 众翰林反应过来,纷纷笑着称是,只是再对待陈砚时,语气里已多了几分小心。 翰林们虽清贵,然也要为自己的仕途着想。 不能明面上去投靠那些权臣,交好也是可以的,总不能光顾着清高,一辈子在翰林院坐冷板凳。 陈砚身边很快就围了不少翰林贺喜,整个屋子一派喜乐之相,唯独彭逸春是个例外。 彭逸春只觉晴天霹雳。 土芋竟是陈修撰的家族贡献,这翰林院还有谁能挡陈修撰的晋升之路? 彭逸春在一瞬便面如死灰,整个人仿若缩小了许多,在众人的热闹中竟毫无存在感。 衙房内本是一片喜乐,范侍讲却推门而入,不等众人行礼便点了陈砚和另外两人的名:“你们三人随本官一同入宫掌记,边关告急,万不可出差错!” 屋内的喜色被一股紧迫与焦躁取代。 军情要事,容不得半点差错,今日宫中当值掌记一人已是不够,必要多几个方才保稳。 范侍讲所点的三人均是字写得极快,又极少犯错的。 陈砚收拾好笔墨纸张等一应物品后,跟随范侍讲匆匆入了宫。 第175章 战?忍? 暖阁内气氛凝重得仿佛一座大山压在身上。 永安帝的面色已是一片阴沉。 今日因那土芋大丰收,君臣同乐。 永安帝高兴之余还饮了几杯酒,心中空明,想到往后百姓不用挨饿,便觉他这些年虽被唐争所困,到底也算个为这天下做了点实事的天子。 焦志行更是志得意满,焦门众官员意气风发,仿若很快就可大展拳脚。 无论是刘门还是徐门,心中如何想不必说,面上都是欣喜恭贺。 永安帝心中已有封赏之策,谁知八百里加急直接打破这一切,将他那残留不多的酒劲都给驱散了。 “倭寇竟敢强行登岸,杀我大梁百姓数百人,若仍不出击,岂不是我大梁惧怕那些倭寇?” 刘守仁怒道。 焦志行却道:“打仗要粮饷,如今国库空虚,粮饷从何而来?” 九卿衙门今年的预算都还没着落,上哪儿再找银子送去边关? 刘守仁怒道:“以焦阁老之意,莫不是我等任由倭寇猖獗,一路攻入京都?” 焦志行怒道:“本官并非此意,刘阁老大可不必急着给本官扣帽子。” 两位阁老吵起来,其余人便都不作声。 左右就是战与忍。 大梁朝沿海一向倭寇盛行,屡屡抢劫沿海百姓,虽附近都卫所屯军,然倭寇抢完就跑,茫茫大海想要寻人谈何容易。 也是因此,倭寇越发猖獗,只是如此次般堂而皇之登岸,还灭一渔村之事实在少见。 不仅抢夺整个渔村财物,还屠了村。这已不仅仅是往常的劫掠那般简单,分明是刻意挑衅。 堂堂大梁若被这般欺辱还不还手,必会使得倭寇更为猖獗,沿海百姓如何安居? 大梁朝这些年边境一直算安稳,此次一旦退让,边境必不会安生,到时只会更动荡。 不止刘守仁主战,九卿多是主战。 大梁朝虽派系争斗严重,然国力强盛,必要给那些倭寇狠狠教训一番。 可焦志行不答应。 想要剿灭倭寇,不止要人,还需大船。 造船所需花销太大,再加上粮饷、伤亡抚恤,所需银两不计其数。 打仗不是动动嘴皮子,凭着一腔热血就能开打的。 各个衙门今年的预算是压了又压,直到压无可压,国库的银子都不够,又是永安帝额外补了四十万两方才堪堪够运转,哪儿有银子打仗? “今年的夏税倒是还没收上来,不过今年打一仗就把夏税用了,明年各个衙门的预算又从何而来?难不成还像今年这般停摆?还是再从陛下私库里拿?” 焦至行道:“陛下私库又能撑得了几时?” 众大臣纷纷敛了目光。 第176章 决心 接下来几日便是焦志行和刘守仁的争斗。 按照权势自是焦志行更强,可刘守仁仗着民族大义。 你焦志行暂代首辅之责,却要对小小倭寇屈服,实在是让整个大梁蒙羞。 你既弄不来银子,那就让能弄来银子的人上去。 双方争论不下,国事却不可等,终归要天子作定夺。 五日后,陈砚跟随内侍官入了暖阁。 与前些日子相比,此时暖阁的气氛仿若要将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行完礼,陈砚垂手而立。 永安帝道:“朕近些日子顿顿土芋,发觉这土芋实乃好物,吃完不胀气,也可填饱肚子,又能煮又能蒸,滋味颇好。下半年就让户部大力推广,明年部分百姓就能有大收成。” 此话就是在宽慰人了。 土芋虽高产,然想半年就在农户中推广开并非易事。 农户靠天吃饭,每年都没什么结余,凡是遇到天灾有一季的粮食收成不行就要饿肚子,甚至家破人亡,根本不敢冒一点险。 对他们而言,最保稳的就是种自己长年种的粮食,如此一来虽不能大富大贵,至少饿不死。 土芋这等并未见过之物,朝廷说得如何如何高产,一旦收成不好,朝廷可不会替他们饿肚子。 正因如此,番薯和土芋在明朝就传入了,一直都是小范围耕种,并未推行开来。 陈砚道:“臣以为土芋的推广不可急于一时,也不可要求农户不种其他粮食改种土芋。不若将土芋等分发给士绅地主耕种,一旦收成高,农户们会自发跟随种植。” 各地都有乡绅氏族,只要种了土芋,收获又极多,必会被农户们瞧见。 如此一来,那些脑子灵活的农户就会想尽办法或买或偷土芋来自己种。 一旦有了自发性,这推广就不用朝廷费太大力,还能迅速推广开。 永安帝沉思道:“此法甚好。” 永安帝语气比之平日多了些沉重,陈砚就知自己该主动了。 跪下,行礼,陈砚恭敬道:“陛下,臣想去地方上。” 永安帝的声音有些缥缈:“怎的要去地方?” “臣在君父身边一年,实在学了许多,可臣不知对错,必要去地方上磨砺一番方才能有进益。身为臣子,能护一方安宁,也是为君父分忧。” “你既为翰林,在中枢一路升迁方才是正道。” 永安帝提醒道。 京城乃是中枢,在天子身侧,机会自是更多。 地方上则不同,哪怕是封疆大吏,若是进京述职,遇见吏部一个从五品的员外郎都要好声好气。 京官外派,除了兼任总督巡抚外,多是被贬。 陈砚正是立下大功之际,还未封赏,如何能贬? 第177章 外派 陈砚笑道:“错过有什么要紧,彭修撰不就急忙来告知本官了么。” 其余翰林们闻言,看向彭逸春的目光就带了几分异样。 好歹是翰林,是天子近臣,怎就如此急着向徐鸿渐示好。 翰林们便是为了前程要投靠阁老,也不会明目张胆,总要有些遮掩来维持体面。 徐鸿渐一派官声不好,翰林院许多人并不愿与之为伍。 前些日子徐鸿渐辞官,次辅焦志行风头正盛,不少人暗地里是有走动的,谁能想到这徐鸿渐又回来当首辅了 让他们这么反复横跳,实在丢了读书人的气节,更没有“储相”的风骨。 因此众翰林们极难受,陈砚画外音就是彭逸春急着去攀附徐鸿渐,与那溜须拍马之人有何不同。 彭逸春突然受到如此多鄙夷,心中气恼,面上却依旧笑道:“你我乃是同僚,消息自是要共通有无。” 陈砚笑着提醒:“本官已得罪徐首辅多回,彭修撰还是离本官远些为好。” 彭逸春笑得极勉强:“徐首辅归来,往后陈修撰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彭修撰意思是徐首辅一归来不管国家大事,反倒要将心思都放在对付我一个翰林?” 陈砚斜着眼看彭逸春。 他对付不了徐鸿渐,还对付不了一个彭逸春? 本来心里憋着火,有人主动送上门来,他也就不客气了。 想靠踩他去攀附徐鸿渐?那要看彭逸春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彭逸春惊慌到连往常的笑都撑不住,只道:“本官听闻陈修撰一贯巧言善辩,今日方才知名不虚传,实在是无理搅三分。” “本官读圣贤书,心中自有公理,彭修撰连公理都忘了,怕是要回去多读读书了,切莫连圣贤之气节都忘了。” 陈砚一番话说完,彭逸春早已羞愤难当,不敢再接话,假装埋头修史,不再看陈砚一眼。 这就是翰林院不好的地方了。 衙房内的翰林太多,便是两人争吵过,也还是要在一处办公,避无可避。 众翰林见此,个个心头肉凛然。 往常陈修撰极好相处,好吃的也总会给众人分上一分,从不埋怨修史,他们便以为陈修撰是好脾性的人,今日见了方才知他绝不是好惹的。 再一想,这位可是在大殿撞个柱子就将首辅徐鸿渐拉下马的人物,哪里是平日表现的那般人畜无害? 陈砚径直坐回自己的位子,并不在意四周打量的眼神。 从那日得知边关急报,他就做好了徐鸿渐被起复的打算。 他当殿状告首辅,必定是得罪了徐鸿渐,如今徐鸿渐大权在握,旁人即便为了不得罪徐鸿渐也会远离他。 若是想攀附徐鸿渐,还要对他多番欺压。 譬如彭修撰。 他倒要看看第二个送上门的会是谁。 第178章 陈修撰被锦衣卫带走了 “彭修撰,我等与陈修撰同朝为官,陈修撰如今受了不公,你如何能讥讽?” 同衙房的一位翰林怒而出声责怪彭逸春。 一言出,其他翰林也是纷纷附和。 彭逸春被众人挤兑得再不敢开口,只能缩在自己的位置上。 陈砚自是要感激一番众人的仗义执言。 原本他以为自己要在翰林院熬资历,如今这实录还未修完就要走,不知接手的会是何人。 临行前,自是要去拜会座师焦志行。 虽两人走得并不亲近,还是要尽尽师生情谊。 焦府离陈砚的宅子有些远,陈砚坐的马车前往,赶车的依旧是陈老虎。 陈族事了后,陈老虎就赶回了京城,陈砚也不用再用两条腿丈量京城。 门房一听陈砚之名,并不往里通报,就将陈砚领了进去。 刚坐下品了口茶,屋外就传来一个声音:“陈砚来了?” 焦志行笑着大跨步从外走来,陈砚起身拱手要行礼,却被焦志行制止:“快坐。” 陈砚也就顺势坐下,眸光一扫,就见焦志行眼底的乌青,显然是近些日子未歇息好。 “学生此次是来向座师辞行,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还能再见,还望座师珍重。” 徐鸿渐回来了,作为次辅的焦志行必不会好过。 焦志行笑道:“如今战事吃紧,朝中大小事不断,本官既在次辅之位上,便要尽为官者的职责,自是不可过得太安逸。” 陈砚拱手:“座师肩负重担,却也要保重身体。” 这等劝慰之语虽有不少人同焦志行说,然陈砚之真心他还是能感觉到的。 焦志行便多了几分感触:“以如今的朝堂局势,你去地方避避风头倒是好事。松奉如今并无战事,又有卫所,你此番前去不会被倭寇侵扰,可安心当你的同知,待做出些政绩来,必可再往上升一升,切莫自弃。” “户部正强行往下推广土芋,一旦种植百姓多了,便是你我未因此功封赏,也可救民无数。” 陈砚可走,他这个次辅却不能走,必要与徐鸿渐斗到底。 好在有禀告推广土芋的大功,他威望也大有提升,倒是比以前的处境要好些。 辛未科进士中,焦志行最看重的就是陈砚,虽明面上瞧着仿若是个愣头青,却是实实在在的进退有度,后手也是不断。 若非倭寇横行,他已借着陈砚的土芋登上首辅之位了。 虽后来因陈砚是孤臣,焦志行与其疏远了,然二人如今的处境颇为相似,焦志行不免对陈砚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也要多几句提点。 陈砚自是一一应下,眼看天色渐暗,方才要离去。 直到此时,焦志行方才道:“松奉知府曾在董烨手下任职,近些年,董烨对其多有提拔。” 如此要紧之事,若自己去查颇费精力,有人提点一番就会少走许多弯路。 陈砚朝着焦志行深深一拜:“学生多谢座师指点。” 第179章 徐府被围 翰林们到底还是有股子文人气节在,此时听闻徐彰之言,自是怒不可遏。 “陈三元舍命弹劾首辅,如今怎可让他受屈?” 徐彰激愤道:“今日我便要去问问首辅大人,究竟要如何构陷陈三元!” 他大步向前,颇有视死如归之气势。 众翰林被其感染,均是跟随而走:“今日我等必不可让陈三元身死!” 翰林们大步向前,仿若要慷慨赴死。 他们虽会为自己的仕途谋划,然他们终究还是读书人,心有报国大志向,必不可任由素有直名的三元公含恨被冤。 一群翰林齐齐离去,就留彭逸春呆呆站在门口,是进也不行,退也不行。 去首辅宅院? 岂不是自断仕途? 这陈修撰,三元及第,享誉士林,得罪了徐首辅照样下诏狱,这些翰林竟还敢去,真是找死! 彭逸春正在心中暗骂,就见几名翰林同僚转头盯着他,彭逸春脸色一僵,转身冲回了翰林院。 那几名翰林不再理会彭逸春,转身跟上队伍。 如此多官员面露愤慨,又步履匆匆,自是引来不少人的注视。 徐彰听到有人探听,就朗声道:“三元公陈砚因死谏得罪首辅,今日被下了诏狱!” 此言一出,围观百姓们倒是还未有反应,人群中的读书人却是哗然。 “竟如此污蔑忠良,要只手遮天不成?” “就这般明目张胆陷害三元公,公理何在!” 徐彰拱手对众人恳求:“还望诸位救三元公于水火!” 此话一出,那些意气风发的读书人便斗志昂扬跟上了队伍。 绝不可让三元蒙受不白之冤! “必要救出三元公!” 一路走来,队伍越发庞大,待到徐府时,徐府门口那空旷的地都站不下,他们就围着徐府而站,竟将整个徐府给围了起来。 徐彰心跳如鼓。 他一心读书科考,入了翰林院后便一直埋头修史,从未干过什么出格之事,今日为了救陈砚鼓动同僚与读书人将首辅的府邸给围了,这等大场面如何能不让他惊惧? 可他只能想到利用陈砚的名声来救陈砚。 能不能成功尚且不知,但必要试一试。 好在陈砚名声大,此时方可聚集如此多人向首辅徐鸿渐施压。 成败在此一举! 徐彰却不知自己此举会有多大影响。 第180章 要人 天子落下白子,仿若长辈与家中小辈闲谈:“此去凶险,如今有天下读书人为怀远护航,那些黑手便要收敛,此乃怀远之护身符。” 陈砚道:“即便是龙潭虎穴,臣也不惧。” 今日被召进宫,永安帝一改往常的性子,竟邀陈砚下棋。 天子相邀,臣子必要舍命相陪。 这一坐下,陈砚就让永安帝大开眼界。 堂堂三元公竟不通棋艺,连臭棋篓子都谈不上。 面对永安帝询问的眼神,陈砚很诚恳道:“臣家境贫寒,自幼将精力尽数放于读圣贤书一途,以期能在科考一途有所斩获,君子六艺都未涉猎。” 科考并不考君子六艺,陈砚自是不会花精力在这些事上。 入朝为官这一年,陈砚也是颇为忙碌,更没那闲情雅致钻研这些陶冶情操之事物。 不过他并不惊慌,天子若有心对弈,有的是精通此道之人陪同,不必找他。 他何必用自己之所短,去与他人之所长做对比? 永安帝看着眼前的少年郎,想到他所写文章,又觉对弈不成实在不是什么要紧之事。 永安帝倒是耐着性子与陈砚下起了指导棋:“徐首辅乃是宁淮省人,怀远此去怕是要吃些苦头。” 宁淮省学风并不如江启,在朝为官者也比江启少,却不妨碍宁淮官员登上首辅之位。 宁淮多商贾,有其支持,徐鸿渐想要搞钱就极容易。 焦志行虽掌管户部,然想要收上来足额盐税,还需宁淮商贾与上下官员同心方才可办到。 譬如去年,盐商哭诉私盐猖獗,再让朝廷官员们上下一相护,这盐税就收不上来。 今年徐鸿渐回朝任首辅后,只需提倡捐银,盐商们就可捐赠六十万两,真可谓官商一心。 只是如此行事,永安帝又如何能忍? 此次陈砚想去沿海,永安帝就将其放在了宁淮省。 陈砚就如同一把尖刀,让永安帝直接刺向徐鸿渐的心脏。 他倒要看看这宁淮究竟是个什么光景,倭寇如此懂事,一旦徐鸿渐失势就能及时惹事。这盐商平日穷得吃不上饭,一旦徐首辅振臂一呼,白花花的银子就能往京中运。 陈砚自是知晓此行危险重重,待到永安帝问他有何所求时,陈砚毫不客气道:“臣想向陛下要一人。” 永安帝笑着问道:“何人?” 官员去地方上任,多会带一两位师爷,以便去了地方有人相助。 有了自己人,才不至于被地方官员瞒骗,想要办事也办不了。 何况此次陈砚去的是徐鸿渐的势力范围,自是要带更多人。 永安帝心中已在思索朝中何人可派于陈砚时,就听陈砚道:“臣恳请锦衣卫薛正薛百户与臣一同前往。” 便是永安帝也是稍顿,抬眸看向陈砚。 朝中文武百官都是避锦衣卫如蛇蝎,陈砚竟主动请锦衣卫相随…… 第181章 对峙 盛嘉良窝了一肚子火,好不容易等到正主来了,赶紧请来将此事了了。 衙役开道,陈砚踏步而来,对盛嘉良拱手见礼,盛嘉良行了一礼便迫不及待朗声对众人道:“陈三元安然无恙在此,大家都散了吧,散了吧!” 陈砚上前,对着众人深深一躬,众文人均是大惊,不少人大喊:“三元公万不可行如此大礼!” 陈砚起身,对众人道:“今日我乃是被陛下召见,不曾想竟闹出如此乌龙,然诸兄今日之举于我陈砚便是救命之恩,陈砚无以为报,只能请诸兄受我一拜。” 众人俱是激动万分。 他们此举本是为了心中大义,不成想竟是乌龙,然陈三元依旧说他们对他有救命之恩! 他们今日之举,就是极有意义的。 有人激动高呼:“陈三元大义!” 又有人道:“陈三元不畏强权,乃是我辈楷模!” 呼声一起,众人纷纷跟随,喊声震耳欲聋。 如此高呼,陈砚血脉贲张,拱手,对着众人再次深深作揖,良久不曾起身。 此时此刻,他深切感受到支持他的这股力量如何庞大。 往后便是路再如何难走,他也必定不是独自前行。 那些翰林与文人们见他再次行礼,更是热血沸腾。 当即就有人高歌:“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旋即便是众文人齐歌:“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声音从仿若点燃的引线,从徐府门口分成左右两边绕着整个徐宅燃起,迅速包裹着徐宅,在后门汇聚。 整个徐府被文人们的高歌笼罩,仿若那挑衅强权的战歌。 守在外面的大多百姓都听不懂此话为何意,却也被这些文人的情绪感染,仿若心中万千豪情在激荡。 立时有人鼓掌叫好,其他百姓也紧随其后,一时间掌声震天。 被夹在中间的衙役们则是无措,更甚至被气势所摄,竟有些躁动。 盛嘉良头皮发麻。 他以为陈砚来了,再与众人解释一番此乃误会,这些人就该散了,如今却愈演愈烈,形势竟比此前更严峻。 若是这些人冲进徐府,亦或是徐府家丁冲出来殴打这些人,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如今可平息此事者,唯有陈三元。 盛嘉良靠近陈砚,急道:“陈三元,此事万万不可再闹下去,快些让他们散了吧!” 陈砚直直对上盛嘉良,几近怒吼:“请宰辅大人当众承诺不追究任何人之过!” 今日围了徐府,若不让徐鸿渐做出承诺,以徐鸿渐的手段与器量,往后必定对这些今日帮他出头之人打压报复。 这些人是为了救他方才做出此事,他就不能让这些人出事。 唯有今日就让徐鸿渐当众承诺,方才能保住众人。 第182章 光脚不怕穿鞋的 徐彰在陈砚的马车上缓了许久方才静下心,再看陈砚便苦笑道:“阿砚你往常究竟是如何有胆气与这些人对抗?” 他自认自己年岁比陈砚大,比李景明和鲁策二人都稳重能经事,今日被逼急了出此招。 等见到顺天府的衙役们围过来,他心里就发慌。 当时他便想,事已至此,无论如何也不能退,否则便是功亏一篑。 实际盛嘉良与他谈的那些话他根本不敢听进去,更不敢细想,只一个念头:救出陈砚。 只要将陈砚救出来,这局面他必有办法稳住。 待到徐鸿渐出现,那权倾朝野多年的首辅散发出来的气势实在让他心惊肉跳。 而陈砚竟丝毫不惧,还能与其对上不落下风,最终领着众人全身而退。 他慌乱不堪,陈砚却似没事人一般,真真可当得上一句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 陈砚道:“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怕他们作甚。” 徐彰:“他们权势极大,只需动动手指头便可将你我碾死。” 你就不怕丧命么? 陈砚笑道:“若真到了那时候,我必定要多拉一些人垫背,绝不可自己一人含恨。” 外头赶马车的陈老虎憨厚的声音传来:“我能多杀几个。” 徐彰哑然。 这哪里是满腹经纶的三元公该说的话?分明是土匪,是强盗。 旋即又失笑:“你能次次赢他们,靠的大抵就是这股孤勇。我与你相比,就少了些胆气。” 今日之事此刻想来还是后怕。 若非陈砚及时赶到,他便害了这些与他一同围徐府的人。 不过今日也让他震惊于陈砚的号召力。 众人竟会为了陈砚而不顾自身安危前程与首辅作对,且人数极其之多。 这还只是在京城,若放眼整个大梁,又有多少人会为陈砚做出此等事来? “文昭兄大可不必妄自菲薄,放眼整个朝堂,敢如此对抗首辅徐鸿渐者,寥寥可数。今日之后,文昭兄之名必也会响彻士林。” 陈砚笑着继续道:“以你之出身,必也会入天子之眼。” 今日对弈之后,天子可谓对陈砚推心置腹。 倒徐势在必行。 清流那些人靠不住,永安帝会扶持新人,他陈砚一人是不够的,还需有更多新人冒头。 恰好徐彰干出如此轰轰烈烈的事情来,可谓直接将徐鸿渐的遮羞布给扯了下来,必会极得圣心。 如此人才,永安帝必会提拔。 “我才学平平,怕是当不起此等重任。” 徐彰苦笑摇头:“不怕阿砚你笑话,我的腿到这会儿还在抖。” 陈砚并不以为然:“一回生二回熟,多来几次也就习惯了。” 当初他与高坚对峙,得知其背后乃是首辅徐鸿渐,是整个徐门时,他也畏惧,如今打交道多了,底气越发足了。 “孤臣之路不好走,起先我想你们走康庄大道,今日你既已出了头就退不回去了,不如就与我同道而行。” 陈砚笑道:“此次我去地方,这中枢还需文昭兄多加照应。” “你我同窗,何须说如此客套话。” 徐彰正色道:“若下回你真下了诏狱,我还是会如此次般来救你。” 陈砚无语。 他并不想下诏狱。 二人多日未见,路上就有聊不完的话。 徐彰经过馆选入了翰林院,成了一名庶吉士。 他本意是想让李景明一同参加馆选,入六部虽可直接任六品官,前途与翰林院不可同日而语。 一旦入了六部,往后想要往上爬就极难,入翰林虽会苦些,然一旦熬出头,最高可入阁。 李景明却拒绝了他,并道:“我秉性耿直,极易得罪人,入阁登相此生无望,不若脚踏实地入刑部,还可减少冤假错案。” 徐彰想想李景明那张破嘴,对他的自我认知深表赞同,便也不再劝。 依靠下注陈砚中会元赚的银子,以及手中所剩的银两,徐彰在京郊买了一座一进的小宅子,已将妻儿老小尽数接入京。 徐家的家境比陈家富足,在县城有一间榨油坊,祖祖辈辈靠着榨油赚了不少银钱,待到徐爹接过家产,便想让自家再往上爬一爬。 在几个儿子中挑挑选选,最终选了最聪慧的徐彰读书考科举,徐彰也不负众望一路中了进士。 在老家好生显摆一番后,就来京中跟着儿子享福了。 陈砚闻言,颇一言难尽:“你那点俸禄能让你妻儿老小享福?” 徐彰面有难色:“全靠兄弟接济。” 如他这等小官不仅月俸少,还常常发不下来,比如去年就连着好几个月没俸禄。 今年倒是发了,发的都是胡椒苏木,还得自家亲眷拿着去铺子里低价出售。 若不是靠着家中的榨油坊,他们一家得饿肚子。 到此时,徐彰悠悠劝道:“阿砚今年成丁也该说亲了,你挑个家境富足的,以免受不住穷。” 翰林虽前景广阔,终究要熬得住。 一大家子都等米下锅,有多少人能毫无希望地一直熬下去? 就算自己能受得住穷,一大家子也能跟着受穷吗? 到此时就会有不少商贾送银钱,一旦收了,就要为别人办事的。 有了一回就有两回三回,久而久之,就与某个派系绑定了。 徐门屹立不倒,除了徐鸿渐的手段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利益。 徐鸿渐不仅能提拔下面的人,还能分钱给众人,让上下都有饭吃。 此前陈砚以为用大义,拿出罪证就可扳倒徐鸿渐,直到徐鸿渐给他上了一课他才恍然明白,只要徐鸿渐能让官员们吃饱饭,就会有源源不断的人跟随他。 想要真正扳倒徐鸿渐,只有一个出路——搞钱。 让国库充盈,能足额给官员们发放俸禄,甚至集体涨俸禄,才能渐渐降低徐鸿渐的影响。 “以如今朝中局势,能与我结亲者少之又少,我何必自找麻烦。我尚且年轻,此事并不急。” 面对徐彰这位同窗,陈砚并不隐瞒,又笑道:“文昭兄,圣上已为我取字怀远。” 徐彰大喜,拱手:“恭喜怀远!” 字多是家长师长给取,永安帝竟亲自为陈砚取字,可见陈砚在永安帝心中的地位。 第183章 赐服 六月初,陈砚收拾好行李就要出发。 他并不想他人来送行,便装点好行囊坐马车从朝阳门出发。 才出京,就见薛正靠着树干等他,一旁的枣红大马正对着地上的青草挑肥拣瘦,瞧见陈砚的马车过来,还打了个响鼻。 陈砚打招呼:“许久不见,薛百户风采依旧。” 薛正抱着刀站直,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不久,我只在此处等了一个半时辰。” 难怪那枣红大马如此不满。 陈砚称赞薛正:“薛百户消息果真灵通,竟连本官今日出发也能知晓。” 薛正道:“若连这等消息都打探不到,陈大人便也不会请本官与你一同前往赴任。” 心思被看穿,陈砚丝毫不慌,还有探调侃道:“可见本官识人本领之强。” 那宁淮可是徐鸿渐的老巢,他是去拼命的,带的人必须都是顶尖人才,若薛正无能,那他就要向天子请求换人了。 “此次乃是薛百户立功的大好机会,薛百户可要好生把握。” 陈砚自认自己画的饼很香,可惜这薛百户不吃,翻身上马,道:“给陈大人送行之人皆已在码头等候,陈大人若再耽搁些时辰,怕是要赶不及辞别了。” 陈砚有些惊讶,难不成是薛正告知他人来给他送行? 这薛正是在向他展现实力啊。 如此甚好,也免得他还要费心为其画饼。 陈砚本是悄然离京,不成想他于京中认识的人均在码头为他送行。 徐彰、李景明、孟永长皆在此,就连王申也来了。 国子监乃是大梁最高学府,能入其中就读者,要么是高门权贵子弟,要么是各地才学佼佼者。若真对他们的师长动手,必要引发他们的不满。 王申并不信徐门中人为了这么点小事就对他动手,本就因陈砚被外派不满,如今陈砚离京,他自是要来送别。 此时见到只寥寥数人来送别陈砚,便颇为愤慨:“你本该在京平步青云,如今却要去那等地界,实在不公!” 陈砚豪迈道:“无论在中枢还是地方,都是为君父分忧,何须忧愁。” 何况此行他是去捣徐鸿渐的老巢,更该气势如虹,不可有一丝丧气。 李景明也是愤愤不平:“此去地方,也不知何时才能归来,你一人去那人生地不熟的宁淮,日子何其艰难。” 官员被外派后,多是在地方上干到老。如王申这等从地方上又回京的,除了做出大功绩外,还有个当阁老的恩师。 被外派后,最可怕的不是难出功绩,而是容易被遗忘。 在京时天子虽对陈砚颇为重视,待到地方,日子久了,慢慢也就淡忘了。 众人本就对陈砚被外派不满,再想到他的将来就忧心忡忡。 如此焦躁不满,这送别尽是愁绪。 孟永长安慰众人:“过些日子我墨竹轩就要开到宁淮去了,到时陈大人有什么事招呼一声也就是了。” 众人心绪并未被缓解。 陈砚若在宁淮出事,必是大事,一个书肆又能帮得上什么忙。 还是朝中无人,此时帮不上一点忙。 陈砚拱手:“能与诸位相识,乃是我陈砚之幸,今日在此拜谢!” 他如今的形势实在太差,明面上得罪首辅徐鸿渐,被贬到地方,又被天子所弃,凡是聪明些的官员都该离他远远的。 可他们不顾这些来相送,如何能不让人感动? 徐彰倒是比他们平静些:“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怀远必可得偿所愿,鹏程万里。” 陈砚心下感动,对其拱手:“多谢文昭兄。” 众人一路将陈砚送上船,可惜送君千里,总需一别,陈砚又将众人送下船就要离去。 恰在此时,远处传来一声呼喊:“三元公留步!” 陈砚抬头望去,就见一行锦衣卫骑骏马狂奔而来:“圣上有旨,陈砚接旨!” 陈砚赶忙下船,便跪在码头边。 码头来来往往人数众多,此时纷纷跟随跪下。 锦衣卫翻身下马,站成一列,颇受气势:“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宁淮松奉府同知陈砚,才识宏深,直言纳谏,尽忠恪守,功在社稷,兹特赐尔麒麟圆领一袭,玉带一围,以彰其德,钦哉!故谕。” 王申众人皆是转悲为大喜。 天子特赐麒麟服,此乃极大的荣耀。 圣上并非厌弃陈砚! 就连陈砚也是心中一喜,永安帝赐他麒麟服,这是在公然为他撑腰了,可替他挡下不少明枪暗箭。 他最近已与徐鸿渐多番交手,永安帝此举就是公开支持他,这无异于宣告天下他对首辅徐鸿渐不满。 陈砚接过圣旨,高呼:“谢陛下隆恩!” 待起身,王申等人将陈砚围住:“恭喜怀远!” 码头上不少往来的官员也纷纷围过来贺喜。 陈砚所坐官船前热闹非凡。 …… 陈砚登上官船已是一个时辰之后,那些宣旨的锦衣卫竟与他一同上了船,待陈砚安顿好再出来时,便再没见到那些锦衣卫。 在夹板上看到薛正时,陈砚很想问问那些锦衣卫往后能否供他驱使,不过薛正并未给他机会,只因往日气势十足的薛百户在船上吐得昏天黑地。 陈砚看他如此虚弱,便紧紧跟着陈老虎。 还是自己人靠谱。 码头越来越远,码头上送行的人已看不清面容,只能在大致方位看到黑点。 陈砚心中便颇多感慨。 入京前,他身边也是诸多好友同行,待到离京,身边只余陈老虎一人。 在平兴县时,虽有高家步步紧逼,倒也并未有入京后凶险。 此番前往宁淮省,就是将自己送入虎口,必定危机重重。 就看是他这把尖刀割破老虎的喉咙,还是老虎先吞下他这把尖刀。 陈砚看着白茫茫的河水,竟生出满腔斗志。 这些繁杂情绪在船到达镇江时一扫而空,陈砚已迫不及待要归家了。 殿试之后,新科进士有月余可归家,离京近的新科进士必要衣锦还乡,好好荣耀一番。 像陈砚这等离得太远,一个月根本不够来回的新科进士就只能留在京中。 赴任的路上,陈砚必要回乡逗留数日。 第184章 三元公回来了! 官员若有经过,本地官员得知后会根据对方官位高低相迎。 若官位高的,逢迎官员必定极多。 若官位低的,也会有比之官阶更低的迎来,混个脸熟,攀个关系。 陈砚挂着松奉府同知的官牌沿途而来,一路大小官员并未理会。 想来也是,他得罪的乃是徐首辅,地方官员们若迎上来岂不是要得罪徐首辅? 官场上都是聪明人,利弊自会分辨。 陈砚倒是乐得清净,赶起路来极快。 入了镇江,就从水路改为陆路。 紧赶慢赶总算到了东阳府。 眼见天色渐暗,陈砚与陈老虎二人去客栈投宿。 至于晕船的薛正,下船后陈砚就给他找了个客栈让他躺在里头,还在当地请了位婆子照料他。 二人入住客栈时,掌柜盯着陈砚啧啧称奇:“客官与三元公实在相像,若非三元公在京中当翰林,小老儿都要以为三元公亲临了。” 陈砚问道:“掌柜认识陈三元?” 掌柜瞬时精神抖擞:“那可是我们东阳府出的头一位三元公,谁能不认识?您可不知,那三元公的画像卖得极好,凡是家中有读书人的,必要买来拜一拜,沾沾文气,以期能与三元公一般一路高中!” 陈砚道:“陈三元活得好好的,能吃得了香火吗?不如多拜拜孔圣人。” 掌柜有些不高兴了:“都拜一拜总没错,您这话在小老儿这说说也就罢了,若叫那些书生听见,客官怕是要吃些苦头。” 陈砚从善如流:“多谢掌柜提点,在下记住了。” 见眼前的客官年纪尚小,又颇像东阳府的骄傲——陈三元,掌柜心中的怒气也消了,又是让伙计帮忙拿行李,又是送热水,还送了两碗面给陈砚二人当晚饭。 陈砚实在没想到自己有天竟然能靠着一张脸蹭吃蹭喝,又因归乡激动,晚上竟意外地失眠了。 好不容易熬到天蒙蒙亮,他就再也等不了,急匆匆与陈老虎一同坐马车离开。 陈砚却不知自己一入东阳府,接替王申的新知府孙舟就得到了消息。 若陈砚是中了状元后荣归故里,孙舟必定会大摆宴席,可惜如今陈三元被外派去地方任同知,比他官位低,他也实在不用给什么面子。 当然,更重要的是陈砚得罪了宰辅大人才被外放,往后前途尽毁,何必费力结交。 一府之尊的府台大人不理会陈砚,东阳府上上下下自是都未露面。 离开东阳府后,当天就到了平兴县。 才刚踏入平兴县地界,就见一位着青色官袍的中年男子领着一群衙役守在陈砚回村的必经之路上。 有人相迎,陈砚自是要下马车。 那青色官袍的中年男子瞧见陈砚的脸,当即就喜笑颜开地迎了上来:“下官在此等候多时,总算将三元公给盼回来了!” 陈砚笑着拱手回礼,道:“有劳秦大人了。” 这位秦大人就是接替陶县令的平兴县县令。 因本县出了位三元公,秦县令在同僚面前可是狠狠出了风头。 他既是平兴县的父母官,自是要写信恭贺这位三元公,再送些年节之类。 陈砚并未收其礼,却也与他互通了书信。 毕竟是老家的父母官,将关系搞好总是有好处的。 尤其是陈族出事不久后尽数被放出,反倒是那与陈砚争斗多年的高家一夕倾覆,秦县令就知这位三元公绝不简单。 即便得罪高家又如何,最终败落的是高家。 都说三元公得罪了首辅大人方才被外派,可人家还有三元公的头衔,外派也是五品同知。 再者,陈三元还很年轻,首辅却已行将就木,只要再熬几年,熬到首辅入黄土,陈三元照样可以再爬起来。 得知陈砚要归乡,秦县令一直派人去镇江港口盯着,一旦陈三元的船靠岸就立刻来报,秦县令就带人过来迎接。 人已接到,秦县令必要好好拉拉关系,早已准备好的接风宴无论如何也要请陈三元前往。 待陈砚到时,方才发觉与秦县令一同来的还有不少平兴县的乡绅。 此前那些攀附高家的乡绅,此刻面对陈砚时都格外热情,一杯酒接着一杯酒地来敬三元公。 陈砚倒也不难为他们,凡是来敬酒者,他都会抿一口。 便是如此,那些乡绅们也是欢欣鼓舞,纷纷一口将杯中酒饮尽,整个宴席尽是恭维之语,可谓宾主尽欢。 宴席散去,天色已晚,陈砚也只得在县城住一晚。 秦县令执意邀请陈砚去他的宅院住下,陈砚并不愿叨扰,找了间客栈住下。 翌日天还未亮,已有不少人闻讯赶来给陈三元送礼。 更有不少前来讨教的书生,那客栈被围得水泄不通。 一整日的迎来送往,到了宵禁时总算是将人尽数送走,此时的陈砚已颇为疲惫。 从京城到镇江只用了二十二日,从东阳府到平兴县就已用了两日,离家越近,反倒越寸步难行。 如此下去,怕是再过三日都回不了陈家湾。 陈砚连夜换了家客栈,趁着众人去此前他住的那家客栈找人时,他已乘坐马车出了城门,一路往陈家湾而去。 平兴县到陈家湾的路依旧坑坑洼洼,便是马车跑起来也极颠簸。 陈砚心想,原来买辆马车没用,得修条新路。 颠了一半路,竟慢慢平稳下来。 陈砚倒颇为好奇,撩开车帘往外看,就见路上铺了一层层晒干的稻草,路边还有不少青壮正挑着干草往路两边放,还有一些人正拿着羊叉将稻草往地上扑。 马车一路驶来,自是引起众人注目,瞧见陈老虎后,忙碌的众人齐齐看向马车里面,正对上陈砚的脸。 有人高声大喊:“三元公回来了!” 其他人也是大喜:“三元公回来了,快去给族长报信!” 一人丢下扁担,转身就往回跑。 其余铺草的人纷纷丢下活儿喂了过来,一个个七嘴八舌道:“三元公怎的这般早就回来了?咱们这稻草还没铺到县城去。” 陈砚惊诧:“你们是从村口铺过来的?” “从三元公家门口铺出来的,族长得知三元公要荣归故里,怕这路颠着三元公,将村里的稻草全要来了。” “咱前天才收到信,连夜干也没干完,这下村长要骂我们了。” “也不能怪咱呐,昨儿个稻草就用完了,再去别村买稻草花了多少工夫。” 第185章 族中往事 陈家湾的青壮们一瞧见陈砚就兴奋,个个争着跟陈砚说话。 陈砚被这热情影响,也不愿在车上坐了,要下来同他们一块儿走。 那些汉子却不肯。 “三元公就该坐马车坐轿子,怎能跟咱们一块儿走路,失了身份。” “族长还领着村里人在村口等着,要是叫他老人家瞧见了,非要打断我们的腿。” “别说族长,我爹就不会放过我。” 反正说来说去就一个意思:三元公得坐车。 陈砚选了个折中的方案,坐在了车辕上,马拉着车子走三步停一步,那些汉子们各自拿着扁担羊叉,围着马车往陈家湾走,七嘴八舌跟陈砚说着村里的事。 前年陈砚离村时,全村送行。 送的是考生,送的也是全族的希望。 只要陈砚能中进士,他们陈氏一族就可翻身了。 就这般等啊等,等到过了年就是春耕。 再抱有希望还是要先填饱肚子。 头一件事就是伺候好田地。 春耕一开始,陈家湾众人忙得晕头转向,每日睁开眼是干活,停了活儿就是睡觉,哪里还有心思想别的。 春耕结束倒是闲了些,众人得知春闱在二月,就盼着京中传来消息。 盼啊盼,就盼到了农忙时候。 这一忙起来又没白天黑夜,全家男女老少把身上力气全使到了田地里。 在众人将粮食都收进家里,农忙终于结束。 村里人为丰收而喜悦时,更羡慕那些中了土芋的村户。 到了此时还未有喜讯传来,村里人就猜测陈砚是没考上。 听说那周老爷考了两回才考上,可见那京城的考试不容易。 全村倒也没什么人再提陈砚科考之事,更多的是将目光集中在高产的土芋上。 陈得寿种这粮食时,全村的人都盯着。 当时还有不少人笑话陈得寿就是儿子有出息了闲得慌,竟种听都没听过的土芋。 可当陈得寿一箩筐接着一箩筐地往自家搬运土芋时,整个陈家湾震惊了。 这粮食也太高产了! 在村长的安排下,村里人抽签决定哪些人试着种下一茬。 而去年七八月,那些种了土芋的陈家湾人便喜笑颜开,只觉好日子终于要到了。 也是在此时,陈癞子发了大财回来了。 怎知他是发大财? 自是吃穿用度都了不得了。 浑身上下没有补丁不说,手上还戴了个大金扳指,还给自家老娘媳妇都买了金簪子。 整个陈家湾都被震惊了。 陈癞子这是发财了啊! 村里不少人找上陈癞子打探他做的什么生意,陈癞子都是含含糊糊给应付过去。 众人就知陈癞子是不愿带他们,渐渐的也就不再往陈癞子家跑。 可陈癞子不消停,见天戴着他的大金扳指往人堆里扎,一开口便是:“你们把田地伺候再精细,也不如我做一趟生意。” 村里人听得多了,难免有怨气。 都是同根同族,你发财了就该带带大家伙,不带也就算了,还见天来显摆个什么劲。 陈癞子鼻孔朝天,甚至还道:“整个陈家湾谁家有金子?” 有人不满道:“你再神奇,不也是个做生意的赚了点钱,得寿家的砚老爷可是举人,往后要当大官的,你能比得过他吗?” 陈癞子嗤笑:“你们也就是在村里待了一辈子才没见识,觉得举人便是天,我在外行走这么些日子,见到的最小的官都是县太爷,一个举人算什么。” 这话可是让整个陈家湾群情激愤。 一个做生意的还瞧不上举人老爷了,真是倒反天罡。 陈家湾不少人跟陈癞子吵起来,陈癞子不服气,竟不知从哪儿请了地痞们来村里护着他。 见陈家湾都忍下不再惹他,陈癞子越发张狂,竟还总领着人往陈得寿的家门口转悠。 以往陈癞子在陈家湾是没什么地位的,如今得志了,必要好好显摆,将全村人都踩在脚下。 小人得志,不过如此。 在陈得寿忍无可忍出来赶陈癞子时,陈癞子怒道:“你不就是仗着有个举人儿子才这么狂吗?你等着,回头我就让我朋友把陈砚的举人功名给黜落了!” 陈得寿并不知他所言是真是假,又怕影响陈砚,就找到了族长商量。 族长一怒之下亲自上门将陈癞子绑了。 族里好不容易才出了这么根独苗,陈癞子竟还敢放下这种狠话,这不收拾是不行了。 那陈癞子也不是个吃素的,竟真请来了好几位衙役。 衙役们都是奉了上峰之令过来给陈癞子撑腰的,若真将陈癞子得罪狠了,他们头上的大人们可不会轻易放过陈家湾的人。 而那些顶头的大人们不是这位知府,就是那位县令,全是官。 正所谓民不与官斗,即便斗也斗不过。 族长只能先行忍下,陈氏一族众人也只能忍。 陈癞子在陈家湾可谓横着走,连陈族的后山都被陈癞子一人占了,整个陈家湾众人是敢怒不敢言。 就在陈族众人被压得抬不起之际,秦县令敲锣打鼓地给陈家湾送牌匾来了。 “三元及第”匾、“状元及第”匾往陈得寿家抬。 进士碑被秦县令亲自扶着立在陈家湾祠堂门口。 陈家湾族学的学生们围着进士碑站着,齐声念道:“永安十二年,辛未科进士第一甲第一名,镇江东阳府平兴县陈家湾陈砚!” 立碑时,陈家湾男女老少皆到场,听到童声齐齐念出的话语激动万分,不少人老泪纵横。 族长更是双眼通红,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状元郎,我陈族出了位状元郎啊!” 他们只在戏文里见过状元郎,只知状元郎可以收拾贪官污吏,平反冤案,是顶厉害的大官。 这样的大官竟然出在了他们陈家湾! 秦县令更正道:“陈三元可是我大梁头一位三元及第者,可谓文曲星下凡,将来必位极人臣!” 族人不懂什么是位极人臣,陈得寿懂啊。 他当即脑子一片空白,只一个念头:“阿砚鲤鱼跃龙门了!” 族长哑着嗓子大喊:“擂鼓,开祠堂,敬告列祖列宗!” 擂鼓声从祠堂传遍整个陈家湾,鞭炮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祠堂门大开,从族长到众人依照辈分而站,祠堂供桌之上是两块牌匾,而原本该站在后面的陈得寿此时却站在了族长旁边,正要行礼叩拜,族长却道:“三元公之母,合该一同在此。” 此言一出,整个祠堂一片寂然。 女子进祠堂? 千百年未有之规矩! 就连陈得寿也惊诧看向族长,族长却转过身,正对上整个陈氏族人,朗声道:“柳氏为我族生出了一位三元公,是我族之大功臣,能不能入祠堂?” 族人几乎是一瞬便齐声道:“能!” 三元公之父已在族长身侧,三元公之母,谁敢懈怠? 第186章 迎接 在众人声音落下时,另一个声音响起:“女子入祠堂,这是要坏了我陈氏一族的根!” 众人齐齐望向说话的陈癞子。 那一双双激动的双眼同时落在陈癞子身上,陈癞子心头一颤。 这些日子族人几乎都是绕着他走,以往有口角的人家更是缩着尾巴做人,连族长都对他诸多容忍,早已飘飘然的他很快镇定下来。 他自认是族里最有出息之人,结识的大大小小官员不计其数,就连秦县令他也不太放在眼里,族人们本就该听他的。 女子入祠堂? 哪有这样的道理! 族长早已猩红了双眼,此时站在祠堂之上,便遥遥往陈癞子方向一指:“将他丢出祠堂。” 族人们早忍耐够久了,族长开口,离陈癞子最近的族人纷纷动手去拖陈癞子。 陈癞子挣扎大喊:“我与府台大人交好,你们敢对我动手,我就叫府台大人收拾你们!” 族长怒道:“堵住嘴丢出去,再不准他入祠堂!” 陈癞子的嘴立刻被堵住,众人或拉拽或推搡,祠堂内闹成一片。 更有被陈癞子欺压的人借机下黑手,让陈癞子痛苦不堪。 陈癞子被丢出祠堂,众人再次回归祠堂。 族长正对众人而站,目光扫视众人,一派威严:“我族出了位三元公,这是祖祖辈辈攒下来的功德,如今就报在三元公一人身上,我族荣光也全系他一人之身。从今日起,我族誓保三元公,只要我族还有一人站着,就不可让三元公被人动一根汗毛!” 陈族长从小读书,经过多少艰辛方才考中童生,自是知晓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如何艰难。 只要族中出位举人,就可让全族改换门楣。 陈砚祖上出过一位知府,全族便兴旺了近百年。 那位知府当时是二甲进士出身,可陈砚呢,考中的乃是状元郎,是第一甲第一名。 不止如此,还是三元及第,就连那牌匾上的字都是天子亲题。 前朝三元及第者只两人,黄观在靖难之变中投江殉国不必提,而另一位三元公商辂,历经三朝,官至内阁首辅。 大梁朝历经六十年,头一位三元及第者出自他们平兴县陈氏一族,此乃无上荣光。 莫说陈癞子与府台大人结交,便是陈癞子与首辅大人结交,他全族也必要保三元公,给足三元公荣耀! 祠堂内众人眼中尽是疯狂之意。 只要三元公不倒,我族必兴! 便是丧命又如何? 族谱自会记下为族牺牲者之名,供子孙后代叩拜! “迎三元公之母!” 族长高唱,声音在祠堂激荡。 族中四名青壮被选出,将一张木椅绑在两条大竹竿之上,由四人抬着前往陈得寿家,将柳氏请上坐,抬着前往祠堂。 柳氏坐于抬在半空的椅子上哭成了泪人。 全村的老少妇人尽皆出来张望,看向被抬着在半空起起伏伏的柳氏,眼底无不流露出羡慕之色。 自古祠堂便只有男子可入,女子只可留在家中干活,照顾老幼,静待家中男子祭祀归来。 而此刻,柳氏因生了个有出息的儿子,竟会被抬着进祠堂! 村里的妇人们脚步仿若有了自我意识,跟着被抬着的柳氏一路走着。 她们脸上是笑,是渴望,更是期盼。 还有人特意跑去找卢氏:“你三儿媳被抬到祠堂去了,老太太您也跟着去吧,您是三元公的奶奶,也能进祠堂!” 卢氏老泪纵横,却坐在门口的石墩上动也不动,还哑着嗓子道:“她能进祠堂,那是她会生,我又没生出三元公的儿子,我一个老婆子去凑什么热闹。” 这大喜的日子,她可不能去闹腾。 她的金孙真是宝贝疙瘩,都中了状元郎了。 她不进祠堂又能咋,照样是三元公的奶奶! 嘴上虽是这般说,在柳氏被抬着经过她屋子门口时,卢氏还是高高兴兴地跟了上去,和村里的妇人们一同将柳氏送到祠堂门口。 柳氏被抬进祠堂后,卢氏倒也被妇人们推到第一排,够着头往里看。 祠堂从里到外站满了大大小小的男人们,她们站在外面也看不到什么,可她们就是看人也看得津津有味。 只因今日,一个女子因儿子被抬进了祠堂。 她们不知,柳氏不止进了祠堂,还与陈得寿分站族长左右,与族长一同跪在先族们面前。 族长近乎嘶吼:“陈氏后人陈秉言在此敬告先祖,我陈氏后人陈砚,陈得寿与陈柳氏之子连中三元,愿先祖护佑三元公官途顺遂,愿我族从此改换门楣,兴旺长久!” 旋即便是重重一磕,额头在地上发出“砰”一声响。 族长好似不觉得痛,又是连磕两下。 三叩首后额头始终贴着地面,并不起身, 陈得寿带着柳氏也跟着对先祖们连磕三个响头,其余人也纷纷跟随,仿若风吹麦浪。 外面的鞭炮始终未停,祠堂门口烟雾缭绕,却是驱不散的喜气。 如此喜事,自要搭台唱戏。 戏台建好,陈族请了戏班子来唱了一个月大戏,流水席摆了十天,各家外嫁女从开戏前一天就被请回娘家,一直住到戏散场那一日方才回婆家。 在大梁朝,外嫁女除逢年过节,轻易不可回娘家,更莫提能在娘家住月余。 而陈家湾不仅这般干了,还让那些婆家与有荣焉。 出去一说,他们家的媳妇与那陈三元是同村同族,外人就要羡慕吹捧一番。 陈砚虽未经历,听之也是心潮澎湃。 他中状元时虽也欣喜,远不及此时归乡激动。 马车离乡越发近了,已能听到锣鼓的欢庆之声。 随着声音越来越大,陈砚已能瞧见路上站满了人,草地上铺了一层红布,从一里外一直到村子里。 陈砚此时再无法坐马车,让陈老虎停下后跳到地上,大跨步向前。 族长远远瞧见了,大声道:“三元公到了,放鞭炮!” 原本的锣鼓声更大,红布两侧的鞭炮被点燃,噼里啪啦声不绝于耳。 族长领着众人迎上陈砚。 “三元公可算归乡了!” 陈砚握住族长因激动而抖个不停的手,喉咙竟也梗塞起来,他压下心中的激动,朗声道:“族长,陈砚回乡了。” 第187章 祖孙 “好,好,可算把你盼回来了。” 族长双手抓住陈砚的手,用力的摇了两下。 仿若突然想起什么,赶忙侧身将他身后站着的陈得寿和柳氏给让了出来:“你爹娘也是想你想得紧了,快让他们瞧瞧。” 陈砚迎向陈得寿和柳氏,喊了声:“爹,娘,儿子回来了。” 柳氏瞧见一年多未见的儿子,早已泪奔,抓着陈砚的胳膊只顾着上上下下地看,一句话也说不出。 陈得寿高兴地点点头,对陈砚道:“长高了,也瘦了。” 柳氏抹了把眼泪,这才道:“不是瘦,是结实了。” 她一摸胳膊就知道了。 陈砚笑着道:“咱们先回家再说。” 陈得寿和柳氏面对村里人也有些拘谨,当即就点了头。 陈砚扶着二人,一同站在地上的红布上,顶着烟雾,在村里男女老少的夹道欢迎中一步步往家中走去。 待陈砚走过,后面的人便跟在陈砚身后,仿若一条极长的尾巴。 陈砚出息后,陈得寿就找族长在后山脚下要了一亩宅基地,建了三间青砖大瓦房,再用青砖围了个大院子,留下的空地等往后若是人口多了还可再扩建。 如此一来,陈砚要回家就要从村口经过整个村子。 经过老宅时,卢氏正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看着,陈砚走过去,当众跪在卢氏面前叩头行礼。 卢氏赶忙起身去扶他,又小声唠叨陈砚:“你都当大官了,怎么能当着别人的面跪下。” 戏文里的大官都是很威风的。 陈砚却道:“孙子久未归家,回来本就该来给阿奶磕头。” 纵使分家了,卢氏也是他的长辈,该行的礼该尽的孝都要到位。 陈砚来陈家湾后,第一个盟友就是卢氏。 与她一同去县城卖鸡蛋卖画,周荣被抓后,陈砚被关起来,也是卢氏带他去的高家。 二人祖孙情还是颇为浓厚的。 后来分家后,卢氏为了守住二儿子的家产不愿意与陈得寿一同住,陈砚又忙于学业,见面的次数极少,关系就不如以前亲厚。 卢氏给陈砚使了个眼色,颇有些鬼鬼祟祟:“那也得背着人,你现在得跟那戏文里的状元郎一样威风八面,斩尽贪官!” 那戏文里都唱了,书生被当地贪官陷害,险些丧命。赴京赶考,喜中状元,回来就摘了贪官的乌纱帽,将贪官打入大牢。 “阿奶,我没斩贪官之权。” 陈砚小声提醒。 卢氏根本不信:“你当官了嘴里就没实话,连你奶都瞒着。你要是没权,能把高家都给抄了?听说那高家的官都给撤了,如今都缩回老宅了,连饭都吃不上。” 陈砚:“……” 这误会可大了去了。 “村里人都等着,你也别跟我这儿嘀咕了,赶紧回去吧。” 卢氏将陈砚往外推。 不知是卢氏年纪大了,还是陈砚长大了,这一推陈砚动也未动。 卢氏摆摆手:“赶紧回去,村里人都在你家门口忙活呐。” 陈砚却抓着卢氏枯老的手,笑道:“我许久未见阿奶,想得紧,阿奶与我一同去说说话吧。” 卢氏不再推辞,被陈砚搀扶着往家里走。 与九年前相比,卢氏的腿脚已经不够利索,到了此时陈砚才发觉她的头发比以前白了,背也驼了。 祖孙俩在前面走,身后跟着的陈氏族人却是颇为惊诧,就连族长也有些心惊。 当日分家时陈得福和陈得寿兄弟闹得有些难看,后来陈得寿建了新屋子搬出去后,卢氏并未一同跟去。 虽嘴上说是帮老二守着家产,大家却都认为她是跟着老大一家,往后也是老大给养老了。 这十里八乡若兄弟实在合不来分家,老子娘都是跟老大。 正是如此,陈砚三元及第后,陈族长只将柳氏抬进祠堂,并未接卢氏,即便日后有人提起,那也是他族长的疏忽,与陈砚无关,却能让陈砚与陈德福一家子撇清干系。 只是今日看来,陈砚极敬重卢氏这个奶奶。 陈族长沉吟起来,或许他此前做错了,往后卢氏也需供起来。 陈砚到家时,村里的妇人们在他家的大院子里忙活。 一个个用石头垒成的灶上架着的锅里都炖着菜,各种肉香混杂在一起,让人垂涎欲滴。 陈砚身心都放松下来,只觉多日的疲倦在此刻一扫而空。 这顿饭吃完已是半下午,族里人也不打搅陈砚,而是让其歇息。 翌日一早,陈氏祠堂再次大开,由陈砚领着整个陈族给列祖上香。 柳氏依旧站在陈得寿身侧,而祠堂里还有另外一位女子,那就是被族长亲自请来的卢氏。 瞧见卢氏那激动的神情,陈砚终于满意,点燃手中的三根香,对上祠堂的牌位。 不需抬头,眼角余光就能看到挂在牌位上方的“三元及第”的牌匾。 陈砚先对着牌位鞠了三躬,族里其他人一人手中一根香,跟着鞠躬。 待到陈砚跪下磕头,族人们也紧随其后跪下。 不同的是,陈砚膝盖下垫着塞满稻草的蒲团,而其他人是直接跪在地上。 磕头,起身,插香。 待做完这些,陈砚就站到一旁,族长便领着陈得寿、卢氏与柳氏将香插进香炉。 柳氏已是第二次进祠堂,虽依旧激动,比头一次已经镇定许多。 卢氏却不同。 这位干了一辈子活,能轻易将秧苗插得横竖笔直的老太太,此刻却怎么也没法将手里那根香对准香炉。 卢氏憋得脸通红,越急这手就越不稳。 陈砚上前,帮她握着香,一同插进了香炉里。 到了此刻,陈砚才发觉卢氏浑身抖得厉害。 他顺势将卢氏扶到一旁,族长这才对族里众人道:“按辈分上香!” 众人便一排排上前,插香后退回原来的位子,后面的人从缝隙里走出去,继续上香,如此反复。 待全族上完香,众人退出祠堂后,祠堂沉重的木门关闭。 族长本想再唱一个月大戏,却被陈砚制止了。 “我如今在上任途中,实在不宜过分张扬,那些银钱就留给族学的幼童读书吧。” 陈族长不愿给陈砚惹麻烦,也就打消了此念头,领着陈砚去陈氏族学。 陈砚离开时,族学还只是几处没人住的土坯房,如今却是青砖黛瓦,极为敞亮,里面桌椅板凳摆得整整齐齐,六间教室里坐满了学生。 除陈青闱外,还有从外请来的几位先生。 周荣也并未闲着,此刻还在给慕名前来求学的书生们讲学。 见陈砚来了,周荣将其拉过来给那些书生讲课。 第188章 团结 能让周荣教导的都是秀才,大多年纪都比周岁十五的陈砚大。 不过陈砚坐下时,底下是一道道炙热的视线。 在此的所有人都明白,能喊他们周夫子为爹的,除了周廪生外,只有名动天下的陈三元。 昨日族学放假,就是因陈三元归乡了。 他们今日竟能得陈三元指点! 与周夫子相比,陈三元讲课实在趣味十足,不仅引经据典,竟还能将相关的科考文章背出解读,足可看出他之博学。 待一节课上完,众学生意犹未尽。 周夫子依照陈砚所讲让他们写文章后,领着陈砚去了他的房屋。 族学教室后有一整排小院子,以供先生及其家眷居住。 姜氏瞧见陈砚来了,也是好一番欢喜,直说长高了,又亲自去厨房做陈砚喜欢的饭菜,将屋子留给这对异姓父子。 “住如此小院,委屈爹了。” 陈砚一路走来,这小院只两个屋子,都不算大,再加厨房茅厕等,颇为紧凑。 于陈家湾百姓而言,这等小院已是极好,可和周家的大宅院比起来,这就有些局促了。 周荣笑道:“我与你娘不过二人,住在此地颇自得,比住在周家湾舒心不少。” 原本周荣就与周族之人关系不睦,后来周荣被抓,周氏族人就迫不及待要侵占周荣的家产,双方更是因此撕破脸。 自从陈砚带回来五千两银子,族里就建了族学,还给夫子们配了院子,周荣和姜氏索性搬了过来。 陈氏一族对族学夫子敬重有加,也事事照料周全,周荣夫妇在此实在舒心。 陈砚拱手:“多亏爹相助,才让我陈族逃过一劫。” 说的就是去年陈族被抓之事。 周荣却摇摇头:“我并未做什么,还是依靠族里的土芋,方才让他们保命了。” 去年于陈族而言实在跌宕起伏。 先是陈砚连中三元,举族荣耀,在十里八乡可谓横着走。 好景不长,碰上朝廷严抓贩卖私盐者。 就在这个当头,原本因被族长丢出祠堂怒而离村的陈癞子,竟慌慌张张又跑回来,还死活不肯出门。 起初大家都没当回事,那陈癞子本就人缘不好,就算在外被欺负了,他们也懒得管。 可陈癞子回来后性情大变,天天做噩梦,说什么不要砍头,都是骗子之类的话。 陈癞子的娘以为陈癞子是被脏东西缠上了,四处打听请高人来作法驱邪。 如此大的动静便渐渐引得族里人注意。 族长媳妇拎着十个鸡蛋上门看望,那癞子娘就哭诉着说起陈癞子的状况。族长媳妇回家把事儿跟族长一说,族长就知道坏事了,让人把陈癞子抓家里来打了一顿,陈癞子什么都交代了。 原来陈癞子认识的那位带着他到处见世面,与“官员”们把酒言欢的好友是个私盐贩子,陈癞子帮他运的货物是私盐,恰恰好与上严打,他那位朋友被抓了,而那些让陈癞子安心的“官员”们都是假的。 眼看官差四处抓人,陈癞子怕被砍头,赶紧逃回族里躲着。 族长被这事儿吓得连着两天两夜没睡。 这陈癞子要是在外头被抓也就罢了,奈何他逃回了族里,官府若是告他们个“隐瞒不报”,可就是全族连坐! 就连朝里的陈砚都要被牵连,或罢官或被抓。 陈族长简直恨极了陈癞子,将他帮在自家,吃不下饭时就去揍陈癞子几拳,睡不着觉去揍陈癞子一顿消消气。 可打陈癞子也无济于事,得想办法把全族从此事中脱身。 陈族长将族老们和周荣尽数请到家中商议。 族老们听闻此事只觉天都要塌了,各个颤巍巍地拿着拐杖狠狠往陈癞子身上招呼一顿,险些将陈癞子打死。 商量来商量去,只有一个法子:将陈癞子从族谱里除名,将他赶出陈氏一族! 那陈癞子与陈族没了干系,便也就连累不到族里。 陈族长几乎是毫不犹豫答应了,他绝不能让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周荣却觉得不够:“若早几年就将他逐出陈族,倒还可推说他与陈族无关,如今再逐有些晚了,若想不连坐,只有将他送去报官,方才可洗去族里瞒而不报的嫌疑。” “如此甚好,就依周夫子所言!” 陈族长当即拍板。 当天陈族长就召集整个陈族一同见证将陈癞子逐出族谱。 陈癞子的娘过来哭闹,陈族长只一句话:“再闹就将你全家逐出陈族!” 陈癞子的兄弟们大惊,立刻将闹腾的人关起来。 这年头被逐出宗族去当流民,那就是自寻死路。 翌日一早,陈族长就领着村里的精壮们大张旗鼓地将陈癞子送去了县衙,秦县令对他们如此“大义灭亲”之举大加赞赏。 陈族长以为此事算是过了,不成想秦县令将案子上报到府城后,却遭受了府台大人的斥责,说他办案不严,是否罔顾朝廷大力打击私盐的政策。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秦县令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没多久来了不少衙役来抓族人,先是陈癞子一大家子,没多久就是村里其他人。 除了如卢氏这等老婆子与走不动道的老汉外,只有嗷嗷待哺的婴孩没有被抓走。 陈家湾是个大村,有三百多户,总人数有两千多。 如此多人不分男女,尽数塞在一块儿,府城的大牢塞不下,就往平兴县等县衙里塞,再塞不下,就借了高家的一处宅院,如此方才将人全部关押。 每日,他们必要被衙役们提审一次,一遍遍问他们是否参与贩卖私盐,是何人指使,是否陈三元护着他们。 陈氏族人到了此时却是一口咬定他们不知道,也没参与贩卖私盐。 起先那些衙役是用刑,等用刑不见效,就开始不给水喝,只给干巴巴的饼子。 若吃饼子,就会更渴,若不吃,就会饿。 大人能熬,孩童如何能熬? 日日有人抹泪。 族长与族老们在被抓前就以商议过,绝不能认罪,一旦认了,全族都要跟着丧命。 到了这等危机时刻,族长与族老们便每日都要给牢房里众人提醒,谁敢认下,就是灭族的罪人,往后全族去了阴曹地府也不会放过此人。 列祖列宗也定不会饶过他! 第189章 团结2 就凭着一股子意念,众人硬是熬过了一天又一天。 好在那些衙役并不敢真的将两千多人饿死,渐渐地每日就会提供渴不死人的水给众人。 就在众人苦熬,周荣一筹莫展之际,陈老虎带着信赶了回来。 信中只一句话:“将土芋送予镇江按察使杨彰,此局可破。” 周荣大喜,却不敢让陈老虎露面,就将其藏在自家的宅子里,自己带着管家拿了土芋就赶去镇江府。 彼时杨彰也是被各地的私盐案搞得焦头烂额,加之清流一派不少人牵扯进私盐案,就连他都被御史弹劾多次,根本无心见致仕归乡的周荣,便顺口让人打发了。 那周荣竟在他离开按察使司衙门时拦住了他的牛车,说是有神物可助杨彰破私盐案一局。 杨彰只觉可笑:“如何破?” 周荣将土芋拿出:“陈族所种土芋,可解天下饥荒,是不世之功。” 当杨彰听闻土芋可亩产十五石,只觉周荣为了救人敢欺天。 周荣只道:“若杨大人不信,只等清流一派一同被徐门彻底拽入深渊。” 杨彰虽依旧不信,还是派了人随周荣去陈家湾看看。 当瞧见陈家湾那些人家屋中堆着的土芋,再去县衙查了那些人的田地数,那人急忙回去禀告杨彰。 杨彰大喜,可依旧不敢确信,又派人去走访了附近几个村子,在确信的那一刻,杨彰便知他的机会来了。 这名为土芋之物不仅可助众人脱困,更能让他平步青云。 杨彰几乎是立刻动用人马将土芋运往京城,又凭着按察使司的监察之权,强行从东阳知府高爽手里夺过了陈家湾的审理。 一来,这土芋的种植之法只有陈家湾众人知晓,必不可让他们出事;二来,此土芋出自陈家湾众人,总不能拿了人家东西还不出点力护着他人。 只要土芋入了京,往后整个陈族必可从私盐案中脱身,他只需等候就是。 杨彰倒也仗义,虽还未放出陈家湾众人,每日的吃喝是足份的,至此陈家湾众人总算熬过了第一关。 杨彰所料不错,那土芋送往京城后,天子亲自下令释放陈族众人。 “陈氏族人被关在牢里足足三个月,方才重见天日。” 想到众人出狱时的情形,周荣颇为唏嘘,又感慨道:“有此族人,实乃阿砚之幸事。” 但凡去年陈族有一人松口,陈砚必会被御史们连番弹劾,到时再被连坐,莫说当官,连命都不一定保得住。 谁又能料到一族无论男女老少,皆能硬气至此? 与周氏一族比起来,陈氏一族实在是陈砚的一大助力。 陈砚虽知陈族被抓,却不知如此凶险,心中又沉闷了几分。 “是我连累了族人。” “你与陈族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你虽到了地方,造福一方百姓也不负平生所学。” 周荣拍拍陈砚的肩膀。 陈砚心中却想,他去宁淮,是要去捣徐鸿渐老巢的,可不仅仅是去当他的父母官。 既然在中枢拼不过徐鸿渐,那就去他老巢搅个天翻地覆,搅得徐鸿渐不得安生。 总要为他陈氏族人出口恶气。 当日夜间,周既白与杨夫子从府城赶回来。 三人一番寒暄后,杨夫子看看陈砚,惊诧道:“阿砚你长高了不少。” 又瞧瞧周既白,那眼底的意味颇为深长。 两人在一处时,个头差不多,谁知分别后,陈砚长了不少,只留下周既白一人矮着。 周既白大惊:“你是如何长高的?” 陈砚用手比了比自己与周既白,心情大好道:“我如今已不用苦读,自是会长高,既白你若再继续苦读不睡觉,错过这几年,往后便是个小矮子了。” 周既白心慌得厉害。 以前他虽也矮,有陈砚一起矮着倒也不怕,如今只他一人不长,这可不得了。 杨夫子幸灾乐祸道:“为师早说过,读书耗心血,你日夜苦读,还怎么长个子。为师年纪一大把,秃也就秃了,你尚且年幼,再这般下去真就是个小矮子了。” 看你往后还敢不敢没日没夜苦读了。 所谓劳逸结合,就是该用功时用功,该歇息时歇…… 周既白攥紧拳头,似是下定了决心,仰头对陈砚道:“我明白了,唯有早日如阿砚一般考上进士,方才可长个子,为了明年能中乡试,我必要更努力才可。” 杨夫子:“啊?” 陈砚赞同地点点头:“正该如此。” 杨夫子震惊地看向陈砚:“啊?” 陈砚郑重对杨夫子道:“夫子,再苦再累也就这两年了,您还需多多坚持。” 杨夫子嘴巴微张,半晌才发出一声:“啊!” 周既白欣喜,立刻朝杨夫子拱手:“有劳夫子!” 在杨夫子呆滞的目光下,陈砚又鼓励周既白:“陛下已为我赐字怀远,若你能在弱冠之年来领前中进士,或许陛下也会为你赐字。” 天子赐字! 周既白双眼尽是渴望:“就依怀远所言!” 杨夫子嘴巴默默合上,心中那些见到得意弟子的喜悦荡然无存。 谁能想到名师杨诏元会害怕自己两个卷生卷死的弟子? 此后几日,陈砚与鲁策见过面后,又去拜访何若水。 陈砚万万没料到自己会在路上碰上高坚。 此时的高坚已是真正的粗布麻衣,胡须头发杂乱,被村里的稚子围着拿石块砸,整个人浑浑噩噩两眼无神。 陈砚并未打搅,而是让陈老虎赶着马车远远绕过去。 待此中事了,就启程去往宁淮。 因此行凶险,陈砚并未将陈得寿与柳氏等带走,不过带走了族里另外一人——陈知行。 这陈知行乃是族长陈秉言的长子,自幼被送往县城读书,后来因屡考不中,就被族长送去医馆学医,期望学有所成后能行医,奈何其办事妥帖,竟被那医馆的掌柜瞧上,硬要将唯一的女儿嫁给陈知行。 这陈知行娶了美娇娘,又继承了老丈人的医馆,自己翻身当了掌柜。 在他的治理下,老丈人的医馆生意越来越好,后来竟在附近几个县都开了分馆。 此次陈砚要上任,又没成亲,后宅没人帮着料理,陈族长就将儿子陈知行喊回来,给陈砚当管家去。 用陈族长的话说:“你的医馆开得再好只能富自家,三元公可是能能惠及全族!” 陈知行只得将医馆交还给老丈人,收拾行李,辞别妻儿跟随陈砚前去赴任。 陈砚本以为他不愿,谁知陈知行道:“一人饱与全族饱,孰轻孰重我分得清。” 陈砚便想,此去若不能在宁淮有所作为,他便无颜面对江东父老了。 第190章 冷落 若待得久了,宰辅大人猜测他与那陈砚有所接触,于他仕途可就是大大的不妙。 当天下午,一个人的来访将孙舟大好的心情尽数破坏。 来人乃是孙舟的同科,此前入京述职,正好与陈砚同一天同一码头离京,亲眼见到陛下赐给陈砚麒麟服之事。 孙舟惊呼:“你怎的不早些来?” “沿途好友众多,我自是要一一拜访,如此紧赶慢赶方才在今日前来,这是怎的了?” 孙舟却是一脸死灰:“只差一天呐!” 他只以为那位陈三元是因得罪徐首辅才被外派,如今看来,他竟简在帝心! 天子公开赐服,这是摆明了要为陈三元撑腰。 首辅徐鸿渐虽把持朝政,可这天下终究不姓徐。 自己得罪了陈三元,岂不是不将天子赐服放在眼里? 如此深想下去,孙舟便浑身无力瘫坐于凳子上,心中悔恨,怎的就不给陈三元摆个接风宴?! 此时船已走了两日,他便是想追也追不上了。 他却不知,陈砚的船并未走多远。 实在是薛正吐得太厉害,险些晕过去,与药材打交道多年的陈知行将自己带来的药煎了一碗给薛正喝,这才让薛正好了些。 当然这行船的速度也降了下来,以便让薛正能好好歇歇。 看着一上船就脸色惨白的薛正,陈砚摇摇头,这只鸭子太旱了,去了南方不知能不能好好为他干活。 本着拉近关系的想法,陈砚对薛正可谓照顾有加,具体照顾行为只有一个:读书。 陈砚捧着书坐在薛正身旁,读宁淮那边传出来的各种话本子。 书生女鬼相恋、宁淮当地各种传说,陈砚可谓来者不拒。 每读完一本,陈砚便要问上一句:“薛百户可觉得好些了?” 薛正只有气无力地应一句:“还行。” 陈砚就会拿起另外一本继续读,船上的日子是极无趣的,陈老虎和陈知行没别的事打发时间,也搬着凳子进了薛正的房间跟着听。 遇到精彩之处,还要大喊一声:“彩!” 不知是药起了效果,还是每日听书转移了注意,亦或者是习惯了,薛正渐渐的竟也没那般难受。 不过陈砚并未因此就离开,而是一如既往地一张凳子几本书,一壶茶水就可坐半天。 薛正从躺着变成了坐着,渐渐的他发觉自己竟对宁淮有了些了解。 宁淮临海,多风暴,百姓多灾多难。又因朝廷严禁百姓下海捕鱼,并内迁以农耕为主,可惜渔民耕地不够,导致多数百姓都穷困潦倒。 “薛百户以为百姓若饿得活不下去了,又该以何谋生?” 陈砚合上书,意味深长问薛正。 薛正曲起一条腿,双眼紧紧盯着眼前的少年,只道:“不知。” “天下竟还有锦衣卫不知之事,薛百户去了宁淮,怕是要多加努力了。” 陈砚调侃完,起身就要离开。 陈老虎赶忙跟着起身,问道:“不读了?” “今日已读完了,该吃晚饭了,明日船靠岸后,我们该转陆路了。” 陈老虎看了眼剩下那本还没读的书后,跟在陈知行身后与陈砚一同离开。 待里面只有薛正一人,薛正心头生出一股紧迫。 他知晓陈砚这是在提前了解宁淮的风土人情,大概也猜出他此行不仅仅是保护陈砚,更有机密任务在身。 到底是三元公,这些事一看便知。 下了船后,一行人骑马的骑马,坐马车的坐马车。 在船上如瘟鸡般的薛百户到了陆地就成了矫健猎豹,很是威风。 不过下船后,薛正就换上了布衣,自此成了陈砚的“随从”。 至于其他锦衣卫,陈砚依旧没看到。 一路摇摇晃晃,待进入宁淮省时已是八月了。 进入宁淮后,陈砚就出了马车,与陈老虎一同坐在车辕上,看看环境,也看看百姓。 陈砚虽早已做好了宁淮百姓很穷的心理准备,等真正看到宁淮百姓时,依旧被这些人的穷困给惊到了。 这些百姓个个被晒得黝黑,衣服破旧摞着补丁,或用木板绑在脚下当鞋子,或光着脚四处走。 陈砚虽未穿官服,车上却挂了松奉府同知的官牌,若是别处的百姓,多半会带有一些敬畏,可宁淮的百姓神情麻木,只远远绕开。 一路经过各个县、州,均没人迎接过陈砚,更莫提宴请。 陈砚夜晚找间客栈投宿,白日里赶路。 行至偏僻之地,薛正终于开口:“看来宁淮不欢迎陈同知。” 陈砚只道:“意料之中。” 此乃首辅徐鸿渐的老巢,这宁淮上上下下的官员必定投靠徐鸿渐,能欢迎他陈砚才怪了。 若真有人宴请,他还要疑心是不是鸿门宴。 宁淮实在又潮又热,热风吹在身上竟有种黏糊糊之感,让人颇不适应。 在松奉府外,终于有一位身着青色官服的官员前来迎接。 那青衣官员不咸不淡道:“陈同知一路辛苦,下官这就带陈大人去落脚之地,请随下官来吧。” 说完也不等陈砚应话,转身就走。 陈老虎扭头看向陈砚,陈砚却不在意道:“跟他走吧。” 想来上面是打了招呼,整个宁淮都不欢迎他这个新任同知。 能被派来迎接他,想来这位官员在此地也混得不如意。 陈砚虽不知那迎接官员的姓名,对他的安排的住处倒是颇为满意。 这院子乃是四间房屋紧凑合拢在一处成一个四合院,屋顶倾斜,雨水可沿着屋顶流到中间的池子里。 许是为了躲避台风,宁淮的屋子修得低矮,屋子瞧着就结实。 陈砚对那官员道谢:“寻得此处怕是颇为不易,多谢这位同僚。” 那人用种怪异的眼神看他:“此处乃是上任同知的宅院,死后便一直空着,我不过是按照惯例将此处借给你落脚,何必言谢。” 陈砚笑道:“敢问上任同知因何缘故毙命?” 那青袍官员道:“被浪卷入海里淹死了,此地临海,浪急,每年淹死的人不计其数,奉劝各位乖乖待在屋子里,莫要随意外出。” 陈砚还想再问两句,那官员却不耐烦地继续道:“待入了府,想来你们也不会如此大老远出来住,到时也就要换宅院了,不必再多问。” 第191章 排挤 一个五品官员被淹死,本地官员竟好似习以为常,究竟是意外而死,还是人为,实在让人惊怕。 “宁淮的官员死于任上的极多,或淹死,或被倭寇杀死,亦或累死,死因不一。” 薛正虽是应陈知行的话,目光却落在陈砚身上。 他的语气虽平淡,陈知行和陈老虎都能从中听到森森杀意。 “朝廷不派人来查吗?” 陈知行心惊问道。 薛正道:“查过,或因公殉职,或死于意外。” 陈知行感觉脖颈处发凉,他担忧看向陈砚:“我们带来的人少了。” 早知如此,该在族里挑选二十来个青壮一同前来。 陈砚道:“薛百户在此,必能护我等周全,何须惧怕。” 薛正眉头跳了跳,方才道:“双拳难敌四手,陈大人还需多加小心。还有,此后便叫我薛正,是陈大人的随从,切莫再叫错了。” 此话既是对陈砚做了保证,关键时刻必定会相护。 陈砚也就放心了,毕竟薛正带了不少锦衣卫一同前来。 依他猜想,薛正是要在宁淮建立北镇抚司的据点,到时或许还会在发展线人,手底下的人必不会少。 这宅子大半年没人居住,积了不少灰,想要住进来必须好好清理。 陈知行和陈老虎清理起来,陈砚也不闲着,撸起袖子擦桌子。 薛正本是站在角落里,见陈砚都动手了,也只得去帮忙。 四人忙碌到大半夜,方才将屋子清理出来,也顾不得吃晚饭,更顾不得收拾行李,到头就在空床上睡下。 按照大梁朝地方官员上任的流程,陈砚先要在城外住三日,斋戒沐浴。 三日后,陈砚去府衙交了官凭,又勘合了符契后,便被带到了城隍庙总祀。 大梁朝的规制,地方官员到任后需备下牲酒、行三献礼,宣誓“忠职爱民”,向城隍神保证廉洁奉公,请求城隍神监察。 陈砚觉得这套流程并没有太大作用,否则大梁朝地方上早就没有贪官污吏了。 不过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 待祭祀完,就该由府台大人领着众官吏与陈砚相见,接风洗尘,如此便是正式到任了。 可惜陈砚不受待见,整个松奉上下官员无一人前来。 至于当地乡绅出城迎接等礼仪更是没有。 既然官吏们不来见他,那他自己去见那些官吏。 陈砚又回到府衙,旁若无人地进了衙房,找到知府胡德运,开门见山道:“府台大人,下官已上任,若有何事未办,尽可交给下官。” 胡德运已年近五十,留着两撇山羊胡子,整个人颇为富态。 此时便道:“陈同知初来乍到,还需好生熟悉熟悉,公务不急,不急……” 陈砚并不好被打发,只盯着胡德运:“下官既食君之禄,如何能混日子,还请大人给下官分派任务。” 胡德运便打起官腔:“正所谓欲先利其事必先利其器,陈同知连同僚都尚且认不全,府中事务更是一无所知,连本地土话都不会说,如何能贸然动手?若出了事,究竟是你担干系,还是本官担干系?陈同知还是去自己的衙房先熟悉熟悉,莫要急躁。” 说完就让人将陈砚带去衙房。 作为知府的副手,同知是有单独的衙房。 衙房内除了办公所用的桌椅外,还有一张窄床,若办公累了可躺下歇息。 陈砚连公务都摸不到,自是不会累,更不需躺下歇息。 百无聊赖地等到午时,终于有人来送午膳。 松奉府的午膳滋味比京中光禄寺准备的要好吃许多,除了各种海鲜外,还有一整碗糙米饭,外加一碗鱼汤。 陈砚吃这些时就想,前世没实现的海鲜自由,却在今生实现了。 不过宁淮的百姓都不能下海,这海鲜又是从何而来? 陈砚并未问出口,即便问了也不会有人告知。 待到下午,陈砚端着凳子到了外面的大衙房。 各种属官都是在大衙房干活,众人颇为忙碌,议论纷纷,一见陈砚出来,众人均是一顿,然后极有默契地说上了宁淮土话。 这宁淮土话与官话相差极大,没学过根本听不懂。 若那些本地属官说土话也就罢了,连一些外地官员也说起土话,这就摆明了是在防着陈砚听到了。 陈砚也不走,每日坐在大衙房里看着众人忙碌,听着各地官员用土话叽里呱啦。 半个月后,陈砚再次找到胡德运。 胡德运依旧是那套说辞:“你连同僚都不知……” 陈砚道:“下官已认得府衙上下所有官吏。” 胡德运并不信。 有他的吩咐,整个府衙上下根本不会有人与陈砚接触,更不会将官吏们都介绍给陈砚。 既然陈砚说他都知晓了,胡德运自是要考上一考,谁知陈砚不止将名字一一答上来了,连那些人如今在负责什么事务都清楚明白。 想要在半个月认识所有人,必定有人暗地里帮了陈砚。 胡德运心中已在猜想究竟是何人干的,面上却是不动神色道:“陈同知人缘颇好啊。” 陈砚自入朝后,每日必要看邸报。 邸报上多是哪个官员升了,哪个官员做了何等功绩。 可宁淮的官员极低调,陈砚在翰林院翻遍了最近三年的邸报,都没瞧见他的上峰胡知府。 因此陈砚在来松奉之前对胡德运并没有什么认知,此时打起交道来也颇为谨慎。他道:“惭愧,下官到如今也没和官吏们说上话。” “哦?陈同知如何能认出上下官员?” 胡德运显然不信。 陈砚就道:“听他们说话时记下的。” 胡德运必然不信,陈砚才来宁淮,如何能听懂宁淮土话? 胡德运乃是三甲出身,被分派到宁淮,从知县做起,一路提拔,在宁淮各地来来回回地转,一年后方才听得懂宁淮土话,三年后才会说。 正因此,胡德运就觉陈砚不可能在半个月内学会土话。 必定有人私下与陈砚来往了。 如此一来,松奉府便不在他的彻底掌控之下,究竟是谁胆敢违背他? 第192章 变通 胡德运说官话时又打起了官腔:“陈同知初来本地,虽认知了府衙的同僚,却不懂宁淮的风土人情。宁淮风俗与其他地方不同,若犯了忌讳,引起百姓不满,就是大大的不妙了。” 这是依旧要让陈砚坐冷板凳了。 陈砚点头:“府台大人所言甚是,下官明日便去治下各地走访,了解民生与风土人情。” 这些话在胡德运心口一转,当即也就答应了。 待到陈砚离开,胡德运便让人去找来他的幕僚谢师爷。 “这位陈三元实在太年轻,只坐了半个月冷板凳就待不住要下去体察民情。若不做成一两件事,他怕是不会罢休。” 胡德运摸着自己的山羊胡子继续道:“若真让他探查出什么来,事情就不堪设想了,依谢先生看,我等是否提前动手?” 谢先生笑道:“陈三元来此不过半月,朝中还有不少人记得,此时若对他动手,于我等是大大的不利。不若将那事提前,吓破他的胆,让他老老实实待着也就罢了。” “还是谢先生思虑周到!” 胡德运脸上露出讨好之色,又是对谢先生一顿吹捧。 若此时有外人瞧见这一幕,怕是要以为胡德运乃是谢先生的幕僚了。 谢先生离去,关上屋门时,方才侧头对屋内露出一抹厌恶之色。 …… 下衙时,陈老虎的马车已经在衙门口等着。 其他官员都是三三两两走在一处,互相谈笑着,唯独陈砚孤身一人从衙门走出。 待陈砚上前,陈老虎已经将凳子放好,等陈砚踩着凳子上了马车,他收拾好后赶着马车摇摇晃晃离开。 其他官员瞧见马车离去,终于议论开来。 “陈同知已上任半月有余,怎的还不搬来府城住,每日如此奔波,岂不是疲倦?” 另一官员嘲讽道:“他又无公务要忙,自是有余力如此来回折腾。” “不用干活,月俸照拿不误,如此好事也就只有陈同知能办到了。” “能活多久都不知,何必羡慕他。” 此话一出,诸多抱怨尽数消失。 众人均是一副讳莫如深的神情。 此时的马车已经摇摇晃晃出了府城,进入陈砚所住的宅院后,陈砚下了车,换了身家常的衣衫后,领着陈老虎从后门离开,沿着蜿蜒小路又走了一刻钟,这才到了一个私塾门口。 私塾不大,只有十多个孩童,听说里面的夫子是位久考不中的老秀才,为了糊口便在自家给孩童启蒙。 陈砚他们到此地时,学生们陆陆续续从私塾出来,三三两两地追逐打闹着回家。 等到这些学生都走后,一位十一二岁的学童最后出门,将私塾的门关上,瞧见陈砚两人后便急忙迎了上来,喊了声老爷。 学童衣衫虽整洁,却早已洗得发白,右脚鞋子的大拇指处还打了个补丁,可见其虽来启蒙,家境着实算不得好。 陈砚说了句土话,那学童便道:“他问你是以前学过宁淮话还是来了宁淮学会的。” 陈砚便想,那胡德运倒是多疑,竟还来诈他。 其实陈砚并不懂宁淮话,哪怕他坐在大衙房里,也如同听天书。 好在陈砚记性好,将那些官员所说的宁淮话记下来,再来个学童帮他翻译。 学童要走科举,必定是要学官话的。 那些有功名在身的秀才、举人或许会站队,又或许与谁有牵扯,稍不留意可能就把陈砚给卖了。 学童不同。 一来他们尚且年幼,还想不到出卖他去谋前程,二来无权无势的学童实在入不了那些人的眼,就算想出卖也寻不到门路。 那些家境好的子弟自是不会做这等麻烦事,但家境贫寒的学童,为了减轻家里负担,就会耐心教导。 陈老虎赶着马车在附近转了两三日,终于找到这个小小的私塾,而陈砚也选出了最合适的人选。 半个月下来,他将整个府衙的官员全部记住,连他们名字都土话如何发音也都知道。 一些日常简单的土话语句陈砚已经知晓了,不过依旧处于听不懂也不会说的阶段。 陈砚给陈老虎使了个眼色,陈老虎就将早已准备好的小袋粮食递给那学童。 学童欣喜若狂,连连道谢。 陈砚善意提醒:“莫要告知他人你在教人土话,否则我就去找别人学了。” 若与学童将此事说出去于他有妨碍,或许这学童不会听。可要是知道往后赚不到粮食,这学童指定会守口如瓶。 毕竟这袋粮食对家境一般的学童家中而言,实在不是小进项。 果然那学童用力点头,对陈砚道:“我必不会说出去,” 得此保证,陈砚也不再多留。 既然明日就要去走访百姓,他自是要找位既懂宁淮话,又懂官话的人陪同。 不过这人必定不能是眼前的小学童。 既然胡德运如此多疑,那就要让他多多怀疑了。 翌日一早,陈砚上了衙后又去找了胡德运,此次他却是去要人的,一开口就要聂通判,理由也十分简单,他是由聂通判接进府城的,他就认聂通判。 胡德运笑道:“聂通判掌管家田,责任重大,府衙实在离不开他,不若陈同知再找其他人陪同?” 陈砚便颇为难:“下官初到此地,除了聂通判外与其他同僚实在没打过交道,全凭府台大人做主。” 见他态度如此谦和,胡德运自是也好声好气。 “此去治下县衙等,路途遥远,又多险阻,必要派个本地官员陪同。只是我松奉府务繁杂,众人身上皆有重担,轻易不可离开,只能派两本地衙役领着陈同知一同前往,也好护着陈同知。” 作为同知,陈砚上任后该有前任同知与他交接,并将松奉府一应事宜一一告知。 奈何前任同知殉职了,陈砚就没有交接。 如此情况下,知府也该领着府衙官员与当地士绅与陈砚见面,一一介绍,并将此地的官员乡绅们资料尽数摆在陈砚面前,让其在最短时间内将里里外外的关系都理清楚。 可这些全部没有。 第193章 走访 堂堂同知在其位,却不能谋其政,底下的人工作必定更难展开。 陈砚既已提出要下去了解民生,若胡德运稍微给些脸面,也该依照陈砚所言派位通判陪同,即便聂通判真如胡德运所言公务繁忙,至少也该派一名官员陪同。 哪怕是九品,也是官。 而胡德运给的是两名衙役,这就是完全在打陈砚的脸了。 府衙中众人按照等级,分别为:官、吏、役。 同知访民情,不过派官相随,竟连吏都不给,只给了役,这实在不将陈砚放在眼里。 堂堂三元公,曾任京中最清贵的翰林,如今却被人如此轻视,必会肝火过旺。 若遇到那等脾气火爆的,怕是要当扬发怒辞官。 胡德运已然做好了陈砚掀桌子的准备,毕竟这位三元公脾气大得很,敢在大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死谏宰辅大人。 今日一旦这位三元公发怒,他就有的是手段收拾这位大名鼎鼎的三元公。 若能让三元公愤而辞职,那就再好不过了。 出乎意料,陈砚并未表现出丝毫不悦,反倒极为顺从地应了好。 胡德运便关切地交代了几句,在上下一片和睦中,此事就算定下了。 待到陈砚离去,胡德运再次见了那位谢先生,只道:“这位大名鼎鼎的三元公远没有传闻中那般有血性。” 谢先生却瞥了胡德运一眼,道:“能将宰辅大人逼得以退为进之人,必不可小瞧。” 胡德运连连应是,直言自己松懈了。 谢先生并未理会他,反倒开口:“也该让这位三元公见见宁淮的风浪了。” 胡德运又是连番赞同,一直将谢先生送走后,他的脸色阴沉下来,愤愤道:“不过一条狗……”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他又竖起耳朵听了会儿,确认外面毫无动静方才松了口气。 原以为松奉府上下尽在他掌握,如今看来倒是有人有二心。 这陈同知为何要让聂通判相随? 是故意让他对聂通判起疑心,还是真的因他二人相交甚笃? 在胡德运苦苦思索时,陈砚已经带着两名衙役,坐上府衙的马车去往附近的县城探访民情了。 说是探访,实际是人嫌狗厌。 看到地里有百姓在劳作,陈砚就要领着两名衙役下车上前去,可那些百姓一瞧见他们三人过来,便满脸警惕地离得远远的。 无论陈砚如何耐心安抚,那些百姓始终一言不发。 从那些人眼中,陈砚只看出两个字:不信。 陈砚只得一处又一处地换地方,可始终无一百姓愿意开口。 那两名衙役就劝陈砚算了。 “大人您是官,百姓自古怕官,定然不敢与您靠近。” “按照惯例,大人想探访民情,理应前往各个县衙,由里甲或粮长相陪。” 这么大热天往田地里钻,实在是不太舒服。 若是去一趟县衙,走个流程,便可回去了。 陈砚根本不理会二人所言,而是上下打量那两名衙役,猛然间仿佛想到什么,对二人道:“本官明白了,定是你们二人长得太凶悍,让那些百姓心生畏惧。” 两名衙役只觉自己身后背了大锅。 宁淮的百姓从来不信官府,与他们二人何干? “总不能是怕本官吧?本官才来松奉几天。” 陈砚说得理直气壮,两名衙役也无力反驳。 总不能是年轻俊朗的同知大人吓人,剩下的也只有他们二人了。 于是在陈砚脱下官服时,他们二人也只能跟着换上布衣。 三人打扮成行商,再找到田野间劳作的老汉,给老汉送了块布,这老汉就放下锄头,和陈砚坐在了地头。 陈砚借口自己是外地布商,想在当地开个布庄,前来打探一番消息。 譬如家里老汉家里几口人,家里几亩地,多久给家里人做一套衣裳。 衙役将陈砚的官话翻译成宁淮土话,那老汉一听便是满面愁容。 说了一番后,衙役就用官话说给陈砚听:“他家中有五个儿子,因家里只有两亩地,养不活这么些人,他四个儿子都外出谋生了,只留下长子与他住在一块儿。家里穷,买不起布,也就没做新衣裳。” 谋生? 没有田地,在当地活不下去,又能如何谋生? 这些自是不能问的。 陈砚只得绕着问:“四个儿子拿钱回来孝敬您老人家吗?” “几个儿子只要手头有钱,总会差人带回来,老大一家子也靠四个弟弟拿回来的银子养着。” 老人虽是如此说,脸上却没有多少笑意。 陈砚继续问道:“他们既都拿了银子回来,定然是过得极好,你们怎的还不多买些布做新衣裳?” 待到差役们用宁淮话说出口,老汉的眉头就是解不开的疙瘩。 他将布还给陈砚,摆摆手,拿起锄头继续去干活,摆明了不再与陈砚多话。 老汉身上衣衫破旧,裤子更是短了许多,半个小腿都露在外面,显然是因裤腿磨损后将其剪掉,方才变短了。 刚刚陈砚送给他那块布,老汉将布紧紧抱在怀里,此时却毫不犹豫将布还了回来,显然是不愿再回答陈砚的问题。 两名衙役也是脸色有些怪异。 陈砚只当不知,坐上马车又跑远了些,找到一位青年问起这些话。 这青年也有两位兄长外出谋生,如今家中只剩下老弱妇孺与他在家中种地。 因他问了那老汉为何不买些布做新衣裳,老汉就离去,此次陈砚并未问这些,只问了青年家里的几口人,日子能否过下去。 那名青年均作答,直到陈砚问青年族里外出谋生的人多不多时,那青年脸色骤变,也如那老汉一般将布还给陈砚,拿起农具赶紧离开。 明明两次的问题不同,而陈砚听到的那衙役所说土话却是一样的。 其中一名衙役道:“大人,天色不早了,我等寻一家农户住下吧?” 陈砚看看天色,此时想赶回府城已然来不及。 三人找到一家农户借宿。 这农户也是土夯的低矮屋子,屋顶虽是稻草铺就,却用一张排石头压着稻草,应该是为了防止台风将稻草吹走。 此户除了两位老人外,只有一名与陈砚差不多年纪的少年。 只是此次陈砚并未再多问,吃了杂粮粥后就躺在床上睡下。 他已经多年未睡过稻草床,如今依旧痒得他睡不着。 正抠着,外面突然响起一阵喧闹。 锣被敲得“铛铛”响,伴随着一阵焦躁的呼喊:“海寇来了!海寇来了!” 旋即就是杂乱的脚步声以及哭喊声。 陈砚一个翻身起床,门就被从屋外推开。 第194章 抢掠 两名衙役几乎提着刀冲进来,一左一右将陈砚给提起来,急匆匆道:“大人快走!” 陈砚顺着他们的力道起身,就被两人拖拽着往外冲。 屋外尖叫夹杂着哭声,不远处一片火光。 一群浪人提着刀冲进附近的屋子,再出来时手上总拿着袋子,偶尔有人抵挡,便会被一刀砍断手脚,甚至还有老人女子被拖拽。 有些更是直接将茅草屋点燃,四处火光冲天,也映红了陈砚的双眼。 接待他们的那对老夫妻将他们的儿子往自己屋子里拽,那与陈砚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却挣扎着要往外冲:“我不走,我要和他们拼了!” 老汉和老婆子却坚决不松手,一路将他拖拽进自己屋子。 两名衙役见状,赶忙也拽着陈砚跟进了屋子。 老婆子和老汉二人正拼尽全力将儿子往床底下一个地方按,到了此时陈砚方知那儿是一处能藏人的地窖。 两名衙役松开陈砚,将老婆子和老汉二人推开,又将原本就不愿躲进去的少年拽出来丢地上,回头急切对陈砚道:“大人快躲进去!” 陈砚并未动,一旁的老婆子急得痛哭着去朝两名衙役哀求,又是作揖又是跪下。 那两名衙役对婆子没有一丝好脸色,大声训斥了几句什么,伸手就将老婆子推倒在地。 少年此刻方才爬起身,朝着那两名衙役冲去,其中一名衙役一脚就将其踢翻,“锵”一声拔出刀,就要对着少年砍去。 老婆子几乎是瞬间爬起来,将那衙役握刀的胳膊紧紧抱住,痛哭哀求。 眼见另一名衙役已朝着少年逼近,老汉急忙去拖拽少年,那少年到了此时也并未有一丝对死亡的恐惧,满眼尽是恨意。 就在衙役将手放在刀把上时,另一只手将他的刀把按住。 衙役惊诧看向手的主人,语气里带了不满:“我等是在保护大人,若大人死在此处,他们一家还是活不了。” 与五品同知大人比起来,一个农户三口人的生死实在不足挂齿。 陈砚静静盯着那衙役:“放过他们。” 衙役气急:“他们知道大人藏在地窖之中,若出去给海寇报信,我二人挡住那些人,大人必死无疑!” 陈砚依旧平静,只静静道:“本官让你放过他们,你要抗命吗?” 那衙看着眼前比他年轻不少的这张脸,心中不忿:“大人在京城待久了,根本不知海寇如何凶残。大人若再不乖乖听话躲进去,一旦海寇进屋子来,大人便是不死,也要缺胳膊少腿!” 话音刚落,外面就响起女子凄厉的惨叫。 旋即就是孩童的哭喊。 那衙役声音仿若带着森然冷意:“这叫声就在隔壁,不出意外就是一个家的顶梁柱被杀了,很快就会来到这间屋子,大人你不躲起来吗?” 顺着衙役的目光,陈砚看到的是一个漆黑的方形洞口。 仿佛只要躲进去,就能躲避此时外面发生的一切。 只要躲进去,他就会被黑暗吞噬,再难爬起来。 陈砚拨开那衙役放在刀把上的手,自己将刀拔出,气势猛然攀升,陈砚怒视眼前的衙役,朗声呵斥:“本官乃是圣上钦点松奉同知,如今松奉有海寇来袭,命你二人随本官一同死战护民!” 面前的衙役被陈砚的气势压得竟生出一股恐惧来,这等威严气势他在胡知府身上感受过,他知道这叫官威。 恐惧很快就被强烈的求生意志给取代,那名衙役丢下一句“你自己找死去吧,我要活命!”后,打开门就往外冲。 陈砚提着刀转过身,对着门外道:“杀了他。” 屋内那名衙役还未明白陈砚在与何人说话,外面那名往前冲的衙役轰然倒地。 屋内衙役瞳孔猛缩,嘴巴张大,愣愣看向那片被火光照亮的黑夜。 海寇们离院子还有段距离,而院子里的衙役就这么轻易死了。 只因陈同知一句话就死了? 难道除了他们二人外,陈同知身边还带了人? 那名衙役又惊又惧,越想越多。 更让他惊恐的,是陈同知已将目光落在他身上:“你也要抗命吗?” 剩下那名衙役心里清楚,只要他承认“抗命”,下一个躺下的就是他自己。 衙役被吓得脸色惨白,赶忙道:“小的听大人差遣。” 陈砚这才道:“既如此,那随本官一同杀敌吧。” 说完,抬腿就往外走,那名衙役见状,只能咬牙跟上。 屋内那名少年一咬牙,爬起来抄起门边的锄头跟随陈砚一同冲出去,趁着他爹娘回过神前转身将门一关,落锁。 举着锄头朝着不远处的海寇冲去,那架势摆明了是拼命去的。 陈砚站在院子里,大喝一声:“薛百户,立功机会就在眼前,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薛正一身飞鱼服,提着把剑出现在院子里,瞥了陈砚一眼,拔剑,朝天一指:“杀!” 躲藏在阴影处的数十名身着宁淮百姓布衣的人出现,朝着那些烧杀抢掠的海寇冲去。 薛正猛冲向一名正在抢粮食的海寇面前,那海寇举起刀朝着薛正劈砍而来,薛正抬起刀鞘一挡,手中长剑直接将那海寇的肚子刺了个对穿。 再拔出,一脚将那倭寇踢飞,提着滴血的剑冲向下一名倭寇。 海寇手里的刀再利,终究比不得锦衣卫手里的剑。 看着近乎一边倒的屠杀,陈砚不得不感叹薛正此次带来的全是精锐。 他记得传旨的锦衣卫并没今晚这么多人,看来这半个月薛正实在没闲着。 陈砚感慨完,扭头看向身后已经傻了的衙役,声音多了些杀气:“今晚你想活命,必要杀一海寇,一命换一命。” 那衙役浑身都在发虚,可一看到陈砚的眼神,他就知道这位往常看着和善的同知大人不是说笑,若他不动手,必会丧命于此。 衙役紧了紧手里的刀把,大喝一声扑向那些海寇。 活命,他必须活命! 正面对上海寇他不一定有胜算,那正在与人僵持的海寇,他只需在后背砍上一刀,海寇必死。 砍死后顾不得惊恐,割下海寇的左耳,就急忙冲回来交给陈砚。 陈砚对那衙役道:“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不想是也得是了。 第195章 火攻 海寇们本以为会如往常一般轻松抢一波,遇到些微抵抗,凭着手里的刀轻易就可压下去。 当一群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勇猛之士冲过来时,他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可谓损失惨重。 那些人武艺高强,可以一当十。 待到缓过神,海寇大怒。 从来都是他们烧杀抢掠,何时轮到他们被别人如此压着杀? 那些人武艺再高强,也只有几十人,他们此次来了四百多人,如何能怕他们? 海寇们在经过最初的慌乱之后,在头目的指挥下终于重振旗鼓,将那三十多名锦衣卫分开围住。 纵使你能力再强,总有顾及不到之处,新伤加旧伤,最终必然倒下。 如此攻势下,就连薛正都添了好几处伤。 眼看众人就要坚持不住,事情出现了转机。 离此处极远的地方出现了漫天火光,伴随着浓浓的黑烟,照亮半边天。 不知何人呼喊了一句,海寇们几乎齐齐往那个方向看去,旋即就是疯了一般朝着火光方向冲去,连那些被围困的锦衣卫也顾不上。 锦衣卫均已负伤,原本以为此次必死无疑,谁能料到那些海寇竟突然逃离? “他们为何离去?” “难道与那火有关?” 众人心中有疑惑,此时却无人给他们答复。 薛正迅速转变状态,冷声道:“抓两人问问就知。” 丢下这句话,提着剑就追了上去,其他锦衣卫凡是能动的也都跟了上去。 此时便出现了一个怪异的景象,几百名海寇在前面跑,几十名布衣百姓在后面追,实乃一大壮观景象,让那些真正的百姓看得瞠目结舌。 薛正等人一路追到海边,终于看明白了,原来是那些海寇的船被烧了两条,只剩下最后一条大船。 到了此时,那些海寇们尽数往完好那一条船涌过去,海寇们如饺子般纷纷落水。 如此情形并未让海寇们停下,反倒是推搡得越发厉害,随着“咚咚”的落水声,最后一条船终于装满了,还未爬上船的海寇绝望不已,纷纷去扒拉船。 岸边的半空再次出现一团火,留守在船上的海寇大惊,赶忙驾船离开。 海里的海寇此时已在海水中扑腾许久,此时有心想要去追赶离去的大船也无力了。 薛正回头看向半空那团火,火光映照下,陈老虎那张粗犷的脸在黑暗中显现。 黑暗中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水里全是功劳,薛百户还不捞就要被飘走了。” 薛正定睛看去,陈老虎身后还有个身影,只是陈老虎个头太大,将那人挡了一大半。 若非陈砚特意探头出来,别人根本瞧不见。 薛正心中惊骇。 这陈砚不止会读书,竟还懂兵法,一招火攻,就让海寇尽数败退。 海寇能如此猖獗,就是靠着抢完就坐船跑的机动灵活,一旦船被烧了,他们无法逃走,就必然丧命。 这也是他们看到船被烧后就往海边逃的缘由。 从两艘船烧起来到他们前来这段时间,陈砚完全可以将最后一艘船烧了,而他特意留下一艘,怕就是要让这些海寇争抢而自相残杀。 三元公心思实在深不可测。 不过三元公百密终有一疏,因为他们根本没有船,如何去打捞海里的海寇? 大梁律法规定,片板不入海,百姓不可下海捕鱼,这一片海域附近连艘小船都找不到,怎么打捞。 这一夜,锦衣卫们就站在海边看着海寇们在海里扑腾,若敢上岸,立刻绑起来。 多数并不敢游上岸,只能在海水中力竭溺水身亡。 陈砚虽已是第二次面对死人,依旧恶心。 这一晚上心惊肉跳,加上一路躲藏奔袭,身上衣服早已湿透。 好在黑夜隐藏了他的狼狈,让他不至于太跌份。 有薛正在,后面的事情就不需要陈砚了,他也就跟着陈老虎往回走。 待到离海边远了些,陈砚终于坐到路边大口喘气。 “累死小爷了!” 看到海寇如此多人,陈砚就知道薛正搞不定。 薛正领着的一众锦衣卫可是他在宁淮唯一能指使的武装力量,要是刚跟人一交手就被打没了,那他陈砚就得交代在宁淮了。 所以陈砚当机立断,要去“围魏救赵”,烧了海寇们的大本营,看海寇会不会回头去救。 可他和陈老虎并不知海寇们是由何处登岸,自是不知船在何处。 只能拼尽全力冲到海边再慢慢找。 事实证明根本不需要费劲就能找到,海寇们的三艘大船就大剌剌地停在离海不远处,甚至上面还有点了火把,以方便海寇们抢掠归来后上船。 陈砚从未见过如此嚣张的一群人。 高家在平兴县那么嚣张,也要将自己的势力藏起来用,这海寇竟毫不遮掩,简直就是活靶子。 既要烧船,陈砚在离开借宿那家时,顺手从厨房“借”了一坛油。 将自己的衣服一脱,往油里蹭一圈,绑在陈老虎的箭上,点燃衣服,箭头就是一团火。 陈老虎的箭实在精准,直接射中了最大那条船的船帆,很快火就烧了起来,船上的海寇慌乱逃窜。 第二条船如法炮仗,很快就只剩下第三条船。 不过到此陈砚就不准备动手了。 总要留活路给那些海寇,要是他们被逼得狗急跳墙,不顾一切屠戮百姓可就糟了。 至于后面的海寇们狗咬狗,互相推搡落水,陈砚并未料到。 不过能淹死这些海寇,陈砚也心满意足了。 至于这些海寇究竟是真正的倭人,还是有人假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手里沾染了大梁百姓的血,那就该死。 如果让他知道薛正心中对他的猜想,他一定会夸薛正:“对,没错,我就是这般想的,薛百户果然慧眼识人。” 出门在外,身份地位都是自己给的,别人都要把他夸上天了,他再过度谦虚就不好了。 谁会嫌弃功劳多? 陈老虎也随着坐到陈砚身边,抹了把额头的汗,眼底是藏不住的兴奋:“砚少爷料事如神,真的遇上倭寇了。” 他杀了倭寇! 他杀了该死的倭寇! 只要想到那些被火烧得到处逃窜的倭寇,陈老虎就觉得自己浑身有使不完的牛劲,恨不能再射几百支箭,将这些倭寇杀光! 第196章 请罪 陈砚自是不会在此时败坏陈老虎的兴致,反倒夸赞陈老虎:“老虎兄神勇,一举烧毁倭寇两艘战船,比之许多将军战绩都好。” 毕竟大梁的将领们杀敌八百自损一千也可当成是大捷。 每每想到他主动退让,徐鸿渐上台后的战绩,陈砚就怄气。 就以今日之战绩在松奉立足。 今日胡德运去府衙有些晚,且心情颇佳,一路走来,面对那些向他问好的下属,他都是笑脸相对。 这倒是让下属们很惊奇,不知府台大人有何好事。 谢先生冲进他衙房时,胡德运兴致颇高地在哼小曲。 “府台大人好雅兴。” 谢先生满脸怒气地嘲讽道。 胡德运一惊,赶忙起身迎上去:“发生何事了?” 想到什么,他又压低了声音:“难不成是那位三元公死了?” 三元公名头大,陛下和士林都盯着,若这个节骨眼就死了,麻烦就大了。 谢先生哼一声,没好气道:“人家可是立了大功,歼灭海寇一百六十一人!” 胡德运只觉谢先生的声音极远,他怀疑自己听错了:“陈同知歼灭海寇?他哪儿来的兵?” 他一共也就派了两名衙役陪同,临行前还特意将那两名衙役叫到面前一番耳提面命,昨晚的事应该大成,这会儿那位整日埋首苦读圣贤书的三元公应该已经被吓得尿裤子,躲在阴暗的屋子里发抖才对。 谢先生险些压不住火气,只是一想到胡德运乃是堂堂四品知府,他就只能强行将怒火压下。 “昨晚倭寇犯境,陈三元如何得知消息提早设下埋伏,又从何处调来的兵马,上面都等着胡大人彻查。” 胡德运便知昨晚是“倭寇”犯境。 待送走谢先生,胡德运背着手在衙房内来回走动。 昨晚倭寇犯境之事,究竟是何人知会陈砚? 他身边的人?还是府衙的人? 此事他只与那两名衙役透过风,难不成是那两名衙役背后另有他人,得知消息后再将此事告知陈砚,让陈砚早做了准备? 再想到陈砚不懂土话,却将整个府衙上下的官吏名字职务都记下了,必定是有人相帮。 是谁生了二心? 胡德运脚步越来越快,脑子里已经闪现出数个名字。 这一日,府衙上下的官吏发现早上还春和日丽的府台大人,到了上午就已经乌云密布。 众人皆是夹着尾巴做人,就怕触霉头。 如此胆战心惊过了两日,陈同知回来了,还带来了大捷的喜讯。 陈砚坐于马车车辕,那位与他一同出去的衙役赶着马车,马车其后则是用一根绳子串着四名倭寇的死尸,一路在地上拖拽。 在马车之后,是二十多个新旧不一的独轮车,每个独轮车上都躺着被海水泡胀了的倭寇尸首。 路边的百姓看傻了。 以往凶神恶煞的倭寇,如今成了一具具死尸,被随意拖拽凌辱,仿若人人都能去踩一脚。 那名赶车的衙役扯着嗓子一路吆喝:“台贡县大捷!斩倭寇一百六十一人!” “台贡县大捷!斩倭寇一百六十一人!” “台贡县大捷……” 一路高歌,引得无数人从各个屋子走出观看,就连府衙的众官员也都放下公务围站在府衙门口。 待到当头的马车停在府衙门口,最后一辆推着死尸的板车还在街尾。 如此奇景不止让百姓大为震撼,就连府衙里的官员们也是被惊得目瞪口呆。 陈砚从马车上跳下,对府衙门口众围观的官员朗声道:“府台大人何在,下官特归来报喜讯,此次台貢县大捷,斩倭寇一百六十一人!” 一位中年官员反应过来。赶忙迎上陈砚道:“府台大人在府衙内,陈同知与本官一同入府衙去见府台大人。” 此官员姓蔡,也是一名通判,深得知府胡德运的信任。 陈砚却往后退一步,朗声道:“这等倭寇奸人的尸首如何能污了我大梁府衙?本官与这等倭寇交手,身上有他们的脏血,就不去碍府台大人的眼。劳烦蔡通判替本官向府台大人禀告一番,下官不才,只剿灭一百六十一名倭寇,剩余近二百名倭寇逃走,还请府台大人责罚!” 府衙门口众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有些懵。 此乃大捷,这陈同知不请功也就罢了,怎的还请罪? 若陈同知如此战绩都有罪,那些围剿倭寇的将领岂不是人人都要下大牢? 蔡通判脸色微微一变,旋即又赶忙扯了个笑脸:“陈同知说笑了,剿匪并非您的职责,如何会有罪?” 陈砚再次朗声道:“那就是本官逾矩了,剿寇并非本官职责,本官却因见不得倭寇掠杀我大梁百姓,行此等越权之事,还请府台大人责罚!” 陈砚身后推着独轮车的陈老虎朗声道:“陈同知无罪!陈同知有大功!” 薛正给身后的下属使了个眼色,众人纷纷放下独轮车,齐声高呼:“陈同知无罪!陈同知有大功!” 地上的倭寇死尸实在太具震撼,再加之众人的齐声高呼,加之府衙门口围着的百姓,蔡通判就知自己背不动这口大锅。 自己背不动,那就上报,丢给上级去想法子背。 蔡通判着急忙慌找到胡德运,将事一五一十说了。 “这陈同知也不知发什么疯,明明是大捷,他不请功也就罢了,怎的还来请罪?” 蔡通判实在想不通。 若换了是他,必要敲锣打鼓告知众人,再静待朝廷的嘉奖。 胡德运将杯子狠狠往桌子上一放,怒道:“他哪儿是请功,分明就是在将本官的军!” 此次陈砚杀了一百六十一名“倭寇”,此乃一大功。 可他若真让这陈三元得了这功劳,自己必定要被上头怪罪。 这两日胡德运就在想如何收拾陈砚,这陈砚就拉着倭寇的尸首招摇过市,闹得人尽皆知。 这还不够,竟在衙门口就请罪。 若真如他所言怪罪于他,自己这个松奉知府也就当到头了。 果真是咬人的狗不叫。 这陈砚来了松奉后一直闷不作声,一出口就给他出了这么个难题,让他两头不落好。 胡德运心里暗恨,外头又响起陈砚的声音:“我陈砚逾炬而为,请府台大人降罪!” 第197章 尽是狡辩之言! 胡德运便再也坐不住,背着手在衙房内来回踱步。 早在其他官员出去瞧热闹时,胡德运就听见了动静。 他始终按捺不动,为的就是瞧瞧陈砚想干什么,再想对策,不成想府衙上下如此没用,竟就被这陈砚牵着鼻子走,若他再不出去,此事就收不了场了。 胡德运一甩衣袍,脚步杂乱地往衙门口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又听到门外的陈砚“请罪”声,而外面还有一群人在高呼“陈同知无罪”。 胡德运恨不能掐死在门外的陈砚! 等到衙门口,胡德运甫一瞧见那些尸首,下意识就往后退,脚后跟抵在门槛上险些摔倒。 好在府衙上下官员及时将他扶住,耳边就是一声声的“大人当心”“大人可有何不适”之类的话,更是让胡德运怒火中烧。 这群人就怕他险些摔倒之事没被陈砚瞧见? 胡德运一站直,两只手将其他人的手甩开,又摆了摆衣衫,对陈砚道:“陈同知这是作甚?既已大捷,朝廷自会嘉奖,何须你在府衙门口讨要功劳?” 话一出,陈砚“请罪”就变成了讨赏。 若再让御史弹劾,陈砚就有挟功要赏之嫌,到时莫说封赏,连保住官位都难。 如今要的就是让陈三元失圣心,失名声。 陈砚惊诧:“府台大人竟以为本官有功?本官并非逾炬?” 胡德运一噎。 这是要让他来定性。 若宰辅大人决意在此事上大做文章,若他挡了宰辅大人的路,他岂不是自寻死路? 胡德运只得道:“是否逾炬自有朝廷决断,此事并非本官职责。陈同知如此大张旗鼓又是何必?” 那语气仿若规劝犯错晚辈的长辈。 陈砚心里暗骂了句“老登”,果然要用此事参他。 千万莫要以为打了胜仗就能有封赏,历史多次证明会打仗的武将容易被文官阴死。 他这请罪,就是要堵住胡德运的嘴。 不过胡德运也真是个打太极的高手,就是不上套,还想给他下套。 陈砚义愤填膺道:“倭寇屡屡犯我大梁边境,杀害无数大梁百姓,人人得而诛之。今日我等既以诛灭一百六十一名倭寇,便要游街示众,再将尸首悬挂于城墙之上,以警示倭寇!” 胡德运大惊:“怎可做如此凶残之事?何况悬挂于城墙,岂不是挑衅倭寇,到时若他们大举进犯,此后果陈同知承担得起吗?” 陈砚浑身是凛然正气:“倭寇杀我族人时,可有顾忌是否凶残?大人示弱于倭寇多年,倭寇可因此而收敛不犯我大梁边境?” 一番话让得在场百姓激动万分。 松奉府离海极近,饱受倭寇的侵扰,多少人葬送于倭寇之手。 此乃血海深仇,今日陈同知杀了一百六十一名倭寇,本该是件大喜事,竟还要被问罪? 陈同知是为他们报仇,莫说将尸首悬挂于城墙,就算鞭尸也不为过。 当即就有人大喝:“杀光倭寇!” 立刻有人跟着大喊:“杀光倭寇!” “杀!” “杀!” “杀!” 声音震天,让胡德运又惊又怒。 这些百姓捣什么乱,这里有几个倭寇,不都是…… 胡德运眸光闪了闪,再看陈砚,就见陈砚双眼目光晦暗。 胡德运心头一震,心里竟有个大胆的想法:莫非陈砚已经猜到? 念头一起,胡德运顿了下。 以往上任的外地官员,在此地至少待够半年方才能摸到一点门道,陈砚才来不到一个月如何能知晓? 果真有人暗中与陈砚往来。 此人必要处之! 若果真如此,陈砚挂尸到底是在警示倭寇,还是警示整个松奉?亦或者是向宰辅大人示威? 越想胡德运越胆颤。 此事必要阻拦。 “陈同知!”胡德运怒喝一声:“莫要因一时意气给百姓招来大祸!难不成你要成千古罪人?” 不过是悬挂尸首,竟能让胡德运不顾官声,看来他找的破局点并未错。 陈砚自认论吵架,自己多少有些天赋。 再加上当御史一年,和众阁老、朝中众位大人进行过深入学习,自己的战斗力必定是不输给胡德运的。 既然要扣帽子,那他就来扣个大的。 陈砚直直盯上胡德运:“胡大人看看您治下的百姓,看看他们流的血泪!您是他们的父母官,竟畏惧倭寇,要向倭寇俯首称臣?府台大人受百姓供养,您向倭寇跪下之时能否咽得下百姓种的粮食?!” 这些大帽子一顶顶往胡德运头上扣,压得他险些眼前发黑。 诡辩! 实在诡辩! 胡德运大口大口喘气,指着陈砚的鼻子,半天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蔡通判立刻跳出来,对陈砚道:“陈同知莫要以为争论几句就可蒙混过去,你何处来的兵马与倭寇搏杀?难不成你养了私兵?” 胡德运恨不能立刻就拍着蔡通判的肩膀夸赞他说得好。 衙门只给了陈砚两名衙役,陈砚怎么来的人打倭寇? 一旦他说不清,那就是养私兵。 养私兵轻易就可与谋逆扯上关系,那可是诛九族的重罪! 如此刺头终于可以一举除去! 其他官员此时反应过来,立刻叫嚣起来:“陈砚你胆敢养私兵!” “此乃谋逆大罪!” “快快束手就擒!” 众人叫嚣良久,却发觉陈砚始终未置一词,更遑论惊恐等情绪。 立刻有人道:“府台大人,应即刻将此人拿下。” 陈砚听笑了。 整个松奉府还真是上下一心,就不知道宁淮是不是也如同铁桶一般。 不过就算是铁桶,今天他也要凿个窟窿。 一片嘈杂声中,陈砚往身后的薛正一指,目光却是对着胡德运等人:“他是本官的随从,至于身后跟着的是何人,本官不知。” 薛正会意,扭头问身后扶着独轮车的众人,问道:“你等是何来历?” 众人互相使了个眼色,由一个头极高的男子上前,道:“我等乃是大梁百姓,听闻倭寇为祸我大梁同胞,特意前来抗倭。” 胡德运的笑容顷刻间消失不见。 无耻,简直无耻至极! 谁不是大梁的百姓? 尽是狡辩之言! 第198章 卫所出面 至此,胡德运知道这私兵一事是按不到陈砚头上了。 便是他想深究,这些“抗倭义士”他也不敢抓。 胡德运只得咽下这口气,道:“那就依陈同知所言。” 陈砚当即回头,对众锦衣卫拱手,道:“劳烦各位将这些尸首悬挂于墙头,以儆效尤。” 那高个子锦衣卫道:“听从同知大人吩咐!” 陈砚再次坐上马车,领着众多独轮车前往松奉府的城墙。 一路上,除了跟随的百姓,还有不少凑上前来看,见是真正的倭寇打扮,也就放下心来,旋即就觉痛快。 如此拖行半个城,终于到了城墙,百姓吩咐贡献草绳,帮忙将尸首往城墙上吊着。 如此大动静自是很快上报到卫所中,千户冯勇听闻此事,再无法缩在卫所,当即就领着手下气势汹汹前往城墙。 待他们到时,一眼望去,城墙上竟已挂了一大片。 冯勇身为武将,见到此景也不由胆寒,旋即就是勃然大怒。 他怒喝一声:“何人胆敢登我城墙?!” 喝声震天,惊得百姓们纷纷逃窜。 陈砚并未上城墙,瞧见身穿甲胄的一众武将杀气沸腾,立于众将之首的那人鹰目中更是带着带着狠厉,陈砚便想到那次杀倭寇五百人,大梁伤亡七百人的“大捷”。 他大步朝着冯勇而去,此时的他已换上了天子赏赐的麒麟服,往众将士面前一站,就挡住了众人的杀气。 “我乃松奉同知陈砚,此次率领三十余名百姓截杀一百六十一名倭寇,特将倭寇悬挂于城墙,以扬我国威!” 谁敢不让他挂,谁就是长倭寇志气,灭自己威风。 作为文官的胡德运能为了所谓的大局阻拦,身为武将,你冯勇若敢说一句“恐惹恼倭寇”,仕途也就到头了。 众将士果然脸色大变。 三十人杀死倭寇一百六十一人?! 这如何能办到? 可眼前的一具具尸首又由不得他们不信。 一时间,众将士的气势弱了不少。 冯勇却是大怒:“本官乃是此地卫所最高指挥,未经本官允许,你等竟敢擅自登上城墙,本官可当图谋攻城就地斩杀!” 因沿海倭寇肆虐,此地设置的乃是千户所,身为此地的最高将领,冯勇乃是正五品千户,与陈砚可谓同级。 大梁朝乃是以文驭武,武将对文官多有攀附。 在翰林院时,陈砚也见过不少武将,哪里会惧于一个地方千户的气势。 他既敢让人登上城墙,就不怕这冯勇给他安罪名。 陈砚气势陡然攀升:“你冯千户若惧倭寇,大可将这些倭寇尸首放下,本官便将这些尸首悬挂于府衙门口!本官自会上疏请罪,不需冯千户再按罪名,只盼望下次倭寇进犯时,冯千户能尽快领兵前往,护我百姓周全,莫要让百姓提着脑袋抗倭,流血流泪后还要被冯千户怪罪。” 陈砚此话无异于指着冯勇的鼻子骂他这个将领无能,统领上千人护不了松奉百姓安全。 倭寇来袭,卫所却不出兵,逼得百姓自行抗倭,竟还只凭三十多人就剿灭倭寇一百六十一人,此等战绩何等辉煌。 你等武将打了多年倭寇,一直都是输输输,如今百姓自己杀了倭寇,你等还有何脸面在此耀武扬威? 竟还想给抗倭义士们安上“攻城”的罪名,岂不是无能狂怒? 冯勇乃是武将,论打仗他或许比文官强,若论起打嘴仗,十个他捆在一处也比不过文官。 更何况陈砚乃是在大梁最高学府进修一年之久的顶尖人才,冯勇自是被气得拔刀对上陈砚。 “你胆敢羞辱我大梁上千将士?!” 那大刀反射着森森寒光,仿佛下一刻就要架在陈砚脖子上。 陈老虎大惊,已要动手,却被陈砚拦住。 站在城墙上的薛正下意识朝着陈砚等人的方向走了一步,瞧见陈砚的动作,便又停了步子,双手抱胸,等着看戏。 果然,陈砚脚步未动,目光瞥了眼冯勇手里的刀,仰起头,一身浩然正气:“本官乃是陛下钦点的松奉同知,身穿陛下所赐麒麟服,看谁敢砍本官!” 此话一出,冯勇嚣张的气势就颓了不少。 他本就是要吓吓眼前文弱的陈同知,谁料这竟是个不怕死的。 这位身上穿着的可是圣上所赐的麒麟服,虽并无什么实质的特权,然这就是陛下的恩赐,是陛下的脸面。 他这一刀砍下,即便往后真能给陈同知按下罪名,那也是在打天子的脸,再无转圜的余地。 冯勇大口喘气,整张脸都被怒气所笼罩,既不动手,又不将刀收回来。 旁边跟随他的一位下属会意,赶忙按住冯勇的手,急切道:“大人不可啊,都是为国尽忠,切不可伤了和气。” 冯勇争夺手里的刀,实际并未使出什么力气,语气却是恼怒:“本官如何能让他如此羞辱众将士?!” 下属赶忙道:“陈同知少年轻狂,我等何须与他一般计较,往后用战功回应他!” 另一名国字脸的将士却道:“不过走运斩杀了一百多名倭寇,在我等面前狂什么?这松奉的百姓终究还是我等在守护!” 冯勇心里对这两名下属的一唱一和颇满意,只觉一口恶气出来了。 不过是一次小胜,有何资格来他们等人面前狂妄? 海寇犯境时有发生,你陈同知能挡得住一次,还能次次护得住松奉百姓? 只要陈砚敢应一句“能”,冯勇就能叫他后悔生在这世上! 谁料陈砚却转头对跟随而来的百姓们道:“你们都听到了,这位冯千户要护松奉百姓,往后再有倭寇犯境,你们就往卫所跑,谁敢拦,就是不遵冯千户军令!” 百姓们闻言,个个眼中都是对生的渴望。 倭寇一旦犯境,各户都是门窗紧闭,就连松奉府城也是立刻紧闭城门,百姓们就是想躲也找不到躲藏之地。 卫所乃是军事要地,寻常百姓根本不能入内。 若往后能躲进卫所,上千将士在此,倭寇怎么敢来? 这实在是救命之所。 冯勇与一众将士却是暴跳如雷。 “卫所乃是抗倭重地,谁敢入内,立斩不赦!” “若卫所混进倭寇奸细,陈同知便是身死也不足以谢罪!” 第199章 头绪 眼前的将士们都见过血,真发起怒来气势实在不是府衙那群文官可比。 不过陈砚并丝毫不惧。 他与冯勇同级,冯勇并无权处置他。 更何况他特意将麒麟服换上,就是扯了陛下的大旗,谁敢毫无罪证就将他给砍了? 这冯勇跳半天了,也不敢真砍下来。 就算冯勇狗急跳墙,他还有老虎兄相护,还有薛正等一众锦衣卫相护。 层层保护下,陈砚底气十足。 至于这些耍嘴皮子功夫,这群武将比胡德运可是差远了。 陈砚冷笑:“倭寇夜袭台贡献,你卫所一众将士在何处?台贡百姓被烧杀抢掠,你卫所众将士又在何处?那晚你卫所一众将士救了谁又护了谁?” 一声声的质问,如同一枚钉子牢牢钉进众将士的嘴里,让他们张不开嘴。 陈砚并不罢休,而是继续道:“朝廷养你们,究竟是让你们打倭寇,还是让你们杀百姓,杀朝廷命官?” 众将士脸都绿了。 冯勇的眼角抽搐个不停,如此大帽子就连他也扛不住。 尤其是陈砚刚赢得一场大捷。 他知不可再任由陈砚牵着鼻子走,否则根本无力抵抗。 冯勇根本不接陈砚的话,而是怒道:“你等私自上城墙,便是越权,本官必要参你一本!” 陈砚应道:“本官请罪奏疏已送出松奉,冯大人若要参还请快些。本官还需提醒冯千户一句,本官素来与宰辅大人不睦,此地乃是宰辅大人老家,本官一来便受到文武官员弹劾,你们松奉乃至宁淮省真可谓上下一心。” 冯勇心中慌乱,嘴依旧硬:“本官公事公办,岂容你几句狡辩就会放弃上疏?” “是不是狡辩自有天子定夺。” 文武百官都搅合到一起的盛况,让天子好好瞧瞧。 陈砚来此半个月,总算对本地有了大致了解。 本地百姓耕田不够,许多青壮就外出谋生。 而这所谓的外出,就是出海当海寇。 当海寇上岸劫掠杀人时,这卫所竟不出兵,就连知府胡德运也是当做不知,可见他们至少是收了好处才放纵。 能让整个松奉乃至宁淮如此上下一心,想来好处不少。 身为朝廷命官,不护一方安宁也就罢了,竟还做出如此害民之事,与那些卖货贼有何异? 陈砚被彭得运派两名衙役领着下乡时,就猜测彭得运等人要对他动手。 虽只是猜测,也还是安排了陈老虎以及锦衣卫们暗地里跟着。 果不其然,他们住下后“倭寇”就来了。 烧杀抢掠如此大的动静,卫所却不派兵赶来,仿佛这群倭寇就是冲着他来的。 既然他们动手了,那他也就彻底撕开伪装。 这几日,从那名衙役嘴里得知的消息也证明了陈砚的猜想是对是。 今天当着锦衣卫的面,他就要大干一场,将彭德运与冯勇的遮羞布扯下来。 他再不捅个窟窿,松奉的百姓真就暗无天日了。 只是有一点是陈砚一直没想通的。 沿海百姓能有多少油水,即便这些假倭寇天天抢掠,能喂饱整合宁淮上上下下这么多官口吗? 就算能养活宁淮的官员,这京中的徐鸿渐等人又如何能喂得饱。 对于宁淮的盐商而言,沿海越平静,他们做生意也就越稳定,赚的钱越多,为何也与宁淮这些官员搅合在一起? 而且宁淮能如此上下一心,将不服他们的官员或弄死或让其调离,调离后都不敢将此地情况透露,怕是除了钱外还有权。 可这钱陈砚无论怎么算都觉得不够。 他来此半个月,便被排挤了半个月,诸如上述都是他的猜想,至于更多他一时也猜不出来。 冯勇被彻底压制,只凶狠瞪了陈砚一眼,领着下属们大跨步离开。 甲胄因走路而发出的“铛铛”声极响亮,光听之就能知晓其主人是如何的恼怒。 见众人离去,陈砚扭头对城墙上众人道:“都莫要歇着,把人挂起来!” 城墙上众人便又热火朝天地忙起来。 一百六十一具尸首挂在城墙上,风一吹就四处摇晃,瞧着实在有些诡异。 站在城墙下的百姓们围着城墙看了会儿,就有人捡了块石头砸向那具尸首。 石头砸在尸首上后落到地上,在地上滚了一圈,在陈砚脚边不远处停下。 看着那块不算大的石头,陈砚却皱起了眉。 若全是宁淮活不下去的百姓假扮倭寇,为何能对本省的百姓下死手? 而且这些百姓对倭寇是恨之入骨,否则也不可能虐尸。 陈砚思索间,百姓们四处找石子去砸墙上的尸首,仿佛要将多年的仇在此刻全报了。 他必定是有什么地方想错了。 此地的水比他想象的更深。 …… 冯勇是最后到的那间屋子,进去时,里面已经坐满了人。 他直接坐到胡德运身边,恼怒道:“胡大人的下属已经骑到本官脖子上撒尿了,胡大人究竟管不管?!” 胡德运对冯勇的粗鄙早已见怪不怪,不过听他提起陈砚,心中顿生厌恶:“此子连宰辅大人都不放在眼里,本官如何管得住。冯大人若有法子,大可都用在他身上,本官必不会为他出头。” 冯勇将佩刀狠狠往桌子上一拍:“本官若有法子又何必找你?” 胡德运心里暗骂一句,既想不出法子,就该缩着尾巴,哪里能这般大喊大叫,生怕自己的无能没人知晓。 显然胡德运不是那么直的人,他依旧打他的太极:“今日就是商议此事,冯千户何须如此急切?” 场中安静下来,一位身穿曳撒的男子出现在座位上。 众人要行礼,那人却给他们免了礼。 那人环顾四周,见众人都来了,他才开口:“城墙外悬挂的尸首大家都瞧见了?”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均变得铁青。 “陈砚此举分明是向我等示威!” “怕是这位圣上钦点的陈三元已猜到我等之事,他必要尽快处理,否则总归是一个祸害。” “如何处理,总要出一个章程。”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收声。 坐在上首的身穿曳撒的男子问道:“往常如何处置?” “要么将其调离,要么将其处理。” 胡德运恭敬回道。 他私心是想将陈砚除掉,这人竟敢当众如此落他的脸面,实在不将他放在眼里。 第200章 救灾 陈砚处处与宰辅作对,天子竟还将其派到宁淮,八成就是让他来此地折腾的,又怎会轻易将其调离? 既掉不走,那就只有杀了。 “他乃是三元公,在士林中极有威望,若身死于此,怕是要引得许多眼睛注视此处。” 闻言,众人皆是脸色微变。 此地断不可让人盯着。 冯勇急了:“这也不成那也不成,难道就让他如此折腾下去?你们别忘了,日子就要到了!” 屋子里众人神情更为紧迫。 “陈砚乃是一个祸患,必要处之。” “或可让宰辅大人在朝堂之上弹劾他。” “他有何错漏可盯着弹劾?” 就算编造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也需天子相信才可。 可陈砚刚刚大捷,天子必定高兴,又如何会处置于他? “既然都有难处,倒不如处死,只要做得干净些,也可推到倭寇身上。” 那身穿曳撒之人便问一旁的谢先生:“先生可有破局之法?” “此次这陈砚如此招摇,大可推说是惹恼了倭寇,倭寇趁乱将其杀死,届时士林的怒火尽数都是对着倭寇,众位就尽可脱身。” 此招并不稀奇,此前就对他人用过,而当时的卫所千户就因此事被革职查办。 眼见自己要背锅,冯勇跳出来阻拦:“我等镇守此地,却任由倭寇进入内地杀害朝廷官员,我等武将如何向朝廷交代?” 众人纷纷规劝,冯勇断然不肯背下此锅。 他又道:“若如此惹恼了朝廷,届时再派兵马前来,诸位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众人这才渐渐收了声。 此前朝廷派兵马前来剿倭寇,他们生意都做不成了。 坐于上首那人神情微变,当即道:“此法断然不可。” 到了此时,胡德运方才站起身,道:“下官倒是有一计,自古因公殉职之事极多,这陈大人既得了清命,必要为百姓做些什么,若因此出了什么差池,那就怪不得谁了。” 众人听之,在心里转了几圈,神情纷纷缓和,纷纷道:“此计甚妙。” 上首那人细细思索,也点了头,对胡德运道:“此事就有劳胡大人了。” 能得此人一句“有劳”,胡德运顿觉有荣光,出来时连脚步都是轻盈的。 …… 陈砚一入衙,就被叫去胡德运的衙房。 “陈同知来了?” 胡德运颇为热情地迎上陈砚:“陈同知此次立下大功,必要得嘉奖了,本官在此恭贺陈同知了。” 陈砚眉头一跳,再看胡德运就觉黄鼠狼在给鸡拜年。 再一细看,胡德运长得跟黄鼠狼还有些相似,恰好他又属鸡,这可真是对上了。 前几日两人还因挂尸首一事在衙门口交锋过,今日竟就如此热情恭贺,其中必有诈。 陈砚拱手回礼,道:“不敢奢望嘉奖,只求不怪罪便是。” “陈大人学富五车,又简在帝心,年纪轻轻便已官居五品,来此不足一个月就立下大功,真可谓文武双全,实乃英雄少年,令人钦佩啊!” 捧杀也不过如此了。 不过陈砚依旧被吹捧得满面红光,连声道“哪里哪里”。 又是感念圣恩,又是感念朝廷。 胡德运毫不惜力地吹捧,两人相谈甚欢。 如此你来我往许久,胡德运便是忧愁地叹口气,陈砚就知终于要步入正题,神情一凛,问道:“大人为何事烦忧?” 胡德运又是一声叹息,方才道:“本官若能有陈大人之才,也不至于让松奉百姓穷困潦倒。陈大人不知此地耕地甚少,又受海寇所扰,百姓已是过得极艰难,奈何年年天灾,今年七八月连着来了好几扬大风,吹塌了不少百姓的房屋,灾民流离失所,真是凄惨至极,可惜本官无能,无法对他们进行安置,哎……” 陈砚听明白了,这是要他去救灾。 果然胡德运将目光落在了陈砚身上:“陈大人忧国忧民,能否救一救这些灾民?” 不是整日将为国尽忠,为百姓谋福挂在嘴上吗,究竟是沽名钓誉,还是真为良臣,就看敢不敢接下这救灾的任务。 陈砚只略一思索,便道:“能为朝廷分忧,能利百姓,便是再难,下官也定要接下此等重担。” “好!” 胡德运眼中精芒一闪,旋即大喜道:“有陈大人去救灾,我松奉的灾民无忧矣!” 陈砚自是又一番慷慨陈词,二人激情澎湃之际,陈砚就问起救灾粮在何处。 胡德运的喜气瞬间消失,又是长长一声叹息,诉说县衙如此清苦,救灾多月如何艰难。 总结下来就一句话:没银子,没粮食,有三四百灾民,救灾去吧。 陈砚道:“既如此,此事就交给下官,只是这救灾任务艰巨,还望府台大人能多多帮衬。” “但凡本官能帮上忙的,必定倾尽全力。” 胡德运就差拍胸脯保证除了粮食和银子外,他可提供一切帮助。 上峰交代的第一个任务,陈砚自是不推辞。 “既要赈灾,总要找乡绅商贾捐赠,还望大人写一份名单给下官。” 救灾找乡绅大户纳捐是常用手段,往年胡德运也用过此招。 那些乡绅大户不是冤大头,不是随便一人组局让他们吃顿饭他们就愿意捐赠的。 还得看开口的官员手里的权有多大。 恰好这位陈同知没权,连属官都没有,又与首辅大人交恶,谁会给他捐赠? 此时好不容易才将陈砚下了套,胡德运必不会让陈砚就这般跑路,当即取了笔墨,将松奉的乡绅大户写了下来递给陈砚,道:“这些灾民就托付给陈同知了!” 陈砚拱手,庄重道:“必不负使命!” 待到陈砚离去,陈德运往椅子上一躺,手指敲着桌面,颇为惬意地唱起了小曲。 救灾可不是光凭嘴皮子就能办到的,他就看这陈砚如何被灾民唾弃,又如何因此身败名裂。 到时再随意派几个人闹事,陈同知还能活命? 思及此,胡德运只觉很快便能解决这心头大患。 他大可以此向宰辅大人邀功,往后或还可再往上走一走。 第201章 救灾2 那齐耀祖就是随陈砚一同下乡的那名衙役,至于另外一位死了的,因抗倭而战死,府衙要给予其家人抚恤银。 “大人真要去赈灾?” 齐耀祖欲言又止,良久方才嘀咕出这么一句。 陈砚道:“既为官员,自是不能放任灾民不管,总要让他们活命,再将他们安顿好。” 齐耀祖终于还是闭了嘴。 他已杀了“倭寇”,如今是回不了头了,只能先跟着陈同知。 只盼望陈同知命硬,能被调到别处当官,到时他跟陈同知一起走,就能保住一条命。 陈老虎倒是没多话。 陈砚可是他们陈氏一族最聪明的人,什么难题都能有办法的。 在齐耀祖的指引下,几人来到了一座山下。 陈砚看着植被茂盛的山,颇为惊诧问道:“灾民在山上?” 他听闻灾民们被安置在巴云山,便以为在山下搭的许多草棚是给灾民遮风挡雨,来此一看,住在里面的竟然是五十多位将士。 齐耀祖道:“洪涝将他们的房屋冲垮后,他们来山上躲雨,为了不让他们惹出乱子,冯千户派姜氏在此盯着,轻易不让灾民下山。” 陈砚心里冷笑,打倭寇的本事没有,对付灾民的手段倒是一套又一套。 此地果真是烂透了。 他也不再多问,只对齐耀祖道:“跟灾民喊话,本官来赈灾了,让他们下山。” 齐耀祖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遵从命令对着山上大声呼喊。 山上陆陆续续有些人下山来看,瞧见身穿官服的陈砚后,脸上并无什么喜色,只是又看了陈砚身侧,发觉没有粮食,灾民愤怒了。 自洪涝冲垮他们的房屋,冲走他们的粮食后,他们就被赶到山上来。 朝廷不来救济也就罢了,竟还派兵守着不让他们出去。 在他们饿得要拼命之际,一些大户提着粮食找来了,一袋粮食一亩田地。 此时他们虽知这是贱卖,可饿肚子实在不好受,只能咬着牙先换一些。 换的粮食隔段日子就吃完了,每每在他们饿两三天快受不了想要逃下山之际,大户家的下人就会提着粮食再次出现。 如此一次又一次,众人手头本就不多的田地尽数换了粮食。 许多人粮食已经快吃完了,有些人饿得都在啃树皮了,此时听闻官府有人来救灾,即便不信任官府,心中终归还是有点期盼的。 等下山一看,这位来救灾的官老爷连一粒粮食都没带,这救的是哪门子灾? 本就备受折磨的百姓此时犹如一头头愤怒的饿狼,恨不能将眼前身穿官服的少年拆骨剥皮。 眼看民怨沸腾,齐耀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转身就劝陈砚:“大人快走吧,这些灾民一旦暴动,什么都干得出来。” 到时候怕是要丧命。 陈老虎不动声色往前走了两步,隐隐将陈砚护在身后,却又并未将陈砚挡住。 只要这些灾民胆敢暴动,他的箭便会毫不留情射向那些人。 陈砚对齐耀祖道:“与灾民说,本官带的粮食随后就到,要选出十人帮忙架锅煮粥分粥,凡是帮忙者,可比他人多分得一碗粥。” 齐耀祖急得险些跳脚。 如此凶险之时,大人怎的就瞧不见,竟还要让盛怒的灾民帮他干活? 可他到底才依附陈砚,只记得陈砚的凶悍,此时也不敢多言,就用宁淮话将此事说了。 原本暴躁的灾民一个个盯着陈砚,却无人上前报名。 陈砚看向草棚里守着的将士们,此时一个个仿若看好戏,全然没有要阻拦灾民的架势。 陈砚让陈老虎从马车上扛下一袋子麦麸,往灾民们面前一放,转身对齐耀祖道:“跟他们说,让他们自己出人来架锅煮粥,此粮食是本官用自己俸禄买下,只够他们吃一顿,吃完所有人分为十队,与本官一同去找粮食。想活命,就听本官的。” 齐耀祖一脑门子的汗。 这些灾民眼睛都绿了,此时不逃命也就罢了,那也该先安抚,陈大人怎的还如此要求他们? 难不成就不怕惹恼了灾民,让他们暴乱吗? 若灾民暴乱了,陈大人就算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齐耀祖终于忍不住开口规劝:“大人,万万不可告知他们没粮食,他们已走投无路,不可再受刺激了!” 齐耀祖此话刚落下,人群里就有人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 原本就憋着满腔怒火的灾民们再看陈砚,仿若实在的看自己的大仇人。 齐耀祖浑身一僵,恨不能撒腿就跑。 陈砚也察觉灾民们的神情变了,就问齐耀祖:“那人说了什么?” 齐耀祖简直要哭了:“他说大人是哄骗他们,根本没有粮食,大人如此是为了分化他们。” 陈砚盯上那说话的人,是个长相极普通,或许是因长期饥饿,目光极为狠厉。 必不能让灾民被煽动。 陈砚往袋子一指:“将袋子割开。” 陈老虎提起袋子,将袋口的绳子解开,调个头,将袋子里的粮食尽数倒到地上。 在他人眼里是麦麸,可在那些躁动的灾民眼里,这就是救命的粮食。 他们宛如一群饿久了的猛兽,朝着地上的麦麸冲过来,互相推搡,抓起麦麸就往嘴里塞。 往常虚弱无力的老人与幼童,此刻也爆发出惊人的潜力,能以各种刁钻的姿势从那些青壮的缝隙里抓到麦麸塞进嘴里。 看着如同僵尸一般涌过来的人群,齐耀祖下意识后退,恨不能提腿就跑。 陈老虎一把抓住他,怒瞪向他:“你想逃哪儿去?” 虽是衣领被抓,齐耀祖也感觉到陈老虎的力气之大。 他哭丧着脸道:“他们一会儿抢不到粮食,会来对付我们的,咱们快逃吧!” 在松奉,他多次见到灾民为了一口吃的连命都不要。 人一旦饿狠了,就不是人了。 陈砚脸色也沉了下来。 前世他读书时,在史书上看到过“易子而食”四个字,彼时他衣食无忧,并不能真正理解。 到了此刻,见到灾民们与野兽无异的抢食,方才知晓那四个字的重量。 若他再来晚一些,这些人怕也要发展成那一步了。 “齐耀祖,将车上的麦麸全扛下来,倒到地上。” 陈砚沉声吩咐。 齐耀祖哭丧着脸:“大人,卑职腿软,实在走不动道。” 更别提搬粮食。 陈砚一个冷眼扫过去,语气竟有些阴恻恻:“搬粮食救命,还是你我丧命于此?” 到了此时更不能逃,一旦跑了,灾民会如蝗虫一般朝着他们追赶围攻,莫说救灾,就是性命也难保。 既要救灾,那就让他们吃! 此次他带了整整十袋子麦麸,够这么些人吃一顿。 也够让他们冷静下来。 人一旦饿急眼了就不是人,一旦吃饱了,也就惜命了。 第202章 煽动 陈砚转身走向不远处的马车,抱起一袋麦麸就要往肩膀上扛,甩到半空却被陈老虎接走。 陈老虎道:“大人不可弄脏了官服,如此粗活交给我就是。” 他腰身下沉,稳稳地扎在马车前,右手提起一袋麦麸甩到左肩那袋粮食上,又一只手夹着一袋麦麸稳步走上前,隔一段距离就往地上放一袋,那些在第一堆挤不进去的灾民立刻冲过来,抢着将袋子拆开就去抓麦麸吃。 十袋尽数搬过来,灾民们自然围了十圈,无论男女老少,尽都狼吞虎咽。 陈砚看着他们,心中对他们生出同情。 这十袋麦麸是他自掏腰包买来给灾民们煮粥,为的就是先给他们吃顿饭,让他们跟自己走。 谁料到带来的锅和柴火根本用不上,他们就已经如饿狼一般扑了过来,只顾着抢堆在地上的麦麸。 这些麦麸是大户们买去喂家里牲口的,在这些灾民们面前,这些成了救命的粮食。 陈砚就这般静静看着如同牲口般的灾民时,只觉得今日的风格外咸湿。 麦麸干,吃多了便黏在嘴里或喉咙里,不少人被呛得连连咳嗽。 陈砚对齐耀祖与陈老虎道:“将水搬出来。” 两人应了声,去将马车里的大桶抬出来,那些被呛得厉害的灾民赶忙抢着抢了飘在水面的葫芦瓢舀水往嘴里倒。 清凉的水入喉,终于将黏在喉咙里的麦麸冲进肚子里,再一泡胀便饱了。 下一人就会接过葫芦瓢舀水,喝完再往下递。 陆陆续续灾民都吃饱了,麦麸还剩下一些,他们小心翼翼地将麦麸捧起来放回麻袋里。 不少人再看陈砚,眼底已经没了此前那般强的敌意,却也并不信任这位年轻得过分的官员。 陈砚并未急着开口,就在原地站着等灾民全部吃完,又看了眼空瘪了一多半的麻布袋,粗略估算,每个麻布袋所剩只有四五大碗的量。 而那些灾民分别围着麻布袋,并不肯走开。 陈砚就是在此时开口:“衙门已无救济粮,这些粮食是本官的捐赠。” 此话一出,灾民们刚因吃饱而收敛的兽性又在此时显露出来,一时间气氛颇为紧张。 齐耀祖的心再次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此时大人说这些话,岂不是要激怒这些灾民? 就算骗也告知官府有粮食,必不会不管他们,只要运粮要花费时间,让他们耐心等候,如此方可维稳。 果然,灾民中有人叫嚣一声:“官府不管我等死活了?” 陈砚顺着声音看去,是个尖嘴猴腮的年轻人,看着极不安分。 终于找到这人,就是不知还有没有其他人。 陈砚深深看了那人一眼,又将目光移开:“我是新上任的同知陈砚,负责此次救灾,若大家想要活命,就与我一同去要粮。” 人群里又有一人的声音响起:“连官府都没粮食了,派你一人来救什么灾?” 紧接就有声音道:“你们就是当官的吃香的喝辣的,将我们赶上山,是想要活生生饿死我们!” “你们是一点活路都不给我等!” 如此煽动言论自是让得本就备受折磨的灾民怨气冲天。 被晾在山上多日,将他们的家底子都榨干了,如今就派这么个年轻的官来救灾,这官还说麦麸是他私人拿钱买的,岂不是吃完这顿又要继续挨饿,直到饿死为止? 多年来,官府联合那些大户欺压他们,如今竟要活活逼死他们,这些都是贪官!狗官! 恰在此时,那些原本看热闹的将士们围了上来,拔刀对准了那些灾民。 那领头的将士大喝:“干什么干什么,你们要造反不成?!” 这一刻,灾民们的怒火被彻底点燃,那尖嘴猴腮的年轻人更是趁机怒吼:“反正等在这儿迟早都会饿死,不如拼一把,干死他们,咱们就有数不尽的粮食吃!” “凭什么那些官老爷能吃香的喝辣的,咱们就只能饿肚子?” “我要吃饭,吃饱饭!” 几个原先就喜欢冒头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让灾民们躁动起来。 陈砚心知此时十分危急,必不可再由着那几个人煽风点火,当即大喝:“对,咱不能光饿肚子,要让那些乡绅大户把他们的粮食也分给咱吃!大家跟我走咱们找那些乡绅大户要粮食去!” 齐耀祖脖子都麻了,总感觉脑袋不肯好好待在自己脖子上。 灾民都要暴动了,陈大人竟还煽风点火,这是要将九族都送去地府相聚啊! 齐耀祖情急之下也顾不得什么尊卑,一把拽住陈砚道:“大人您消停些吧,您是来救灾的,不是来煽动他们暴乱的!” 您到底是哪一头的? 灾民们也是惊愕地看向陈砚。 这当官的莫不是有毛病吧,竟要带着他们去大户家抢粮食?! 或许因实在太震惊,导致灾民们那汹涌的怒火竟有瞬间停滞。 就连那几个煽动的人也颇为错愕。 这当官的在闹腾什么玩意? 陈砚就是趁着此时开口:“本官是来救灾的,为的是要救大家的命!那些大户能大鱼大肉,咱也不能饿肚子,咱就去乡绅大户家门口讨饭,不给就不走,看他们能如何!” 齐耀祖惊得眼珠子险些掉出来。 他应该是耳朵出现问题了,竟然听到同知大人说要带着灾民们去讨饭??? 灾民们却是突然醒悟一般双眼发亮。 那尖嘴猴腮的男人急了:“那些乡绅大户们怎么可能会分粮食给我们?他们就算喂狗也不会给我等。” 陈砚道:“他们不给粮,咱们就不走了。若他们躲在里面,咱们就送各家的少爷们去读书,护送小姐们出行,本官就不信他们连工钱都不付!” 躁动的人群彻底安静下来,一个个都呆了。 就连那尖嘴猴腮的男子也傻眼了。 这哪里是什么护送,分明是威胁啊! 什么工钱? 说是赎金更合适吧? “陈同知竟教唆他们当绑匪,你可知是何等重罪!” 那将士不敢置信地责问。 他也算与不少官员打过交道,贪官清官都有,可怂恿灾民做绑匪的官员却是从未见过。 陈砚却是冷脸道:“本官不过是领着走投无路的灾民去乞讨,再帮主家干些力所能及的活,怎的就教唆他们当绑匪了?难不成你要逼得他们造反方才罢休?!” 第203章 跟着我有饭吃 那将士自是想逼这些灾民造反,只要他们造反了,就可趁乱杀死陈砚,还能将责任尽数推到陈砚身上。 可陈砚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承认,便顾左右而言他:“本官奉命盯着灾民,不让他们离开此地。” 陈砚气势陡然攀升:“安置灾民本是我府衙的职责,与你们将士何干?你们冯千户想要越权,让他亲自前来与本官对峙,莫要派你等不入流的将士来插手!” 论品阶,陈砚与冯千户同级,这位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将士实在无法与陈砚相比。 正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被如此奚落,那名将士极郁闷。 不过他也并不退缩:“本官奉的是上峰的命令,还望陈同知莫要为难本官。” 陈砚双手往左上方一拱,义正言辞道:“本官奉的是府台大人的命令,要领着这些灾民去要粮食,你们想要跟着也未尝不可,若想要阻拦,便是妨碍公务,本官与府台大人必要参你们冯千户一本!” 他转身,对那些灾民道:“你们跟随本官,谁敢阻拦,谁就是兵逼民反!” 冯勇不是以越权不让他将倭寇尸首挂上城墙吗,今日他就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他敢上书请罪,冯勇敢吗? 陈砚是抗倭,是立了大功,冯勇却是将手伸到了地方事务上,除非他是活腻歪了,否则这请罪的奏疏他就不敢写。 若兵逼民反了,一旦此事传出去,这些将士各个都逃不了,看谁敢动手阻拦! 陈砚大步向前,那些灾民们却犹豫着站在原地,目光盯上那些泛着寒光的刀。 一个三四岁的孩童头一个动了,那孩子的娘拽住他,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跑什么!” 那孩童也不哭,而是仰头看向他娘道:“跟着那位大人有饭吃。” 陈砚脚步一顿,回过头,就见那孩子光着脚站在地上,骨瘦如柴,眼窝深陷,头发也是枯黄的。 陈砚大无畏向前走的步伐停住。 再看那些灾民,个个都是如此狼狈地被将士们用刀困在里面。 陈砚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是朝廷命官,那些将士不敢拿他怎么样,可这些灾民命如草芥,他们若敢上前,等待他们的也许不是粮食,而是无情落下的大刀。 他们没有房屋,没有田地,如今所剩下的也不过是亲人和命。 或许再过些日子,他们为了一顿饭就会卖儿卖女,为了活下去就要啃树皮。 他是官,是有特权的,他的底气也来源于他的特权。 这些灾民却命如草芥。 陈砚在原地站了片刻,转身,大跨步走向那些灾民。 那些将士将灾民围住,陈砚便硬生生逼着他们让开一道口子,他大步走进去,伸手摸了摸那幼童的脑袋。 “说得不错,跟着我有饭吃。” 那孩童仰着头定定看了陈砚一会儿,将自己脏兮兮的小手塞进陈砚的手里。 孩童的娘亲大惊,一把将孩童抱起,慌忙后退,一双眼睛里全是警惕和恐惧。 其他人脸上也都是又惊又惧。 陈砚沉声道:“你们留在此地只有死路一条,跟着我或许还能有一条生路。你们跟在我身后,他们不敢对我动手。” 顿了下,又继续道:“我好歹给你们带了十袋麦麸,你们该知我是真心想救你们。话已至此,是跟我走去寻找活路,还是待在此地等死,你们可以自行选择。”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实在没必要再说下去。 陈砚再次转身,面对那些拿刀的士卒时,已是一派威严。 昂首挺胸,无视横在眼前的刀,一步又一步坚定地朝前走。 士卒们不敢真伤到陈砚,只能随着他的步伐一步步后退,如此就成了陈砚逼退四五名士卒。 士卒们纷纷看向那位领兵的将士。 那名将士握着刀把的手紧了紧,终于还是低头摆摆手,示意士卒们让开。 想要阻拦陈砚,唯一的法子就是在此时杀死陈砚以及所有的灾民。 可他们只有五十人,灾民却有五六百,根本不可能在一瞬将所有灾民都杀死。 一旦让这些灾民逃走,杀害五品官员的锅就要他来背。 他不想背,也背不起这口大锅。 士卒们再次让开一道口子,陈砚却不动了,而是侧着身子等身后的灾民跟上。 那名孩童朝着陈砚离开的方向伸手,还一直扭动着身子想要他娘跟上去。 那女子早已饿得脱了相,家中也只剩下她与孩子,此时被孩子闹得眼热,几步走到陈砚身边,陈砚却让齐耀祖将母子二人先行送往马车。 有了一人,就会有第二人第三人。 先是一些孩童、少年,再是壮年老年,灾民们除了相信陈砚外,已经没有别的路。 他们纷纷朝着陈砚走去,虽脚步踉跄,却始终向前。 陈砚始终卡在兵卒们的刀之间,让这些灾民一一通行,等到众人皆走到马车旁边,陈砚这才走向马车。 他一走,那些兵卒均是大大松口气。 那将士眸光闪了闪,下令道:“跟着他们。” 军令是守着这些灾民,那他就领着下属守着。 陈砚让没行动能力的老人与孩童坐上马车,自己则与灾民们一同往前走着,边走还边问哪位乡绅大户离此地最近。 本地人自是比他一个外来人清楚,当即就提到一位姓黄奇志的盐商。 一听名字,陈砚就颇为熟悉,只因胡德运给他的名单里就有这么一号人物。 “就去他家。” 盐商嘛,自是富得流油,从手指头缝里漏一点粮食出来,就能让灾民们吃几顿。 这位黄奇志的宅院就在离此山五里地的上黄村,进了村都不需问人,直接找到最气派的宅院就行。 陈砚好歹也是在京中见过世面的人,等他真看到黄奇志的宅院时,还是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土包子。 这宅院占地多少亩他不知,只知这大门外有条河,宛如那城墙外的护城河。 那院墙有两人高,可谓雄霸一方,根本看不见里面的情况。 果然是富得流油的盐商,今日若不狠狠给这黄奇志放放血,他就不姓陈! 陈砚大手一挥,对众人道:“所有人分成两队,守住前后门,我们要好好向这位黄老爷讨饭!” 第204章 讨饭 灾民们迅速分成两队,往前后门前一站,就按照陈砚的吩咐哭的哭嚎的嚎,几百人仿若哭丧般的声音穿透围墙,传入黄奇志的耳朵里。 最近黄奇志刚纳了第九房小妾,此时正在小妾屋子里寻欢作乐,那哭嚎声将他吓得险些从床上摔下来。 他赶忙将衣服往身上裹,急忙穿上鞋子就冲出去喊管家来问话,管家刚派人出去打探,这会儿还没回话,哪里能知晓,只得亲自跑一趟。 等管家气喘吁吁跑到前门一看,这门外三四百号穿着破烂的灾民正嚎啕大哭。 “怎么回事?你们在门口哭什么?” 管家大惊。 一名年纪不小的婆子爬过去,用枯槁的脏手抱住管家的腿,嚎哭着喊道:“求求老爷给口吃的吧,不然老婆子要饿死在你家门口了啊!” 管家被吓了一跳,赶忙要抽回腿,不成想另一条腿也被人抱住,就连两只手也都吊着人。 “给口吃的吧,老爷发发善心吧!” 管家动弹不得,只能喊门房来帮忙。 那门房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赶到管家身边,谁知还没救出管家,自己身上也被众多灾民抱住了。 灾民们已经几个月无家可归,不仅没饭吃,更是没地方洗衣服洗澡,这身上自是臭气熏天。 被如此多灾民围着,管家和门房两人险些吐出来。 若不是有一位差役及时阻拦,将他们二人救出来,他们二人真就要被熏晕了。 管家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时,那位差役对管家开口了:“同知陈大人来访,速让你家老爷前来接见!” 那管家扭头一看,一位尚且年幼的官员正站在差役身后。 管家不敢在此地多留,领着门房转身就逃进院子里,还将门给关上了。 那些灾民一点不惜力,哭声丝毫未减弱。 管家提着衣摆几乎是一路小跑回去给黄奇志复命,待跑到黄奇志跟前时,他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老……老爷……外面全……全是灾民……” 黄奇志被打搅后失了雅兴,就在书房等着,外面的哭嚎搅得他心烦意乱,此时听到管家此言,便一拍桌子,怒道:“灾民竟敢来我黄府闹事,你叫上护院出去将他们往死里揍,看他们还敢不敢来堵我黄家的门!” 黄奇志家大业大,自是要请人看家护院。 莫说家中下人小厮,就是看家护院都有四十多人,连狼狗都养了十只,还能怕几个灾民? 谁知那管家急了:“老爷万万不可,这些灾民有几百之众,咱们的护院怕也打不过,何况还是陈同知带来的,有二三十名兵卒护送啊。” 黄奇志险些从凳子上滑下去,好在管家眼疾手快将他扶住。 黄奇志却险些气疯了:“陈同知要干什么?!” 堂堂朝廷官员竟领着灾民来围他的宅子?! 他哪儿来的兵?! 既然没法将灾民赶走,那就只能将人请进来谈了。 陈砚就这般被请进了黄府。 进入黄府之后,陈砚方才知道什么叫奢靡。 高家与之相比都只能称一声朴素。 可见盐商实在有钱,如此一来,陈砚走路的步伐都带了风。 黄奇志热情地招呼陈砚坐下,催促家中婢女上茶。 寒暄两句,黄奇志已经迫不及待开口了:“我黄某可是得罪陈大人了?” 陈砚疑惑:“黄老爷此话怎讲?” 黄奇志心里大骂陈砚装腔作势,可门外的哭丧声实在吵得他烦躁,丝毫不愿绕圈子,便直言道:“若非得罪了大人,大人为何要领着如此多人来围了黄某的宅院?” “本官也是公务在身,属实无奈。” 陈砚从怀里掏出胡德运写的那份名单递过去,黄奇志一眼就看到自己的名字,又看是胡德运的笔迹,脸色就是一变,扭头看向陈砚:“这是?” 陈砚满脸为难道:“胡大人将安顿灾民的差事交给本官,可府衙拿不出银钱和粮食赈灾,府台大人只得写下这份名单让本官前来纳捐。” 黄奇志一听就恼火了。 胡知府真是能耐,将救灾的重任推到他们这些人头上了! 心里骂归骂,面上却是苦笑:“陈大人有所不知,此前私盐猖獗,我等连盐税都交不上,又哪里有多余的银子安顿灾民?咱也就是个面上光,实际就没什么家底子。” 一个新来的同知想从他手里拿钱?一句话:没有。 陈砚眼睛一斜:“本官的面子黄老爷可以不给,胡大人和冯千户的面子黄老爷也不给?” 黄奇志一惊:“此事与冯千户又有何相干?” “灾民若饿得狠了,稍一煽动就要造反,到时候冯千户必要被牵连。为了防止此事发生,冯千户特派了将士们护送灾民挨家挨户要饭,这饭若要不到,灾民可不会轻易离去。” 陈砚冷笑站起身,一把夺过黄奇志手里那份名单:“既然黄老爷不愿给,本官就告辞了。” 丢下此话,他大跨步离开,丝毫不恋战。 黄奇志见他果真离开,就憋了一肚子气。 衙门没钱了凭什么让他出?胡知府打得一手好算盘,自己不出面,让陈同知出面,到时候真出了什么事,也怪不到胡知府头上。 这位年轻气盛的陈同知会干出什么事来谁也说不准,毕竟倭寇的尸首现今还挂在城墙上。 冯千户对付陈同知的本事没有,对付他们这些盐商的本事倒是大得很,竟还派将士一同前来护送灾民,莫不是就防着他对灾民动手吧。 若不是有兵卒跟着灾民而来,黄奇志是绝不会相信冯勇会帮陈砚的。 毕竟陈砚不久前才与冯勇起了冲突,可人都派了,也就由不得黄奇志不信。 越想黄奇志就恼恨,越想越不甘,决心一个铜板都不掏。 可那哭丧声从白天响到晚上,一直到半夜都不消停,黄奇志心烦得躺在床上根本睡不着。 到了半夜,下人来报,老太太病了。 黄奇志连夜赶过去给他娘侍疾,老太太抓着他的手就哭诉:“那些个下贱人这是要哭死我呀!” 在这封建王朝,最忌讳这些个事,就是这般巧,一向身子硬朗的老太太病了,黄奇志不由被吓出一身冷汗。 “快去请大夫!” 黄奇志赶忙呼喊。 谁知被派出去的小厮很快又回来了,这前门后门都围满了灾民,根本出不去! 第205章 狮子大开口 黄家兵荒马乱。 黄家门外。 齐耀祖小跑着来到人群后面,将黄老太太病了要请大夫的事说了。 “大人,若不让他们去请大夫,黄老太太真要出了什么事,恐怕不好收场吧?” 齐耀祖小心地规劝陈砚。 这位黄老爷在松奉可是响当当的人物,虽不是官,可他与不少大官都有结交。 要是黄老太太真因为没请大夫死了,陈大人不仅要不到钱,怕是要遭受许多弹劾。 陈砚却道:“此事与本官有何相干?灾民们只是在门口苦苦哀求黄老爷赏口饭吃,又没阻拦他们救人,真有心救人,难道不知还可翻墙?” 齐耀祖:“……” 他是说不过陈大人的,就是不知黄老爷信不信陈大人这套说词。 陈砚看了看天色,对齐耀祖道:“将剩下的麦麸都煮了分给大家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哭嚎。” 他买的十袋麦麸中午吃了一大半,剩下的怕是只有十分之一。 黄家吃晚饭时,灾民们都饿着肚子,此时已是半夜,灾民们应该都饿了,就连哭嚎声都比之前要小了。 若因此让黄家人睡了个好觉,那就是大大的不妙。 柴火是绑在马车上的,至于水早已让灾民们喝完了,不过这护城河里就是现成的水。 架锅,生火,舀水煮粥。 第一锅分给老人孩童后,继续煮第二锅。 老人孩童并非自己喝完,而是一大家子一人一口,虽吃不好,总能让肚子不饿得难受。 很快第二锅就煮得沸腾了。 因惜柴火,只要锅里的水煮开,这锅麦麸粥就算煮好了,因此第二锅也很快分到了众人的手里。 陈砚就是在此时端着一碗麦麸粥,边走边对众人道:“我知道大家喊了大半天疲乏了,你们累,里面的黄老爷他们也累。他们是富贵人,好日子过惯了,没你们能吃苦头,你们必定能熬过他们。明日是继续喝这麦麸粥,还是喝粮食煮的粥,就看你们今晚能不能哭嚎一整夜了。” 齐耀祖不愧是个好翻译,连陈砚的语气都给模仿了。 灾民们各个斗志昂扬。 他们如今只剩下一条命,为了活下去,熬也要将黄家人熬死。 本来已经饿得没有力气了,喝了些麦麸粥,浑身的疲倦就被一扫而空。 何况旁边一直架着锅煮粥呢,虽是麦麸,也香得很。 更何况连同知大人都是与他们一同吃的麦麸粥,他们还能有何不满? 为了让他们能有长久的战斗力,陈砚将他们分为三队,一队哭嚎时,另外两队或吃饭或躺着歇息。 半个时辰换一次班,退下来的那一班正好喝煮好的麦麸粥。 如此一来,众人喊得更起劲,毕竟喊完就能吃饭。 有些人竟还睡着打鼾。 锅煮了一晚上,灾民们就喊了一晚上。 后半夜是极安静的,哪怕哭嚎的人少了,声音照样响亮,足以让整个黄家人在困顿至极的情况下依旧睡不着。 不让睡觉,本就是一大酷刑。 向来养尊处优的黄家人就在经历这一酷刑。 这边的动静自是也会妨碍上黄村的百姓,可这儿又有官又有兵卒,谁敢招惹? 天一黑,就早早躲进屋子里不出来了。 于是这黄家连个外援都没有,就这般熬到天亮。 莫说黄老太太,就连黄奇志自己都觉得头疼欲裂,家中的孩童更是哭着喊着困,要睡觉。 黄奇志虽难受,却不甘心。 他就不信那些灾民能一直哭嚎。 哭嚎是极费力气的,更费嗓子,已经闹腾了半天加一晚上,那些灾民还怎么喊得动? 今天必要歇息。 可惜他错估了双方的忍耐力。 他只是为了不花钱,而灾民们要的是活命。 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更何况是一群光脚的与他一个穿鞋的拼命,他又如何能比得过? 熬到下午,黄家人均已熬不住,而黄老太太的病情也越发严重,一直哭嚎“晦气”之时,黄奇志终于又将陈砚给请进了宅子。 与精神萎靡的黄奇志比起来,陈砚实在是意气风发。 一来是陈砚年轻,才十五岁的年纪,熬一两晚根本不在话下,二来就是陈砚在如此环境下也睡了两个时辰。 当初科举时陈砚都能睡得好,在外听着那些哭嚎,他便睡得更香。 此时往屋子一坐,陈砚就颇为关切道:“黄老爷怎的脸色如此之差?要保重身体啊。” 黄奇志险些骂娘。 他为何脸色差还不是拜陈砚这个同知所赐! 被如此挑火,黄奇志也不复昨日的热情,板着脸道:“既是府衙困难,黄某也该尽一份力,家中尚有余粮十石,尽数都捐献给灾民。” 陈砚既找上门,就不会被轻易打发。 “十石恐喂不饱这些灾民,既喂不饱,他们也就不会走,此事本官也没办法。” 黄奇志脸色更难看了些:“陈大人要多少?” “黄老爷乃是捐献给灾民,本官不会拿一分一毫。”陈砚义正言辞。 黄奇志与官员打了多年交道,一听陈砚此话就知他要的必然不少。 果然,陈砚开口:“近六百灾民没有田地房屋,想要安顿好就需拨出一块空地让他们开垦,这开垦荒地少则半年,多则一年,吃的喝的都需有保障,再加上还需建房,期间花销必不小,本官体谅黄老爷不易,只需黄老爷捐银五千两,粗粮三千石。” 黄奇志呼吸一顿,瞳孔越扩越大,险些断了气。 他几乎是瞬间站起身,惊呼:“五千两?三千石粮?你胃口也太大了!” 就连胡知府也没拿他这么多钱和粮食! 陈砚却是瞬间冷下脸:“黄老爷若如此以为,此事也就不必谈了。” 起身,一甩衣袖抬腿就往外走。 那气势仿若受了奇耻大辱。 陈砚将门一打开,外面哭嚎声更大。 那架势仿若不是在讨饭,而是在咒黄家死光。 黄奇志头更痛,眼看陈砚要跨步走出去,终于还是一咬牙道:“我给!” 陈砚心一凉,坏了,开价低了。 旋即又反思自己还是对盐商的富庶缺乏基本认知。 哎! 黄老爷说到办到,黄家的管家安排小厮将粮食和银子都搬了出来。 因陈砚的马车装不下,陈砚又顺势将黄家的独轮车给要走了十辆,还要了柴火和一口锅,就在黄家门口架起锅煮杂粮饭。 当杂粮饭分到灾民们手里时,饥饿已久的灾民们合着眼泪往嘴里塞饭。 这位小陈大人说的果真不错,跟着他有饭吃! 第206章 告你去 两个锅一直没停过,煮一锅杂粮饭,这些灾民就吃光一锅,一直吃到后半夜,所有灾民都撑得动不了了,火终于被熄灭。 陈砚手一挥,除了放哨的之外,其余人席地而睡。 陈大人还是很讲信用的,让灾民们绕开了黄家的前后门,以方便黄家人进出。 待到大天亮,灾民们都醒了后,再次生火煮饭,待到吃饱喝足,就该去下一家了。 将名单摊开,陈砚一一喊名字,最后众人一合计,决定去离此三十里外的一位姓夏的盐商家要饭。 这位姓夏的盐商可谓富得流油,即便离此地颇远,不少灾民也听过他们家的事迹。 比如这位夏老爷上马车都有小厮给他当凳子,光儿子就有27个,听说往京城送礼都是用车队拉。 锅和碗筷一收,灾民们斗志昂扬地推着粮食和银子的,跟着陈大人浩浩荡荡赶路。 得知他们走了,黄奇志大大松了口气,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 “可算把这群瘟神送走了。” 想到自己送出去的银子和粮食,他的心一抽一抽的疼。 不能就这么平白无故吃亏,必要去找胡大人问个究竟。 过了两日,待家中老娘身子养好了,他就坐上马车,跑去府城找胡德运。 胡德运这几日很忙碌。 没有陈砚这个碍眼的下属在,他要肃清府衙上下。 谁有二心他就整谁,头一个被怀疑的自是聂通判。 这聂通判平时就不怎么听话,又是他去接的陈砚,肯定跟陈砚脱不了干系。 上峰想给下属穿小鞋,实在不费什么力气。 因此最近这几天聂通判过得是焦头烂额,胡德运则是心情畅快。 恰恰是在他如此高兴的时候,黄奇志找上门来。 胡德运以为黄奇志又是来给他送礼的,无论如何也要抽出空来高高兴兴接待黄奇志。 等真见到黄奇志,他人就懵了。 什么要饭? 要什么饭? 黄奇志却以为胡德运又在装傻,想将事情全甩锅给陈砚,心里就暗恨。 你胡德运可是给陈砚写了名单,怎么赖得掉? 黄奇志道:“府台大人若想纳捐,知会黄某一声就是,何必搅得黄某一家不得安宁?” 胡德运真是一肚子气没处发:“这都是陈同知私自做的,与本官何干?以你我交情,本官怎会偏袒灾民来害你?” 黄奇志能给他送银钱,灾民能给他什么? 偏帮谁这还需问吗? 可惜黄奇志已看过陈砚手里的那份胡德运所写名单,此时胡德运此言只会让他认定胡德运是想将自己摘干净。 二人自是不欢而散。 黄奇志虽是商贾,可人家是盐商,手头有的是银子,结交的官员多的是,不只你胡德运一人。 何况这松奉又不是你胡德运一人说了算。 这一告就告到了宁淮布政使石华容处,很快胡德运就得了一封石华容的训斥信。 于是这松奉府焦头烂额的人又多了一个,那就是胡德运。 这还不止,很快那位姓聂的盐商也找上门,连茶都不喝就在痛哭:“一万两纹银外加八千石粮食啊,便是倭寇抢劫也没三天就抢走这么多的!” 府台大人你真黑啊,一出手就索要这么些,那灾民用得了这么些银子与粮食吗?还不都是进了你胡德运的兜里。 胡德运被哭得一个头两个大,怎么解释这聂老爷都不信,气急之下就道:“你怎的就给了?咬死不给他们还能冲进你宅子不成?” 聂老爷一听,哦,合着你得了便宜还卖乖。 你从我兜里掏钱掏粮食,反过来还怪我是吧。 行,我治不了你,总有人治你。 于是这聂老爷成了第二个告到布政使大人面前的。 有了一个两个,很快就有了第三个。 这次胡德运学乖了,有人上门哭诉,他也跟着一同痛骂陈砚,极力安慰,并当场派人去将陈砚找回来。 可惜陈砚早换了地方,至于下一个倒霉蛋根本无法出来报信。 第三位等两天就要问胡德运人找到了吗,得到的答复都是在找了在找了。 人还没找到,第四位又找上门来了。 两人一合计,哦,合着你胡德运这是在拖延我等。 咱也不等了,告你去。 于是胡德运就过上了被人找上门哭诉,然后被告的日子。 起先还是盐商,之后变成各行各业的商贾,再往后就变成了乡绅。 胡德运扛不住了,将府衙所有人派出去找陈砚,势必要将人找到。 经过一个月的努力,胡德运终于找到陈砚,可惜那位找到陈砚的衙役自己回来了。 “陈同知让小的回禀府台大人,此地商贾乡绅都极有家国情怀,个个慷慨解囊,不久他就能筹够银钱,将全府的灾民都安顿好,让府台大人不必挂念。” 胡德运额头的青筋突突地跳,他几乎是瞬间跳起来,对着那赶回来的衙役咆哮:“让他滚回来,即刻滚回来!” 可惜等那名衙役再赶过去时,陈砚和灾民早不见了。 再找到已经是半个月后了。 不出意料,那位被抢,啊不,被要饭的乡绅已经找上了门。 等胡德运再找到陈砚时,已经是十一月初了。 衙役回禀:“陈同知说必会完成府台大人交代的任务,为府台大人分忧,叫大人不必记挂,他完成此事后就会亲自回来向府台大人禀告。” 胡德运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蹦出来:“你们去将他绑回来!” 于是分散出去找人的衙役们组成五人一队找陈砚。 此时的陈砚已经将胡德运给的名单都走完了,陈砚一想,大户们都尽心尽力了,出口就要为国为民的官员总不能空手吧? 若不走一趟,岂不是不给他们为国出力的机会? 他身为同知,必定要体恤底下的官员。 白日里官员们都在衙门办事,那肯定是不能妨碍他们办公,就去这些官员的宅子要饭,报国机会给他们送上门。 其实官员的宅院很好找,只要到了本地给百姓一把粗粮,很容易就能打听到。 陈砚就领着灾民围了源常县县太爷的宅子。 与那些盐商比起来,这位县太爷的宅院就要质朴不少,不过比其他百姓的宅院还是奢华许多的。 经过长久的讨饭生涯,灾民们的工具已经升级了,从原先光靠嗓子,到了现在多了唢呐和锣。 灾民们并不会如何用这些吹出哀怨的曲子,不过这些不重要,能弄出声响就行。 第207章 下毒 唢呐和锣一响起,再搭配哭丧越发专业的灾民们嘹亮的哭声,端的是一副鬼哭狼嚎。 源常县县太爷正要吃晚饭,外面突然传来的声响险些将他送上西天。 得知是陈同知领着灾民们来讨饭,这位县太爷脸都绿了。 本地的几位大户刚被抢……啊不,刚捐了银子和粮食,他自是知晓的,可他做梦也没想到松奉那么多商贾,竟都喂不饱这位陈同知,如今连他都不放过。 松奉临海,有盐场,此处多盐商。 又因这些盐商手头银钱多,此地便是多有倭寇来袭,还是有不少人冒险贩布匹等物来此地卖,如此一来,松奉本地的商贾大户比其他府要多不少。 他已见识那些商贾纷纷败退,自己自是不愿意受如此多折磨,便急忙将同知大人迎进了屋子,好茶好饭招待。 陈砚这些日子一直与灾民们同吃同睡,虽说如今日子好了,能吃上杂粮饭了,那也只有杂粮饭,一点油水都没有。 如今瞧着一桌子好饭好菜,那香味飘得陈砚实在馋得厉害,就对源常县令道:“你先试吃,我怕有毒。” 常源县令险些没绷住,当即就想发飙,然而陈砚下一句话就让他腿软:“前些日子就有人往我的饭菜里投毒,还没抓住幕后黑手。” 这话不是陈砚瞎掰的,而是确有其事。 半个月前就有一人趁着大家不注意往煮饭的锅里投耗子药,好巧不巧被一直盯着他的陈老虎抓了个正着。 陈砚刚去找灾民时,有好几个人煽动灾民,陈砚当即将这些人一一记住,让陈老虎什么都不用干,就盯着他们。 他就不信胡德运真就是简单让他来赈灾毫无后手。 这些人很能沉得住气,一直忍了一个月,在后半夜大家都睡下时才动手。 若换了别人,盯了一个月怕是早就放松警觉了,陈老虎却不同。 砚老爷让他盯着,那肯定要盯到底,除非砚老爷让他去干别的事。 陈老虎凭着猎人的警觉,在他一出手时就将他抓住,谁知那人竟反过来污蔑是陈老虎想投毒。 彼时刚刚要完饭,大家吃饱喝足正睡觉,放哨的人都在盯着粮食和银子,根本没注意到这边。 那人一喊,灾民们都醒来了。 灾民们都是一个地方的,虽有许多不同村,可也有同乡情,又一起受灾,苦熬多日,情谊深,自是更亲近那叫春生的人。 陈老虎虽是跟着他们,然平日就一个人坐着,与众人语言不通,自是说不了话,大家与他不熟。 何况春生说是陈老虎下耗子药,这陈老虎一个屁都不放,那众人肯定信春生不信陈老虎。 一大锅米饭是要给他们吃的,若被下了老鼠药,他们全要没命。 即便他们没吃,那也是浪费了一大锅粮食。 这可是粮食啊,怎么能如此浪费? 于是众人愤怒了,在那叫春生的小伙子叫嚣“别让他跑了”时,灾民里的青壮年就要动手去抓陈老虎。 眼看一场冲突即将发生,陈砚从人群后方走来,呵斥:“住手!” 灾民们一见陈大人来了,纷纷围过去,七嘴八舌跟陈砚告状。 就是那个虎背熊腰的坏人往锅里下耗子药要毒死他们,大人肯定会为他们做主。 来松奉三个月,陈砚已能听懂大多宁淮的土话,也能说一些简单的,只是有些蹩脚,也不妨碍灾民们听懂。 陈砚道:“这位是我的族兄,如今是我的护卫,多次救我性命。” 此话一出,告状的灾民们噤声了。 陈大人的族兄啊,那就是陈大人的亲人,此人必定是与陈大人一般心善,怎会给他们下毒? 一位年纪大些的老人道:“定是春生看错了,他一直护着咱们,哪儿来的耗子药。” 另一位青壮附和道:“也许不是耗子药,是这位老爷带的吃食,想让我等也补补。” 春生傻眼了。 那可是耗子药啊,这你们都能圆? 还有人转头来训斥春生:“你别大晚上乱嚷嚷,今儿要是冤枉了陈大人的族兄,我饶不了你!” “咱们今儿险些犯下大错啊!” “你连陈大人的兄长都敢诬赖,还有什么是你干不出来的?保不齐是你想下药,让这位陈老爷给抓了吧?” 见众人怀疑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春生心惊肉跳,赶忙给同伙那几人使眼色。 那几人也被陈砚在灾民心中的威望给吓到了,此时不敢上前。 春生发觉自己被卖了,又见陈砚已经与陈老虎说话,就知自己要暴露了。 如今陈大人还没开口,大家就已经怀疑是他放老鼠药被陈老虎发现,一旦此事从陈大人嘴里定性,大家必定会齐齐扑向他。 情急之下,春生跪到陈砚面前痛哭流涕,将他们一行人被人买通给陈大人下药的事说了。 灾民们听得大怒,离得近的一人已经一脚踹在春生身上。 若不是陈砚制止,其他人已经一拥而上了。 即便如此,灾民们依旧死死盯着春生,恨不能将他扒皮拆骨。 陈大人可是他们的救命恩人,这畜生竟然想毒死陈大人,实在不该让他活着! 与灾民们相比,陈砚就平静多了。 “谁派你来害我?” 春生这会儿也不敢隐瞒,只得将事情都说了出来,连他们的同伙也都供了出来。 就在陈砚去见灾民的前两日,有一名中年男子戴着一袋馒头在半夜找到春生等几人。 对于饿了许久的春生等人,馒头就是美味佳肴。 一袋子馒头让他们饱餐一顿之后还能一人分两个,那人又给每人分了二十两银子,并承诺过几日会有姓陈的官员来安顿他们,只要到时候怂恿灾民将其打死就是。 若灾民不暴动,就将那位陈大人毒死。 事成之后,一人还有一百两的赏银。 如此利诱之下,众人自是满口答应。 人都要饿死了,还怕什么官。 果不其然,一个当官的来了,还只带了两人。 春生等人便觉发财的机会来了,就拼命鼓动灾民们,只是这当官的嘴皮子实在利索,竟将众人给安抚下来了。 春生等人眼见鼓动不成,就想着过几日没粮食了,再鼓动众人也不迟,谁知这位官老爷竟要带他们去讨饭。 那些大户哪个不是黑心肝的?要是讨饭就能讨来,他们早就去讨了。 可陈大人真的讨来了,还让大家敞开肚皮吃饭! 春生等人都吃了个肚皮滚圆。 旋即就是每日三顿饭,顿顿吃饱,一路从东到西,从南到北,那些大户们纷纷掏钱掏粮食。 春生觉得当年没受灾时自己都没过过这种好日子,便想能一直讨饭下去。 就在这时,他的同伙们找他嘀咕上了。 “那背后的人一看就不是好惹的,咱吃了人家的粮食,要是不干活,那人绝不会放过我们,到时候只要抖搂出去,咱们都没命。” 春生慌了。 才过上好日子,他不想死。 他们将那位交给他们的耗子药拿了出来,想要给陈砚投毒。 奈何陈砚始终与灾民们同一锅吃饭,他们始终找不到机会。 毕竟这锅里的饭他们也要吃。 日子眨眼过去,眼看抢的大户越来越多,这讨饭的日子怕是要到头了,等陈大人离开,他们就再也没机会,众人也不管不顾了,就想着下到锅里,到时候他们不吃那一锅饭,至于其他吃那锅饭的人也只能陪陈老爷去见阎王了。 第208章 出钱还是出力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与乡亲们比起来,还是自己的命要紧。 于是这个晚上,春生趁着其他人休息后就动手了。 只是他没有料到,有一双眼睛始终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就在他拿出耗子药正要往锅里倒时,陈老虎当场将他抓住。 而他的同伙见势头不对就让他一个人顶锅。 春生供出同伙,那几个人咬死不认,竟还要动手将春生打死。 彼时陈砚忙着讨饭大业,并不与他们多话,直接让人将四人绑了,等事办完再好好处理。 有这些人在手,陈砚只在源常县令面前提一嘴,那源常县令崔玚为自证清白,立刻就将桌子上的菜都试了一遍,末了还笑着对陈砚道:“大人尽可放心。” 陈砚毫不客气地将一桌子菜全装进自己肚子里。 许久没吃过这么好了,陈砚是相当满足。 满足之余,难免就对灾民们愧疚起来:“本官在此大鱼大肉,灾民们却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本官良心难安呐。崔大人熟读圣人言,必也是忠君爱民之人,还望崔大人能慷慨解囊,拯救灾民于水火。 ” 若用一句话形容崔大人此时的心情,那就是后悔,十分的后悔。 他明知道这陈同知是来打秋风的,竟还备一桌子好菜招呼,岂不是主动告知陈砚自己家底子厚实? 陈同知不宰他宰谁? 崔玚到底是官场混迹多年,自知今日必要出点血,只是这给多给少就很有讲究。 给多了,钱哪儿来的?是不是平日里搜刮的民脂民膏? 给少了…… 给少了这位大爷能走吗? 如此左右为难之下,崔大人先是向陈砚哭诉一番。 “陈大人,下官俸禄微薄,光是养活一家老小就很是不易,手头实在没多少银两,否则早就给灾民捐银捐粮了,哪里还需大人跑这一趟。” 如此先摆明委屈,再意思意思掏个几十两银子,就可将这位陈大人打发走。 可惜这位崔大人终究有些小看陈砚了。 大梁朝的官员俸禄是少,可他们来钱的法子多。 就连清贵的翰林,也要写写文章拿去赚稿酬贴补家用。 至于地方官员,捞油水的地方多了去了,有几个是穷的? 真正穷的官员,诸如前朝海瑞,那该是家徒四壁,哪里住得起崔县令这样好的宅子。 崔大人实在太谦虚了。 陈砚道:“崔大人既清贫,本官实在不好强人所难,只是这些灾民如今没有住所,还望崔大人能划分一处地方安顿他们。” 你既然不愿意出钱,总要出力吧。 身为一县之尊,只要肯努力,总能将这些灾民安顿好。 可此话听在崔玚耳朵里,无异于迎头重击。 灾民岂是好安顿的? 近六百号人的住所,可不是一两套房屋能装下的,必要划出一块地方来,还要帮他们建造房屋,所花费银钱都要县衙掏钱。 让他们住下后还没完,若他们没有田地,活不下去就会去偷去抢,一旦偷抢到大户家里,又是一大麻烦。 光是想想,崔县令就心惊肉跳。 “县里的田地都有主,下官实在无力安顿近六百来人,此等重担还需大人您担着。” 陈砚叹气:“崔大人真是为难本官呐,本官一人如何能挑得起此等重担?还需你源常县帮忙分担。” 他来这么一趟,怎么能空手而回? 要么给钱,要么给地,自己看着办吧。 崔玚立刻道:“明日下官就去县衙募捐,我源常县上上下下必要尽自己一份力。” 陈砚欣慰道:“劳烦崔大人了。” 崔玚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要大出血方才能送走这位瘟神了。 这一晚,陈砚照例睡在崔府门外,并让灾民们也一同睡下,不必折腾。 既然崔县令都开口了,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要是明天崔县令拿的银子不够,大家再折腾也不迟。 虽没动静,崔县令依旧一晚上没睡好。 翌日一早,崔县令越过众多灾民前往县衙,临近午时,这位县太爷领着衙役捧着银子过来了。 整整八百两。 与那些大户相差颇大。 陈砚既不借那些银子,也不说话,只定定看着崔玚。 崔玚就猜测陈砚是嫌少。 他便又哭穷,这些银子是府衙官员们如何艰难方才凑出来,大家凑了这么些银子,陈大人您别嫌少,就拿着吧,这已经是源常县能拿出的所有了。 陈砚等他哭完穷,方才道:“虽要帮助灾民,也不可让同僚们如今艰难,银子本官就不收了,崔县令还是拨块地安顿灾民吧。” 不到一日就能掏出这么些银子,还说筹集得如何艰难,莫不是拿他当三岁幼童了? 崔县令几乎是瞬间改了口风:“下官手里倒是还有些银子,是祖上传下来的,若大人着急,下官便捐来应应急。” 陈砚摇头:“万万不可要崔大人的祖银,不可让崔大人如此委屈!” “都是为君父尽忠,怎会委屈,大人切莫再拦,下官这就去拿!” 崔玚说得是义正言辞,仿若一个可为国献身的大忠臣。 等他再出现在陈砚面前时,八百两已经变成两千两纹银。 虽没那些乡绅商贾多,能拿出二千两已是不易,陈砚也就收手。 出来面对灾民时,陈砚却并不如此前从商贾等人家中要到钱粮时出来那般欣喜。 灾民们心里直打鼓,有人就猜测陈大人没要到钱。 陈砚忧愁道:“我与崔县令商议,想将你们安顿在此地,可惜此县并无空地,不过崔县令与源常县上下一同凑了银子供大家安家。” 此言一出,灾民们心里就多了想法。 最近四处讨饭,钱粮都已经极多了,不少人也有了找地方安顿的想法。 只是陈大人兴致颇高,他们也就跟着陈大人东奔西跑,可连着跑了近两个月,男女老少都疲倦了。 今日才知晓,原来陈大人已经在考虑安顿他们,只是这源常县不要他们。 “此地不留我等,我等就去往别处,大人千万别为此伤心,伤身子。” “是啊,咱们再去别处就成。” 灾民们纷纷出声安慰,陈砚便再次打起精神:“我们去别的县瞧瞧,总有地方愿意收留你们。” 第209章 回府衙 从见到崔县令开始,陈砚就改变了主意。 这两个月索要的钱粮安顿灾民绰绰有余,接下来就该安顿他们。 不过他既然忙了近两个月,总要有些个人的收获,比如这群灾民的忠心。 想要在此地立足就必须有信得过的人可用。 如今他手上真正可用的人只有陈老虎以及齐耀祖,薛正那群锦衣卫身上还有机密任务,并不能随时供他差遣。 想要让他们为自己所用,光帮助他们不够,还需再展示自己为他们做的努力。 譬如他极力想要安顿他们,却屡屡受挫,最终历尽艰辛,终于将他们安顿好。 前世娱乐圈偶像有种行为就是“虐粉”,此过程虽会损失一批粉丝,可留下来的都是“死忠粉”,陈砚借用的就是这种手段,得一批“死忠粉”。 陈砚接下来要做的,就是领着他们去各县的县衙走一趟,希望那些县令都能如崔县令般多给些银钱。 若有县令愿意划出一片地安顿灾民,于灾民而言就是大大的幸运了。 陈砚就这般带着灾民们连着走了四五个县,毫无意外都被拒绝了。 不过陈砚手里的银子又多了不少。 转眼就到了十二月,便是松奉地处南方,也开始冷了。 灾民中有不少老人孩子,多月长途跋涉,早已疲惫不堪,也该安顿下来,给他们准备御寒的衣物。 不过陈砚并未私自做主,而是将几位威望极高的灾民请来一同商议。 究竟是继续去其他县转转,还是先跟陈砚回府城,还需他们拿主意。 那几人听得心里也着急。 灾民中除了他们的家人外,还有同村同族的人,都沾亲带故的,早就知道大家的难处,此时再听陈大人提起此事,众人心里更是沉闷。 “小的看就算将各县都走完,也没人愿意收留咱们这么些人。” “小的琢磨着也是这么个理儿,不如跟着大人去府城。” “小的听大人的,大人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众灾民对如今的形势毫无头绪,便想让陈砚拿个主意。 经过几个月的相处,在他们眼里,这位陈大人就是文曲星下凡来救他们的。 到了此时,陈砚也就不再推辞,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这些日子走了不少县,我也看出来了,没有县能接收你们这么多人。” 此话一出,众人难掩失望。 这县里的地都是有主的,哪里会愿意平白无故分给他们这些灾民住? 可是没有田地,他们就是无根浮萍,四处漂泊。 终归是过了今日没明日。 “府城内也安顿不下你们这么多人。” 陈砚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如一记铁锤,将众人的心锤到了谷底。 府城都是高门大户才能立足,他们这群灾民能有什么营生? 如此一想,最近几个月吃喝不愁的好日子就觉得极遥远。 “本官想与府台大人商议一番,此前安置你们的那座山还给你们住,你们沿着山建房开荒,也能有个落脚的地,往后世世代代有地能种。” 陈砚这话一出,低下头的众人“刷刷刷”抬头,眼中先是惊讶,旋即是欣喜,再到后来就变成了担忧。 那胡知府并不想理会他们,又怎么把山分派给他们住? 有灾民提出自己的担忧,陈砚诚恳道:“本官尽力试试,无论如何也要将你等安顿好。” 从那一波波找来的衙役口中,灾民们早就知道胡知府对陈大人很不满,还要抓陈大人回去,此次陈大人回去就已经很危险,胡大人又怎么能如陈大人的意? 陈砚只道:“尽力而为。” 听陈大人的准没错。 于是近六百灾民跟着陈砚浩浩荡荡回了府城。 守城的兵卒本要拦下那些灾民,陈砚给将领塞了块银锭子,灾民就成了陈大人的“随从”,顺理成章地进入了府城。 陈砚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将灾民们带到了府衙门口。 近六百号人,足以将府衙附近一条街道堵个水泄不通。 陈砚整理了官帽,跨进离开多日的府衙大门,遇上了分开没多久的衙役们。 陈砚自是要好好打个招呼,大伙儿工作辛苦了,这银子拿着给大伙儿喝个茶。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衙役们得了好处,自是要向陈砚透露一些消息。 譬如府台大人最近如何焦头烂额,府台大人被上头叫去七八回,又譬如府台大人要抓陈同知。 对于胡知府要抓自己,陈砚那是门清。 毕竟府台大人派来的衙役,他都要用钱打发。 真是花了不少钱呐。 陈砚笑着拱手:“多谢。” 衙役们却是神秘兮兮:“同知大人千万莫要告知他人是我等说的。” 陈砚又掏出银锭子递过去:“那是自然。” 又得了银子,几名衙役自是欢喜异常,寒暄几句就急着去分钱了。 大梁衙役没有俸禄,每年可领取三四两银子的工食银,如此微薄的收入很难养活一家老小,于是就有各种手段捞钱。 府台大人的命令在银钱面前也是可以违逆的。 所以最重要的,就是要手头有钱。 恰恰好,最近的陈砚富得流油,几个月讨饭下来,他已有了二十八万多两纹银,粮食二十二万多石。 胡知府就算家中资产比他多,舍得拿出来吗? 那些衙役背地里会向谁靠拢,简直一目了然。 陈砚意气风发敲开了胡德运的屋门,朗声道:“府台大人,下官要饭回来了。” 桌案后的胡德运抬起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脸上尽是沧桑。 陈砚大惊:“几个月不见,府台大人怎的憔悴至此?” 胡德运鼻孔喷出热气,双眼直直盯着陈砚,再不见此前的从容镇定。 他一拍桌子,怒声问道:“堂堂朝廷命官,竟对百姓敲诈勒索,你将朝廷颜面置于何地,将君父颜面置于何地?!” 这几个月,整个松奉被陈砚闹得可谓鸡犬不宁。 身为松奉知府,胡德运过的可算是水深火热。 他每日都要琢磨上百次该如何收拾回来的陈砚,每日的怒火都在交叠,如今终于对上陈砚,他的怨气已要掀翻屋顶。 第210章 你要饭要到我的头上来了? 可是陈砚接下来的话让胡德运更是怒不可遏。 只见陈砚镇定自若道:“下官遵府台大人之令,只向名单上的乡绅富户要饭,并未对其他百姓百姓敲诈勒索,还望大人切莫听信他人的挑拨之言。” “本官何时下令让你去向乡绅富户纳捐?!” 陈砚道:“大人将赈灾一事交给下官,又告知下官府衙无钱无粮,让下官领着灾民自行解决,又特意给下官写了一份名单,大人之意,难不成不是让下官去找乡绅富户们帮忙?” 胡德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名单不是陈砚要的吗? 无钱无粮让陈砚去救灾,那是为了将他逼入绝境,怎的就成他指使去要饭了? 盛怒之下的胡德运根本没细想,为何陈砚一口一个“要饭”。 堂堂官员如何能行“要饭”之举?权力在手,只需找来乡绅富商们“纳捐”即可。 也因此,胡德运未及时更正此等说法。 胡德运将桌子拍得“砰砰”响:“一切都是你个人所为,与本官毫无干系,你莫要想将此事赖到本官头上!” 他得罪不起整个松奉的乡绅富商。 陈砚一改此前镇静,声音也陡然拔高:“既然大人决心将得罪人的事推到下官身上,下官也认了,为了大人能全身而退,这救灾一事大人往后莫要插手了。” “此事乃是你个人所为,本官必不插手。” 胡德运几乎是毫不犹豫就接了话。 此事就是个大麻烦,他恨不得自己与此事离得远远的,又怎会牵扯进此事里? 陈砚收的银粮不少,他也眼热,可他更怕陈砚将银粮送到他面前。 他还没活够。 今日发难,一来是最近多方重压险些将他压垮,对始作俑者陈砚恨之入骨,直接发泄。 这二来,就是要极力与此事划清界限,万万不可深陷其中。 既然陈砚主动承担了此事,那就让陈砚一人扛着。 胡德运已然达到目的,就不愿再看到将他推入如此绝境的陈砚,语气也带了嘲讽:“本官是管不了陈大人了,陈大人忙你的救灾大事去吧。” 陈砚并不走,而是道:“为了抗灾,松奉上下一心,无论官绅还是商贾,皆是出钱出力,大人身为松奉知府,既不想出力,总要出些钱吧?” 胡德运的怒容变成了震惊:“你要饭要到我的头上来了?” “各县县令均有捐款,大人若执意不出钱出力,下官也不勉强。” 陈砚垂眸,如同一根柱子站在衙房中间。 整个松奉上下都捐了,你不捐? 你不捐就是落人口实。 想要撇清关系,你就要大捐特捐,要成为最大受害者,否则你就是既得利益者,表面让下属背锅,背地里谁知道是不是那些钱都落你口袋里了? 想要跑? 先大出血再说。 胡德运气得头晕,指着陈砚半天大口喘气,竟说不出话来。 等缓过气来,他才咬牙切齿道:“好,本官捐!” 此时柱子陈砚又开口了:“各县县令捐款多为二千两三千两,大人您捐多少?” 好不容易气顺了的胡德运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 底下这些人竟舍得拿出二三千两来捐款?! 若是一两个人也就罢了,底下的人都出了这么多,身为他们的顶头上司,只能多不能少。 当着陈砚的面,他当然可以哭穷。 自己一向公正廉洁,只有俸禄收入,能有多少银子捐款。 可底下的人知道他的底细,那些乡绅豪商知道他的家底不菲。 合着你逼着大家捐那么多钱,你自己就洒洒水,这是忽悠谁? 胡德运就这般被陈砚架了起来。 他要是真拿那么多银子出来,岂不是摆明了他贪污受贿? 陈砚此人极其狡诈,一旦被其抓住把柄,必不会善罢甘休。 胡德运沉默良久,依旧不曾想好如何处理,反倒是陈砚开口了:“府台大人是有何难处?” 这就是给胡德运递台阶了。 原本对他怒不可遏的胡德运突然就与陈砚“交心”了:“陈同知虽来此地不久,也该知晓咱们府衙的难处,知晓本官的难处。这府衙上上下下都想尽自己一份心力,奈何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银子。” 陈砚道:“若非如此,也不需下官出门要饭以赈济灾民,只是松奉上下一心,府衙总总不能没付出。不瞒府台大人,下官手中的银粮已够安顿灾民,只差容纳如此多灾民的住所,不知大人能否在府城腾出些空房屋让他们落脚。” 胡德运被气得险些要跳起来骂陈砚。 将灾民安顿在府城?亏他陈砚想得出来! 府城是什么地方,那是官吏们住的地方,是士绅的府邸所在,是书院文人等的汇聚之城。 多数乡绅士族虽不住在府城,然府城有他们的宅院,有他们读书求学的后代。 乡绅士族的当家人们多数喜欢住在祖宅,毕竟那里是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是族人所在。 他们可吞并土地,依照个人能力将祖宅修建得气派无比,雄踞一方,向族人与十里八乡展示自己的实力。 在外混得再好,祖宅修不好也是白搭。 正因这些当家人喜欢住祖宅,才能让陈砚一路要饭过去。要是都住在府城,只要一告状胡德运就能让人将陈砚给弄回府衙。 府城这等重地,岂是用来安顿那些灾民的? “府城住所都是有主的,本官也是无能为力。” 见胡德运不愿意,陈砚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了一步:“府城不行,就在城外为他们单独划出一个村子来,再多弄些田地让他们耕种,如此也可安顿。” 胡德运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 他去哪儿划耕地给这些灾民? 真要是能弄出来,士绅们早就吞并了,还能便宜灾民? 陈砚脸色一沉:“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府台大人干脆将他们丢回山里,还救什么灾。” 如此提议却让胡德运眼前一亮。 这倒是个主意。 那座山离府城不远,原本植被很茂盛,是一位姓甘的盐商所有。 因他得罪了徐鸿渐,被松奉上下针对,生意一步步被蚕食,日子难以为继之时,就要卖掉那座山,可惜没人愿意出手买下,那姓甘的盐商走投无路,带着一家老小山上自焚。 除了人被烧死外,整座山都被烧得精光,已经没了价值。 近些年虽长出了不少树,因太小只能当柴火,众人犯不着为此犯忌讳,这座山也就一直挂在府衙名下空着。 第211章 动手 胡德运当即拍板:“就将南山划给灾民落脚。” 闻言,陈砚大怒:“将他们赶上山,他们靠什么养家糊口?” 这下轮到胡德运心情大好了:“他们可以上山打猎,可以砍柴去卖,这赚钱的营生想找还是很多的。” 陈砚却是气急败坏:“他们靠种地,哪里会打猎?给座山还不如给荒地,他们开了荒后就是自己的地,子子孙孙都能靠此养活自己。” 陈砚如此失态,让得胡德运颇为得意,也就越发坚定:“能划给他们一座山已是不错了,以陈大人手里的钱粮,莫说养活五六百灾民,就算五六千也够了。” 对于陈砚手里的银粮,胡德运是极眼红的。 他在知府的位子干了近十年,也没捞到这么多银子。 一想到陈砚是打着他的旗号大贪特贪,胡德运就恨得牙痒痒,必然不能让陈砚好过。 还想要荒地? 即便有也不能给,不然就是送给陈砚一大政绩。 就一座烧得半秃的山,看你要不要。 陈砚被气笑了:“既然府台大人让下官安顿灾民,下官也就照办了,望大人以后莫要后悔。” “陈大人莫要意气用事,你若是能将灾民安顿好,也是有利于松奉的,本官自是欢喜,又如何会后悔?” 胡德运又打起太极。 陈砚一怒之下,走到案牍前,夺过胡德运放在笔架上的毫笔,蘸墨写下一份任命陈砚安顿灾民,往后任何其他人都不可插手的任命书,又将笔往胡德运面前一递:“胡大人签字吧!” 刚刚吃过那份名单的亏,胡德运是不肯签下这份名单的。 陈砚倒也有法子:“若大人不愿下官办此事,今晚下官就将银粮尽数送到大人府上。” 胡德运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不仅签了自己的大名,还在上面盖上官印。 此事就交给陈砚继续办了,得罪全府上下的锅也要陈砚背着。 陈砚夺过任命书后,领着灾民们在府衙落户在南山。 许是太过愤怒,陈砚竟逼着府衙户科的吏员将南山的地契也给了这些灾民。 那吏员不敢擅自做主,将此事上报。 分管此事的恰好是蔡通判,一听是陈砚要的,当即就拒绝。 能帮陈砚添堵,他求之不得。 谁能料到陈砚竟冲进了他的衙房。 “府台大人已将南山给灾民们居住,你为何阻拦?” 蔡通判头一仰,很嚣张道:“给他们落脚已是不错了,若南山给了他们,怕是下次受灾,他们连山都给卖了。” 此话就是在嘲讽灾民们卖房卖地只为一口吃的了。 本地年年受灾,灾民不断,麻烦也不断,本地官员一向不待见这些灾民,平时说起来也是毫无顾忌。 蔡通判此时所言与往常无异,可今日他吃到苦头了。 只见那还没他高的陈砚一拳对着他下巴打来。 蔡通判下巴传来一阵剧痛,下牙猛磕上牙,整个人都被打懵了。 陈砚并未给他醒神的机会,一脚踹在蔡通判的肚子上,蔡通判弓腰捂着肚子,五官因痛苦而皱在一起。 陈砚对着蔡通判的后背一阵猛揍,蔡通判毫无还手之力。 其他衙房的官员听到动静赶来,看到的就是陈同知与蔡通判打起来了。 哦不,是陈同知单方面殴打蔡通判。 众人都惊呆了。 他们往常即便有不合,也是背地里使阴招,或者当面吵几句,哪里会动手? 而陈砚不仅打了,还毫不留情。 明明那蔡通判比陈同知高,比陈同知胖,面对陈同知的铁拳却毫无还手之力。 蔡通判想挣脱,却发觉看着极瘦的陈砚力气极大,能毫不费力地将他压制。 蔡通判只得大吼:“快救我……嗷!” 后背被肘击,疼得他一下趴到了地上。 听到动静的胡德运赶到后,看到衙房内的情形,惊骇大吼:“住手!成何体统!” 蔡通判一看到胡德运,就犹如看到了救星般要往胡德运那边跑。 上峰来了,陈砚倒也规矩了,趁着蔡通判挣脱他冲向胡德运时,一脚踹在蔡通判的膝盖窝上,让蔡通判摔了个五体投地。 衙房里是可怕的寂静。 堂堂三元公,五品同知竟撸袖子打下属,简直闻所未闻! 胡德运再忍不住大喝:“此处是府衙,不是市井!” 蔡通判终于爬了起来,顶着红肿的一张脸跟胡德运控诉:“陈同知竟对下官动手,还望府台大人为下官做主!” 或许是太过气愤,以至于说话时过于用力,疼得他捂着左边脸嘶凉气。 鼻孔的血被其手背一抹,弄得半边脸都是。 如此凄惨,实在让人心生怜悯。再看始作俑者陈砚,竟毫发无损地站在原地,胡德运自是将矛头对准陈砚:“你为何对蔡通判动手?” 其他官员也纷纷怒视陈砚,仿佛只要陈砚给不了能说服他们的理由,他们的唾沫星子就要将陈砚给淹了。 陈砚左手握住右手腕,右手握拳在半空慢慢旋转,以缓解手腕的不适,脸上却是怒气未消:“蔡通判乃是朝廷命官,竟敢嘲笑灾民失了屋舍土地,若依蔡通判所言,这天下灾民活该饿死,活该没地方住?” 众官员的愤怒一凝,旋即纷纷转头看向别处。 他们虽厌恶灾民麻烦,却不敢真说出“灾民该死”这等话,一旦传扬出去,莫说仕途,就是在士林中也会声名狼藉。 胡德运低头盯着蔡通判:“你可有说过此话?” “下官从未说过此话啊大人。” 蔡通判深知此间的利害,无论如何也不能认。 “陈同知一向擅长狡辩,这些都是他凭空诬陷下官之词!” 胡德运阴沉着脸盯着陈砚:“蔡通判此话并无他人听见,陈同知打人,在扬众人尽数都看到了,陈同知还有什么话可说?” 这是要集体作伪证了。 真是上下一心。 胡德运此人虽擅长推诿,却能将手下驯服至此,实在让人钦佩。 陈砚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或幸灾乐祸,或得意,或暗喜,只有那聂通判面露不忍。 收回视线,陈砚又对上胡德运:“本官赈济灾民时,险些被人下毒谋害,本官已将几人捉拿,相信只要动刑,他们熬不住必会指出究竟是何人要置本官于死地。” 最后一句话已是阴恻恻,让一众官员心惊肉跳。 谋害朝廷命官,这等罪名可是“十恶”重罪,鬼知道陈砚的“严刑拷打”之下,那些人扛不住会胡说些什么。 此事谁敢惹火上身。 胡德运的脸色也是变了几变,旋即盯上了蔡通判,几乎是怒喝:“你可曾慢怠灾民?” 不等蔡通判答话,陈砚一字一句道:“是嘲笑灾民。” 胡德运眼皮一跳,再次开口,声音比此前更严厉了几分:“你可曾嘲笑灾民?” 蔡通判浑身抖了抖,知晓今日不会有人帮他,且都不敢惹陈砚,他只得将此事认下。 第212章 立威 官员们即便不将灾民当人,那也是放在肚子里的,如今公然嘲讽,定然是不行的。 胡德运当众训斥蔡通判,用词极为辛辣。 堂堂通判,知府的副手,当着众多官员被训斥可谓是颜面尽失。 蔡通判自是愤恨不满,却死死咬牙忍了下来。 可惜陈砚并不愿意就此放过他:“如此就完了吗?” 众人惊诧,不过就是说了那么一句不中听的话,如此落同僚脸面已是结仇了,这陈同知竟还嫌不够? 就连胡德运的脸色都沉了几分:“陈同知,得饶人处且饶人。” 都是同僚,抬头不见低头见,该给的脸面要给,将人得罪狠了,往后想要办事就会处处收到阻挠。一旦失势,那些得罪过的人就会上来狠狠踩上一脚。 可惜这些陈砚全部都不顾忌。 他不得罪蔡通判,办事时蔡通判就不卡他了? 从他来到此地,府衙上上下下都以他为敌。既都是敌人,那还怕什么得罪。 他要做的,就是杀鸡儆猴,让人知道他陈砚就是个疯子,谁敢朝他呲牙,他就咬死不放。 蔡通判既然撞上来了,他正好用此人来立威。 “蔡通判可曾饶过灾民?蔡通判坐于衙房,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有朝廷俸禄养着,哪里知晓灾民没地落脚就会成为流民,成为流氓。我等是食君之禄,可这国库的银两也都是百姓交的赋税,各位都是百姓养着的,蔡通判今日干这等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之事,各位也觉得他无错?” 陈砚这番话可比胡德运训斥蔡通判的话语难听许多,最后还反问众人,惹得众人噤若寒蝉。 这三元公的嘴皮子实在可怕,若与他对上,怕不是他们就成了那不忠不义之辈了。 原先还想帮蔡通判说两句好话的众官员此时恨不能缩成一团。 可惜陈砚并不放过他们,还点上名了:“聂通判以为蔡通判该不该罚?” 蔡通判愤恨怒喝:“陈砚你休要太过分!” 已是直呼大名了。 大梁朝惯例,文人一旦有了字,熟悉之人私下均会以字相称,即便不相熟,也会有代称,若私下直呼其名,无异于骂人。 陈砚转头看向蔡通判:“今日就叫你见识什么叫过分。” 说着,举起拳头对着蔡通判就砸去。 蔡通判大惊,赶忙往胡德运身后躲,丝毫不顾及为官者的气节。 实在也是被打怕了。 这陈砚人不大,力气着实不小,拳头砸下来,他险些以为自己的骨头都要被打断了,哪里还愿意再受他一拳。 胡德运脸色铁青,恨不得将蔡通判直接从身后拽出来。 他一怒之下,只得问陈砚:“你究竟想如何?” 终于说到重点了,陈砚也毫不客气:“蔡通判办事敷衍怠慢,府台大人在今年的考课上要对他下才力不及的评语。” 此言一出,众低头的官员纷纷抬头看向陈砚,眼中满是惊愕。 每年知府都要对下属官员进行考课,一旦写下负面评语,会直接影响官员的仕途。 一旦“才力不及”的评语交上去,蔡通判轻则升迁无望,重则降级,甚至调往闲散衙门坐冷板凳。 陈同知太狠了! 胡德运脸色可谓阴沉如水。 这是直接断了他的人的前程,更何况还是通判如此重要的位置。 在大梁的地方官员体系中,通判虽为知府的副手,实际是归中枢管辖,有监督弹劾知府之权。 如此重要的位置,自是要放上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人才可安心。 若护不住蔡通判,下一个派来的通判会不会跟他惹麻烦? 还有一层,如果他连蔡通判都护不住,其他官员定然会认定知府护不住他们,他对府衙众人的掌控就会被削弱。 这是胡德运绝对不能容忍的。 “陈同知,蔡通判不过是说错了一句话,事情必定是会办的。本官既已将南山给了灾民们住,此事必能办成。” 胡德运说完,回头对蔡通判怒喝:“还不抓紧去办?!” 蔡通判此时已经被吓着了,被胡德运一吼才回过神,赶忙冲向自己的案牍办事。 陈砚冷笑一声:“蔡通判记得加一句,南山凡是灾民开荒的地,便归他们所有。” 蔡通判只是话语有失,只要今日将此事办了,就不算大错,既然胡德运要保,大可趁机为灾民谋得更多实际利益。 蔡通判抬头看向胡德运,胡德运无奈地点了下头表示默认。 若他不同意,以陈砚这疯狗一样的行事,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 最让胡德运担忧的,是陈砚手里拿着的那几个人。 不过就是一座没用的山,给了灾民也好与陈砚商议那几个胆敢谋害朝廷命官的人。 蔡通判很快帮灾民们落户,相关文书等也都办好。 陈砚接过这些检查无误后收起来,转身要走,却被胡德运喊住。 “那些歹人竟敢给陈同知下毒,必要严查,府衙中刑名之事归聂通判管辖,陈同知将人移交给聂通判严审吧。” 将人交给府衙中专门管刑罚的聂通判是有理有据的,加之刚刚他还同意了陈砚的条件,陈砚也该交人。 毕竟他是知府,是管辖陈砚的,上峰开口,陈砚也该交人。 可惜陈砚的回复让胡德运大失所望:“这些人交给聂通判,一旦被幕后之人灭口,谁可担责?” 官大一级压死人,那也是因为上峰能给下属穿小鞋。 他陈砚穿小鞋穿习惯了,根本不怕。 《大梁会典》规定,五品以上官员的任免处罚必须经过中央,恰好,同知为五品官。 胡德运被当众拒绝,脸挂不住,又不能当众威胁陈砚,只能怒甩衣袖离去。 年终评语,他定要给陈砚一份负面评语! 其他官员心中已然认定这位陈同知要毁了。 为官者不可锋芒太盛。 面对投过来的各种幸灾乐祸的眼神,陈砚一概不理,抬腿就走。 有胡德运护着,今天搞不掉蔡通判。 不过他也不能让胡德运这帮人好过。 陈砚的马车就停在府衙门口,车辕上除了陈老虎,还有位许久不见的人物——薛正。 不愧是锦衣卫,他才回府衙就能得到消息赶过来。 陈砚心里赞叹之余,又很羡慕天子的情报系统。 也因此,陈砚对这位薛百户很热情:“薛护卫今日怎有空来此?” 薛正跳下马车,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了陈砚一番,方才道:“陈大人闹出如此大动静,怕是有人要对大人不利。” 陈砚颇为惊讶:“薛护卫竟还不知本官被下毒一事?” 看来还是他高估了锦衣卫的情报搜集能力了。 第213章 诡计 陈砚不禁有些失望。 这后面一句话他是没说出口的,不过只前面一句话就让薛正瞳孔紧缩,立刻追问详情。 听完原委,薛正声音冷了几分:“将那些人交给我。” 他除了机密要务外,还有个重要任务就是保护陈砚。 此前因被急事绊住,陈砚出城赈灾时他并未跟随。 毕竟是去附近见灾民,当日就可回。 最要紧的,还是有陈老虎相护。 陈老虎箭法之精准,薛正是见过的。 加之陈老虎孔武有力,动作迅猛,可谓天赋异禀,寻常人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若有事,陈老虎可保陈砚短期没事,谁能料到陈同知此一去就是几个月。 再一见面,就得知被下毒一事,薛正自是要审出幕后主谋。 陈砚推拒了:“他们连幕后之人是谁都不知道,交给你等无用,反倒把你们暴露了,实在不妥。” 府衙上下已尽数知晓春生等人的存在,必然盯着那些人的去处。 一旦人莫名不见,言官必会弹劾他。 这松奉上上下下,乃至整个徐门一派都在等着抓他错处,为了脱身,只能暴露薛正,到时薛正的任务也就难完成了。 “你待如何?” 薛正见陈砚脸上并无恼怒之色,又隐隐有狡诈之色,就知他必定有了诡计。 陈砚笑道:“此行除了本官外,还有卫所将士一同前往赈灾,那些人究竟是给本官下毒,还是给将士们下毒犹未可知,既然本官审不出来,那就送给冯千户审。” 薛正眸光微闪,目光就落在陈砚的头顶。 陈同知此生怕是难长高了。 全长心眼去了。 陈砚就这般被他的眼神刺痛,当即决定要继续喝御医所开的汤药。 在翰林院时,陈砚下衙后就能清闲地喝药,加之运动晒太阳,他估摸那半年他长了有六厘米。 来了松奉后,他便顾不上喝药,加之南方饮食日照等,这几个月便没怎么长了。 此时被薛正一个眼神提醒,他深深担忧起自己的身高。 一想到想在此地立足,要比读书时更忙更累,可以预见未来三年都不会怎么长。 错过这几年,往后就算休息也长不了多高,他心中就生起怒气。 这股怒气是要发泄的,于是冯千户就成了他的发泄目标。 既然要送人过去,那就要大张旗鼓,要让整个松奉的官员都知道给他下毒的那几人送到卫所了。 陈砚特意带着几百号灾民,押着春生等人跨过半个松奉城,将人送到卫所。 为了能走得慢些,陈砚连马车都不坐,一身官服走在众人前面。 如此浩浩荡荡,必然引得不少百姓的注意。 有人互相探听究竟是何事,很快就有人得到了消息,原来是这些人混迹在灾民里,往救灾粥里下毒,要毒死救灾的陈同知和护卫灾民的将士们。 不过此次百姓知晓没什么用,要的是松奉大大小小的官员们都知晓,所以陈砚并未特意派人告知百姓。 至于百姓如何知晓? 那就是灾民们为陈大人鸣不平。 陈大人拼尽全力救灾,险些被人害死,如此不公之事他们如何能忍,必要一路与其他人诉苦,并还要加上一句:“陈大人是好官!” 为了救灾,陈大人没地方睡没饭吃,还得罪了松奉的乡绅商贾,所以才有人要害他。 陈砚的好名声就这般传出去了。 再有人一提,就是那位杀了一百六十多倭寇的官老爷,救了许多人的命,那些倭寇的尸首在城墙上都被吹成人干了才放下来。 解气,实在解气。 不少百姓便跟着陈砚一同前往卫所,于是这队伍越来越长。 如此大的动静,自是很快报到冯勇耳朵里。 冯勇有些懵:“有人下毒害他,他该把人送去府衙审理,送我卫所来作甚?” 他们卫所又不审案。 下属道:“守着灾民的那四十多人当时也跟他们在一处,毒是下到锅里的,究竟是为了毒害陈大人,还是为了毒害跟随而去的将士们,便不得而知。” “肯定是毒他陈砚的,谁会来毒害一群当兵的……” 话说到此处,冯勇话就顿住了。 还真有人会毒害当兵的,那就是倭寇细作。 陈砚这是给他送军功啊。 陈砚怎会如此好心? 自悬挂倭寇之后,冯勇就与陈砚撕破了脸,陈砚当然不可能这么好心。 此事肯定有诈。 可到底有什么诈,冯勇又想不明白。 他打仗虽然不行,好歹也是个武将,比不得朝堂上那些八百个心眼的老狐狸们。 自己琢磨不透,就叫了几个亲信来一起想。 一听有军功,这些人就顾不得有什么诈了。 送上门的肉哪有往外推的道理? 叫别人瞧见了,还以为咱连这种肉都不敢吃。 收,必须收。 咱有兵,还怕这位无权无势孤身一人的陈同知? 冯勇被亲信们这么一鼓动,也是心动不已。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他怕什么。 即便是抓住几个细作,也不是什么大功,可这涉及一个脸面问题。 这么点胆子都没有,还怎么压得住底下的人。 于是在陈砚将人送到卫所时,冯勇虽没出面,依旧让下属将那几人给收了。 接下来就简单了,等陈砚一走,他们再上奏时夸大一下,因抓住这几名细作,原本要进犯松奉的倭寇被逼改变了登岸方位,如此一来,这功劳就大了不少。 当然,冯勇还未来得及实施,知府胡德运就在半夜找上门要人。 冯勇自是不愿意,这人可是陈砚当众送来的,让胡德运带走,别人会怎么看他。 胡德运急得跺脚。 真是有勇无谋的匹夫! “你若真如此上报,到时候陈砚再弹劾你,这功劳也变成虚报战功的罪行了!” 冯勇道:“人是陈砚送来,百姓都知这些人乃是给我军将士下毒,他若真弹劾,也要把自己搭进去。” 眼见忽悠不了冯勇,胡德运情急之下终于说出了实情:“那些人是去给陈砚下毒的,若你一审,他们咬死你我,亦或者其他什么人,麻烦就大了!” 冯勇听明白了,这些人是胡德运派的。 胡德运这是怕那些人胡乱攀咬,将他给咬出来。 第214章 祸害 胡德运确实是这般想。 他自是没有亲自露面,派去的人也没想透露过他的身份。 可这些人在陈砚手里多日,鬼知道这小子干过些什么。 还有,为什么陈砚不将人送往府衙,反倒送到卫所来? 以陈砚的狡猾,此举背后必藏有后招。 若以前胡德运还因陈砚年轻而有些看轻他,连着几次交锋都输给陈砚后,胡德运就深知陈砚极不好惹。 绝不可轻视陈砚的一举一动。 因此,胡德运连夜赶来,要将人带走。 谁知冯勇此时却是铁了心不愿,胡德运好说歹说他都不愿意。 胡德运一气之下,直接问冯勇:“你究竟要做甚?” 明明冯勇也被陈砚落了脸面,怎么就被陈砚牵着鼻子走? 冯勇也不绕弯子:“让你将人带走,我的脸面往哪儿搁?” 他乃是千户,手下领着一大帮人,要是连人都留不住,以后还怎么领兵。 何况那些人是给将士下毒,就算要弄死,也该他冯勇弄死,此事绝不可让胡德运干。 “你大可放心,明日他们就会死,谁都攀咬不出。” 不就是杀几个人,实在简单。 胡德运见他实在不肯放人,即便心里再不安,也只能忍了。 只要人死了,事情就再也无法暴露了。 如此想着,胡德运只能离开。 翌日冯勇果然当着将士们的面将春生等人尽数砍了脖子。 在军中,杀死几个人实在不是什么大事。 临死前,春生等人嘴里塞着大木棍,只能惊恐地盯着大砍刀落下。 头落地后,还能看到自己大流血的身体。 已经死了的人,会不会悔恨无人在意。 冯勇依旧还是将这几人上报去请功了,此事以为就这般过了,谁知很快他就体会到了胡德运的痛苦。 陈砚虽带了兵卒与灾民一同去讨饭,可大家的愤怒点主要在胡德运写的那份名单上,加之陈砚是胡德运的下属,众人就冲着胡德运一人去了。 可冯勇公然承认派了兵卒去保护陈砚和灾民,还将害陈砚的那几人给杀了,这不就是如陈砚所言,冯勇也参与了逼捐之事? 你冯勇够嚣张啊,等告了你看你还嚣不嚣张! 这不,原本往布政使司跑的众人,如今也要往都指挥使司跑,就不信告不倒你冯勇。 莫说乡绅们在朝堂里关系盘根错节,在地方上极有地位;就连这些商贾的关系也是盘根错节,于是冯勇也被训得灰头土脸。 冯勇就这般被拉下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到了此时,胡德运才松了口气,原来此事是冲着冯勇去的,与他无关。 转瞬,胡德运又后怕,还好当时冯勇没将那几人给他,否则“逼捐”一事只有他一人背锅,如今有个冯勇帮忙分担,他的压力就小多了。 两人再次相聚,已是十二月中旬。 众人再次出现在那间屋子里,其他人对胡德运和冯勇二人可谓怒目而视。 两人不敢多话,找了个角落坐下。 他们想隐藏起来,别人却不会如他们冤。 屋子传来一声冷哼,一人率先发难:“二位最近捞了几十万两,日子过得舒坦吧?” 冯勇怒声应道:“那些银子我一个铜板都没瞧见!” 这话他已经说了许多次,可惜没人信。 都亲自派人跟着去捞钱了,也由不得他狡辩。 眼见众人怨气沸天,胡德运知躲不过去,终究还是开口:“做生意要的是长长久久,我等怎会对你们动手?此事皆是那陈同知陈砚个人所为,银钱也都在他手里,他连我都逼捐了。” “哼,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为了脱罪做戏给我等看?” 其他人听见此话,各个义愤填膺。 一向是他们搜刮他人钱财,他们何曾吃过这等大亏,银粮损失暂且不说,脸面都丢尽了! 有不少人能想到是那陈同知借机拉胡知府和冯勇下水,可吃了这么大的亏,这火气总要有个发泄。 胡德运和冯勇就要承担他们的怒火。 谁让他们一个写名单,一个出兵? 因此无论二人如何解释,他们都不信。 就在二人快要承担不住时,谢先生进来了。 “此事暂且搁下,当务之急是我们的生意。” 有谢先生开口,众人才压下怒火。 正所谓宰相门前三品官,谢先生虽没官职在身,他背后的人他们还是不愿意招惹的。 胡德运赶忙道:“上下都已安排好,不会有差池。” 谢先生问胡德运:“如何避开陈砚?” “他如今在南山安顿灾民,到时只需弄出点事就可拖住他。” 若是以往,胡德运这般说了,谢先生也就不会再多言。 可今日他又交代:“此次是今年最后一笔生意,做完大家就可以好好过个年,万万不可大意!那陈砚素来能闹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陈砚来此还不到四个月,已经闹出了三件大事,实在不是省油的灯。 此前胡德运还信誓旦旦要神不知鬼不觉弄死陈砚,到头来却是让陈砚搜刮走大量银粮,还挑拨地大家内斗,一旦让陈砚知道他们的生意,又是一桩大麻烦。 听胡德运又是这般胸有成竹,谢先生就忍不住提醒他莫要轻敌。 胡德运心里恼怒,面上却是颇为恭敬应是。 冯勇不干了:“还拖住他作甚,直接弄死他岂不是省事?” 敢算计到他头上,活得不耐烦了。 不少被陈砚弄过的人纷纷响应,必要出口恶气。 谢先生道:“生意要紧,不可横生枝节,待到今年这笔生意做完,再动手不迟。” 陈砚这个祸患不除,松奉就不得安宁。 “年前正是不太平的时候,陈同知出点意外也是情理之中。” 谢先生此言让众人安静下来。 胡德运听明白了谢先生的意思,心里一琢磨就觉不妥:“先生的意思是倭寇犯境?如此一来,朝廷岂不是盯着此处?” “做完这笔大的,明年可歇几个月,朝廷就算派人前来,倭寇也早去抢掠别处,他们也查不了什么。” 谢先生又道:“这是那位的意思。” 众人凌然,那位竟然为了除掉一个陈砚宁愿停几个月生意? 胡德运目光闪烁不定。 那位对陈砚的评估已经高到如此地步了? 第215章 建村 腊月的京城“天街雪似盐”,而松奉是“无冬春不老”。 若在京城,陈砚早就穿上厚厚的袄子,可在松奉,他只着单衣,站在大太阳底下指挥灾民们在南山建房子。 灾民们起先是想在山脚建房,方便以后出行,陈砚却道:“房子建在山脚人方便,洪水淹起来也方便。” 灾民们当即就决定将房子建在山上,出行不便就少出行,等山开荒出来,种些粮食够吃就行。 他们一贯都是建土砖房,将泥巴合着干草做成土砖,在太阳底下晒干,再将砖垒成房子,上面盖上稻草,压上石头就能入住。 只是这山要清理出建房子的空地来,又要做砖,就会耗费不少工夫。 众人来到此地后,就挤进了此前看守他们的将士们住的草棚子里,他们人多,那几个草棚子无法全部住下,干脆就围着草棚子就地而眠,反正他们已经习惯了。 男子们去砍树、挑水,女人们将山上的荆棘与草之类的清理干净,老人和孩子们就去和泥巴晒土砖。 陈砚也不闲着,将官服一脱,卷起袖子就与他们一同做土砖。 做好了土砖,沿着开垦出来的山地放着晒,过个几天就能晒干。 等肚子饿了,就一同吃粥。 要饭得来的银子和粮食,一直堆在最中间的草棚底下,由陈老虎和另外两个青壮一同看着,只有专门做饭的那几人可以靠近拿粮食。 到了饭点,大家下山喝了粥,休息一会儿就又上去干。 建的是自己的屋子,灾民们自是干劲满满,即便累也是期待满满。 第一批土砖晒好后,就要开始打地基建房子。 到了此时,灾民们已经成了个村子,也推选出了村长。 村长名为李满福,三十出头,会安排人,有些领导能力,对陈砚很敬重。 挖地基的第一锄该是村长李满福动手,李满福却找到陈砚,求着陈砚帮忙挖一锄头。 陈砚自是不会拒绝,在灾民们的围观中,他挥起锄头,将地挖开。 尘土飞到半空,再落回地面那一刻,灾民们掌声雷动,脸上尽是笑颜。 陈砚握着锄头柄,将锄头撑在地上,笑着道:“从今日起,你们就是团建村村民了!” 掌声更响亮,那些村民恨不能将手拍断。 他们在失了田地房屋之后,以为自己会饿死。 可是此时此刻,他们有了一座山,有了新的村子,往后只要肯下力气,就能开荒出能种粮食的地。 开荒是一件很费时费力的事情,壮劳力都去开荒了,一家老小就没吃没喝。 可他们不存在这个问题,因为有陈大人在,有陈大人带着他们讨来的粮食在。 他们要做的,就是死命卖力气,建房、开垦荒地。 日子有奔头,人就有使不完的劲儿。 本以为一切都在向好,谁知他们的草棚被一群人给围了,对着钱粮就动手。 煮饭的妇人一见不对劲,赶忙冲去山上喊人。 村民们一听有人来惹麻烦,纷纷丢下手里的活儿往山下赶。 身为村长,李满福赶忙下山去了解怎么个事,谁知才说了两句,头就被人用大砍刀的刀背拍了,当场就是头破血流。 村民们这下是怒极了。 他们五六百号人,竟然被二十来号人当面将人给打了。 那些人纷纷亮出大砍刀:“凭你也配来跟我谈?” 若不是陈砚制止,村民们就要开始建村后的第一次大团建了。 对此,陈砚只有一个念头:“团建村”这名取得不好。 陈砚在对面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了第一排正中间骑着马的一个公子哥身上。 这人一看就是那纨绔子弟,家里应该颇有背景才会如此嚣张。 陈砚道:“南山已归团建村所有,你等为何前来伤人?” 那公子哥上下打量陈砚,见他一身布衣,还沾了不少泥污,嗤笑一声,往陈砚一指:“弄他。” 底下立刻有人拿着刀背对陈砚的头劈来。 那人的刀快要落下时,一道剑光闪过,那人拿刀的手就飞到了半空。 血喷涌而出,那人抱着只剩一半的胳膊疼得在地上哀嚎打滚。 如此血腥将对面的人惊得后退一步。 那位贵公子惊疑不定地看向陈砚身边站着的男子。 男子也是一身布衣,身子挺拔,浑身透着一股杀气。 右手所握之剑上还残留有殷红的血,血沿着刀刃滴落入土,只几个呼吸,剑光洁如新。 即便这位公子对剑没有研究,也知不留血的必是宝剑。 那公子惊疑不定时,他旁边的随从却壮着胆子叫嚣起来:“大胆,竟敢伤我家公子的奴仆,可知我家公子是何人?” 陈砚等了片刻,确认薛正没有开口的打算,也就接了话:“是何人?” 那随从脸上是止不住的傲气:“我家公子乃是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贾大人的三公子!奉劝你们莫要惹事,让陈同知出来与我家公子谈。” 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是五品官,明面上与同知同级,实际远不是地方同知可比。 地方官员与京官的差距自不必说,吏部管人事升迁,被认定为六部之首,吏部下设四司,分别为:文选清吏司、验封清吏司、稽勋清吏司以及考功清吏司。 其中的,考功清吏司号称“吏部第一司”,职能为文官的考核,主导京察、大计、议叙处分。 通俗点说,就是文官的考核归考功清吏司管。 每次京察、大计时,考功清吏司的官员们家中门槛都要被其他官员踏破了。 这位考功清吏司员外郎的公子对于地方官员来说,是万万不可得罪的。 不过陈砚连首辅兼吏部尚书的徐鸿渐都得罪了,自是不会惧考功清吏司郎中的威势。 陈砚道:“本官就是松奉同知陈砚,贾公子还是先救你的家丁吧。” 坐于马上的贾公子惊诧地上下打量陈砚,见陈砚虽灰头土脸,然周身有股临危不乱的气势,也就信了。 他早听闻陈三元的大名,家中长辈也时常以此人来敲打他们这些晚辈,也知道这位是得罪了宰辅大人才被发配到此地。 正因此,他才敢过来。 让人将在地上打滚的家丁拖走后道:“南山以下尽是我贾家之地,陈大人私自带人在此居住,莫不是要侵占此地?” 第216章 调虎离山? 陈砚并未回答贾衙内的话,而是对贾衙内道:“贾三少爷意图杀害朝廷命官,十恶不赦!本官必会弹劾你爹管家无方。” 贾三少爷平时再嚣张此时也被吓得一个哆嗦,赶忙申辩道:“你又没穿官服,我们怎么知道你是陈同知?” 他虽纨绔,却也不傻,万万不能让这个罪名落在自己身上。 为自己辩解完,见陈砚神情并未有丝毫缓和,他就知这位三元公要动真格的了。 仰仗他爹的肥差,贾三公子在松奉的日子可谓极滋润,往常就算犯了什么小错,当地官员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要说他有胆子对官员动手,那就太高看他了。 今日带家丁过来,本是为了收拾几个灾民来立威,然后将灾民们围在山上,等陈同知出来借机捞一些好处。 他是万万没料到眼前一身布衣,又沾满污泥的少年是陈同知。 正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该低头时就低头。 贾三少爷从马上翻下身,不顾身边的随从就往陈砚面前凑。 薛正剑一横,寒光晃到贾三少的眼睛时,他就站着不敢动了。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开口:“陈大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陈砚并不如他意:“有什么话就说。” 他堂堂五品官,犯得着迎合白身贾三少? 这位贾三少不过就是想为自己开脱,再将家中背景摆一摆,让陈砚放他一马。 见陈砚不肯私了,就表明陈砚并不惧他爹的势,贾三公子有些急了:“我真不是冲你来的,是胡知府将此地送给我,让我来找这些灾民的麻烦,我最多就是想捞点钱,哪里敢真对你动手?” 若不是胡德运说陈砚的救灾银有好几十万两,必定会为灾民们买条可出行的路,他怎么会来招惹陈大人。 谁知银子没弄到手,自己差点就要蹲大牢了。 若是别的罪,他爹还能捞他,换成谋害朝廷命官,莫说他了,就连他爹都得被牵连。 灾民们个个愤慨。 知府虽不管他们,到底也是父母官,怎能找人来妨碍他们过安定日子? 陈砚没料到贾三少这么快就把胡德运给卖了,如此一来,此事反倒有些蹊跷了。 胡德运怎么会派这么个人来给他惹麻烦? 总不能是堂堂知府无人可用。 陈砚脸色更沉了几分:“你一介白身,竟敢诬蔑府台大人,本官这就将你送去府衙,交给府台大人发落。” 贾三少急道:“不信你大可与我一同去府衙翻看黄册,这南山脚下一大块地是昨日才改到我的名下。草民素来仰仗陈大人之才,今日前来实是为了将此事告知陈大人,还往陈大人要小心!” 要是将他送到府衙,胡知府肯定不会认下,到时候这罪还是得落在自己身上。 贾三少不得已,就开始拍陈砚的马屁。 一向跋扈的贾三少极少低头,起先这些吹捧陈砚之话还有些难以出口,等开了个头后,凭借自己被人吹捧的丰富经验,贾三少竟越发娴熟。 此刻他无比感激那些一同吃饭喝酒的好友,更感激家中长辈。 若不是那些好友,他就不会这等溜须拍马之姿。 若不是家中长辈时常拿陈三元来敲打他,他就想不到这些赞美之词。 为了让陈砚相信自己确实仰慕他,贾三少竟还背了两句陈砚的文章。 陈砚很是动容:“你竟不怕得罪府台大人?” “三元公乃是我等楷模,是奇才,我怎可让您被人构陷?” 贾三少几乎是一片赤城。 陈砚终于走向贾三少,拍拍他的肩膀道:“你之情谊实在难能可贵。” 贾三少赶紧道:“三元公为了灾民竟能吃下这等风吹日晒之苦,实在让人钦佩,还请三元公赏个脸与在下一同用个晚膳。” 薛正捏紧剑鞘,见陈砚已是兴致勃勃,顿了下,终究还是未开口。 “三少盛情相邀,本官若退辞了,岂不是辜负了三少一番心意?” 两人一拍即合,当即就要离开,至于那两位伤患,仿若无人记得。 不过陈砚身上脏污,总要换件衣服才不失礼,贾三少当即表示您请随意,我等远远等候也就是了。 贾三少说到做到,竟真就带着那浩浩荡荡一群人退出去半里路。 直到他离去,草棚里的陈老虎方才收了弓,将箭放回背后。 他被陈砚安排在这儿看着银粮,就不敢离开,可瞧见那些人嚣张地打伤村长,他又担忧。 正巧贾三少那位随从朝着陈砚冲上来,他立刻站到粮食上搭箭拉弓,不过他动作终究慢了点,薛正已经将那位的胳膊砍下来。 陈老虎怕出事来不及,就一直是满弓。 等陈砚过来,他便道:“那贾三少看着不是好人,我随砚老爷一同去。” 陈砚拒绝了:“此地银粮干系重大,不可有丝毫损失,唯有托付老虎兄,我才能安心。” 陈老虎感动得当即拍胸脯:“砚老爷放心,有我陈老虎在,别人休想动这钱粮的主意!” 陈砚对陈老虎拱手:“此地就拜托给老虎兄了!” 陈老虎虎目圆瞪,恨不能当场打死几个小贼给陈砚看。 跟在陈砚身后的薛正见此,问道:“调虎离山?” “小心使得万年船。” 此时的陈砚丝毫没有刚刚被贾三少拍马屁拍迷糊了的样,眼中多了些警惕。 自他来松奉,还没一人请他吃过饭。 既然对方已经将戏台搭好了,他若不配合,这场戏就唱不下去。 至于对方想干什么,那只有到了地儿才知道。 “薛侍卫,今晚本官的命可就系在你身上了。” 陈砚郑重道。 薛正:“……” 看来他要调动手下的人陪陈大人走这一遭了。 陈砚将官服穿上后,去找了李满福。 那贾三少虽猖狂,下手还是有分寸的,砍李满福用的是刀背,当时看着凶险,坐着歇会儿后李满福已经好多了。 陈砚细细叮嘱他今晚让人盯紧钱粮后,这才上了马车去赴鸿门宴。 薛正和齐耀祖则是坐在车辕上,赶着马车跟随贾三少的队伍进了府城。 贾三少依旧骑着他的高头大马,随从们在前面驱赶沿途百姓。 至于那位手被剁了的随从,此时已疼晕过去,由其中一名随从背着。 马车里的陈砚闭目养神,察觉坐在车辕上的薛正离开片刻后又归来,他也没开口询问。 如此摇摇晃晃一个多时辰,马车终于停了。 车帘被撩开,薛正:“到了。” 第217章 美人计 陈砚下马车一看,此处竟是座僻静小院。 贾三少下了马就急忙赶过来,笑容有些猥琐:“此处是在下的别院,陈大人请吧。” 陈砚皱眉:“既是吃饭,怎的不去酒楼?” “这松奉的酒楼有什么好吃的,与我从江启请来的厨子不能比。”贾三少颇为自傲。 听闻陈三元出身乡野,如今一看果然是没见过世面,吃饭就只能想到酒楼。 若换了别人,贾三少必要出口嘲讽几句,可眼前这位还握着他的把柄,贾三少就要缩着脖子做人。 贾三少给了陈砚一个“男人都懂”的眼神:“今天必让陈大人尽兴。” 等陈砚真吃吃上了方才知晓这贾三少没吹牛,又感慨世家底蕴远非他这个农家子可比。 屋子里摆着一张大桌,只陈砚和贾三少两人坐着,光伺候的丫鬟就有六人,还未算上传菜的小厮。 好菜配好酒,贾三少又会吹捧,二人吃饭倒是颇为尽兴。 酒过三巡,贾三少拍拍手,门被推开,丫鬟们鱼贯而入,或端凳子,或摆放古筝。 陈砚就知重头戏要来了。 果不其然,一名女子身披轻纱缓步进来,每走一步,两只脚踝处的铃铛便发出清脆的响声。 女子朝桌子方向行了一礼,低垂着头,青丝随肩膀滑落,竟有种缥缈之感。 贾三少侧头看向陈砚,就见陈砚看得眼睛都直了。 贾三少心中颇为得意,对那女子道:“给陈大人弹唱一曲。” 那女子垂着头应了声“是”,起身袅袅而行,轻纱浮动间仿佛有一股香风飘散在屋子里。 只一低头,就露出胸前一片雪白。 素手微动,清雅的琴声袭来,仿若要勾走别人的魂。 贾三少回头看去,见陈砚目光痴呆,就知陈砚被他安排的美人给吸引了。 他心中颇为得意,今日之事可揭过去了。 贾三少举起酒杯,笑着对陈砚道:“陈大人,如此美妙琴声当以美酒相伴。” 陈砚毫无反应,仿若根本没听到。 贾三少提高声音:“陈大人?” 陈砚方才回过神:“嗯?” 贾三少举着酒杯对陈砚挑了下眉:“此女名惜菡,本是书香世家之女,可怜其父早亡,家产被他人侵占,其母受此打击不久撒手人寰,她只得卖身葬母,被在下所救,养在这别院里弹小曲。” 陈砚面露怜惜:“如此佳人,竟遭受如此苦楚。” 贾三少心中得意,论才学,他自是比不得陈三元,可论这男女之事,陈三元比他实在差远了。 这惜菡是特意仿照一本极有名的话本中女鬼抚琴,那话本中的女鬼连他一个常年混迹风月场所的人都移不开眼,他就不信整日只知读书做文章的陈三元能挡得住! 惜菡本就貌美娇弱,再加之常年的刻意训练模仿,如今她彷如是那画里走出来一般,任哪个男人来都要移不开眼。 贾三公子与陈砚连着喝了好几杯酒,察觉陈砚反应已有些迟钝,找了个由头就出去了。 出门时,还将门给关上,再落下锁。将钥匙往半空一抛,再用力抓住,眼中尽是得意。 过了今晚,这位陈三元可就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了。 留下两名小厮守在门口,贾三少将钥匙丢给其中一名小厮,就潇洒地离开。 总不能让陈三元一人享受吧? 屋子里琴声悠扬,陈砚听了两曲后,终于让那女子停下。 那惜菡这才抬起头,露出一张美艳的脸,只是眉眼蹙起,平添了几分愁绪。 “大人不喜奴家所谈之曲?” 陈砚很诚恳道:“我听不懂。” 那女子的愁容都凝滞了下,脸上就多了几分无措,却不知如何应话,一双眉目含怨带怯地看着陈砚。 陈砚有些待不住了,起身去开门,可门早就被锁住了,哪里打得开。 这贾三少真是下了血本,竟对他使如此高规格美人计。 思索间,身后传来女子的啜泣声,他扭头就见那惜菡已跪在地上,梨花带雨:“求陈大人救救奴家,奴家并非自愿卖身,是那贾三少将奴家绑了来,日日练琴,苦不堪言。” 陈砚当即怒不可遏:“简直岂有此理,怎可行强抢民女之事?!” 陈砚快步走到桌前,对那女子道:“你且与本官说说,你究竟是如何被拐来。” 那女子哭着将事情前因后果一一道出,双眼中的泪珠要掉不掉,实在让人心软。 等说完,那女子就垂着头等陈砚上前来扶她。 果然那位大人站起身,缓步朝着她走来,、她便放软了身子,等陈砚一扶她就往其身上倒去,到时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思索间,就听头顶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本官乃是松奉府同知,你且随本官一同去府衙状告那贾三少,本官必将那贾三少绳之以法,还你自由之身!” 那声音震得女子耳朵嗡嗡响。 她不敢置信抬头,粉唇微张,脸露茫然:“状告三少?” “有本官为你做主,你大可安心。” 陈砚脸上尽是大义,仿若刚正不阿的青天大老爷,哪里还有刚刚的迷醉之色? 惜菡心中生出一个念头:如此俊朗的三元公,莫不是……不行? 她的美眸不自觉落在陈砚的某处。 陈砚也不甘示弱:“你模仿女鬼抚琴不到位,那女鬼清纯中夹杂着妖媚,外表冷峻美艳,你只在意柔弱,也少了些飘逸神秘之感。” 被如此贬低,那惜菡美目中的泪水更是要落不落,让人心碎。 她正要伸手去抓陈砚的手,紧闭的房门被推开,回头看去,就见门口站着一名冷峻男子。 而门口地上躺着两名晕过去的小厮。 惜菡一惊,正要大喊,门口的男子一个闪身就到了近前,抬手对着她脖子就是一击,她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陈砚感慨:“如此美人,薛百户也下得去手。” 薛正面无表情道:“陈大人若舍不得,薛某可帮薛大人将其扛回去。” 那他陈砚真就要身败名裂了。 他转移话题:“可查到什么了?” 薛正神情一凝:“今晚松奉很热闹,大人可亲自前往查看。” “本官一向喜欢凑热闹。” 陈砚绕过躺在地上的惜菡,朝着门外而去。 第218章 走私 马车停在一棵大樟树后,帘子外的薛正道:“陈大人可出来了。” 陈砚撩开车帘才发觉马车已在半山腰,而不远处的灯火长龙瞬间吸引了他的注意。 两条火光组成的长龙沿着入府城的路蜿蜿蜒蜒,一眼望不到头。 并排两个火把中间是一辆辆独轮车,独轮车被推着往前时,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一辆车的声音或许不大,数百辆车子的响声足以闹出极大的动静。 举着火把之人,腰间挂着刀,大步走进原本夜间该紧闭的松奉城门内。 这一刻,陈砚终于能想明白了,为什么贾三少会在今日去南山找事,又为什么贾三少要用美人计对付他。 如果他今晚真留在那惜菡屋子里,也就错过了这一扬大戏。 走私! 能进行如此大规模走私,身处松奉的官员不可能毫无察觉。 也就是说,整个松奉府上下官员皆知此事,且都参与其中。 难怪松奉的官员死在任上的远比其他地方的多,怕不是发现此事后拒绝同流合污,被走私团伙弄死的。 此前的种种疑惑也在此刻尽数解开。 难怪那徐鸿渐无论如何都不退,原来是要护着此等吸血整个大梁的走私之事。 陈砚以为自己已经见识过官扬的黑暗,到了此刻他才知晓,自己所知实在浅薄。 贪污者,并非只是贪银两、兼并田地,他们更会为了一己私利为害一方。 为了走私,徐鸿渐强烈反对开海。 为了走私,徐门把持朝堂,肆意打压诬陷异己。 为了走私,松奉被他们弄得乌烟瘴气,民不聊生。 如此毒瘤不除,百姓如何安居,国家如何富强? 陈砚只觉浑身血液都往天灵盖冲,脸仿佛要被撑爆了。 他呼吸越发急促,连着深吸好几次,依旧压不下要烧光整个松奉官僚的怒火。 陈砚双眼死死盯着火龙,声音压得极低:“薛百户是何时知道他们走私之事?” “陈大人去赈灾当月。” 薛正并不瞒陈砚。 陈砚扭头看向薛正:“为何不与本官说?” 薛正静静看着陈砚:“陈大人,知道此事后是要玩命的。” 松奉府临海,走私要从此地过,因此松奉上上下下都要参与其中。 可如此大动静绝瞒不过临近的州府。 或许整个宁淮省都参与其中。 为了不走漏风声,只要知情者,要么与他们同流合污,要么只有死路一条。 一个同知想要对抗整个省,无异于找死。 “陛下可知此事?” “密信已送往京中。” 薛正继续道:“锦衣卫的据点已经被端了六个,身死二十七人,陈大人此时回贾三少的宅邸还来得及。” 只要缩回去,当做什么都没有看到,就可以保命。 “可我看到了。”陈砚道。 薛正深深看他一眼:“陈大人的处境已十分凶险。” 此地终究是徐鸿渐的老巢,只要他们豁出去,有的是办法弄死一名官员。 此前陈砚还未知晓此事,就已多次涉险,一旦知晓此事,往后的危机怕是层出不穷。 如此危机之下,陈砚竟然冷静下来了。 前世他从史书上看到过沿海有走私者与日本浪人相勾结,牟取暴利。 徐鸿渐被他逼着辞官后,焦志行虽撑着有些艰难,可只要徐鸿渐回不来,徐门迟早被瓦解,清流在陛下的帮助下也可以逐步占据上风。 可徐鸿渐还未离京就有倭寇屠村之事。 以前他以为是凑巧,为此还退让了,如今看来,这徐鸿渐怕是与倭寇早有勾结。 为了赚钱,竟当卖国贼!还是以整个村子几百人的性命为代价。 “不就是玩命?弄死一个不亏,弄死两个赚了!” 他危险不要紧,弄死徐门上下才是最重要的。 薛正愣了下,脸上终于带了笑意:“三元公此言爽快。” 无非就是玩命,为了大义,身死又何妨? 陈砚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站在此处看着可不行。” 薛正道:“我已有准备。” 很快陈砚就知道锦衣卫的渗透能力有多强,这队伍最后两排竟全是薛正手下。 陈砚换上衣服,与薛正一同举着火把走到了队伍最后,跟随队伍到城门口,守城的兵卒笔直站着,根本不检查队伍中的人。 从北门进城后,队伍大摇大摆穿过府城。 府城内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整个城除了队伍手中的火把外一片漆黑,连狗叫声都听不到。 穿过整个府城,从南门出来,又走了半个时辰终于到了海边。 原本片板没有的海边,此刻摆满了百料船。 身穿甲胄的百名将士们整齐地站在沙滩之上,月光之下,手中的大刀反射出森森杀气。 靠近海岸的船此时已在装载货物,而举着火把的人已登船站在甲板之上,仿若严阵以待。 此等气氛与府城守卫的松散完全不同。 “都快点!” 有将士四处走动,呼喊催促。 陈砚觉得很是怪异,他们仿佛在提防什么。 松奉上下一心走私,再加上冯勇领着卫所给他们保驾护航,在此地应该是横着走,他们还紧张什么? 很快第一批船装满,装货的人尽数下船,那些拿火把之人留在船上,随着船起锚,调转船头要离开。 就在后面的船给第一批船让道时,湖面上突然出现了一些黑点。 陈砚定睛看去,那些黑点越来越近,借助月光他终于看清楚了——划子。 划子是小型木船,平底敞篷,长约三四米,宽一米多,依靠单桨或双桨划动。 无数划子浩浩荡荡而来,犹如密密麻麻袭来的蚁虫。 “海寇来袭!迎敌!速迎敌!” 一声惊呼后,旋即就是阵阵呼喊:“海寇来袭!” 一时间,整个海滩上的将士们都严阵以待,载货的青壮们纷纷从独轮车底下抽出刀来,一条条船上射出无数支箭,尽数朝着划子射去。 如此多箭尽数刺入划子上竖起的稻草人身上,而那些划子没有丝毫停顿就围到了装满货物的船四周。 划子上的人仿若蚂蚁,沿着大船四周就往上爬。 大船一个摆尾,将左侧的划子撞出去极远,不少攀爬的人纷纷落水。 第219章 海寇来袭 可那些健全的落水者不怕死地再次游着靠近大船,如同蚂蟥一般吸附上去,不畏死地往上攀登。 船上的将士们或用刀劈砍绳索,或往下射箭,势必要将人打下去。 还有些划子竟不顾装上的货物,直接冲上海岸就要抢岸上还未装船的货物。 岸上的将士们立刻迎战,海上岸上厮杀成一片。 海风袭来,卷着一股腥味。 薛正趁乱将陈砚带到一处礁石后躲避,二人只需抬头,就可借着月光看到这激烈的厮杀。 陈砚可清楚看到登上海岸的海寇们是松奉人的装扮。 他终于知道松奉那些出门务工的青壮都去了何处。 海寇! 这些海寇全是松奉的青壮! 他们所说的务工,实际是劫掠走私船队,以供自家生活。 难怪此前那些将士如此戒备,想来这些海寇不是第一次来。 想到此处,陈砚又生出不解。 他能知道这些海寇都是松奉人,难道松奉上下官员会不知? 只需将这些海寇的家人捉拿,就可逼得海寇归顺,为何松奉上下不干? 必然不可能是因为心慈。 能干出上下勾结走私的官员,不可能因心软而放过这些海寇。 陈砚的困惑无人能解答,他只得屏住呼吸看着岸上的战斗。 那些海寇并不恋战,抢了东西就跑。 即便将士们百般阻挠,依旧还是被抢走不少货物。 随着登船的海寇越来越多,从船上被丢进海里的货物也越来越多。 将士们虽船大,又装备齐全,可耐不住那些海寇人多势众以及不畏死,渐渐落入下风。 如此下去,这些货物非被抢光不可! 情急之下,岸上一名将领对着半空射出一支火箭。 原本还在拼命抢夺货物的海寇见状,竟仿若受到指令一般纷纷往海里跳,抓住货物上了划子后,一艘艘划子朝着海深处划去。 待到众人只能看到黑点时,湖面侧面出现几十艘几百料的大船追赶上去。 “轰!” 一声炮响,将海水炸起十数丈高,落在最后的划子被海浪掀翻,上面的人生死不知。 那些船一路撵上去,炮声不断。 如此渐行渐远,就连那些大船也消失在海岸线。 陈砚这下彻底懵了。 这几十艘大船又是从何而来? 驻扎在松奉的是千户所,将士总人数是一千一百二十人,光是岸上和船上守卫的将士就差不多有这个数,海上那些大炮船又是从何而来? 而且那些船无论是大小,还是上面装备的精良火炮,放在大梁水军也是最顶尖的一波。 按照陈砚所知,就连松奉的千户所也只有两艘,哪里冒出来这么多? 陈砚看向薛正,见薛正也是面露惊骇,问道:“薛百户也不知?” 薛正摇了下头。 这下两人彻底安静了。 自古以来军中都有吃空饷的传统, 明末辽东巡抚孙承宗报七万守军,实际只五万人,毛文龙部实际兵员仅四万多,却虚报十万,冒领一倍军饷。 士兵实际比上报少,只是腐败,若士兵比上报多,那可就麻烦了。 看来此地之事远比他们想象中要复杂。 海寇已散,剩下的就是打扫战扬,继续装载货物。 待船只离去,天已经微微亮。 正在陈砚和薛正准备随着人潮离开时,一抬轿子急匆匆而来。 轿子落下,帘子被掀开,松奉知府胡德运下轿子之后,急匆匆找到冯勇,耳语几句,那冯勇大惊:“你不是说今晚可拖住他吗?怎么让他跑了?” 胡德运赶忙对冯勇做了噤声的动作,又嘀咕了几句。 陈砚隔得远,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只知冯勇招来所有将士:“凡未在家中的可疑之人,无论是谁,尽数捉拿!” 将士们迅速分为好几队,沿着不同的方向搜捕。 陈砚猜想是自己暴露了,这要是被他们捉到了,怕是要原地被杀了。 运气好,这些人找的是倭寇入境的由头,他还能落下一个好名声。 如果他们栽赃,譬如与女子共度春宵,来个马上风身亡,那他一世英名尽毁。 两人对视一眼,混迹进了那些推独轮车的壮劳力之中,沿着海滩前往松奉府城而去。 此时天色昏暗尚可蒙混过去,一旦天亮,大家必定认出陈砚,到时候就难逃了。 要赶在天大亮之前脱离队伍,再借机藏起来。 海滩之上,胡德运急道:“冯千户必要将那陈砚捉拿斩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冯勇瞪了焦急的胡德运一眼,并不搭理他。 商议时,胡德运吹牛说什么早已想好对策,必能困住陈砚。 结果呢,人什么时候逃走了都不知道。 上回也是夸下海口,要让陈砚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不会引起朝廷的震怒。 后来不仅没解决陈砚,还让陈砚四处敲诈,将他都拖下水。 这个胡德运其他本事没有,吹牛的本事是真大。 被冯勇这般鄙夷,胡德运也是满肚子火没处发。 他为自己辩解:“那可是顶级美人,换了任何一名男子都把持不住,何况他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肯定会耐不住,谁能想到他连那等美人都下得去手?” 冯勇不耐烦地回他一句:“闭嘴!” 人跑了,说再多也没用。 “货物已出了,今天抓到他就杀了,以免夜长梦多。” 冯勇压着刀把,大跨步离开。 上千人同时寻找,他就不信找不到一大活人! 天色渐渐亮起来,陈砚和薛正跟随队伍进入松奉城后,趁乱脱离队伍,躲藏在一个偏僻小巷子里。 等四周脚步声渐远,薛正道:“陈大人与我一同去锦衣卫据点。” “不可躲藏,此时若躲了,就很难逃出他们的追杀,最好在今日就对上他们,如此才有生机。” 陈砚沉思着道。 薛正却是脸色微变:“我今日只能调来二三十人,挡不住如此多将士。” 二三十人与上千名官兵,以及这么些不知有何来路的青壮们比,实在少的可怜。 陈砚沉吟片刻,再抬头,道:“去南山!” 第220章 逃 明面上看躲到锦衣卫据点是很安全的,毕竟据点隐蔽,又是薛正的地盘,可薛正此前就说锦衣卫的据点被端了六个,会不会有第七个?会不会他们想去躲的据点早已被冯勇等人知晓? 据点的锦衣卫人数不能跟冯勇的人马相比,到时候冯勇的人将据点一围,把他和锦衣卫都弄死都没人知道。 此前那些被弄死的官员不就轻易被埋葬了吗? 他陈砚并不比那些官员多耐砍,所以不能将自己置于那等困境中。 能保住他的,只有团建村的村民。 薛正皱眉:“南山村民虽有五六百人,实际的青壮只两三百人,无法与冯勇的上千人相抗衡,实在太冒险。” 何况冯勇的将士都是长期训练,必不是普通百姓可比。 陈砚道:“你的二三十名下属也挡不住冯勇的大军。” 锦衣卫就算武功比普通士兵高,也无法对抗军队,此前被倭寇围困时就已经证明了此事。 人多才势众。 薛正沉默片刻,道:“我这就将能调动的下属都调往南山。” 这是要跟冯勇等人决一生死了。 可是陈砚觉得事情还有转机,要是他能在冯勇等人之前赶回南山,或许此事还有转圜。 从昨晚看了那走私的整个过程之后,陈砚就知此地的水远比他想象的深,他现在无权无势,想要和人拼命都不够格。 只有度过此次难关,蛰伏起来才有可能摸透此地的情况,再搜集证据。 想要在冯勇眼皮子底下逃走,既要快,又要隐蔽,马车肯定是不能坐。 而且还有一个人需要一同带走,那就是在给他守院子的陈知行。 冯勇的人肯定会去他的宅子走一趟,陈知行在那儿太危险,必须尽快离开。 薛正听完陈砚的分析后,认为此法可行。 “会有人去救陈知行,大人躲藏在此地,待人都走后你尽快离开府城。” 陈砚听出话语不对:“你不与我一道走?” 薛正将剑入鞘,目光沉着:“若不引开他们,大人极难前往南山。” “你要去调虎离山?冯勇等人……” 陈砚话还未说完就被薛正打断:“保护陈大人也是本官此次的任务,大人若再在此耽误下去,只怕你我都性命难保。” 薛正一改往日的冷峻,神情里多了名为决心的东西。 对于某些人来说,道义与信仰比生死更重要。 这样的人总是让人钦佩。 此刻的薛正就是这样让人陈砚钦佩的人。 薛正要救他陈砚的命,为的是向陛下尽忠,他陈砚无法阻拦。 到了此刻,陈砚能做的唯有拱手行礼:“多谢。” 正在陈砚被这股豪情所感染时,耳边响起薛正的声音:“陈大人不必如此,薛某命硬,死不了。” 陈砚心一紧。 完了,还没走就立一个大flag。 陈砚怕他再说什么,赶忙打断他:“多余的话莫说,你我尽力就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我就听天由命吧。” 此时已到了关键时候,无论是薛正还是他都极危险,谁也无法料到会不会因为一个意外就身亡了。 有时候人总要搏一搏命。 薛正离开了,不久后陈砚就听到许多人的呼喊声,旋即就是渐渐远去的马蹄声与脚步声。 陈砚确认安全后,沿着各种小巷子往松奉北门而去。 许是冯勇等人的动静太大,府城的百姓皆是门窗紧闭,那些士兵们强行推开门窗进屋搜索,一些普通百姓家中的门窗了都被踢坏,若往里看,还能瞧见那里面的人正在收拾。 不过陈砚并无空闲在此时去体验人生疾苦,他需要做的是拼尽全力逃出府城,不可浪费薛正拼命争取来的机会。 如此窘境下,陈砚竟想到了明朝的王守仁也在宁王叛乱时一路逃跑,此时他竟然跟王圣人做着同样的事。 王守仁能在一人独自逃出后,手中无一兵一卒就让宁王滞留南昌近半个月,之后更在鄱阳湖大胜宁王,并将其活抓。 陈砚自知自己无法与王守仁相提并论,他只盼能如王守仁一样逃出去。 一路有惊无险逃到城门口,陈砚面临了新的难题——守城兵卒。 昨晚这些兵卒就站在城门口看着走私的队伍入城,必定是参与其中,要想从他们手中逃脱,那就不是容易的事。 凭着双脚跑过整个府城,陈砚早已疲惫不堪。 他找了个离城墙极近的巷子,一屁股坐在地上边休息边想办法。 如果薛正在此还可冲出去,如今只剩他一人,总不能求那些兵卒高抬贵手放过他。 陈砚想来想去,只有冒险一试。 闯过去有可能生,留在此地必死。 他从地上抓了尘土往脸上和身上都拍了拍,人就显得极狼狈。 昨晚薛正带他混入走私队伍时,换了他们的衣服,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陈砚拔出挂在腰间的大刀,握紧后从巷子里出来后径直朝着城门冲去:“海寇来袭,速找援军!” 门口的一位年轻守城兵想要拦截,却听陈砚一声怒喝:“延误军情者斩!” 旁边一守城兵立刻将那年轻的守城兵拽了回来,怒道:“你不想活了?” 没看到那人是拔刀往外冲吗,摆明了就是谁敢阻拦就砍谁。 真被砍死了也是白死,如果海寇抢走的东西太多,上头怪罪下来,搞不好还得他们背黑锅。 此兵都已经气喘如牛了都不敢停歇,可见情况之危急。 那年轻兵卒被如此提点,顿时冒了一脑门子的汗,赶忙贴着门框站,不过挡一点路。 其余兵卒就算有想要阻拦的,也会被关系好的兵卒给拦住。 “半夜都听到炮声了,这会儿海寇还没走,此次怕是凶险。” 守城兵们窃窃私语间,眼睁睁看着陈砚飞奔出城门,竟无一人怀疑阻拦。 陈砚的心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大口大口呼吸,哪怕腿发软也不敢有丝毫的停歇。 此刻他无比感激冯勇那些将士们在南门展开的是地毯式搜查,北门这边还不知具体情况。 而薛正早早就将人引走,才给了他逃出来的机会。 他打的就是个时间差。 可逃出城也并非就脱离危险了,一旦有人从北门离开的消息传到冯勇的耳中,他必定领着人骑马来寻他。 要趁着冯勇找到他之前冲去南山,他就一刻也不能停。 跑,拼尽全力跑。 第221章 围南山 腊月十六日巳时末,冯勇依旧没有等来抓获陈砚的消息。 他已没了耐心。 如此多人竟然抓不住一个文人,再这般下去,他怎么跟上面交代。 等他围了陈砚的住宅,他就不信陈砚还能上天入地。 冯勇骑在马上,领着五十号人跨过整个府城,来到北门。 此时北门已接到命令紧闭城门。 等候城门打开之际,他习惯地问了句:“可有人出城?” 有几名可疑之人在南门附近躲藏,冯勇猜想陈砚应该是入了城,就下令关闭各个城门,想要来个瓮中捉鳖。 在他看来,城门关闭很早,除非陈砚长了翅膀,否则根本逃不出府城。 谁知得到的消息却是有人出门搬救兵打海寇。 冯勇气得恨不能当场把这些守城兵都给砍了。 都开炮了,海寇不跑难不成是要在此地找死? 将士都在海滩,去哪儿找援兵? 城门口数十名士兵守着,竟让人堂而皇之从大门跑了出去! 冯勇大怒之余,又猜想能如此狡诈的也只有大名鼎鼎的陈三元陈同知。 他几乎是对着身后的士兵们咆哮:“将这些守城兵都给老子绑了!” 守城兵们大呼冤枉。 冯勇气得拿刀指着最靠近他的那名兵卒:“等老子抓到人来再来收拾你们!” 他此刻已想明白了,那诡计多端的陈三元早就逃走了,南门那些至今还没抓到的人在把他的将士们当狗遛。 “立刻召集所有人出城!” 冯勇身边一名亲信提醒道:“大人,城中那几个可疑之人还未抓到。” 冯勇的肺都要气炸了:“正主都跑了,还抓个屁!” 亲信哪里敢摸老虎屁股,赶忙派人去召集府城内外的将士们。 如此来回一折腾,等人到齐已经是未时了。 城门大开,冯勇一马当先,朝着陈砚的住处冲去,其余人兵分两路,一路跟随冯勇而去,另一部分则是在附近搜寻。 陈砚所住的宅院离府城并不远,冯勇出城后骑马一刻钟就赶到了。 众人将那宅院一围,大门被一脚踢开,两队兵卒冲进宅院搜查。 再回来禀告,宅院空无一人。 冯勇后槽牙险些咬碎。 一个文臣怎么就这么能跑,竟能抢在他的士兵之前跑出北门,如今还不知跑到何处去了。 冯勇正冥思苦想之际,胡德运赶来了。 “冯大人,你仔细想想就知道他不会回来。” 胡德运真是觉得冯勇愚不可及,陈砚回家岂不是等着他们来抓? “他必是去南山了!” “你的意思,是他指望那些灾民护着他?” 冯勇冷笑:“护得住吗?” “冯千户万万莫要小看了那群灾民,他们为了陈砚能将自己族人都推出来送到你手里,可见陈砚在灾民中的威望。若他们一定要保陈砚,此事就难办了。” 他已经连夜去告知冯勇,冯勇若当时在城内就将陈砚抓住,哪里还有现在的麻烦。 冯勇坐于马背之上,闻言脸上尽是不屑:“他们若要保,今日就叫他们看看我军将士的厉害。” 他大军压上去,看谁敢反抗。 冯勇侧过头,对一旁的人道:“传令下去,留下百来人搜查,其余人随本官一同前往南山!” 胡德运觉得有些冒险,就规劝冯勇将一半人留下搜查,他们只带一半人前往就是。 毕竟陈砚在南山只是他的猜测,万一猜错了,所有将士都到了南山,陈砚就可趁机逃走了。 胡德运正在规劝,冯勇猛地大喝一声:“胡大人,此地是本官领兵!” 胡德运放缓了语气:“本官只是在提议。” “你们文臣不是一向以为国为民自居吗,那陈同知更是为了那些灾民四处奔走,今日本官就围了南山,他就算不在南山,为了他嘴里的百姓也该出来。” 胡德运眼底尽是惊骇。 这冯勇竟能想出如此阴招,比他还狠! 冯勇倨傲地看了眼胡德运,拽过缰绳,让马转头,领着一众将士浩浩荡荡而去。 胡德运脸色阴晴不定,最终还是让自己的马车跟了上去。 如此多番耽搁,众人到南山附近时,天色已暗。 这一日急着搜人,众将士根本没吃饭,早就有了怨气,冯勇就给他们画饼,说是南山有的是粮食,必能让他们吃个够,将士们一到南山下,就要架锅煮饭。 冯勇马鞭往山脚的棚子一指,道:“给老子搬!” 一队人马冲进棚子,转了一圈空着手出来了。 胡德运猜测是昨晚贾三少来闹了一场,灾民们就将粮食和银子给搬上山了。 此山的树木实在称不上茂盛,加上灾民们的砍伐,建房屋的那一片早已光秃秃,一眼就能看得到头。 如今不过是建了七八套宅子,那些人应该都在屋子里挤着。 冯勇指了一个下属:“你上前喊话。” 两军对阵,叫骂是常有之事,那下属对着山上的灾民就是一通骂,最后放下狠话,若灾民们不快些将陈砚交出来,就一把火烧了这座山。 月光洒在山中,或大或小的身影从那几间屋子里陆续出来,就站在半山腰。 人群中响起一道略带沙哑的声音:“冯千户打倭寇的本事没有,打灾民倒是很有能耐。” 胡德运心下一喜,他猜的果然没错,这陈砚果然在山上。 冯勇却是暴怒:“死到临头还嘴硬,来人,给我把陈砚抓起来!” “本官乃是陛下钦点五品官,你们谁敢抓我!” 陈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十足的气势。 莫说是武将冯勇,纵使知府胡德运也无权抓他。 就算他真有罪,也该由提刑按察使司抓捕。 闻言,冯勇仰头大笑,笑容里是毫不掩饰的讥讽:“还在耍嘴皮子,你私通海寇,被本官当场拿住,你畏罪自尽,本将非但无过,还有大功!” 将人一杀,就是死无对证,就算朝廷派人来查也查不出什么。 这等事做的不是一回两回,怕个甚? 团建村村民大怒,立刻有青壮大喊:“跟他们拼了!” “我们的命是陈大人救的,现在是时候报恩了!” “必不能让陈大人这等好官被这些贪官给害了!” 青壮们的声音此起彼伏,从山间传来,可谓气势汹汹。 只是这等气势听在冯勇耳中却觉得实在可笑:“就凭你们两三百青壮能与我上千将士相拼?” “还有我!” 一女子的声音从半山腰传下来,旋即那女子们纷纷呼喊:“加上我!” “我们团建村不止有男丁,还有女子!” 女子声音还未落下,一阵阵稚嫩的童音响起:“我们会保护陈大人!” 苍老的声音随之响起:“还有我们这些老东西!” 男女老少你方喊完我来喊,势要将其他人压下去。 第222章 围剿陈砚 半山腰的高声呼喊让得众将士胆寒。 如此斗志,怕是真打起来,他们也讨不了好。 胡德运心中更是掀起惊涛骇浪。 他早猜到陈砚在这些灾民中威望极高,不成想竟以到了如此程度。 这些人不论男女老少,为了护住陈砚,这是要流尽最后一滴血了。 陈砚来此不足半年,竟就能收买如此多人心,若再给他些时日,怕不是要翻了天。 “冯千户,今日必要拿下陈砚!” 胡德运凑近冯勇,压低的声音里却透着杀气。 回应胡德运的,是冯勇的拔刀。 此刻的冯勇朗声道:“海寇从海边逃到南山躲藏,被我军围剿,近六百人被剿,实乃大功一件。传本官之令,杀一名海寇,获赏银十两!” 军中最常用的手段,无外乎威逼和利诱。 冯勇一贯用的是利诱,效果拔群。 财帛动人心,十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何况这近六百人多是老弱妇孺,杀起来必然比那些海寇轻松许多,如此就算是送钱给那些兵卒。 不少兵卒心动,高声喝“好”。 一些兵卒却于心不忍,终归是乡亲,何况这些老弱妇孺,真要是杀了,往后半生怕是都要做噩梦。 还未动手,士气就落了下风。 冯勇正要再“威逼”,就见半山腰的陈砚走到了百姓最前方,在早已清理空旷的地方站定。 陈砚的声音里带了誓死的决绝:“朝廷派你冯勇镇守一方,你不思报效朝廷,竟为了抢夺救灾银粮,领着将士们来杀我大梁百姓,杀朝廷命官,你就是我大梁的罪人!今日本官已手写五十份绝命书,交由团建村村民保管,一旦你攻上来,他们就会四散逃往山中,有本事你的兵将他们全部杀光,否则,只要有一人逃出去,你的罪行必将公布天下,你冯勇就是谋逆,必要载入史册,千秋万代受人唾骂!” 冯勇脑子“嗡”的变成一片空白,双眼直勾勾盯着半山腰那看不清的人脸。 “谋逆”、“载入史册”“罪人”等词一个又一个地往他耳朵里钻。 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一旁的胡德运见他被陈砚吓住,急得赶忙提醒:“他就是耍嘴皮子,你有上千将士,只要能彻底灭口,根本不会有他说的那些事。此时万万不可畏惧,否则前方等待我等的只有身死!” 杀陈砚最好的时机就在此刻,万万不可让他缓过劲来。 胡德运已经在陈砚手下吃了好几次亏,深知陈砚那张嘴的厉害,按照他的想法,就不能让那陈砚开口。 再让陈砚说下去,军心必被动摇! “不能再等了,先杀了陈砚,再对付那些灾民就不费吹灰之力了,冯千户动手吧!” 冯勇本就已经胆寒,耳边又一直响着胡德运的催促,他又惊又慌,声音高亢:“胡德运你看看他们有多少人!就算是五百多头猪,想要杀死也不是一时之事,但凡有一人逃出去,你我九族不保!” 胡德运大惊失色,他怎么也没料到冯勇竟会在此时将他也暴露出来。 心中惶恐至极,竟腿脚发软,不敢再多言。 领兵私自杀害朝廷命官,就可视为谋逆。 自古谋逆只有两条路:成功与失败。 成功了,那就是坐拥天下,子孙后代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可大多数都是失败,抄家灭族。 他冯勇靠什么成功? 难不成靠手里这一千多个将士? 他冯勇此前就算要杀陈砚,找的借口都是陈砚畏罪自尽,断然不敢真上禀自己杀了朝廷命官。 即便要动手,也是宣告这些灾民乃是海寇,更是安将士们的心,讲究的就是一个名正言顺。 可他这理由在陈砚这番操作下直接宣告无效。 南山虽无参天大树,植被也不够茂盛,到底是一座山,几百人钻进去,他的一千多人根本不可能全部抓住。 到时候陈砚的绝笔宣告天下,他冯勇必死无疑。 惊恐之下冯勇也不管不顾了:“你胡德运以为催老子干这事,你就可安全退走。让老子拿全族的命保你?做梦!要死咱一起死!看你还敢不敢催老子动手!” 原本嚣张的冯勇此刻却犹如受惊的老鼠,可谓横冲直撞,也不管撞到的究竟是敌是友。 胡德运整个人都麻了。 他本想藏于冯勇之后,如今却是彻底暴露了。 一旦不能在一瞬间杀死那些灾民,他胡德运的九族也要跟着丧命! 可今日要是放过陈砚,此地走私一事迟早会被揭穿,到时候他还是没有好下场。 杀? 杀不尽。 放? 放虎归山。 胡德运怎么也想不通,本该是陈砚的绝境,如今竟变成了他们的绝境。 难道此局无解了吗? 胡德运脑子飞速旋转起来,猛地想到什么,他神情一松。 不,还有办法。 “蝼蚁尚且畏死,何况是活生生的人。陈砚既然拼尽全力冲向南山,为的就是活命,此时做所不过是虚张声势。还有那些灾民,那些灾民就是想保陈砚,与你们拼死相斗尚有希望保住陈砚,一旦逃走,陈砚必死无疑,他们不敢跑。” 起先胡德运说起来还有些犹豫,到后面可谓越说越坚定。 如此想来,陈砚此举实在不堪一击。 “冯千户,动手吧,若错过今日,你我怕是只能落得身死下场。” 胡德运终究还是劝起了冯勇。 冯勇本以为胡德运是想催着他弄死陈砚,就算后面真的被揭发,也是他冯勇出事,胡德运可保平安。 如今他已经当众喊出胡德运的名字,陈砚和那些灾民应该都听到了,胡德运已经暴露了,竟然还催他动手,可见在胡德运心里动手才是保命之法。 再一想,胡德运所说颇有道理。 陈砚此人最会虚张声势,此前还说什么要上疏请罪,逼得他让陈砚将那些倭寇挂在城墙上,自己这个千户的脸可算是丢尽了。 后来就再没听闻此事,十有八九是这陈砚根本没有上疏。 今日又来这一招,为的就是再把他吓退。 此次他必不会上陈砚的当! 冯勇沉下心,朗声道:“传令,叛贼陈砚罪大恶极,凡是斩杀陈砚者,赏银百两!” 第223章 撤退 此令一出,将士们士气大增。 百两赏银,谁能不心动?! 立刻就有将士朝着南山冲去,灾民们见此,纷纷朝着陈砚冲来,陈砚转身对灾民们怒喝:“谁敢过来,本官即刻死于你们面前!” 陈砚举起手中的箭,对准自己的脖子。 那箭尖已贴上脖子,只要一用力,脆弱的脖颈就会被戳穿。 灾民们悲愤至极,却不敢靠近。 村长李满福冲到灾民最前面,悲切呼喊:“陈大人您不能有事啊!我们能护住您的,您这等好官活着才能救我松奉百姓!” 李满福头受了伤,陈知行来后就在山上找了几味草药捣碎帮他敷在伤口,又用布条一层层包好,此时的他比往常多了几分狼狈。 再加上焦急与悲愤,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无力之感。 那些将士就要来了,陈大人还一人站在前面,岂不是……岂不是轻易就会被杀? 陈砚脖颈青筋暴起,几乎是拼尽全力咆哮:“跑!都给我跑!今日就以我陈砚的头颅来揭穿此地黑暗,你们必要将我陈砚的清白公布天下,让天下人都看清真相,让陛下看清真相!冯勇该死,胡德运该死!” 待到最后一句喊完,陈砚的声音已经彻底嘶哑,却让不少灾民热泪盈眶。 如此好官,如此爱民如子的好官,今日竟要在此地身死! 他们如何能忍? 他们如何能甘心?! 他们想要以死相护,可那位陈大人却拼尽全力对他们嘶吼:“难道你们要我白死,要我背上通倭的污名被千秋万代唾骂吗?!” 这一句话让灾民们彻底泪奔。 众人咬牙,透过泪眼死死看了陈砚最后一眼,转身朝着背后的深狂奔。 男女老少拼尽全力狂奔。 只要冲进树林,就多一分逃脱的机会。 只要能冲出南山,冲进相隔不远的山脉,他们就有可能活下去。 陈大人以死保住自己的名节,他们必不能让冯勇等人给污了。 只要有一人能逃出去,陈大人就不会白死,松奉的百姓就不用再过这不是人过的日子。 近六百人转身那一刻,冯勇眼睛瞪圆,瞳孔猛缩,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 他的心狂猛地跳动,仿佛在为这些人的远逃而颤抖。 胡德运错了。 他也赌错了。 陈砚不怕死,而给陈砚陪葬的,将会是整个松奉上下官员,以及他冯勇的九族。 不! 不可! 万万不可! 冯勇咆哮:“别杀陈砚!” 在他喊话的瞬间,跑得最快的士兵已经冲到陈砚背后不足五丈的位置。 冯勇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眼睛里只余那士兵高高举起的刀。 完了,一切都完了。 “咻!” 一支箭带着破风声稳稳插入那名举刀的士兵眉心,那士兵俯冲的动作顿住,脸上的狂喜尚未褪去,整个人就滑了下去。 当那士兵身死的一刻,一股劫后余生的喜悦席卷向冯勇。 身边突然传来“咚”一声响,冯勇下意识看去,就见站在他身边的胡德运晕倒在地。 冯勇却顾不得胡德运,转头就对那些还在冲的士兵高呼:“撤退!立刻撤退!” 那些士兵的冲击是有惯性的,后面的还在往前冲,前面的一旦停下来就只能被踩踏至死。 而前面的士兵也停不下来,第二波冲上来的两人已经快要能摸到陈砚的衣服。 又是两支箭射来,两人顺势倒下。 可惜后面的大部队已经冲过来,单靠一把弓根本不可能抵挡。 就在此时,一个壮硕的身躯拽着正熊熊燃烧的铁链从屋子冲到陈砚身边,铁链放下,一扫过去,半山腰响起无数凄厉的惨叫。 那些被铁链烧到的士兵犹如一道道火球从山上滚下去,后面的士兵们闪躲不及,被烧着的不计其数。 陈老虎并不停止,两只手抓住那铁链,犹如荡秋千一般将那着火的铁链放在半空荡漾,将企图从两边爬上来的士兵们尽数扫落。 整个半山仿若一片火海,仿若是人间地狱。 那些落在后面的士兵们本就犹豫不敢对老弱妇孺动手,此刻见到前面那等惨状,便不敢再向前,而是转身后逃。 早被吓破胆的士兵们见有人逃走,也转身逃跑,一时间那些没被烧着的将士们纷纷后逃。 原本还庆幸的冯勇,此刻却因过于惊骇长而失了声,只能僵硬地坐在马背上。 往日高高在上的千户大人早已被此情此景吓破了胆。 他只得呆呆看着半山腰的陈砚转过身,正对着他。 黑暗中,他仿佛能看到陈砚在笑。 可他知道这不可能。 陈砚站得高,离他远,他不可能看清陈砚的脸。 可他就是觉得陈砚在笑。 他领着上千人来抓陈砚,却被陈砚逼退了。 而逼退这些将士的,只有一人,一条烧得正旺的铁链。 熊熊燃烧的铁链照亮了半边天,也烧毁了冯勇的胆气。 哪怕有那条铁链,想要杀死陈砚也简单,只需多些弓箭射过去就可。 但是冯勇不敢对陈砚动手,只要陈砚不死,他就不是造反。 九族的命全系于陈砚一人之身,他只能败退。 至于那些逃走的将士,更是早已被吓破胆,斗志全无。 冯勇嘀咕道:“撤……” 旋即仿若突然回过神,连声道:“撤!都撤!” 拽紧缰绳,转身要走,又想到胡德运还躺在地上,他恼怒得一马鞭甩到胡德运身上,剧烈的疼痛将胡德运惊醒,正要哀嚎,冯勇就咆哮道:“滚!” 那冯勇此刻宛如杀神,胡德运吃了亏也不敢在此时触霉头,当即连滚带爬地进了马车,催促车夫赶紧走。 至此,冯勇对陈砚的第一次围剿以冯勇惨败告终。 待到冯勇等人走远,陈砚迈着早已累得麻木的腿走到陈老虎面前,将手里那支汗津津的箭递过去。 陈老虎一接手,发现那支箭湿哒哒的,诧异看向陈砚:“砚老爷还会害怕?” 陈砚只想说一句废话,他刚刚可是差点把命丢了。 话还未出口,就听陈老虎道:“都多少回了,砚老爷还没习惯?” 陈砚:“……” 再看陈老虎,只是额头有些汗,神态竟一片从容,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未发生过。 陈砚不禁对他很是钦佩。 陈老虎者,真英雄也! 他与陈老虎比起来,实在太怕死。 面对陈老虎,陈砚也就不强撑,只道:“我这条命想保住实在太难。” 第224章 那就跟他们斗 好在半上午时在一个农户家中租了一辆牛车,否则他是再没力气赶到山上。 一来到南山,他就对村长李满福道:“今日我的死期到了。” 李满福大惊,慌忙问陈砚究竟是怎么回事,陈砚道:“来此地后,我得罪了太多人,如今胡知府与冯千户要将我置于死地。” 陈大人来此地后,就是带着他们这些灾民四处讨饭,逼着那些乡绅商贾掏银子,大人救了他们的命,却让大人得罪了许多人。 李满福越想越悲愤,当即对陈砚表示,他必不会让陈大人流血又流泪。 作为村长,李满福要去动员村民。 陈砚并未阻拦,事实上他来此就是为了动员团建村的百姓,为他争得一线生机。 他坐在李满福的屋子里,摊开自己平时记账没用完的纸张,研墨,下笔,写下自己的绝笔信。 虽是来求助团建村,然他赌的成分是很大的,万一冯勇等人一条路走到黑,不顾一切也要杀了他,那就要将此地走私与自己被杀一事都写下来,只要团建村的村民能逃出去,就算为他报仇了。 团建村的村民们激愤之际,陈砚写完绝笔后,又誊抄了十多份。 他已经算是写字很快了,可他一篇揭露此地的绝笔就写了一千多字,即便写个不停,到夜晚来临之际,加上起先写的那份以及誊抄的,一共也才十三份。 陈砚知道时间已经来不及,将这些信分给团建村的村民,男女老少都分了,就是为了最大可能将这些书信带出去。 那些村民们接过陈砚绝笔的手都在颤抖,眼中的悲切仿佛要溢出来了。 被两名锦衣卫带到此地的陈知行哀求:“老爷您逃走吧!” 有两名锦衣卫和陈老虎护送,或可逃出去,总比在此地等着强。 众村民闻言,眼中都燃起名为希望的光芒。 他们也纷纷看向陈砚,期盼他能立刻逃走。 陈砚拒绝了:“我身为地方要员,不可擅离职守。” 只要他离开松奉,言官们的弹劾就会接踵而来。 如此错处,徐鸿渐必不会放过,到时候他就再无活命的可能。 留在此地,尚可搏上一搏。 灾民们注定挡不住那些将士,他也并不想让这些灾民们为了他白白送死。 他能想到的两全之法,就是让这些灾民逃,以此逼冯勇等人就范。 若输了,那他就只能身死了。 狭路相逢勇者胜。 拼的就是一条命。 万幸他赌赢了,冯勇等人败退了。 可冯勇等人撤退只是一时被吓到,待回过神来,必定还是会出手。 即便冯勇不敢出手,自会有别人出手。 宁淮上下必不会让走私一事传出去。 想要保住自己的命,陈砚要走的路还很长。 陈老虎放下铁链,将双手的手背对着陈砚,瓮声瓮气道:“砚老爷必能活下去。” 陈砚抬头看向天上的皓月与繁星,夜晚终究还是有光亮的。 “那就跟他们斗。” 他陈砚必定是要活下去的。 陈知行从屋子里出来,随着一同带出来的还有一瓶药膏给陈老虎被烫伤的手掌擦药。 到了此时,陈砚才看到陈老虎两只手掌烫伤得极严重。 刚刚太过疯狂,陈砚并无心力去注意这些细节,此刻他却是敛了心神,朝着陈老虎深深鞠一躬:“多谢老虎兄救命之恩!” 那铁链是前任同知留下的,陈知行被告知要离去时,将家中一应值钱的东西装箱,再找来生锈的铁链子绑在马车上,带着全部家当赶来南山。 在听到外面的冯勇叫喊着要杀死陈砚和团建村村民时,陈老虎眼尖看到铁链,把带来的棉被衣物等将铁链包裹起来,再用油撒在衣服棉被上,待到那些将士们冲上山,而他的弓箭已经无法阻挡之际,点燃铁链就冲了出去。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可铁链烧起来是滚烫的,哪怕他抓了把干草垫在没有包裹衣物棉被的铁链一头垫手,依旧被烫伤。 若无陈老虎的神勇,那些兵卒也不会被吓退,冯勇也就没那般快撤退。 陈老虎不敢受陈砚这一拜,赶忙侧过身:“砚老爷别拜了,我怕折寿。” 他打起来时很勇猛,可他还是想多活几年的。 在村里吃了砚老爷一顿宴席,就要帮砚老爷抓官差,如今砚老爷亲自拜他,那还得了? 陈砚想想之后的硬仗,决定还是不搞陈老虎的心态了。 陈知行询问道:“如今灾民们都离去了,我等该怎么办?” 这些灾民本就是为了逼退冯勇等人才跑出去,如今冯勇退了,究竟是将人喊回来,还是让他们出去报信? 这个问题实在有些棘手。 灾民们继续逃,大多数人怕是要被抓,一旦被抓住,宁淮的官员看到陈砚所写的绝笔信,必定会将所抓灾民杀了。 或许那追捕会更凶残。 若是召集回来,下次来围剿南山的,恐怕就不只冯勇手下这些人,今日这一招到时候就不能再用了。 对陈砚而言,让那些灾民逃出去是最有利的。 一来宁淮上下去追杀灾民,只要有一位灾民没有被抓到,他们就不敢杀陈砚。 若真有灾民逃出去,为了证明陈砚是诬告,他们也不会杀陈砚。 可惜他陈砚不是枭雄,做不到用几百条人命来换他一个人的命。 何况这些人还是为了他而将生死置之度外。 陈砚笑得轻松:“既然敌军退了,大家也该回来了。” 他扭头看向陈老虎层层包裹的手:“老虎兄还可拉弓吗?” “可。” 一支横在另一支剑头处,用绳子绑好,点燃两个箭头上浸满了油的布料,朝着半空射去,两团火虽被风吹得小了许多,却依旧坚挺没有熄灭。 这就是陈砚与灾民一早商量好的“归来”信号。 因射得高,四面八方都能看到。 待到后半夜,团建村那些灾民们各个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他们本是拼尽全力往林子里冲,等看到信号时已经跑出去很远,等折返回来,一个个都已经筋疲力尽,挤一挤躺在地上就睡。 李满福却睡不了,因为陈砚将他领到了今日所站的半山腰,一开口就问:“满福叔,松奉走私一事你可知晓?” 第225章 宁淮局势 陈砚笑道:“本官来松奉后,四处奔走察看民情,百姓家家户户吃不饱穿不暖,村子里留下的多是老弱妇孺,即便有青壮也只有一两个,其他青壮都去外面务工了。可本官怎么也想不通,青壮们能去何处务工。” 听到此处,李满福已是心惊肉跳。 这位年轻的陈大人或许已经知晓了。 陈砚双手负在身后,目光直视前方的黑暗,仿若自言自语:“直到昨晚,本官见到了将士们搬运许多货物上船,而海上来了许多划子登船抢货。满福叔,你说海上那么多划子从何处而来?” 李满福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活不下去,只能去当海寇抢口饭吃。” “满福叔可有熟知的人去当了海寇?” 到了此时,陈砚语气已经变得和缓,更像拉家常。 此前他都是喊李满福为村长,今晚却是一口一个满福叔,已是对李满福极为尊敬。 事实上,李满福也值得他喊这一声叔,今晚的李满福带着整个团建村为了他拼命,他们已不仅仅是官民的关系。 李满福又是深深叹口气:“家里田地少,养不活一大家子,又年年天灾,我那老大为了把粮食留给家人吃,自己下了海。” 当了海寇,再想上岸就难了。 “你儿子当海寇,当地官府没有找满福叔麻烦?” 这是陈砚很疑惑的地方。 那些海寇次次来抢货,已经严重侵犯到了那些走私之人的利益,按照他们的行事风格,必定要将海寇连根拔起。 若让海寇祸及家人,还有人敢当海寇吗? 很快李满福就解答了陈砚的疑问:“我那二儿和三儿在宁王府当家丁。” 宁淮就是宁王的藩地。 陈砚恍然:“难怪。” 地方官员必然不会去触宁王的霉头。 可若这么算,宁王又有多少家丁? 大梁朝的藩王不可圈养私兵,可藩王们总会想别的法子,比如养一些家丁。 不过这家丁养得多了,就是逾炬,也要遭弹劾的。 光是李满福家就有两个儿子当了宁王的家丁,放眼至松奉乃至整个宁淮,又有多少人是宁王的家丁? 如此多人王府肯定是养不下的,还要专门弄一大块地方安顿训练,如此大动静,极容易走漏风声。 昨晚陈砚还在琢磨突然出现的炮船从哪儿来,今天就想明白了,都是宁王养在海上的。 养这么多士兵,还要炮船,需要大量银钱,而藩王都是从中央拨款养家,那些银子定然是不够养兵买炮船的,所以他们弄出了一个专门的行当——走私。 大梁朝实行海禁,走私就能产生暴利。 为了掩人耳目,该收买的收买,该杀的杀,经过多年的经营,宁淮自是成了铁桶一块。 地方上的乡绅商贾们均都参与其中,赚得盆满钵满,再用权势和钱兼并百姓田地,百姓活不下去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当宁王的兵,二是当海寇。 至于留在家中的兄弟,除了照顾爹娘外,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延续血脉。 可他昨晚亲眼见到那炮船对着划子开炮,若算起来就是兄弟相残。 这宁王为了一己私利,竟将宁淮弄得乌烟瘴气,实在可恨! 难怪徐鸿渐不敢退,他若退了,谁为宁淮遮掩,谁为走私遮掩,谁又为宁王遮掩? 也难怪那么凑巧,徐鸿渐刚一退就有倭寇犯境。 杀的那些究竟是倭寇,还是海寇? 此等滔天恶行,简直人人得而诛之! “大人是好官,万万不可掺和进这走私一事,他们人多,您斗不过的!” 李满福又是担忧又是急切。 松奉并非没有好官,可最后都是莫名其妙死了。 陈大人今日险些就被构陷成通倭,被乱刀砍死。 李满福此刻也想明白了,定然是昨晚陈大人昨晚发觉了走私,要被那些贪官给灭口。 正因此,李满福要将其中的凶险都告知陈砚,劝陈砚不要插手。 陈砚并未对眼前的李满福说什么大道理,他只问李满福:“满福叔是想大儿子活,还是想二儿子和三儿子活?” 那些规劝的话就这般卡在了李满福的喉咙里。 兄弟相残,他心如刀绞。 半山腰吹来一股海风,将陈砚的衣服吹得四处飘荡。 陈砚眺望着远方,虽在此地看不到海,可他能闻到海风的腥味。 和血一样的味道。 陈砚一直等到日出,方才回到屋子,找了块地方睡下。 两夜都没睡的陈砚一沾上枕头,就睡得不省人事。 太阳照常升起,劳累了一晚上的团建村村民如同以往一样建起他们的土砖房。 只是这一日,大家的动作格外轻。 就在陈砚呼呼大睡时,冯勇也终于沉静下来,还亲自去了宁王府拜访宁王。 被吓破胆的胡德运亦步亦趋跟着。 宁王已有五十岁,眉眼周正,为人沉稳。 他一身曳撒坐在椅子上,听完冯勇的将事情始末都说完后,方才问道:“此次你们损失多少人?” 冯勇脸色更难看了几分:“死一百三十一人,伤二百五十九人。” 宁王眼中是难以掩饰的诧异:“只凭一个人,就能让你伤亡如此惨重?” 冯勇也觉面上无光。 可他今日一早就清点过,确实损失惨重。 不过听到宁王的反问,他脸上是越发无光,当即解释:“那人不知怎的弄了烧着的铁链在半空晃荡,凡沾上者均被烧死。” 那条铁链烧死的人或许只有十来人,可那些人被烧着后挣扎着四处乱跑,将许多正在爬山的士兵们也烧着了。 即便没有行动能力了,也会从半山腰滚下去,一路将还在爬山的将士们都铲倒。 如此惨烈情形自是让其他将士胆寒,他们转身狂奔,又引起踩踏,致不少人死亡。 原本庞大的队伍被这么一折腾,损失一小半。 如此大败,让得冯勇颜面尽失。 他此时来拜访宁王可不是为了被嘲笑。 宁王收敛了种种情绪,宽慰冯勇道:“人死了也就死了,要紧的是抚恤伤亡士兵。凡此次死亡者,给其亲眷五十两,有伤者三十两。” 冯勇大大松了口气。 还是王爷大气。 第226章 釜底抽薪 “不知此次伤亡是否需上报?” 冯勇是想上报的,只需推给倭寇,再将此次打死的那八个海寇当成倭寇,又可从朝中拨下来一笔抚恤银,这就是他自己所得。 胡德运尚惊魂未定,此时又听冯勇所言,脸上便难掩惶恐。 如此情绪转变自是瞒不过宁王,宁王对地方大员是相当尊敬的,自是要问上一问:“胡大人以为如何?” 胡德运咽了口水,朝着宁王拱手,焦急道:“此事万万不可上报,那陈砚还未解决,一旦朝廷盯上松奉,我等所行之事就要被抖露了。” 原先他们的盘算是等陈砚死了,生意停几个月,即便朝廷派人来查也查不出什么。 如今出现了变数:陈砚没死。 不仅没死,那些为陈砚四处逃散的灾民还不知将陈砚的绝笔信送往了何处。 他们要做的,是将陈砚的绝笔信尽数追回。 宁王听完并未说出自己的想法,反倒是问坐在一旁的谢先生:“先生以为如何?” 胡德运和冯勇在回宁王话时,虽有拱手,却始终是坐着的。轮到谢先生,他当即站起身,对宁王深深作揖:“禀王爷,胡大人所言甚是。” 宁王又转头问冯勇:“冯千户以为如何?” 冯勇只能赞同。 此事就此揭过,宁王又道:“前几日本王收到京中的密信,要尽快将那陈砚收拾了,如今不可再耽搁。” 屋子里几人顿时神情晦暗。 京中来的密信催促了,必定要尽快办。 可胡德运和冯勇领着上千人去抓陈砚,无功而返不说,还损失惨重,此时他们是没招了。 那宁王的幕僚谢先生却镇定自若,仿若成竹在胸:“陈三元此招看似来势汹汹,实则极好破解。一来,那些灾民没路引,想要从宁淮逃出去就已是千难万难;二来,即便逃出去,谁又会信那是陈三元的绝笔书;三来,纵使有人认出是陈三元的文章,若陈三元已身败名裂,众人只会唾弃于他,所谓绝笔信也就成了狡辩之言。” 胡德运和冯勇二人听完,心中的惊恐一扫而空,转而喜上眉梢。 宁王更是大喜:“有谢先生在,我等便可高枕无忧!” 谢先生拱手:“王爷谬赞。” 宁王已迫不及待追问:“谢先生可有应对之法?” “陈三元所仰仗的,是民心,也是律法。冯千户手上虽有人,却无权捉拿陈同知,南山的灾民自是要以死相拼。若是按察使司派人以贪污罪将其带去按察使司审问,便是合乎礼法,那些灾民若敢阻拦执法,也可一同捉拿。” 谢先生从容不迫,胡德运双眼越发有神,已迫不及待接话:“到时陈三元在按察使司招供自己贪污,签字画押,再畏罪自尽,一切就可顺理成章!” 谢先生瞥了胡德运一眼,并未再开口。 冯勇疑惑:“陈三元都没在府衙,怎的贪污?” “他分管赈灾事宜,手中尽是乡绅商贾所捐的巨额银粮,却不入衙门,反倒往自家揽,岂不是大贪特贪?” 谢先生双手抱在腹部,仰起头,颇有得志之姿。 你陈砚说是将银粮用来赈灾,谁知你花了多少银子在赈灾上?是贪的多还是花在灾民身上的多? 如此瓜田李下,陈三元口才再好也挡不住他人的猜忌。 世人对好人与坏人的评判是不一的。 对圣人的操守更是苛刻。 陈三元享誉天下,引得无数人膜拜,一旦德行有失,遭受的攻讦只会更凶猛。 至于陈三元绝笔书中所说,只会被愤怒的众人当做狡辩,没人会信。 到时言官们再一弹劾,陈三元就再无翻身可能,纵使天子也保不住他。 此可谓釜底抽薪。 冯勇大喜:“谢先生大才啊!” 难怪能当王爷的幕僚,比那胡德运不知强了多少! 不止胡德运,就连大名鼎鼎的陈三元也不是他的对手。 昨晚冯勇险些被陈三元吓破胆,今日见谢先生如此轻易就破了陈三元的招,冯勇就觉得陈三元也不过如此。 谢先生道:“为王爷分忧是我之责。” 虽明面谦虚,却难掩倨傲。 不过这等小毛病宁王是不在意的。 只要能办事就行。 …… 陈砚再醒来时已是傍晚。 陈砚刚坐起身,就听屋子角落传来一声咳嗽,转头看去,昏暗的灯光照出薛正的身影。 陈砚笑道:“薛百户果然好本事,竟能从围剿中全身而退。” 薛正胳膊肘放在曲起的膝盖上,入鞘的剑放在地上,斜斜落在肩头,此时只道:“比不得陈大人临危不乱,智退千军。” 那晚可谓险象环生,若非他趁着冯勇等人不注意在墙上做了记号,属下及时来救,他怕是已经折在松奉了。 那些将士们一路穷追不舍,他与几名下属已快被逼到绝境,就在此时,那些将士们突然放弃他们,转而出城。 他便知他们是去追陈砚,待他跟上去时,城门已被关。 待到冯勇等人领军归来,纵使薛正也被冯勇手下将士们的凄惨给惊到。 他实在无法想象那些灾民是如何对抗冯勇上千将士,冯勇等人如此凄惨,想来团建村那些村民更为惨烈。 等薛正赶到南山,得知竟是陈老虎一人退敌时,便自愧不如。 此时陈老虎双手已无法拉弓,为防有人趁机暗杀陈砚,薛正就守在此屋中。 二人吹嘘完,陈砚倒了杯水递给薛正,又上下打量薛正:“薛百户可有受伤?” “并未。” 薛正早已对松奉城的地形了如指掌,一路躲藏,狼狈是狼狈了些,倒是保全了自己。 坐了大半日,薛正已有些渴了,丝毫不与陈砚客气,接过水一饮而尽。 很快他就知道喝了陈三元倒的水,是要付出代价的。 只听陈三元道:“薛百户文武双全,竟连如此险境都能闯过,实在叫人钦佩,如今我等又陷入困境,只有薛百户可解,不知薛百户可愿冒险一试?” 薛正心想自己连引走敌军这等事九死一生的事都干了,还有什么是不能干的。 当即就道:“陈大人请明言。” 陈砚笑道:“诏安海寇。” 第227章 合着你什么都不知道? 陈砚笑道:“本官来松奉后,四处奔走察看民情,百姓家家户户吃不饱穿不暖,村子里留下的多是老弱妇孺,即便有青壮也只有一两个,其他青壮都去外面务工了。可本官怎么也想不通,青壮们能去何处务工。” 听到此处,李满福已是心惊肉跳。 这位年轻的陈大人或许已经知晓了。 陈砚双手负在身后,目光直视前方的黑暗,仿若自言自语:“直到昨晚,本官见到了将士们搬运许多货物上船,而海上来了许多划子登船抢货。满福叔,你说海上那么多划子从何处而来?” 李满福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活不下去,只能去当海寇抢口饭吃。” “满福叔可有熟知的人去当了海寇?” 到了此时,陈砚语气已经变得和缓,更像拉家常。 此前他都是喊李满福为村长,今晚却是一口一个满福叔,已是对李满福极为尊敬。 事实上,李满福也值得他喊这一声叔,今晚的李满福带着整个团建村为了他拼命,他们已不仅仅是官民的关系。 李满福又是深深叹口气:“家里田地少,养不活一大家子,又年年天灾,我那老大为了把粮食留给家人吃,自己下了海。” 当了海寇,再想上岸就难了。 “你儿子当海寇,当地官府没有找满福叔麻烦?” 这是陈砚很疑惑的地方。 那些海寇次次来抢货,已经严重侵犯到了那些走私之人的利益,按照他们的行事风格,必定要将海寇连根拔起。 若让海寇祸及家人,还有人敢当海寇吗? 很快李满福就解答了陈砚的疑问:“我那二儿和三儿在宁王府当家丁。” 宁淮就是宁王的藩地。 陈砚恍然:“难怪。” 地方官员必然不会去触宁王的霉头。 可若这么算,宁王又有多少家丁? 大梁朝的藩王不可圈养私兵,可藩王们总会想别的法子,比如养一些家丁。 不过这家丁养得多了,就是逾炬,也要遭弹劾的。 光是李满福家就有两个儿子当了宁王的家丁,放眼至松奉乃至整个宁淮,又有多少人是宁王的家丁? 如此多人王府肯定是养不下的,还要专门弄一大块地方安顿训练,如此大动静,极容易走漏风声。 昨晚陈砚还在琢磨突然出现的炮船从哪儿来,今天就想明白了,都是宁王养在海上的。 养这么多士兵,还要炮船,需要大量银钱,而藩王都是从中央拨款养家,那些银子定然是不够养兵买炮船的,所以他们弄出了一个专门的行当——走私。 大梁朝实行海禁,走私就能产生暴利。 为了掩人耳目,该收买的收买,该杀的杀,经过多年的经营,宁淮自是成了铁桶一块。 地方上的乡绅商贾们均都参与其中,赚得盆满钵满,再用权势和钱兼并百姓田地,百姓活不下去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当宁王的兵,二是当海寇。 至于留在家中的兄弟,除了照顾爹娘外,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延续血脉。 可他昨晚亲眼见到那炮船对着划子开炮,若算起来就是兄弟相残。 这宁王为了一己私利,竟将宁淮弄得乌烟瘴气,实在可恨! 难怪徐鸿渐不敢退,他若退了,谁为宁淮遮掩,谁为走私遮掩,谁又为宁王遮掩? 也难怪那么凑巧,徐鸿渐刚一退就有倭寇犯境。 杀的那些究竟是倭寇,还是海寇? 此等滔天恶行,简直人人得而诛之! “大人是好官,万万不可掺和进这走私一事,他们人多,您斗不过的!” 李满福又是担忧又是急切。 松奉并非没有好官,可最后都是莫名其妙死了。 陈大人今日险些就被构陷成通倭,被乱刀砍死。 李满福此刻也想明白了,定然是昨晚陈大人昨晚发觉了走私,要被那些贪官给灭口。 正因此,李满福要将其中的凶险都告知陈砚,劝陈砚不要插手。 陈砚并未对眼前的李满福说什么大道理,他只问李满福:“满福叔是想大儿子活,还是想二儿子和三儿子活?” 那些规劝的话就这般卡在了李满福的喉咙里。 兄弟相残,他心如刀绞。 半山腰吹来一股海风,将陈砚的衣服吹得四处飘荡。 陈砚眺望着远方,虽在此地看不到海,可他能闻到海风的腥味。 和血一样的味道。 陈砚一直等到日出,方才回到屋子,找了块地方睡下。 两夜都没睡的陈砚一沾上枕头,就睡得不省人事。 太阳照常升起,劳累了一晚上的团建村村民如同以往一样建起他们的土砖房。 只是这一日,大家的动作格外轻。 就在陈砚呼呼大睡时,冯勇也终于沉静下来,还亲自去了宁王府拜访宁王。 被吓破胆的胡德运亦步亦趋跟着。 宁王已有五十岁,眉眼周正,为人沉稳。 他一身曳撒坐在椅子上,听完冯勇的将事情始末都说完后,方才问道:“此次你们损失多少人?” 冯勇脸色更难看了几分:“死一百三十一人,伤二百五十九人。” 宁王眼中是难以掩饰的诧异:“只凭一个人,就能让你伤亡如此惨重?” 冯勇也觉面上无光。 可他今日一早就清点过,确实损失惨重。 不过听到宁王的反问,他脸上是越发无光,当即解释:“那人不知怎的弄了烧着的铁链在半空晃荡,凡沾上者均被烧死。” 那条铁链烧死的人或许只有十来人,可那些人被烧着后挣扎着四处乱跑,将许多正在爬山的士兵们也烧着了。 即便没有行动能力了,也会从半山腰滚下去,一路将还在爬山的将士们都铲倒。 如此惨烈情形自是让其他将士胆寒,他们转身狂奔,又引起踩踏,致不少人死亡。 原本庞大的队伍被这么一折腾,损失一小半。 如此大败,让得冯勇颜面尽失。 他此时来拜访宁王可不是为了被嘲笑。 宁王收敛了种种情绪,宽慰冯勇道:“人死了也就死了,要紧的是抚恤伤亡士兵。凡此次死亡者,给其亲眷五十两,有伤者三十两。” 冯勇大大松了口气。 还是王爷大气。 第228章 要当海寇 好在半上午时在一个农户家中租了一辆牛车,否则他是再没力气赶到山上。 一来到南山,他就对村长李满福道:“今日我的死期到了。” 李满福大惊,慌忙问陈砚究竟是怎么回事,陈砚道:“来此地后,我得罪了太多人,如今胡知府与冯千户要将我置于死地。” 陈大人来此地后,就是带着他们这些灾民四处讨饭,逼着那些乡绅商贾掏银子,大人救了他们的命,却让大人得罪了许多人。 李满福越想越悲愤,当即对陈砚表示,他必不会让陈大人流血又流泪。 作为村长,李满福要去动员村民。 陈砚并未阻拦,事实上他来此就是为了动员团建村的百姓,为他争得一线生机。 他坐在李满福的屋子里,摊开自己平时记账没用完的纸张,研墨,下笔,写下自己的绝笔信。 虽是来求助团建村,然他赌的成分是很大的,万一冯勇等人一条路走到黑,不顾一切也要杀了他,那就要将此地走私与自己被杀一事都写下来,只要团建村的村民能逃出去,就算为他报仇了。 团建村的村民们激愤之际,陈砚写完绝笔后,又誊抄了十多份。 他已经算是写字很快了,可他一篇揭露此地的绝笔就写了一千多字,即便写个不停,到夜晚来临之际,加上起先写的那份以及誊抄的,一共也才十三份。 陈砚知道时间已经来不及,将这些信分给团建村的村民,男女老少都分了,就是为了最大可能将这些书信带出去。 那些村民们接过陈砚绝笔的手都在颤抖,眼中的悲切仿佛要溢出来了。 被两名锦衣卫带到此地的陈知行哀求:“老爷您逃走吧!” 有两名锦衣卫和陈老虎护送,或可逃出去,总比在此地等着强。 众村民闻言,眼中都燃起名为希望的光芒。 他们也纷纷看向陈砚,期盼他能立刻逃走。 陈砚拒绝了:“我身为地方要员,不可擅离职守。” 只要他离开松奉,言官们的弹劾就会接踵而来。 如此错处,徐鸿渐必不会放过,到时候他就再无活命的可能。 留在此地,尚可搏上一搏。 灾民们注定挡不住那些将士,他也并不想让这些灾民们为了他白白送死。 他能想到的两全之法,就是让这些灾民逃,以此逼冯勇等人就范。 若输了,那他就只能身死了。 狭路相逢勇者胜。 拼的就是一条命。 万幸他赌赢了,冯勇等人败退了。 可冯勇等人撤退只是一时被吓到,待回过神来,必定还是会出手。 即便冯勇不敢出手,自会有别人出手。 宁淮上下必不会让走私一事传出去。 想要保住自己的命,陈砚要走的路还很长。 陈老虎放下铁链,将双手的手背对着陈砚,瓮声瓮气道:“砚老爷必能活下去。” 陈砚抬头看向天上的皓月与繁星,夜晚终究还是有光亮的。 “那就跟他们斗。” 他陈砚必定是要活下去的。 陈知行从屋子里出来,随着一同带出来的还有一瓶药膏给陈老虎被烫伤的手掌擦药。 到了此时,陈砚才看到陈老虎两只手掌烫伤得极严重。 刚刚太过疯狂,陈砚并无心力去注意这些细节,此刻他却是敛了心神,朝着陈老虎深深鞠一躬:“多谢老虎兄救命之恩!” 那铁链是前任同知留下的,陈知行被告知要离去时,将家中一应值钱的东西装箱,再找来生锈的铁链子绑在马车上,带着全部家当赶来南山。 在听到外面的冯勇叫喊着要杀死陈砚和团建村村民时,陈老虎眼尖看到铁链,把带来的棉被衣物等将铁链包裹起来,再用油撒在衣服棉被上,待到那些将士们冲上山,而他的弓箭已经无法阻挡之际,点燃铁链就冲了出去。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可铁链烧起来是滚烫的,哪怕他抓了把干草垫在没有包裹衣物棉被的铁链一头垫手,依旧被烫伤。 若无陈老虎的神勇,那些兵卒也不会被吓退,冯勇也就没那般快撤退。 陈老虎不敢受陈砚这一拜,赶忙侧过身:“砚老爷别拜了,我怕折寿。” 他打起来时很勇猛,可他还是想多活几年的。 在村里吃了砚老爷一顿宴席,就要帮砚老爷抓官差,如今砚老爷亲自拜他,那还得了? 陈砚想想之后的硬仗,决定还是不搞陈老虎的心态了。 陈知行询问道:“如今灾民们都离去了,我等该怎么办?” 这些灾民本就是为了逼退冯勇等人才跑出去,如今冯勇退了,究竟是将人喊回来,还是让他们出去报信? 这个问题实在有些棘手。 灾民们继续逃,大多数人怕是要被抓,一旦被抓住,宁淮的官员看到陈砚所写的绝笔信,必定会将所抓灾民杀了。 或许那追捕会更凶残。 若是召集回来,下次来围剿南山的,恐怕就不只冯勇手下这些人,今日这一招到时候就不能再用了。 对陈砚而言,让那些灾民逃出去是最有利的。 一来宁淮上下去追杀灾民,只要有一位灾民没有被抓到,他们就不敢杀陈砚。 若真有灾民逃出去,为了证明陈砚是诬告,他们也不会杀陈砚。 可惜他陈砚不是枭雄,做不到用几百条人命来换他一个人的命。 何况这些人还是为了他而将生死置之度外。 陈砚笑得轻松:“既然敌军退了,大家也该回来了。” 他扭头看向陈老虎层层包裹的手:“老虎兄还可拉弓吗?” “可。” 一支横在另一支剑头处,用绳子绑好,点燃两个箭头上浸满了油的布料,朝着半空射去,两团火虽被风吹得小了许多,却依旧坚挺没有熄灭。 这就是陈砚与灾民一早商量好的“归来”信号。 因射得高,四面八方都能看到。 待到后半夜,团建村那些灾民们各个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他们本是拼尽全力往林子里冲,等看到信号时已经跑出去很远,等折返回来,一个个都已经筋疲力尽,挤一挤躺在地上就睡。 李满福却睡不了,因为陈砚将他领到了今日所站的半山腰,一开口就问:“满福叔,松奉走私一事你可知晓?” 第229章 敲门砖 此令一出,将士们士气大增。 百两赏银,谁能不心动?! 立刻就有将士朝着南山冲去,灾民们见此,纷纷朝着陈砚冲来,陈砚转身对灾民们怒喝:“谁敢过来,本官即刻死于你们面前!” 陈砚举起手中的箭,对准自己的脖子。 那箭尖已贴上脖子,只要一用力,脆弱的脖颈就会被戳穿。 灾民们悲愤至极,却不敢靠近。 村长李满福冲到灾民最前面,悲切呼喊:“陈大人您不能有事啊!我们能护住您的,您这等好官活着才能救我松奉百姓!” 李满福头受了伤,陈知行来后就在山上找了几味草药捣碎帮他敷在伤口,又用布条一层层包好,此时的他比往常多了几分狼狈。 再加上焦急与悲愤,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无力之感。 那些将士就要来了,陈大人还一人站在前面,岂不是……岂不是轻易就会被杀? 陈砚脖颈青筋暴起,几乎是拼尽全力咆哮:“跑!都给我跑!今日就以我陈砚的头颅来揭穿此地黑暗,你们必要将我陈砚的清白公布天下,让天下人都看清真相,让陛下看清真相!冯勇该死,胡德运该死!” 待到最后一句喊完,陈砚的声音已经彻底嘶哑,却让不少灾民热泪盈眶。 如此好官,如此爱民如子的好官,今日竟要在此地身死! 他们如何能忍? 他们如何能甘心?! 他们想要以死相护,可那位陈大人却拼尽全力对他们嘶吼:“难道你们要我白死,要我背上通倭的污名被千秋万代唾骂吗?!” 这一句话让灾民们彻底泪奔。 众人咬牙,透过泪眼死死看了陈砚最后一眼,转身朝着背后的深狂奔。 男女老少拼尽全力狂奔。 只要冲进树林,就多一分逃脱的机会。 只要能冲出南山,冲进相隔不远的山脉,他们就有可能活下去。 陈大人以死保住自己的名节,他们必不能让冯勇等人给污了。 只要有一人能逃出去,陈大人就不会白死,松奉的百姓就不用再过这不是人过的日子。 近六百人转身那一刻,冯勇眼睛瞪圆,瞳孔猛缩,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 他的心狂猛地跳动,仿佛在为这些人的远逃而颤抖。 胡德运错了。 他也赌错了。 陈砚不怕死,而给陈砚陪葬的,将会是整个松奉上下官员,以及他冯勇的九族。 不! 不可! 万万不可! 冯勇咆哮:“别杀陈砚!” 在他喊话的瞬间,跑得最快的士兵已经冲到陈砚背后不足五丈的位置。 冯勇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眼睛里只余那士兵高高举起的刀。 完了,一切都完了。 “咻!” 一支箭带着破风声稳稳插入那名举刀的士兵眉心,那士兵俯冲的动作顿住,脸上的狂喜尚未褪去,整个人就滑了下去。 当那士兵身死的一刻,一股劫后余生的喜悦席卷向冯勇。 身边突然传来“咚”一声响,冯勇下意识看去,就见站在他身边的胡德运晕倒在地。 冯勇却顾不得胡德运,转头就对那些还在冲的士兵高呼:“撤退!立刻撤退!” 那些士兵的冲击是有惯性的,后面的还在往前冲,前面的一旦停下来就只能被踩踏至死。 而前面的士兵也停不下来,第二波冲上来的两人已经快要能摸到陈砚的衣服。 又是两支箭射来,两人顺势倒下。 可惜后面的大部队已经冲过来,单靠一把弓根本不可能抵挡。 就在此时,一个壮硕的身躯拽着正熊熊燃烧的铁链从屋子冲到陈砚身边,铁链放下,一扫过去,半山腰响起无数凄厉的惨叫。 那些被铁链烧到的士兵犹如一道道火球从山上滚下去,后面的士兵们闪躲不及,被烧着的不计其数。 陈老虎并不停止,两只手抓住那铁链,犹如荡秋千一般将那着火的铁链放在半空荡漾,将企图从两边爬上来的士兵们尽数扫落。 整个半山仿若一片火海,仿若是人间地狱。 那些落在后面的士兵们本就犹豫不敢对老弱妇孺动手,此刻见到前面那等惨状,便不敢再向前,而是转身后逃。 早被吓破胆的士兵们见有人逃走,也转身逃跑,一时间那些没被烧着的将士们纷纷后逃。 原本还庆幸的冯勇,此刻却因过于惊骇长而失了声,只能僵硬地坐在马背上。 往日高高在上的千户大人早已被此情此景吓破了胆。 他只得呆呆看着半山腰的陈砚转过身,正对着他。 黑暗中,他仿佛能看到陈砚在笑。 可他知道这不可能。 陈砚站得高,离他远,他不可能看清陈砚的脸。 可他就是觉得陈砚在笑。 他领着上千人来抓陈砚,却被陈砚逼退了。 而逼退这些将士的,只有一人,一条烧得正旺的铁链。 熊熊燃烧的铁链照亮了半边天,也烧毁了冯勇的胆气。 哪怕有那条铁链,想要杀死陈砚也简单,只需多些弓箭射过去就可。 但是冯勇不敢对陈砚动手,只要陈砚不死,他就不是造反。 九族的命全系于陈砚一人之身,他只能败退。 至于那些逃走的将士,更是早已被吓破胆,斗志全无。 冯勇嘀咕道:“撤……” 旋即仿若突然回过神,连声道:“撤!都撤!” 拽紧缰绳,转身要走,又想到胡德运还躺在地上,他恼怒得一马鞭甩到胡德运身上,剧烈的疼痛将胡德运惊醒,正要哀嚎,冯勇就咆哮道:“滚!” 那冯勇此刻宛如杀神,胡德运吃了亏也不敢在此时触霉头,当即连滚带爬地进了马车,催促车夫赶紧走。 至此,冯勇对陈砚的第一次围剿以冯勇惨败告终。 待到冯勇等人走远,陈砚迈着早已累得麻木的腿走到陈老虎面前,将手里那支汗津津的箭递过去。 陈老虎一接手,发现那支箭湿哒哒的,诧异看向陈砚:“砚老爷还会害怕?” 陈砚只想说一句废话,他刚刚可是差点把命丢了。 话还未出口,就听陈老虎道:“都多少回了,砚老爷还没习惯?” 陈砚:“……” 再看陈老虎,只是额头有些汗,神态竟一片从容,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未发生过。 陈砚不禁对他很是钦佩。 陈老虎者,真英雄也! 他与陈老虎比起来,实在太怕死。 面对陈老虎,陈砚也就不强撑,只道:“我这条命想保住实在太难。” 第160章 私盐风波 十一月的京城已是寒风簌簌,李景明裹着厚厚的衣衫过来时,嘴唇已经冻成了青紫色,坐在炭盆旁好一会儿方才缓过来,只是那神情颇为怪异。 陈砚用火钳拨弄着炭盆,将烧得正旺的炭露出来。 “出什么事了?” 李景明双手撑开放在火盆上方烤着,一开口,白色雾气从嘴里喷薄而出:“各地递上来的私盐案极多,我翻阅卷宗时发觉有一位名为陈癞子的人也涉及其中,那人是平兴县陈家湾人。” 陈砚猛地抬起头看向他:“可有看错?” 李景明坚定道:“若非与你同村同族,我也不会连夜赶来。” 自观政结束,李景明就入了刑部,任正六品主事,协助上峰处理地方案件复审。 最近地方上私盐案子极多,刑部众人忙得晕头转向,李景明更是干脆住在了刑部。 因忙了一整日,到夜间人已颇为疲惫,因此在看到平兴县陈家湾陈癞子的卷宗时,他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又看了两遍,确认无误后就一刻也顾不得什么顾忌,赶忙来给陈砚报信。 “此次对私盐打击极严苛,凡敢贩卖者,均处以斩刑。知情不报者,同罪论处,我素知你族上下一心,此事怕是难以善了。” 两人同窗多年,对各自家中之事都颇为了解。 正因如此,他才更是胆战心惊。 一旦陈族对那陈癞子有包庇,就是全族连坐,即便陈砚在京城也不能幸免。 这京城的风格外寒凉,纵使坐在火盆旁,也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炭火的光照亮了陈砚半边脸,另一边被阴影遮挡。 他起身,拱手对李景明作揖:“光远兄冒险告知之恩,愚弟铭记于心。” 李景明起身扶起他:“以你我之交情,这一趟我是必要来的。” 他李景明虽算不得什么圣人,却也绝不是贪生怕死之徒。 陈砚郑重道:“私盐一事必不简单,你如今在刑部只管做自己份内之事,切莫被牵扯其中,纵使再看到什么要紧的都莫要再开口,如此方能平安。” 见陈砚如此神情,李景明心头没来由的发慌。 他本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可想到陈家湾那个陈癞子,那些疑问就被烫尽数咽了回去。 陈砚又道:“天色渐暗,愚弟就不留光远兄了。” 如此已算是赶客了。 李景明知陈砚是不想牵连他,当即也就不为难陈砚,离开前他又道:“他人我不会再管,你的族人若有什么异常,我必还会来告知。” 将李景明送走,陈砚并未急着进屋子,而是在院中站了片刻。 许是皓月也怕了这股寒风,竟躲着不出来。 陈砚一一敲开了杨夫子三人的房门,三人齐聚陈砚的屋子。 虽搬进新宅子,四人并未找人伺候,往常住着倒不觉得,今晚就显得宅子格外空旷寂寥。 陈老虎怒目圆瞪:“早知那陈癞子敢干这等事,我就该将他打死,省得连累族里。” “只要族里未包庇他,便不会受牵连。” 周既白出声安慰。 他早睡熟了,半夜被叫醒,人便觉得格外冷,只得抱紧袄子。 “此事绝不会如此简单就揭过,你们莫要忘了,我等入京前新任知府已上任,再加一个蛰伏起来的高家,便是与我族无关,也必会将罪名安到族人身上。” 陈砚垂眸看着越烧越旺的炭火,继续道:“南方涝灾之后,北方又接连旱灾,这么些人命压下来,谁也兜不住。” 他本就觉得私盐一案有蹊跷,如今看来果真不是他多想。 “你的意思是高家要借着这次私盐案让陈族灭族?” 周既白说到最后声音已经有些颤抖。 陈砚摇摇头:“能让盐商联合起来设下这个局,绝不是高家所能办到。” “是徐首辅要铲除你?” 周既白呼吸急促起来:“莫不是御史也要弹劾你?” 陈砚缓缓抬起头,用平静到极致的目光盯着周既白:“我一个小小的翰林还不至于能让首辅调动如此能量,若我没猜错,此局是冲着清流来的,我不过是顺带。” 以首辅的权势,可以任意调动朝廷官员为己所用。 当初一个科举会试布下的局牵扯次辅与一位阁老,更是让他陷入死局,为何此次那救灾如此轻轻揭过? 后来又提出征收盐税,再顺理成章牵扯出私盐案。 一切都太顺理成章了,可世间哪有如此多凑巧的事? 私盐年年都有,独独今年闹得这般大。 比起凑巧,他更相信是人为。 盐税归户部管,此事仿若是户部挑起,但陈砚更相信是徐鸿渐所为。 并非他认为清流都是正人君子,使不出这等手段,而是太显眼了。 户部在此次私盐案中是首当其冲,焦志行自诩清流,便是想要动手也会顾忌自己的名声,必不会干这等得罪人的事。 毕竟这么大范围连坐,定然会触及到不少权贵官员的利益。 要看他猜测对不对,只需看看接下来究竟是哪些人会被牵连。 “会连累你不?” 陈老虎粗犷的脸上露出一丝紧张。 陈砚沉默着点了头。 陈老虎将拳头捏了“咯咯”响,脸上尽是怒气。 “贩卖私盐一向是重罪,此次又来势汹汹,怕是难全身而退了。” 杨夫子悠悠叹息一声。 他心中是有猜想的,刚刚便一直在思考对策,此时开口,便是已有想法:“若陈族将陈癞子逐出族谱,或许家族可避祸端。” “夫子之法,他族或许可用,我陈族不行,新任知府与高家必不会认下。” 陈砚重重吐出口浊气。 这么些年,他虽能一次次破高家的局,始终只能勉强自保,终究无法对高家行成致命一击,导致一次次陷入险境。 到底还是太弱了。 一个高家尚且让他如履薄冰,首辅徐鸿渐非他现在所能比。 “又是一个死局。” 周既白捏紧了拳头:“阿砚已三元及第,又任翰林院从六品修撰,依旧会面对如此困局。” “莫说从六品修撰,就算次辅面对此局也要脱层皮。” 杨夫子沉重道。 “九死一生也尚有一线生机,必能让我等找到。” 周既白咬紧牙关,已垂眸思索起来。 第159章 圣前对答 今天听了全场,到了最后,永安帝已经首肯了首辅的提议,此时又来问他,究竟是何意? 若他赞同徐鸿渐,便是损失一个在天子面前表现的机会,往后再想有这等机会就不知是何时了。 可他要是否定了徐鸿渐的提议,岂不是也是否定永安帝? 天子之威不容有损,当初周爹就是这么请辞回乡,他不该步其后尘。 陈砚便想先稳上一稳,正要开口,就听永安帝道:“朕已将你科举所有文章尽数看过,知你极会奉承人,可这奉承之语并不能治国,朕要的是破局。” 陈砚垂眸道:“臣不敢。” 少年之语可不是谁都愿意听的。 永安帝道:“朕恕你无罪。” 终于等到天子的保证,陈砚这才道:“寅吃卯粮固然能解燃眉之急,可这卯粮吃完,还能吃什么?” 永安帝嗤笑一声:“还说你不敢,朕看你敢得很。” 陈砚立刻跪下:“仰赖君父圣明,臣子方敢倾尽心中所想。” 永安帝一看跪在地上的陈砚,就知这滑溜的三元公又要将锋芒藏起来了。 “今日入宫当值,必还未用膳,汪如海,将朕的绿豆棋子面给陈爱卿盛一碗。” 汪如海心头一惊,能吃陛下所剩之食,乃是莫大的恩宠了。 便是首辅徐鸿渐也不过吃了五回,次辅焦志行吃了三回。 他原以为陛下对这陈三元已够看重,如今看来,怕是还低估了陈三元。 汪如海亲自端了盛好的绿豆棋子面递到陈砚面前,陈砚跪着接过,一口一口吃起来。 天子的吃食实在讲究,这绿豆棋子面远非宫外的滋味可比。 陈砚想,这一碗面下去,今日要还给天子一条命了。 皇恩可不是那般好承的。 陈砚跪着将一碗面吃得连汤都不剩,将碗递给一旁的内侍。 “可吃饱了?” 永安帝的声音再次传来。 陈砚只能答:“君父赐食,可饱终生。” 永安帝便道:“起来吧。” 陈砚谢恩后,方才起身,对永安帝拱手:“臣有一字想写。” 汪如海使了个眼神,立刻有内侍官将桌椅纸张搬到陈砚面前,陈砚提笔,在纸上写下一个大字,内侍官递给永安帝。 永安帝微微皱眉:“和?” 陈砚恭敬道:“和字左为禾右为口,且禾大口小,百姓口中有余粮,国家安定,百官口中有余粮,朝堂安定。若想中兴,就离不开一个和字。” 前朝就是深陷党争泥潭,本朝立朝不过六十余年,派系斗争竟已严重至此,国家如何兴盛? 百姓活不下去之时,就是大梁覆灭之日。 只是此话打死陈砚也不会说出来。 永安帝笑而不语。 陈砚一时拿捏不准永安帝的心思,可自己竟然已经开口,就算今日要触怒龙颜,也要硬着头皮说下去。 “一旦有人想要抢夺他人嘴里的粮食,若没人及时制止,就会愈演愈烈,到了最后便成了囚,人被口困住,就没了良民。” 此话已是十分大胆,随时人头落地。 不过陈砚已经很收敛了,在他看来,朝堂如此争论,说明整个朝廷权势严重失衡。 这是自上而下的分配出了问题。 殿中彻底静谧下来,就连汪如海也放缓了呼吸,其他内侍更是一点声响都不敢发出。 一股无形的威压弥漫殿中,压在陈砚身上。 此次陈砚并未像此前一般下跪,他的头虽是低垂的,腰背却挺得笔直。 良久,永安帝才开口:“朕问的乃是灾情的破局之法。” 陈砚道:“依首辅大人所言,收取盐税后救灾,粮食必定大涨,到时能救活多少灾民就不知了。臣愚昧,以为只有粮食才能救人。这粮食要靠百姓种出来,而百姓要有地才能种粮食。唯有粮仓充盈,才不惧一次又一次的天灾。” 永安帝静静看着垂头的陈砚,想到那带有锋芒的笔锋,又是微微一笑,让陈砚暂且退下。 待出了大殿,陈砚才重重呼出一口气。 既然天子要刀,那他就将自己磨得锋利些,就是不知道天子敢不敢用了。 三日后陈砚将文稿交上去后方才出宫,到家后他就提醒陈老虎买个把月的粮食在家里放着,粮价要涨了。 又通知了几位好友囤些粮食。 果不其然,京城的粮价是一天一个价。 翰林院的翰林们各个叫苦不迭,直言家人快吃不起饭了。 到了发放月俸之日,官员们领到的却是苏木代替禄米,按照户部的说法,就是国库所剩不多的银子需拿去救灾,你们身为臣子,要为灾民尽一份力。 官员们怨声载道,纵使清贵的翰林们也不能幸免。 翰林们月俸本就少,如今干脆不发了,一家老小吃什么喝什么。 陈砚心想,欠薪要不得啊。 好在救灾队伍终于运着户部所剩不多的银子买的救灾粮从京城出发了,加上盐税,即便粮食涨价,此次救灾应该也够了。 很快陈砚就知道自己想得太美好,盐税根本收不上来。 在翰林院有个极大的好处,那就是消息灵通。 作为天子的文秘,翰林院是早知天下事。 所有盐税加在一块儿竟只有一万多两,都转运盐使司一开口要收盐税,那些盐商就哭着大骂私盐猖獗,让他们的盐无法卖出,请求朝廷严惩私盐贩卖者。 盐税收不上来,泗源省的灾如何救。 没银子,户部自是首当其冲,弹劾焦士行的奏疏如雪花般往永安帝的龙案上飞。 最终还是永安帝从自己私库里拿了五十万两银子出来,借给户部应急,又强行将那些弹劾焦志行的奏疏压下,此事才算告一段落。 只是陈砚所知的清流与徐门的第二场交锋又落了下风。 到底还是实力不够,只能被人压着打。 随着雨季到来,果然如徐鸿渐所言,各地都有灾情,着实让朝廷捉襟见肘。 好在夏税渐渐收上来,解了燃眉之急。 不过这税今年就用了,也不知明年还哪里有银子。 到九月陈砚就知道了,朝廷要从私盐贩子手里刮银子。 官商们财大气粗,稍微在京中活动一番,多的是官员提议要严惩私盐贩子。 政令一层层发下去,大好的立功机会,地方上闻风而动,必要将那些人扒一层皮。 李景明就是在这时半夜敲开了陈砚新宅子的大门。 第158章 当值 陈砚与范侍讲来到奉天门外时,那处已有两方桌椅。 范侍讲板着脸坐在靠近大殿的那椅子上,已经开始磨墨。 陈砚心想范侍讲年纪大了,耳背,坐在里面理所当然,他耳朵好使,坐得远点也听得见,也就顺势坐在了范侍讲身后。 入宫当值掌记是三日一轮班,而当值时最累的莫过于御门听政。 通俗些讲,就是当值人员要将早朝时官员们的一言一行都记录下来,做成早朝纪要。 莫要以为这活儿容易,文官素来嘴皮子利索,早朝更是热闹非凡,想要将他们的争吵一字不漏记下来是极考验人的。 记载若有疏漏、错处等都要受罚。 为了一会儿不耽误工夫,范侍讲早早将一叠纸铺平,又拿出两方砚台磨墨。 陈砚倒是能跟随起铺好纸,只是轮到磨墨时就有些跟不上了,因他只带了一方砚台。 到底是没经验的生瓜蛋子,准备就是不够充分。 陈砚暗暗感慨一番,在砚台上将墨磨好后,倒入自己喝水用的瓷杯里,再继续磨,如此反复,直至将瓷杯子装满,又在砚台上磨了墨方才停手。 陈砚虽是新人,然朝中大臣们并不会给新人优待,因今日派系间因抗洪救灾一事吵得不可开交,陈砚的笔险些要磨出火星子。 先是监察御史蔡蒙上报泗源连下十来日的暴雨,以至河口决堤,冲了八个县,受灾严重,急需户部拨款赈灾。 旋即就是户部尚书、次辅焦志行焦大人禀明国库空虚,旋即就是吏科给事中当场弹劾户部众官员未管好朝廷的钱袋子,致使有灾不能救,苦了百姓苦了苍生。 户部左侍郎袁书勋不甘示弱,立刻跳出来指责兵部超了预算,将国库的银子花光。 兵部自是不会坐以待毙,抬出国防大事,一句“这国守是不守”将袁书勋挡了回去。 旋即又追问户部为何征收税赋年年收不上来,究竟是怎么办的差。 在这之后就是大乱斗,灾情就再没人提起。 这一吵就是一个多时辰,陈砚将砚台上的墨尽数写完后,就将瓷杯的墨往砚台倒。 即便他往常写字快,在面对如此多重臣的唇枪舌剑之下,也是疲于应付。 谁能想到文臣们吵起架来如此生猛,虽不带脏字,还引经据典,照样把人往绝路上逼。 陈砚想,若肚子里没点墨水,还听不懂他们的争论了。 此时他又对那高高在上的天子有些许同情,即便朝堂吵成一团,天子还是得安安静静坐着听完。 待到早朝结束,陈砚的手腕颇为酸痛。 他正转动手腕,范侍讲起身走到他面前,道:“你的文稿给本官看看。” 陈砚就将自己写得满满当当的十几页纸递给范侍讲,范侍讲看得极快,一页只几个呼吸便看完,旋即翻到下一页。 在看到第六页时,范侍讲顿了下,转瞬又去拿起自己的文稿对照着看,旋即惊出一身冷汗。 他竟遗漏了两句! 该是他墨用完时出的纰漏。 纵使他准备再充分,也未曾料到今日的早朝如此激烈。 此时范侍讲无比庆幸自己带了陈砚来,不然半年的俸禄就没了。 将文稿还给陈砚,范侍讲终于还是夸赞了一句:“不错。” 陈砚并不知范侍讲心中如何峰回路转,只以为是上峰夸赞他记得仔细,自是要谦虚答谢。 收拾好文稿,两人由内侍领着前往文华殿偏房。 因臣子们早朝并未争论出结果,此时就要与永安帝一同去文华殿继续吵。 好在此时只剩下阁老与几位重要朝臣,这争论的声浪便要小上一些。 不过这些重臣争论起来就更是晦涩,陈砚可谓记一句就要在心里琢磨一番,倒是受益匪浅。 如此又争论了一刻钟,永安帝终于开口:“各位爱卿还是商议如何救灾吧。” 陈砚想,永安帝终于忍不住了。 作为户部尚书的焦志行最擅长之事莫过于哭穷,户部没银子,便是皇帝开口也没用。 户部是管银子,却不能变出银子。 可十数万百姓等着救命,没银子总不行,这就又要吵起来。 永安帝再次开口:“徐阁老可有良策?” 一直未开口的徐鸿渐这才道:“沿海已到了雨季,这洪灾是一波接着一波,泗源先受灾,往后怕是还有其他省要受灾,必要提前做好准备。” 永安帝便道:“徐阁老所言甚是,如今国库空虚,不知徐阁老可有良策?” 徐鸿渐半边屁股坐在椅子上,此时要起身回话,却被永安帝制止。 他这才慢悠悠道:“国库既然没银子,只能提前将税收上来应急。百姓的赋税收起来颇为耗时,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不若提早将盐税收了,以救十数万百姓。”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正是农忙时,百姓们收割粮食后还要处理,收粮又慢,灾民是等不了的。 盐商就不同了,人没百姓多,找起来容易,将门一关要钱,既快又省事。 只是如此一来就成了寅吃卯粮了。 灾情当前,自是也顾不得那许多。 事情已定,众臣离去,永安帝终于可以用他的午膳。 陈砚和范侍讲终于可以放下笔,等着内侍领着去用膳。 这一上午陈砚一直写个不停,如今再看,竟有厚厚一叠。 再看范侍讲,脸上也有些倦色,陈砚不禁感慨阁老们一把年纪了,精力却充沛得惊人。 不过仔细一想又觉得理所当然,若非精力过人,如何能在处理那般多政事的同时还能把派系斗争搞得如火如荼。 内侍进来,陈砚就跟着范侍讲要走,却被另外一名内侍官拦住了。 圣上竟在他当值第一日就要见他。 范侍讲也有些诧异,不过想到陈砚连中三元的壮举,又觉得天子召见实属正常,也就自行去用膳。 陈砚跟随那内侍入殿后恭恭敬敬行礼,就听头顶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起来吧。” 陈砚谢恩后方才起身,只是始终垂着头,双手垂于两侧。 “今日所议之事你该都听见了,可有何想法?” 殿试上策问还是写文章,面圣时天子询问,那就是要切切实实拿出解决办法了。 第157章 翰林院同僚 待陈砚吃饱喝足回来,就见同屋翰林们看向他的目光颇为幽怨。 倒是与陈砚同屋的前辈彭逸春笑得颇为和善:“陈三元吃的饺子滋味如何?” 陈砚笑道:“还行。” 话音一出,就察觉屋子里众翰林怨气更重。 大家都在吃苦,独独你能出去吃饺子,众人如何能没有怨气。 陈砚本以为翰林们开口便是“之乎者也”,闭口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的清贵文人,谁料真正与他们相处才发觉他们与自己在府学的同窗们并没有什么区别。 不少人干活也是拖拖拉拉,遇到困难时也会絮絮叨叨地埋怨。 有些人仗着资历,将修起来颇为费力的史推给晚辈。 大梁朝的文人们本就注重论资排辈,即便前辈们吩咐的任务晚辈们并不愿做,也是没法推脱的,否则一个不敬师长的帽子扣下来,就能让晚辈们吃苦头。 晚辈若敢反驳,多的是圣人言等候。 翰林院如此多人,能出头者少之又少,既要看际遇,也要看能不能熬得住。 许是因陈砚三元公的身份,翰林们多还是敬重几分,并未真正欺压过陈砚,自陈砚入了翰林院,就被分派修《昌宗实录》。 自永安帝登基后,翰林院就开始修先朝的《昌宗实录》,至今已有十一年。 昌宗在位长达三十一年,导致《昌宗实录》修起来颇为费劲。 陈砚与他们共事,并不想与同僚关系处得太糟糕。 官场之上若非必要,实在不必结仇太多,否则将来被谁使了绊子,又是一桩麻烦。 陈砚顶着一道道目光拿出一个油纸包,笑道:“食肆旁的点心铺子正卖梅子糕,各位修史必定辛苦了,我买了些回来,不若一人吃一块提提神。” 衙房内众翰林眼中的怨气消散了大半,再看陈砚时颇为赞赏。 不愧是三元公,想得实在周到。 梅子糕不多,一人只能分一块,可那酸甜的糕点入口,就将残留在嘴里的焦糊之味给驱散了,众人心情大好。 陈砚将糕点送到彭逸春面前,彭逸春笑道:“三元公想得实在周到,出去吃饭竟还记得给同僚带糕点。” 话并无异常,脸上也是笑着,眼神却带了一些常人不易察觉的冷意。 从陈砚入翰林第一日,这彭逸春就极热情,还带着陈砚将整个翰林院给转了一遍,又给陈砚介绍了翰林院的历史与大学士们。 这种人在前世被人称为笑面虎,心最狠,陈砚敬谢敏之。 彭逸春倒是心态极好,对陈砚可谓关怀备至,每日必要问问陈砚的进度,又要问问来时路上如何,可有何欢喜愁苦之事。 陈砚自是搪塞敷衍,不过这彭逸春实在是毅力非凡之辈,如此热脸贴冷屁股之事竟坚持了两个多月,实在让陈砚佩服。 陈砚便想,以此人心性必不会被困于翰林院。 “我初入翰林,有颇多不懂之处,仰赖诸位前辈指点斧正,我方才不至于犯错,心中自是十分感激。” 此番话听在众人耳中,心里便极为舒坦。 这位可是当朝头一位三元公,却声称他们为前辈,又言受他们指点,如何能不让他欣喜。 众人自是客气道:“前辈带晚辈本就是惯例,何须如此客气。” 屋内其乐融融之际,范侍讲走了进来,众人瞧见赶忙行礼。 陈砚也随之行礼。 范侍讲让众人免礼后走到陈砚跟前,声音平和:“你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三元公?” 陈砚恭敬道:“下官陈砚,时任翰林院修撰。” 上峰抬举一句,若真就因此洋洋自得,那就离坐冷板凳不远了。 “三元公”名声虽响,然也只对那些科举考生,于官场上他不过一名从六品京官。 范侍讲神情并未有何变化,只道:“你所写条文在何处?” 陈砚将条文奉上,便耐心站在一旁等候。 修史虽是苦差,陈砚并不敢有丝毫懈怠,每一字都需反复斟酌。 范侍讲看完后方才对陈砚道:“不错。” 衙房内众人俱是惊诧,这位范侍讲一向严厉,从未当众夸人,今日陈砚竟得了这“不错”的评价,实在难得。 “谢范侍讲。” 陈砚又是恭敬应声。 众人便颇为无语。 若他们能得范侍讲如此夸赞,必要欣喜若狂,这陈修撰竟如此平静? 范侍讲颇为惊讶地看了陈砚一眼,见他不骄不躁,心中一动。 陈砚连中三元,可谓少年得志。 自古年少轻狂,又才华横溢,自是恃才傲物。 官场上想要走得长远,锋芒太露可不是好事。 历朝得三元公者,鲜有能位高权重。 范侍讲并不想埋没人才,有心磨一磨这位三元公的性子,就将其丢在衙房里不闻不问。 今日也是恰巧经过,于门外见陈砚办事妥帖,与衙房内同僚相处融洽,就进来瞧瞧,不成想这小小年纪的三元公竟毫无少年人的狂漫,反倒稳重内敛,范侍讲心有所感,道:“你已入翰林院两月有余,也该实习入朝当值掌记了,后日寅时末前往宫门口等候。” 陈砚拱手行礼:“谢范侍讲。” 待范侍讲离去,陈砚又是朝衙房内众同僚拱手:“在下才疏学浅,并不知这入朝当值掌记有何需注意之处,还望诸位前辈指点。” 原本众翰林还羡慕范侍讲对陈修撰的夸赞,如今见陈修撰姿态极低地向他们请教,众人便越发觉得有脸面,自是你一言我一语对陈砚指点。 有人遗漏,旁人就会给补上,陈砚将所听到的尽数记下。 若单独请教一人,陈砚怕被设套哄骗,到时在宫中犯错那就是大错了。 如此多人开口,就算有人有心无心说错了也被被人指正,陈砚就颇为安心。 受了翰林们如此多提点,第二日陈砚又给众人带了些糕点。 正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短,翰林们更是搜肠刮肚又给补充了一些,连一些前辈们都未注意的细处陈砚也都知晓。 入朝当值掌记当日,陈砚早早起床,换上干净官服,带上所需之物前往宫门口。 待到范侍讲来时,陈砚官服上已落了不少露水。 范侍讲只看了一眼,并未多说什么,只领着陈砚随内侍入宫。 第156章 入翰林 翰林院位于长安街,与紫禁城不远,乃是三进四合院的形势。 前院便是翰林们办公之所在,中院乃是极雅致的景观,后院则为典籍储藏之所,实属古朴清幽之地。 陈砚作为修撰,入的是史馆,要干的活儿就是“修史”。 任你一甲时如何光鲜,来了这翰林院,都得与同僚挤在一间屋中老老实实为修史大业添砖加瓦,毕竟这翰林院最不缺的就是状元。 所谓翰林,乃是文翰荟萃之地,又化用前世老板的一句话: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好在陈砚乃是三元及第,在一众状元中也颇为突出,不至于真就泯人众人。 只是这翰林院的桌子颇高,椅子又矮,陈砚坐上去后很是不便。 每每到了这时,陈砚就会暗暗担忧自己的身高。 莫不是他此生就是个小矮子了? 好在还有周既白陪着他,让他能得些许安慰,不过跟其他翰林比起来,他实在太像孩子,还是要多给自己补钙。 修史是件极枯燥的事,再加上还要吃光禄寺的饭食,更是痛苦。 翰林们虽埋怨着饭食难吃,依旧是捏着鼻子吃下去。 原因无他,因为穷。 陈砚是从六品修撰,月俸为八石,他一人吃饭倒也够了,可其他翰林还要付房租,要养家糊口,那就能省则省。 至于七品编修的柯同光和于元益,月俸更是只有七石五斗。 柯同光家境富裕倒还好,于元益家境贫寒,家中老娘与族中人费力将他供出,如今他已是进士及第,族中不向他伸手也就罢了,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再向族里伸手,就只能受穷。 他便很庆幸有官服可穿,不用再额外置办。至于光禄寺饭菜难吃,也只能忍着,他少吃口家里的粮食,老娘和妻儿就能多吃一口饭。 陈砚原本以为自己得罪了首辅,来到翰林院后众人都会离他远远的,谁料柯同光和于元益第一日就来找他一同吃午饭。 陈砚稍一想也就明白了。 初入官场,三人都是人生地不熟,同科间的情意就显得弥足珍贵。 何况柯同光被焦志行赏识,于元益也属清流一派,本就与徐门对立,也就不会顾及。 焦志行那些大官为了避嫌,自是要与他能离多远就离多远,但柯同光和于元益都是翰林院的小螺丝钉,哪里需要顾及这么多。 也因此,三人走得很近。 每每吃饭时,柯同光便会苦着脸埋怨陈砚:“陈三元那咏乳猪的诗一作,光禄寺更觉自己饭食好,这饭菜也是一日不如一日。” 柯同光来自江南富庶之地,从小到大也没受过这等苦,不过几日人就消瘦了。 不过人到底年轻,还是丰神俊逸的。 据陈砚所知,焦志行有意将自己的孙女嫁给柯同光。 自古就有榜下捉婿的习俗,能中进士还未婚者,俱是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自是被京中大户哄抢。 柯同光今年也不过二十有三,又是榜眼,自是良婿,次辅大人动心也是常理之中。 按理说,似陈砚这等还未成婚的状元,更该是各家抢着来提亲,可惜陈砚得罪了徐鸿渐,又有天子压着,反倒没人搭理陈砚。 陈砚辩解道:“光远殿试写了整篇文章怒骂光禄寺吃食,也不见光禄寺有改善,可见与我的诗作无关。” 光远是李景明的字。 殿试程文集出来后,陈砚买了一本,看完李景明的文章,再想到恩荣宴上的种种,陈砚不禁为李景明捏了把汗。 还好有宗径护了一下,不然有李景明好果子吃。 他就想不通,李景明才写文章喷光禄寺,怎么会以为曾昌招揽他是出于好心? 对于李景明的境遇,陈砚只能想到一句话:“傻人有傻福。” 柯同光连连摇头:“传胪的文章如何能与三元公的诗相提并论。” 又颇为感慨道:“你的诗已传遍京城,不少人对光禄寺的吃食心生向往,江启许多留京的举子还心心念念要尝尝光禄寺的仙食。” 会试下第的举人中,年少聪慧者也可被选送入国子监,此被称为举监。 以江启之文脉昌盛,自是会占不少举监的名额。 于元益猛地抬起头:“你没同他们说光禄寺的饭菜如何难吃?” 柯同光欲言又止,旋即深深叹口气道:“他们更信三元公的诗。” 大梁朝头一位连中三元者,自是被万千学子敬仰。 江启的举子们不仅不信柯同光所言,更是私下议论柯同光因拜于陈砚之手,心生不忿,方才造谣光禄寺饭食。 三元公的诗还能有假吗? 柯同光有苦说不出,只能含泪咽下。 陈砚将自己还未动过的饭菜一收,递给柯同光道:“将这些给你同乡带去。” 旋即起身,朝着翰林院外而去。 于元益赶忙呼喊:“你作何而去?” 陈砚边走边朝身后二人挥手:“我要去街上吃碗饺子。” 置办家私用了些银子,他手头还剩七百多两,总不至于让他苦了自己的嘴。 就算银子用完了,他还能画漫画挣银子。 孟永长已来信恳求他绘制新画了。 因租用的孟永长的房屋被烧,陈砚本想赔孟永长银子,谁知竹闻巷自他中状元后房价便屡创新高,孟永长的宅子更是被人开出天价。 孟永长喜不自胜,自是免了陈砚的赔偿,顺势再求画。 孟永长连着下场县试好几回,均是以不中告终,他干脆也不读书了,专心经营平兴县的墨竹轩。 因漫画四书销量惊人,孟永长在孟家的话语权已压了其继母一头,若再来几本漫画书,怕是能将孟家的书坊生意收入囊中。 如此紧要关头,陈砚自是要帮上一帮的。 在翰林院修史枯燥,画点漫画也是调剂。 翰林院日子虽清贫,却是到了时辰就下衙,比读书时轻松许多。 陈砚如今不用读书,闲下来竟颇为不适,见周既白挑灯夜读,他还有些怀念往昔。 《春秋》乃是史书,不好细说历史,陈砚最近正在考虑接下来画什么,又走得急,自是没留意到众翰林们听闻他要出去吃时的灼灼目光。 第155章 赐宅 恩荣宴结束时,陈砚提着整整一食盒的烤乳猪归家,还是曾昌亲手所赠。 陈砚本以为恩荣宴就此结束,不成想半路遇上一辆早已等候的马车。 马车上下来一人,三十多岁,面阔端方。 “在下刘定之,在此等候,只为谢状元郎。” 陈砚回礼:“我不过尽分内事。” 他不过是为了自保才敲响登闻鼓,并非特意救刘定之。 刘定之却道:“我爹特意差我来此是给状元郎带一句话,我们刘家欠状元郎一份人情,往后必会报之。” 话落,又朝陈砚一拱手,上车离去。 宴上诗词在陈砚还未到家时就已经被送到永安帝手中,永安帝看完,沉默良久方才道:“状元郎过于穷苦了。” 竟连光禄寺的烤乳猪都能被他当成珍馐,可见往常没吃过好的。 汪如海笑道:“状元郎乃是农家子出身,便是读书也都靠自己挣,自是清苦。” 永安帝问道:“他赢的那六千两银子何在?” “状元郎租住的宅院被烧,怕是要赔不少银钱。” 汪如海恭顺道。 永安帝又看向手中那首赞扬烤乳猪的诗,状似随意道:“焦志行颇赏识榜眼。” 汪如海心下了然,便道:“柯同光乃是有名的大才子,又是焦阁老的门生,自是春风得意。” 恩荣宴一向都以状元郎为首,此次却换成了榜眼。 那状元郎是圣人钦点,又是大梁头一位三元公,却备受冷落,想来往后入了官场也是如此。 永安帝道:“挑一座两进的宅院给三元公。” 汪如海知自己所料不错,圣人对三元公极看重。 翌日一早,司礼监内侍就带着圣旨去往竹闻巷。 宣读完圣旨,那内侍笑着道:“三元公接旨吧。” 陈砚叩谢圣恩后,双手接过圣旨,这才起身。 身后的杨夫子在周既白和陈老虎的搀扶下才起身。 此时众人都是欣喜异常。 陈砚当即要请内侍官去屋内喝口茶,那内侍官却以宫中事务繁忙推辞,陈砚道:“公公事忙,我等就不强留公公了,这茶就只能请公公自行买来喝。” 说着便往内侍官手里塞了块银锭子。 那内侍官手一握就知不少,笑容更和善了些,道:“陛下赐给三元公两进的宅子,老祖宗特意跳了离皇城较近的槐林胡同的宅子,往后三元公当值也可少奔波。” 天子要赏赐两进宅院,可两进宅院多了去了,具体挑哪一处就是司礼监决定。 这司礼监既给陈砚示好,陈砚自是接着,又拱手:“多谢内相大人。” 将内侍官送走,门关上后周既白便高兴道;“京城居大不易,如今有陛下赐的宅子,你不需再花钱了。” 这两日周既白还在暗暗惋惜自己没压陈砚为状元,亏了六千两,今日这宅子就都补上了。 他虽不知槐林胡同的宅子是何价,想来临近皇城必定不便宜,或许有钱也买不到。 杨夫子欣喜道:“天子赏赐,是极高荣耀,某些人要掂量掂量了。” 恩荣宴上的事陈砚并未瞒着夫子和周既白等人,如今他们在京中,自当处处小心,若隐瞒了或被人算计。 杨夫子和周既白等自是为陈砚叫屈,猜想是因首辅徐鸿渐,那些人方才冷落排挤陈砚,如今陈砚有天子撑腰,那些人便后悔去吧。 天子赏赐之事很快传开,不过两日就到进士们耳中。 不少人暗暗心惊,待到在鸿胪寺碰上陈砚时,不少进士便热情与陈砚攀交情。 新科进士们要上表谢恩,便要去鸿胪寺学礼仪。 于陈砚而言,写贺表实在轻而易举,何况他平白得了一处大宅子,对圣人正是感激的时候,这贺表写得实在情真意切。 礼部官员审核完,只感叹不愧为三元公,连贺表都写得如此感人。 谢恩后,状元郎陈砚还需领着同科进士拜文庙,立碑提名。 进士碑立于国子学中,碑石上依照名次,将新科进士们的名字一一排列。 第一甲第一名,镇江东阳平兴县陈砚 第一甲第二名,江启安阳庄树县柯同光 第一甲第三名…… 此碑立于此,世世代代受学子膜拜,便是身死,千百年后依旧有人看一眼碑石便知某科某人高中进士,于士林中不亚于名垂千史。 至此,殿试流程方才结束。 休息几日后,新科一甲进士就要入翰林院,其余士子则各自前往九卿衙门观政。 陈砚就是趁着那休息的几日搬的家。 一入新宅,方知宅院之大,四人光是洒扫就花费了两日。 再将该采买的置办好,鲁策便要离京了。 陈砚于李景明等一同相送。 鲁策一见三人,心中就涌起万千豪情。 好歹他也有三名进士同窗,往后在东阳府虽不至于横着走,必不会被人欺负。 不过一看到周既白,他又浑身紧绷。 那周既白还很不识相道:“子猷兄,两年后我们乡试见。” 鲁策很想喊救命,谁要与他相见? 到底还是自持年长些,鲁策硬着头皮道:“为兄在东阳府等候贤弟归来。” “我等便在京城等候子猷兄。” 陈砚拱手道。 鲁策勉强笑了两声,就要离去,却被三人齐齐拦住,均是要他带家书的。 陈砚更过分,竟搬了一箱箱银子,要他带回陈族。 鲁策大惊,十六两为一斤,五千两银子便是三百一十二斤半,这是要他的老命啊! 可当陈砚问他“子猷兄可是为难了”时,他拍着胸脯道:“此事包在为兄身上,必给你送回去。” 陈砚感激道:“我陈氏族学的未来就托付给子猷兄了。” 族学想要发展,必要许多银钱。 前期虽可将就着省钱,待到有天资的学生学到深处,花的银子就会多。 这五千两银子可支撑族学多年,或可让族里多出些有功名之人。 族里支撑他多年,如今他也算功成名就,是时候回馈族里。 鲁策顿觉自己身负重任,极郑重道:“必不辱命!” 此时,陈砚等人之名已由京城传向各人的家乡,从省到府,再从府到县,最终传入各村各族。 各族欢喜自是不提。 此时的陈砚已正式入了翰林院,正式成为清贵的翰林。 第154章 恩荣宴 大梁朝惯例,第一甲可入翰林院授官,状元为从六品修撰,榜眼和探花为七品编修。其余二甲三甲进士需参加馆选,通过了方可入翰林院成庶吉士。 从前朝起,就是“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阁”,因此进士们对翰林院是趋之若鹜,凡馆选必有许多进士参加。 三元公陈砚能直接入翰林,这让在场众多新科进士心生羡慕。 进士们普遍在三十岁左右,再看陈砚的年龄,就知陈砚前途无量。 然首辅大人已把持朝政多年,势力极大。 翰林虽被称为“储相”,却不是所有翰林都能入阁,多的是翰林在翰林院中蹉跎半生。 翰林们三年一考核,到时只需给陈砚一个考核不过,便能将他压在翰林院的冷板凳上,再无前途可言。 此前众人还是书生,从昨日过后,就要转变为政客,要为自己谋前程。 即便攀附不上高官,也不可得罪。 有些人本想去找陈砚敬酒,均被同乡拦住。 如此一来,本该是恩荣宴主角的陈砚根本没什么人与其敬酒。 李景明和徐彰二人为陈砚不平,陈砚淡然道:“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宜喝太多酒。” 这话一下让徐彰和李景明二人都沉默了。 陈砚却向两人拱手,笑道:“二位往后入朝,必要与他们相互扶持,也该去与众人一同饮酒了。” 两人还欲说什么,就见陈砚已转身大步走向自己的位子坐下,对二人摆摆手。 同科乃是极重要的人脉,恩荣宴正是结交的大好时机,他们能来敬他一杯酒,已全了同窗之谊,再和他待下去,就阻了前程。 陈砚不再理会二人,坐下后就看向满桌的饭菜。 想到殿试时吃的那汤菜的胃口,陈砚并不想拿筷子。 “光禄寺卿到!” 随着门外一道喊声,曾昌大步进来坐到自己的位置。 新科进士们纷纷上前敬酒。 曾昌举杯抿了一口,放下后就问:“传胪何在?” 突然被点到名,李景明颇为惊诧,在众进士们羡慕的目光下上前,朝着曾昌拱手行礼。 曾昌看向他,似有深意道:“本官观你之文章情深意切,深受众位读卷官的喜爱,不知你是如何做出?” 众人一听李景明文章竟被诸位大人赏识,心中对李景明多了几分艳羡。 李景明也是心中一喜,恭敬道:“学生乃是有感而发,心之所想,笔之所向。” 曾昌笑道:“如此耿直实在难得,不若往后就来光禄寺,也好让你一展拳脚。” 众进士对李景明已是羡慕至极。 除一甲外,二甲需在九卿衙门观政三个月,再等候有空缺了派官。 这派官也分三六九等,留京自是上上之选,其次是去富庶之地任实缺,再差的就是被分到穷乡僻壤。 分派不同,往后的境遇也必是大大的不同。 新科进士们凡是背景好的,已在疏通关系,那些没背景的,便想四处碰运气。 李景明却被光禄寺卿在恩荣宴上点名要了,这如何不让众进士眼红。 李景明心中也是大喜,只觉曾大人实在大度,当即就要答应,却被外一个声音打断:“传胪为人端正,仗义执言,该来我刑部,去光禄寺倒是可惜了。” 来人是刑部尚书宗径。 众进士又是大惊。 这传胪竟被两个衙门争抢,实乃奇事! 就连陈砚都好奇李景明殿试文章究竟写得多好,竟引起如此多大佬争抢。 待到程文集出来后,他必要好好拜读。 李景明一听是刑部,双眼便是一亮。 他本人最见不得那冤假错案,若能进刑部,必要好好为百姓平冤,当下毫不犹豫推了曾昌,选了宗径。 曾昌颇有深意的看了眼李景明,道:“看来传胪也并非众人想象的那般耿直。” 李景明还未听明白,坐在曾昌身旁的宗径便开口道:“管刑名虽要端直,却也不可一根筋,正所谓法理不外乎人情。” 曾昌心中冷哼,却也不再多话。 此科恩荣宴,除首辅徐鸿渐没来,其他阁老与大九卿尽数到场。 身为状元,陈砚自是要领着进士们同这些人敬酒。 喝完后他就回了自己的位置,努力从一堆难吃的饭菜里挑出一两样好吃的。 次辅焦志行身为会试主考,自是备受新科进士们的推崇。 不过这焦志行极看重柯同光,单独与之喝了一杯,柯同光满面红光。 恩荣宴上自是要作诗。 才名远播的柯同光挡不住众人的相邀,挥墨写下一首诗赢得满堂喝彩。 其余进士也是依次留下自己登科后意气风发的诗篇。 这等宴会互相吹捧,自是首首诗篇都被称赞。 坐在位子上的陈砚不禁暗暗庆幸,还好自己被遗忘了,否则就要上去丢人了。 如此一想,这恩荣宴上的饭菜滋味都好上不少。 在众人评选诗魁之际,陈砚也评选出了此次宴席最佳饭菜——烤乳猪。 那烤肉虽没入味,烤得倒是极香,再加点盐与孜然,必定也是极香。 正拿出油纸要打包时,就听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状元公何在?” 众人齐齐看过来之际,陈砚默默将油纸放到桌子上,起身拱手。 坐在焦志行身边的老者轻抚胡须笑道:“状元郎乃是我大梁连中三元之大才,是我大梁昌盛之祥瑞,此等留墨之雅事如何能少了状元郎?” 焦志行笑道:“刘阁老所言甚是,状元郎年纪虽小,却不骄不躁,实在稳重,以至众人险些将其忘了。” 刘守仁道:“忘了谁也不可忘了状元郎。” 陈砚想,倒不如忘了他。 此时他是想躲也躲不了,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挥墨写下一首。 待他收笔,围在他身旁的进士们神情都颇为复杂。 刘守仁笑道:“快拿给我瞧瞧。” 立刻有人捧着纸张上前,刘守仁定睛看去,瞬间目光凝住。 恩荣宴启百珍融,漫天香雪坠玉丛。 九转丹成金甲耀,裂云香破九霄宫。 刘守仁本想抬一抬陈砚,不成想众人皆是挥斥方遒,状元郎竟赞扬起烤乳猪,这还如何赞扬? 沉默许久,刘守仁终究开口:“状元郎不愧赤子之心。” 见他如此神情,焦志行便接过去,待看完,良久方才点点头:“到底是年少有为。” 其他考官们也都兴起好奇之心,纷纷传阅,凡看完者皆是沉默不语。 只一人例外,那便是曾昌。 待看完,曾昌抚掌大呼好诗,只觉扬眉吐气。 状元郎都将光禄寺的烤乳猪夸成天上有地下无了,你们这些人还好意思嫌弃光禄寺的饭食? 第153章 御街夸官2 附近茶肆二楼,周既白扒着窗台,瞧见队伍前来,欣喜回头:“夫子,来了!” 杨夫子抓着茶杯的手一哆嗦,那茶水湿了衣衫。 他顾不得清理,赶忙冲到窗边看下去,就见绯衣少年骑马沿街过,满楼红袖招。 杨夫子抓着窗框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他老泪纵横,哽咽道:“好,好啊!” 他那刻苦的弟子终于平步青云了。 周既白朝着窗外挥手,呼喊陈砚的名字。 乐不可支的陈老虎道:“人太多了,他怕是听不到。” 周既白却不管,依旧挥手。 马背上的陈砚似有所感,抬头看来,待瞧见窄小的窗边挤着的三个脑袋,他心中热切,坐于马背上朝着那方向深深一拜。 周既白当即还礼,陈老虎“嘿嘿”笑个不停。 杨夫子却是胡子颤抖,早已热泪盈眶。 状元郎如此举动,自是引得沿街众人齐齐看向那窗口。 有学子惊呼:“是杨诏元杨老先生!” “杨诏元又是何人?” “你竟不知?此科状元郎便是由他教导!” “竟是三元公的恩师?!” 人群中的考生们齐齐惊呼,又纷纷看向那茶肆的窗口,不由心头火热。 便是普通百姓,看向杨夫子的目光也都是敬意。 状元郎已是了不得,能当状元郎的夫子,更是了不得。 杨诏元的名字便要在这一日与三元公的名字一同响彻整个京都。 先将榜眼探花送回各自会馆,最后才送状元。 队伍出现在江启会馆时,镇江会馆的举人进士们看着状元郎尽是兴奋异常。 唯独镇江馆长心如刀绞,看向陈砚的目光含着悔恨的泪水。 馆长身旁一位考生感慨:“馆长对状元郎之真切,令我动容。” 馆长嘴唇颤抖,却是仰头将泪水逼回去。 原以为只是会员郎,不成想竟是三元公。 镇江府多少年才出一位三元公,竟不是在他会馆,夜间每每想起,他便要呕血。 原本这些荣耀也有镇江会馆一份,如今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状元郎骑着马经过会馆离开。 馆长心中之悲切,陈砚全然不知。 带踏入竹闻巷,巷子里的男女老少尽皆出来,甚至沿途还放起鞭炮。 陈砚在“噼里啪啦”声中到了宅子门口,翻身下马,与顺天府尹和礼部官员们作揖道别。 正待要推门而入,身后传来一声大喊:“等等!” 陈砚回头,就见陈老虎扛着如磨盘般大小的鞭炮朝这边而来,到了门口,便将卷在一块儿的鞭炮往远处一甩,那卷鞭炮顺着围墙一路延伸出去。 点燃,鞭炮声便不响个不停。 陈老虎顾不得擦汗,推开院门,对陈砚做了个请的手势:“状元郎请回屋。” 陈砚朝他点了下头,撩起衣摆跨步而入。 杨夫子和周既白早已在院中等候。 陈砚拱手作揖,笑道:“幸不辱命。” 杨夫子快步上前扶着他,哽咽道:“辛苦了。” 身后的周既白笑道:“瞧见状元郎今日之风采,我方知何为大魁天下。” 陈砚上前,对周既白伸出手:“我等既白你独占鳌头那一日。” 周既白看向陈砚伸在半空的手,喉咙一紧,旋即伸手与陈砚交握,再看向陈砚,已是斗志昂扬:“你我兄弟,必会共同抗敌。” 他必不会任由阿砚一人独自对抗整个徐门。 这一夜,整个竹闻巷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除了看三元公外,还有不少书生想拜杨老先生为师。 如此大喜之日,杨夫子极有耐心,接来送往了一波又一波书生,却始终不松口。 陈砚虽已中了状元,他还有既白需教导,实在没心力再收弟子。 陈砚也陪坐到后半夜,方才回屋歇息。 躺在床上他却毫无睡意,脑子仿佛无法从亢奋中抽离出来。 前世今生最荣耀就在今日了。 不过这等荣耀终究是过眼云烟,若沉迷其中,于仕途百害无一利。 想到那庞大的徐门,陈砚躁热的心渐渐凉了下来。 哪怕中了状元,论起来也是进士,而进士只是仕途的起点,在首辅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真正踏入官场,路会更难走。 陈砚起身,点亮烛火,将脱下来后折叠整齐地放在床边的状元服捡起来,放入木箱子里,落锁。 再躺下,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翌日便是恩荣宴。 陈砚一早起床,穿上进士服,再出门时已是一片淡然。 杨夫子瞧见他如此快便沉静下来,连连点头,笑道:“阿砚心性之坚韧,实非常人可比。” 多少状元沉溺于那等荣光,以至于此后仕途不顺,渐渐泯然众人。 陈砚不仅是状元郎,更是三元公,竟只一晚就沉静下来,实在出乎他的预料。 陈砚道:“科举一途于昨日已了,此后便该是仕途了。” 杨夫子笑道:“你尚且年幼,不必过于苛待自己。” 陈砚周岁不过十四,尚未成丁,与他同龄者多数还在小三科,他已遥遥领先其他人了。 陈砚谦虚应下,吃罢早饭,由陈老虎送去礼部。 恩荣宴,又被称为琼林宴,乃是天子赐宴嘉奖新科进士,所有读卷官与新科进士一同参与。 读卷官们都是朝中忠臣,而进士们往后都是六七品官,大多数人都会被下派地方,终其一生也不一定能再接触这些高官,而恩荣宴就成了新科进士们结识权臣们的大好机会。 陈砚到时,新科进士们已尽数到了,读卷官们还没来。 徐彰和李景明上前敬酒。 “恭贺状元郎。” 徐彰笑着拱手作揖。 一旁的李景明也是春风得意:“该恭贺三元公。” 陈砚与两人碰杯后一饮而尽,旋即笑道:“莫要恭维我了,二位也是金榜题名,同喜。” 李景明笑道:“鲁策早料到状元郎会是你,却没料到我是传胪。” 他自己也颇为惊诧。 以他之才,中个二甲就不错了,不成想竟能如此荣耀,以至于鲁策大呼他好运。 好运又如何,他终究是二甲第一名。 徐彰虽是同进士,对自己也颇满意了,因此三人相谈甚欢。 其他进士虽互相敬酒,目光却时不时扫向陈砚。 三元公实在不凡。 可惜,得罪了首辅的得意门生。 第152章 御街夸官 陈砚的耳膜被震得嗡嗡响,四周此起彼伏的声音让他恍惚,仿佛成百上千人围在他耳边,一遍遍地告诉他是第一名。 便是陈砚也无法做到泰然处之。 他仿佛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只感觉胸口的心脏在疯狂泵血,滚烫的血液冲向头颅,让从脸到耳朵往外冒热气。 恍惚间,他看到自己前往周家求学的身影,后来便是去杨家湾,再去府学。 冬日,他合着寒风的吟唱诵读经史子集;夏日,以汗研墨,熬出一篇篇文章,春秋,他一站便是整日,丝毫不敢被困倦所扰。 八年来,他背的书、写的文章巨都化为阶梯,让他可以一步步登高,直到此刻,他成了状元,成为大梁第一个连中三元的文人。 待到声音渐渐小一些,陈砚方才平复下心绪,在众人的注视下出列,立于丹陛石雕升龙巨鳌图前,这便是独占鳌头。 行完礼,他就在御道上静静等候,耳边已响起新一轮的传唱:“第一甲第二名——柯同光!” 江南大才子柯同光位列第二实在不甚有悬念。 陈砚本以为自己不够淡然,待瞧见柯同光慌乱的脚步以及颤抖的身躯,他就觉得自己心态还算不错。 至少他没失态。 “第一甲第三名——于元益!” 会试时,于元益排第九十八名,不成想殿试竟力压其他考生,一跃成探花。 陈砚便想除了文采,怕是长相要占极大的比重。 探花乃是本科的门面担当,必要选个帅气的来担任。 当三十多的于元益出列时,陈砚就明白他错了,于元益纯粹靠的是自身才学,长相上应该是没有半分助益。 辛未科状元、榜眼、探花均已出,接下来便该是二甲。 一甲三人的名字均传唱三遍,到了二甲只传唱一遍,三甲只第一名唱名。 因此想要自己的名字响彻广场,必须在一甲或二甲。 “第二甲第一名——李景明!” 名字一路传下来,李景明整个人都懵了。 他是第四名传胪? 他竟然能考第四名? 李景明第一反应是怀疑,可广场上自己的名字时时提醒他,他就是辛未科传胪。 一时间,他竟不知自己手脚在何处。 好在只有一甲需出列谢恩,二甲三甲并不需,这倒是掩盖了他的失态。 二甲唱名结束,陈砚领着新科进士们行三跪九叩礼,文武百官随礼,天子还宫。 礼毕,传胪大典结束。 礼部尚书胡益双手捧着金榜出宫,张贴于长安左门外,供天下人观阅,以激励天下士子。 沉重的开门声响起,承天门、午门、端门为新科一甲大开。 作为紫禁城大门,午门日常仅天子可出入,便是皇后,也只成婚那日可从午门抬入,此生只此一次。 传胪大典后,新科一甲三鼎可随仪仗从午门正中门洞出宫,以彰显“天子门生”之殊荣。 陈砚此身仅今日这一次可从午门而出,往后便是位极人臣也不可再出入午门。 在伞盖鼓乐下,陈砚沉了沉心神,迈步从午门而出。 高门肃穆,终为他而开。 这便是进士及第的待遇。 待状元郎走出,榜眼与探花方才跟上。 至于身后的二甲三甲,则只可从两侧门洞而出。 出了宫,顺天府尹等官员早在外等候,此时便迎上来,将三人带去换衣簪花。 陈砚身穿绯罗圆领袍,红袍领缘以金线盘出梅兰竹菊暗纹,身披红锦,腰束青鞓犀带,头戴乌纱,帽两侧各插镀金铜胎点翠宫花,花蕊嵌珊瑚珠,垂挂双绦流苏,手持槐木笏板。 往前一站,便是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柯同光和于元益二人虽也簪花,然依旧着进士服,此刻和陈砚站在一处,便被压得黯淡无光。 两人心中暗暗羡慕。 连中三元的状元郎,自是春风得意,并非他们二人能比。 顺天府尹牵马上前,道:“请状元郎上马。” 陈砚虽未骑过马,然正是人生得意时,又岂会被此事难倒。 翻身,上马,绯袍在半空飞旋,旋即缓缓落于马背。 马匹早被规训,虽察觉新科状元并不会骑马,依旧规规矩矩站立不动。 礼部、顺天府衙鸣锣开道,顺天府尹亲自为状元郎牵马,从承天门起,沿朱雀大街,太庙、国子监等,行至三人的住所,此乃御街夸官。 场中百姓早已沿途等候,金榜下更是被挤得水泄不通,势要看看一甲风采。 榜下已有不少高门人家派人来榜下抓年轻进士当女婿,可谓热闹非凡。 锣声响起,百姓们便自发让出一条道,纷纷踮起脚尖探头去看。 “不知今年的探花是何模样。” 有妇人满心期待道。 年轻女子们也是心心念念一睹探花风采,却不好与妇人般说出口。 大梁女子往常是不可轻易外出露面的,御街夸官时却是例外。 探花郎一贯是本科进士的门面担当,必然要点极俊朗之人,以饱百姓们眼福。 有些女子若欣喜探花,还会将花往探花身上扔,并不会被训诫。 只是当绯色状元郎出现时,众人便是纷纷侧目。 “状元郎竟是翩翩少年?!” 人群骚动,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高头大马上的状元郎身上。 状元郎并不白,可那股子少年意气与活力让他轻易就将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 “好俊的状元郎!” “如此年幼,怎就能中状元?” 有书生朗声道:“是连中三元,我大梁头一个三元公!” 此话一出,百姓便是一片哗然,再看状元郎的目光越发炙热。 女子们更是娇羞地将手中花往意气风发的少年身上扔。 陈砚起先还躲一下,可那些花是齐齐从街道两边扔来,陈砚根本躲无可躲。 沿途商铺窗门尽皆大开,坐于其间的闺阁小姐们也是红着脸往状元郎身上扔花。 姹紫嫣红的鲜花或直接落在地上,或砸在陈砚身上后落地,任由马蹄踩过,染上香气。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陈砚含笑,对着街道两边的百姓拱手,皎如玉树临风,让得那些女子妇人们更是兴奋至极,这花扔得更凶。 更有甚者,竟连香囊与帕子都朝着陈砚扔,陈砚只能以袖子挡脸,颇有些狼狈。 第151章 传胪大典 读卷官们身上各自都揣着墨帕,这圈画得也就格外圆。 判卷久了,人总有疲乏之时。 读卷官们都是朝中重臣,年纪自是不小,待到寅时,不少读卷官已是头晕眼花,直到看见一份大骂光禄寺的答卷出现,读卷官们无不是精神一振。 他们虽是重臣,白日里吃的均是光禄寺提供的饭菜。 众人早已憋了满腔怒火,此刻瞧见如此文章,只觉鞭辟入里,用典精准,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文章,必要给个大大的圈。 此番阅卷,徐门与清流可谓刀光剑影,绝不相让。 可到了此篇文章,徐门和清流们竟齐齐达成统一,纷纷给圈,恨不能让此人位列一甲。 只一人例外,那就是光禄寺卿曾昌。 此考卷传入曾昌手中时,已有了十个大大的圈,曾昌提笔就给了个大大的叉。 然他一己之力并不能扭转局面,此卷因圈数最多被放在另外十一份答卷之上,待到天亮后由首辅徐鸿渐捧着呈给天子。 曾昌每每想到那份大骂光禄寺的答卷,便觉如鲠在喉。 答卷由汪如海接过,呈到永安帝面前,永安帝给汪如海使了个眼色,立刻有内侍搬来椅子,扶着徐鸿渐坐了上去。 其余读卷官垂手立在其身后,静待永安帝阅览。 原本答卷该由首辅给天子诵读,让永安帝敬徐鸿渐年事已高,并不想让其过于操劳,便自行阅览。 拿起最上面的答卷阅览一番,永安帝目光就落在了十个朱圈和那个大大的叉上,便抬头用目光扫向底下站着的一众臣子,最终将目光落在曾昌身上。 永安帝虽有御膳房,然一些宫宴上也会吃到光禄寺的吃食,每每在那时,永安帝便觉自己的臣子们也颇为不易,那几日就会对众臣子颇为宽容。 “曾爱卿以为此卷竟如此之差,竟要打个大大的叉?” 曾昌一听赶忙跪下叩首,朗声道:“臣以为此文可为点,只是诸位大人均打了圈,实在过于高估此文,臣便打个叉以均衡一二。” 永安帝不置可否,将文章放置一旁,再看第二篇。 第六篇一入眼就认出是陈砚的字迹。 正所谓字如其人,陈砚此人终究还是锋芒毕露。 不过文章出乎意料,并未抨击整个文官集团,而是提出改革措施。 读完一遍,永安帝心有所感,又读了第二遍,便觉此题如此解方才是正道。 再看向标记,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将文章放下,继续读下一篇。 只是心中所想尽是陈砚文章的官吏改革,再读其他文章,便觉文采有余,于朝政毫无帮助。 待十二篇看完,永安帝看向众人,道:“众爱卿为国取材不辞辛劳,朕心甚慰,此十二份答卷俱是上乘之作,以这第六卷尤甚。” “朕深居宫中,竟不知地方官员如此困境,如这考生所言,也该改一改考核之细则,让良臣不至于就此埋没。” 众人虽心思各异,却也不能左右天子点状元。 此后的榜眼探花也尽数点出。 永安帝点了点此卷,道:“此卷文采虽不及一甲,然情感真挚,又颇为实用,便为传胪。” 传胪乃是二甲第一名,也就是第四名。 一想到此文会在程文集中排在第四,供天下读书人拜读,曾昌的脸色就极难看。 这些人还是吃得太好了! 天子将名次定下后,将答卷还给首辅徐鸿渐后便离去了。 次日就需放榜,众读卷官就要拆考卷,按名次填榜,自是又忙碌起来。 …… 会试之后,吏部一共送来两套衣衫,一套贡士服一套进士服。 贡士服在殿试当日已穿了,传胪大典上,众进士需穿另一套进士服。 进士巾与乌纱帽极像,以黑色纱制成,顶部微平,两侧展角长五寸,宽一寸,并配有垂带,簪上翠叶绒花,其上铜牌刻有“恩荣宴”。 只是这帽子于陈砚而言实在太大,一带上去便往下滑,杨夫子就将衣服剪成布条,在他头上缠几圈,方才不会掉。 袍服为深蓝,以青罗滚边,袖广,青色革带束腰,饰以黑角,再配朝靴毡袜。 此服送来时颇大,杨夫子将其与贡士服一同送往裁缝手中改小,此时穿在陈砚身上极为合身。 穿此一身,便是少年意气,颇有春风得意之姿。 待三人送陈砚到皇城外,众穿着进士服的士子俱是忐忑。 苦读多年,要在今日收获。 众人既已历经万难来此,无不想名冠皇榜,名扬天下。 名次越靠前,入官场的起点就越高,一步落后,便会步步落后,顶峰终究不同。 作为会元,陈砚依旧立于众新晋进士之首。 就连陈砚的手心也是汗津津。 于他而言,一旦中了状元,那就是连中三元,此后不止力压天下读书人,更是可载入史书。 自科考以来,能连中三元者只寥寥之数,千百年来被无数文人所敬仰。 谁能抵挡名留千史的诱惑。 再者,连中三元方才能在徐门的打压下能有一丝自保之力。 于他而言,这状元的头衔远远比其他人更重要。 奉天殿为紫禁城朝外三大殿之首,正对午门、端门、承天门,乃是宫中最大最高之殿宇。 登基大典、朝贺等皆在此。 今日的传胪大典,便是在丰天殿举行。 时辰到,鸿胪寺少卿领着新科进士入宫,立于午门前等候。 透过午门,陈砚眼角余光能看到奉天殿外一路铺红,宫廷仗乐分立两侧,三位传胪官分立大殿丹陛之上,从殿前到台阶之下。 文武百官入班,天子坐于奉天殿宝座。 如此威严之势,实乃新科进士们仅生所见,一个个便连呼吸声都不敢发出。 鸿胪寺鸣赞官鸣鞭三次,传胪大典正式开始。 丹陛大乐响起,新科进士们与文武百官一同朝天子行五拜三叩礼。 宣制官捧着金榜,朗声宣读:“辛未年三月艳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三人,赐进士及第;第二甲二十人赐进士出身;第三甲二百五十七人,赐同进士出身。第一甲第一名——陈砚!” 立于台阶最高处的传胪官用嘹亮的嗓音传唱:“第一甲第一名——陈砚!” 第二位传胪官继续传唱:“第一甲第一名——陈砚!” 立于最末台阶的传胪官传唱:“第一甲第一名——陈砚!” 一次唱毕,陈砚之名响彻广场。 如此并未结束,一甲唱名三次,第二次紧随其后,声音由远及近:“第一甲第一名——陈砚!” 一时间,整个广场尽是陈砚之名。 第一次声音还未散去,第二次传唱声音已在广场飘荡,第三次传唱已渐渐传来:“第一甲第一名——陈砚!” 第150章 判卷 殿试考完后到放榜,中间只有三天时间,可谓时间紧迫,因此受卷官收好卷,经弥封官糊名后,就送至文华殿交给读卷官,并不誊录。 此次读卷官一共有十一位,尽数围坐在一张圆桌前,一人分到二十五到二十六张考卷。 读卷官们需尽快从手中的答卷中选出十二份上卷,再经过十一位读卷官从其中选出十二份答卷上交天子排名。 读卷官们读完一篇文章后,会依据文章质量,用朱笔做标记,圈为一等卷,尖为二等卷,点为三等卷,直为四等卷,叉为最末等。 第一位读卷官做完标记后,在标记下方签上名,递给下一位读卷官,下一位读卷官按照文章好坏做标记签名后再往下传。 待文章在桌子上转一圈,十一名考官都做过点评后,此卷放才算读完。 所有文章读完,按照文章的圈数选出十二份文章,呈给天子,再由天子点出前十二名。 若圈数相同时,则按尖多寡来择。 按道理而言,经过如此多读卷官共同选出,必定是殿试中最上乘的文章,不会被读卷官的个人喜好而埋没。 实际却并非如此。 若第一位读卷官给了这篇文章一个圈,第二位读卷官给了个大大的叉,这第二位读卷官岂不是在嘲讽第一位读卷官连文章好坏都看不出? 同在官场上,众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必要互相留几分脸面。 殿试转桌有了圈不见点,尖不见直的原则,考生们文章的好坏多数还是由第一位读卷官决定。 徐鸿渐一拿起卷子,就知晓是陈砚的。 因有会试舞弊一案,朝中重臣均看过墨卷与朱卷对比,自是能认出陈砚的笔迹。 众人虽都写的是馆阁体,陈砚的字依旧在手笔时有锋芒,是极好辨认的。 徐鸿渐将答卷看完,在上画了个尖,签了名后,就交给坐于他右边之人。 好巧不巧,坐在他右边的乃是阁老刘守仁。 一瞧见字迹,刘守仁的眼皮就跳了几跳,待看完整篇文章再看徐鸿渐用朱笔画的尖,心中便窝火。 此文章实乃上乘之作,徐鸿渐只给了个尖,既是让徐门其他人将此卷黜落,又不用担责。 若是以往,刘守仁或许会维系一丝脸面,给此卷一个尖,可经过会试舞弊,他若再不动个手,往后刘门众人还如何在朝堂立足? 何况他还因陈砚而脱罪,必要为陈砚撑撑场面。 刘守仁提起朱笔,紧挨着徐鸿渐的尖后画了个大大的圈,签上自己的大名后,方才往右传。 坐在刘守仁身后的,乃是礼部尚书胡益。 拿到文章后,他第一眼就去看徐鸿渐的标记,再看字迹,瞬间恍然,当即给了个点。 大理寺卿左储看完文章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此文章偏僻入理,实在难得一见,会员郎不仅有真才实学,还有治国之能,实在难得。 再看标记就是一个头两个大。 刘阁老竟与徐门对上了。 左储按住跳个不停地眉头,心里就磋磨上了。 此文章是一等一的好文章,可要为了此子去得罪首辅,实非明智之举。 不过这刘阁老也不好得罪…… 想来想去,他终究提笔,画了个尖。 如此一来,既不得罪首辅,又不得罪刘阁老,也算两全其美。 正要签上大名,汪如海领着一群“儿子”就进来了。 众人虽忙,也还是放下手中的答卷,起身与内相打招呼。 汪如海笑道:“殿试阅卷任务繁重,大家今晚怕是要熬一整夜,咱家也帮不上忙,只能给各位大人送碗甜汤,以期为各位大人解乏。” 内相大人送甜汤,众人自是要喝的。 为免污了答卷,读卷官们纷纷起身围在汪如海身侧。 先送到他们面前的并非甜汤,而是一盆盆清水。 左储顿了下,就听汪如海道:“各位大人做批注,难免沾上朱红,洗净了吃甜汤更好些。” 左储将手伸进水中细细搓洗,手上沾的不多的朱红被洗净后,一方漆黑的帕子递到他手边。 左储心头又是一跳。 就听汪如海道:“年纪大了,越发喜爱这庄重之色,这墨色帕子极好,不嫌脏,用得顺手。” 众人含笑应是,各自拿起帕子擦手。 徐鸿渐手一抖,抓起来的帕子落了地。 汪如海上前扶住徐鸿渐,满脸担忧道:“首辅年纪大了,此番熬夜怕是极伤身子,还需多歇歇,保重身子。” “老了,不中用了。上一科读卷还能熬个大天亮,如今只坐几个时辰,人就晕得慌,往后怕是不能再为陛下分忧了。” 徐鸿渐摇摇头,那花白的胡子也随之飘荡。 汪如海亲自拿着墨色帕子为其擦手,笑道:“宰辅大人若退了,这朝中就没了主心骨。” 徐鸿渐苦笑着摇摇头:“岁月不饶人呐,老了还占着位子,要让人背地里骂的,不如早早退了给年轻人腾地方。” 汪如海一贯的平和:“正所谓老当益壮,我瞧着宰辅大人精气神比那五六十岁的人还好。” 徐鸿渐目光落在那墨帕子上,终究还是伸手接了过去。 左储眼角余光瞥向次辅焦志行,却见其正拿着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 顿了下,终于还是拿起帕子,仔仔细细擦着每一根手指。 风雨欲来了。 众人均是擦洗干净,接过甜汤站着喝完,又向汪如海道谢。 汪如海笑着朝众人拱手:“咱家就不耽搁各位了。” 待司礼监的人尽数离开,众人方才坐回原来的位子。 瞧着卷上那个尖,左储后背发凉,不由暗暗庆幸汪如海来得及时,否则陛下怕是要以为他也与徐鸿渐有牵扯。 左储提笔将那尖改成圈签名,方才传给坐在他右侧的焦志行。 焦志行将文章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瞧见那些标记,心中喟叹一声,终究给了个圈。 汪如海虽被称为“内相”,权势尽数来源于永安帝,必不会自作主张来这一趟。 想来陛下是极重视这位会元郎。 怕是大梁要出位三元公了。 第149章 殿试 若他要做天子的刀,必然要在此次策问上猛力抨击朝中官员结党营私,地方官员不作为等。 他要是真这么写,那就是彻底跟整个士阶级为敌,往后再无转圜余地。先读此卷的朝中重臣,他们肯定不会将指着他们鼻子骂的答卷送到永安帝面前。 就算以后要当孤臣,他现今也只是个贡士,怎么能这般激进。 何况刀太过锋利,用不了多久就会卷刃,没用了就会被丢弃。 若他远远避开,怕是又要让永安帝心生不满。 永安帝真会给考生们出难题。 陈砚静静坐着,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抉择。 因是会元,他坐在第一排最显眼的位置,永安帝一低头就能看到他。 再加之他年纪小,在一众大龄考生中更是显眼。 能从会试中脱颖而出者,多是年纪偏大的,有不少贡士更是四五十了,如柯同光这等二十多的进士实在是少见,更莫说只有十四岁的陈砚了。 永安帝起身,随着他步伐迈动,明黄色的衣摆随之飘动。 陈砚目光直视纸张,眼角余光依旧瞥到那抹明黄的身影站在他身前。 考试时主考官站在面前,无形中就会对考生有威压,何况主考乃是当今天子。 陈砚心想,皇帝不仅出考题折磨他,还要在他尚未有思绪时来干扰他。 此时陈砚无比敬佩温庭筠,若他也能做到像温庭筠那般被监考当面盯着还能帮八人作弊的心态就好了。 他既无法赶走永安帝,那就任由永安帝看着他的空白答卷,反正他没想好,不知该如何动笔。 这般一想,陈砚就拿出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来,反倒将天子带给他的威压冲淡了许多。 殿试策问本是天子为了选才,可这策问一出就变成了考生的“立场”问题。 究竟是选“君”,还是选“师”。 其他人尚有选择的余地,陈砚却是退无可退。 那抹明黄太刺眼,陈砚干脆闭上双眼思索。 读书人在入官场前,哪个不是想一展胸中抱负。 可他们历经磨难,终于通过科考踏入官场,却发觉那些办实事者终其一生也是在地方上打转,而善于钻研之辈却能步步高升,又如何能甘心。 久而久之,这办实事的官员自是就少了。 想要官员真正办实事,不是喷一喷当朝官员们就行的,要有考核,有畅通的晋升通道。 永安帝虽是逼着考生们站队,也没说不能让考生们解决实际问题。 既要选治国之才,那他就当那治国之才。 既已有了想法,陈砚就在心里构思起来。 其实最适合的是明朝张居正对官吏们的考成法。 明朝中后期,吏治腐败,官员办事拖沓,政务废弛,张居正推行考成法,明确各级官员职责,提高官吏办事效率,淘汰了一批庸官,推进了后续的一系列改革。 本朝太祖立朝时,为施行仁政,迅速团结文官集团,并未实行此法。 以此时永安帝的权势,想要推行这等严政怕是极难。 不过这是一个思路。 以考成法为基础,在其上进行一些优化,将重点放在晋升通道上,可减轻官员们的反抗。 陈砚细细琢磨着,却不知大殿里的官员们齐齐看向他。 纵使他们早练得宠辱不惊,此刻也不禁有些错愕。 圣上站在会员郎面前,会员郎竟敢闭上双眼? 显然永安帝也没料到陈砚竟这般胆大,眼中闪过一抹诧异,旋即就盯上了陈砚。 他倒要看看这位会元郎能多久不动笔。 这一站就是两刻钟,陈砚始终未睁开眼,永安帝终于没了耐性,转身走向其他考生。 大殿中的考生已在奋笔疾书,只是永安帝一靠近,他们就会心慌,那字就好像写不动,心里只盼望永安帝能快些走。 待人走了,方才再次埋头写字。 在大殿中走了一圈,永安帝就离开了大殿。 天子一走,大殿中的气氛就没那般凝滞,考生们写字都比此前快些。 待到日头渐渐升起,陈砚终于睁开双眼。 一手抓住宽袖,另一手开始磨墨。 殿试虽只一道策问题,可殿试策问都是千字打底,有些考生甚至要写两三千字。 先要在草卷上写完,再修改,最后誊抄,时间很紧迫,其他考生思索出框架就赶忙动笔。 与其他相比,陈砚已耽搁近一个时辰,待他动笔时,大多数考生都写了一两页。 磨好墨,陈砚提笔,道:“官者,吏事君也。君为臣纲,民为邦本。” 心中早已将整篇策论构思好,此时只需往后写。 先是地方官员的困境,再给出考核标准,以及如何晋升。 文章写到一半,便到了午时,考生们纷纷举牌,领了午餐。 陈砚本想写完再吃,肚子实在饿得厉害,也就跟着举了牌。 午饭由光禄寺准备,每人除了汤饭、茶食外,还有果子和酒,种类极丰盛。 陈砚先吃的汤饭,第一口就难吃到让陈砚怀疑人生。 陈砚不仅悲愤,简直浪费粮食。 头一个该整治的就是光禄寺! 秉承粮食不可浪费的原则,陈砚捏着鼻子将汤饭灌进肚子里,再用茶水漱口,这才将嘴里的一股莫名的味道给压下去。 陈砚暗暗责备自己不够专心,若专注于写文章,根本不会察觉饿,那就可不吃这等难吃至极的食物。 又想到京中官员每日吃的都是光禄寺准备的这般难吃的食物,对大殿中朱紫官员们就产生了同情,再下笔又温和了许多。 还是少骂官员们两句吧。 陈砚好歹将汤饭吃了下去,其他考生尝了一口后,就将餐食推得远远的,宁愿饿肚子也不再吃一口。 李景明险些将嘴里的饭食喷出来,好在及时忍住。 这心底憋着的怨气无处发泄,他就一股脑倾泻在文章中。 空谈误国! 空谈误国啊! 光禄寺本该是准备可口饭菜的地方,竟如此糟践粮食,实在该好好整治。 到了未时,柯同光头一个交卷。 一时间,殿试众考生均是坐立难安。 陈砚并未受影响,依旧按照自己的速度不急不慢写着。 待文章写完,反复读了两遍,修改了些地方,确认文章不需再改后,陈砚就将其誊抄到程文纸上。 此时天色已暗。 陈砚交了卷后,匆匆离去。 到了城门口,不少考生都是低着头疾步往前,并不敢攀谈。 陈砚上了马车,杨夫子等人并未问他考得如何。 陈老虎本想赶车离开,被陈砚拦住。 几人一直等到李景明出了城,远远互相点了头,这才各自离开。 好不容易考完,陈砚可谓消耗巨大,晚上找了间食肆,饱餐一顿,方才满足。 待到归家后,他终于能好好睡一觉。 答卷已交上去,剩下的就是读卷官们的事,他已无力插手。 考生们尽数离开后,大殿烛火通明,读卷官们的辛劳正式开始。 第148章 殿试开始 就在陈砚天天被关在家里喝药抹药时,京城又开了殿试盘口。 会试前,陈砚还籍籍无名,现今却是如日中天。 先是中了镇江乡试解元,后又中了会元,若再在殿试中拿下状元,可就是连中三元了。 “本朝自开朝以来还未有连中三元者,陈会元虽文章写得极好,然到了殿试考的是策论,是治国之道,他年纪尚小,又是农家子出身,于此怕是大大的不足。” “农家子中状元者不计其数,我管陈会元会试的策论写得极好,必不会怵殿试上的策论。” “我虽敬佩陈会元的傲骨,可他敲响登闻鼓的冒进之举必会引得圣人不喜。上一任会元就因过于耿直被圣人不喜,只得了二甲第五。” “陈会元得罪的人太多了,若让他连中三元,威望岂不是无人可匹敌?” 此话一出,争论的才子们便默不作声。 那高家背后可是首辅,他们虽不耻于徐门所作所为,却也知何为权势。 殿试“临轩发策、读卷、题名、发榜、传制,皆天子亲行之”,可两百多名考生,天子一人必无法事事亲力亲为,这就要让臣子们协助。 按照大梁的惯例,殿试时读卷官由内阁所有成员和九卿担任,众人先选出好的答卷呈现给天子,天子再从中点状元、榜眼与探花以及二甲名次。 陈砚既得罪了高家,以徐首辅的权势,怕是陈砚的考卷都不一定能到天子手上,又如何点为状元? 正因此,会元陈砚的赔率只有一比二,比柯同光还是要高不少。 毕竟柯同光成名已久,又是会试第二名,殿试时极有可能翻身。 周既白告知陈砚时,陈砚脸上糊满了黑漆漆的药泥。 陈砚很想笑,可那药泥的底部已经干了,把他的脸绷得极紧,让他根本笑不出来。 他只能含含糊糊道:“又是赚钱的大好机会。” 周既白双眼放光:“若我将手上的六千两全下注,待你中了状元,我就有一万二千两了。” 一万二千两白银呐,可谓富甲一方了。 往后再不用为银钱发愁。 陈砚听得连连摆手,嘴巴艰难动着:“千万别上头。” 他以后要当孤臣,此次徐门又对科举动手,永安帝极有可能为了灭徐门威风将他抬一抬。 可事无绝对,要是永安帝想要稳住政局,最好就是让他中个二甲来安抚徐门。 究竟如何选,全凭圣人一人的心思。 他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的会元,实在不足以和徐门相提并论。 若到时候没中状元,能赚的钱都没了,那就太亏了。 “赔率太低,不足以冒险。” 若还是和之前一样的十二倍赔率,那他说什么也要试一试。 周既白颇为惋惜,又看看陈砚脸上糊的黑药膏,他也觉得有些过于冒险。 一转眼就到了三月二十九日。 陈砚终于告别了各种苦涩难闻的汤药与药膏,早早起床穿上了礼部送来的贡士服。 一方儒巾,一身玉色布绢宽袖圆领襕衫,再加一双黑缎官靴,陈砚就成了意气风发少年郎。 不知杨夫子的哪种药起了效,陈砚比此前白了不少,虽称不上是白面书生,倒也可称一声翩翩少年郎。 杨夫子围着陈砚走了两圈,对自己多日来的成果颇为满意。 又颇为惋惜道:“要是再给我一两个月,必能将你养成玉面郎君。” 陈砚看着杨夫子锃亮的脑门,只觉夫子是想他死。 坐上马车,由着陈老虎赶车到皇城外。 此时天还未亮,皇城门口已站了不少考生。 陈砚下车后,立刻有礼部官员将其领到一众考生之前站立。 陈砚一贯比同龄人矮,此刻站在最前方,就仿佛一个孩童在吃饭时坐上了成人桌,很是不搭。 可他是会元。 在殿试放榜前,所有贡士只能立于他身后。 天色渐亮时,太阳终于在天际线探出头。 礼部官员铺开花名册一一唱名,确认考生们尽数到齐后,立于门面的两列金吾卫上前搜身。 待确认无事后,礼部官员方才领着考生队伍进入皇宫。 陈砚已是第二回进宫,倒是还好,其他考生却已被宫中的威严压得闭口不言。 礼部官员将一众考生带到奉天殿,不过一刻钟,文官百官排队从宫外而来,分列考生两侧,立于殿前。 眼角余光尽是朱紫,让得众考生均是大气不敢喘,有些更是被那散发出的官威压得双腿直抖,浑身冒汗。 柯同光强忍着去擦汗的冲动,微微抬头看向前方的陈砚,就见会员郎正垂手而立,仿佛根本感受不到那些官员的存在。 柯同光一顿,便自愧不如。 会员郎实非常人可比。 时辰到,升殿。 静鞭三响。 永安帝从华盖殿步入奉天殿,鸿胪寺官员高喝“行礼”,官员们纷纷下跪,考生们也随之一同跪下,行五拜三叩礼,并齐声高呼“圣躬万福!” 待起身后,永安帝赐策题,礼部左侍郎董烨将试题至于殿中案上,众考生在礼部官员的带领下跪下行叩首礼,静待宣题。 陈砚跪下后,额头始终贴着地面,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终于传来宣题之声。 待到宣题结束,陈砚终于可以起身,由礼部官员领着入座。 经过如此繁杂的程序,陈砚只觉吃的早饭已经消化了一半,腿也跪得又开始麻了。 此前他倒想过要不要在膝盖上垫软垫,不过为了脑袋和脖子不分家,他还是决定委屈一下双腿。 到了此时,方才是考生正式答题。 殿试只一道题:“有实政无虚谈。” 听到此题时,陈砚心头就是一颤,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永安帝已对官僚空谈极不满。 如今的文官集团沉溺于党派之争,虽开口圣人言,闭口为国为民,可真正办实事的极少。 如东阳府的土匪,多少知府来了又走,却始终无一人为百姓剿匪。 又比如东阳府水灾频发,历任知府都是修筑堤坝,捞得一笔政绩,再往上活络活络便调走了。 毕竟切实解决民生问题,哪里有往上送银子升得快? 看来他的想法错了,永安帝并不想安抚徐门,反倒是对徐门极其不满,竟已到了在殿试公开策问考生的地步。 这对他倒是极为有利。 第147章 声名远播 朝中派系也多与座师门生有关。 也就是说,此科贡士被默认为焦志行一派。 新科进士们在衙门口相遇,镇江贡士自发立于陈砚身后。 李景明压低声音对他道:“旁边的就是江启贡生,最前面的是大名鼎鼎的柯同光。” 陈砚转头一看,那柯同光与他并排而立,其身后的队伍犹如长蛇般排出去极远。 再转头看看自己身后的镇江贡生,加他也不过寥寥四人。 差距实在太大。 柯同光等人本该立于陈砚这个会元身后,以示对其尊重,可惜柯同光等一众江启贡生并不服气,好似要拥护柯同光再与陈砚一决高下。 其他省的考生们虽也各自排成一队,却都落后陈砚一个身位。 陈砚想,果然才子都要傲气,殿试还未开始就已经要向他下战书了。 焦志行和徐勃吃罢早饭就接见了新科贡士。 因焦志行是主考,徐勃并不多话,只含笑地看着意气风发的新科贡士们。 焦志行也颇为和善道:“你们此科要多谢谢会员郎,若非他敲响登闻鼓,怕是如今还未放榜。” 此话让众贡士大惊,纷纷看向陈砚。 他们自是知晓有人敲响登闻鼓,却不知因为何事,更不知是何人敲响。 如今方知陈砚竟是为了他们这些考生方才去冒那般险。 一时间,众贡生眼中多了些钦佩。 此乃真正的刚正敢言,实乃众贡生之表率。 就连柯同光也是战意骤降,自叹不如。 陈砚心中一顿,细细琢磨一番,就知焦志行这是在为他造势。 不过他倒不觉得焦志行单单是为了回报他。 此举更像是揣摩圣意后向圣人示好。 陈砚倒也不推辞,向前一步,对焦志行深深行一礼,道:“学生不过是尽己所能,为考生们发声。科考事关天下学子,万万不可被辱没。” 众考生便深深折服于他的高风亮节。 当时未放榜,他们都只关心自己是否会受影响,是否会重考,只有会员郎想到的是为天下学子维护科考之公正,他们与会员郎实在相差甚远。 柯同光更是低了头,往后退了一步,江启的贡生们也齐齐后退,整个队伍落于陈砚身后。 焦志行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只说了些勉励众人的话。 待陈砚领着众贡生离去,徐勃方才道:“会员郎小小年纪,竟不骄不躁,又机敏,实在值得好生栽培。” “可惜。” 可惜什么,焦志行并未说出口,徐勃却已经领悟。 会试舞弊案已定了性,乃是那自尽的誊录官为了讨好刘阁老,选了篇好文章誊抄好后写上刘定之的大名,再模仿收卷官将朱卷糊名,不成想竟早早事发。 如今那誊录官已畏罪自尽,此案就此作罢。 刘定之无辜受牵连,此番会试榜上无名,圣人大恩,多允了刘阁老一个荫庇名额,让刘定之可受父荫庇入国子监就读,刘阁老则官复原职。 此事终究牵连到刘阁老,对其威望损害极大,刘门一派势力削减不少,就连焦门也大受打击。 新科贡生大大增强了焦门势力,可其中最出彩的会员郎被天子带走,于焦门就是一大损失。 “那柯同光倒是可培养。” 徐勃再次开口。 到底也是鼎鼎大名的才子,文章也极出彩,若能培养起来,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焦志行回想柯同光往后退的那一步,颇为遗憾道:“终究还是差了些。” …… 自贡生们拜访过焦志行和徐勃后,陈砚为维护科考敲响登闻鼓一事就在京城传开,那些未考中的举子们皆是感叹于陈砚之品行。 恰在此时,镇江举子们又说起陈砚不畏高家欺压,势要为一众考生出头的事迹。 众举子们直到此时方知会员郎一路走来如何不易,那高家又是如何仗势欺人,竟将手伸到科考。 再一看那高修远的文章,举子们俱是大怒。 如此文章竟能力压会员郎与一众考生夺得县试与府试案首,高家实在过于嚣张! 有些人就想到九渊此前的《大学》中所绘的那个家族种种恶行,竟和镇江举子们所言一一对应了。 有人怒喝:“那高坚已辞官归乡,为何还能轻易左右县试、府试?” “人家来头大。” 一名举子嗤笑一声道。 谁都知高坚乃是首辅徐鸿渐的得意门生,是徐门的中坚力量,靠山是谁,自是不言而喻。 可此处是京城,四处都是北镇抚司的人,若说错话了,一旦被抓就没了出头之日。 既已是举子,自是策论答得还不错,必不会如那些童生、秀才一般轻易就被煽动说出些太直白的话语。 有举子悲愤道:“寒门唯一出路就是科考,如今竟也被把持,难不成这科考往后便要形同虚设了吗?我寒门士子如何出头?” “难怪放榜晚了会元郎就要去敲登闻鼓,原是吃亏吃怕了。” 面对首辅,举子们不敢多言,就更生出挫败感。如此一来,倒更显得陈砚的“孤勇”来。 陈砚此名在一众举子贡生中流传,竟将柯同光等大才子压得黯淡无光。 而每每茶肆、食肆等地的文人们大骂高家,又感叹会元郎大义时,镇江的士子就会悄悄离开,到附近一个小巷子找到一名叫“鲁策”的举人领一本九渊先生的漫画版四书。 不少人早买了此书,但再领一份回去也未尝不可。 一套留着看,一套收藏。 这些言论只在落榜举人们之间传播,新科贡士们只一开始参与了几日,后来专心备战殿试。 大梁朝惯例,乃是二月二十八会试放榜,三月十五日殿试。 此次会试九号才放榜,殿试就挪到了三月二十九日。 殿试在丰天殿举行,“天子亲行之”。 既要面见天子,长相就要格外注意。 历史上因相貌丑陋,在殿试时排名相较会试时落后许多的大有人在。 自会试结束,杨夫子就将陈砚拘在家中,不让其再出门。 当初本是白白胖胖的孩子,长着长着竟成了黝黑消瘦的少年郎,实在是可惜。 若因太黑而被圣人不喜,将名次排在二甲,岂不是亏大了。 杨夫子听闻淘米水洗脸可变白,就一日让陈砚用淘米水洗三次脸,又每日都吃那白米饭,又要每日问周既白:“阿砚可白些了?” 周既白很实诚道:“我看不出。” 看不出就是白得不够明显,夫子就又去外面找了不少偏方,甚至还抓了不少药回来煎给陈砚喝。 陈砚宁愿写二十篇文章,也不愿被夫子如此折腾。 第146章 从来没这么富裕过! 陈砚只觉眼前一片空白,旋即就是自己熬夜苦读的种种情形。 想到自己每日的笔耕不辍,想到那一罐罐烧干的灯油,想到家里堆满一间屋子的文章,到了此时此刻,只觉一切都值得。 科考上他虽始终受到各种阻碍,可他也是幸运的。 他并未被莫名黜落。 他所有的努力都有回报。 陈砚心里对会元是抱有期待的,否则也不敢压上身家,更不敢摆出夫子的名头。 可在揭榜前,谁也不能保证自己能得如此殊荣。 此时听到报喜,他只觉浑身的血都在沸腾。 周既白对陈砚拱手,高兴道:“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恭贺阿砚喜中会元。” 陈砚缓过神,方才看向屋内三人。 杨夫子眉目舒展,除了欣慰与欢喜之余,还有几分庆幸。 陈老虎则是傻乐。 陈砚走到杨夫子面前,对其深深作一揖:“仰赖夫子多年苦心教导,学生终登杏榜魁首,学生叩谢!” 屈膝,跪地,对着杨夫子叩首。 杨夫子眼眶湿润,脸上却是止不住的笑意,上前将其扶起,道:“既中了会元,就不负你多年苦读。” 论刻苦程度,陈砚乃是他此生所见之最。 纵使他当年求学,也时常与同窗或出门踏青,或出门垂钓。 陈砚却能将所有心力都放在科考一途,实在是难得。 回想这些年的辛劳,杨夫子情绪越发激荡,只觉掉落的三千烦恼丝值了。 锣鼓敲打声停在门口,陈砚亲自出门给了赏银。 报喜的队伍并未直接离去,锣鼓声在门口持续了一刻钟,那舞狮表演可谓精彩绝伦,惹得出来看热闹的邻居纷纷叫好。 陈砚一整夜都没睡,好不容易熬到天蒙蒙亮就敲开了周既白的房门。 “该去领我们的赏钱了。” 陈砚一句话就让哈欠连天的周既白彻底醒了神。 两人叫上陈老虎,兴致勃勃去了赌坊。 一比十二的赔率,一人下五百的注,到手一人六千两。 因陈砚爆了冷门,其他押注的人都输了,赌坊也是大赚了,因此并不克扣陈砚和周既白的银子。 当然,也与陈砚是会元有关。 六千两全部换成银子,由陈老虎搬上马车。 陈砚一遍遍摸着银子,恨不得将所有银子抱在怀里。 六千两啊! 从来没这么富裕过! 待到京城富商们前来送银子时,陈砚干脆利落地让他们全拿走。 他是富裕的孤臣,能瞧得上那些人送的三瓜两枣? 镇江考生们也是一波波前来道贺。 镇江终于出了位会元,众士子如何能不来恭贺? 也是在这时,陈砚方知四人中只鲁策一人落了榜。 陈砚就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不必因一时落后而颓丧,自有你盛开知时。” 鲁策喉头滚动,良久方才道:“能中举我已知足,下一科再试也就是。” 鲁策自知学问比不得陈砚等人,连中举也是意外。 可人都有侥幸心理,总想着自己万一中了呢。 尤其是李景明和徐彰都中了,只他一人落榜时,那股失落险些将他吞没。 今日得陈砚安慰,他就觉得好受了许多。 周既白也跟着安慰鲁策道:“下一科我与你一同考,你也不会孤单。” 鲁策便不满道:“我乃是举人,参加的是会试,你还是生员,要考的是乡试。” 周既白道:“考完乡试,正好可以赶上与你一同考会试。” 那自信模样让鲁策恨不能敲他一脑瓜崩,可仔细想想,周既白才学尤在他之上,两年后的乡试应该难不住周既白。 到时周既白会试中了,他落榜了可就丢人丢到家了。 鲁策瞬间浑身紧绷,脑子里全是下科会试必要过,竟顾不得落榜的失落了。 随着会试揭榜,镇江陈砚的大名也随之传开。 十四岁的会元,本经还是《春秋》,又是镇江人,哪一条都足以让他声名远播。 与陈砚名字一同传开的,就是“杨诏元”。 能教出会元,该是一代名师。 诸多学院都请杨夫子前去讲课,更有不少考生亲自登门想要拜其为师。 杨夫子在连续招待十几波人后,终于闭门谢客。 若放在以前,或许他还会挑几个学生教导,可自教了陈砚和周既白,一资质一般又不够刻苦之人他就不愿教了。 何况陈砚还有殿试这一大关要过,夫子不敢松懈。 大梁朝的殿试并不黜落考生。 因此,凡是中了会试者,只需参加完殿试,自然就成了进士。 不过这进士与进士还是有区别的。 殿试头三名分别为状元、榜眼和探花,也被称为一甲出身。 再往后,从第四名到第二十名乃是二甲,赐进士出身。 三甲就是二十一名到二百八十名,赐同进士出身。 名次不同,派官也是天差地别。 譬如同进士若被派官,好的也不过去地方上任县令。 虽为百里侯,然分派管理的县多是偏远贫穷之地。 若是无钱无势的同进士,还有可能被派为小小县丞,任其政绩如何好,多半此生都在地方上打转。 因此,文人们多自嘲“同进士便是那如夫人”。 所谓如夫人,也就是小妾。 这同进士的地位就如小妾一般。 二甲进士就可入六部,称为京官。 与地方上的官比起来,京官靠近中枢,自是比京官高贵百倍千倍。 至于一甲三人,更是能直接入翰林院。 自前朝起,想入内阁,必须是翰林出身。 正因此,翰林也被称为“储相”。 虽说只是有个入阁的资格,也还是让无数人趋之若鹜。 陈砚已是会元,杨夫子自是希望他能在殿试中夺得一甲。 否则想进翰林就只能参加朝考,若能中,可进翰林院成庶吉士,起点与一甲天差地别。 不过陈砚并不能立刻专心准备殿试。 放榜之后,他需和另外二百多名贡士一同去拜访座师。 所谓座师,就是一科主考官。 小三科乃至乡试主考官们虽也被称为座师,然与会试座师不可同日而语。 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任会试主考官的官大,有权有势,是考生们初入官场能攀扯关系的唯一高官,考生们自是十分敬重推崇。 在一些考生眼中,会试座师地位可与授业恩师相提并论,有的甚至还在授业恩师之上。 第145章 我的会员郎啊! 屋外越热闹,越显得会馆内静谧。 鲁策紧皱眉头嘀咕:“不应该啊,陈砚如此大气运之人怎么会落榜?” 李景明沉默片刻,方才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徐彰却猛然坐直了身子:“我好像听到报喜之人念了陈砚的名字。” 李景明话被打断也不恼,还和鲁策一同竖起耳朵听着。 随着报喜队伍靠近,三人听了个明明白白。 “陈砚是会元!” 鲁策几乎要跳起来:“我就知道,话本诚不欺我!” 徐彰和李景明也是齐齐站起身,手心尽是汗,两人的目光灼灼。 从今日起,陈砚之名要响彻整个京城了。 在外的馆长拍着大腿跳起来:“会元是咱镇江的,咱镇江的啊!咱们镇江会馆出了会元!” 了不得了,镇江会馆要发了! 他要发了! 镇江会馆平时用于行商,只有会试时方才清出来供本省考生居住。 本省出了会元,那些大商贾必定与有荣焉,那白花花的银子就要往他的会馆撒了。 他守了镇江会馆二十年呐,从来没出过一位会元,只能看着对面江启会馆的馆长大把大把捞钱。 如今他可算苦尽甘来了。 他们会馆出了位会元。 哈哈,会元好啊,会元妙啊。 庆贺,一定要给足会元郎排场地庆贺。 那刚搬进去的鞭炮要拿出来,点燃,镇江会馆“噼里啪啦”声响个不停。 白色烟雾被吹得四处舞动,仿佛要将这喜气传到天上去,让整个京城的人都跟着高兴。 馆长更是迈着枯槁的双腿荡到报喜队伍面前,“会元是我们镇江的,咱会馆在这边,大家往这边请,都请都请……” 报喜队伍自是跟随他而去。 那喜气和热闹也就随之到了镇江会馆。 江启会馆的馆长瞧见这一幕,气得吐出一句:“小人得志。” 江启的考生们更是扭头看向史鹏程和柯同光。 他们江启竟被镇江给压下去了。 柯同光与史鹏程对视,两人均是无奈苦笑:“杨诏元果然厉害,是我等孤陋寡闻了。” 会试前能与他们齐名的,也只这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杨诏元。 起初柯同光并不以为然。 大儒他也拜访过不少,他们的弟子做学问或许厉害,却不一定能中会试。 因此,柯同光并不以为意。 可今日,这位杨诏元的弟子竟中了会元,将他们整个江启的考生尽数踩在脚下。 若在一个月前,有人说镇江能出会元,他们必定嗤之以鼻。 镇江的学风岂能和江启相提并论? 史鹏程颇为不甘道:“这只是会试,往后便是殿试,我等可再与之比上一比,究竟何人可为状元。” 到底是成名多年的大才子,哪里会轻易服人,柯同光也在瞬间生出一股斗志,目光紧紧落在镇江会馆门口。 他倒要看看会试前不显山不露水的陈砚究竟是何人。 报子大声道:“陈砚陈老爷何在?” 镇江会馆众人互相张望,仿佛都在找人。 那报子便用更大声喊到:“会员郎陈砚陈老爷何在?” 能当报子,必要嗓音嘹亮,这一声直接穿透人群。 馆长也是喜笑颜开地跟着呼喊:“陈砚陈老爷中会元了,快出来吧!” 依旧毫无声响。 馆长急了。 报喜队伍都在门口敲锣打鼓好一会儿,也一次次报名字,那陈老爷怎的就不出来? 难道是囊中羞涩,没有赏银? 这倒也并非馆长胡思乱想。 许多考生在会试结束后就会放纵,对红颜知己们可谓一掷千金,待到后来连饭都吃不起的也有。 多要靠本地商贾捐赠,方不至于流落街头。 当然,有些考生便是穷困潦倒也不愿与商贾结交,就会很落魄。 此时若能结一份善缘,往后必定好处多多。 想到此处,馆长又高呼:“在下愿出二百两,请会元郎赐一副墨宝。” 这乃是与文人官员相交的惯用手段。 既为文人,自有一番傲骨在,必不愿沾上铜臭味,也最是不喜张口闭口都是银子。 可人活着就要银子傍身,想与之结交的人就要想尽办法送银子。 常用的手段之一就是求墨宝。 文人舞文弄墨乃是风雅,被人求上门,那就是仰慕其才华,文人自是欣然接受。 可这笔墨纸张总要花银子,不可让文人出吧? 懂事的人就想出送润笔费。 这就是雅事了。 到了此时,人群里方才有个声音:“陈老爷并未住在会馆,他住在竹闻巷。” 会馆里众人懵了,馆长更是惊得眼珠子险些掉出来:“镇江的考生为何不住在会馆中?” 往常都是住在会馆里的。 只见那名二十多的考生道:“会馆人多嘈杂,会元郎一心备考,自是要找个僻静之所,考卷上应该写了他的住址啊。” 报子赶忙将抄录的内容拿来看。 姓名、籍贯等一系列内容的最后,就是会元郎在京中的住址——竹闻巷 本省凡是有才名者,皆会住在会馆中,以便结交本省官员,他们一看到会员郎乃是镇江人士,就匆匆忙忙来了镇江会馆,谁能料到会员郎不在此? 报子急忙转头对众人道:“跑错地了,去竹闻巷!” 报喜队伍赶忙吹吹打打着转身往竹闻巷而去。 馆长险些晕过去,被人扶住后不甘心地冲着半空哀嚎:“怎么会在竹闻巷?我的会元郎!我的会员郎啊!” 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鲁策却是喜滋滋地坐了下来,对徐彰和李景明道:“这下阿砚的名头是彻底传出去了。” 为了让报子多报几次陈砚的大名,他们三人一直静默不语,也是很不容易了。 …… 竹闻巷。 陈砚与杨夫子、周既白、陈老虎一起围坐一张桌子。 从吃过早饭后就一直等着,一点喜庆声都没听见。 实在是竹闻巷离贡院太远,而各个会馆为了方便士子们,建时便尽量离贡院近一些,如此一来,那报喜的队伍压根不会往这边来,就越发显得此处冷清。 坐得久了,陈砚就想起身转动一下,可他一动,杨夫子和周既白的目光就齐齐盯上来。 想到杨夫子的名声,再想到周既白的五百两银子,陈砚只能乖乖坐下。 又无心干别的,只能和另外三人大眼瞪小眼。 等得越久,陈砚就越焦急,到后来也不想着什么会元不会元,只要让他上榜就行,早些来报喜,让他也不用如此煎熬。 不过也有比他更煎熬的,那就是杨夫子。 杨夫子连午饭也不做了,把早上的包子热一热就凑合了一顿。 这一等就等到傍晚。 杨夫子就如那霜打的茄子般,好像所有生机都要消失了。 周既白也拿出了自己的小册子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始终没找到一句适合这个时候安慰人的话。 就在一片死寂时,陈老虎耳朵动了动,欣喜道:“报喜的队伍来了!” 随着话音落下,渐渐地,陈砚等人也听到了锣鼓声。 旋即就是由远及近的高唱:“捷报!镇江东阳平兴县老爷陈讳砚,高中辛未科会试第一名会元,金銮殿上面圣!” 陈砚耳朵嗡嗡响,此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中会元了。 他中会元了! 第144章 会试放榜2 “哪位是景明兄?” “景明兄何在?” 镇江省虽战绩不行,前来赴考的考生却不少,多数并不相互认识,此时众人纷纷询问起来,就如上千只鸭子在“嘎嘎”叫。 李景明就听四周全是自己的名字,一时被吵懵了,只看到徐彰和鲁策二人兴奋地呼喊,虽听不见声音,从口型能看出是“你中了!” 外界如此吵闹,李景明却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中了。 一股强烈的兴奋感从胸口涌出,旋即扩散至全身。 他终于不负众望中了。 李景明眼眶渐湿,嘴角却是止不住往后扬起,朝着徐彰拱手:“同喜。” 徐彰和鲁策二人不跟他客气,朝着两边大声呼喊“李景明在此”,一边将李景明往门口推。 待到门口,听到报子又贺喜,李景明便一把扯下钱袋子,直接塞进报子怀里。 整个会馆的目光齐齐落在李景明身上,羡慕、憧憬,各种目光让李景明有些恍惚。 他已是贡士了。 徐彰头一个鼓掌叫好,会馆内众考生纷纷跟随鼓掌。一时间,会馆内掌声如雷鸣。 馆长就是在这时反应过来,双手猛拍大腿:“哎呀,鞭炮!” 鞭炮早被他放光了,哪里还有。 这可是前二十名的贡士,必不能不庆贺。 此时再去买已来不及,只有借是最快的。 恰好江启会馆就在旁边,恰恰好江启会馆还有许多鞭炮。 馆长便顾不得之前与江启会馆斗气之事,腆着脸就去对面借鞭炮。 江启会馆众人以为他是来挑衅,众人立马炸开了锅。 有考生道:“不过一个十七名,你们竟就嚣张至此?” “你们镇江简直欺人太甚!” “待柯兄夺得会元,必也要去他们镇江会馆借鞭炮!” 镇江会馆的馆长是被骂回来的。 馆长很委屈,他真的只是去借鞭炮,不是去显摆的。 贡士老爷的面子还是要给的,馆长只能派人去买鞭炮,又拿着铁锅和铲子在门口敲,为李景明庆贺。 李景明那满腔的兴奋之情迅速消退,恨不能找个地洞躲起来。 外面又有了一次捷报传来。 或许是镇江会馆馆长的行为惹怒了江启会馆,一旦是江启会馆的捷报,鞭炮都比此前多放两串。 “捷报!江启云州孝广县老爷史讳鹏程,高中辛未科会试第五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镇江会馆已一改此前的寂静,反倒躁动起来。 “史鹏程治的是《书》,魁首已出,治《书》的考生还未被报喜的已尽数落榜了。” 会馆内众多原本心存侥幸的考生,此时纷纷心死。 不过到了前二十名,大家就已经知道自己不能中了,最难受的时候已然过去,此时也有心议论:“史鹏程是江启鼎鼎有名的大才子,虽得了《书》魁首,却只得了第五,真不知前面四位是何等人物。” “柯同光必是会元了,剩下三房又是何人得魁首?” 闻言,鲁策小声道:“阿砚必占一席之地。” 鲁策即便再狂妄也不敢奢求自己能成经魁,可他的同窗陈砚是大气运傍身之人,必定不能就此埋没。 何况他还给陈砚押了银子,若陈砚能中会元,他赚了银子,至少不是空手而归。 徐彰沉静道:“若阿砚的考卷果真被换,必定是答卷写得极好,不该落榜。” 哪怕不是会元,也会是魁首。 李景明道:“都牵扯进舞弊大案了,极有可能被一同剔除……”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来了,因徐彰已经死死捂住他的嘴,鲁策的上半身已经朝他扑过来,只是比徐彰晚了一步。 鲁策只能恶狠狠道:“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 李景明默默闭上嘴。 江启会馆的鞭炮噼里啪啦许久,让镇江会馆的馆长颇为纠结,到底要不要为李景明庆贺放鞭炮。 再想到对面是经魁,为了避免得罪,终究还是遗憾地将伙计买来的大鞭炮给收了起来。 “捷报!江启安阳庄树县老爷柯讳同光,高中辛未科会试第二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外面报喜声传来,整个镇江会馆都沸腾了。 “柯同光竟屈居第二?” “还有谁能压得住柯同光?” 四周的吵嚷声中,李景明和徐彰、鲁策三人却是心头火热。 还有一个人! 他是会元吗? 江启会馆的鞭炮再次噼里啪啦响起。 这一响,便是一刻钟。 旋即,两座会馆彻底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报喜的队伍虽不一定来这边,他们动静必定大,万一经过时听到了呢。 这一等又是一刻钟,外面依旧安静,仿佛整个京城都停住了。 鲁策憋不住站起身,道:“我去贡院看榜吧?” 李景明也憋得难受,道:“我同你一起去。” 陈砚并不住在这儿,也许报喜的队伍已经去了那宅院,他们在此等候也无用。 两人都站起身了,徐彰自是也跟着起身。 三人刚到门口,就听到远远传来欢快的唢呐声。 李景明再次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神情紧张道:“来了。” “陈砚不住这儿,报喜队伍怎么来这边了?” 鲁策一句话让李景明和徐彰二人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难道陈砚真的落榜了? 依稀能听到有人高唱,但离得远,听得并不清楚。 三人瞬间没了去看榜的兴致,垂头丧气地回到位子坐下。 其他考生们坐不住了,纷纷往外涌。 江启会馆的考生们也都跑了出来,站在路两边,几乎是夹道欢迎报喜队伍。 那报喜队伍里竟有足足五只舞狮,你追我赶去抢夺彩球,锣鼓声开道,引得京城百姓纷纷站在两边看热闹。 待到精彩之处,还要叫好。 最前方的报子一身红衣坐于枣红大马之上,高唱道:“捷报!镇江东阳平兴县老爷陈讳砚,高中辛未科会试第一名会元,金銮殿上面圣!” 一阵欢庆的锣鼓声随之响起,唢呐也欢快高呼。 路边的百姓们纷纷跟着鼓掌叫好。 又走一段,再次高呼:“捷报!镇江东阳平兴县老爷陈讳砚,高中辛未科会试第一名会元,金銮殿上面圣!” 待声音传到镇江府士子耳中,便有人惊呼:“我镇江竟出了位会元!” 第143章 会试放榜 三月初九,满街遛达的考生们惊闻放榜了,众人均是冲回各自所居住的会馆、客栈。 乡试虽有不少人是等着报喜,到底还有一些人会挤去看榜。 会试则不同。 参加会试者都是举人老爷,便要自持身份,哪里能与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厮一同挤着去看榜? 倒不如在所住之处,与三两好友悠闲地喝茶等候。 这报喜早就行成产业,那些人早早就会守在榜下,等榜一贴出,立刻就敲锣打鼓贺喜。 此时最热闹的就是南方的会馆。 一波波的报喜往那些会馆而去,会馆的馆主们早已备好鞭炮,噼里啪啦放个不停。 如此一来,就显得镇江会馆颇为寂寥。 李景明三人离开陈砚租住的宅院后,就住到了镇江会馆。 此时他们也如本省其他考生一般坐在一楼大堂静静等候。 可惜镇江会馆始终没有报喜之人前来。 恰恰不凑巧,江启会馆就在镇江会馆对面,于是李景明等人就一直听着各种喜报。 “捷报!江启封宁历城县老爷朱讳敏达,高中辛未科会试第二百七十七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捷报!江启阳春上云县老爷吕讳瑞,高中辛未科会试第二百五十九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 “捷报!江启泰康余关县老爷叶讳卓才,高中辛未科会试第一百二十六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随着一波波报喜队伍从镇江会馆门口经过,会馆里的气氛越发压抑。 有人道:“要百名以内了。” 此话一出,气氛更是凝滞。 会试是聚集整个大梁的人才,便是有些人对自己有信心,也不足以让他们认为自己能入百名以内。 许多人实际已经放弃,可没有人离开。 整个镇江会馆到了此时,竟还是颗粒无收,这如何能让镇江考生们甘心?往后又如何在其他省的面前抬起头? 众人憋着一股劲儿,死死盯着门口。 可报喜的人并未因他们的期盼而在镇江会馆停下,依旧是敲敲打打,一路高唱着“捷报”,前往镇江会馆。 旋即就是江启会馆的欢呼,与响个不停的鞭炮声。 镇江会馆的馆主早习惯了此等情形,倒是颇为从容。 镇江学风本就不如江启,每科会试,此场景皆要上演,他早已能做到泰然处之。 见镇江学子们如此压抑,他就让伙计们给各个桌子上茶水点心。 李景明他们一桌也上了些瓜子花生,可三人并没有心思吃这些。 “捷报!江启泰康安丘县老爷武讳良飞,高中辛未科会试第九十一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鲁策捏紧拳头,语气沉重:“到前八十名了。” 会馆众人的心俱是往下沉,再看对面会馆那热闹景象,更显镇江会馆凄凉。 又是一阵锣鼓声响起,报喜队伍从拐角出现,江启会馆的馆主已是满面红光地让人将鞭炮挂起,只等报喜队伍到了近前,就点燃鞭炮。 谁料那报喜队伍一个转弯,竟停到镇江会馆门口。 伴随着锣鼓声,一身红衣的士子高唱:“捷报!镇江东阳嘉南县老爷徐讳彰,高中辛未科会试第八十九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鲁策“蹭”地站起身,目光炯炯:“文昭你中了!” 徐彰字文昭,取文德昭彰之意。 镇江会馆众考生听之,便觉此名此字极为切合这位徐老爷。 李景明也站起身,对徐彰行了同辈礼:“恭贺文昭兄。” 会馆其余人也纷纷开口:“恭贺文昭兄高中!” “文昭兄大喜!” “恭贺文昭兄杏榜有名!” 徐彰双眼湿润,扶着你桌子起身,对着李景明和鲁策行礼,哑着嗓子道:“多谢。” 又拱手对会馆其他人道:“多谢诸位,诸位也必定榜上有名!” 众人虽心中并不觉自己能中,此刻却也感念徐彰的好意,纷纷答谢,看向徐彰的目光更是火热。 有这位文昭兄在,镇江府就不是颗粒无收。 徐彰一贯算冷静,此时在狂喜之下也难掩激动。 又被如此多双眼睛盯着,只觉人生荣耀也不过如此。 徐彰将身上所有的银子一股脑掏出来,全给了报子,这才在狂喜之下回到位子坐下。 镇江会馆的馆主大喜,将早准备的鞭炮拿出来,当着江启会馆馆主的面点燃,鞭炮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江启会馆馆主冷哼一声,手往挂着的十来串鞭炮上一一划过,又挑衅地看向镇江会馆的馆主。 镇江会馆馆主自是不甘示弱,立刻让伙计将自己准备的所有鞭炮都拿出来,一串接着一串点燃。 谁规定中一位就只能点一串鞭炮了?他必要让鞭炮响个不停,给足徐老爷脸面。 哪里像那江启会馆,中的老爷竟一人只有一串鞭炮,场面实在不够看。 江启会馆的馆主被这等无耻行径气得脸红脖子粗,待到本馆又有举子中时,便特意将点鞭炮的香在半空划一圈,方才点燃。 江启会馆门口再次热闹起来。 而镇江会馆再次沉静下来。 李景明捏紧了拳头,心却是上上下下没个消停。 他自觉自己此番答得极好,可参加会试者人才济济,他也不敢确信自己能中。 徐彰见他如此,便道:“你文采犹在我之上,必能中。” 李景明只从鼻腔“嗯”了声,目光紧紧盯着门口。 此刻他无比羡慕徐彰。 “捷报!镇江南宜宁毅县老爷齐讳乐水,高中辛未科会试第六十二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报喜队伍沿途高唱,声音传来镇江会馆,沉寂许久的会馆内再次喜气洋洋。 不过馆主鞭炮只剩一串,就没报喜徐彰时热闹。 有两人也足够让馆主得意了。 往科镇江会馆中得多时也就两人,偶尔颗粒无收,因此此科已算大丰收。 这最后一串鞭炮点了,他也就心满意足地拍拍手,坐回了会馆里,悠闲地喝起茶。 报喜队伍时不时再从门口经过,众人就听到名次从五十名到四十名,很快就到了三十名。 到了此时,会馆许多士子已经彻底不抱希望,也对同乡不抱希望。 能到这等名次,无一不是人中龙凤,多半都是在南方士子中角逐,已不是他们能指望的。 不过众人并不离去,他们还想看看这会元花落谁家。 “捷报!镇江东阳曲开县老爷李讳景明,高中辛未科会试第十七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隔得老远,报喜队伍便高唱起来。 “我们镇江竟有人进了前二十名!” 会馆内有人一声惊呼,紧随其后就是一片哗然。 第142章 天意 双方你来我往,在大殿里吵成一团,就连陈砚也被惊到了。 文官们吵起架来竟也是“代圣人言”,充分体现了众人的文学素养。 经陈砚检验,参与争论的文官们各个都是凭借真才实学考的科举。 此刻他终于理解周既白,恨不能也拿个书册来记载一番,回去后好生研读,以期往后能更上一层楼。 吵了一个多时辰,大殿中越来越暗,始终一言不发的永安帝终于开口:“既有疑点,就该好好查。” 文官们即便互相怒目而向,君父开口,也只能噤声。 永安帝再次开口:“考生都敲登闻鼓了,这榜也拖不得了,焦阁老,事情给办了吧。” 焦志行行了一礼,恭敬应“是”。 永安帝离开时,坐了一整日的徐鸿渐终于在他人的搀扶下站起身,花白的眉毛抬起,深深看了跪在地上的陈砚一眼,抬起老迈的腿往殿门外走去。 徐门之人俱是紧随其后离开。 到了此时,焦志行方才对陈砚道:“都走了,该起了。” 陈砚双腿早已麻木没了知觉,只能用双手撑着艰难起身,勉强站起身,两腿的酥麻却让他迈不开步子。 焦志行对他一笑,道:“你很好。” 陈砚拱手,姿态谦恭:“学生不过尽自己本分。” 为了利用考生这层身份,状告焦志行,方才能让焦志行从贡院中出来。 只要焦志行出来,清流一派就有了主心骨,也就敢在朝堂之上与徐门对上。 他当然无力抵抗徐鸿渐,那就让有权势的人来抵抗。 如此一来,不仅清流危机解除,针对他的必死之局也破了。 焦志行笑得越发和善:“随我一同出宫吧。” 清流一派不少官员面露惊诧。 他们多少官员想与次辅大人同行都不成,今日次辅大人竟对陈砚这个小小举子主动相邀? 再一想今日陈砚所作所为,他们又觉在情理之中。 不待陈砚应话,司礼监监正汪如海急匆匆走来,对焦志行拱手行礼,笑道:“次辅大人怎的还在此?是否还有事启奏陛下?” 焦志行还了一礼,颇为谦虚道:“这就走了,汪公公这是?” 汪如海笑道:“陛下让我给陈举人带个话。” 焦志行眼神凝了一瞬,便是了然,笑着对汪如海做了个请的手势。 汪如海转身对上陈砚,待陈砚跪下,才威严道:“科举乃是选才之国策,朝廷不会让其被染指,年轻人终究急躁了些,要磨一磨性子,往后那登闻鼓就莫要随意敲了。” 陈砚恭敬叩首谢恩。 心里就想,若不是敲登闻鼓,他一个小小举人怎么上达天听。 焦志行一顿,笑着朝汪如海又客气了一番,转身离开,并未再邀约陈砚。 清流一派紧随其后。 陈砚起身,又朝汪如海行了礼,恭敬道:“劳烦内相大人。” 司礼监与内阁可谓一内一外,相互制衡。内阁首辅被称为“外相”,这司礼监监正被称为“内相”。 汪如海笑道:“天渐晚了,陈举人乃是头一回进宫,怕要走错路,咱家让司礼监的人领陈举人出宫。” 陈砚心领神会,又是深深鞠躬。 与入宫一样,出宫时陈砚始终低着头,并不四处张望。 一路畅通无阻被送到宫外,杨夫子等人早已在不远处等候,瞧见他出来便赶忙迎上来。 几人并不询问,扶着陈砚回了马车。 陈老虎一直将马车赶回孟永长的宅院,杨夫子方才开口询问陈砚如何了。 陈砚道:“腿麻。” 敲完登闻鼓,他就该受三十仗,可赶来的北镇抚司之人却要求先上报。 他只将诉状呈交上去,就一直等到被宣进宫。 之后的一切比他想象中更顺理成章。 只是在大殿跪一整天,午饭都没吃,实在折磨人。 杨夫子沉默片刻,方才感叹:“天意如此,自是不会受到阻挠。” 北镇抚司乃是锦衣卫的重要机构,直属天子管辖,若非天子授意,如何会阻拦对陈砚行刑? 得知陈砚是状告焦志行,轻易就将焦志行放了出来。 或许皇帝一直在等一个破局的契机,可清流一派始终无人出手,待到陈砚出头,正合天子心意。 “可惜,首辅得不到丝毫惩戒。” 陈砚颇为惋惜。 他竭尽全力也只能帮自己和焦志行脱身,幕后主使徐鸿渐却是毫发无伤。 杨夫子却是轻抚胡须,笑道:“能在首辅的围攻下全身而退,属实不易,切莫妄自菲薄。” 首辅亲自布下的死局,能被陈砚盘活,已是侥幸。 让一个小小举人去对付整个势力,实在是太难为人了。 周既白信心满满道:“以后有的是机会对付首辅。” 杨夫子手一顿,沉下心道:“倒也不必如此冒险。” “怕是往后不得不冒险了。”陈砚难得的露出一丝无奈:“君父要我当孤臣。” 大殿之上,焦志行已经朝他伸出橄榄枝,他完全可以借机投靠清流。 可司礼监的监正汪如海亲自出面阻拦,焦志行并不给他选择的机会,转头就走。 次辅大人实在没必要为了一个小小的举人而得罪天子。 至于他这个小小的举人并无选择的机会。 杨夫子面露忧色:“孤臣之路不好走。” 那是要给天子当刀的。 陈砚倒是想得开:“陛下一直拖延此事,必是不愿如徐鸿渐之愿。他想要彻底掌控朝局,就要对付徐鸿渐。反正我已经得罪徐鸿渐了,此次没有把我杀死,往后肯定还会对我出手,不如投靠君父,好歹还有靠山。” 周既白想得更开:“阿砚只是个小小举人,能入陛下的眼已经被很多人羡慕了,路再难走总比现在一个小小举人没路走强。” 陈砚:“……” 说得真有道理,他竟无力反驳。 “等放榜了,砚老爷就不是举人了,是贡生,以后还会当进士,是大官了。” 一直未开口的陈老虎认真辩驳。 跟着陈砚久了,陈老虎也懂了一些科举上的事。 譬如中了会试,就是贡生老爷了,比举人老爷还大。 周既白反驳:“不,阿砚需得中会元,夫子的名声、阿砚和我一人五百两尽数压下去了,若不中会元,先生不止要被人嘲笑,我们身上就没盘缠了。” 话音一落,杨夫子立刻直勾勾盯着陈砚:“阿砚,为师一世英名就全靠你了。” 陈砚顿觉自己尚且稚嫩的肩膀不该承受如此重担。 再一想,好像是他自找的,又觉得自己活该,就算到时候穷死,被人骂死,也是他死有余辜。 第141章 破局 登闻鼓立于午门外,一旦被敲响,监鼓官需立即受理并上报天子。 彼时永安帝与各位大臣正上早朝,听到“陈砚”其名时,眸光沉了沉。 眸光落在底下一众大臣身上:“登闻鼓既敲响,想必有大冤屈,各位爱卿就与朕一同听上一听。” 朝中大臣们均是眼观鼻,鼻观心。 能立于朝堂之上,均是老谋深算,并不会因小小登闻鼓而有丝毫情绪起伏。 很快,一个少年郎被带到大殿之上。 众人只需往此人身上扫一眼,就知是此次进京赶考的举子。 待那少年自称“陈砚”,坐在群臣之前的徐鸿渐眼角余光终于扫了一眼。 高坚信中所言就是此子了。 竟敢在早朝时敲登闻鼓,果然胆大。 徐鸿渐依旧眼观鼻,鼻观心,并不真正看向那少年郎。 倒是清流一派神情多了几分慌乱,不少人眼角余光都落在陈砚身上。 永安帝威严的声音传下来:“你有何冤屈?” 陈砚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眼角余光只能瞥见天子的鞋子。 陈砚将头埋得更低,朗声道:“臣状告次辅焦志行焦大人不顾大梁律法,私自延误放榜,延误科举大事!” 举人乃是士阶级,面对天子时也该以臣子自称。 原本闭眼老神在在的徐鸿渐猛然睁开双眼,扭头看向地上的少年郎。 状告焦志行? 大殿上其他人也纷纷侧目,心中尽是错愕。 清流一派更是有些懵。 他敲响登闻鼓是为了放榜被延误之事? 此次科举舞弊案,众人皆知刘定之所换考卷乃是一名为陈砚的考生,得知是陈砚敲响登闻鼓,清流一派就以为陈砚是要状告刘守仁,不成想竟成了状告焦志行。 永安帝也有些意外:“焦阁老乃是你的座师,你告他岂非不尊师重道?” 陈砚底气十足道:“科考乃是为国选才,莫说是学生座师,便是首辅大人延误此事,学生也要为天下学子发声!” 声音在大殿中久久不散,仿若稚子竭尽全力呐喊。 徐鸿渐年纪已大,早就有了耳鸣之症,此刻更是嗡嗡作响。 永安帝眼皮跳了下,问陈砚:“你不知为何延误放榜?” 陈砚理直气壮:“臣虽不知发生何事,然会试干系重大,不可有丝毫懈怠,自是要按时放榜。” 朝堂并未公开宣布有科举舞弊,一切不过是传的小道消息,他一个小小举人如何能知晓这等秘案,反正就一项:他要为国发声,要为考生发声,要维系科考制度的规范。 他就要当这敲鼓人,要在天子与所有大臣面前露脸。 谁敢再截杀他,谁就是此次科举舞弊案背后主使。 你徐鸿渐不是藏得好吗? 如今究竟是继续藏起来,还是不惜冒着暴露的风险来杀他陈砚? 徐鸿渐敢以自己全部身家,以整个徐门的势力为筹码,就为了杀死他一个小小的举人? 大殿之上少年的声音绕梁多时,久久不散。 上首的永安帝眉头一跳,静静看着跪在底下的陈砚,一时不言。 大殿上气氛冷凝,仿佛要将人压垮。 良久,永安帝方才再次开口:“宣焦阁老。” 清流一派俱是心头大喜。 自科考舞弊案后,焦阁老一直在贡院内不能出来,如今终于要出来了。 这几日,焦阁老不在,刘阁老又处在风口浪尖,他们清流一派群龙无首,被徐门打压得喘不过气来。 再这般下去,清流一派就要彻底失势。 今日事情终于有了转机。 贡院离皇宫极远,一来一回必要耽搁许久。 若是往常,天子会让朝臣议论其他事,今日却是坐在龙椅上闭目养神。 徐鸿渐到底年纪大了,即便坐久了也有些累。 可天子都在此等候,他也并不能走,只能忍着腰酸背痛苦熬。 焦志行到底是神色匆匆赶来,待与天子行了叩拜礼,站起身后,方才听永安帝道:“学生状告焦阁老,不知焦阁老有什么想说的。” 路上传口谕的太监就已经向焦志行透了风,他自是已经想好对策:“因科举有舞弊之嫌,必要查清楚,才可放榜。” 陈砚却道:“既有舞弊案,或重考,或查舞弊之人,如何能密而不发?” 永安帝的眼皮跳了下。 焦志行应道:“此事涉及多名官员,不可草草了事。” 陈砚便问:“涉事官员可慢慢查,科考如何能耽误?若涉及多名考生,大可重考,若只涉及一两名考生,就该将此考生除名,其余考生按成绩填榜后放榜。” 无论你们有何苦衷,科考都是国策,必不可耽误。 陈砚一个小小举人状告次辅,能不被先杖三十已是永安帝仁慈特恕了,自是要跪着的。 焦志行贵为次辅,虽是站着,此时也不得不对着陈砚低头。 焦志行自是不能将永安帝给供出来,只得对眼前“刚正”的少年道:“此番乃是刘阁老之子刘定之试卷与你的试卷互换,却还只换了朱卷,不换墨卷,你说该不该严查?” 到了此时,陈砚方才确认自己的猜想是对的,这位次辅还在故意给他透风。 既然次辅有心与他唱双簧,他自是要接招。 他更理直气壮:“如此低劣的作弊手段,一旦朱卷与墨卷对比,岂不是立刻就暴露了?堂堂阁老竟连墨卷也换不了吗?可见要么是被人陷害,要么是底下人阿谀奉承,又能力不够,只能做到如此。” 如此简单的道理,这些高官不敢说,那就由他陈砚一个小小举人来揭露。 若到了这个时候清流一派还秉持明哲保身的道理,不敢出头,那清流一派也就没未来了。 焦志行一顿,不再开口。 户科给事中跨出,朝着天子行礼后,朗声道:“陛下,事发之后那誊录官就自尽了,显然是为了坐实刘定之作弊一事。” 旋即又有一名官员站出:“刘阁老为官清正廉明,必不会做下此等错事。” “必要严查那誊录官,究竟是何人指使!” 被压抑多日的清流一派如同被打了鸡血,此刻尽数站出,你一言我一语为刘守仁辩解。 徐门自是不甘示弱,纷纷站出与对方争论。 你们清流说是污蔑,那就拿出证据来,科举舞弊乃是重罪,可不能因你三言两语便脱罪。 清流一派也是据理力争,这卷子究竟是如何换的,谁能作证是刘阁老授意? 会不会是誊录官被人授意,故意将姓名籍贯改成刘定之来陷害刘阁老? 第140章 首辅又有何惧? 陈砚心中不由感慨,到底是把持朝政多年的首辅,一出手就将他的退路都堵死了。 不,不止他的退路,还有清流一派的退路。 焦志行现在还在贡院关着,刘守任更是把儿子都折进去了还没脱身。 如此大局只要动手,终归会留下蛛丝马迹,细查之下或许能牵出幕后主使。 那位自尽的官员怕就是首辅大人为自己打的补丁。 “下午为师陪你去顺天府报案。” 杨夫子郑重道。 陈砚抬头看向杨夫子,颇有些无奈:“夫子若跟学生一同前往,怕是也要被清流记恨上,还是学生一人前往吧。” 杨夫子摆摆手,脸上尽是坦然:“得罪也就得罪了,我孤身一人,无非丧命,夫子我已到了知天命的年岁,已活得够久了。” 再低头,看向陈砚与周既白,面露不忍:“你们二人还年轻,实在不该陷入如此困境,只盼望此关能过。” 虽是这般说,杨夫子心头始终攒着一股郁气。 昨晚一事他是心惊肉跳,和陈砚一番闲谈,得知陈砚的猜想,心中更是惶惶。 首辅布局,无论阿砚如何选,都是往绝路上走,区别不过是走得快还是走得慢。 他身为二人的夫子,实在想为二人叫屈。 他们二人可谓少年英才,才学品行皆是上乘,一路走来实在不易。 二人无论严寒酷暑,皆是一心向学,那番刻苦连他这位夫子都熬不住,二人却硬生生熬了过来,实在不该承受如此多磨难。 周既白也道:“我也陪阿砚一同前往,我就不信那些人敢青天白日在大街上行凶。” 陈砚虽早已猜到二人会陪着他,此时真切听到二人所言,心中依旧极感动。 这份情谊世间难寻,陈砚不忍再推辞,当即点了头:“好,咱们一同前往,不过应天府护不住我,想要寻求保护,就要找能与徐鸿渐抗衡者。” “清流领袖还在贡院关着,哪里有人能和徐鸿渐抗衡?” 周既白无奈。 杨夫子眸光一亮,整个人呼吸有些急促:“你是说圣上?” 陈砚重重一点头:“对!” 应天府虽是管京城诸事,在无权无势的人面前已是极有权势,可在徐鸿渐面前就有些不够看了。 何况人家凭什么要为了他去得罪徐门或清流? 凭借一身孤勇? 能在京城坐稳应天府的人,必是长袖善舞之辈,绝不会自寻死路。 指望他的保护,无异于痴人说梦,陈砚自认自己还没那般天真。 陈砚将自己心中所想与他们说了:“此案已十分明了,陛下却迟迟不结案,怕也知有内情,并不想被徐鸿渐裹挟着削弱清流。” “这些都是推测,若对了倒还好,一旦想岔了,那就真要陷入绝境了。” 杨夫子一颗心始终不踏实。 他虽也觉得陈砚此番猜想能自圆其说,可细细想来又觉得有些玄。 仅凭流露出来的那么些消息,怎么就能保证自己猜想是对的? 陈砚倒是无所畏惧:“除此之外,我们也没别的路走,只能赌一把了。” 杨夫子思索片刻,无奈摇头:“为师也想不出其他办法,就依你之言赌一回。” 无非是陪着玩命。 这一夜,陈砚睡的是陈老虎的炕,陈老虎打地铺。 一直到半夜,陈老虎的鼾声都没响起来。 陈砚翻身,就见陈老虎睁着一双大眼死死盯着他。 陈砚本就睡不着,这下更是彻底醒了神,当即道:“你睡吧,我睡不着,正好守夜。” 陈老虎挠挠头:“那我睡了,有事喊我?” 待陈砚应了声,陈老虎双眼一闭,震天的鼾声随之而起。 陈砚:真佩服能秒睡的人。 陈砚干脆坐起身,将被子围在身上,双眼盯着紧闭的门窗,脑子里反复琢磨着此次科举舞弊案。 如今的他好像陷入绝境,毫无破局之法。 可人不是神,无论思考多周密,总会有漏洞。 只要找到漏洞,他就能破此局。 即便是最顶尖的一群人指定的律法都会有疏漏,一个人布局怎么会是完美的? 屋外寒风瑟瑟,婆娑树影打在床上,摇摇晃晃,随风而动,待风一停,便又回到原来的位置。 陈砚有一顺的晃神,旋即心头一喜。 他怎么就将最简单的道理都忘了? 破局之法,就在他本身。 在心里反复推演一番,竟是可行后,陈砚大笑出声。 鼾声戛然而止,陈老虎几乎是瞬间跳起来,摸着斧头就看向四周,待发觉笑声是从身后传来,陈老虎扭头,怀疑地看向陈砚。 砚老爷大晚上突然大笑不止,莫不是疯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陈老虎出了一脑门的汗。 砚老爷可是族里的希望,要是他傻了疯了,族里还不得把他陈老虎大卸八块。 陈老虎迟疑着喊了一句:“砚老爷?” 陈砚心情大好:“何事?” 陈老虎语气带了几分小心翼翼:“你被首辅吓傻了?” 陈砚笑容不减:“首辅又有何惧?” 陈老虎心“砰砰”直跳。 完了完了,都说胡话了。 还首辅何惧,首辅能杀人放火啊! 昨晚面对蒙面人时,陈老虎没慌,这会儿却被陈砚的笑声吓得慌了神,正要再开口,就见陈砚打了个哈欠。 “你精神了?” 陈老虎下意识点点头。 就听陈砚道:“还有两个时辰天亮,换我睡一觉你守夜吧。” 陈老虎“哦”一声,就看着陈砚躺到炕上,被子一捂,不一会儿就没了动静。 陈老虎双眼不敢移开,心如擂鼓:砚老爷这是疯了,还是没疯? …… 天蒙蒙亮,京城街道上已经有不少店铺收拾开门,路上摊贩们陆陆续续挑着担子在街边摆摊子。 热腾腾的白气从路边、铺子里飘出,笼罩着半条街。 零星有路人经过,便有摊贩吆喝着招揽生意。 街头巷尾皆是一副勃勃生机之像。 直到一阵规律的鼓声,将这一切打破。 各地吆喝声戛然而止。 众人纷纷往鼓声响起的方向看去。 “这是……登闻鼓?” “有人敲响了登闻鼓!” 惊呼声从各处响起,让得街头巷尾尽是哗然。 登闻鼓一响,便是直达天听。 第139章 绝境 三人当日就搬走了。 因是来京中赶考,行李多是书,收拾起来极容易。 陈砚一直将他们送到巷子口,互相拱手道别,便静静看着三人背影离去。 此一别,往后就极难再有此前那般同吃同住的时候。 往后他与他们的境遇就大不相同了。 三人频频回头,均是面露不忍,陈砚始终站立如松,含笑挥手。 待到三人的背影彻底不见,陈砚才转头对身后的周既白道:“你也该跟他们一同走。” 周既白摇摇头,颇为理直气壮道:“我跟他们不一样,你得罪的人也不会放过我。” 他们虽为异姓,实际已是亲如兄弟,在外人看来,他们就是一体。 他们俩走的路才是一样的。 陈砚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你乃是真正的神童。” 周既白便颇为惭愧:“我与阿砚相差甚远。” 陈砚却正色道:“莫要妄自菲薄,你的领悟力比我只强不弱。” 他活了两世才懂得的道理,周既白小小年纪就能悟透,实在是天资过人。 周既白一顿,立刻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连着翻了好几页,指着一行字道:“此乃阿砚教导有方,我等方才有所进益。” 陈砚“嘶”一声:“这话有些耳熟。” 周既白抬起头,极其认真道:“府台大人在船上夸你时,你就是这般答复的,我观府台大人颇为欣喜,就记下了。” 陈砚:“……” 倒也不必记得这般详细,他实在不想一次次面对自己阿谀奉承时的丑陋嘴脸。 今日的午饭除了陈砚和周既白外,就只有陈老虎和杨夫子,饭桌上比往常冷清许多。 不过杨夫子依旧做了满满一桌菜。 四人吃饭时极安静,待到三人吃饱放下碗筷,陈老虎才将所剩的菜尽数倒入自己碗里,将剩饭剩菜一扫而空。 陈砚今日方才怀疑陈老虎往常都没吃饱。 以前杨夫子也是做这么一桌菜,陈老虎也是等六人吃完后将剩饭剩菜扫光,今日少三个人吃饭,所剩饭菜自是更多,陈老虎依旧能扫光。 不过每每问陈老虎是否吃饱,陈老虎都说吃饱了。 如此一来,陈砚就只能感慨陈老虎的饭量深不可测。 往常饭后,大家轮流洗碗,今日吃完,杨夫子却让准备起身洗碗的周既白坐下,目光落在陈砚脸上,问道:“报官吗?” 若报官,不知究竟会得罪何等庞然大物。 若不报官,有一次暗杀,就会有两次三次。 陈砚昨晚能活下来,不代表以后也能活下来。 真是进退两难,实在难以抉择。 可此事只能陈砚自己决定,纵使杨夫子为其恩师,在如此绝境下也只可引导。 陈砚并不犹豫:“报。” 背后之人都要杀了他,他还怕什么得罪不得罪。 越是这等时候,越要往前冲。 一旦退让了,必死无疑,到时候怕是只会成为悬案,不了了之。 不如亲自闯进旋涡里,或可抓住浮木得一线生机。 杨夫子显然已经料到陈砚的答复,紧皱的眉头始终无法松开:“我从昨晚就一直琢磨何人敢在京城对你下死手,你入了京后就一直在屋中备考,并未得罪过什么人,以往也只得罪了高家,便是首辅想要为弟子出头,也不会用如此粗暴手段。” 当朝首辅想要对付一名举子,有的是手段,何必直接刺杀? 陈砚是赴京赶考的举子,若真死在京城,顺天府必要查上一查。要是万一查到点什么,岂不是麻烦? 若是高家如此出手,杨夫子或许不奇怪。若说此等行径乃是首辅的手笔,杨夫子是万万不肯信的。 能把持朝政多年,徐首辅哪里是如此手段低劣之人? 可除了首辅,还能有谁要动陈砚? “我只能想到如今闹得沸沸扬扬的科举舞弊。” 杨夫子继续道:“只有科举舞弊案才会如此急迫想要你的性命,你又参与了此科会试,或被牵扯其中而不自知。上午听你与李景明等人所言,就知你我二人想到一处去了。” 陈砚应道:“学生正有此猜想。” 自从科举舞弊案爆发后,陈砚心里就一直悬着,直到昨晚的事发生了,一切总算是通了。 他就说高家怎么会在徐门如此没有分量,竟轻易放过了他。 原来只是事情还未进展到他身上,这不就来了。 往好处想,他还是有点能耐,竟能卷入如此大案中。 科举舞弊,无非是找人替考、自己藏匿小炒、买通官员透题和替换他人考卷。 前面几种都与他无关,唯有最后一种,方才会将他这个不相干的小小举人牵扯其中。 再往深处一想,也就只有自己的考卷被替换成刘阁老之子刘定之的考卷,方才能挑拨刘阁老杀他。 若焦志行发觉此案后提早透给刘守仁,刘守仁为了脱身找人杀死陈砚,刘守仁和刘定之就可脱身。 从此,刘守仁就有大把柄捏在焦志行手里,两人之间的联盟就是坚不可摧。 这是极符合清流一派利益的,两人极有可能这般干。 待到放榜,陈砚身死之后,徐鸿渐再让人揭发此事,就能将刘守仁和焦志行一网打尽。 他虽不知焦志行具体是如何发觉,也能猜到肯定是徐鸿渐露了什么破绽给焦志行。 即便焦志行不敢担责,将此事上报给天子也不打紧。 只要杀死陈砚,就可将此案牢牢按在刘定之身上,刘守仁至少是个丢官的下场,清流一派的势力照样会大大削弱。 没了刘守仁,凭焦志行一人又如何能抵抗首辅的权势? 无论焦志行选哪种,陈砚都要死。 哪怕陈砚活下来去报官,矛头也是直指刘守仁,陈砚就成了首辅徐鸿渐刺向刘守仁的刀。 而陈砚这般做,就是彻底站在清流对立面,往后再无合作可能。 无论如何选,终究是被徐鸿渐做了筏子。 同时得罪两方势力,陈砚往后便是举步维艰,稍有不慎就掉了性命。 如今已经事发,刘守仁根本没有必要再杀他。 所以陈砚推测,真正对他动手的是徐门。 可这一切都只是他的推测,没有丝毫证据,即便报官也只能报有贼人要杀他。 而这一切终究会尽数算到刘守仁头上。 他一个小小的举人,即便将自己所思所想公布于众也无济于事。 谁会信他? 无凭无据,他凭什么诬陷首辅大人? 他一个小小的举子,有什么资格让首辅大人费尽心机对付。 一切只是他的臆想罢了。 到时还会有一个诬告之罪落到他头上。 第138章 路不同 火被扑灭已经时天已经蒙蒙亮,杨夫子本想去买些包子馒头给那些军爷填个肚子,可那些军爷急着要去换班,杨夫子就背着人塞了银子。 虽是他们的职责,到底也不能让他们白忙活,不然往后想叫动他们就要费一番力气了。 领头的军爷对杨夫子的态度更和善了几分,指着躺在地上的尸首道:“这些人我们要带走交差,若你们报官,只管让顺天府的人去五城兵马司要人就是。” 杨夫子并不阻拦,而是行了一礼:“那就劳烦各位了。” 待五城兵马司的人将地上四具尸首带走,李景明等人已经将买来的包子馒头分给帮忙救火的邻居们了。 他们一行人虽来住了几个月,多数都在家中苦读,与邻居们并不熟,如今才算是打了照面。 不过邻居们并不愿多待,一人拿两包子馒头就走。 很快,院子里就只剩下陈砚一行人,以及还在冒着黑烟的被烧毁的屋子。 李景明面色沉重:“已到了杀人放火的境地,这是要置阿砚于死地了。” 其他人均是沉着脸。 他们往常读的都是圣贤书,讲的是礼义,哪里能料到会遇到这等事。 “都来京城了,高家竟然也不肯放过你,实在太嚣张!” 鲁策愤愤不平。 周既白紧皱眉头:“若高家想动手,在平兴县时就如此干了,何必在京城动手。” 平兴县乃是高家的老巢,做什么事都方便,反倒是来了京城,处处受掣肘,他们何必舍近求远。 鲁策有些懵:“不是高家?阿砚还得罪了谁?”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陈砚身上。 此时的陈砚靠坐在一张藤条椅上,手紧紧抓着两边把手,目光直直看着地面。 来这个世界十四年,虽一直危机重重,然从来没一次像今日这般凶险。 若不是陈老虎,此刻的他已经成了一具死尸。 撑到五城兵马司的人过来,他腿已经发软,救火时他就一直瘫坐在这把藤椅上,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 他直直看着烧塌了的屋子,良久方才开口:“从今往后,我们断了往来,你们再寻住处吧。” “我们是同窗,在你危难时离去,岂不是背信弃义?我等何至于当那小人!” 鲁策怒喝道。 李景明也是满脸怒容:“以你如今的处境,唯有我们能信任,将我等赶走了,下次再遇到这等凶险时候,谁帮你搬救兵?” 昨晚听到陈砚呼救时,他们还在屋子里睡觉,匆匆爬起来本要开门,又听陈砚让他们找去搬救兵,他们就知道外头凶险。 好在陈老虎拿着弓箭挡在他们前面,让他们能逃出去搬救兵。 为了防止被抓回来,他们翻墙出去后就四散开来,从不同方向逃。 只要有一人能搬来救兵,其他人就能获救。 那些黑衣人的目标在陈砚身上,知道打草惊蛇后更想尽快将人杀死,并未追赶他们,他们这才能逃出去。 若不是救兵及时赶来,即便有陈老虎护着,陈砚怕是也撑不住。 有他们在就已经如此凶险,要是他们都离开,只余陈砚一人,昨晚就是必死之局。 正因此,李景明只觉陈砚在犯蠢。 能压他李景明一头的,怎么能是个傻子? 与两人相反,徐彰冷静道:“今日我就搬走,你自己小心。” 鲁策和李景明齐齐扭头看向徐彰,眼底尽是不敢置信。 徐彰却是沉静地看向两人:“如今不是逞匹夫之勇的时候,若阿砚真有个好歹,我们活下去了还能给他伸冤。” 陈砚终于抬起头看向他:“有冤我会自己申,不用劳烦你。” “我这是以防万一。” “没有万一,我还没活够。” 陈砚断然拒绝。 徐彰颇为遗憾:“那也行。” 跟徐彰这般唇枪舌剑一番,陈砚倒是来了些精神,终于站起身,走到李景明和鲁策二人跟前,拍拍他们的胳膊,道:“此次危机,你们就算留下来也于事无补,反而会因此牵连你们,何必做这等无用之事。” 鲁策急了:“怎么能是无用之事?我们可以帮你。” “你们帮不了我。” 陈砚盯着鲁策,声音平静得让人胆寒:“我怕是卷入此次科举作弊大案里了。” 鲁策惊得结巴起来:“怎……怎么会……” 科举舞弊案可是牵扯了两位阁老与无数官员,陈砚只是一个小小的举人,若牵扯其中,哪里还有脱身的可能? 李景明脸色也是变了几变,终于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难不成此次对你动手的是……” 话说到一半,他舌头有些不听使唤,剩下的话竟说不出口。 耳边响起一阵“咕噜”声,李景明下意识循着声音看过去,就见鲁策瞪大双眼,脸上尽是惶恐。 显然是被吓到了。 陈砚收回手,往后退了一步,朝三人拱手道:“你们苦读多年,为的是登科入仕,而不是受我牵连前途尽毁。此次我若能闯过去,往后我们可在官场守望相助;若我闯不过去,我陈氏一族还需仰望各位的照拂。” 李景明只觉得眼前发黑。 从前朝起,凡是涉及科举舞弊大案者,便是保全性命也是前途尽毁,怎么闯,往哪儿闯? 何况此次牵扯两位阁老,陈砚不过一个小小的举人,有何自保之力? 此话不过陈砚安慰他们罢了。 “你肯定能闯过去!我早就知道你乃是大气运之人,必能成就大事,不会轻易就倒下。” 鲁策一改脸上惶恐,变得盲目而坚定。 李景明恨不能将鲁策的嘴封起来。 都什么时候了,他竟还总想着这么些个虚无缥缈的。 不成想,陈砚竟还点了头,一本正经道:“英雄所见略同。” 李景明心中涌起无限悲凉,一向成竹在胸的解元郎陈砚,如今既也将希望寄托在那等虚无缥缈之事上,怕也是找一份寄托。 若是以往,李景明必定会戳穿,并嗤之以鼻。 可此刻,他默默闭嘴,只是悲切地看向眼前的少年郎。 陈砚对他们拱手,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我已不能与你们一同走康庄大道,惟愿诸君此去提衡霄汉上鹏抟鲲运更论程!” 第137章 老虎发威 就算每支箭都能杀死一人,也只能杀死五人,还有一人怎么办? 前世的陈砚画过热血漫,他的打斗场面画得尤其精彩刺激,可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他才知道那些画面压迫感比此刻实在相差甚远。 两边都在以命相搏,只要一个小小的失误,就是命丧黄泉。 而此刻的他们只靠陈老虎一人,对面却是六名训练有素的高手。 如何打? “你往外跑,我来拦住他们。” 陈老虎依旧是瓮声瓮气,此刻却少了几分平时的憨厚,多了些杀气。 陈砚看了眼院中剩余的六名虎视眈眈的黑衣人,用袖子狠狠擦着嘴巴,嘴里那股铁锈味让他作呕。 “离开了你,我死得更快。” 谁能保证只有这六名黑衣人? 若外面还有人,他独自一人就是自寻死路。 这些人摆明了就是来杀他的,他只要敢跑,这些人必定立刻围上来,陈老虎一把弓如何能拦得住。 越是这种危急时刻,陈砚反而越发冷静。 他扭头看向自己的屋子,此刻那火已经从房梁冲出来,照亮了半边天。 此处乃是京城,路上始终有巡逻的兵马,如此火光必然会引起他人注意。 若走运,也许能将巡逻的队伍引来,那还有一线生机。 若不走运…… 陈砚耳边响起自己冰冷至极的声音:“一会儿要是他们围上来你就逃,不用管我,能活一个是一个。” 陈老虎始终拉满弓,声音也一如既往的沉闷:“我收了族里的钱,命就是族里的。” 陈砚就知他不愿意独自离开,当即露出狞笑:“好,那就拼一把。” 话音刚落,六名黑衣人渐渐往他们围过来。 六人手里的剑寒芒晃得陈砚想闭眼,可理智很快迫使他张大双眼。 “咻!” 一支箭射出,将最靠近他们的一人的肚子射穿。 随着那名黑衣人倒地的一瞬,另外五人脚步陡然加快,猛地朝着他们冲过来。 此时射箭已经来不及,陈老虎将腰间生了锈的斧头抽出,护着陈砚一路后退到墙边。 陈砚被其护在身后和墙边,头顶传来陈老虎一贯憨厚的声音:“这些人比老虎慢多了。” 陈砚抬头,从缝隙里看到陈老虎一斧头下去,将刺向他的剑砍开,蒲扇般的大手伸出去,扣住那名黑衣人的胳膊拽到自己身前,斧头直接劈在那人的脖子上,热血喷涌而出,那名黑衣人当场就软了。 陈老虎一只手将其扣在身前,另一手握紧斧头,一双虎目死死盯着剩余的五名黑衣人。 即便是常年走在刀剑上的黑衣人们,在看到陈老虎如此凶残之后也是迟疑不敢上前。 陈砚双手绕过陈老虎的身侧,抓住那名已死的黑衣人的双手,让其将陈老虎的要害都护住:“这里还有四头猛兽。” 陈老虎腾出的左手撕开黑衣人胸前的衣衫,将布条撕成一长条,将右手和斧头一圈一圈缠在一起:“我不止猎过老虎,还猎杀过狼群,足足砍死十二头狼才将狼群吓走。” 将布条系紧,陈老虎再次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四个人,道:“遇到群攻,先要护住自己的要害,然后就是和他们耗,谁敢上前就砍谁,砍到他们惜命不敢上前,我们就赢了。” 遇上狼群时他就明白不能怕,越怕那些狼就越有胆气。 只要自己不怕死,就该轮到那些狼怕死。 人也是一样,如果院子里的六个人同时冲上来,陈老虎肯定招架不住。 所以一开始他就要拼命,临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这些人轻易就不敢上前。 谁也不想当那个垫背的。 陈老虎现在靠的就是这么一股鱼死网破的匪气震慑这些黑衣人。 陈砚想明白后,诚恳道:“受教了。” 陈老虎始终盯着那四人,还是应了陈砚的话:“阿砚是读书人,是神童,懂得比我多,你只是没打过猎,不知道这其中的道理。” 他家世代打猎,这些经验都是一代代传下来的。 四名黑衣人踟蹰片刻,互相使眼色后终于商量好一同上前。 至于谁死,那就听天由命。 眼见四人已经越来越近,陈老虎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双手已经在看究竟砍谁时,外面突然响起一个少年的声音:“军爷,就在这儿!” 陈老虎想要转头去看,却知此时最易受偷袭,便忍住,依旧与几人对峙。 陈砚就没这么些顾忌,扭头看去,月光下周既白带着一队巡逻的兵马朝着院子跑来。 甲胄因因跑动发出特有的响声,却让陈砚分外安心。 那四名黑衣人再不敢久待,纷纷翻墙离开。 军爷们立刻兵分几路追去,留下的两人善后。 陈老虎到了此时气势全消,人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娘咧,吓死个人了。” 陈砚几步上前,对那两名兵卒行了一礼,恭敬道:“在下乃是进京赴考的举子,不知何处来的贼人竟翻墙进来杀人放火,若非军爷们及时赶到,我等均已丧命,在下拜谢军爷。” 话音落下,就是深深一拜。 两名兵卒一听是参加会试的举子,顿觉一个头两个大。 这些举子可是奉皇命进京赶考,哪儿来的贼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对他们动手。 何况此次会试发生科举舞弊的大案,多少官员牵扯其中,如今又有考生被追杀,事情必然会闹大…… 两人正想着,就见那名考生又是深深行了一礼,朗声道:“天子脚下,我等奉皇命赶考的举子竟险些遭难,可见歹人藐视皇法,藐视圣人,军爷们必不可放过他们!” 两人均是一副生无可恋。 果然不可惹书生! 瞧瞧,这都成了藐视圣人了,他们若不抓住那些歹人,如何还能交差? 好在他们并不孤单,因为很快就有人陆续领着巡逻的兵马涌进了小院里。 瞧着地上的四具尸体,听着那姓陈的举子搬出的“孔孟圣贤”,五场兵马司的各位军爷们恨不能当场晕过去,以此躲避此事。 不过那些还能往后推,当务之急是救火。 那个烧起来的房间当然是救不了了,旁边的宅子还是要护住的,所以那大火得扑灭啊。 巡逻兵马们将附近百姓都喊起来帮忙救火,这个晚上,整条街的百姓都是彻夜不眠。 第136章 刺杀 能因此事获利者,唯有首辅徐鸿渐。 因一场会试,清流一派可谓一盘散沙。 此前他还奇怪,为何会试这等增强己身实力的大好机会,徐鸿渐要让给焦志行。 若是为了将焦志行拉下水,一切都说得通了。 不过陈砚倒是有些奇怪。 既然布下这等大局,怎么就不带上他? 像他这样一个小小的举人,只需稍使手段就可以将他牵扯其中。 高层相斗的尾风扫到他都可以让他半死不活,怎么轻易就放过了? 难道高家在徐门已经如此没有话语权了吗? 要真是如此,他以后可就要轻松许多了。 这倒是一件幸事。 虽还未放榜,陈砚依旧不敢放松,每晚要背书到半夜。 熄了灯,陈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此次案子,总觉得有什么是他遗漏了的。 以往他沾床就能睡,这几晚他却很难入睡,心里绷着根弦,总也不能放松。 陈砚干脆仰头躺着,闭上眼,静心凝神。 门口传来一声轻轻的“嗒”,陈砚浑身瞬间紧绷,转头看去,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去,就见一个钩子从门缝里伸了进来,勾住门栓往后拽。 陈砚浑身汗毛瞬间立起来,脑子里只闪过一个念头:“果然!” 他几乎是瞬间从床上坐起身,下地却不敢穿鞋,蹑手蹑脚走到一旁,拿起靠在门边的一根夏季用来挂蚊帐的杆子顶在门栓凹槽与地上,这才敢快步跑过去,提起桌子放到门后,将椅子之类找准角度卡在门和桌面上。 门栓是有成年人胳膊宽的大木条做成,尾部有个大卡槽,防止脱落,前面则是平整的,直接卡在另一边门的凹槽里。 到陈砚将能搬动的东西尽数挡在门后,那钩子已经将门栓勾了出来,斜斜挂在半空,外面的人只需轻轻一推,门就会打开。 陈砚静静等着钩子被外面的人收回去的瞬间,整个人爬上桌子,将门栓“咔”一声关上,整个人坐在桌子上,死死压住顶在桌面与门上的椅子,大声呼喊救命。 外面的人明显被激怒,用力踹门,陈砚的双手被震得发麻。 光从踢门的方式上判断,外面不止一人。 大冬天,陈砚的额头竟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后背也在发热。 陈砚更大声对外呼喊:“找五城兵马司!” 话音落下,一道道箭从紧闭的窗户射入,一股浓烈的烟味袭来,陈砚扭头看去,一支燃烧着的箭不偏不倚地插在被褥上,被褥迅速燃起,火舌沿着炕桌冲向房梁,将房梁点燃。 陈砚瞳孔猛缩。 即便他躲在屋子里,火一旦烧起来他就会被活活烧死。 可要是冲出去,外面的人就会乱刀将他砍死。 此时就是进退两难。 陈砚咬紧牙关,牙齿却依旧不听话地抖个不停。 这般下去,今日他就要命丧于此。 强烈的求生欲让他跳下桌面,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用桌子上放着的茶水浇透捂住口鼻,躲到还未烧着的角落里。 此时他能做的的只有努力保全自己,等夫子与既白喊来外援救他。 可他低估了火燃烧的速度,火舌一路沿着房梁烧过去,就连他头顶的房梁也已经烧起来,哪怕他用湿布捂住口鼻,依旧被呛得咳个不停。 再这么下去,他会被烟熏晕,到时候就只能等着被烧死。 逃出去! 好在窗户离他并不远,陈砚背紧紧贴着墙走过去,将窗户给打开。 这间屋子的窗子都是从外开,因此能打开的缝不大。 陈砚将栓子抽开后推到最大,依旧不能让他通过,又因新鲜空气进来,火烧得更旺些。 不能再等了。 陈砚顾不得那么多,整个人爬上窗台,对着窗户猛踹,那窗子被踹歪了,后背的炙热仿佛要将他浑身的血液蒸干,陈砚已感觉头晕。 他强忍着恶心,整个人对着窗户扑冲过去,强大的冲力加上他的体重,终于让木质窗户彻底撞坏,人也跟着摔到地上。 陈砚剧烈咳嗽,一抬眼,就看一名黑衣人站在他身边,提剑朝他刺来。 后背的钝痛让他根本无法动弹,他下意识用左手去挡,人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能往左边滚动,避开那人刺向他心脏的那一剑。 可惜那黑衣人仿佛早已料到他会闪躲的位置,竟紧随其后跟上,一脚踩在他肩膀上。 陈砚只觉肩膀的骨头仿佛都要被此人这一脚踩碎,整个人竟动弹不得,只能惊恐地看着黑衣人提起散发着阵阵寒光的剑,对着他的脖子刺下。 陈砚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竟不能闭眼,只能眼睁睁看着剑尖越来越近,他脖子上鼓起一整片鸡皮疙瘩,汗毛仿佛能感受到剑尖的寒气。 在剑尖即将要贴上他脖子皮肤那一刻,陈砚只觉脸上有一阵风拂过,下一刻,眼前的黑衣人顿住。 温热的血喷了陈砚一脸,他却顾不得擦,目光落在那黑衣人的胸口。 一支箭从前胸扎进去,将黑衣人的心脏射了个对穿。 黑衣人腿一软,整个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陈砚回头看去,就见陈老虎拉满他一直带在身上的木弓,已经对准了陈砚。 松手,羽箭飞射而出,伴随着“咻”一声响,那只箭越过陈砚,直直插进朝着陈砚奔跑而来的黑衣人眉心。 那名黑衣人直直倒在地上,死不闭目。 陈砚终于反应过来,旋即就是大口大口地喘气,心脏疯狂跳动,将血液泵向全身。 陈砚已顾不得其他,手脚并用站起身,朝着陈老虎的方向跑去。 陈老虎又是拉满弓箭迎上陈砚。 两人终于碰上,陈老虎瓮声瓮气问道:“没事吧?” 虽是问陈砚,目光却始终在四周梭巡,浑身的腱子肉仿佛都要鼓起来、 陈砚摇摇头,等那股劲缓过来,抹了把脸上的血道:“没事。” 鼻尖萦绕着浓烈的血腥味,陈砚心里一阵后怕。 要不是陈老虎,现在的他已经是一具尸体。 他的目光落在陈老虎手里抓着的木弓上,那木弓的两边被麻绳一圈圈缠绕着,中间被磨得光滑,弓弦却极毛躁,明显能看出用得极多。 陈老虎背着的箭筒,里面只有五支箭。 而在场还有六名黑衣人。 第135章 舞弊大案 他从刘家出来后马不停蹄就进了宫,前后不过一个时辰,圣上竟已知晓了,实在令人惶恐。 焦志行赶忙跪下,五体投地:“臣亲自前往刘府,问过刘守仁,他并不知情。” 他虽去了刘府,却并不因是结党营私,而是先行去问明情况,好与天子禀告。 永安帝并未急着开口,而是静默片刻后,方才道:“此事交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会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焦志行手撑在地上,恭敬应是。 永安帝眸光落在焦志行的身上,缓缓道:“焦阁老也该回贡院,好好管着会试官员们,若有一人离开,朕就只能拿焦阁老是问了。” 语气并不急躁,却有一番威严,压得焦志行有些喘不过气。 他与会试所有考官都被软禁了。 此事到底还是牵连到了他。 焦志行退出去,却在跨出门槛时身子晃了下,险些摔倒。 西暖阁再次陷入沉静,永安帝目光再次落在墨卷上,将几篇文章尽数看完,再抬头,喊了声“汪如海”,一个四十来岁,头上已有少许白发的男子急匆匆进来暖阁,“奴才在。” “派人去查查这个陈砚。” 司礼监监正汪如海恭敬应是,这才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西暖阁彻底归于平静…… 二月二十八本该是放榜的日子,一大早,考生们就匆匆赶到贡院门口,却发觉贡院被重兵重重包围,他们根本进不去。 考生们懵了。 刑部一名官员出来,告知众人今日不放榜,考生们追问,那官员不再应答,而是转身进了贡院。 已经等候多日的考生们均是茫然。 陈砚等人并未前往贡院,而是一大早就各自端着板凳坐在大门口,静待报喜之人前来。 一直等到午时,外面一直静悄悄。 鲁策嘀咕起来:“没道理啊,就算我们三个考不上,阿砚也不该考不上。” 此话刺痛了李景明的心,李景明横他一眼,冷冷道:“莫要将我和你相提并论。” 鲁策今日并不与他一般计较,而是站起身,对几人道:“我去外面看看。” 一直未出声的陈砚也站起身,道:“我与你一同去。” 陈砚对自己是很有信心的,说句不要脸的话,他是冲着会元去的,可到了此时都没人报喜,他就怀疑是不是那些报喜的人找不到此处。 人总要乐观些,万一那些报喜的人走丢了呢,他还可去迎一迎。 见陈砚要走,其他几人也纷纷起身要出去看看。 到外面一走,才发觉街上到处是考生,各个面露焦急之色。 鲁策厚着脸皮上前就问:“兄台,怎的大家不在客栈等报喜,都站在街上?” 那考生叹息一声,道:“今日不放榜,哪儿来的报喜?” 陈砚眸光一凝。 会试从开考到放榜,有完整的一套流程,这榜就该今日放,便是次辅焦志行也担不起后延放榜日的后果。 陈砚上前一步,朝那人行了同辈礼后方才问道:“兄台可知为何不放榜?” 那名考生语气中带了几分不耐:“我也是听人说的,至于为何我就不知了。” 陈砚道了谢,再看街上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的考生们,陈砚思索片刻,决定去贡院看看。 几人一路赶到贡院,自是看到重重重兵把守。 到了此刻,连鲁策都察觉不对劲,下意识扭头去看陈砚,却被徐彰捂住嘴。 几人又匆匆赶回那个小小的宅院。 “出事了。” 李景明严肃道。 若是会试科考时有重兵把守倒也罢了,考完后考生就都离开了,为何还要重兵把守? 到底在守谁? “若我所料不错,会试怕是出了舞弊一事。” 陈砚神情也颇为凝重。 他已经历了好几次科举舞弊,当年周荣就险些因此丧命。 今日一看这阵仗,必然又是如此。 鲁策惊讶:“谁敢在会试舞弊?这可是天子脚下,就算舞弊侥幸过了,紧随其后就是殿试,天子主考,到时岂不是极有可能露馅?” 此话一出,陈砚的眉头就是一跳。 会试虽很紧要,然敢在会试作弊者是极少的。 一来就是会试作弊的惩罚极重,对大多数人有威慑;二来就是没必要,能参加会试的都是举子,即便考不上会试,若家里有关系或者使些银子,照样可以当官,没必要冒险。 如果只是普通考生作弊,抓了考生就是,不会重兵围着贡院。 怕是有考官牵扯其中。 “总有人不愿意苦读,想凭着旁门左道走远,如今事发了,就该狠狠惩治这些人!” 李景明颇为愤懑。 若让那些投机取巧之辈中了,他们这些日夜苦读的人何日才能出头? 鲁策与徐彰二人闻言,也都是赞许姿态。 他们乃是考生,科考是平头百姓出头的唯一途径,他们自是要十分维护。 几人说话声有些杂乱,陈砚起身退了出去。 屋外寒风一吹,他心头的急躁平复下来,也开始琢磨起此事来。 能调动如此多兵马,怕是天子已然知晓,那么此事闹得就极大。 不知今年会试会不会重考。 陈砚想,希望事情莫要闹太大,他实在不想再受一次会试之苦。 此事既已在京城传开,后来每天就有新消息传来。 接下来的日子,陈砚天天要往外跑,去听听案件的最新进展。 先是刘守仁亲自将自己的儿刘定之五花大绑后送去了都察院,自己也请求辞官。 陈砚听得咋舌,科考舞弊案竟涉及到阁老,这案子怕是无法善了了。 紧接着就是贡院内抬出一名官员的尸首。 因许多考生守在贡院附近,如此大动静他们自是能看到,并且大肆宣传。 这官员究竟是自尽,还是“被自尽”,实在存疑。 此次乃是焦志行当主考,会试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必定对焦志行有极大的影响,再联想到被牵扯其中的刘阁老,陈砚心里有个猜测——有人在布局。 此次在会试动手,既可借着刘阁老参加会试的儿子将刘阁老拉下马,又可让身为主考的焦志行深陷其中,实乃一石二鸟之计。 第134章 掉包 副主考徐勃时任坐春坊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在文坛亦有相当高的地位,此时却在焦志行面前附小做低,竟真就拿出文章诵读。 能被挑出来当得经魁的文章,必是用词雅正,文章格调宏整,便是那些同考官听之也连连点头。 待到徐勃将几人的文章读完,转身朝着焦志行道:“大人可需下官再读一遍?” 焦志行摆摆手,和善的目光落在众人身上,问道:“你们可都听清了?” 底下众人皆称是后,徐勃方才继续道:“这五经魁既已选出,也该选出会元了,不知大家可有提议?” 会试其他人的名次如何并不紧要,只经魁与会元当慎之又慎。 尤其是这会元,一旦选出,必要让天下士子奉为楷模,也需呈现天子阅览,这其中干系颇大,焦志行与众人商议,就是要让大家一起担这份担子,免得往后有什么他徇私的传言。 徐勃自是明白其中道理,且他作为副主考,此时必定需要头一个表态。 他沉吟片刻,朝着焦志行拱手:“五经魁各个都见礼知政,闻乐知德,俱是不可多得之才,谁都可担这会元之称。” 各个都是能人,选谁都没错。主考既想让大家担责,他这个副主考肯定是需要先定个调子,不过这提议还需底下的人来。 见主副考官都未表态,身为同考官的汤林站出,朗声道:“依下官之见,《春秋》魁首可当会元。” 焦志行颔首:“《春秋》魁首藏巧法于至朴之中,布远势于短幅之内,着实不错。” 其他人便知主考的偏好,自是纷纷附和。 焦志行问徐勃:“副主考可有别的人选?” 徐勃笑道:“《春秋》魁首实有大才,会元当之无愧。” 主副考官意见一致,此事便定下了。 待到其他人名次定下后,便是拆卷。 主副考官、同考官、监试官、提调官等在场,紧紧盯着新任会元的诞生。 待会元的姓名、籍贯等露出来,众人均是大惊。 “会元竟是他?” 就连徐勃也转头看向焦志行,脸上多了几分惊诧。 焦志行到底为官多年,心底如何疑惑也并未显露出来,只让人将墨卷找来比对。 待到墨卷比对完,连喜怒不形于色的焦志行也惊出一背的冷汗。 这墨卷上的姓名与朱卷上的竟不是一人! 墨卷上的考生姓陈名砚,乃是镇江省东阳府平兴县人士,写得一手好字。 而朱卷上的人为刘定之,其父刘守任乃是内阁三辅。 若非他看到刘定之后起了疑心,拿出墨卷比对,一旦填榜张贴出去,他这个次辅怕不是丢官就能将此事平息。 此次会试,刘守仁与焦志行都可为主考,后因刘守仁之子刘定之参加,刘守仁需规避,这主考自是落到了焦志行身上。 如今却发生刘定之冒名顶替之事,究竟是否为刘守仁为了扶儿子上位为之? 念头一起,焦志行就将其压下了。 刘守仁是极注重名声之人,素来与他为清流一派,若真干出此事,一旦被人发觉,不仅绝了儿子的仕途,更会败坏刘守仁自己的名声。 如此想来,刘守仁实在没必要冒险做此等事。 焦志行沉吟片刻,对副主考道:“凡此次会试参与官员,一律不可踏出贡院一步,本官这就进宫面圣。” 众人也知此乃大事,谁也不敢反对。 焦志行将墨卷与朱卷带上,坐上自己的马车,连夜离开贡院。 马车上挂着写着“焦”字的灯笼,没有人阻拦。 加之夜间宵禁,街头巷尾均是空旷,马车一路急驶,先朝着刘家而去。 刘家的门子半夜被敲门声喊醒,得知是次辅大人来访,连鞋子都顾不得穿好就急忙往里禀告。 刘守仁早已睡下,被喊醒时心下就是一沉。 焦志行作为会试的主考,不该在此时与官员相见,更不该连夜来见他。 何况此次他的小儿子也参加了会试,必定出了大事。 待刘守仁看到墨卷与朱卷时,便是沉浸官场多年的刘守仁也慌了神,急切道:“焦阁老,此事我并不知情。” 焦志行道:“若我不信你,就不会深夜来此。只是此事干系重大,我需连夜进宫面圣,你怕是要早做准备。” 两人虽是同盟,焦志行能在面圣前来知会他,已是冒了极大的风险。 刘守仁感激道:“多谢焦阁老的知会,我必不敢耽搁阁老办事。” 焦志行本该直接去宫里,为了提早知会刘守仁,已经绕路耽误了工夫,不敢久留,告辞后再次坐上马车,径直朝着宫中而去。 坐在马车里,焦志行闭上双眼,心里却在琢磨此事。 从刚刚刘守仁的反应可看出他并不知情,究竟是有人为了攀附刘家而做出此事,还是有人借会试拉他与刘守仁下马? 今日若他将此事直接禀告给圣上,无论刘守仁下场如何,必会使他们的联盟解散。 想要倒徐,他不可轻易失去刘守仁的支持,即便冒险也需提早和刘守仁打招呼,让他早做准备。 马车一路到东华门,天色尚早,焦志行拿出令牌进宫,将此事详细禀告给永安帝。 永安帝端坐于西暖阁,静静对比墨卷与朱卷,目光最终落在墨卷上的姓名年龄上,却是暗暗有些惊诧。 初看文章,他还以为能写出如此文章的必定是历经风帆的老者,不成想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 永安帝终于抬眸,看向垂手立在一旁,满脸凝重的焦志行,终于开口:“焦阁老可看过这陈砚的其余文章?” 焦志行腰往下弯,语气恭敬道:“臣初发觉此卷不同,就将这陈砚的文章尽数看过,又找来他乡试文章对比过,此子乃是镇江解元,会试文章比之乡试又有极大的进步,文章已有唐宋风范。” “如此说来,此文章出自这陈砚之手,朱卷乃是刘守仁仗势为其子替换的?” 前一句语气倒是平缓,到了后一句,语气中已隐隐带了杀气。 焦志行恭敬道:“此事怕是还需审理方才知晓。” 永安帝静静看了焦志行片刻,方才缓缓道:“焦阁老与刘守仁倒是走得近,出了如此大事竟不先入宫,而是先赶去刘府,你们二人感情之深厚实在令人动容。” 焦志行后背一僵,脚底生寒。 第133章 会试结束 京中的大夫早就被各世家接走,普通士子想看大夫也看不了。 好在李景明养了两天就大好了。 几人在宅子里歇息了好几天,待养好精神,方才出街游玩。 到底是少年心性,如此热闹时候,自是要好好转一转。 杨夫子也不拘着他们,让周既白也跟着一起去。有陈老虎护着,杨夫子也就安心待在家中。 煮着一壶酒,独自小酌一杯,再捧着本书闲闲翻几页,颇有恬适淡然之感。 这等舒坦日子只持续到下午便戛然而止。 面对站在眼前的人,杨夫子按住跳动的眉眼:“你怎的回来了?” 陈砚道:“没什么好看的,不如回来与夫子探讨文章。” 京城的繁华对于鲁策等头一回来京城的人来说,诱惑实在太大。 可在陈砚眼里,倒是都是人挤人,不如回来将自己会试所做文章默出来给夫子瞧瞧。 回来一看,就见杨夫子如此孤寂,陈砚便深感自责:“是学生考虑不周,竟留夫子一人待在家中,学生该多陪陪夫子。” 杨夫子笑容在脸上彻底消失:“倒也不必如此,我颇为自在。” 陈砚感动不已:“夫子为了让我等安心游玩,竟说出如此违心之语,真是用心良苦,学生必要好好尽自己一份心力。” 不等杨夫子回答,陈砚拿出笔墨,将自己会试的文章一篇接着一篇默出来,递到夫子面前。 杨夫子不死心,还是规劝陈砚:“会试刚考完,你也该放松一二,多出去走走,结交一二友人也是好的。” “学生一无官职,二无钱财,又有群敌环伺,如何能歇,如何敢玩,先生切莫再劝。” 陈砚义正言辞。 杨夫子仰头,遏制住自己那股突如其来的伤悲,只觉眼前一片灰暗。 良久,他方才认命般低下头,连喝三杯浊酒,再吃了半盘子花生米,便如壮士奔赴考场一般壮烈地拿起了陈砚默好的文章细细看起来。 待到夜幕降临,杨先生终于将文章尽数看完。 良久,杨先生方才缓缓道:“阿砚此次可争魁首。” 这几篇文章均是第一等胸怀,第一等笔力,他竟已挑不出错来。 他这个夫子已然教不了眼前的学生了。 杨夫子颇为感慨。 …… 考生四处游玩时,考官们却是忙碌不堪。 试卷经糊名、誊抄、校对后,被送到内帘。 会试与乡试流程相近,然会试的考官们却是个个不凡。 十八房同考官个个进士出身,由翰林、六部官员担任,其中状元榜眼占了九人。 这些官员个个满腹经纶,自是对文章要求甚高,寻常文章轻易无法入眼,落起卷来快准狠。 会试乃是为国选才,谁都不敢掉以轻心,凡是犯禁忌、文章浮躁者均不可留。 十八房考官,光《诗》就占了五房,《春秋》却只两房。 汤林就是《春秋》房的同考官,此时他的桌下的落卷已堆成一座山。 汤林乃是榜眼出身,可谓才学不凡,其人自有一番傲骨,见文便可知其人。 因此,凡是文章差者,他必落卷。 《春秋》考卷并不多,分到他手里的只有二百多份。 他只需将会试第一场的文章拿出,一一看完,决定是否取中。 一连看了二十多份答卷,竟没一篇文章可入他眼。 汤林暗暗感叹《春秋》一房没落,再往后阅卷时,就抬了一手,凡是能看得过眼的文章,他都先留着,到最后再来统一比较。 可惜即便他多加宽容,能堪堪被捞出的文章也极少。 看得头疼了,汤林就喝杯茶,静坐片刻,让心绪平复,方才继续。 会试对考生们是精神和体力的双向折磨,对考官们更甚。 会试从二月初九开考,二月二十八日就要放榜,中间只二十天,时间实在紧迫,他们必不敢有丝毫懈怠。 揉揉胀痛的太阳穴,汤林就拿起了下一篇文章。 他先是将文章粗略扫了一眼,确定没忌讳之语,再从破题看起。 汤林轻“咦”一声,就坐直了身子,又将此子的文章看了一遍。 文有骨力,转折之处,更如游龙。 实在可圈可点。 他不由欣喜,《春秋》一房终于又出了一位才子! 汤林欣喜之下,又找出此考生另外几篇文章一一看完,旋即脸上的笑再也止不住。 此子文章质朴清雅,实在难得一见。 汤林毫不犹豫将此卷荐了上去。 以他看来,《春秋》一房必不会有能比此文更好者。 此子可当《春秋》魁首。 其他房也如他一般,陆续将荐卷推到会经堂。 此时副考官将文章一一整理,再放到主考焦志行面前。 焦志行始终靠坐在椅背上,静静看着下属们忙碌。 待到考卷递到他面前,他方才低头一份份看起来。 同考官们能举荐上来的考卷,必然都是不差的,焦志行并不打算黜落,只是这文章也有好坏之分,需由他最终排出名次。 推上来的卷子足有三百份,多余的二十份乃是备份,供主副考官筛选。 通常情况下,主考官是不会看完三百篇文章的,多还是由房考官们力荐二十来份卷子给主考官,主考官再依次看完排名。 可焦志行并不如此偷懒,他将三百篇文章一篇接着一篇看下去。 此次会试于他而言意义重大,他绝不允许有丝毫差池。 焦志行年纪已不小,要看完三百篇文章绝不是轻松事,可他依旧不急不躁,一篇接着一篇看过去。 同考官们个个垂手站在焦志行身前,就怕自己选出的考卷不合主考官的心意。 待到焦志行将文章读完,已选出五篇文章,已是两天之后。 期间焦志行累极了就在会经堂睡片刻,待养足精神就又起身继续看。 若此情此景让陈砚看到,必要感叹一番焦志行的勤奋。 “这五张就是各房的魁首了。” 焦志行指着面前的几张考卷道。 如今就是选出会元。 焦志行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不过若是焦志行单独选出,就是将副主考给撇到一边。 如此实在不是好事。 焦志行就将五篇文章推到对面同僚面前,道:“我老眼昏花,竟有些瞧不清字了。” 一旁的副主考就知他是何意,当即笑道:“若主考不嫌弃,我愿为您诵读。” 焦志行点点头,笑道:“如此甚好,甚好。” 第132章 会试3 第三日陈砚又将文章拿出来细细看了一番,确认自己已改无可改,方才誊抄到程文纸上。 自读书这八年,陈砚日日练字不敢停歇,如今的字已经写得极好,誊抄完的卷面整洁,字迹工整,与前世印刷出来的部分无异。 四周的咳嗽渐渐频繁起来,下午陈砚无事,就将所有的炭都烧了,如此方可让自己暖和起来。 待到利落,会试第一场结束。 弥封官跟随巡绰官一同来收卷,陈砚收拾好东西,从龙门出了贡院。 陈老虎和周既白赶忙迎上来,见他脸色如常,方才大大松了口气,赶紧将陈砚扶上马车。 约莫等了两刻钟,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回来了。 三天考试下来,众人的脸色均是惨白,李景明脸上更是毫无血色。 陈老虎将马车赶回宅院,杨夫子已做好了热腾腾的饭菜等着。 杨夫子从小天赋过人,家中人只盼望他能读书出人头地,不敢让他动手干家里的活,这饭菜也是从来不做的。 待他中了举,家里更是不让他干一点家务。 原本以为整个家族可以靠着他彻底翻身,谁料杨夫子右手被废,整个家族犹如晴天霹雳。 旋即就是家中长辈陆续出事,待到家中事了,杨夫子已是年过三旬,为赚钱养家,方才入了大户人家当夫子。 待到两名学生都考上进士,杨夫子功成身退,本想回乡养老,不成想竟又收了两名弟子。 除了教书育人外,还需给两个小弟子做饭。 起初连饭都蒸不熟,到如今已可做出满满一桌子热腾腾的饭菜。 陈砚等人在号房被关了三日,此时吃夫子做的饭菜,只觉得美味异常,各个抢着将饭菜吃光。 是夜,陈砚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躺在温暖的炕上,舒服地睡了一觉。 天不亮又起床,奔赴会试第二场。 二月十二日,会试第二场正式开始,此后三天两夜照样需在号房里,不得回家。 这次陈砚带了足够烧三天两夜的炭过来。 会是第二场,考“论”一道,昭告表内科一道,还有判词五道。 一共七道题,比前一场要多两道,难度却不是第一场可比。 尤其是判一道,陈砚只需将背得滚瓜烂熟的律法往上套就是,毫不费力。 再就是“论”,与四书五经义题目比起来也是颇为轻松。 昭告表三道题中,陈砚选了诏,此次题目只需按照格式要求写成,用词精准不犯错就可。 第二场对陈砚而言颇为轻松,又因炭带得足,倒也并未被冷着。 只是四周的咳嗽声越发激烈,几乎已经到了日夜不停的程度。 到了夜间,他们咳得格外厉害,自是会影响陈砚的睡眠。 人一旦没睡好,就会焦躁,陈砚就觉得头疼。 二月十四这日傍晚,第二场结束,他终于可以归家。 只是徐彰和鲁策咳得越发厉害,李景明更是脸色惨白如纸。 这一次杨夫子做的一桌子菜只有陈砚一人吃了,另外三人早早回屋歇息,夜间也时常有剧烈咳嗽响起。 二月十五日,会试第三场开始。 与第一日众人的雄心壮志相比,今日就显得极为紧绷。 三人还未开口,先咳得脸色通红,喉咙疼得并不愿意开口。 已经到了最后一场,无论如何也要熬住。 陈砚先行下车,再一一扶着他们下车。 最后下车的是李景明,陈砚明显能感觉李景明在发抖。 陈砚沉默片刻,方才对李景明道:“最后一场了,撑住。” 李景明神情舒缓了些,道:“撑得住。” 末了又加一句:“我买了二十两你中会元,你切莫让我的银子打了水漂。” 陈砚道:“你有钱往水里丢,倒不如送给我,我还能记你一份情。” 李景明却道:“你若中不了会元,我只丢二十两,你要丢五百两,还白白错失扬名立万的机会,如此看来还是你更亏。” 陈砚:“还好,我银子多,丢一点也没事。” 想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倒也大可不必,各自管各自吧。 李景明被气笑了。 他总算知道鲁策为何总是用那等眼神看他,原来嘴臭如此讨人嫌。 不过被陈砚这般一激,李景明倒是难得的打起了精神。 陈砚说得对,于别人而言,一次考不中可来第二次第三次,于他李景明而言,机会只有这一次。 一旦此次没中,下次他也就没银子再来京城赴考。 他李景明已经走到今日,无论如何也要熬过这三日。 会试第三场,试策文五题。 天文地理、山川湖海、历史人文、政策时事,皆可化作策问,来对学子进行筛选。 想要答好策问,除了要博览群书,了解朝廷时事,还要懂为官之道。 陈砚在府学时看的藏书不少,再加上入京的路上被王申恶补了两个月的为官之道,自己也专门训练过策问,因此陈砚答题时颇为顺畅。 三日一过,答卷就由弥封官收走。 陈砚将东西收拾好,踏出号房。 沿途走来,发现好几个考生被抬出去。 不少考生满脸菜色,扶着墙而走。 与他们相比,陈砚的状态已经算得上极好。 一来是陈砚为了长个踢球,将身体练好了。 二来就是这虎皮实在挡风,让他躯干始终是暖和的,也就避免受风寒。 陈砚想,会试的苦是真难忍受。 近五千考生,只取二百八十人,不知谁可杏榜闻香。 龙门再开时,身侧传来一道男子的声音:“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 一旁之人道:“以柯兄之才,必是好风扶你上青云。” 陈砚侧身看去,就见一二十出头的清秀小生身旁围着几名书生。 不等那小生回应,人群已将其推远,陈砚只能观其洒脱之姿。 此人怕就是江启解元柯同光了,果然自有一番风流。 陈砚顺着人潮走出去,早已等在门外的陈老虎要背他,被陈砚推辞。 他虽累,却远远没到走不动道的地步。 鲁策和徐彰比他状态更差,都是扶着墙出来,李景明却是被抬出来的。 李景明在誊抄完最后一篇策问后,体力不支终于晕倒。 好在杨夫子在靠前就抓了些祛风寒的药,熬好后喂其喝了,让其好好歇着。 第131章 会试2(已修改) 再者,考卷在落入主考手中之前,需过房考官、副考官之手,若过于偏激,触怒了哪位被落了卷,那才叫得不偿失。 思及此,陈砚方才落笔:“良知者,廓于学者也。” “夫理以通吾心之知,而学以穷天下之理,理穷而知斯廓矣。” 洋洋洒洒写了三百多字,一篇文章便成了。 他将自己白日写的文章铺开边看边斟酌修改,待到发烛后,他就将烛点燃,借着微弱的灯光将所有文章都修改完就熄了灯睡觉。 夜间严寒,号房又没有门,热聚不起来,人就会极冷。 这个时候继续做文章只会让自己更难受,不如好好歇息,养足精神明日再战。 因衣物被褥等都不能有夹层,陈砚带来的是毛毡毯子,铺在木板上,再将虎皮盖在身上。 这个时候他就要暗暗庆幸自己长得矮,躺下后也不至过于拘束,他只需要将脚曲起来,那虎皮就能将他整个人盖住。 睡了约莫半个时辰,他依旧没法暖和起来。 陈砚干脆爬起来,用衣服将头包起来,又清点了炭。 此时他无比庆幸白天忍着没用炭,此时炭就派上了用场。 将炭分为三份,其中一份就要今晚用。 炉子生起来后,终于有了热乎气,陈砚赶紧将手脚都暖了一番,方才又躺下,这次他倒是睡得极香。 京城贡院丝四角有瞭望楼,能俯瞰整个贡院。 此时,瞭望楼上来了一位眉目颇有些和善的老者,众人见之赶忙行礼:“见过焦阁老。” 焦志行摆摆手让众人起来,这才道:“夜间最是凶险,劳烦你们多多小心,万万莫要让号房走水。” 立刻便有人应道:“我等必不错眼地盯着,断然不让此次乡试有任何闪失。” 乡试因有烛火,火灾是常有的事。 京城贡院自永乐十三年初建后,发生过多次火灾,也经过多次改造。 起初是木板和苇席等搭建而成,后来经由张居正才改为砖墙结构。 即便如此,众多考生聚集于此,也依旧风险极大。 乡试一旦开考,龙门紧闭,就要等考完方才能出去。 即便是叛军打来围了贡院,龙门都不会开。 不少生病的考生就算晕过去,也只能熬着。 会试上考生丧命也是常有之事。 焦志行极难才抢得此次主考,必要让其顺利完成,不能有丝毫的差池。 正因此,他才夜间登上瞭望楼,对众人多加叮嘱。 站在瞭望楼,能俯瞰贡院内外各个角落。 焦志行看下去,就见各个号房里的考生们或奋笔疾书或皱眉思索,无不是在拼尽全力。 如此一来,那个漆黑一片的考棚就显得格外扎眼。 焦志行目光落在那个号房上。 凝神看了片刻,方才瞧见板子上躺着人,远远看不真切,却也能估摸着个头不大。 焦志行看了眼天色,如今才戌时,竟就有考生早早睡觉? 他便摇摇头,第一日状态最好却不尽全力做文章,越往后精神越不济,到时所做文章必会比往常更差。 此考生怕是难中了。 此次会试赴考考生有四千多人,却只取二百八十人,多的是人取不中,一名考生会不会中他并不在意。 陈砚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主考官心里已经被断定考不上,此刻他睡得正香。 或许是白天用脑过度,这一觉他睡得很沉,一直到后半夜被冻醒,发觉炉子里的炭已经烧光了,他添了炭,待炉子暖和了方才躺下。 隔壁号房的烛光撒到地上,照亮了一小方天地。 陈砚心想隔壁考生实在勤奋,今晚怕是要战到天明了。 没一会儿,陈砚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陈砚神清气爽,包着头的衣服也不取下来,就着炭火给自己窝了个鸡蛋,又煮上粥,便开始今日的文章。 再看自己昨日的文章,陈砚就知自己已是超常发挥了。 虽是超常发挥,也是自己平日勤奋苦读,基础打得牢靠,方才能在重压之下写出如此文章。 陈砚知道自己已经改无可改,当即誊抄下来,待到程文纸上墨干透,方才挂在门口。 寒风一吹,卷成纸筒的程文纸随之飘荡,因有线绳牵扯,无论被吹到何处,终究还是落回原处。 四书题已答完,剩下的就是五经题。 陈砚本经是《春秋》,第一道题为:兵作于内为乱,于外为寇。 此话是仲惠伯对文公的劝谏,此事起因是徐国攻打莒国,莒国人来请求联盟,穆伯参去莒国参加盟会,为襄仲迎娶莒国女子,到了鄢城看到此女,发现其极美,穆伯自己将此女娶了,襄仲大怒,向文公请求要攻打穆伯,文公准备答应,仲惠伯劝文公说:战争起于内部叫作乱,起于外部叫作寇,现在臣下要作乱而国君不加以制止,如果因此引起外部敌人的进攻,怎么办? 文公阻止了襄仲得进攻,惠伯给两人调解,让穆伯将女子送回莒国,两人如以前一般当场兄弟相处,两人和好。 此题说的是内乱,而如今的大梁“海晏河清”,怎么会有“作乱”? 《春秋》微言大义,一不小心就会犯忌讳,因此答题时需要极小心。 陈砚决定以“礼法治乱之源”。 若穆伯不夺莒国之女,襄仲又如何会大怒,要起兵攻打他? 可见“礼者,治世之枢,王化之基;遵天地之序,人伦纲常,方可避其兵戈。” 上午将两篇经义文章写完,陈砚吃完午饭,睡了个午觉,下午起床就开始润色经义文章。 待到天色一黑,他吹灭烛火,躺在床上。 第一场的文章已尽数作完,他也彻底放松下来,竟觉得精神颇好,翻来覆去睡不着。 迷迷糊糊睡着,后半夜却是寒风呼啸,气温骤降,陈砚被冻醒,头冷得厉害,他只能靠着墙抱膝坐着,将虎皮从头包到脚,再把布围住四周挡风,如此才渐渐暖和起来。 如此熬到天亮,寒风依旧没有停歇。 陈砚暗暗庆幸前两日节省了炭,剩下的炭今日可烧一天。 待到烧完,会试第一场也该结束了。 第130章 会试1(修改) 既然考官出此题,必然是要以教化百姓为主。 陈砚细细思考起来。 他如今写文章,已经是信手拈来,可这破题要巧妙,就要多多思考。 陈砚到了清水到砚台上,拿着墨锭细细研磨,待到墨已浓得渐渐晕不开,陈砚心中已有所想,提笔,写下自己的破题:教有所尤重者,务申其义而已。 陈砚如今写文章极快,不过他要刻意压制自己的速度,否则就会陷入自己的惯性,文章就没了灵气。 压着自己逐字逐句斟酌着在草卷上写完,陈砚拿起吹干,就与往常夫子在身旁一般,对文章逐字逐句推敲精简。 连着修改了两次,天色已经大亮,他自觉已不差,就把文章放到一旁。 坐得久了,寒风一吹,头皮都是凉的。 陈砚眼见自己的手有些僵,只能停下来搓一搓,等手热了才继续写,没两下,手又渐渐被冻僵。 这手一旦冻僵了,写的字就要差上一些,陈砚虽带了炭,但是要做饭时再用。加之今日有太阳,他就不舍得多用,谁也不知道后面几天会不会下雨。 待到气温稍微暖和点,他就改变了策略,准备打好腹稿后,再在草纸上将文章一气呵成写完,最后再修改。 作为中部的人,陈砚并不习惯京城的严寒。晚上又要在号房里住,往后必然状态一天比一天差,他需要趁着状态最好的时候多答一些。 会试第一场考四书制艺题三道,五经经义题两道,字数要求在三百到五百字之间。 单论题目数量不算多,但题目难度比之乡试等要大许多。 加之参加会试者均是各省的佼佼者,想要将文章写得出彩,就要挖空心思。 再看第二道题:武王缵大王季文王之绪 此题出自《中庸》第十八章,意思是周武王继承太王、王季、文王三代先王的遗志与事业,完成伐纣灭商、建立周朝的历史使命。 这是孔子对周武王继承先王遗志的称赞,商纣暴政,武王罚纣终结商朝,建立周朝,乃是顺应天命人心。 陈砚眼皮不自觉跳了两下,原本缩在袖子里的手也拿了出来,双眼紧紧盯着眼前的题目,仿佛要将纸张盯破。 这题出得可太有深意了。 为官者都有自己的政柄,虽是会试出题,也会在无意中带上自己的主张。 此次主考乃是次辅焦志行,众所周知,焦志行乃是清流领袖。 会试出此题,伐纣,当今谁是纣? 总不能是天子。 那就只剩下徐鸿渐徐首辅。 连会试出题都已经毫不掩饰,可见清流对“倒徐”已经迫在眉睫,不想再等了。 这对他来说就是天大的好事。 陈砚自认自己实在渺小,纵使此次中了贡生,往后再中进士,想要对抗整个徐门也只是以卵击石。 若有清流保他,那就不一样了。 上次他虽临时和高家达成合作,并未真正投靠清流,可只要他往后能继续搅动徐门,以清流的迫切,或许也会保他。 如今之际,就是要入清流的眼。 一个按察使杨彰是不够的,他要入会试主考、清流领袖、当朝次辅焦志行的眼。 如此多考生,想要脱颖而出,必要好好费一番心思。 既然焦志行已经从题目里就透露了自己的心思,此次所取考生必也会是同样想倒徐之人。 可徐鸿渐如今依旧权势滔天,焦志行怕也不会取明面上大骂徐鸿渐之人,否则就是给徐门落下结党营私的权柄,到时清流一派反倒要大受打击。 既要让主考大人阐明自己也视倒徐为政治理念,又不能落下把柄…… 陈砚将题目放下,双手又如老大爷般插进袖子里,皱紧眉头:难办啊。 陈砚并不急着动手,而是在心里反复琢磨。 寒风将他的鼻子冻得通红,却无法冷却他浑身的热血。 一路走来危机重重,如今转机就在眼前,他必要死死抓住。 陈砚文章一向写得快,就连第一题都是压着思绪写的,可到了这一题,他却自发慢下来,思索了整整一个多时辰,终于做了决定。 既然焦志行以武王伐纣来问,那他就无限拔高武王的功业,阐述武王此举乃是四海归心,是应天命顺人心,是伟大而崇高的。 方向已定,陈砚提笔,在草卷上写下自己的破题:惟圣人能继先业以成武功,故能得此声誉之盛,而备诸福之隆也。 写完破题,陈砚心下大定。 周武王能完成伐纣大业,赢得后世几千年的美名,作为清流领袖,焦志行想不想要好名声?那自然是要的。 越称赞周武王,就是变相给焦志行画饼。 只要将大奸臣徐鸿渐给铲除了,你焦志行也能名垂千古。 既能成清流,必定是十分注重羽翼注重名声的,陈砚就投其所好。 题已破,接下来文章就是水到渠成。 陈砚洋洋洒洒继续写道:“夫前人之所为,后人之所当继也,苟不能然,则名且不足,尚何诸福之有哉?” 写到此处,陈砚心中闪过高家所做种种,心中就有怒气涌动,下笔的力道比之往常都要重一些,仿佛要将纸张穿透。 如此情绪之下,写起文章来竟完全忘却外物,连严寒也不知。 待到一篇写完,收笔时才发觉自己身上竟隐隐有汗。 陈砚只觉畅快淋漓。 知道自己此时状态极佳,便立刻看下一题。 “致知在格物。” 出自《大学》,意思为通过探究事物本质达到对真理的透彻认知。 此题没有上一题的政治倾向,同样也不好答,因涉及到朱熹的“向外求理”与王阳明的“向内致良知”。 朱熹主张需通过“格物”探索万物规律,以“天理”规范人欲;王阳明则认为“理”在于心,通过内省良知实现道德自觉。 此题存在两个相反的方向,一旦选错,极有可能文章就落了下乘。 会试前两天,陈砚与杨夫子一同研读过焦志行的程文。 焦志行当年信奉的是心学,不过在官场沉浮多年,应该不会单单只信一派之言,必要海纳百川,融会贯通方才能走得长远。 真正的理想派是很难走到次辅这等位置。 陈砚思索片刻,终究还是决定兼容一番。 虽说投其所好是捷径,可如今他并不知主考所好在何处,极有可能马屁拍在马腿上。 第129章 会试开始 陈砚将虎皮往身上一披,御寒确实极好,人也轻便了许多,比棉衣还好。 难怪前世那么多人喜欢穿皮草。 这真是考场神器了。 陈砚对陈老虎拱手行礼,“若我此次能中会试,其中必有老虎兄一份功劳。” 陈老虎粗大的手指挠着头,“嘿嘿”笑着:“族里给咱工钱了,咱肯定得照顾好你,要不族长得骂咱白拿钱了。” 李景明几人看向陈砚的眼睛都红了。 虎皮啊,真霸气。 陈砚一直穿到傍晚上床睡觉时,方才将虎皮脱下压在被褥上。 因着二月初九当日四更天就要入场,即便傍晚睡不着,陈砚也是闭上双眼。 一直到天黑,他才迷迷糊糊睡着。 好在这一觉睡得很沉,等杨夫子敲门他才醒。 到了此时陈砚都有些佩服自己心态好了。 前世高考时,他那两晚都没睡好。 到了如今会试,他竟然睡得险些忘了时辰。 可见人的适应能力是极强的,经过小三科和乡试的折磨,他已经越发神勇。 梳洗完,披上他的虎皮走出房间,与其他人一同吃上杨夫子煮的早饭时,他发觉其他几人均是眼底有乌青,明显睡得不好时,方才发觉只有自己被一次次的科考炼出来了。 几人坐上租来的马车,杨夫子与周既白送四人前往考场。 马车摇摇晃晃,寒风推开车帘,冲进马车,往车内人的领口、袖口里钻,仿佛要将人冻成冰。 陈砚往外看去,附近几家会馆灯火通明,一辆辆马车从里鱼贯而出,汇入车流中。 马车上挂着的灯笼汇聚成一条条星河,沿着街头巷尾往贡院流淌而去。 此次参加会试的有四千多名举子,足可堵住贡院附近几条街道。 陈砚等人不得已只能下车步行,陈老虎将陈砚几人的行李都扛在肩头,一马当先挡在前面。 其他考生也是陆续下了车,从车缝里艰难前行。 他们多是穿的一层又一层单衣,因此穿着虎皮的陈砚在人群里格外显眼,在他附近者无不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从来只听说那些权贵之家的椅子上铺着虎皮当坐垫,还从未见人穿着虎皮的。 何况还是参加考试的士子。 简直有辱斯文! 一阵凌冽的寒风吹过,众人无不牙齿打颤,缩着脖子直哆嗦。 再看那披着虎皮的少年,竟依旧是雄赳赳气昂昂,仿若无惧寒风。 便有不少人暗暗叫苦,他们怎么就没想到可披着兽皮进场? 就算没有虎皮,也能用兔子皮缝,必会比此时暖和。 陈砚等人挤到龙门外并未等候多久,龙门就大开了。 京城贡院与镇江贡院比,实在是大气异常。 镇江的贡院多是木质考栅,京城的却是砖墙瓦顶。 京城贡院坐北朝南,外有三座牌坊,中间牌坊题“天下文明”,左边牌坊题“虞门”,右边牌坊题“周俊”。 贡院第一道门就是龙门,再往里还有两门。 先搜检进龙门者,乃是北直隶考生,其后便是南直隶考生,镇江属中不溜,自是落在后面。 有些考生对此颇有微词,神情便不怎么好看。 不过两京势大,他们即便不满也只能憋着。 陈砚倒是无所谓,在外面和去贡院里面都是一样冷,何必着急。 更何况他们都已到了龙门,总不能不让他们考试。 被冻得直哆嗦的李景山等人若知道了陈砚心中想法,必要气得跳脚。 你有虎皮你自是不在意,他们这些穿着单衣在可经不住冻。 就算号房也冷,总有三面墙挡风,不比在外受冻强吗。 待到陈砚被搜检时,搜检军看看陈砚,又看看他身上的虎皮,再看看陈砚,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反应。 陈砚很坦然地与那搜检军四目相对。 考试规范里只规定不能带夹层的衣服,又没说不能披虎皮。 虎皮就是单层的,他问心无愧。 许是他的态度实在过于淡然,那搜检军最终还是让陈砚将虎皮带了进去。 入场后,验了票后领完考卷后,内搜检就开始了。 会试有内外两道搜检,极大程度上杜绝了考生作弊的可能。 不过会试的搜检军比小三科乃至乡试要温和一些,毕竟能来参加会试者都是举人,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他们必要给足尊重。 态度虽温和,然需要搜检的一样不能少。 若在考场上发觉有人作弊,负责搜检他的搜检军就要被追责,谁敢怠慢。 陈砚一脱虎皮,浑身就直哆嗦。 这天儿可真冷啊,真同情那些没有虎皮的考生。 待到搜检结束,陈砚迅速将虎皮披上,这才感觉自己浑身都在慢慢暖和起来。 那搜检军瞧见他这动作,眉头便皱紧了几分,本想将陈砚放走,此时却围着虎皮摸毛,就怕里面有异物。 待将整张虎皮都摸了一遍,确认没问题,才放陈砚离开。 陈砚就在众考生或惊奇或羡慕的目光中找到了自己的号房。 号房依旧狭窄逼仄,除了两块板子别无他物。 陈砚早已习惯,不慌不忙将木板擦干净。瞧着天色尚早,就将号房地面上的灰也都清理了。毕竟要在此处待三天,还是尽量让自己舒服为好。 待收拾妥当,又将自己的东西都归置好后,方才看考题。 “申之以孝弟之义”。 此题出自《孟子·梁惠王上》第三章,这一章主要内容就是梁惠王对孟子说他尽心尽力治理国家,但是本国人口不增加,邻国并不如他尽力,人口也没减少,是什么原因。 孟子回答要使百姓“养生丧死无憾”又道“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弟之义”。 此题的意思,就是要对百姓进行教导,至于如何教导,就需考生作答。 只看到第一题,陈砚便是为之一振。 会试果然与乡试等不同,题目已不是“礼义仁”,而是拔高到治理教化百姓。 若说乡试是从文人向官员转变,那么会试就是真正的选拔官员。 此时陈砚无比庆幸自己与王申同乘一条船,能从他嘴里得知为官者该当如何,让他此时并不至于毫无思绪。 第128章 备考 直到与陈砚真正日夜都在一起,李景明三人才知他如何刻苦。 就连一向以勤奋著称的李景明,在与陈砚同吃同学同睡三天后,也熬不住了,只觉文章写多了脑子胀痛得厉害,记性也越发差,反倒是文章大不如前,只得退出按照自己的作息来。 至于鲁策和徐彰二人,只跟了一天就放弃了。 如此一来,三人对陈砚和周既白越发敬重。 两人天赋虽好,刻苦勤奋程度亦远不是常人可比。 鲁策便在某一日遛出宅院,跑去下注五十两银子。 再看苦读的陈砚时,他便越发安心,丝毫不像以往那般紧绷。 见李景明整日绷着脸,仿佛天要塌了一般时,鲁策颇为大气地给他指了条明路:“下注阿砚吧,如此一来,他刻苦读书就是为你挣钱,你便能泰然处之。” 李景明将信将疑之下,也掏了二十两下注。 李景明此次得了魁首,府衙和县衙也都各有赏银,虽没有陈砚多,加在一起也有二百多两,再加上那些乡绅所送之礼,以及族里给凑的银子,李景明此次进京足足带了五百两。 可他不敢花。 每花一文钱,他便陷入深深自责,仿佛他在浪费我族人的血汗。 能拿出这二十两,已是他心里能承受的极限。 好在效果十分显著,再看陈砚日夜苦读,他便松弛很多,也由衷夸赞鲁策:“原来你也能想出如此好的主意,可惜就是没用在正途上。” 鲁策被气笑了:“实在不会说话就把嘴闭上,我等不会以为你是哑巴。” 二月初,朝廷发文公布此次会试主考,乃是文华殿大学士焦志行。 得知是次辅大人为主考,众考生纷纷大松口气。 大梁朝会试一向是内阁成员轮番担任主考,首辅因政务繁忙,本不该担任会试主考,然首辅徐鸿渐坚持主持会试,以壮大己身。 作为门生,想要出头最好就是依附座师。 朝中为了乡试主考都能争得你死我活,更遑论会试主考。 以徐鸿渐的权势,一旦他尽全力争夺,内阁其他成员又如何是他的对手。 可徐鸿渐名声极差,若当了他的门生,便会被归入徐门,遭人唾骂;若奋起反抗徐鸿渐,就是不尊师重道,同样名声尽毁,还会被徐鸿渐打压。 真是退也不得进也不得。 与之相比,焦志行的名声就好太多了。 焦志行虽为次辅,又兼任太子太傅和户部尚书,还是清流之首,有名又有权,实在是个好靠山。 考生们如何能不欣喜,更盼望此次能一举中第,成为次辅大人的门生。 焦志行担当了此次会试主考,下一科必不会是他,谁知道下一科的主考轮到何人? 鲁策当天就将此消息带回了宅院,李景明等人均是欢欣鼓舞,陈砚却是沉默不语。 徐渐鸿已经八十多了,迟早要退。 为了不让自己退后被清算,他必定要给自己留后手。 既如此,遇到会试这等壮大势力的大好时机,他就算自己不能再上,也该扶持他门下的人上。 于徐鸿渐而言,他退后朝中各派系大乱战,于他而言才是利益最大化,就算尽全力也该扶持其他势力较弱的内阁成员来担任会试主考,为何让权势不小的次辅担任主考? 难道他就不怕次辅将他拉下去? 陈砚想不通。 不过他也并未太过纠结。 他站得太低了,什么都看不清,自是想不通。 不过次辅能当主考对他来说是一件大好事,除了其他考生考虑的那些因素,还有个最大的原因——徐首辅大概没有以前那般手眼通天了。 至少无法轻易就完全将下面的人压住。 如此一来,他就有一线生机。 内阁有票拟之权,乃是整个大越的权力中枢。 而中极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徐鸿渐,无疑是权势滔天。 陈砚若不是已经和高家到了你死我亡的局面,是断然不敢得罪首辅的。 会试需有同乡京官作保,举子方才可参加会试。 京中举子们便会借着此等由头四处拜访同乡高官,递上自己的文章,以期获得赏识。 当年周荣也是在考前拜访了好几位同乡京官,方才惹来大祸。 陈砚并不想步其后尘,因此一直待在家中。 好在杨夫子有同窗在京,虽官位不高,到底也是京官,可作保,陈砚也不需为此过多费心。 会试在二月初九这日开考,到了二月初六,陈砚就不再苦读,每日只写两篇文章,其余时候就是多多歇息,看看书也就是了。 会试需考三场,九天六夜,对人的体力和意志力都是一大考验。 陈砚想,当初将科举制定得如此严苛之人,必定存了身体不好不配为大梁效力的想法。 二月初八这里,陈砚和李景明一行人收拾行头,衣服、锅碗瓢盆等都要带。 会试规定,不可带有夹层的衣服,袄子等都是不需带的,只能穿单衣。 京城的二月还极冷,单层的衣服并不保暖,陈砚只能往外多套些单衣御寒。 衣服一穿多,人就很不利索,连抬手都费劲,也依旧冷得直哆嗦。 就在这个时候,陈老虎递给陈砚一张油光发亮的虎皮。 “披上这个,指定不冷。” 李景明等人无不惊得瞪大双眼,鲁策更是惊呼:“你从何处得的这么完整一张虎皮?” 虎皮是很值钱的,通常都是大富大贵之家才用得起,他们这些人见都没见过。 陈老虎咧了嘴,笑得憨厚:“我打死了只老虎,虎骨虎鞭都卖了,这虎皮我留下来了。” 当年他扛下那只大虎下山后,虎骨和虎鞭卖了不少钱,卖虎皮时险些被坑,陈老虎就将虎皮拿回家给他有老寒腿的老爹穿。 他老爹哪里舍得糟蹋这种好东西,就给收了起来,想着以后世世代代传下去。 这次陈砚要参加会试,陈老虎听说京城特别冷,就将这张虎皮给拿了过来。 会试只说不能带有夹层的衣服,这虎皮可是单层的,总不能不让带进去吧? 陈老虎想得就是这般简单,也丝毫没察觉到李景明等险些要惊掉的下巴。 第127章 自己给自己挖坑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陈砚身上。 眼前的人穿的是青色圆领袍,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文气,显然是举子。 最让众人震惊的,是此子的年纪。 乡试极为艰难,如李秉这等不到而立之年就中举者已可算得上年少有为,眼前的人瞧着怕只有十二三岁? 如此年纪中举,已可称呼一声神童,若还是解元,那就实在可怕。 纵使其只是镇江的会元,也远远比他们强上不少。 须知在场中举者,多是三四十岁,就算李秉也是二十六方才中举,就连柯同光中举也已有19岁。 众人脸色无不骇然。 陈砚并不就此罢休,而是对李秉道:“周既白虽只是生员,往后必然中举,再考会试时,兴许还能与你同科而考。” 这话又是往李秉身上戳刀子。 会试在即,举子们为了有好运四处烧香拜佛,可陈砚明里暗里都是说李秉考不上,李秉如何能舒心? 以年龄来看,他自是比不得陈砚。 可他当初中院试时与这周既白也差不多年纪,甚至比他更小,自己怎的就比不得周既白了? 李秉脸色阴沉:“你们虽年少,也莫要太狂妄。能在镇江中解元,到了江启怕是连前十也排不上。千万别以为年纪轻轻中了生员,就可顺理成章中举人,乡试与院试不可同日而语。” 陈砚瞥了眼四周,果然众人都是一副赞同之色。 陈砚抬起下巴,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你可知我们的先生是何人?” “何人?” 瞧着他那气势,李秉莫名紧张起来。 难不成此二人是什么名家大儒的弟子? 又看一眼陈砚,心中便有了猜测。 能教出如此年轻的解元,怕是天下闻名的大儒名师。 一时间,李秉心中已闪过数个名字。 在场其他人也是屏住了呼吸,双眼紧紧盯着陈砚。 陈砚提起一口气,似乎要让整个赌场的人都听到:“杨诏元!” 众人皆是满脸茫然。 李秉更是皱起眉:“杨诏元是何人?” 陈砚嗤笑一声,眼中尽是鄙夷:“竟连杨诏元都不知,可笑!” 从庄家手中拿过凭证,拽着周既白就往外走。 留下满脸茫然的众举子。 李秉游学时也拜访过不少名家大儒,竟从未听说过有一位叫杨诏元的高人。 一想到陈砚的姿态,李秉就怀疑起自己。 难不成真是他孤陋寡闻了? 走出赌场,周既白就疑惑问陈砚:“夫子很有名吗?” 陈砚瞥了眼门口,压低声音道:“并无。” 周既白“啊?”一声:“那你为何还拿夫子来震慑他们?” 瞧着陈砚刚刚的神情,他已经怀疑夫子对他隐瞒了真实身份。 “世上名师多了去了,谁能保证自己都知道?只要我等姿态够高,他们就不会怀疑夫子乃是籍籍无名之辈,只会疑心自己见识浅短,这就叫炒作。” 前世的娱乐圈将这一招用得炉火纯青。 多少明星买假粉丝,为的就是营造自己很火的假象,从而吸引真正的粉丝,成为流量,赚得盆满钵满。 不过论炒作,还是毕加索最厉害,直接成了大师,作品都是天价。 周既白沉思片刻,再抬头,满脸疑惑:“那你大可随意说个名字,为何要将夫子的大名说出来?” “夫子博古通今,又教导出两名进士,如今教导你我二人也是尽心尽力,也该让他扬名天下了。若我能中会试,你又连中解元、会试,夫子便可声名远播。” 陈砚一脸认真地为周既白画饼。 周既白听得胸口激荡,目光灼灼盯着陈砚:“若我们没中呢?” 陈砚幽幽叹口气:“那先生就只能沦为笑柄了。” 周既白倒抽口凉气:“怎能如此冒险?!” 陈砚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好好努力,争取中个解元吧。” 周既白整个人都紧绷起来,顿时觉得一块巨石压在肩头。 思索片刻,周既白抬手拍拍陈砚的肩膀,语重心长道:“阿砚,此次你必要中会元才能收场了。” 陈砚想,这真是自己给自己挖坑。 不只是夫子的名声,还有他和既白压下的一千两银子。 原本他只是想压一百两,谁成想为了挣点脸面,硬是把家底都搭进去了。 除了府衙的赏银外,县城也奖了一百两,再加上爹娘给的,族里凑的,他一共也就六百多两银子。 去掉今日的五百两和路上的花销,他身上的银子已经不多了。 若他无法中会元,怕是要流落街头了。 想到此处,陈砚眼底几乎要喷火。 当然,这些是一部分原因,最重要的还是心中的欲望。 既得了解元,得了第一名的荣耀,又怎么会不想中会元? 只有中了会元,才能名扬四海,也才能将自己彻底暴露在众人眼前,于他而言,如此才更安全。 他要面对的,是首辅,是整个利益集团。 若能连中三元,他必定会入圣人的眼,到那时,就算是首辅想要对他动手,也要费点心思,而不是简单粗暴地让他消失。 要是只能中会试,他就只是一个普通贡生,根本毫无自保能力。 可是连中三元何其艰难,陈砚连一成的把握都没有。 唯有刻苦方才能让他有一丝信心。 临近会试,也不可太过劳累,只要每日看看书,写两篇文章,再出去转转锻炼身子了解民生,养足精神方可在会试倾尽全力。 不过天不遂人愿。 窝在炕上的杨夫子提着戒尺坐在陈砚身边,盯着他道:“每日不写够十篇文章,你就莫要想离开这间屋子!” 杨夫子本是好好在炕上窝着,暗暗感慨岁数大了,身子大不如前了,也该服老时,就见到鲁策捧着书讨好地过来找他,还一口一个“请教”。 在船上多日,鲁策虽对他敬畏,却从没有如此谄媚,杨夫子便觉不对,细问之下方才知道京中不少举子在打听杨诏元为何人。 杨夫子心下大惊,立刻就想到定是自己两个徒儿干的好事。 陈砚那个滑不留手的自是问不出什么,他便找到老实些的周既白,细问之下便觉得自己一世英名都要被陈砚给毁了。 一怒之下,杨夫子也不怕冷了,从炕上起来,拎起戒尺就守着陈砚。 他一辈子小心谨慎,万万不可晚节不保。 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他也要盯着陈砚好好做文章。 谁知陈砚却是颇为欣喜问道:“十篇会不会太少了?要不我再背两篇时文?” 杨夫子冷笑:“如此甚好。” 从正月二十开始,一直到二月初六,陈砚每日都要熬到半夜。 每日天不亮就起来,先将杨夫子和周既白喊起来跑两刻钟,在杨夫子累得倒下之后,陈砚和周既白将早已成一滩烂泥的杨夫子扶进屋子。 杨夫子歇息片刻就要出题让陈砚写文章,待到杨夫子做好早饭,三人吃完,杨夫子便与陈砚逐字逐句斟酌修改。 到了这等时候,文章早已没有什么大错,陈砚的立意一向深远,只有精益求精。 上午写文章,修改,吃午饭,下午写文章,修改,吃晚饭,晚上再看看程文集、时文集,杨夫子要一字一句拆分文章来给两个徒儿讲解,待到忙完,各自睡去。 第126章 孰强孰弱 是夜,杨夫子被敲门声吵醒。 他烦躁地拽过被子将头捂住,可那恼人的敲门声时不时响起,他就知不起床不行了。 披上厚厚的袄子打开门,还未来得及责备门口的陈砚,一阵寒风吹来,让杨夫子从头冷到脚。 杨夫子一开口就是一股白气:“快进屋!” 等陈砚一进去,他赶忙将门关上。 又哆哆嗦嗦跑到炕上,裹了好一会儿被子才驱散寒气。 京城样样都好,可这冬天实在太冷,寒风仿佛要吹进人的骨头缝里。 自打入了京,杨夫子穿的衣服极多,手脚依旧是冰冷的,他才意识到自己已到了不惑之年,也当了陈砚和周既白二人八年的夫子。 以他对自己学生的了解,这么大晚上来,必定是来找他看文章的,他闭上双眼,对陈砚道:“天色已黑,我便不看了,你诵读吧。” 陈砚端正坐在炕边,一字一句将今日所写文章背给杨夫子听。 直到最后一字背完,杨夫子方才睁开双眼。 屋子极黑,陈砚看不清杨夫子的神情,只是听杨夫子语气颤抖道:“你文章已在茂之之上,此次会试若无意外,你该杏榜有名。” 二月杏花飘香,春闱放榜也就有了“杏榜”的美称。 陈砚追问:“夫子,我是否有希望成会元?” 杨夫子沉默良久,方才道:“你的文章虽已大成,然会试一途还需看临场发挥,也需看其他考生,更要看主考喜好。” 陈砚便道:“学生正巧背了江南才子柯同光的文章,夫子姑且一听。” 鲁策与他说了柯同光的赔率后,陈砚就去京城的墨竹轩买了柯同光会试的程文集。 京城的墨竹轩足足有三层高,里面的书籍可谓应有尽有。 尤其是会试在即,各种程文集时文集堆满了一层的书架。加之柯同光乃是此次会元的热门人选,墨竹轩自是将其程文集摆在显眼的位置,陈砚很容易就买到了。 回家看了一遍,陈砚便感叹柯同光之才。 这柯同光不愧是从才子众多的江南厮杀出来,其文采卓然,实在非凡人,就连陈砚看完其文章也心有所感,拿起笔墨写下今年的第一篇文章。 待写完,陈砚就发觉自己文章精进不少,抑制不住激动敲开了杨夫子的门。 杨夫子将被子裹得更紧了些,语气也更低沉:“你们二人文风不同,柯同光文章瑰丽,波澜壮阔。你之文章情真意切,读之令人动容。” 孰强孰弱已不好定夺。 “会试在即,需将心思放在学问上,切莫争强斗胜,否则容易迷失,反倒让你的文章落了下乘。” 杨夫子谆谆教诲。 陈砚起身行礼,拜谢夫子指点。 待到第二日,他便又出了门,在街上溜达,以期能找到大些的盘口。 以夫子看来,他和柯同光算是五五开,那他完全可以拼一把。 正所谓富贵险中求,十二倍的赔率实在诱人。 京城居大不易,光靠他的稿费,得攒到猴年马月。 在京城,若是别的盘口可能会被府衙管制,会试开盘口却不会被认定为赌博。 文人的事怎么能是赌博? 这是雅事,是全民参与的雅事。 陈砚很轻易就找到一个两层的赌坊走了进去。 只是他实在没料到自己会在赌坊里碰上周既白,更没料到周既白竟还跟其他举子装扮的人吵了起来。 事情倒也简单,周既白拿着五百两的家当来下注陈砚,被同样来下注的江南才子们瞧见,就讽刺了两句。 陈砚虽未听见,想也知道大概意思是周既白有钱没处花,竟下注给陈砚这样的籍籍无名之辈。 周既白不服气,就将陈砚乃是镇江解元的事说了出来。 江南才子们嗤之以鼻:“你们镇江斗文已连输三场,那解元陈砚都未出手,怕是已被吓破胆不敢露头了吧?” 此言一出,赌坊内各地举子纷纷笑出声。 各地在京中都有会馆,各地举子们进京赴考,都在各地会馆居住。 如此一来,各地举子就以同乡抱团。 有举子入了会馆埋头苦读,有举子四处拜访同乡高官,还有举子就四处斗文。 南北之争格外激烈。 因镇江在中部,两边都不靠,也就两边讨打。 镇江府也有会馆,按理说陈砚一行人入京后可直接前往会馆居住。 不过以陈砚与高家的关系,以及高家最近频频小动作,陈砚便离镇江会馆远远的,自是不知此中详情。 周既白板着脸道:“会试在即,你们却还有闲情斗文,可见你们都是自认此番会试上榜无望,就想趁着考前扬名。” 此话一出,原本的笑声戛然而止。 那些人的脸色犹如冬日里的阴天,毫无暖意。 有人忍不住嘲讽道:“你不也在此下注?可见你也自知自己上榜无望。” 周既白理直气壮道:“我只是生员,不能参加会试,自是上榜无望。” 原本怒气冲冲的举子们瞬间扬眉吐气,纷纷嘲笑起周既白。 连乡试都没中的小小生员,竟敢来嘲讽他们这些举子,真是天大的笑话。 周既白还要再说,胳膊被人拽住,他回头,瞧见陈砚便满脸喜气:“你也来挣钱了?” 陈砚“嗯”了声,在众举子们的嘲笑声中,将五百两放到桌子上,淡淡对庄家道:“压镇江省东阳府平兴县陈砚。” 赌场再次为之一静。 一名举子嘲笑道:“你若是嫌钱多,不如给我,何必打水漂?” 周既白正要再开口,却被陈砚拦住。 陈砚直视那名举子,拱手问道:“不知兄台姓甚名谁?” 那举子也回了一礼,只是眼底的轻蔑未曾有丝毫收敛:“不才李秉。” 陈砚又问:“不知兄台押的何人?” “自是江启解元柯同光。” 李秉颇为傲气得直起身子,仿若押了柯同光便能让他也多几分荣光。 陈砚却是收了礼,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嫌弃:“竟连自己都不敢押,可见不止没真才实学,还胆小如鼠,我实在不屑与你为伍。” 李秉大怒:“你不也是押的解元陈砚?岂不是你口中无才之人便是你自己?” 陈砚嗤笑一声:“我就是陈砚。” 此话一出,场中一片静谧。 第125章 进京 能中进士者,无不是才学惊人。 再加之能考中进士者皆有傲气,均是要入官场的,即便暂时未被派官,生活窘迫之下,也多是在京中权贵之家当先生,平兴县这等小地方突然传出有进士当先生,自是引起轰动。 不成士子前来拜访问询,得知一年的束脩只一两银子,当即便有不少士子想入学。 陈氏族学也由此起步。 十一月底,新任知府到任,王申交接结束后,就返程回京,陈砚一行人就是在此时与王申一同入京。 因王申是入京述职,可乘坐官船,去往京城既快又便利。 李景明等三人得知陈砚要下场春闱,也决定一同前往。 王申的官船也因此坐得满满当当。 陈砚本想在船上与杨夫子多学一学,谁料杨夫子晕船,吐得昏天黑地,根本起不了床,更莫提指点陈砚。 还好有王申一同前往,陈砚自然而然就找上王申请教。 路途遥远,每日醒来便是坐船,王申也闲着无趣,也就兴致勃勃指点起陈砚。 看过陈砚的文章,王申却是皱了眉:“我观你的文章,虽已炉火纯青,然太过拘谨,仿若是为了写文章而写文章,少了几分肆意。” 陈砚的文章并不差,以王申看来,比四年前进步极大。 不过陈砚仿若是因文章写多了,就有些形式化,少了几分真情实感。 经王申一提点,陈砚恍然。 最近他写文章速度极快,可谓如鱼得水,完全没阻碍,如今想来,便是已进入惯性思维,才会如此。 王申道:“文章写太多也并非好事,这些时日你先停下,多看看书,多看看民生,过一两个月再写。” 陈砚当即答应,不过春闱在即,他必不敢真的休息什么也不干,当即就向王申请教朝堂局势。 单从文采上比较,杨夫子并不比王申差。 可杨夫子未入官场,政治素养比王申这个多年官员要差上不少,也因此,策论就成了陈砚的弱项。 此前他虽通过周荣看了近一年邸报,也只是知晓一些国策,今儿推测一番各房派系,远远不及王申知晓的多。 更何况还有一些民生国策,陈砚也只知个大概,并不能深入了解,如今王申恰好能弥补他这短板。 陈砚、周既白、李景明、鲁策和徐彰等都算王申的门生,又是从东阳府出来的,王申自是对他们与旁人不同,能讲的也尽量掰碎了讲给他们听。 船上众人如那海面吸水一般,疯狂吸收王申的教导。 王申起先讲得兴致很高,奈何他年纪也不小了,天天从早讲到晚,精力不济不说,嗓子也有些受不住,就想歇息,谁知陈砚根本不给他机会,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渐渐地,王申嗓子哑了,人也越发没精神,就以此打发几人。 谁料陈砚拿出一包胖大海,给他泡了水,还一副诚恳模样道:“座师最近为我们实在太过辛劳,竟连嗓子都哑了,实在该好好歇歇。奈何我等家世寒微,不懂这些,若不请教座师,我等便再无人可问了。” 王申:“……” 合着就逮他一人糟践? 陈砚又道:“若此次座师能入户部,学生倒是有主意能让座师更进一步。” 王申当即精神抖擞,眼不花了喉咙也不痛了,任由陈砚再说什么,他都仔细解答,恨不能将自己毕生于官场上的感悟都抖出来。 船到京城时,已是正月十八,王申先去了吏部。 陈砚和李景明等人在京中租了套小院,终于安顿下来。 院子是孟永长的娘亲留下,一直空着,虽只是个一进的院子,里面家具等一应俱全。 陈砚到京前,孟永长提早就让人将屋子清理干净,如今他们一行人拿着行李便可入住。 不到两个月时间,众人的变化可谓脱胎换骨。 以前几人只能算书生,如今倒是对国策多有了解,对朝堂局势也有了大致了解。 临近春闱,京中热闹非凡,才子依旧是斗诗斗文,不过此间文气远不是镇江能比。 自古江南出才子,南方举子一贯比北方士子才学更甚。 当年朱元璋被南方举子逼得弄出了南北榜,否则会试上尽是南方士子。 正因此,南方的解元风头十分强劲,到处都在传其文章,更有人直接开盘口,押此界会元落入谁之手。 “那柯同光中会元的赔率是一比一,几乎大家都认定其就是会元了。” 鲁策啧啧出声。 京中这般热闹,以鲁策的性子必要去转转,这一转就带给陈砚等人不少消息。 李景明便问道:“我的赔率如何?” 鲁策“哈哈”大笑:“盘口里根本没有你,你就别自取其辱了。” 经魁在一省很是了不得,可来了京城,各省的经魁多得是,李景明根本不出彩。 李景明脸色颇为尴尬,又有些不服气地朝陈砚一指,道:“阿砚的赔率如何?” 鲁策挠挠头,颇为犹豫道:“阿砚是解元,盘口自是有他,不过他的赔率高,一比十二。” 这赔率越高,就越说明得会元不被看好。 镇江乃是中部,学风与南方远远不能比,作为解元,陈砚也是不甚突出。 不过一比十二也算是丝毫不被看好。 李景明不满,一扭头,就发觉陈砚低着头,他以为陈砚少年心性受到挫伤,就宽慰道:“阿砚莫要在意,这会试又不是他们阅卷,岂是他们说了算?” 谁知陈砚抬起头,看向几人:“我要是买自己得会元,一旦中了,一百两岂不是可以变成一千二百两?” 十二倍的赔率啊,若能狠狠赚上一笔,岂不是就可在京中买宅子了? 李景明哑口无言。 瞧这话说的,会元若是那般好考,还至于赔率如此高吗。 鲁策双眼一亮:“阿砚你有把握中会元?” 陈砚毫不犹豫:“没把握。” 他虽从王申处学到不少,可已经快两个月未写文章,并不知自己如今的文章如何了,哪里来的把握。 可见这十二倍的赔率也不是那般好挣的。 众人无语了。 没把握还谈什么挣钱,怪让人心痒的。 第124章 好日子到头了 除了为族里考虑外,陈砚做此事也是为了让自己手里多一张底牌。 陈砚本是跟着何若水学了不少,也觉文章精练了许多,心有所感,便将周既白也给喊了过来。 两个弟子都跟着大宗师四处跑,杨夫子当然也不能闲着,只能跟着一块儿跑。 如此一来,陈砚和周既白在白天随时受大宗师指点。到了晚上,便可熬夜做文章,让杨夫子修改,虽只有两个月,两人却觉得自己精进不少。 陈砚并不想参加来年的春闱。 能跟着大宗师苦学的机会实在不多见,他想多沉淀一番,争取四年后的春闱能一举中第。 可人算不如天算,东阳府的知府王申要回京述职了。 陈砚特意去拜访了王申,得知这调令是从上头下的。 “我本想再在东阳府待一任,攒够政绩再走,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王申颇为感慨,脸上也尽是不舍。 他在东阳府待了十多年,可谓一半的政治生涯皆耗费于此,如今要走了,自是心情复杂。 按王申心中所想,再让他在此留一任,可让东阳府更繁华。 如今那草纸已从京城卖到其他省,正是要铺开的时候,往后必定能大把为东阳府衙赚银子,这些银子除了上交国库外,还可大大改善民生。 如今被调走,就是将一大政绩拱手让人了。 陈砚道:“以府台大人在东阳府的作为,必定能入中枢,大人此乃高升,该贺喜才是。” 王申并未应此话,而是对陈砚道:“新任东阳知府尹高爽与高坚乃是同科,也是宰辅的门生。” 陈砚当即抱拳,对王申深深行一学生礼:“多谢老师提点。” 能提早将此消息告知,实在于他有大恩。 王申意味深长道:“往后怕是不好过了,你早做准备。” 举人虽是仕,却没有官职在身,被当地知府拿捏是极容易之事。 从前朝至今,不少举人因各种罪名被褫夺功名,甚至锒铛入狱。 陈砚这几年能过安生日子,一来是高家韬光养晦,二来也是有王申相护。 王申虽没为陈砚直接与高家对上,至少不会陷害于他。 如今换了知府就不同了。 何况这知府还是高坚的同科,与高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此人突然调来东阳府,若说与高家毫无干系,陈砚是万万不会信的。 这也意味着沉寂三年的高家又要出手了,此次一出手就是动四品府台,可谓来势汹汹。 出来时已是傍晚,秋风卷着枯黄的落叶在地上转圈,仿佛要将地面扫个干净。 十一月的秋风带着寒气往衣服里钻,将陈砚冻得一个激灵。 等在外面的周既白几步迎上来,担忧问道;“怎么样?” 陈砚重重呼出一口浊气,道:“我们的好日子到头了。” 往后不只是高家,首辅大人要出手了。 他虽是一榜举子,在首辅大人面前根本不够看。 不能再等了,他要立刻动身前往京城,参加明年的春闱。 周既白颇为担忧:“此时下场,你把握大吗?” 会试乃是天下才子竞争那三百个名额,多少才子名满天下,却始终无法中会试,只因会试考的不仅是文章,更是治国之才。 陈砚一伸手便抓住了扑到他脸上的一片枯叶,在眼前转动了两下,道:“总要试试才知道。” 如今的形势已由不得他慢慢来。 周既白一咬牙,道:“我与你一同去京城,再带上夫子随时指点你,到来年二月,你或许还能精进。” 陈砚给了周既白一个赞赏的眼神:“我与既白想到一块儿去了。” 从陈家湾到京城路途遥远,光赶路就得两三个月,不能白费了。 若带上杨夫子,这路上也可探讨学习。 如今可容不得他白费功夫。 当陈砚和周既白找到杨夫子时,杨夫子沉默片刻,便起身收拾行李:“走吧。” 陈砚看着杨夫子略显憔悴的面庞,颇为好心安慰道:“夫子与两位师兄分别已久,此次正好去京中与他们见见。” 杨夫子撩起早已松垮的眼皮,幽幽道:“他二人早去了地方上。” 陈砚颇为惋惜:“倒是可惜了,竟就这般错过了。” 周既白道:“夫子还有阿砚和我在身边相陪,不必过于伤怀。” 杨夫子又是沉默片刻,方才道:“你们陈氏族学如此多学生,光靠陈青闱一人怕是不够。茂之闲赋在家,不如让他去族学当先生。如此即可让他施展所学,也可让族学里的学生受益。” 进士含金量可是相当高的,莫说县学,就是府学也是举人当教谕。 高氏族学此前多么风光,就是因为先生里有不少举人老爷。 若陈氏族学有位进士当先生,足以吸引无数学子前来求学。 光靠族里小辈们成长实在太慢,倒不如和高氏族学一般笼络其他士子,增强自身的影响。 高家担心平兴县供不出两棵大树,那他陈氏这棵树偏要茁壮成长。 周荣如今闲来无事,多是在家中做文章,偶尔去监督自己捐钱修的桥进度如何。 得知陈砚的来意,看看陈砚,又看看周既白,最终将目光落在杨夫子身上。 “夫子不好过,便也不让我好过吗?” 杨夫子轻轻摸着自己光秃秃的额头,语重心长道:“茂之所言差矣,如今大难当头,自是要各尽所能,两孩子如此搏命,你为人父者,怎能只顾自己舒坦?” 周既白道:“爹,阿砚可是因为你才惹上高家,又为了救你一次次与高家作对,如今只是让你去陈氏族学当先生,你若不肯,岂不是无情无义?” 陈砚对周既白道:“以爹的为人,必会答应,你万万不可如此折辱爹。” 又转头对上周荣:“择日不如撞日,爹今日就去族学吧,我与族长说一声,每个月也给你四百个大钱。” 周荣:“……” 这便是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吧? 周荣入了陈氏族学,族长自是欣喜异常。 有进士老爷亲自教导,往后族学里有天分又愿意学的孩子不用再往外求学,族里可省下大笔银钱。 经陈砚提醒,族学可收其他求学士子,还能赚一些束脩,以维持族学开销。 周荣坐在一旁静静听了许久,方才问陈砚:“你光拿我挣钱,你那亲爹呢?” 陈砚:“我让他种土芋去了。” 周荣心里平衡了,脸上终于有了笑意,对族长宽和道:“我以前便当过先生,深谙此道,你们可多招些有天资有进取心的士子。” 第123章 发展 王申在东阳府待太久了,也该挪一挪地方了。 高坚盯上了又一支新芽,语气却是不急不缓:“该给恩师送年礼了,这一盒绫罗一并送去吧。” 高管家连声应是,恭敬退下。 …… 自陈砚归乡后,陈家湾便是热闹非凡,以至于陈砚好不容易瘦下去的肉又给涨回来一些。 祠堂再次开启,又是因着陈砚在科举上更进一步。 就是在祠堂里,族长宣布要建立族学之事。 族人们自是欣喜不已。 陈砚是他们看着读书考科举的,如今陈砚如何风光,就连他们这些族人出去,说起自己姓陈,与那陈解元是同族,都要受到旁人的敬重。 若是他们的孩子也能读书,将来若能考个功名,岂不是他们的孩子也能如此风光? 要勒紧裤腰带? 勒!使劲勒! 有人赞同,必定有人不愿意。 比如村里的陈癞子就不愿意:“光给后代读书,咱自个儿的日子也得过吧?” 族里众人纷纷劝他,可惜陈癞子死活不愿意。 他家四个儿子都已经下地干活了,算是壮劳力,若去读书了,地里的活谁干,总不能让他一把年纪了还下地吧,那他养儿子做什么。 除了陈癞子,族里还有些别的人也不情愿。 日子本就过得艰难,谁还愿意多遭罪。 被当众如此抹了脸面,陈族长当即拉下脸:“不愿建族学来跟我说,我记下名字你们按个手印,往后族学一应花销你们一文钱都不用掏,以后你们的子孙后代都不可来族学读书!” 那些想不掏钱的人傻眼了。 这个手印要是按了,他们百年后还能指望子孙后代供奉香火吗? 不少人直接蔫儿了。 只陈癞子按了手印,陈族长便将其收好。 族学选的是村里一间老旧的土砖房子,是村里一位老光棍的,老光棍死后,房子一直空中,如今为了省钱省事,将窗子开大些,再加几片瓦,让孩子们从自家搬来桌椅板凳,就可以用了。 至于先生,找的是陈青闱。 这陈青闱虽没有功名,好歹读了十来年书,三百千都是倒背如流,教村里孩童们识字还是够的。 此事是陈青闱亲自找到陈砚求来的。 自陈砚家在村里另起了三间青砖大瓦房搬出去后,陈砚只休沐日回来,压根碰不上陈青闱。 即便是此次,也是陈青闱在门口等了陈砚一个多时辰,两人方才见面。 堂兄弟二人对面而坐,虽高矮不同、胖瘦不同,却是一样的黑。 陈砚是蹴鞠晒黑的,陈青闱是干农活晒黑的。 如此一来,两人倒是有几分相像,不过两人的气质是截然不同。 陈砚从容沉稳,陈青闱多了几分拘谨与唯唯诺诺。面对如今的陈砚,他手里提着的老母鸡都有些送不出手。 还是柳氏主动接过去,陈青闱方才犹豫着将自己想去族学当先生的事说了。 陈砚并未拒绝。 整个陈家湾除了族长与他外,就只有陈青闱和陈得寿兄弟读了书。 想要将族学建起来,如今省钱是重中之重,自己族人当先生就能省下不少钱,也会更尽心尽力。 族长年纪大了,总不能来教书,陈得寿二十多年没碰书本,让他去教书,怕是要误人子弟。 陈青闱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如今的陈砚已站在更高处,自不必再如以前一半将陈青闱视为争夺生存资料的敌人。 相反,陈青闱已经是能为他所用的人才。 如此一来陈青闱得了这先生的差事,与陈老虎一样,一个月也是四百文钱,却要教导整个陈家湾的孩童,这个钱也并非那般好赚。 不过陈青闱已经很知足了,与干农活比起来,教书实在太轻松。 从天色蒙蒙亮起,陈家湾就响起朗朗读书声,族人们每每听到,连干活都多了些力气。 不过这陈癞子是不让村里人好过的。 每日他拿着旱烟杆在村里四处溜达,瞧见谁便要拉着说几句酸话,譬如:“好好的劳力不用,给送去族学,那陈青闱自个儿都没功名,还能教出给秀才公出来不成?” 亦或是:“你就是白费钱白费工夫,哪里像我这么舒坦。 起先村里人并不在意,说得多了也就烦了,便没好气地堵回去:“就算考不上功名,多认几个字也是好的。” 便是考不了科举,还能找找识字的活儿干,比如帮人写信、干伙计,就连说亲都更好说些。 陈癞子对此嗤之以鼻,那陈青闱识字多吧,照样下地干活,书都白读了,废那个劲儿干什么。 真以为人人都能跟陈砚一样中举? 这些话他也不藏着,就直白地与村里人说,这话谁听了心里都不舒坦,渐渐就绕着他走,陈癞子在村里成了人人嫌的存在。 他便和别的村子人说起族人白费劲的事,往外跑多了,竟认识了一位富商。 那富商穿金戴银,和他兄弟相称,一开口就是:“等你有了银钱,谁还会躲着你?钱才是男人的胆。” 陈癞子颇为心动,将家里所有银子卷走,与富商一同做生意去了。 此事不过陈族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没多久便被另一件事给盖了过去:陈得寿不种庄稼,该种什么土芋了。 这可真是孩子出息了,老爹就瞎来。 陈得寿只得道:“这土芋是阿砚花高价从外买来的,说是产量高,种好了全家不饿肚子。” 村里人起先都是调侃陈得寿,如今听说是陈砚的主意,便都盯上了土芋。 陈砚可是解元郎,懂的多,他说产量高,那肯定产量高。 村里几个庄稼老把式日日都要来陈得寿的地里看看,再根据长势提出些意见,譬如浇水,再譬如施肥。 陈得寿原本对种出没见过的土芋颇为担忧,有了几位庄稼老把式盯着,长势颇好,他也就信心大增,干脆搬到地里住,日夜盯着土芋。 所谓土芋,就是现代所说的土豆。 作为主粮,土豆产量高、营养丰富,且极好种植,被乾隆称为“救荒第一义种”。 明明是万历年间就引进了,却一直没有得到推广,只供宫廷和达官显贵食用。 陈砚让孟永长帮忙买些土芋回来,让陈得寿试种,一旦成功,就让全族耕种,到时全族能吃饱饭,便能有余力干别的。 封建王朝真正的硬通货是粮食。 田地也是用来种粮食的。 为何封建王朝一直是小农经济? 因为粮食产量不够,连肚子都吃不饱,百姓只能被牢牢拴在田地上。 所谓重农抑商,也不过是为了活命的无奈之举。 第122章 黑手 众人并不知何为踢球,不过陈砚乃是举人老爷,见的玩的必定比他们这些乡下泥腿子强,他们也并不多问。 陈族长认真打量陈砚一会儿,找到一个既不违背本心,又不伤害陈砚自尊的说法:“比去年长高了不少。” 陈砚便不想在此事上多做纠缠,问起族里的事。 族长就将那些投献与送礼之事说了。 陈砚却道:“那些礼都退回去吧,投献也不接受。” 族老们便是面面相觑,四叔公道:“我们粗略一算,那些礼怕是值个五六百两,就这般退回去?” 陈砚却道:“我还未入仕,就大肆吞并田地,这名声就容易坏,于我仕途不利。” 族长脸色微变,当即道:“是我等考虑不周,该退回去。” 陈砚如今不过十三就已是举人,将来必定要与周老爷一般考进士的。 想考科举,这名声就不能坏了,否则一个有失名节,就能将陈砚的功名褫夺。 绝不可因小失大。 族长虽坚决,族老们却是面露不忍。 “若都退回去,怕是会让乡绅们不喜。” 六叔公将心中所想说出来。 陈砚却是一笑:“六叔公莫不是忘了平兴县还有个高家?” 高家如今虽低调行事,可整个平兴县依旧是其势力范围。平兴县的乡绅们该知道他与高家的关系,如今却来示好,难道就不怕得罪高家吗? 即便他展现出了天赋,在未彻底对兑现前,也不足以让那些人为了他而得罪高家。 极有可能这些人与他示好是得了高家授意,或许送的东西有什么猫腻,又或许是想要借此机会与他交好,在他志得意满时捅他一刀。 无论是哪种都极危险,不如干脆全部推辞。 反正平兴县最大的家族他都得罪了,也不怕多得罪几个。 族长和族老们一阵后怕,往后陈砚便是进京赶考,族人凑一凑,总能凑出足够的盘缠,倒也不必冒这般大的风险。 至于投献一事,陈砚也有了主意。 他并不愿意收外村的人投献的田地,只愿意让族人少交些赋税。 这几年,族人均是供他读了书,他既已中了举,自是要回馈族人一二。 名额具体如何分配,那就是族长的事了。 族长对陈砚的安排颇为满意:“如此也好,让投献的人家每年将收成给你一成。” “族人收成需交,我不要,留给族里办族学,让族中孩童也可入学读书。” 族长与族老等互相对视片刻,方才对陈砚道:“族里供你一人已是不易,怕是无力再供全族孩童读书。” 族人都是地里刨食,交完赋税再填饱一家人的肚子已不是易事,连供陈砚的钱都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再没余力了。 陈砚虽中了举,却不能收那些礼,又不收外村人的投献,能帮衬族里的实在不多。 即便是族人将原本该给陈砚的那一两成收成拿出来,也不足以供全族孩童读书。 这读书一途花费实在太大。 陈砚道:“既是族学,便可由族中一些识字的人来教导孩童们学三百千,其中选出几名有天赋者供也就够了。至于书册,族中识字者大可自己抄给族里孩童们,一波孩童读完,书还可给下一波孩童启蒙用,这便省下一大笔,只需买些笔墨纸张。我可将竹纸的做法告知族里,让族人自行去做,多余的还可拿去卖。” 当初陈砚为了画漫画,各种知识都有所涉猎,给王申的卫生纸的做法,以及竹纸的做法都是前世所学。当初漫画没用上,如今来到这大梁倒是用上了。 “族学就是那地基,只有将地基夯实了,整个家族方能往上爬。一族只有多出秀才举人,甚至是进士,方才能屹立不倒。若只靠一个人,待那人倒下,整个家族的兴盛便如海市蜃楼般眨眼不见。” 陈砚话还未说完,族长的神情便颇为凝重,族老们也是低头沉思。 以往他们一心想将陈砚托举出去,根本不想其他,如今陈砚已是举人老爷,说的话他们就要反复斟酌。 一片静默中,陈得寿开口了:“阿砚往后必定是要中进士入官场的,到时候若没族人帮衬,一人怕是极难走。” 族长眉头一跳,手便不自觉交叠在一起。 正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总要给陈砚备一两个帮手。 族长一咬牙,道:“那高家如此大家族,还一心护着高氏族学,想来族学带给他们的好处颇多,我看咱陈氏族学也该办。” 既想要一族兴起,必要有一代人将后代的苦都吃尽。 如今他们一族兴起在望,何不咬咬牙往上冲,以后也能给子孙们留些底蕴。 族老们一个个仿佛也是下定决心:“好,咱就办族学!全族勒紧裤腰带办族学,让小的们都去读书识字,往后不必做睁眼瞎!” 一族之事,向来是族长与族老们商议好便定下,族人执行就是。 陈族未来的走向,就是在陈砚的房间定下,只待开祠堂,将陈砚中了解元的事告知列祖列宗,再办他个三天流水席后,便要着手准备。 陈家湾如何热闹自不必提。 高家就没这般平静。 高坚依旧是一身布衣,站在庭院中修剪枝丫。 高管家捧着一个大锦盒站在其身后,弓着身子,态度恭敬至极,就怕触到高坚的霉头。 听完其禀告,高坚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神情也未曾有丝毫变化:“如此志得意满之时,依旧能如此清醒,不怪老二不如他。” 高管家并不敢接这话。 二公子素来受老爷器重,如今被流放,老爷心中必定恼恨至极,他如何敢触霉头。 不过他总不能让主子的话落在地上,只得道:“那陈砚将所有的礼都退回了,这是要与整个平兴县的乡绅都不往来。” “他是在防着我。” 高坚将一株新长出来的嫩芽剪断。 多少士子在中举后狂喜,失了心智,便会犯错。 他便是趁着陈砚兴奋异常时出手,送上绫罗。 举人可穿青绸,不可穿绫罗,一旦陈砚收了,便是逾炬之罪。 如此不着痕迹之举,他竟也能规避,此子实在警觉。 不知他此子能不能防下他的后招。 第121章 回乡 鹿鸣宴后,陈砚等人便换上了举人的圆领青袍。 与李景明等道别后,陈砚由着陈老虎赶着牛车先去了东阳府,拜访了何若水。 难得见到大宗师,陈砚必是要好好请教一些问题。 何若水本以为解元郎是来道谢的,不成想竟又是求指教,他便是想装作不在也不行了。 临近午时,何若水便假意邀请陈砚留下用饭,实际是想提醒陈砚主家该用饭了,你也该走了,不成想陈砚顺势就多谢了他,并与他一同用了午饭后,继续问询。 待到晚饭时,何若水终于还是拉不下脸面,只得又问陈砚:“天色已不早了,不若就在家中吃过晚饭再走?” 陈砚瞥了眼他满脸的疲态,终于一拱手,恭敬道:“家人还在外等着,学生不愿让其久等,就不叨扰大宗师了。” 何若水险些没忍住笑出声。 好小子,可算要走了。 不成想陈砚却道:“今日来得匆忙,不曾好好请教大宗师,不知大宗师明日可有空?” 何若水心头一梗,险些露出异样。 他到底是大宗师,主一方教化,如何能打击学子的热情? 当即便道:“明日倒是有些事,自先生们下乡后,许多孩童来上夜校,倒是学了不少字,明日我也该去各乡看看。” 反正一个意思:大宗师不是你一人的大宗师,是一省的大宗师,你不可独占。 陈砚颇为感触道:“一省学政压在大宗师一人肩头,苦了大宗师了。学生不敢辱没大宗师,必要再多几分刻苦,待学生拜访完府台大人,归乡后,再与大宗师一同去各乡走走,尽自己一份力。” 既然整个省都归大宗师教化,他也是镇江省一员,大宗师便该教化。 大宗师有事不要紧,他可跟着大宗师,方便随时讨教。 何若水险些没遏制眼泪哭出来。 他真是自找的。 明知陈砚会登门道谢,竟还来东阳府等着。 如今好了吧,羊入虎口。 解元郎想为一省学政尽心,身为大宗师必是没法推辞。 陈砚自是知晓何若水不愿他与之同行,不过他也是没办法。 杨夫子的本经并非《春秋》,虽极力学习,看的各种注解多,也能为他解惑,可也有许多盲点。 参加乡试还行,再往后的会试便有些难了,陈砚需再找位老师。 恰好何若水的本经是《春秋》,又贵为一方大儒,陈砚岂有放过他的道理? 就算累死何若水,他该问的也要问。 否则会试就难了。 此次乡试他虽得了解元,却也觉得极费力。 与乡试相比,会试更是难上加难。 多少少年才俊年纪轻轻便中了举,终其一生也无法寸进。 周荣当年也是考了两次方才考中。 唯有精进自身学问,方才能多几分把握。 为了会试能中,必不能放过何若水。 次日陈砚便去拜访了王申。 此次解元出自东阳府,就可算王申的一大政绩,王申自是十分欢喜,对陈砚好一通夸赞,又鼓励一番,将东阳府的赏银赠予陈砚。 待陈砚出来一看,竟有足足三百两。 陈砚便想,书中果然有黄金屋。 不过再一细想,这些赏银里怕也有王申个人的偏好在里头。 前些年王申将卫生纸做出来,便直接送入宫中。 圣人一用过后,便将其赠予太后,又赏赐给后宫妃嫔使用。 宫中都在用,京中其他权贵之家必也要跟上,一时间,东阳府的厕纸被抢购一空。 而王申靠着卫生纸在圣人面前狠狠露了一回脸,又加之吸纳了东阳府不少壮劳力来生产卫生纸,府衙靠此生意赚了个盆满钵满,王申想修的堤坝也修好了,路也弄平整了。 如此民生工程花费巨大,此间银两皆出自那草纸所赚。 也是因着这些工程,所招民夫极多,民夫们可多领一份工钱,家中日子也就好过了。 光是此中生意,就让东阳府近千个家富足起来。 不过短短四年,东阳府可谓政通人和,百废俱兴。 这些全要算做王申的政绩。 只要有王申在一日,高家也就不会轻易对陈砚动手。 一回到平兴县就遇到了在县城的族人,陈砚当即就被围了起来,一群人兴奋大喊:“解元郎回来了!” 如此一来不止陈族人,便是平兴县的百姓也都沸腾了。 解元三年一个才出一个,平兴县百来年也没出一位解元郎,可不就稀了奇了。 这会儿必要看看解元公长什么样,是不是有三头六臂。 更有一些读书人趁机去摸陈砚,试图沾沾文气。 陈砚大惊,赶忙躲到陈老虎的身后。 可惜陈老虎双拳难敌四手,陈砚的手脚总能被人摸到。 陈砚只得催促陈老虎快走,那些热情的平兴县百姓将牛车团团围住,根本不让走。 还是族人开道,方才让牛车赶在太阳下山之前出了县城。 行至半路,天已经大黑了。 陈老虎借着月光往陈家湾赶,却在半路遇上举着两队举着火把来接陈砚的族人。 自族长得知陈砚中了解元,就让族人来平兴县等着。陈砚一回平兴县,就有人跑回陈家湾报信。 族长原本领着全族人在村口等着。谁知等到天黑了人也没回来。 族长怕出事,就让族人一人举着一个火把到半路迎接解元郎。 陈砚就是在一大队火把的护送下回到了家。 柳氏端出早已煮好的鸡汤面,陈砚将一海碗面吃完,回房倒头就睡。 如今的床铺已铺上了全新的晒过的被褥,柔软舒适。 乡试始终紧绷着,放榜后又是鹿鸣宴 ,之后一直赶路,到此时归家方才彻底放松。 这一睡便是一整夜。 待到翌日强烈的阳光照到陈砚的眼皮上,陈砚方才悠悠睁开眼。 只是睁开双眼一瞬,他就又闭上了。 再睁开,头顶依旧有无数双眼睛。 陈砚定了定心神,便开始一一喊人:“族长、四叔公、六叔公……二大爷……爹,你们有何事?” 四叔公笑呵呵道:“咱来看看解元郎,咱解元郎可是黑了不少,我瞧着也瘦了,是不是读书太苦了?” 陈砚:“我这是踢球晒黑的,人也是踢球才瘦的。” 末了他又加了一句:“你们不觉得我长个了吗?” 第120章 鹿鸣宴 两人均是傲气之辈,输给陈砚自是不服气。可待二人看过陈砚的文章,便心服口服了。 鹿鸣宴上经主考官王泽提起陈砚的年龄,二人又是一阵不甘。 若单单是没陈砚的才学也就罢了,还没人家的天赋,便是处处屈居陈砚之下。 天之骄子却如此被压制,犹如全身被捆绑鞭笞,实在难受。 陈砚朝王申行学生礼,恭敬道:“学生谨遵座师教诲。” 一旁的李景明颇为惊诧地看了眼陈砚,碍于考官们皆在,又迅速低下头。 陈砚放下酒杯后,又朝各位考官们一一行礼,方才转身对谢安行了同辈礼,诚恳道:“劳烦谢兄领着同科们敬谢老师们了。” 谢安见他如此客气,心中不甘便消散许多。 原本领着举子们敬酒该是解元之责,也是解元的荣耀时刻,如今陈砚让给了他,便是让他在考官们面前露脸。 原本就是他谢安占了便宜,陈砚却还以托付的姿态,可谓让谢安名正言顺。 如此一来,座师们可得到尊重,举子们也在座师们面前露脸,整个鹿鸣宴依旧是庄重热闹。 至于陈砚,自是退回自己的位子上吃菜。 鹿鸣宴上的菜色极普通,滋味也并不怎么好,耐不住陈砚饿啊。 为了参加这鹿鸣宴,陈砚和李景明早早就来了府衙等候,早上只吃了三包子垫巴。 正所谓半大小子吃穷老子,陈砚正是能吃的时候,一天没吃顿饱饭早饿了,便是再难吃的饭菜,此时吃得也是津津有味。 副考官庞诚笑着对王泽道:“虽已是解元郎,到底还是少年心性,鹿鸣宴竟真是吃饭。” 王泽顺着看过去,就见陈砚面前已有三个空盘子。 他不禁有些愕然。 如此小的身子,那么些饭菜究竟被吃到何处去了? 陈砚虽吃得多,然动作是慢条斯理的。 王泽道:“倒是颇为谦逊,也并非那恃才傲物之人,并不贪恋一时荣光,倒是难得。” 起先的得知这陈砚与高家对上,并丝毫不退,王泽就以为陈砚是那锋锐之人,今日一见,却是大大的改观。 贵为解元郎,今日的鹿鸣宴就该以他为主,出尽风头。 可陈砚轻易将此等风光让给谢安,自己则隐于其后,颇有韬光养晦之姿。 如此年纪,竟能有此心性,实在难得。 庞诚笑得意味深长:“莫不是怕又惹来什么麻烦?” 说着,手往上指了指。 王泽眼神平静:“能在徐门身上插一刀还全身而退者,我等必要保上一保。” 首辅徐鸿渐把持朝政多年,并非没有人朝其动过手,可惜最终都以失败告终。 不少人更是因此丧命。 可这陈砚竟能凭借微末功名,将徐门的高家整个削弱一大半,还毫发无损,实在让人敬佩。 此次科考,清流费尽心力方才让王泽和庞诚来到镇江,为的就是进一步削弱高家。 他们倒也并非刻意打压高家一派,只是为了避免其与整个徐门狼狈为奸。 两人虽早已知晓陈砚的年龄,真正见到依旧被其年纪惊了下。 庞诚看向陈砚的目光颇为火热。 “若这把刀磨得足够锋利,或许能刺进高家那位的心口。” 王泽笑容里带了一些他人看不懂的情绪:“刀再锋利,也要看握在谁手里。” 这位解元郎可不是那般好拿捏的。 当初镇江按察使杨彰险些被此子摆了一道。 “总归要斗上一斗,以此子作为战场,岂不是于我等更有利?” 庞诚双眼微微眯起。 清流一派无论在朝堂还是地方,处处受到徐门压制,无论在何处对徐门动手,都不占优。 倒不如在此人身上角逐,便是失败了,也不过是牺牲这位解元郎一人,清流损失并不会太大。 倘若成功,将整个高家倾覆,再顺势攀咬出徐鸿渐,或可倒徐。 王泽脸色微变,只道:“时机未到。” 如今的陈砚不过镇江一名举子,还未到京城,与徐首辅没有交集,此时将此人用了,就是大大的浪费。 倒不如等上一等。 陈砚如今不过十三便已是解元,定然不会甘心止步于此,一旦他上京赶考,若能中进士,徐门必不会容他,到时再动手,方才有可能将尽可能多的徐门中人拉下马。 棋子终归要在合适的时机用。 陈砚丝毫不知自己已经被主副考官琢磨了许久。 待他吃饱,举子们终于陆续放下酒杯,各自落座。 乐声响起,众举子合着高唱:“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举子们面上皆是难以遏制的喜意。 多年苦读,终于得偿所愿,必是志得意满,酒不醉人人自醉。 便是唱起诗来,比往常也多了些意气与豪迈。 鹿鸣晏结束,各自归家。 陈砚与李景明等共同坐上牛车,由陈老虎赶回家。 陈老虎好奇问道:“那鹿鸣晏如何?” 李景明本是半醉半醒,出来被风一吹,人便醒了神,此时也就大声道:“此生能参加鹿鸣宴,实乃我之大幸!” 尤其是后来唱诗,实在让他热血沸腾。 他为五魁首之一,自是受到不少举子的敬仰,还有不少人主动找到他,对他表以钦佩之情。 鲁策和徐彰也是激动异常,纷纷表示此生难忘。 陈老虎听得也是热血沸腾,便问陈砚:“砚老爷以为如何?” 中了乡试后,陈老虎就改了口。 陈砚起初并不愿他这般称呼,就让陈老虎还同以前一般喊他阿砚。 可陈老虎死活不愿意,还道:“既已中了举,就该称呼为老爷。” 陈砚见他如此坚持,也就由着他了。 陈砚细细想了会儿,方才道:“那碟南瓜饼倒是不错,其他菜都不好吃。” 李景明等三人无语了。 合着你参加鹿鸣晏就是为了吃喝? 鹿鸣晏是吃饭的地儿吗? 陈老虎颇为惋惜道:“可惜我这辈子是吃不着了。” 陈砚就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到陈老虎面前,道:“我给你打包了。” 李景明惊呼:“你怎么能去鹿鸣宴上打包吃食?” 陈砚理所当然道:“你们只顾着喝酒唱诗,若我不打包,那些吃食岂不是都白费了?” 李景明、徐彰、鲁策三人神情复杂,满肚子的话竟是全倒不出来。 第119章 贺喜 日头毒辣,族长年纪不小了,干一会儿便要歇一会儿。 即便如此,他还是满头大汗。 村里人来喊他时,他身上的衣服早已全被汗湿了,累得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 “你说什么?” 族长怀疑自己听错了,便又问了一句。 那人高兴道:“解元!咱们陈砚中了解元,是整个镇江乡试的第一名!” 整个镇江的第一名! 解元! 乡试三年才一次,一次只有一位解元,如今竟让他陈家湾给得了! 陈族长急得跳脚:“还愣着干什么,招呼报喜的人去啊!” 骂完,他将锄头往肩膀上一扛,大跨步往家跑。这会儿是腰不酸了腿不疼了,跑起来还带阵风。 陈家湾百姓的田地都连在一块儿,这会儿大多数人都在自家田地里忙活,陈族长往田埂上跑一圈,边跑边呼喊:“阿砚中解元了!” 有人问:“解元是个什么东西?有举人能耐吗?” 陈族长便大喊:“解元是举人里的第一名,你们说有没有举人能耐?” 这话瞬间让陈家湾众人停下了手里的活,纷纷扭头看向族长。 陈族长却是暴怒:“府衙都来人了,还干什么活,回家招待贵客去!” 族人们大喜,纷纷往家里跑。 他们不懂解元是什么,可他们知道举人老爷能耐,陈砚还是举人老爷里的头名,那肯定更能耐。 瞧瞧,连府衙都来人了。 陈家湾的人纷纷往家里赶,到了村子里方才知晓府衙的人已经抬着解元牌坊前往陈得寿家了。 府衙的人到陈得寿家时,家里只有卢氏一人在。 卢氏双手猛地一拍大腿,“哎哟”一声,惊呼道:“我就知道我金孙是个有本事的,这就中了举,往后可就是举人老爷了!” 她就是举人奶奶。 这么一想,卢氏整个人仿佛都要飘起来了。 她早就知道她金孙子是个能耐人,以前还说要让她过好日子,如今这好日子不就来了? 为了招呼府衙来的几人,卢氏直接抓了两只鸡杀了,给炖上汤。 等陈得寿和柳氏从地里赶回来时,两只鸡已经炖上了。 鸡汤的香味四处飘着,让村里孩子们全围了过来。 柳氏从地里摘了些菜,估摸着差不多够吃了,谁知族长一来就道:“这点东西哪里够!” 他也不多话,直接让村里人将家里的菜、没舍得吃的腊鱼腊肉都拿过来。 陈得寿推辞:“家里还有些鸡蛋,够吃的了。” 府衙来的人虽多,也不至于两只鸡都不够。 族长却道:“一会儿还得有许多人来,你们总不能让别人空着肚子走。” 陈得寿很快就知道族长是什么意思了。 从府衙的人来了之后,来送礼的人便源源不断。 送房契的,带着田地来投献的,还有送仆人奴婢的,更有甚者,竟还送了两个娇滴滴的女子给陈砚做小妾。 陈得寿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只得找族长帮忙。 送礼的是本地和附近的乡绅,该不该收这些,陈得寿实在拿不准。 族长也有些犯嘀咕,他虽是童生,却不配和那些乡绅见面,自是不知。 好在周荣来了。 周荣带来的是一处县城两进的宅子。 陈得寿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收,周荣却道:“都收着吧,阿砚如今与我等已能平起平坐,这些便是我等给他的见面礼。当初我中举,也是这般发家的。” 陈得寿担忧道:“我就怕收了,往后给阿砚带来麻烦。” 俗话说拿人手短,以后这些人要是找阿砚帮忙,阿砚不好推辞。 周荣笑道:“阿砚如今是举人了,有功名在身,他们不想阿砚与他们作对,这些礼也要送,不需阿砚多做什么。你们若不收,他们才会多想。” 这远远超出陈得寿的想象。 竟是什么都不用做,就有如此多人送礼? 难怪都说是穷秀才富举人,光是这些人送的一波东西,就值不少银子了。 不过那些投献的田地,陈得寿依旧没收。 与秀才相比,举人名下能有五百亩田地不用缴税。 许多人为了能少缴税,就主动将田地挂到举人名下,再每年给一两成的收成给举人老爷。 如此一来,举人多赚钱,百姓少缴税,可谓双赢。 陈得寿唯恐误了儿子前程,并不愿如此做。 即便要收下他人投献来田地,也得儿子说了算。 陈得寿一家乍富了。 而陈砚在镇江还未归来,只因他要参与镇江府的鹿鸣宴。 乡试放榜后,镇江府衙会举办一场宴会,邀请一众考官与新科举子们相见。 鹿鸣宴上需唱《诗经》中的《小雅》篇,用以庆贺与传承。 待曲唱完,便需由解元带领新科举子们朝着考官们敬酒,以全师生之礼。 参加鹿鸣宴的举子们,均是志得意满。 年纪大的,得偿多年夙愿,年纪轻的,未来前程不可估量。 考官们也是一改此前的庄严,对举子们均是和善相待。 陈砚端着酒杯,领着一众举子来到主考王泽面前行学生礼:“学生见过座师。” 王泽看着比旁人矮一个头的陈砚,便有些沉默。 当日他看那文章沉稳质朴,乃至后续策问等都颇为稳重,思考面面俱到,又见其断案自有一番章程,可谓滴水不漏,王泽便以为此人必定是年纪颇大的老生员。 谁知填榜看到陈砚的信息时,他大吃一惊。 解元郎竟只有十三岁。 王泽很想看看他如此小小年纪,究竟是怎么能把高家得罪到如此地步。 没错,王泽早知晓高家与陈砚的冲突。 不过王泽作为主考官,要做的是将有真才实学的人挑选出来,而非刻意选出他人与高家作对。 不过如今就算他说此事并非他本意,怕是高坚也不会信。 一个高坚自是不足为虑,高坚背后的首辅才是真正的猛虎,旁人轻易动不得。 王泽笑着道:“解元郎正是长身子的年纪,岂能喝酒?” 其他人的目光纷纷落在陈砚身上,只是这一看,心中不免有些梗阻。 尤其是谢安与方邈两人,更是恨不能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第118章 报喜 眼看报喜的队伍渐渐走远,谢安脚步一抬便跟了上去。 对面的方邈见状,也跟了上去。 他倒要看看这陈砚究竟是何许人也。 其他士子见状,都默默跟在了报喜队伍之后。 渐渐地,报喜队伍后跟随的人越来越多,反倒成了一道奇观。 锣鼓与唢呐的声音穿透力极强,仿佛要让“陈砚”之名响彻整个镇江府。 庞大的队伍一路到那偏僻客栈门口,舞狮腾空而起,在客栈门口翻滚两圈,方才跳入客栈之内。 艄公们也舞着船进入,在大堂门口扭动着喜庆的舞姿。 锣鼓与唢呐争相比拼,看谁更会贺喜。 到底还是唢呐胜了一筹。 在客栈士子们呆愣的目光下,唱喜人头戴红花,满身喜气地上前,高声唱道:“恭贺平兴县陈砚陈老爷,夺《春秋》魁首,喜中庚午年镇江乡试第一名!” 他一唱完喜,身后的鼓声猛地加快,一个个鼓点横冲直撞入了众人的耳朵,将他们的心也撞得跟着“咚咚”响。 解元竟与他们是同一间客栈! 唱喜人又是朗声问道:“解元郎何在?” 声音落下,众人便见一个黝黑少年郎起身缓缓走向报喜之人,随着少年走动,那身襕衫在空中飞舞,衬得少年郎更是意气风发。 少年郎走到贺喜之人面前,拱手,一副沉稳姿态道:“多谢!” 场中为之一静,就连那些锣鼓声也悄然停下,舞狮与艄公们也尽数愣在原地,满心满眼的不敢置信。 那唱喜之人更是险些连眼珠子都瞪出来了。 他报喜多年,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什么模样的秀才公没见过? 可他却从未见过如此年幼的少年解元。 他呆愣愣问道:“你是平兴县陈砚陈老爷?” 陈砚不急不缓道:“正是。” 唱喜之人再次哑然,喉咙仿若被什么卡住,话竟怎么也说不出来。 “哗!” 士子们反应过来后就是一片哗然。 客栈外的谢安大步走进大堂,双眼紧紧盯着陈砚:“不知兄台年方几何?” 陈砚拱手,行了个同辈礼:“虚岁已有十四。” 谢安的嘴角便抖个不停。 他再开口,声音已因过于惊讶而多了些哨音:“你实岁只十三?!” 十三岁的解元?! 陈砚道:“今年快过完了,我也可称为十五岁了。”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完就发觉谢安好像要碎掉了。 就连方邈都冲了进来,满脸不敢置信地盯着陈砚,仿若要将他盯出一个洞。 两人从小便是天之骄子,且都是冲着解元来的。 二十岁的解元已经足够震撼人心,可眼前的少年竟只有十三岁。 解元公什么都不用说,只需站在他们面前,就能让他们心生绝望。 他们的天赋才学,在十三岁的解元公面前一文不值! 外面守着的其他士子也是面露惊骇。 他们想过解元是谢安与方邈之中的任何一人,甚至也想过也许会有黑马冲出来将解元夺走,却没想到这头黑马竟只有十三岁。 他们这些人里,读书超过十三年的比比皆是。 三千多名士子,尽数输给一个十三岁的少年! 他太年轻了,年轻到让人绝望。 若这位解元不出意外,镇江府如此多士子终身都会被其压着。 在一片惶恐绝望中,李景明站起身,对陈砚拱手,笑道:“恭喜解元郎。” 鲁策紧随其后,大笑道:“恭喜解元郎!” 徐彰也恭贺:“阿砚,恭喜。” 陈砚朝几人回礼,掏了银子塞进唱喜人的手里。 唱喜人仿佛被银子烫了一下,猛得回过神,当即便是一声惊呼:“文曲星下凡呐!” 陈砚顿时觉得赏银给少了。 不愧是吃这碗饭的。 其他士子又是一片哗然。 “如此年轻的解元郎,前途无量啊!” “三千多名考生,他竟能力压方邈、谢安等大才子独霸一榜,实在恐怖!” “为何我此前从未听过解元郎的大名?” “自古英雄出少年,此后解元郎陈砚之名必会响彻整个镇江省。” 一片感慨和赞叹声中,报喜的队伍仿若终于想起自己的职责。 那艄公当即扭着腰挑了起来,两头狮子更是围着陈砚做朝拜之态。 便是陈砚此刻也做不到镇定自若。 寒窗苦读多年,为的就是这一刻。 举子可以有一百多位,解元郎却只有一个。人生得意,不过如此。 掌柜从未见过如此多人报喜,此刻也有些晕乎。 这天大的富贵总算是轮到他了! 掌柜上蹿下跳,又是让陈砚留墨宝,又是拿出好酒招待。 陈砚并不独饮,而是将酒拿出与客栈士子共享。 行至那中年士子面前,陈砚为其斟满一杯酒。 那士子起身,举起酒杯,颇为落寞道:“有解元郎倒酒,便是不中也值了。” 陈砚道:“三年后,兄台可再折金桂。” 中年士子却是满脸苦涩:“今日得见解元公,方知人与人之差距,我也该谋个出路挣钱养家糊口了。这些年,我的家人太苦了。” 陈砚无能为力,只能对其举杯。 三千多名考生,只一百三十五名举子,能上桂榜者十不存一。 自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整个客栈,除了那位韦举人外,其余四名举子均出自陈砚一行人。 这自是让人惊骇。 此事便随着解元郎陈砚的名声一同传了出去。 便有传言解元郎身边的人都能沾上其文气,也跟着中举。 一时间来拜访陈砚的人极其多,陈砚风头无两。 此事很快传到王知府耳中,王知府当即派人打了匾额,又送了赏银去平兴县。 平兴县如今的县令姓秦。 自陶县令因科举一事被罢官后,秦县令就来了。 因陶县令就是被高家给牵连的,秦县令对高家始终避而远之。 此时听说陈砚乃是解元,便大吃一惊。 来上任前他就已经把陈砚和高家的事查清楚了,不过他虽不理会高家,却不敢得罪首辅,也就当不知道,原本该县衙出的赏银,他也自行贪了。 府衙报喜的队伍到陈家湾时,陈家湾的人正在田地里忙活,就连族长也戴着草帽,扛着锄头去地里除杂草。 庄稼需得悉心伺候,收成才能高,若懒上一懒,地里的草不锄掉,来年粮食能颗粒无收。 第117章 放榜3 陈砚从未想过兴奋与不满会在同一个人脸上出现,而且还能如此融洽。 李景明说此话的声音不大,只同桌另外三人听到。 在报喜人第三次高唱时,李景明终于站起身,在一众士子错愕的目光下走到客栈门口,对报喜人一拱手,道了声“多谢”,旋即从怀里掏出早备好的银子。 报喜人笑容满面地接过,又说了不少好话,方才欢欣鼓舞地离开。 李景明转身那一刻,整个客栈一片哗然。 那半醉的中年士子更是因过于惊讶,手一松,杯子落地,摔得粉碎。 李景明并未就此放过他,而是仰起头道:“如何?” 中年士子嘴唇颤抖,张了好几次嘴,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客栈掌柜几乎是弹跳过来,对着李景明就是深深一揖,欢庆道:“恭喜李老爷贺喜李老爷喜中《书》魁首!” 魁首竟然在他的客栈,他这客栈往后再不是寂寂无名了! 赶明儿他定要去祖坟看看是不是正冒着青烟。 鲁策立刻调侃道:“掌柜的还不快把他的房钱给抹了?” “应该的应该的,我们这儿还有间上房,李老爷若不嫌弃,便住上去吧,李老爷的房钱小店分文不取,只盼望能得李老爷一幅墨宝。” 掌柜的腰险些弯到地上。 一幅字就能抵得上这么多天的房钱,李景明自是不会拒绝,当即挥墨,写下一幅字,掌柜看完后便小心翼翼地收起来。 客栈的士子们再看李景明时,双眼已是火热异常。 不到弱冠之年的经魁,实乃才学过人,并不比谢安与方邈差,将来必是前途坦荡。 不少原先嘲讽的士子此刻已坐不住,纷纷前来与李景明道贺并攀交情。 鲁策和徐彰虽也是举人,可举人和经魁还是有极大差距的。 两人虽中举,名次并不靠前,将来能否往上走还两说,士子们到底有文人的清高,并不想落得个攀炎附势的名头。 可李景明不同,他乃是堂堂经魁,若能结交,往后便是人脉。 原本被众人嫌弃的李景明,此刻却成了香饽饽,连带着鲁策和徐彰也被士子们围了进去,独独陈砚一人被挤出了人群。 那中年士子此刻酒已经醒了,看向陈砚的目光不免多了几分同病相怜的意味:“科考一途向来如此,有人欢喜有人愁,你尚且年幼,倒也不必太过介怀。” 陈砚很想说他们不一样,不过见那中年士子满脸的颓丧,陈砚便将话咽了回去。 不过四周士子们看陈砚的眼神变了。 四人赴考,三人中了,独独这一人未中,不免让人多想。 此子往后怕是要与另外三人渐行渐远。 陈砚见自己也挤不进去了,干脆站在一旁。 一边是热闹的簇拥,一边是独自一人的寂寥,不少人看向陈砚的目光就意味深长起来。 有同情,有嘲讽。 …… 客来居和山月居两家客栈的掌柜早已在客栈门口挂上了数串万响大鞭炮,就等着报喜人来报解元时点燃。 两家客栈本就是门对门,每科必要请最有才情的士子来客栈免费住,为此,两家时常有冲突。 譬如今年,两家便在争夺谢安和方邈时,险些大打出手,最终以谢安住进客来居最好的房间,与方邈住进山月居最好的房间干休。 不过此时,两家客栈的掌柜再次因谁会夺得解元而对上了。 随着锣鼓之声传来,报喜人清亮的嗓音也随之传来:“恭贺吴林县方邈方老爷,夺《礼》魁首,喜中庚午年镇江乡试第三名!” 客来居的掌柜大喜,当即嘲讽山月居掌柜:“第三名也行,配得上你山月居。今年的解元必要出自我客来居了!” 山月居掌柜如遭雷击:“怎会屈居第三?还有谁能排在方大才子前面?” “这解元定是我客来居的谢安谢大才子,不知那第二名又是何人。能力压方大才子一头,实在是了不得。” 客来居掌柜颇为得意地轻抚胡须,也尽情挖苦山月居掌柜。 报喜队伍停在山月居门口,连声贺喜,掌柜竟都充耳不闻。就连那方邈出来给赏银时,脸上也是毫无喜色。 他便是比不得谢安,也该排名第二,怎会是第三? 这第二究竟是何人? 不止方邈,整个山月居的士子们也都纳闷,当即出来站在方邈背后,等着第二名的贺喜。 两家客栈离贡院近,报喜人无论去往哪一家客栈,都要从两家客栈中间那条路走过,他们只需等在外面,便能听到第二名的名讳。 他们并未等多久,那锣鼓声便又响了起来。 贺喜的队伍越走越近,声音也由远及近:“恭贺麻林县谢安谢老爷,夺《诗》魁首,喜中庚午年镇江乡试第二名!” 客来居掌柜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便掏了掏,又竖起耳朵听着,直到那唱喜的人再次唱起,他惊得整个人跳起来。 “谢安谢大才子必得解元,怎会只是第二?” 嘀咕间,报喜的队伍已经停在客来居门口高唱。 客来居掌柜冲到那报喜人面前责问:“你是不是报错了,谢安怎么会是第二?” 那报喜人脸上的笑就淡了几分:“榜就在贡院门口贴着,我看得真真的,还有衙役在唱榜,怎会出错?” 客来居掌柜眼前一黑,险些栽倒。 山月居的掌柜倒是幸灾乐祸起来:“第二不错了,还是《诗》一房的魁首呐,不过今年这解元与你客来居也无甚干系了。” “怎么会有人能压谢大才子一头?” 客来居掌柜已听不进老对手的嘲讽,只是念叨着。 谢安也是难掩失落地从客栈出来,又向报喜人确认了一遍,给了赏银,就与方邈遥遥对望。 两人争斗了两个多月,竟是谁也没夺得这解元。 两客栈的士子也是纷纷站到两位大才子之后。 他们倒要看看,能力压两位鼎鼎大名的才子的解元公,究竟是何人。 最后一支报喜队伍出现在街尾,两锣开道,接着便是两腰鼓、两唢呐。 待乐器队伍走完,两位腰间系着纸船的艄公跳着旱船舞跟上,再往后便是两只活灵活现的舞狮…… 报喜队伍之庞大,远非其他人可比。 便是谢安与方邈这些经魁,与之相比也是相形见绌。 如此场景,让得一众士子艳羡不已。 这就是解元的排面。 若此生能有此荣耀,便是死也无憾了! 及至庞大的队伍走远,唱喜之人的声音终于传来:“恭贺平兴县陈砚陈老爷,夺《春秋》魁首,喜中庚午年镇江乡试第一名!” 声音清脆,响彻整条街。 两个客栈的所有士子被震撼之余,心中只有一个疑问:“陈砚是何人?” 第116章 放榜2 乡试开榜前,就会有人守着,待放榜,便敲锣打鼓去贺喜,以讨喜钱。 凡是中举者皆是兴奋至极,这个时候便是囊中羞涩,也会将身上的银子都拿出来给报喜人。 这些报喜人自是要哄中举的老爷们高兴,隔老远就要敲锣打鼓,大声恭贺,不止要让中举的老爷听到,也要让路上其他士子们都听到,要的就是送名送喜给新晋举人老爷。 便是如韦老爷这般高兴地晕过去也不打紧,他的同窗好友们自会掏钱,只多不少。 报喜人拿着银子欢天喜地地走了,客栈大堂里的士子们对那晕过去的韦老爷皆是羡慕不已。 接下来许久都没人来报喜,大堂里的士子们越发紧张起来,虽还是闲聊,却没有以前的从容。 “来了!” 有耳朵尖的人轻呼一声,立刻坐直了身子。 众士子纷纷停下话语,扭头往外看去。 锣鼓声越来越近,已可听到报喜人的声音。 起初声音有些小,依稀只听得到“恭贺”之类的话语,待贺喜的人越来越近,那贺喜声也越发清晰:“恭贺百川县鲁策鲁老爷,喜中庚午年镇江乡试第一百名!” 陈砚扭头便对鲁策道:“子猷(you)兄,你中了。” 鲁策有些傻愣愣,在李景明和徐彰分别给他道喜后,他突然跳上桌子,一把抓住陈砚的手,双眼迸发亮光:“阿砚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他说什么来着? 他说什么来着? 陈砚是有大气运的人,将来必成大器,他这等凡人只要抱紧陈砚的大腿,就能跟着起飞! 若没有陈砚将那主考名单给他,他又如何能多背多练,一举中了乡试? 多少人蹉跎一辈子也中不了举,他鲁策年仅二十有五便中了举,说一声天纵奇才也不为过。 哈哈,他爹果然没取错名字,策者擅谋,他一眼就看透了陈砚的本质。 徐彰一把扯住鲁策的胳膊,笑着提醒:“子猷兄已是举人老爷,莫要如此失礼。” 鲁策嘴角咧到耳后根,声音却是极为响亮:“那韦举人都晕过去了,我这算什么。” 不就踩个桌子吗,比韦举人强的不是一星半点。 若换了平时,李景明已经开始挖苦鲁策,此刻却是满脸喜气地帮腔:“子猷兄言之有理,恭喜子猷兄。” 说话间,贺喜之人已敲着锣在门口站定,又大声恭贺。 鲁策是被徐彰和李景明抬下来的,陈砚掏出银子给了报喜人。 锣声远离,鲁策却还坐在凳子上傻笑。 士子们羡慕的目光便移不开。 傻笑又如何,若他们中了,怕是要高兴疯了。 接下来好几次报喜的队伍都往他们客栈经过去往别处,并未留下。 此前报喜已到了第七十二名,随着名额的减少,士子们越发紧张,整个大堂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锣鼓声再次由远及近,所有士子屏住呼吸,心如擂鼓。 “恭贺嘉南县徐彰徐老爷,喜中庚午年镇江乡试第五十六名!” 陈砚和李景明齐齐对徐彰拱手贺喜。 徐彰也有些懵,旋即便是一股狂喜涌上心头:“我也中了!” 此时的鲁策已恢复了神志,当即就道:“我都能中你肯定也能中。” 这话瞬间引起大堂众多士子不满。 中举何其难,怎的在鲁策嘴里说起来就如此轻易? 徐彰之后便是五十名以内了,许多士子心生悲凉。 以他们的才学,如何能进前五十? 此次必是落榜了。 不少人起身回房,一时间,大堂空了不少。 客栈掌柜倒是高兴,送了一桌子菜和酒水给徐彰和鲁策。 从徐彰之后,报喜的队伍便再未来此客栈。 外面的报喜名次已到了前十,也几乎断了大堂里士子们的念想。 就连陈砚和李景明也都紧张起来。 徐彰对陈砚和李景明道:“你们二人必能中。” “只剩十人了,难不成你们就能占其二?” 徐彰扭头看去,就见大堂里一位中年考生正端着酒杯,脸上尽是嘲讽。 徐彰便道:“他们二人才学皆在我之上,自是会中。” “才学?”那中年士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将酒杯重重扣在桌子上,道:“整个镇江府有多少才子等着,我还未听说咱们客栈什么时候有两名才名远播的才子。” 徐彰和鲁策气极,还要再说,却被陈砚给制止:“何必与他多言。” 李景明道:“一看就是不中之人,连自身怨气都无法驱散,就来得罪两名新晋举人,实在愚不可及。” “砰!” 那中年士子将酒杯狠狠砸在地上,猛地起身,指着李景明怒喝:“我今日就看你能不能中!” 其他士子也是怒不可遏地齐齐看向李景明和陈砚。 这两人实在嚣张,竟就觉得自己能中前十? 他们怎么不放下狠话自己是魁首? 落榜的失落与怨气,此刻尽数化为怨气,全落在了陈砚和李景明身上。 陈砚破无语。 他这三名同窗真是各个长了张破嘴,平白无故惹这些怨念丛生的人作甚? 没瞧见他们有气没地发泄么。 陈砚只静静坐着,就感觉数道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要将他灼穿。 他只能拿起筷子,夹了菜往嘴里送。 此刻除了等待,也别无他法。 “锵!” 锣鼓声再次由远及近,此次却更为热闹,光是打锣的人就有两个。 一个清亮的声音由远及近地呼喊:“恭贺曲开县李景明李老爷,夺《书》魁首,喜中庚午年镇江乡试第五名!” 鲁策倒抽口凉气,徐彰双眼也越睁越大。 魁首! 李景明竟是《书》一房魁首! 两人齐齐看向李景明,心中震惊已让两人说不出话来。 客栈里已有士子叹口气:“已到了五经魁了,我等彻底无望了。” 乡试前五名,分别是五房的魁首。 “不知那李景明究竟是何人,我竟从未听说其才名。” “能得《书》一房魁首,必是才华出众,真不知究竟长何模样。” 那名中年士子早已半醉,此时也有些胡言乱语起来:“总归不会是在这间客栈里。” 这间客栈位置有些偏僻,又因年久失修,多是贫寒士子为了省钱方才来住。 至于那些如谢安等赫赫有名的才子,均是住在那等位置好,房间又极好的客栈。 有了才名,便有的是乡绅送钱、世家招揽,就连那些客栈也是竭尽全力留那些有名的才子在自己的客栈。一旦解元出在客栈,下一科乡试,那家客栈必定爆满,房价也会涨上不少。 文人也讲究一个考运,既能出解元,必定是这家客栈文云昌盛,凡是有钱者,也就不在乎房钱。 而陈砚所在的客栈,也就今年中了几个举人,此前十多年都未曾有中举者,大家住在此处,也不过是为了省钱。 如此客栈,又怎么会出魁首? 众士子纷纷叹息,不成想那报喜的队伍竟越来越近,在客栈门口停下。 报喜人高声唱道:“恭贺曲开县李景明李老爷,夺《书》魁首,喜中庚午年镇江乡试第五名!” 陈砚笑道:“此次轮到景明兄了。” 李景明欣喜之余,竟皱起了眉:“怎的才第五,我不该是万年老二吗?” 第115章 放榜 整个镇江府消息满天飞,今日这位才子写的诗词被大为传唱,明日那位才子因囊中钱财尽数掏空而被红颜知己们赶出来。 才子一多,必要比上一比,镇江府的士子们便开始斗文。 输了的,才名大打折扣,赢了的,才名更甚,最出名者当属谢安与方邈。 此次解元呼声最高者,也是这二人。 两人来自不同府,两府的士子们更支持本府才子,自是火药味十足。 许多才子和两人斗文,一旦输给其中一人,则必支持那人。 才子有傲气,即便输了也要输给强者。 如此一来,两人的拥趸越来越多,凡是喜爱参加文会的士子,均已选边站。 陈砚四人去食肆吃顿饭,隔壁桌便因谢安与方邈二人吵起来。 这人道:“谢安所做文章实在惊才绝艳,此次乡试必无人能出其右,解元非他莫属。” 另一士子反唇相讥:“方邈之父乃是刑部员外郎,是二甲进士出身,虎父无犬子,方邈博古通今,此次必能蟾宫折桂!” 原本只是两人争论,此后加入争论的士子越来越多,渐渐便吵成一团,陈砚亲眼看到他人的口水飞溅到他的碗里。 陈砚忍无可忍,终于还是站起身问那士子要面钱。 那士子不敢置信:“你吃的面为何要我给钱?” 陈砚理直气壮道:“你的口水飞进我碗里,我便不能吃了,这面钱合该你掏。” 那士子半张着嘴,眼底全是无措与茫然。 原本吵闹的食肆也为之一静,齐刷刷看过来。 那名士子红了脸,并不敢当众与陈砚争论自己的口水究竟有没有喷到陈砚的碗里,只能乖乖掏钱。 陈砚收了钱,喊了李景明等人离开了食肆。 一直到他们彻底离开,食肆里的士子们都颇为安静。 良久,才有人问道:“那士子究竟是何人?” “不知。” “那就是无名之辈。” 那么些文会都未出名者,必是诗作平平,文章平平,何必费心记下。 士子们吃喝玩乐,争论不休之际,贡院里却是忙碌不已。 考官们每日只睡两个多时辰,忙得连水都不敢多喝,就怕需上茅房耽搁工夫。 若说士子们在号舍时受尽折磨,考官们在贡院里也是忙碌不堪。 一天看几百篇文章,众人都已有些麻木了。 看得多了,看什么文章都提不起兴致。 《春秋》房的卫揽春刚落了一张答卷,就听隔壁传来一阵阵惊呼,依稀能听到“好文章”“解元”之类的词。 隔壁便是《诗》一房,能引起如此大动静,必是出了一篇极好的文章,方才让整个房的考官们都沸腾起来。 还不待卫揽春有何感想,又听到一名官员的惊呼:“此次解元必出自我《礼》一房!” 旋即便是《礼》一房的欢声笑语。 到了此时,若不是惊才绝艳之文章,必不会让他们失态至此。 再看看被他落了满地的答卷,卫揽春不免心中一沉。 最近因看太多文章,他已记不清自己荐上去的那篇文章写的什么,只记得文章引经据典,情真意切,写得颇好。 可另外两房的反应并不比他那晚小,怕不是也找到顶好的文章。 难道此次解元又要出自那两房? 卫揽春心中很是不甘。 因《春秋》难学,已逐渐势微,长此以往,《春秋》怕是要没落了。 …… 王泽面前已有五份答卷,排在最中间的是《诗》和《礼》的卷子。 能如此摆在他面前的考卷,需先由一房的考官们全部举荐给副考官,再由副考官荐卷给主考官。 也就是说,这五份卷子就是五房魁首。 而解元也在这五人中选出。 《诗》与《礼》两房考官均是信心十足,仿佛料定解元非他们莫属。 而《书》、《易》、《春秋》三房则是悄无声息。 王泽当着众人的面将五份答卷均是看了一遍,《诗》《礼》二房的文章确实不错。 择《诗》、《礼》为本经的士子极多,才子也是频出,让他意外的是《春秋》一房。 王泽又将《春秋》房那篇文章拿了起来。 文章引经据典,又精炼通达,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好文章。 王泽并不直接决定,而是问众人:“你们以为何人可担解元?” 此话一出,《诗》《礼》二房就吵了起来。 王泽也不多言,让人将五人其余文章、判等尽数拿来。 待看完,王泽已不再犹豫,手往其中一张答卷上一指,道:“此子可担解元。” …… 八月二十九这日,鲁策和徐彰等早早约着一同去看榜。 他们倒是想邀陈砚和李景明,被二人以要读书为由推辞了。 陈砚一本书看到一半时,鲁策和徐彰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因人实在太多,他们根本看不见榜,鲁策更是被挤掉了一只鞋子,二人实在无力,只得逃回来。 陈砚心想,还好他早有经验,不至于白白去受一番罪。 乡试有人报喜,只需准备好赏银就是,何必费力自行去看。 他虽这般想,可鲁策等人却紧张得等不下去,干脆在客栈大堂点了一桌菜,边吃边等。 客栈大堂里已经围满了士子,虽表面谈笑风生,双眼却始终落在门口,一旦有报喜的人敲锣打鼓过来,他们必要探头去看。 乡试近四千人赴考,只取一百三十五人,竞争可谓十分激烈,就连陈砚在这种环境里都不免有些紧张。 客栈外的街上传来锣鼓声,旋即就是报喜人高声呼喊:“恭贺康平县韦永望韦老爷,喜中庚午年镇江乡试第一百二十七名!” 声音从远处传来,一名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双眼瞪大,脸颊抖个不停,仿佛那正在大口吞吐河水的鱼。 同桌好友惊呼:“观之兄你中了!” 那中年男人仿若突然惊醒,瞬间跳起来,询问同桌好友:“我中了?是我中了?” 得到好友确认,他突然双手举起,在半空一次次往下压,脸上狂喜,身子不由自主得跟着晃动:“我中了!我终于中了,啊哈!” 旋即身子一软,整个人便滑到地上。 同桌好友们赶忙去扶,又用力按住他的人中。 那韦永望猛抽一口气醒来,便是哈哈大笑:“我中了,我终于中了!” 此时报喜之人已到客栈门口,锣鼓敲得响声震天,那唱号之人喜笑颜开:“恭贺康平县韦永望韦老爷,喜中庚午年镇江乡试第一百二十七名!” 那韦永望又是一声高呼,再次晕死过去。 他的同行好友将身上所有的银钱都掏出来递给贺喜之人,这才将韦永望抬回房。 第114章 乡试4 论一道,可论历史、可论时策,也可论纲常,端看主考如何出题,考的终究还是文章。 至于昭告表等,可只选一道作答,因有固定格式,只要不犯错也就是了。 判五道,即判五件案子。 案件可谓千奇百怪,包罗万象,若对律法不熟,就可能错判漏判。 举子们若往后派官,多为地方官,需大量判案,因此这断案是否公正,对律法是否熟悉就极为重要。 也因此,第二场最要紧的就是判,题目也是最多。 陈砚先看的也是五个案件。 这案子可谓包罗万象,伤人、夺妻、家产承袭等,这其中最特殊的,乃是田税案。 此案并不复杂,就是村霸赵吉收买官吏,将自家每年该交的田税安在村民孙满堂头上,孙满堂得知后愤然上告,却被村霸赵吉杀死。 问此案该如何判。 此案牵扯赋税、官民勾结、命案,涉及律条颇多。 陈砚拿起墨锭细细研磨起来。 若当成一个案子破,实在不便,不如将其拆分成多个案子,再按照对应律法一一加刑罚。 赵吉除了杀人外,还有逃税、贿赂官吏等罪,不能一斩了之。 多年田税既是孙满堂代交,就该向赵吉收回田税,还于孙满堂的妻儿。 贿赂官吏,需杖四十,斩首前该把板子也打了。 至于受贿官吏,除要将受贿银钱尽数交出外,也需按大梁律法对其严惩。 思路通了,陈砚就将几人名字在草卷上写成一排,又将涉及律法一一写出,再将刑罚往每个人名下加,按照最终结果,将判词写好。 确认无遗漏后,陈砚将其誊抄。 待交卷后站在龙门,就听几名士子讨论田税案。 多数考生都对赵吉斩首,又严惩了官吏。 陈砚本静默不语,不成想其中一考生见他不开口,便主动询问他如何判。 “按律法判。” 陈砚并不多言。 乡试还有一场,他并不想在此时扰乱他人心情。 那考生却不依不饶:“我们都是按律法判,用的哪条律法,如何判还是有差距的。你如此年纪就来考乡试,必是天纵奇才,也让我等学一学。” 此考生陈砚并不认识,却突然发难,那就不能怪他了。 “小子愚钝,只能数罪并罚,那赵吉逃税、贿赂官吏、行凶杀人皆是重罪,小子按律法该杖责杖责,该罚银钱罚银钱,再行斩首。小子只想到这些,如有遗漏,还请兄台赐教。” 陈砚朝着那名考生抱拳,颇为真诚地讨教。 此话一出,在场不少考生脸色骤变。 乡试虽重第一场,第二场第三场也并非无用。 若有几名考生第一场文章在伯仲之间,考官便会根据第二场第三场的答卷来决定谁中。 原本他们以为自己答得没问题,听陈砚一说,他们惊觉自己竟漏了不少条例! 那便是答得不对了。 一时间可谓人心惶惶,心中生起的怨气便朝着多番追问陈砚的考生而去。 若非他一直追问,这小小考生如何会将此事说出口? 恰在此时,陈砚又诚恳问那名考生:“不知小子是否还有遗漏,还请兄台赐教。” 那考生脸色酱紫,一时讷讷不敢言。 待到龙门一开,他便慌也似的逃走,就怕再多待一会儿,自己便要被其他考生怒骂。 陈砚倒是深深佩服那名考生,经过两场大考,竟还有力气跑,不像他,已是疲惫不堪,只能慢慢踱步。 第一场考完他还有余力看书,可这第二场考完,叠加第一场的疲累,他就有些熬不住了。 一上牛车,他便坐下歇息。 不过他算好的,已有不少身子差的考生被抬出来,还有些虽能扶着墙走出来,不过看其满脸菜色就知是强撑。 此时陈砚便颇为感激自己平日里的勤奋,身子早已习惯这等疲累。 不过考试终究与平时自己写文章有所不同,那逼仄的空间,闷热的天气,让他没什么胃口,也更燥一些。 李景明是三人里最先出来的,满脸的疲态,不过与鲁策和徐彰二人比起来,他已经算是很好了。 两人几乎走不动道,还是陈老虎一手一个扶着来到牛车上,两人躺下就不起来了。 这一日饭也没吃,直接各自回屋睡觉。 第三场是策论。 寒门子弟可通过苦读精进文章,却没有政治资源,与那些从小耳濡目染的子弟相差甚远。 陈砚跟着周荣看了近一年的邸报,如今杨夫子又时常可从好友、学生那儿得知一些消息,让陈砚比李景明他们还是要强些。 五篇策论写起来倒也算顺手。 八月十五傍晚,乡试结束,陈砚等人回了客栈倒头就睡。 陈砚睡一觉也就好了,李景明病倒了。 大家去请大夫,方才知晓整个镇江病倒的考生不计其数,大夫们连口茶都顾不上喝,药铺补气血、治风热一类的药见风涨。 李景明得知药价后,便不肯喝,应是自己熬了五日才好。 只是好起来时,眼窝凹陷,整个人仿佛脱了一层皮。 鲁策和徐彰虽没病,两人也是瘦了不少。 一场乡试考完,鲁策连连感慨:“考科举真是要人命。” 李景明虽脸色惨白,却一如既往嘴毒:“你大可下地干几天活,被蚂蟥钻进身子里吸几天血,再来与我等说科举要人命。” 鲁策:“……”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生了一张破嘴。 鲁策破不服气问陈砚:“阿砚你说乡试累不累?” “累。” 陈砚刚开口,鲁策就仿佛找到了靠山,一下跳起来,对李景明道:“看吧,连阿砚都说乡试累,李景明你有本事连阿砚一起骂。” 鲁策简直双眼放光,恨不得李景明挑衅陈砚,再被陈砚狠狠收拾一番。 毕竟除了陈砚,也没谁能收拾李景明了。 不等李景明开口,陈砚就道:“可我更不想被蚂蟥吸血。” 鲁策傻眼了。 李景明更是嗤笑一声:“他多大,你又多大,你竟与他比?” 鲁策对李景明这话颇为不满:“你就看着吧,他此次必定能折桂,我能不能上桂榜还两说,跟他还真就比不了。” 李景明终于被鲁策堵得哑口无言。 瞧见鲁策那得意样,陈砚想他可真是心大。 不少考生去各个寺庙烧香,为的就是讨个好彩头,鲁策倒好,开口闭口就是不一定中。 为了吵赢李景明真是拼了。 乡试结束,整个镇江府彻底热闹起来。 离放榜还有些时日,经历一场大考的士子们便彻底放飞自我,去各处画舫、青楼寻自己的红颜知己。 第113章 乡试3 睡了一觉,陈砚精神大好。 此时天也没那般热,也就不必怕打湿考卷而弓着身子写字。 剩下的是两道五经题,陈砚临睡前已大致打好腹稿,此时写起来也极快,写完再做修改,誊抄后等墨干,又给挂在门口。 七张程文将号舍门口挂满了,也阻挡了些日头,在桌子上投下几道阴影。 陈砚拿出中午吃剩下的炒白面,再加些糖和水,搅拌搅拌接着吃。 连吃两顿有些腻,下次要再加点芝麻,该更香一些。 这次他是真的吃完了,卷了张写过的草卷做纸扇,坐着悠然扇风,等候交卷。 偷得浮生半日闲,说的便是此时的他。 七篇文章写完,他心中有一股激荡之气,只觉多年所学皆在此时挥洒于纸张之上。 他自觉文章写得极好,心里很是松快。 黄昏来临,有考生陆续提早交卷,陈砚也就起身,将考卷交到受卷官手里,去龙门等候。 此时龙门已有不少士子议论起此次考题。 能提前交卷者,多是对己身才学颇为自信,又自认文章做得好,谈论起来自是神采飞扬。 陈砚并未参与其中,而是等大门开了,大步离开。 陈老虎早已等在外头,见他出来,赶忙将早备好的馒头和水拿出来。 陈砚见之立刻推拒,等李景明等人出来后,一同去了附近一家食肆,吃了一桌子好菜。 四人并未说起考试之事,只看面上隐隐喜色就知大家都考的不差。 科举重首场,哪怕乡试也是如此。 一旦乡试七道题答好了,便极容易中。相反,若乡试第一场没答好,后面两场即便是文曲星下凡也是一个不中。 正因此,第一场是极费脑力的,考完便是累极。 待吃完饭出来,天已大黑了。 四人背靠背坐在牛车上,清凉的夜风一吹,困意袭来,李景明三人竟就这般睡着了。 人一睡着身子就发软,顺势就往陈砚身上压,陈砚险些被压趴下,赶忙喊了陈老虎,让三人躺在牛车上,如同拉死尸一般将三人拉回客栈。 陈砚白日里睡了好几个时辰,此时可谓精神奕奕,干脆拿了时文集来看。 少年最不能负时光。 …… 第一场考完,贡院便忙碌起来。 受卷官需将收的答卷送至弥封所,将考生姓名籍贯及三代等都加以弥封,再送由誊录所,誊录官用朱笔将考生试卷誊抄。 考生原卷被称为墨卷,誊抄官誊抄为朱卷,两份卷子送由校读官校对,确认无误后,方才可送至内帘。 及至此时,外帘官的工作方才结束,接下来忙碌的便是内帘官。 乡试阅卷是分房阅卷,以五经分房。 卷子按考生本经分到五房,由房考官阅卷。 此次参加乡试的考生有三千多人,单单第一场每人就有七篇文章,一共有两万多篇文章需考官们阅览。 而从开考到放榜,留给考官们的阅卷时间只二十天,房考官们看完一篇文章,若不行,就丢弃于桌下,此为落卷。 若觉得极好,便在卷上写下一个“荐”字,此乃称为荐卷。 相比与《诗》等考生众多的房,《春秋》一房的答卷要少许多。 即便如此,负责《春秋》一房的房考官卫揽春也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一篇接一篇地看着,桌子底下的卷子也越发多起来。 深夜,卫揽春双眼已是疲倦不堪,他放下答卷,揉着双眼,心中却是深深叹口气。 此次的解元怕是又要落在另外四房了。 哦不,应该是三房,《周易》和《春秋》可谓半斤对八两,都是没多少士子择其为本经,即便择了,也读不明白。 光是他落下的这些卷子就让卫揽春颇烦躁。 《春秋》已多年未有解元诞生了,更莫说会元、状元等。 士子文章再差,该阅览的卷子就该好好看。 卫揽春喝了口早就凉透了的茶,再埋首于答卷之中。 当他再次拿起一封答卷,粗略扫了一眼,便不自觉“咦”一声,目光重新扫回来,逐字细读。 待读完,他脸上已尽是喜色,当即就在文章上面写了个大大的“荐”字,还要在一旁写上自己的名字,又给同房的其他考官看。 一时间,《春秋》房一派喜气。 “或许此次乡试,我们《春秋》一房也能争一争解元。” “此文章甚好,还需再看看其他文章。” 有时考生临场发挥,能写出远超自己才学的文章,可其他文章就不行了。 众人便将那人的七篇文章翻出,待看完,《春秋》一房的房考官们纷纷在此卷上写了荐,往副考官处送。 待副考官看到一排“荐”字时大吃一惊。 能到他这处的荐卷,需至少两名房考官签字方可,如此便可保证到他面前的文章质量都极高。 而此时,他手上这篇文章竟然得了如此多荐,想来文章必是写得极好。 副主考仔细读了一遍,等看完,副主考脸上是掩藏不住的兴奋。 此文章乃是质朴中见真情,通情练达,又不失文雅,实在是一篇难得的好文章。 《春秋》的魁首大抵就是他了。 乡试按本经分为五房,每房的第一名被称为该房的魁首。 所谓“五魁首”,也就是五房中各自的头名。 乡试虽重第一场,考官们定魁首时必要看看第二场第三场答得如何。 若后续两场应答过差,也不能成为魁首。 此卷就在副考官这儿截住了。 …… 陈砚等人在客栈不过歇息了两日,到八月十二这一日就要奔赴第二场。 又是三更天,伙计拿着铜锣将士子们都喊起来。 士子们再次浩浩荡荡前往贡院赴考。 搜身等都与第一场相同,也没什么意外。 陈砚领着考卷回到以前的号舍,展开考卷看题。 第二场考论一道,判五道,诏告表内科一道。 乡试选的是后备官员,除了要会做文章外,还需具备为官者的种种能力。 断案、撰写各类文书等,都是需要精通的。 陈砚熟记大梁律法,在府学时他特每日抽出空闲来练诏告表内科等,为的就是乡试第二场。 第112章 乡试2 主副考是最清贵的翰林,自是视钱财为粪土,心中所想皆是忠义。 出此题,想取之人也必是忠义之辈。 陈砚思忖良久,在心中将文章脉络理顺之后,终于落笔,在草卷上写下破题:圣人论人臣之义,惟务自尽而不求其利也。 破题之后文章写得又快又顺,待一篇写完,他仔细看了一遍,并未做什么修改就将其誊抄到程文卷上。 待墨干后,将程文卷起来,悬挂于号舍门口。 做完这些,陈砚看向对面盯着他的号军,四目相对,那号军立刻警觉起来,目光落在陈砚的草卷上。 见到他态度的前后变化,陈砚终于松了口气。 看来这号军并非受了何人指示。 如此倒也好,他不必时时提防。 一题写完,天光竟还未大亮,陈砚就拿起第二道题。 第二题只有四个字:孔子曰诺。 此题出自《论语·阳货》,全文为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途。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曰:“不可。”“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孔子曰:“诺,吾将仕矣。” 翻译过来就是:阳货想会见孔子,孔子不去,阳货就送了孔子小猪,孔子趁他不在时去拜谢他,不成想在路上遇见了阳货。阳货道:“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问孔子:“身怀本领,却任由邦国动乱,能被称为仁吗?”孔子答:“不能。”阳货又问:“喜好从事政治,却屡屡错失机会,可以被称为聪慧吗?”孔子答:“不可以。”阳货说:“时光流逝,岁月不等人。”孔子说:“好,我出来当官。” 看到第二题,陈砚将笔搁下了。 考官出题,必会带上自己的理念。 此次主考官先是出了一道“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现在又出一道“孔子曰诺。” 第一题考的是“事君”,第二题考的是入仕。 连起来看,就是:有本事有抱负有才学的人莫要躲着了,快些出来考科举当官,好好为天子办事,莫问什么俸禄前程。 这究竟是王侍讲急切,还是清流一派急切,亦或者是圣人急切? 中乡试者就是举人,即便不入朝为官,也会成一方豪强。 陈砚当初的想法,就是考中举人功名后躺平。 王泽难不成就是为了杜绝此等风气,方才出此题? 亦或者是清流一派急了,毕竟这势力与首辅无法抗衡。 还是说,天子已容不得首辅如此把持朝政? 相权过大必会压制皇权…… 想到这儿,陈砚停住了。 天子即便有此念,也不会在乡试表露。 王泽乃是清流,若清流急了倒有可能。 至少王泽的倒徐之情颇为浓烈。 不过,若写文时以阳货这等奸佞之人来压制圣贤,又属实不符王泽这等清贵翰林对“忠义”的看重。 陈砚又将后面几题细细看过,心中已有主张。 提笔,蘸墨,落笔:“已去之时,圣人不讳言之也。” 承题:夫时之既去,圣人不能挽,亦何必讳哉?为孔子者,有诺而已。 孔圣人被阳货已岁月流逝要挟,接下来也该站在孔圣人的角度说说了。 陈砚再提笔,速度更快了些。 “今夫时者,智力之所不得争……而权奸之徒,亦时挟此以摧抑天下士……” 洋洋洒洒写完,天已大亮了,逼仄的号舍犹如蒸笼,将一个个考生蒸得汗流浃背。 陈砚心想此时就已经这般热,待到午时岂不是汗如雨下? 那么些大官都是从这小小号舍考出去,怎么就没一人来改善号舍环境。 大抵是我淋过雨,你也莫想撑伞。 可若真改善环境,天下士子必会交口称赞,又是大大的好名声。 陈砚敛下心绪,再次投入考题。 下午必定更不好受,要加快速度了。 陈砚心无旁骛,连着又做了两道。 此时四书题已全答完,他方才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让自己活动一番。 对面号军看着陈砚站起身,一会儿扭扭胳膊,一会儿转转脖子,不禁更警惕,也不看旁人,只死死盯着陈砚。 待那考生坐下继续答题,他方才松口气。 陈砚并不知自己的动作让那号军如何慌张,此时的他已埋首文章。 待第五道做完便到了午时,陈砚将考卷等一应收好,这才拿出炒白面,加了些水,再加些糖,搅拌好后便是一顿饭。 陈砚倒是想带些糕点饼子之类的进来,奈何那些搜检之人都会掰成碎渣,吃着也颇没滋味。 倒不如一步到位,将白面炒成金黄,也颇香。 一顿午饭吃完,陈砚浑身已然湿透。 已是八月,按照阳历来算都是九月了,按理不会这般热。 实在是号舍过于逼仄,热散不出去,考生人又多,每个人都犹如一个小火炉,这就导致整个贡院比外头要热上不少。 这汗若滴到答卷上,此次乡试也就不必再考了。 烈日当头,陈砚又只剩两篇文章,实在不必急于一时。 他干脆将两块木板拼在一起,当成床躺上去睡午觉。 此刻他又暗暗庆幸,还好这副身子年纪小,刚刚好能躺下,也可翻身,颇为舒适。 许是今日起得太早,他竟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守在对面的号军看看两边狼狈弓着身子擦汗,又不敢停下手中毫笔的考生,再看看躺着睡大觉的陈砚,一时有些茫然。 再想想那些狼狈的考生到底还有瓦片遮阳,而他只能立于烈日之下,神情便更复杂了。 其实陈砚睡得并不安稳,汗湿透衣服黏在木板上,着实不算好受,陈砚时常醒。 醒来都不用看天色,只需感受下身上的汗就知正是烈日当头,大可不急,转个身继续睡。 只是原本躺着的地方会多出一道汗湿了的人形。 待他睡够了起身,看向外面的日头,估摸着已经未时末了,方才坐起身醒神。 无意中扫到对面的号军,竟见那号军看向他的眼神颇为哀怨。 陈砚心想,果然还是从文更好。 第111章 乡试1 为了防止乡试舞弊,大梁的官员在任命后,不得归家,不得与他人接触,司礼监会派人前往各家拿官员们的行李,当天就要离京奔赴各地。 从京城到各地,都有个大致时间,不能耽误过长时间。 到了当地,不得与当地官员及乡绅们见面,不得因吃饭等耽误,必要立刻入贡院,即入帘。 考官入帘,也就意味着此次乡试正式开始,士子们必要去认认自己的考官们,陈砚也不能免俗。 趁着不少士子去城门口迎考官时,陈砚一行人直接坐上牛车,由陈老虎拉着一路往贡院赶。 赶到贡院时,好位子已经被闻风赶来的士子们占领了。 陈老虎当即撸起袖子,背起陈砚,借着浑身的腱子肉如石磙冲了进去,将那些士子挤得东倒西歪。 士子们大怒,站稳就要喷人,却发现根本连陈老虎的背影都瞧不见。 他们只能气愤地念叨两句“有辱斯文”也就罢了。 谁成想才刚歇口气,那浑身使不完牛劲的男人又冲了回来,险些将他们挤成肉泥。 士子们七嘴八舌地骂起来,旋即骂声在一声声惊呼中戛然而止,旋即是更激烈的骂声。 就在这般吵吵嚷嚷中,陈砚等人就这般被陈老虎背到了最前面,占据了绝佳的观赏位置。 面对后面士子们的怒火,陈砚等人只能缩着脖子,就连最厚脸皮的鲁策都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 而背着他们过来的陈老虎,此时却兴致勃勃道:“这儿好,一眼就能瞧见那些入帘的官员。” 眼见四周的眼神越发犀利,陈砚赶忙对陈老虎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李景明却点点头:“这儿实在不错。” 众士子目光越发凶悍,陈老虎和李景明却毫无所觉…… 随着呼喊声响起,兵卒先行开路,随后便是一个又一个轿子顺势而来。 “来了!” 士子们精神一震,纷纷探头看过去。 这时候就体现了陈老虎的远见,陈砚们只需一扭头,就能清晰地看到整个队伍。 兵卒直接列了两队进入贡院,面对面站好后,轿子里的官员们陆陆续续出来,顺着兵卒们中间进入贡院。 走在最前面的,就是此次的主考。 陈砚不认识。 紧接着就是副考官、房考官、内监试、内提调等内帘官。 乡试分为内帘和外帘,通俗些讲,内帘官便是出题审卷的官员;外帘官则是负责一切考试事宜。 内外帘官不可交谈,不可接触。 入帘主要就是内帘官进入贡院,在放榜之前,内帘官们不能离开贡院。 眼看那些身穿官袍的官员排队入帘,士子们激动得面红耳赤。 几千名士子的命运就掌握在这些人的手里,内帘官们在士子眼中自是十分风光。 待官员们全部进去,贡院门缓缓关上,那些兵卒转身正对士子们,姿态威严。 到入帘结束,士子们依旧心情激荡,不愿离去。 陈砚心中也颇为激动,只觉必要与内帘官们一般方才不负多年苦读。 不过陈砚并未久留,他还想回去多写两篇文章。 翌日一早,鲁策就带来了消息,此次主考是翰林院的王泽王侍讲,副考官乃是翰林院编修庞诚。 这两人恰恰都在陈砚那剩余的五人名单里。 鲁策和徐彰简直欣喜若狂,就连李景明都带了几分喜气。 他们早已将王泽和庞诚的文章背诵下来,对二人的喜好颇为了解,比如今才去买二人程文集的众士子已是遥遥领先。 乡试第一场定在八月初三,接下来的日子,鲁策和徐彰二人所做文章尽往主副考官喜好上靠。 就连李景明也受了些影响。 陈砚依旧保持自己的风格,不过此时他要养脑力,不宜太过劳累,每日只写五篇文章也就罢了。 八月初九这日,依旧是三更天,陈砚等人便起床,提上早检查多遍的考篮,随着浩浩荡荡的士子队伍往贡院走去。 与小三科相比,乡试的士子年纪要大上不少,竟还有不少白发苍苍的老者。 陈砚身旁的老秀才手上拿着拐杖,胳膊被家人架着往前走。 陈砚与其对视一眼,俱从对方眼中看到惊诧,旋即便各自移开视线,装作若无其事。 几千名士子等在贡院门口,场面可谓十分壮观。 搜身的兵卒们浑身的气势已带了凌冽,搜身时更仔细。 不过众考生都是如此,陈砚经历了好几次,也就习惯了,轮到他时非常自觉地将衣服脱光,披散头发,抹了把眉毛。 检查他的兵卒神情并未有一丝变化,依旧按照流程将其一一检查,伸手将陈砚考篮里的东西逐一察看,确认没东西才起身。 陈砚把东西都收拾好,起身要走,又被搜身兵卒拦住。 那兵卒从怀里掏出一把篦子,在陈砚的两边眉毛上分别梳了下,这才放行。 陈砚想不通眉毛究竟要怎么夹带。 入了贡院,陈砚领到考卷后找到自己的号舍。 一进号舍,陈砚先深深吸气,不臭,不是厕号。 再抬头看屋顶,瓦片周而全,就连号舍里的两块板子都是板板正正。 这让陈砚颇不适应,用布将号舍里里外外都擦干净,还未发觉有一丝异常,陈砚终于接受了一个现实——毫无干扰。 这待遇太好,竟让他颇不适应。 时辰一到,随着云主板被敲响,乡试正式开始。 乡试分为三场,第一场主要考“四书”义三道和“五经”义四道,每篇需三百字左右。 黄昏交卷,若考生未完成,可领烛三根,待烛火燃尽,考生必要离场。 这第一场就需在一日内做七篇文章,于考生而言,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都是莫大的考验。 好在陈砚不怕,他每日都要做七篇文章,哪怕是疲乏至极时,文章也依旧有保障。 陈砚看向第一道题: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 出自《论语·卫灵公》,意思为:孔子说,侍奉君主,要尽职尽责,而后才是领取俸之事。 陈砚一看到此题,心中就想到前世当销售时老板的话:不要老想着公司能给你什么,要多想想你能为公司做什么。 当时陈砚对其嗤之以鼻。 他工作不是为了钱,难道是来做慈善吗? 此乃乡试,他若敢这般写,必是个不中,更有甚者,或会被革除功名。 第110章 筛选 杨夫子也颇为遗憾地摇摇头。 见二人如此,陈砚便也参与其中,看着剩余十六人的名单。 能筛选到这个份上,已是极限了。 不过也不是毫无办法。 选派主考官的是天子,选派主考官时,除了那些避讳外,应该还会有其他考量,譬如朝堂局势。 镇江乡试主考,意味着镇江一科举子尽是其门生。 既要入仕,乡试座师的重要性远非小三科可比。 乡试便是一次壮大主考势力的时机,各个派系会为了一个乡试名额抢破头。 若天子想平衡朝局,那就要综合考虑各方势力,再选派主考。 首辅年近八旬,把控朝堂多年,门生故吏无数, 可惜他现在看不到邸报,不知朝局,只能通过三年前看到的邸报来推测。 以当时的局势,天子是有意削弱相权的。 后来“倒高”风波之下,天子派人不远千里来平兴县训斥高坚。 高坚当初可是高居三品,多年臣子,又是首辅得意门生,天子但凡顾忌其中一项,也不至于如此不留情面。 至于高明远和高修远,那是罪有应得,如何严惩也不为过。 再加之东阳府此前有高家干涉科考,以高家与首辅的师生情,天子应该会避开首辅一派的人。 不过朝局瞬息万变,若按照老眼光来看待,很容易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好在陈砚也并不需要如何推测。 朝堂之上主要有首辅一派与清流一派,他已经把首辅一派的高家得罪个彻底,但凡是首辅一派的人前来,于他都是不利的。 即便真想迎合,也只能迎合清流一派。 陈砚将首辅一派的名字一一划去,也就只剩下五人。 如此一看,清流真是势微,也不怪高坚说他们是一群乌合之众。 一方太过强大,必定影响皇权,若他是天子,必定帮清流对付首辅一派,否则皇帝迟早被架空。 乡试就是壮大清流的好时机,所以如今只剩下五人。 到了此时,是再难削减。 不过只研读五人的程文,已不是什么难事。 陈砚向两位夫子道了谢,去墨竹轩买五人的程文集。 待他离去,杨夫子感慨道:“茂之,阿砚或许真能实现你之宏愿。” 周荣也是有些目瞪口呆,听闻杨夫子的话也是苦笑摇头:“我不过一个文人,阿砚方才是真正的仕。” 此次乡试,李景明、鲁策、徐彰等都要下场,周既白去年过了院试,杨夫子让其此次不急着下场,待到下科再下场才稳当。 陈砚买了书后就带回号舍。 李景明原本是在其他号舍,因一同踢球,几人关系甚笃,恰好高修远离开了府学,号舍留出空床,李景明就搬了进来。 鲁策几乎是窜起来冲到陈砚面前,将书接走,还讨好笑着:“我来我来,你的手是拿笔的,可不是干这些粗活的。” 李景明出言嘲讽:“你要是把这些心思放在读书上,你早就中举了。” 四人中鲁策的年纪最大,今年已经二十有五,连孩子都能满地跑了。 鲁策理直气壮道:“把心思全花在读书上不一定能中举,若花在阿砚身上,就能确保不被府学劝退。” 李景明无力反驳。 每每到了岁试,鲁策就勤快得像是老婆子,必要将号舍里里外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连号舍几人的衣服被褥也都洗了,再围着陈砚转。 既受了鲁策的恩惠,李景明本想指点鲁策一番,哪知鲁策摆摆手,道:“你自己做学问挺好,实在不适合教学生,你还是多帮我跟阿砚说说好话吧。” 李景明就懒得理会他。 “他如今已经算刻苦了,你不知他以前只顾着看话本,根本不知课堂的门往哪边开。” 徐彰适时往鲁策胸口捅了一刀,却也站起身接过一半书。 鲁策不理会两人,又讨好地问陈砚:“过几天就要出发去镇江府了,你买这么些书带着不便利,我帮你带一半。” 陈砚道:“这些书你们也看看,里面有我夫子筛选出的极有可能任此次乡试主考的五位官员的程文。” 号舍为之一静,剩余三人几乎是齐齐抬头看向陈砚,难掩震惊。 他们听到了什么? 主考? 到现在连朝廷都还没任命,陈砚的夫子就筛选出了镇江府乡试的主考? 怎么可能! 陈砚将门一关,把周荣和杨夫子如何筛选,又如何留下这五人的过程一讲,三人彻底懵了。 竟还能这样?! 旋即就是一阵狂喜,恨不能仰天大笑。 他们若是将这五位主考的文章读透,自能知晓几人的喜好,到时就可投其所好,如此就比其他考生强了许多。 四人先将那五位可能得考官文章都圈出来,一篇篇背完,再进行一番讨论。 待做完这些,鲁策和徐彰就开始分别模仿五人的文风做文章。 与两人相反,陈砚和李景明只学了他们的思想,并不改变自己文风。 到了此时,陈砚和李景明二人文风已成熟,贸然改变实在冒险,倒不如倾尽自己所长。 乡试于八月在镇江府贡院举行。 六月底,陈砚等一行人就去了镇江府。 果不其然,客栈均以涨价,客房更是一房难求,就连那农家小院也难找。 好在陈砚此前在镇江府住了些日子,早早就与此前住的客栈掌柜定下了房间。 只是掏银子时,陈砚狠狠肉疼了。 乡试考完,他的钱袋子又要空了。 与他相比,李景明就要窘迫些。 陈砚好歹住的是看得过眼的房间,李景明却要了一间柴房。 徐彰让李景明与他一同住,被李景明推辞了。 鲁策皱眉想要再劝,却被陈砚拦住了。 李景明出身贫寒,只有一股傲气,并不愿接受施舍,他们何必强迫。 七月中的镇江府极热,光坐着就是一身汗。 陈砚写一会儿文章就要去洗把脸,以防汗晕染了墨字。 房外传来阵阵嘈杂,陈砚倒是不甚在意。 乡试之前,士子云集,自是要办各种诗会,行那文雅之事。 这一个月以来,不少士子靠此扬了才名。 既要举办诗会等,士子们总要聚集,食肆、茶肆等,均是他们谈笑风生之地,就连他们这家客栈的大堂,也时常有士子聚集,或吟诗作对,或谈论朝事。 只是今日不同,鲁策和李景明一行三人激动地敲开陈砚的门,道:“主副考官们到了,一会儿就要入帘了!” 第109章 乡试前 何若水与杨夫子对四书都研读得极深,只是某些地方两人的理解有些微差别,陈砚两边都学,再加以思考,就会生出许多新感悟。 陈砚想,若能同时得两位先生的指点,后年的乡试或也能中。 可惜何若水先是考校各地生员,又是请了先生们下乡去各地教孩童们识字,实在忙得很,陈砚根本见不到人。 不过这难不倒陈砚,他可以写信,将自己每日所做文章一同让人送给何若水,请他点评。 每每看到陈砚的文章,何若水都要打个哆嗦。 别人请教他,都是拿一两篇文章来,到了陈砚这儿,每回都是一匣子。 他白天需忙于公务,只得熬夜一篇篇看完,再用朱笔一一批注,刚让人送回没两日,又一匣子来了。 管理一省士子,行教化之责的大宗师竟在讲学时语重心长对众士子道:“刻苦虽好,却也要注意歇息,譬如那平兴县秀才陈砚,每日除在府学读书外,还要做五篇文章,太过刻苦,就是在损耗身子。” 听讲学的士子们疯了。 每日五篇文章? 他们每日坚持做一篇文章就极难了! 此人实在太过刻苦! 于是这陈砚之名就在整个镇江省的士子中传开,只是传开的是刻苦,并非才名。 就有人道:“如此刻苦还未中举,可见他也是以勤补拙。” 若真有才,怎的写了那么些文章,竟没一篇传出来? 这等只知死读书的生员,此生中举都难。 陈砚并不知自己的名字已经被大宗师带着传遍镇江士林,高家在“倒高”风波之后一改往日的嚣张,彻底蛰伏起来,就连高修远也离开了府学。 没了打搅,陈砚便将所有的精力都用在读书上。 每日除了读书,还要写文章,找杨夫子指点,又要看何若水对他文章的批注,再细细琢磨,对文章进行修改。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乡试前一年,陈砚将每日文章从五篇增加到七篇。 起初他连写七篇后,整个人都有些浑浑噩噩。 每到这时,他就会用冷水洗把脸,再出去转转吹吹风,没一会儿就清醒了。 两个月后,他连写七篇文章,只觉得疲乏,并不会有混沌之感,且文章质量有保证。 再过两月,他已经习以为常,与此前写五篇并无太大区别,不过他还是会出去转转,晒晒太阳。 因为他发现一件可怕的事——他比村里同龄人矮! 明明他六岁回陈家湾时,他是陈家湾同龄人里最高的,怎么长着长着就掉了队? 和他同样困扰的还有周既白。 周既白是真正的少年郎,自尊心极强,猛然发现这一事实时,只觉得天都塌了。 赶忙找陈砚,不成想陈砚也在为此事发愁。 杨夫子摸着锃光瓦亮的额头,幸灾乐祸道:“读书做文章都是要耗气血的,你们整日不是在藏书楼就是在上课,亦或待在家中,没补充阳气,如何补气血?” 陈砚痛定思痛,终于决定每日匀出半个时辰去锻炼晒太阳。 为此他特意买了个藤竹编成的球和周既白一同踢。 连踢一个月,两人被晒得黝黑,人也瘦了,精神比之前更好,写文章也更快了些。 最重要的是个头也往上窜了一些,这让陈砚和周既白心中燃起希望,踢球更不惜力,回号舍时都是汗津津的。 鲁策和徐彰见陈砚变化如此之大,也参与其中。 原本鲁策有些虚胖,自踢了球后,人便迅速结实起来,衣衫穿在身上竟也有翩翩之感。 为了省事,四人就在府学附近一块空地上,被李景明无意中发现后,踢球的队伍就加了个李景明,再往后,又多了几个相熟的人。 从夏日踢到冬日,再从冬日踢到夏日。 乡试临近,府学躁动起来,大家也就无心踢球,到了此时都打起十二分精神,日夜苦读。 陈砚反倒放松下来,将课业减半了,剩余时间便整理自己以往写的文章。 这些年,陈砚所做文章已经装满了四个大实木箱子,每篇文章无论是否有批注,都有反复修改的痕迹。 从六岁正式启蒙到今年,他已苦读七年。 从幼童到少年,他读过的每一本书,写的每一篇文章都会成为台阶,供他一步步往上攀爬。 七年来的刻苦勤勉,让他在面对即将来临的乡试时并不惊慌。 陈砚看自己文章之际,杨夫子却紧绷起来,一直在猜测今年乡试的主考会是谁。 乡试一旦中了就是举人,而举人已经可以参与朝廷派官了,这也意味着,一旦中了乡试,就是正式迈入士的阶层了。 生员被称为士,却是士子,一旦中了举,那就是仕途的仕了。 乡试的重要性与小三科不能同日而语。 也因此,士子们各显神通,有找人替考,有收买考官等。 为了公平取仕,朝廷也是出了种种举措,对这些情形严防死守,最要紧的主副考官就要从京城中派出。 杨夫子和周荣日夜忙碌的,就是筛选出此次镇江省的主副考官。 眼看两人累得整个人都颓丧了,陈砚所剩不多的良心终于隐隐作痛,对两人道:“不到主副考官出发来镇江那日,外人是不会知道主副考官为何人的。” 周荣和杨夫子对视一眼,两人目光灼灼,隐隐透着希望:“那可未必。” 两人拿出厚厚一叠纸,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名字,是周荣的字迹。 “可任乡试主考官的官员全在这里,大梁朝规定,凡是乡试主考官,需地区回避、亲属回避。本省官员不可任乡试主考,镇江的官员尽数除去。曾任职于镇江的官员也不可任镇江乡试主考,又可划去一批。近五年内曾在镇江担任过主考的官员也不可再担任,又划去数人……” 周荣每说一项,名字就会被划去一批,到了最后,几百个名字竟只剩下十六个人。 陈砚看得目瞪口呆。 这要查多少书册记载,才能如此清晰将人都排除? 难怪两人累成这样。 杨夫子颇为无奈道:“剩下这十六人,我们实在不知该如何再挑了。” “若能再挑一挑,选出主考官,再多读读他们的文章,可朝他们的喜好靠一靠。” 周荣也颇为可惜。 第108章 拜谢 随着漫画《中庸》的出世,那些原本大受打击的士子们竟一扫颓势,扬起了骄傲的头颅。 不久后传来消息,远在京城的圣人竟派了人赶赴平兴县训斥高坚,剥夺了高修远的童生之名,并将胆敢插手科举之事的高明远捉拿,交由按察使彻查。 李景明当即感动得热泪盈眶,颤抖着声音道:“君父圣明!” 凡是参与其中的士子,无不像是斗胜的公鸡,浑身透着一股战无不胜的锐气与骄傲。 而领着他们向高家开战的九渊先生,威望在此刻达到了一个新高度。 “九渊先生实乃我辈之楷模!” “我每每翻看九渊先生的书都会有所感,以前困惑之处都通了。” “九渊先生有大才!” 倒也有人不屑:“九渊最终不也屈服于高家的权势,以印错来搪塞我等?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 “多少儒学大家的注释不足以给你们解惑,竟还要靠那什么漫画来解惑,难不成你们还在启蒙?” 一旦出现这等话语,必会出现几名自称九渊先生学生的士子与他们争论不休。 更甚至还会请外援。 陈砚就这般被鲁策从藏书楼里拽出来当外援。 用鲁策的话说:“你才思敏捷,必是我们的一大助力。” 陈砚到了方知竟是他的粉丝和黑子互喷现场。 听到竟有士子拿他和那些儒学大家相提并论,就连自认脸皮比城墙厚的陈砚都脸红了。 不敢当,实在不敢当。 果然从古至今,粉丝都是盲目的。 那些他都不好意思听。 因过于羞耻,陈砚在场一言不发,待到离去时,便受了鲁策好一通埋怨。 事已了,陈砚自是要亲自登门对各位帮助过他的大人们道谢。 头一个去的就是按察使司,不过并未见到杨彰。 他也不强求,将《中庸》给了来传话的衙役后就回了府学。 杨彰一直到晚上才翻开那本中庸,当看到按察使为老童生伸张正义时,他面露嫌弃。 这陈砚年纪虽小,却深谙溜须拍马一套。 难不成他以为在书中吹捧按察使一番,就可当他背地里和高坚勾结一事就可揭过去吗? 杨彰将书放下,便起身领着家眷出了门。 今日镇江府有庙会,城中极为热闹,他早与家人约好要出去转转。 待游玩累了,一家子随意找了家食肆边吃边歇息。 不成想隔壁桌的年轻士子竟争吵起来。 细细一听,就发觉是为九渊而吵,其中一士子道:“那老童生抗争多年有何用,还是靠着按察使将贪官严惩,官场本就是官官相护,去何处找这等为民请命的按察使?” 立时就有士子道:“此次我等为民请命,我镇江按察使杨大人就上疏弹劾高家,还严查郑旭等人。若非杨大人,此次高家又如何会得到严惩?可见杨大人就是九渊书中那位按察使大人。” 旁边的士子附和:“杨大人乃是清流,官声一向好,并不与高家同流合污。” “九渊先生定是借此歌颂杨大人。” “既办了好事实事,就该美名传天下。” 杨彰夹了一筷白菘,送进嘴里,细细嚼着,只觉这家食肆饭菜实在好吃,往后可多来。 待回到家,他又钻进书房,将陈砚送的那本《中庸》找了出来,又把那个小故事看了一遍。 末了方才嘀咕:“画得不错,就是这按察使不够俊朗。” 仔细想想,陈砚与高家合作也是为了救他那养父,算得上是孝心感人。 若陈砚当时不顾周荣死活,坚定要与高家斗到底,反倒是无情无义之人。 能在书中画这个按察使,也算陈砚有心了。 此次高家可谓是彻底失了圣眷,高坚作为老臣,却被训斥,两个儿子也都受到重创,高家的遮羞布可谓被彻底揭下来。 高坚回中枢的希望已经彻底破灭了,首辅徐鸿渐也算损失了一得意门生。 清流多年努力,都无法动摇徐门分毫,此次却是让一个毛头小子给砍下了枝叶,果然还是年轻的刀锋利。 如此一想,杨彰心中的气也就消了一半。 …… 与连面都没见着的杨彰相比,王申就颇为热情,一番寒暄之后,拿出了做好的柔软的卫生纸给陈砚看。 纸张倒是柔软,只是有些粗糙,陈砚又帮着改进了一番,这才建议道:“既要卖给贵人们,除了纸张柔软,总还要精致些,譬如纸张上印些花纹。” 王申思忖着道:“想印花就要用到颜料,颜料可不便宜。到时若卖不出去,便亏大了。” 陈砚道:“贵人见的好东西多了,若不多花些心思,未必能打动他们。” 王申拿出来的卫生纸的纸张呈现黄褐色,质地倒是颇为柔软,只是并不抢眼。 既然想要赚望族的钱,那就要投其所好。 “印花也不必颜料,可用暗花。让书坊的工匠帮忙雕刻一些花纹的木板,再随意找个将将木板置于纸张上,用棒槌敲打,纸张上就会有印花。” 王申对这方面并不精通,就将此事托付给陈砚。 陈砚花了梅兰竹菊,转手给了墨竹轩,待木板雕刻好,陈砚当着王申的面将木板上的花敲打在卫生纸上,这就形成了暗纹。 如此一来,就显得极为精致。 王申大喜:“此物必能大卖!” 自从用了这卫生纸,他上茅房便舒爽多了,再让他用回木棍,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 王申作为一府之尊,不能亲自去售卖此物,他就想着将此生意托付给东阳府的商贾。 至于后续如何操作,陈砚就不管了。 他还有最后一人要拜访——何若水。 陈砚到何府时,何若水拿着陈砚画的《中庸》在等陈砚。 “你的漫画书我看了,画得不错,只是有些地方领悟还不够透彻。” 陈砚一凌,当即行了学生礼请教。 何若水也不藏私,将几处他觉得释义不够好之处一一点拨,陈砚宛如醍醐灌顶。 “你这虽为四书启蒙,却也是对四书注释。能做注释者,均是儒学大家,所做要严谨,否则便是误导了千千万万蒙童。” 人家都递杆子过来了,陈砚自是顺杆往上爬。 接下来他府学也不去了,只管往何若水面前跑。 连着半个月,何若水两边脸颊迅速凹陷下去,整个人都干瘪了,以至于一看到陈砚就怕,干脆去别处考校生员了。 对此,陈砚深感遗憾。 只半个月他就觉得自己受益匪浅,若能跟着何若水多学些时日,他必定能更进一步。 第107章 九渊先生真乃神人! 陈砚胸口仿佛被什么填进去,胀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深深吸了口气,再重重吐出,声音却多了几分暗哑:“太早了,我不过一个秀才,既白也不过一个童生,能不能入官场,实在是难料之事,何须牺牲爹的前程。” 闻言,周荣哈哈大笑,笑得胸腔震动,两只大手分别压在两个儿子的肩膀上:“我和杨夫子都认定你们二人将来必定金榜题名,前途无量,必远胜于我!” 他眼底仿佛有火在烧,渐渐火热起来:“我虽退下了,却想将抱负托付于你们,望你们将来能不负一身官服,为天下百姓多做实事。百姓所求,不过一日三餐,顿顿吃饱,想要办成却是难如登天,你们二人必要携手,相互扶持,在那只知党争,为己谋利的官场给百姓们蹚出一条生路!” 夏日清凉的风从窗外钻进来,将父子三人的衣衫吹得四处飘动,却吹不散赤子的炙热…… 翌日一早,周荣就离开了。 陈砚将那幅秋收图从箱子里翻找出来,挂在床对面的墙上,躺在床上,只需一睁眼就能瞧见。 这般日日看着,陈砚便更紧迫,连走路都是急匆匆,仿若带了风。 进入藏书楼,凡是经史子集,必要拿来看一看。 他并未发觉有人已经观察了他好几日。 李景明见他一本接一本地翻,仿若囫囵吞枣,终究还是板着脸来到了陈砚的面前。 “书要背下才叫背完,你看得如此快,往后要用时是想不起来的。” 陈砚抬眼看去,就见李景明一如既往板着脸,整个人却带了些颓丧。 既是好心来提醒他,陈砚自是好言回应:“我记性好,看过就记下了。” 李景明板着脸道:“我自认与你有几分交情,你何须如此搪塞于我。” 陈砚:“……” 他怎么不知自己与李景明还有交情? “你资质极好,才学过人,更该好生珍惜,不可糟践了。” 李景明年纪不大,说起话来却是一副老学究的样,仿佛是长辈在规劝晚辈。 这等人一旦认定了道理,便十分固执,陈砚也不与他争辩,将手中正看着的书递给李景明,让他考自己。 李景明随意翻找了几句,陈砚不假思索就可背出后一句。 李景明从一开始的不服气,变成震惊。 竟真的都背了下来。 “你是如何办到的?” 陈砚颇为无辜道:“都看过一遍了,难道还记不住吗?” 见李景明神情僵硬中又带着尴尬与难以置信,陈砚心情大好,又故作惊讶地问李景明:“难不成你竟办不到?” 李景明脸颊抽搐了下,终于还是开口:“我天资不如你。” 他一向自诩记性好,文章读个三四遍就能记住,今日与陈砚一比,差得就远了。 陈砚颇为同情地看着他,不甚走心地安慰道:“正所谓勤能补拙,你多多努力,不会比旁人差。” 李景明脸色青了白,白了绿,绿了又红。 短短片刻,竟显得五彩斑斓。 陈砚所剩不多的良心让他终于停止了对李景明的打压,接过书继续看,也不管李景明是否站在旁边。 待他将手中的书看完,耳边响起李景明的声音:“我在按察使司衙门口看见你了。” 陈砚有些诧异,再一想,以李景明眼底揉不得沙子的性格,遇到高家这等猖狂,去衙门口请命乃是情理之中。 “高家全身而退,你甘心吗?” 陈砚心想说自己早有心理准备,并没有什么不甘心。不过对上李景明眼底的不甘,陈砚就将话咽了回去。 “我等所做皆为无用功,高家只需以权相压,轻易就可让墨竹轩低头。什么雕错版,实在可笑!” 李景明面上尽是不忿。 士子满腔赤忱,为民请命,最终却草率收场,自是大受打击。 陈砚问道:“你可曾看九渊的新作?” 李景明不明所以:“未曾。” “你可去墨竹轩买本来看看,他的新作会解答你心中疑惑。” 陈砚一改此前对李景明的态度,此刻多了几分真诚。 天色渐晚,李景明放下手中的书,揉揉酸涩的眼,看了眼仍旧捧着书卷的陈砚,顶着夕阳走出府学,走近了墨竹轩。 沿街不少铺子已关了门,墨竹轩仍旧是人满为患。 李景明挤到柜台前,对伙计拱手,客气问道:“请问可有九渊先生的新作?” 那伙计带着得体的笑道:“新作每日只卖一百本,今日的已被抢空,若您想要,明日可早些过来。” 李景明心中不免失落。 他早就知九渊先生的书极难买,更遑论是新作。 只是心中抱着一丝侥幸,总想来试试。 既没有,也只能明日再来。 翌日一早,李景明又来到墨竹轩,又被告知已售完。 李景明便越来越早,以至于天不亮他就过来。 彼时墨竹轩还未开门,门口就已挤了长长的队伍。 李景明发了狠,前一天傍晚就拿着被褥到墨竹轩门口,却见带着被褥的人也排了老远的队。 李景明:“……” 这些人怎如此清闲,不用读书,不用谋营生么? 待李景明买到书已是八月了,他将书护在怀里急匆匆归了号舍。 彼时舍友皆已睡下,他捧着油灯到号舍外,就着月光与被风吹得摇曳的灯火翻开了那厚厚的一本书。 单单是这本书就花费了他一两五钱银子,抵得上他家半年的积蓄。 若是以往,他是舍不得买下的,只会等着府学中有了再行翻看。 当年的漫画《论语》、《孟子》乃至大学,都是在府学中看的,可此次他等不及了。 这半年,他一直被此事折磨,仿若自己所做一切皆是无用之功。 陈砚说此书有他想要的答案,他今夜就要找到。 李景明耐下性子,一页一页翻看。 他虽早已熟读《中庸》,看这漫画仍旧会有所感悟,有些以往不通的地方,此刻也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以前他看另外三本漫画书时也有此感,总觉不比那些名家对四书的注释差。 看得多了,李景明对九渊先生越发敬仰。 正因此,在看完《大学》后,他对高家愤慨至极,不惜日日前往按察使司衙门口静坐,以表心意。 也因此,当得知墨竹轩那番说词,他满腔热血就仿佛被凉水浇灭,冷彻心扉。 终于,他翻到了一名老童生为了百姓出头,一步步往上告当地县令的故事。老童生自是斗不过百里侯,最终冻毙于风雪中。 可百姓们为其立碑,美名远扬,竟传到按察使大人耳中,按察使大人派人去查,县令的种种恶行便再瞒不住,最终被吵架问斩。 在百姓的叫好声中,按察使大人亲自前往祭拜老童生,并道:“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 国家清平时不改变志向,国家政治黑暗时,宁死不变操守,是真强。 此故事在整本书中并不精彩,却让李景明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 仿佛是九渊先生在以前宽慰他们这些士子,即便明知会失败,也要坚定去做,这才是道义。 李景明仰头,看着天上皎洁的月,听着四周传来的虫鸣鸟叫,他喟叹:“九渊先生真乃神人!学生受教!” 第106章 周荣归乡 有人怀疑墨竹轩被高家欺压,方才行此举,只是墨竹轩不认,他们也只能私下议论一番,并不能掀起什么风浪。 渐渐地,“倒高”之声小了,剩下的就是高家的事了。 陈砚对孟永长这等自损名誉之事很是感激,当即动手画《中庸》。 一个月后,孟永长捧着新画,简直是热泪盈眶:“只要有九渊在,我们墨竹轩即便名声受损也不怕。” 就算那些士子对墨竹轩不满,只要有漫画书在,就会有源源不断的人来买。 陈砚朝他拱手:“你不入官场,实在可惜。” 孟永长年纪虽小,眼光实在独到,又懂得取舍,此次的解决之法与高家救周荣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高明远是想不出这等法子的,怕是出自高坚之手。 而孟永长才不过十四,还未成丁,可见其天资惊人。 “我平生最喜欢的就是打算盘的声音,至于那些圣人言,听之便昏昏欲睡。” 孟永长连连摆手,因动作过大,脸上的肉随之颤动,肚子也跟着抖了抖,仿佛浑身都在拒绝。 他想得明白,这世间的聪明人全在读书,在官场。 一旦他走科举,那就是与天下聪明人争,他必会被踩成泥。 要是换成商场,那他这点小聪明就能混得风生水起。 至于改换门楣之事,就交给家中其他人去努力吧,孟家又不是只他一个男丁。 两人闲谈一刻钟后,陈砚就坐上陈老虎的牛车赶回府学。 既然事了了,他也该继续苦读了。 陈砚本以为自己在府学缺课多日,必要受些严惩,谁知回来一看,课堂上的桌椅空了一多半。 一问之下才知许多人不上课也去衙门口枯坐,以申正义,教谕们根本不管。 陈砚便是大大松了口气,再次埋首藏书楼。 一入书室,陈砚就如鱼儿入了海,必要等到守书人来赶他了,方才恋恋不舍地借本书回去。 那守书人早上再来时,陈砚就已经守在门口,还会带些包子馒头给守书人。 也正因此,守书人一日比一日来得早,到号楼实在熬不住,就破例让陈砚晚上多借一本书走,如此便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只有杨夫子不好。 最近要抄的书越发多了,加之周既白自觉落下功课,愈发刻苦,杨夫子就要多花些心力给其讲课。 而陈砚读书越多,文章也越发有神,杨夫子便不能如以前那般随意对之。 杨夫子疲于奔命之际,周荣归乡了。 周荣一到东阳府,就找到了杨夫子的住处,好友相聚,自是要去酒楼摆一桌。 接风宴上,杨夫子连道可惜:“茂之该大展宏图才是。” 周荣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时也,势也。” 笑容里多了些释怀:“此次能保住一条命已是万幸,哪里还敢奢求太多。” 在鬼门关走了一圈,曾经的意气风发尽数敛去,整个人仿若洗尽铅华。 杨夫子朝着周荣举杯,话已不必多说,都在酒里。 此次周荣和杨夫子只喝了微醺就停下,由陈砚和周既白搀扶着,坐上陈老虎的牛车回了杨夫子租的小院。 如今陈老虎已被族里派着日夜跟随陈砚,为此,族里每月给陈老虎发四百文当工钱。 陈得福知晓此事时,还特意找到陈得寿,让陈青闱代替陈老虎来照顾陈砚。 “一个月四百个大钱,都快赶上我的工钱了,咱何必便宜了外人,堂兄弟总比族人亲吧。” 陈青闱虽读了书,然想在县城找个账房的活儿也不是容易的事。 县城一共也就这么些人家,账房又是管着账本银钱,主家多要用自己熟悉信任的人,便是老账房退了,也多会用老账房的子孙。 至于其他读书识字的活儿,也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根本挤不进去。 陈得福已经为陈青闱找了一年多的活了,也没找到合适的。 如今有这么挣钱的营生,他自是不愿放弃。 陈得寿却是双手一摊,满脸为难:“陈老虎是族里派给阿砚的,要不你让青闱跟陈老虎打一架,若是赢了,想来族长也是愿意换成青闱的。” 陈得福被气笑了:“你怎么不让他们两比写字做文章?” 整个陈家湾……不,十里八乡有几个人能跟陈老虎比打架? 陈得寿更为难:“阿砚自个儿就会写文章,用不着青闱替他写,阿砚缺的是能替他打架挡刀子的人。” 陈得福就这般被气走了,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跟陈得寿往来。 得知这些事时,陈砚就拿出了一百两银子,让陈得寿在村里建新屋子。 如今陈家湾的青壮们都在热火朝天地给陈得寿盖青砖大瓦房。 牛车进了小院,陈老虎就将杨夫子扶着进了屋,陈砚和周既白将周荣扶进了他们的屋子。 为了省钱,杨夫子租的屋子并不大,只三间房,原本一人一间,因陈老虎来了,要匀给他一间房。再加上杨夫子抄的书越来越多,总要找个地方放好,于是周既白搬去和陈砚同住,原本属于周既白的屋子被一分为二,一半放书,一半给陈老虎住。 父子三人经此大难,便想叙一叙,就都挤在一张床上。 周荣并未多说他在牢狱中的事,只细细问起两个孩子的经历,待听完,长长叹息一声:“苦了你们了。” 他在狱中时,尚且惶恐不安,更遑论堪堪十岁的既白。 陈砚虽未入狱,却是直面高家,其中凶险自不必说。 “都是爹无能,连累了你们。” 周既白多日压抑的情绪,被周荣两句话就给勾了起来,他眼眶发红,却咬着牙道:“是高家设计陷害爹。” 到底是少年,恨意并不能很好的隐藏。 陈砚就淡然许多:“虽看着倒高声小了许多,那些言官必不会轻易放过高家,此次高家就算能保全下来,也必要脱层皮,可惜无法给高家致命一击。” 周荣道:“我们能全身而退已是万幸,短期内高家该不会再出手。” 陈砚默然。 高家再出手,必定是直接冲着他来的杀招了。 不过他并不想在此话题上多说,便问起周荣:“既已证实爹乃是被奸人诬告,爹就该官复原职,又何必辞官归乡?” 周既白也打起精神看向周荣。 这也是他的疑惑。 一切都过去了,爹还有满腔抱负未施展,为何要辞官? 难不成爹被吓到了? 周既白就想如何安慰周荣时,就听周荣道:“圣上已下令将我流放,我却是被冤枉的,岂不是圣上错了?” 周荣目光移到窗外。 透过开着的窗,能清晰看到月光下被风吹得左摇右摆的枝叶,幽幽道:“天子怎么会有错,天子又怎么能有错。我就是那根扎进圣人心口的刺,日日损天威。不止我得不到重用,你们将来入官场,也必会被我牵连,此生无法升迁。” 周荣再将目光移到两个儿子身上,眼中已满是慈爱:“老的终究要为小的让路。” 第105章 救出 踏出茶肆时,日头已经西斜,寒风一吹,将身上的汗吹凉,冷得陈砚一个哆嗦。 到了此时,他才发觉自己的里衣竟湿透了。 陈砚不由对自己多了几分嫌弃,竟被高坚吓成这样。 真够怂的。 转念一想,高坚好歹任过三品大员,官威并不是常人可比。 何况还抬出了首辅,他一个小小的廪生就算心生惧意,那也情有可原。 陈砚自我开导一番后,心下豁达。 不待他多想,又是一阵寒风吹来,让他冻得赶忙裹紧衣衫回客栈泡了个热水澡。 将高坚找他的事与杨夫子说后,杨夫子便常常往外跑。 待到二月初,杨夫子回来时满脸笑意:“茂之没事了!” 陈砚赶忙放下书稿,听杨夫子将打探的消息告知他。 那举报周荣的于兴为被查出赌博成性,为谋得周荣的钱财,刻意诬告周荣。后因放印子钱的那群人找上于兴为,众人方才知晓事情原委。 那于兴为也不知是为了躲避讨债,还是怕了被同乡指责,亲自去了顺天府报案。 得知事情原委,陈砚感慨:“高老爷果然好手段,轻易就让我爹脱身了。” 不过是牺牲一个依附于高家的落第举子,就将此事办成。 看来高明远推家中管事出来挡刀,是跟他爹学的,只是没有他爹那般炉火纯青。 “高家如此行事,衰落也是必然。” 杨夫子颇为不喜道。 陈砚道:“这就是高老爷的魄力与狠辣,与他相比,学生实在稚嫩,也过于书生气。” 杨夫子笑道:“你虽有书生气,行事却有章法,此次多亏了你,方才可救出茂之,不必妄自菲薄。” 他那些至交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也都束手无策,陈砚能破局属实不易。 既然于兴为认罪了,周荣自是要被放出来,陈砚就决定回东阳府接姜氏和茂之。 临走前,陈砚再次去拜访了杨彰。 此次杨彰有些冷淡。 陈砚想,杨彰必定是知道他和高坚在茶肆会面的事。 这镇江府本就在杨彰的管辖之下,这种事定然瞒不过他。 为了救周荣,他不得不与高家合作,即便真因此得罪杨彰,也是无奈。 陈砚终于明白何为四面楚歌,往后的科考之路必定更不好走。 待杨彰端起茶杯时,陈砚就知道自己该走了。 起身朝着杨彰行一学生礼,这才转身退出去。 陈砚和杨夫子是坐牛车到府衙大牢门口接的姜氏和周既白。 姜氏和周既白被关多日,猛一见到阳光,竟觉得刺眼,赶忙去躲。 陈砚也就不耽搁,径直将人带走。 周家宅院早被霍霍没了,宅院要好好收拾一番才能住,陈砚干脆将两人带回陈家。 柳氏一进屋就去看周既白的腿,腿已经好了,却留下了不少疤,柳氏心疼得直抹泪。 那些人怎么忍心对个孩子下死手? 周既白便安慰道:“已经好了。” 他不说还好,这一开口,柳氏就哭成了泪人。 还是陈砚提起两人没吃没喝,柳氏才抹干泪去了厨房。 等两人各自用艾草泡了澡,换下脏衣服,又吃了顿热乎饭,睡了一整晚,第二日两人就好多了。 这时候周家已经收拾出来,陈砚将两人送了回去。 当看到空空荡荡的屋子时,姜氏还退出去看了看,确定是自己家后,才感叹:“这可真是家徒四壁了。” 就剩几面墙了。 周既白庆幸:“还好书都送给阿砚了。” 不然也要被糟蹋了。 可惜他那些记录陈砚话语的小册子没了,这叫他以后如何时常温故知新? 陈砚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放心,我话多,你很快就能将那些丢失的册子再记回来。” 周既白两眼放光,已坐不住,当即就要陈砚拿来笔墨,将自己记得的一一默写下来。 这其中就有陈砚在牢里与他说的那些话。 边记,他也边和陈砚说在牢里的事。 自陈砚送给他们钱后,周既白就按照陈砚的吩咐将狱卒们上上下下都打点了一番。 从那以后,他就没再受刑,狱卒还请了大夫来给他治腿。 说起腿,周既白心有余悸:“大夫说幸亏治疗得及时,否则我就要瘸了。” 若真瘸了,人就彻底废了,更不可能考科举。 陈砚道:“要多谢王知府的照拂。” 能停下行刑审问的,只能是官。 若上头下了行刑的令,狱卒们就算收了周既白的钱,也只能在刑罚时减些力道,是不能抗命不刑罚的。 看来他的方子起了作用。 接下来也该完成对高家的承诺。 其实陈砚的办法很简单,牺牲掉九渊这个笔名,将此事与高家摘干净。 孟永长知道陈砚的决定后,抱着陈砚的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九渊就是我的命,我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往这个笔名上泼脏水!” 陈砚:“不是泼脏水,只是澄清此高家并非彼高家。” “那也不行,九渊容不得有一丝污点!” 孟永长拒绝后又道:“不就是找个替罪羊吗,我会,此事就交给我了。” 陈砚本是不愿意,可他那胖脸上写满了真诚,让陈砚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当天孟永长就让人重新雕刻,将高家换成乔家,再重新印刷,便宜出售。 待到其他小童买到新书,与第一批买到的书不同,两边的学童便吵了起来,谁都觉得自己买的是真的,对方买的是盗印。 墨竹轩打击盗印,凡举报成功者就有十两的奖赏。 如此高额奖赏,自是引得不少人以此牟利,那些反派姓高的书纷纷被举报,墨竹轩尽数要收回来。 此举自是引得许多人不满。 大多数人都是从各地墨竹轩买的书,怎的就成盗印书了? 不少人就要与墨竹轩闹起来。 此事可谓愈演愈烈,众人是议论纷纷,墨竹轩一时被推到风口浪尖。 眼看墨竹轩的名誉要受损,事情也越闹越大,墨竹轩少东家孟永长露面,亲自与大家赔罪,说是镇江墨竹轩的工匠师父雕版错了,闹出大乌龙。 又承诺,凡是错版都可拿到墨竹轩来免费换正版。 此事一出,那些围着各衙门的士子们傻眼了。 竟然是印错了,那他们此举岂不是可笑? 第104章 交易 陈砚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动的声音,身体里好像有一团热气沿着血液窜向全身,将汗尽数逼出毛孔。 原来这就是害怕。 陈砚并未与之前一样直视高坚的双眼,而是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尖。 自他考上秀才,柳氏再不给他穿带有补丁的衣服鞋子。 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衣服鞋子想要穿得合身,必要时常换。 脚下这双鞋子就是柳氏冬月做好的,只穿了两个多月,右脚大拇指的地方已经有了磨损。 若他回了村,他娘怕是又要准备给他做新鞋子了。 想到柳氏,陈砚一顿,脑中又想起卢氏,想起陈得寿,想起族长,想起那些要为了他而抽生死签的族人…… 还想起了如今沉默寡言的陈青闱。 陈砚仰头,与高坚四目相对。 高坚的眼神,就仿佛在静静欣赏一只奋力挣扎,最终还是会屈服的蝼蚁。 陈砚再看向高坚身后的高明远,就见高明远脸上毫不收敛的讥诮。 陈砚收回视线,问陈老虎:“你怕吗?” “怕什么,就这么几个人指定拦不住我。” 陈老虎一双虎目在六名护卫身上游移,满心都在琢磨先干谁才能带着陈砚逃出去。 见他没听明白,陈砚又问了句:“怕首辅吗?” “首辅是干什么的?” “最大的官。” “哪个官对咱来说不是大官?咱老百姓能不怕官吗?” 陈老虎浑不在意地回了句。 一旁的高明远当即嗤笑一声,嘲弄的目光落在陈砚身上。 陈砚一顿,旋即缓缓笑了出来,那笑容里是少年人不可阻挡的锐气:“说得好!” 县太爷、王知府、杨彰乃至眼前的高坚,哪个对他来说不是高高在上的存在?哪个手中的权力不能置他于死地? 于他而言,哪个官他能惹得起,是不是首辅还重要吗? 他唯一的武器就是手中的画笔,一旦丢了武器投降,那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他退了,高家就会放过他? 周荣虽承恩于高家,后来险些替高家死,恩还完后从高家离开,高家不仅不能周荣他好聚好散,还设局将周荣陷入绝境。 他可是实实在在跟高家多次对上,高家又怎会放过他。 手中有武器,便是再艰难也尚可一战。一旦他屈服于权势,不只救不出周家三口,还会给他、他爹娘以及整个陈族带来灭顶之灾。 陈族已举全族之力来赌他的前程,他必不能让陈族赌输! 陈砚再次直直对上高坚的双眼,眼中已毫无惧色。 瞧见他如此变化,高坚有了不好的预感,正要再开口,就听少年意气道:“周荣一日未救出,高家一日不宁!” 高坚脸色一沉,刚刚的志在必得荡然无存。 “陈砚你真要得罪首辅大人?” 高明远简直怒不可遏。 陈砚嗤笑一声:“若首辅大人如此重视你高家,高老爷早该归京了,高家此次风波也该平息了,何必在此与我一小小生员交谈。” 意有所指地瞥了眼高坚 ,就见高坚已有些控制不住怒气。 曾身居高位的高坚出现他面前的那一刻,高家就已经输了。 “若真如你们所言,高大人乃是首辅大人信重的弟子,我要是将你们高家扳倒,岂不是大大削弱了首辅大人的权势?如今四处倒高,首辅大人愿意来惹一身腥?” 高坚双眼微眯:“少年人总以为自己才华横溢,必能闯出一番天地,殊不知自古有才者比比皆是,又有几人能身居高位?官场之上,才能最不值一提。” 曹子建才高八斗又如何?照样被逼做七步诗保命。 李太白才铄古今,一辈子也无法如愿入仕。 翻开唐诗宋词,多少千古名篇写的都是壮志难酬。 不过一个小小生员,画了几本书,竟以为能对上首辅。 “孟家不过小小商贾之家,轻易便可灭之,到时你那九渊又能如何发书?你又有何依仗?” 陈砚静待他说完,方才再次开口:“我依仗的乃是世间公理,是大梁律法,与之相比,高老爷以为高家重几两?” 高家值不值得首辅大人为之与天下士子作对。 高坚神情僵了下。 高明远却怒了:“待风头过去,必要你等付出代价!” 原以为他爹亲自出马,陈砚必会乖乖就范,不成想他竟连首辅都不放在眼里,实在猖狂! 最大的依仗在陈砚面前都无效,高明远如何能不急躁。 陈砚瞥向他:“你高家必看不到那一日。” 高明远被堵得胸口剧烈起伏,只得咬牙切齿:“到时你也要陪葬!” 陈砚再次缓缓笑了起来:“等你高家倒了,我下场越惨,在这世间的名声就会越大,清流是不会放过任何能削弱甚至扳倒首辅的机会。到时我陈砚的名号,就会与首辅牢牢绑在一起,待首辅倒台之日,就是我陈砚名垂青史之时!” 想要在与高家这等庞然大物的相斗中获胜,必要拼命。 一旦有一丝胆怯,高家就会扑上来,将他与他身边的所有人撕咬得连渣都不剩。 他赌的,就是高家这等望族不敢和他鱼死网破。 高明远瞳孔猛缩,脸上尽是惊骇。 陈砚并不将过多精力放在他身上,而是与高坚对峙。 屋子里静谧无声,气氛沉重,陈老虎竟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虽听不懂,却知道这是陈砚在和高坚对抗。 陈老虎往陈砚身边又靠近了些,以削弱高坚的气势。 不知过了多久,高坚终于对陈砚开口:“你很不错。” 明明是夸赞,却透着一股厌恶。 陈砚道:“你并非第一个如此夸赞我的人。” 高坚轻轻阖上双眼,再次睁开,敛去眼底的精光:“我可以答应救周荣,你又如何能让高家全身而退?” “此次你高家必不能全身而退。” 高坚轻“哦”一声:“这么说,你是不愿与我高家做这笔交易了。” 话已是杀气腾腾。 就连陈老虎都觉得后脊发凉。 陈砚道:“只能消减影响,剩下的需你高家自行运作。以高老爷与首辅的关系,想来此事并不难。不过你们要快些,一旦周荣被流放,这笔交易可就不作数了。” 高坚抬手制止高明远再次开口,而是道:“此事就这般定了。” 第103章 仗势 想用喝茶来展现自家底蕴,以此来压制他? 那高坚对他还不够了解,他这个人向来是睚眦必报,谁敢笑他,他就能打谁的脸。 果然他话一出,屋子里众人的神情就僵住了。 高明远更是笑容一点点敛去,倒是高坚依旧笑意不减:“如今老儿归乡,自是有闲暇钻研此事,陈相公若愿意,可与老儿多多饮茶。” 陈砚也笑了:“高老爷已是功成名就,可安心守在家中饮茶,小子尚且年轻,终究是想奔一奔前程,每日读书就要花费大量精力,怕是不能与高老爷行如此雅事。” 五十多岁的侍郎年纪并不算大,再使把力气,是有可能入阁的。 便是不能入阁,也可再往尚书之位奔一奔。 高坚却赋闲在家,如何能甘心? 陈砚这就是拿一把刀子往高坚心口戳,便是如高坚这般老狐狸眼底也是闪过一抹怒气。 像高坚这种老狐狸,一辈子玩的就是弯弯绕绕,陈砚这种愣头青跟他打太极是打不过的。 倒不如直接了当:“小子并不懂茶道,就不在此打搅高老爷的雅兴了。” 站起身,朝着高坚拱手,转身大步朝着门口走去。 快要走到门口时,高家的护卫却抬手挡住陈砚的去路。 陈老虎浑身紧绷,对上那两名护卫怒喝一声:“你们作甚?!” 那两名护卫置若罔闻。 陈砚压下陈老虎要抬起来的手,回过头,目光落在高坚的脸上,冷笑一声:“看来高家脚下的火烧得不够旺,高老爷想再添把火。” 此处乃是茶肆,他只需喊一嗓子,外面的人就能听到。 而不远处就是按察使司,士子们还围坐在衙门口。 高明远再遏制不住自己的怒火,脸色阴沉道:“陈砚你莫要忘了,你那养母和异姓兄弟周既白还在牢里,我劝你莫要太嚣张!” 流言刚传出时,高家便去查了“九渊”为何人。 当得知是陈砚时,如今高家的困境也就明了了。 不过陈砚是九渊这件事还是让高明远大吃一惊,他是万万没料到陈砚竟还有如此能力。 高家也试图想压下此事,奈何等他们动手时书册早已散播出去,便是想压也压不住。 到底还是他小看了陈砚。 威胁他? 陈砚略显稚嫩的脸上多了一抹狞笑:“你大可试试,看是高家先倒下,还是他们先出事。” 便是定案了,也要交由按察使司复核,如今已是大优局面,杨彰又怎会如高家的愿? 再者,高家在风口浪尖上,再对姜氏和周既白动手,只会更加坐实他们以势压人,必会引起士子们更强烈的口诛笔伐。 高明远作为高家的当家人,自是能想到这些。 正因如此,才有了今日的会面。 只是陈砚如此嚣张,他实在难忍,刚要起身,就被高坚一个眼神制止,只能坐下。 与盛怒的高明远不同,高坚显得极淡然,是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淡然。 高坚缓缓道:“你既愿意见我,必不会想你养母与兄弟出事,真闹得鱼死网破,于你我都无异处。” 陈砚比高坚更从容:“高老爷错了,我对高家出手,就是向清流们投诚。你们高家越惨,我在清流与士子中的地位就越高,将来的仕途也比现在更好走。” 高坚深深看了他一会儿,方才道:“你要以你养父母与兄弟的命当垫脚石?” “一切看高家如何选。” 陈砚不置可否。 “高家可以将你养母与兄弟救出。” 高坚已知那些弯弯绕绕对陈砚无用,也就开门见山。 自他踏入官场,便知话要说一半藏一半,不可轻易亮出自己的底牌,更不可挖坑给自己跳。 可面对陈砚,他以往的那些手段与话术全都失效了,颇有些不适。 陈砚目光直直盯上高坚,毫无畏惧:“不够,我要周荣全身而退。” “怎么可能?!”高明远几乎是瞬间站起身:“废太子已成京中禁忌,周荣涉及其中,碰之者死,如何救?” 陈砚道:“这是你们该考虑的,与我何干。” 他都已经跟高家对上了,难不成还要考虑会不会为难高家? 高明远怒道:“你可知周荣已被下令流放,不日就要启程了?我们高家最多帮你救出周荣的妻儿。” 陈砚心颤了下。 他的动作还是慢了些。 既已如此紧急了,他就更不能再拖延。 “京中如何不是我能左右,我只知周荣若不能安然无恙,我就将高家放到烈火上烤,直到将整个高家燃烧殆尽!” 高明远脸色剧变,放在桌子上的手竟在微微颤抖。 陈砚目光再次落到高坚身上:“想必会有很多人愿意帮我。” 高坚平静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竟能想出如此破局之法。不过你终究眼界窄,竟以为那些清流能护住你。知道那些人为何盯着我高家不放吗?因我恩师乃是当朝首辅。” 眼皮一抬,浑身便散发出一股强大的气势。 “所谓清流,不过一群乌合之众联合起来在我恩师手下苟延残喘!” 当朝首辅,位极人臣,于陈砚而言是不可逾越的高山。 “你还要与我高家斗下去吗?” 高坚明明是坐在椅子上,却压得陈砚有些喘不过气来。 陈砚虽看过邸报,知高家乃是首辅派系,却没想到高坚乃是当朝首辅的学生。 派系与师生是完全不能比的。 如此一来,对付高家,无异于彻底得罪首辅。 当朝首辅,连他的名字都不需知道就可轻易置他于死地。 难怪高家在中枢已没官员,贵为三品的按察使杨彰还是轻易不敢朝高家动手。 陈砚手心沁出一层汗,湿哒哒的极难受。 高坚终于起身,踱步到门口,站在陈砚面前,那高大的阴影直接将陈砚整个人笼罩起来,让陈砚有些喘不过气来。 “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心计,实在难得,假以时日,这朝中必能有你一席之地,何必在此折了前程?能以生员之身救出周既白母子,已是极了不起,若太贪心,怕是一头都得不到。” “高家素来重视人才,你与高家也算不打不相识,何不握手言和,各取所需?” 第102章 高坚有请 陈砚最近多了个爱好,那就是在读书疲倦之时前往按察使司门口,与其他士子一同静坐。 偶尔能瞧见按察使杨彰出来规劝士子们,不过这杨彰脸上并无忧愁,反倒是满面春风,比陈砚初次见他时要年轻个四五岁。 果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正月二十九这日,陈砚顶着寒风要出客栈时,一个小厮打扮的人便迎了上来。 “陈公子,我家老爷有请。” 陈老虎上下打量那人时,自己已将陈砚挡在身后,开口便是:“你家老爷是谁?” 那小厮道:“去见了就知。” 陈老虎一双虎目更警惕,低头悄声对陈砚道:“阿砚,这人连名都见不得人,我看咱就不去见了吧?” 他虽憨却不傻,他们在镇江府并没有什么熟人,谁知是不是坏人想谋害他们? 陈砚点点头:“此言甚是在理,我们走罢。” 绕过那小厮就走,陈老虎赶忙跟上。 那小厮傻眼了。 以他的穿着,主家定是非富即贵,旁人听闻都会跟他走,这陈砚竟不理会他? 眼见两人越走越远,小厮也顾不得端架子,赶忙冲过去拦在陈砚二人面前道:“我家老爷乃是丁忧归乡的高大人,今日特意差小的来请陈相公前往一叙。” 陈砚这才颔首。 既要请他就该拿出该有的姿态,而不是还和以前一般高高在上,连家门都不报就想让他跟着走。 “高老爷相邀,那晚生就在前面的茶肆等他。” 陈砚抬手就指向不远处一家铺子。 高家小厮一惊,赶忙道:“陈相公与小的走就是了,不用去茶肆。” 陈砚嗤笑一声,抬腿就往茶肆走去。 高家人一开口他就跟着去了,气势岂不是就弱下去了? 更何况他和陈老虎只有两人,高家想要将他们绑了,他们哭都没地哭去。 他们在镇江府无亲无故,便是被杀了也无人知晓。 还是茶肆好,人多,旺他。 陈砚一进茶肆就上了二楼,要了雅间。 约莫一刻钟后,雅间门被推开,六名护卫鱼贯而入,站在两侧,一名五十多岁的男子跨步进来,其身后跟着的,除了一开始来请陈砚的小厮外,还有陈砚的一名熟人——高二公子。 以往不可一世的高二公子如今颇为颓丧,眼底还有些乌青,该是最近没睡好。 只是对上陈砚的双眼时,眼神里多了些怨毒。 陈砚自诩文人,礼节一向到位,此时便颇为关切道:“二公子要多多保重身子,天大的事也比不得身子康健要紧。” 高二公子的脸色立时变得难看了几分,双眼也是死死盯着陈砚,却并未如以往一般反唇相讥。 高坚微微侧头,眼角余光瞥见高明远脸上的神情时,心底便有些不悦。 作为高家的当家人,竟轻易就被他人激怒,实在愚不可及。 再看向陈砚,不过一小小少年郎,竟就能搅风搅雨。 高家屹立多年,京中清流一派对他高家多次出手,也只将他逼得归乡丁忧,不成想竟被这少年逼到如此绝境。 倒是不可小觑。 高坚在官场混迹多年,自认识人的本领不低,只看陈砚一眼便知是个不好惹的主。 “早听闻陈相公少年英才,将来必成大器,如今一见,风采倒是比传言更甚。” 陈砚的目光移到高坚身上。 明明身居高位,却一身布衣布鞋,只是那身官威却如何也掩不住。 这位才是高家真正的掌舵人。 陈砚站起身,朝着高坚拱手,道:“早听闻高大人过得十分清苦,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只是高大人也莫要太苦着自己,子孙日子还长,穿绸缎的日子还长久,高大人可是穿一日就少一日了。” 目光意有所指地瞥向高坚身后穿着绸缎的高明远。 高明远胸口剧烈起伏,仿佛要费极大的力气才能遏制怒火。 倒是高坚面色不变,笑道:“高家产业众多,倒也不必刻意清苦,只是双亲离世,总要尽尽孝道。” 话语随意,轻易就将陈砚的攻击消弭了。 陈砚深深看了高坚一眼。 果然是老狐狸,比他那两儿子强了不只一星半点。 自己还是嫩了点。 高坚神态自若地坐下,笑道:“陈相公既约在此处,必也是爱茶之人,不若尝尝小儿泡的茶?” 陈砚跟着笑:“那岂不是委屈了高二公子?” “他不过一介白身,何来委屈之说。”高坚扭头对高明远道:“我也许久未喝过你泡的茶了。” 高明远恭敬应了声“是”,并未看陈砚,让人取来茶叶,便用烧得滚烫的水烫茶具。 陈砚不得感叹,望族底蕴果然不是他一个农家子可比。 老陈家平时喝的都是井水,连热水都舍不得喝。 水烧热是要柴火的,柴火需要一个壮劳力去后山砍,砍完还要劈,若砍柴多了,地里的活儿就干得少了。 这还是陈家湾有个后山,遇到那等没山的穷困村子,就只能买柴火,更舍不得烧热水。 若他奶看到高明远如此费热水,必要心疼坏了。 待茶叶浸泡好,高明远将茶汤倒入公道杯中,再分倒入品茗杯,送到高坚与陈砚面前。 高坚对陈砚做了个请的动作,陈砚并未动,而是道:“高老爷先请。” 高坚也不推辞,端起品茗杯闻茶香,再观汤色,啜饮一口,方才缓缓放下杯子,笑道:“我儿这茶泡得不错,陈相公可尝尝。” 如此一套流程下来,陈老虎便有些慌神。 喝个茶竟有如此多讲究,若阿砚记不住,怕是要在高家人面前露怯了。 陈老虎为陈砚捏了把汗,就见陈砚端起茶杯吹了几口,待到茶凉了,就一饮而尽。 陈老虎:“……” 阿砚竟是一步都未记住。 果然,高明远讥笑出声,屋子里其他高家小厮也都是面带嘲弄之色。 那眼神看得陈老虎气恼,恨不能当即就带陈砚离去。 高坚笑得颇有深意,问道:“陈相公以为这茶如何?” 陈砚浑不在意道:“杯子有些小了。” 屋子里顿时响起刺耳的笑声,让得陈老虎怒不可遏。 陈砚撩起眼皮看向高坚:“不知高大人笑什么?” 高坚笑容不变:“陈相公实乃性情中人,只是连茶都喝不明白,如何与人打交道?做官便如品茶,需小口慢品,如陈相公这般牛饮,又如何能领会个中滋味?” 陈砚等他说完方才问道:“我原以为官员上要为天子分忧,下要为黎民谋福,必是极忙碌的,原来高大人当官时如此轻松,光是喝杯茶就要花费半个时辰不止?” 第101章 士子们暴怒 杨彰坐着马车回到按察使司时,听闻多日不见的廪生陈砚求见。 杨彰并无太大兴致:“必是为了假冒衙役一案,给他透个风,那四名衙役乃是以权谋私,不必再审了。” 得到回话时,陈砚便知杨彰是不愿见他,更是不想通过那四名衙役来对付高家。 若判决真下了,他这把刀就要被杨彰丢弃了。 一旦杨彰放弃此次机会,周荣就彻底无望了。 陈砚心头一紧,当即上前一步,往传信的人手里塞了块银子,又拿出一个木匣子捧到那人面前,道:“劳烦兄台将其交给按察使大人。” 那人捏了下银块,颇为满意得塞进怀里,又道:“我只帮你带去,收不收就不是我能决定的。” 陈砚拱手:“多谢。” 那人对他的态度颇为满意,拿着木匣子入了按察使司衙门。 陈砚站在门外,心里却不甚有把握。 这么多天没结果,陈砚就猜想杨彰轻易不会对高家出手。 毕竟如今只有人证,高家完全能以这些人恶意攀咬来开脱。 因此陈砚一早就来了按察使司衙门,为的就是再给杨彰送定心丸。 此时他暗暗庆幸,还好自己来了。 在外等了足足半个时辰,门终于再次打开,陈砚被请了进去。 彼时杨彰正看程文集,待陈砚行完礼,他方才问道:“九渊与你是何关系?” 陈砚垂眸拱手道:“九渊是小子的笔名。” 杨彰再看陈砚,眼中就多了些审视:“你虽与高家结怨,也不该无凭无据造谣他家,如此并非君子所为。” 陈砚直言道:“书中所画皆是高家所做之恶事,大人若不信,可翻看去年程文集,对比高修远与其他考生的文章。” 杨彰是进士出身,自是能看得懂文章的好坏。 以高修远的文章,最多中县试,可他不仅是县试案首,还是府试案首,这其中若没猫腻,谁都不会信。 若只单单一本程文集,至多可推说是县令陶都为了讨好高家,刻意将高修远捧为案首。 再加上漫画版的《大学》,那就是前后呼应,简直就是直指高家。 陈砚这步棋简直就是将高家的遮羞布给扯下来,若再爆出衙役之事,便是没有证据,只一些捕风捉影,也足以往高家头疼。 杨彰心头火热,便问道:“这些都只是你一家所言,可还有什么凭证?” 平兴县的士子都知道这些事,可陈砚知道杨彰要的不是这些传言,而是切切实实的证据。 证据他自是没有,不过也并非毫无对策。 “学生府试时有三人结保,其中一人名为刘旭,高家曽想通过他来陷害学生,因他并未成功,又落榜,如今过得十分凄凉。” 去年被刘旭等人陷害后,陈砚便有意打探刘旭三人的事,得知刘旭等人全部落榜后,更是被学院开除,三人日子过得极穷困凄惨。 也是看到三人已受到了报应,陈砚并未在他们面前出现过。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廪生,在三人眼中是不可能与高家相提并论的,自不会将事情朝他和盘托出。 杨彰乃是堂堂三品大员,若能承诺保护三人,想来三人是愿意脱离苦海的。 天下谁的声音最大? 自是大梁的士子们。 对士子们而言,插手科举就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高家不仅插手,还夺得了案首,此事必不能善了。 而陈砚就要以此来朝着高家猛攻。 杨彰听完,心中便是一喜,脸上也多了几分和善:“待本官查明此中详细,再行定夺。” 陈砚:“……” 这位按察使大人实在谨慎得过了头。 好在是改变主意,愿意继续查下去,一切倒是还好。 陈砚一离开按察使司,杨彰的人便立刻去了平兴县。 等人再回来已是除夕。 听到属下的禀告,杨彰欣喜不已,顾不得是过年,就让人将平兴县县令陶都“请”到按察使司。 陶都果然是一问三不知。 杨彰就将那程文集拿到陶都面前,指着高修远的文章问陶都:“就这等文章也配当院首?是有人给陶大人打了招呼,还是陶大人胸无点墨?” 县试本就是县令一人决定取不取,许多人就会给县令打招呼。 此事本就司空见惯,可若一旦拿到明面上来说,那就是天大的事。 陶都是科考选拔出来,如何能连文章好坏都分辨不出? 若真是胸无点墨,那从陶都,到陶都的座师等都要查,这就是连根拔起。 比起牵连那么些人,倒不如自己将事情扛下来。 陶都将事情和盘托出。 高家如何逼迫他,他又是如何不忍真将陈砚这等神童埋没,冒着天大的危险才将陈砚保下来。 说来说去就一个意思:他都是受高家胁迫,自己身不由己,却竭尽全力为朝廷尽忠。 陶都招供,府试主考王知府自是也要被招来问询。 有陶都被审问在前,王申自是早有准备,当即就将高明远安插在府衙的人全抖搂出来,而名次是赵通判提出,王申为了百姓忍辱负重,却也并未埋没陈砚这等有真才实学之人。 杨彰实在没料到竟能挖出这么些猛料,当即一封奏疏上达天听。 此事在京城如何引起轩然大波尚且不知,镇江省上上下下的士子们先沸腾了。 他们苦读多年,竟比不得高修远投了个好胎,这如何能忍? 书院、茶肆、书肆等地方无一不是士子们的义愤填膺。 更有些人将漫画《大学》拿出来细细研读,既然里面关于科举部分都是真的,高家做的其他事是否也是真的? “这高家简直是我镇江省的蛀虫,要掏空整个平兴县,掏空我镇江府,更是掏空我大梁!” “必要将其处之!” “我辈读书人不该任由此等恶臭家族祸害百姓,蒙蔽君父。” “我虽人微言轻,却不能惧高家之势,必要为我大梁尽一份心力,诸君可愿随我去请命?” 这话一出,镇江府上上下下的衙门全都被请命的士子们围了。 衙门里的人出来劝说,士子们开口就是圣人言,闭口就是为民请命,谁敢劝? 高家就这般被推到风口浪尖,成为士子们的公敌。 从平兴县到镇江府,再从镇江府传向全国各地,士子们掀起浩浩荡荡的“倒高”呼喊声。 第100章 高家必定是将那九渊的祖坟刨了 不过陈砚并未真让孟永长赠书,他原意就是想将孟永长摘出此事,若孟永长赠书,岂不是又陷进去了。 陈砚提议书籍捆绑销售。 小三科的程文集并不值钱,也只是在本地能卖一些,大些的书肆是瞧不上这点小生意的,他们更原意刊印乡试、会试程文集,卖得更多更挣钱。 可墨竹轩与其他书坊不同,墨竹轩有漫画版《大学》。 如今的漫画版《大学》可谓一书难求,若让其在买《大学》时,搭配买那么一两本便宜的书,想来那些财大气粗的长辈们是原意为家长晚辈奉献的。 既是做生意,自是以赚钱为主,哪有白送的道理。 以后高家若是发难,也能推脱是想将书肆卖不出去的书搭配热卖的书籍赚钱。 高家信不信无所谓,只要孟家人说不出话来就行。 反正真正的内容还是在他的漫画《大学》里,这责任还是在孟永长的后娘身上。 孟永长感慨:“你不做奸商真是可惜了。” 这种时候还能想着赚钱。 陈砚一本正经道:“我做奸商才是可惜了。” 士农工商,他何必舍弃地位最高的士,反倒去行商? 此事商定好,孟永长派人回了平兴县后,自己则是蹲守在镇江府的墨竹轩帮忙。 他因肥胖,干活时便汗如雨下,那些工匠看得却是士气大增。 连大少爷都与他们同吃同住了,他们如何还能不竭尽全力? 镇江府的掌柜眼见孟永长与工匠们打成一片,心底颇为慌乱,赶忙拿出一百本给孟永长,让其带回平兴县。 可孟永长不干:“一百本够干什么,最少五百本。” 掌柜恨得咬牙切齿,却更怕此事传到主母耳中,让主母对他心生怀疑,只得硬着头皮匀出五百本给了孟永长。 孟永长临走时还顺走了一套雕好的版,掌柜阻拦时,孟永长便挺着大肚子反问:“这墨竹轩到底是你的还是我孟家的?” 掌柜自是不敢应话,只能任由大少爷将其带走。 如此一来,镇江府的漫画《大学》更不够卖,客人们日日往墨竹轩跑,却依旧买不到,只能高价向有书的人买。 镇江府顺理成章就出现了一波贩卖漫画《大学》的黄牛,竟将书炒到了十二两一本。 许多大户人家是不在意钱的,倒是那些穷困书生大骂那些倒卖之人抢钱。 一时间,镇江府因此事闹得沸沸扬扬。 如此持续了近十天,镇江府传来消息:“平兴县的墨竹轩还有货!” 于是不少人涌向平兴县。 与十二两银子一本的漫画《大学》比起来,搭售那么一两本书实在不算什么,何况搭售的还是程文集,总归是正经书,看看也没坏处。 …… 杨彰晚上回来时,就见小孙子屋子点着灯,透过窗户能看到小孙子正捧着书本看得认真。 杨彰看得颇为欣慰。 深夜小孙儿竟如此刻苦,将来必会学有所成。 杨彰静静看了会儿,怕打搅小孙儿,转身便要离开,就听背后响起小孙儿的怒喝:“姓高的丝毫不知何为礼义廉耻!” 杨彰一惊,回头看去,就见小孙儿正皱着眉怒气冲冲看着手中的书。 杨彰脸色便是一沉,径直进了小孙儿的屋子,一眼便瞧见小孙儿手中的书尽是一格格的画。 杨彰心底升起一股怒气。 当年他那不争气的儿子就喜爱看话本,为了瞒过他,还特意夹在四书五经之下读。 这个最受他器重的孙儿竟也是如此,往日怒火一同涌上心头,让他如何能不怒,一把夺过书便看了下去。 粗略扫了一眼,却发觉有些熟悉。 他翻到封皮,没错,是《大学》,而画作者乃是“九渊”。 杨彰自是听说过“九渊”的大名。 此人所作的《论语》、《孟子》皆是寓教于乐,他小孙儿看完那两本书,竟对《论语》和《孟子》颇感兴趣,背诵起来更是毫不费力,当时他便大加赞赏,只觉这九渊实乃一奇人,对幼童有教化之功。 可惜此人出所谓“漫画”的速度极慢,让人等得心焦。 此前他也买了些别的书坊刊印的四书五经,均是说教意味极重,小孙儿并不喜看,不成想竟出了《大学》。 作为长辈,虽信任九渊,到底还是要简单翻阅几页,确保无事方才肯给晚辈看。 只是这一翻就发觉不对劲。 《论语》和《孟子》皆是一个个小故事来引出道理,可这大学连翻好几页,一个故事竟还没看完。 而这书中出现的姓高的几人,俱是道德败坏之辈。 杨彰立即从第一页开始翻看,连着翻了十来页才停下,低头对孙儿道:“此书我先拿去看看,你且先背别的书。” 小孙儿焦急,他还没看完呢。 他又不敢阻拦爷爷,只能委委屈屈地看着爷爷拿着他的宝贝书走了。 杨彰自是不知道孙子的不舍,去书房点了油灯,熬夜看起漫画书来。 待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他终于将整本书看完。 熬了一整宿,身子自是疲惫,精神却极为亢奋。 这高家必定是将那九渊的祖坟刨了,否则怎的一整本《大学》,高家都作为道德败坏的典范,在衬托主角的德行? 可惜并未直接写明是平兴县高家,否则以九渊的影响,高坚一家必要声名狼藉。 杨彰颇为惋惜得摇头。 那四名衙役他早就查出来是平兴县的衙役,四人受了些刑就招供是受了平兴县县令陶都的指使。 他自是能再提审陶都,可陶都若是一口咬定自己并未说过此话,没有公文,此事便只能拿四名衙役顶罪。莫说高家,就是陶县令都波及不到。 正因如此,杨彰迟迟未结案。 他倒是想借陈砚这把刀,可刀用得顺不顺手,需先查个清楚。 他的人早就去了平兴县,待查清再回来,少说也要月余。 这个节骨眼上竟又冒出个九渊,冒出个《大学》来,矛头直指高家。 可惜天下姓高的人实在太多。 杨彰又是惋惜又是怅然,将书还给小孙子后,就将此事搁下。 高家如今的当家人高明远虽资质平平,然身后还有个老奸巨猾的高坚,想要对付并非易事。 必要拿住人证物证,方才能让高家有所损伤。 如今的局势,只能先治四名衙役的罪来结案了。 第99章 新作《大学》 五天后,陈砚再次来到墨竹轩,将《大学》的漫画交给掌柜那一刻,掌柜险些被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砸晕。 被少爷压了几年,如今终于轮到他翻身做主了! 再一翻看漫画,没错,是“九渊”独一无二的画工!眼前这位就是“九渊”本人呐。 细细翻阅了里面的小故事,掌柜当即就要拿银子。 陈砚却道:“孟永长已经提前给过银子,这是我欠下的画稿,你们何时能印刷出来售卖?” 连稿费都不用出,这跟捡钱有什么区别? 掌柜简直笑得合不拢嘴:“今天就让工匠刻板,我们日夜赶工,一个月后便可售卖。” 陈砚一听,当即就朝着掌柜伸出手:“太久了,我还是去别家吧。” 掌柜立刻将画稿往身后一藏,在陈砚皱眉时,又换了讨好的神情:“我也想快些卖出去,可咱雕版要费不少工夫,再加上您的《论语》和《孟子》卖得实在太好,若不多备些货,怕是撑不了几日就要被抢光了。” 如今的《论语》和《孟子》可谓火爆,凡是家中有启蒙孩童,别人送礼时便要带上这两本书。 就连杨夫子去拜访故交,也是买的这等书。 墨竹轩可谓是经验老道,必要多囤些书才敢卖,否则到时候又是抢货,不止客人抢,墨竹轩各个书肆也要来抢,那就是火烧屁股了。 陈砚却摇摇头:“太久了,至多十日就要开售。” “十日?那才刚刚够雕版!” 掌柜满脸为难:“您便是去别家也办不到。” 陈砚道:“总要去别家问问。” 煮熟的鸭子,掌柜无论如何也舍不得让其飞走。 最终还是咬紧牙关做下承诺,十日后开售。 待陈砚离开,掌柜火急火燎冲进后院,将雕版的工匠们喊到近前,要他们务必在两日内完成雕版。 工匠们一片哗然。 雕版乃是精细活,极费工夫,哪里是两日就能雕版完的。 掌柜举起画稿,兴奋道:“此乃九渊的新画稿,两日内能不能雕刻完?” 一听到“九渊”的名讳,工匠们各个眼冒绿光。 当初九渊的《论语》被疯抢时,他们都去平兴县的墨竹轩帮过忙。 明明他们镇江府的墨竹轩比平兴县的墨竹轩大许多,工匠手艺也比之强多了,往常他们根本不将平兴县的工匠放在眼里。可那时候,他们在平兴县工匠面前就是孙子。 累死累活还要求着哄着人家施舍他们一些书回来卖。 如今可算是能扬眉吐气了。 “能能能!” 等《大学》印制出来,就该那帮龟孙子腆着脸来求他们了! 墨竹轩的雕版工匠们几乎人手一张画,干得热火朝天。 只吃干的不喝水,为的就是不上茅房。 天色刚刚擦黑,墨竹轩的后院已是灯火通明,根本用不到两天,一天半就雕版完成。 因《论语》和《孟子》的销量实在喜人,掌柜已做好了《大学》大卖的准备,觉得一版不够,又让人雕一版。 为了赶工,掌柜连自己一家老小都拽过来帮忙。 工匠们更是昼夜不歇,紧赶慢赶,待到第十天,竟已经装订好了两千本。 连陈砚都佩服他们的速度。 墨竹轩只在门口立了一块贴着红纸的木板,写明“九渊”新作《大学》开售,客人们便陆续跑来抢购,整个墨竹轩人满为患。 等孟永长得到消息赶过来时,掌柜双手一摊,无奈道:“这《大学》实在太好卖,小的也调不出货呀。” 孟永长也不知怎么就找了陈砚的客栈,往他房间一座,开口就是:“你真没义气,画稿竟然不给我给了外人! 那委屈样,仿佛陈砚干了天大的恶事。 陈砚问道:“墨竹轩不是你孟家的产业?” “是孟家的产业,不是我管,我只管平兴县的墨竹轩。”孟永长嘴巴可以挂油壶:“我那好后娘一门心思帮她儿子争夺墨竹轩,谁能说得准往后能不能落到我手里。” 正所谓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自他爹娶了续弦,他从一个长子变成了家里的外人。 他爹以读书考科举的名义将他打发回老家平兴县,还将那快倒闭的墨竹轩交给他。 要不是碰上陈砚,平兴县的墨竹轩早倒闭了,他在孟家也不能像现在这般有话语权。 正因如此,孟永长心里对陈砚是十分感激的,尽力帮他打探消息,陈砚要钱也是当即就给,完全不拖延。 谁能想到自己兄弟转头把画给其他墨竹轩了,这镇江府的墨竹轩掌柜可是他后娘提拔起来的,这不是扶持其他人与他打擂台了么。 孟永长火急火燎找上门来了。 陈砚问道:“你看过我画的《大学》吗?” “我一本都没拿到手,如何能看?” 孟永长脸上的肉随着他说话抖了几抖。 陈砚将自己的废稿递给他:“先看看再说。” 孟永长不明白他是何意,还是依言接过去,等看到上门的内容,孟永长猛地抬起头,险些将手里的画稿丢出去:“你你你……你这是要跟高家斗上了?” “高家不仅要置我于死地,更是将周大人一家三口都送入大狱,若我不还手,这口气憋在心底,我要少活十年。” 陈砚笑道:“这等凶险之事,我肯定不能让你顶着,正好借机帮你削弱敌方实力。” 他“九渊”这个笔名已经有相当大的影响力,此次正好派上用场。 墨竹轩可不止镇江府有,就连京城都开了好几家,只要这本书在最短时间内传出去,他就不信搞不臭高家! 孟永长心有余悸:“果然不能得罪你们这些文人。” 一不小心就挖个坑给人跳。 要不是他常年待在平兴县,知道高家的所作所为,只看这些漫画小故事,根本不会真的认定是高家所为。 “此事想要成,还需劳烦永长兄。” 陈砚站起身,朝着孟永长行了一礼。 孟永长当即坐直了身子,拍着胸脯道:“只要我能帮得上忙,你尽管吩咐。” 陈砚道:“还请永长兄将去年平兴县县试、府试与院试的程文集刊印发售,为我平兴县与东阳府的士子们扬名,我等士子必会因此受益。” 孟永长圆润的脸上现出贱笑,手指在画稿上一弹,道:“凡买《大学》者,我墨竹轩赠送一本程文集。这次,我帮你打高家,你以后的画稿可都要给我。” 陈砚也笑了:“君子一诺,重若九鼎。” 第98章 原委 陈砚怎么也没想到会在镇江府碰上杨夫子,更没料到杨夫子来墨竹轩是为了买漫画《论语》和《孟子》。 师生俩多日不见,就找了路边的茶摊,点了一壶大叶茶,边喝边说起近况。 自周既白被抓走,杨夫子就来了镇江府,找同窗好友们帮忙。 杨夫子虽未入官场,当年也是有几名至交的。 虽官都不大,到底也是官场上,得到消息比寻常人总要多些。 这番打探之下,对倒是将事情的始末了解了个透彻。 进京赶考的举子们,都会去拜访京中官员,献上自己的文章,以期能获得赏识。 拜访同乡在京高官更是常见之事。 周荣入京时,就与一同赴考的考生去拜访了出身东阳府的左春坊大学士曾庆。 太子被废,负责辅助太子的詹事府官员们被牵连,曾庆更是当众为太子叫屈,自是触怒圣颜,将这些人尽数罢黜。 而周荣受同乡落榜考生于兴为举报与曾庆来往密切,被牵连一同入狱。 杨夫子满脸苦色:“若无人举报,茂之并不会被牵扯进去。这些日子我已拜访了不少昔日故交,皆是无能为力。” 废太子被诛,家眷尽数被流放。 就连那些朝中大员,凡是被牵扯其中的,被杀也不在少数,谁会在意一个小小的新晋进士? 杨夫子有心斡旋搭救,均被告知莫要牵扯进去,否则自身难保。 陈砚的心一直往下落,仿佛进了无尽深渊,迟迟落不了地。 他到底还是小看了封建王朝的残酷,只是一个无心拜访,竟就能引来杀身之祸。 “那于兴为可曾拜访过曾庆?” 杨夫子摇摇头:“并未。” 一股怒气从陈砚的心口流窜向全身。 别人都去拜访了,独独那叫于兴为的没去拜访。 真巧。 “同乡可有其他赴考的考生被举报?” 陈砚追问。 杨夫子难得的脸上露出一抹怒气:“只茂之一人,听闻于兴为记恨茂之考中后羞辱于他,他才报复。” 陈砚冷笑,果然。 一切是那般顺理成章,杀人于无形。 若说别人中进士后得意忘形,借机羞辱同乡落地考生他还信,周荣从来都是谦逊之人,好端端如何会羞辱一名落第举子? 即便周荣真羞辱过于兴为,那也是两人关系极差,又或是于兴为率先挑衅。 关系如此差,为何于兴为能知道周荣去拜访了曾庆? 背后若是没高家的手笔,他是打死也不信的。 “茂之此关怕是难过了。” 杨夫子神情落寞。 本以为至交高中,能大展宏图,谁知竟落得如此下场。 陈砚死死扣住茶碗,心中满是不忿,还有对自己无力的不甘。 在老百姓眼中,进士已是了不得的庞然大物,可在当权者面前,不过一只随意就可捏死的蝼蚁。 周荣又如何能知道有废太子一事? 他不过是按照读书人的惯例,去拜访一位满腹文采的五品官员罢了,竟就被牵连至此。 周荣在朝中毫无根基,谁又会为救他而冒触怒龙颜的险? 再加之高家从中作梗,周荣如何能有好下场? 师生俩均是想到这一层,对坐不语。 陈砚道:“夫子还是别忙活了,您那些故交也帮不上忙,莫要白白欠下人情。” 杨夫子眼皮跳了下,终究还是道;“为师故交中已有高居五品之官员。” 这倒是让陈砚吃了一惊:“夫子竟有如此高官好友?” 目光便不自觉落在夫子磨得破损的袖子。 杨夫子穿着宽袖长袍,因长年写字,袖边磨损极严重。 读书人的袖子总会磨破,在家中穿穿不打紧,既要拜访好友,定是穿上最好的衣衫。 陈砚便多了几分为人学生的愧疚:“待此间事了,学生给夫子做几身得体衣衫。” 杨夫子却豁达道:“我与他们相交于微末之时,虽境遇不同,到底有些真情在,并不需在意这些。” 杨夫子又道:“同窗之情是极可贵的,你也需结交几位好友,往后可相互扶持。” 当初入府学,杨夫子就将此间道理给陈砚和周既白说过,如今有感而发,免不了再多提点一句。 陈砚道:“夫子与同窗之情甚是让学生动容,不过此事上,他们便是有心相帮也是无力,不必为难他们,学生已有盘算。” 杨夫子将信将疑:“连五品官员都无能为力,你一小小秀才又能如何?” “夫子可知,蜉蝣亦可撼大树?” 陈砚瞥了眼四周来来往往的人群,道:“夫子还是早些回家歇着吧,此事交给学生便是。” 杨夫子一惊,赶忙道:“既白已出事,你千万要保全自己,切莫牵扯其中!” 他这个学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若真放手让其去干,怕是连天都能捅破。 陈砚笑道:“学生与周荣并无什么关系,如何能牵扯其中,夫子切莫因此伤神。学生读的是圣贤书,自不能任由那些蛀虫肆意妄为。” 杨夫子心头猛跳,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当即警惕问陈砚:“你莫要绕圈子,直说你想如何?” 陈砚瞥了眼四周来来往往的人,笑了下,凑近杨夫子耳边,压低声音道:“自是对付高家。” 他一个小小的秀才,连京城衙门的门口往哪儿开都不知道,当然救不了周荣。 解铃还需系铃人。 既然高家能设下此局,必能解了此局。 那就对付高家,把高家往死里打。 一瞧见他这神情,杨夫子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高家可不是你能对付的……” 陈砚:“学生已经给按察使司送去了四名来捉拿学生的衙役,想来高家也不会无动于衷。” 杨夫子:“……” 悬着的心终究还是死了。 一直到喝完茶,杨夫子跟着陈砚回了墨竹轩,又看着陈砚挑了些竹纸与笔墨,还买了书回客栈,杨夫子方才想起自己与陈砚不在一个客栈。 不过来都来了,也懒得大老远回去,就想着挤一晚算了。 原本陈砚是请杨夫子与他住一间,谁知陈老虎极力邀请杨夫子,并说自己喜欢打地铺,床空着太浪费,杨夫子盛情难却,跟着陈老虎回了房。 陈砚心想自己也不好再吓夫子,就回了房。 这一夜,陈砚画到半夜方才入睡。 翌日一早,瞧见杨夫子满脸颓丧时,陈砚意味深长对杨夫子道:“学生是极尊师重道之人。” 不听学生言,夫子吃亏在眼前。 第97章 亲自收了诉状 陈砚道:“小子不过一无权无势的穷廪生,并不能找到权势滔天的高家的罪证。那四人敢假冒衙役,背后必定有人指使,只要好生审问,必能问出些什么。” 人已经送到按察使司,剩下的该是你按察使的事了。 他就不信这位按察使能无视那几名“人证”。 杨彰瞧着眼前不卑不亢的少年,一时颇为无语。 小小年纪竟如此善于揣摩人心,处处迎合他的心思,若如此轻易就遂了他的愿,自己这按察使岂不是被他牵着鼻子走? 杨彰脸色一沉:“不逆诈,不亿不信。” 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揣度别人会欺诈,不凭空别人不诚信。 陈砚道:“此乃是前一句,后一句便是抑亦先觉者,是贤乎。” 意思是能事先察觉别人的欺诈和不诚信,就是贤者。 杨彰眼皮跳了下。 他大抵知道为何一个小小廪生能惹恼高家。 此子虽敏思,实在过于“直”。 虽擅揣摩人心,却不知收敛锋芒,过刚易折。 谁人会喜欢一个能将自己心思摸得透彻,又毫不掩饰将其说出的小子? 只说这么几句话,他就想磋磨此子一番。 不过…… 杨彰心思一转,眸光若有似无地落在站得笔直的陈砚身上。 如此刚烈之人,倒不失为对付高家的一把利器。 既他主动送上门,岂有不用的道理? 杨彰神情终于和缓了些:“按察使司自会秉公办理,你且将诉状呈上就是。” 陈砚心下一定,将早已写好的诉状双手举起,立刻有人从他手中将诉状接走。 陈老虎等人一直等在门外,陈砚出来时,陈家湾几人赶忙迎上来。 “怎么样?” 陈砚肩膀放松下来,道:“大人亲自收了诉状。” 能让按察使大人亲自接下诉状,此案必会往深处查,查他个一清二楚。 从四名衙役被按察使司的人带走,陈家湾已从此事上摘出来了。无论他们是不是真衙役,陈家湾都不会收到责罚。 压在众人心上多日的巨石此时终于落了地,个个脸上都带了笑。 陈老虎给陈砚竖起大拇指:“不愧是秀才公,竟能见到大官,为咱们伸冤。” 另外几人也纷纷附和赞同。 听说这位按察使大人的官比县尊大人大很多。 那真是天大的人物。 还是陈砚有本事。 陈砚被他们夸得有点心虚。 在他们眼里,秀才公了不得,在这等大人物眼里,秀才跟庄稼汉也没太大区别。 今日能见到按察使杨彰,极大原因是守城兵卒亲自将他们送来,按察使司的人重视,层层上报到杨彰面前。 又因是平兴县来的案子,才引起了杨彰的兴趣。 若是平时,这案子根本不可能到杨彰面前,就已经被底下的人办了。 偌大的按察使司一天要处理多少刑名案件,若桩桩件件都要呈到杨彰面前,杨彰早累死了。 为了引起杨彰的注意,他就要尽量闹出大动静,让守城兵卒送他们过来。 若是那位武将亲自送他们,动静肯定更大。 可惜啊,那位肯定要在城门口不能动。 好在一切顺利。 至于杨彰后面那番话是否敲打他,已经不重要了。 反正杨彰不会是乡试的主考,喜不喜他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杨彰想对付高家,会抓住机会对付高家。 “阿砚,我们回去吗?” 陈老虎双眼发亮地盯着陈砚。 其他人也是静静等着陈砚发话。 原本族里都要抽生死签了,陈砚竟凭一己之力将此事化解了,如此能力让他们不得不服,自是以陈砚为主。 陈砚道:“族里必会因此事焦躁,需派人回去报信。突然失踪四名衙役,背后之人必要有动作,回去后就将四名衙役在按察使司的事散播出去。此案未结,我需留在镇江府。” 此次不成功,高明远不知还会出什么招,不如就在镇江府待着,他就不信如今的高家能将手伸到镇江府来。 众人一商量,由陈老虎留下保护陈砚,其余人尽快赶回陈家湾。 他们所带银两不多,不能留下太多人,留下陈老虎是最合适的。 陈砚请众人找了间食肆,点了一桌好菜。 陈家湾众人平时吃的多是杂粮菜粥,逢年过节能吃干饭,家境再好些的能吃上一两口肉,也多是放在锅里乱炖,哪里吃过食肆里的炒菜,当即一个个狼吞虎咽,吃得是肚皮滚圆,险些走不动道。 多日奔波的疲惫在此时被驱散了一大半。 只是结账时看到一顿饭吃了近二两银子,一个个心疼得险些想把饭菜吐出来还给掌柜。 等陈砚提出要去客栈开房让他们歇息一晚,众人便死活不愿意,将牛喂饱,又装满水和馒头后,着急忙慌回去了。 这镇江府的花销实在大,往常的客栈光是一个房间的住宿就要二百个大钱。 陈砚本想开两间房,一听价钱,果断选择和陈老虎挤一挤。 这段时间赶路累得厉害,陈砚吃饱喝足,躺下就睡着。 被一阵巨雷般的鼾声惊醒时已是半夜,陈砚几乎是弹坐起来,就看到陈老虎躺在地上睡得深沉。 翌日一早,陈老虎醒来时已经精神奕奕。 见陈砚蘸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他便凑过去看,虽看不懂写的是什么字,陈老虎只觉得秀才公写的字好,比族长写的好多了。 等陈砚停手,陈老虎才憨厚一笑:“你怎么这般早就起床了,我昨晚特意问掌柜要了被褥打地铺,就是为了让你睡个好觉。” 半夜没睡的陈砚:“……” 他终于理解夫子为何每回考试要开三间房了。 有些钱是不能省的。 当天陈砚就又开了间房,将陈老虎请了出去。 按察使司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案,他总不能一直耗着浪费光阴。 陈砚就想去书肆一趟,买些书和笔墨纸张回来。 从孟永长那儿预支了稿费,那些画也该尽早画好给他。 吃罢早饭,陈砚就带着陈老虎去找书肆。 陈老虎常年待在陈家湾,极少去一趟县城,只有接送陈砚时才去过东阳府。 甫一去东阳府,就被其繁华热闹给惊住,如今来到更繁华热闹的镇江府,就觉得两只眼睛都不够看。 陈砚前世在各大城市都待过,假期更是去旅游,见过了人人人人,自是不会被镇江府震惊。 他这番从容更是让陈老虎钦佩。 秀才公不愧是秀才公。 镇江府的书肆也是扎堆开的,陈砚竟在其中见到了一家“墨竹轩”。 他顿了下,便走了进去。 刚走进去,就见到了一个阔别多日的熟人。 第96章 入按察使司 一看穿着就知眼前的小小少年乃是秀才。 在镇江,秀才并不少见,可如此小的秀才就不多了。 何况陈砚满身的书卷气,倒是让那武将高看了几分,当即道:“既是平兴县人士,为何不送往平兴县衙?” 陈砚神情不变:“小的们不知他们是否有同伙,又意欲何为,怕去县衙打草惊蛇,就特意绕道来镇江。我等从未来过此地,并不知按察使司究竟在何处,是以想求军爷将人送去按察使司,若领了赏钱,可分军爷一半。” 武将无语了。 便是已考上秀才,终究还是孩童,竟当众要分钱于他,岂不是当众告知他受贿? 那武将眼角余光扫过去,果然就见四周站着的百姓正盯着他。 武将呵斥:“胡言乱语,我等奉命守护镇江城门,岂会夺你等的赏钱?!” 声音极大,震得陈砚的耳膜嗡嗡响。 陈家湾的青壮年们更是抖如筛糠。 完了完了,这位军爷发怒了,他们还能活命吗? 陈砚却不慌不忙道:“并非军爷夺钱,只是我等想劳烦军爷带个路,总要请军爷们喝碗茶。” 武将险些被气笑了。 这愣头青竟还如此诚恳地解释,即便想请,也该偷偷塞些银子,哪里是这般当众说出来。 若他们真将银子收了,等待他们的就是军法。 要是其他人说这番话,武将会怀疑此人别有用心,可对面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郎,加上一群不经事的庄稼汉,怕是能想到塞钱已经不错了。 果然读书人都是迂腐一根筋,丝毫不知何为变通。 武将心里对那些酸秀才们鄙夷一番,再看向陈砚时已经没了耐心。 镇江府乃是镇江省的重中之重,城门不可随意关闭,既已确定并非敌袭,就该尽快将城门打开。 武将并不想多理会陈砚等人,让人将陈老虎等人放了后,转身发号施令开城门。 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之际,武将心中已在盘算如何禀告上峰方才能免去责罚。 想到今日的乌龙,武将的步伐便沉重了几分。 身后再次传来少年的声音:“军爷且慢。” 武将脚步顿住,回过头,颇为不耐问道:“你们怎的还不走?” 陈砚理直气壮道:“排队方才能进城。” 武将瞥了眼长长的队伍,心头是一肚子火:“还有何事?” 陈砚道:“劳烦军爷将我等送往按察使司。” 武将不确定地又问了遍:“要本将护送你们去按察使司?” 今日他的职责乃是守卫城门,怎能擅离职守? 这酸秀才莫不是疯了。 陈砚往四名衙役一指,大义凛然道:“这四人竟冒充朝廷吏员,究竟是何居心?有没有同党,是否有谋逆之心,今日敢假扮衙役,明日是否敢假冒朝廷的兵马?军爷切莫以为他们只是几名普通犯人,他们乃是我大梁江山的蛀虫!” 一番慷慨激昂直接让整个城门口如死一般安静。 武将粗犷的脸色露出一抹错愕,整个人都处于无语的状态。 兵卒们也是为之一凝,已是浑身紧绷。 就连想要进城而排队的百姓们,此刻脸上尽是茫然与慌乱。 就连陈家湾的六名青壮年也有些迷茫。 难不成他们真的要立下大功了? 唯有四名被绑得严严实实的衙役懵了。 谋逆?谋什么逆?谁谋逆? “还望军爷相助!” 陈砚再次朝着武将弯腰行礼。 那武将沉默良久,终于还是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队也不用排了,还派出两名守城的兵卒护送两辆牛车前往按察使司。 他怕再让这小秀才说下去,大梁就要亡在他手里了。 读书人的嘴果真是骗人的鬼。 武将心有余悸地嘀咕一句。 随着两辆牛车的离去,城门口再次恢复正常,所有人有条不紊地搜检,进城。 只是排队的人已经在议论假冒衙役的事。 往常只要瞧见衙役,普通百姓都是避而远之,甚至尽力讨好,谁能想到还有人敢假冒? 大梁朝,按察使司不仅掌管一省刑名案件,还可监察地方官员,与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互相制衡,形成三司鼎立。 作为其主官的按察使自是十分忙碌,又贵为正三品大员,寻常百姓根本见不到他。 今日却有例外。 一群报案的百姓竟是由守城兵卒护送而来。 刚听到时,按察使杨彰颇为惊奇。 守城兵卒可谓位卑责重,根本不会轻易离开城门,今日倒是稀奇,竟还亲自将人给送到按察使司了。 怕是案子不小。 这般想着,他便问起案件详情,得知此事来自平兴县时,顿时来了兴致。 那可是高家的老巢。 杨彰沉吟片刻,方才让将领头之人带来。 待穿着襕衫的陈砚站在面前恭敬行完礼,他方才道:“你如何断定那四人乃是假冒衙役?” 陈砚没料到这位身穿绯色官服的按察使大人如此直接,不过细细一想也就明白了,这等大官没空闲与他周旋,若不能在第一时间引起按察使大人的注意,此案也就翻不起浪了。 陈砚道:“他们一无缉拿公文,二无身份凭证就来捉我,必是有人指使。恳请大人为小子做主,这些人来抓小子前两日,高二公子高明远方才与小子说过,要让小子再无翻身之日。” 既然要做一把刀,就要把自己磨得足够锋利。 他一个小小的秀才根本没有与按察使大人来回拉扯,并给自己留退路的资格。 机会只此一次,必要抓住。 既然按察使杨大人愿意见他,就是对平兴县有兴趣。 而平兴县能让入杨大人眼的也只有高家。 陈砚也就直接将高家给拉了出来。 杨彰面上毫无波澜,甚至连声音都是一如既往得威严:“你的意思,此事与高明远有关?可有凭证?” 陈砚拱手低头:“小子与高家的恩怨整个平兴县人尽皆知,便是东阳府的许多人都有所耳闻,这就是小子的凭证。” 反正就是要攀扯上高家。 他与高家的过节,此时能成为他自我保护的盾牌。 杨彰深深看了陈砚一眼,意味深长道:“我按察使司素来讲究证据,你这无凭无据,便是恶意攀咬。” 第95章 事闹大了 高家的小厮们听到主家被这般骂,自是要装出几分护主的气恼。 不过很快他们就不用装了,因为陈家湾的娘子军有人已经骂上他们。 一口一畜生,一口一个狗娘养的,让高家小厮们气得浑身发抖,恨不能冲过去剁了那些婆娘。只是他们一靠近,就被陈家湾的青壮年们给推回来。 高家小厮们被骂得狗血喷头,打又打不过,骂又骂不过,气得跳脚。 那些妇人们嘴巴就跟刀子一般,一刀刀往那些人胸口插。 骂得累了,还能退出去喝口水,后面的人替补上,等歇好了再接着骂。 有高家小厮气得浑身通红,冲进陈家湾的人群,就要去抓那个指着他骂的老婆子,却被陈家湾的汉子们轻易抓住,一人一拳就给砸晕了,还用绳子绑起来吊在村口的歪脖子老槐树上。 高家小厮们疯了,怒而离开。 那个被吊起来的高家小厮却带不走,只能继续挂着。 高二公子听到回禀时,脸色阴沉,良久不语。 那禀告的管事小心翼翼道:“公子,陈家湾的青壮太多了,我们人手不够。” 是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 他虽只是一个下人,却是高家的下人,走出去谁不让着几分? 今日却被陈家湾那群婆子媳妇指着鼻子骂“畜生”,这让他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实在噎人得很。 他便想着禀告是煽风点火,哪知二公子竟一声不吭。 他心里没底,只能这般辩解一句。 高二公子终于开口:“你们就这般回来了?” 一听语气,管事浑身一哆嗦,赶忙找补说是为了先回来复命,将高家的婆子们也带去与对方对骂。 二公子一拍桌子,直直站起身,怒不可遏:“这就是你想的法子?” 对骂有何用? 是能抓住陈砚,还是能找到那四名衙役? 再看此人,二公子更是怒火中烧。 高家真是养了一群废物! “他们既费如此大力都不让你们进村,怕不是为了护着村里的陈砚。你们今日若进村子搜出陈砚和四名衙役,他们整个陈家湾都跑不了!” 二公子咬牙切齿。 他们竟全部回来,陈家湾的人若趁此时机将人弄走,再想找又谈何容易? 管事腿一软,“扑通”跪地,惊慌求饶:“二公子再给小的一个恕罪的机会,小的必会想尽办法将人带回来。” 二公子缓缓坐下,双眼狠辣:“好,那就再给你一个机会,此次若再办砸,休要怪我不客气!” 管事匍匐在地,连声答应。 二公子这才道:“他们既然敬酒不吃,那就莫要再客气。” 管事心头一凛,当即磕头应是。 等退出去,用袖子擦干额头的汗。 既得了二公子的指示,他便也不再收敛。 以往多的是团结的村子,宁死也不卖田地,可高家照样能做到良田十来万亩,一个小小的陈家湾又算得了什么? …… “前面就是镇江了。” 陈老虎一鞭子抽在牛屁股上,水牛仰头“哞”一声,又加快了步子,只是腿比此前沉重许多。 为了尽量避开人群,他们一直绕道,走了不少弯路。 他们也知衙役突然失踪,必定会有人追查,一路不敢耽搁,几乎是日夜不休。 人可换着赶车,两头牛早已累得走不动道。 为了减轻牛的负担,除了四名衙役和陈砚外,两辆牛车上只有赶车的人。 谁累得狠了,就去赶车当歇息,如此轮换。 直到抽鞭子牛也不走时,就停下休息。 如此紧赶慢赶,终于在第八天到了镇江。 与东阳相比,镇江突出一个“大”。 城门高大,城墙巍峨。 就连守城门的兵卒都极威严,所有的物品都要详细检查方可让其入内。 陈家湾众人互相对视,俱都有些紧张。 他们的粮食下面藏着的可是四名衙役。 他们亲眼瞧见那些兵卒将其前面要进城的人箩筐打开,一一搜检,不放过任何东西,方才放行。 陈老虎压低声音问陈砚:“他们搜查太严,我们怕是进不去,怎么办?” 另外五人也是齐齐看向陈砚。 自陈砚成了秀才,就已经不是一般孩童,更甚至比他们这些大人还会处事。 此时他们已经没了法子,就只能问陈砚。 陈砚呼出口浊气,道:“那就不藏着,直接告知他们就是了。” 见六人一愣,陈砚道:“我们本就是将他押来报官,此前东躲西藏,怕的是被人拦截,如今已到了镇江,又碰上了兵卒,大大方方将人押出来就是。” 陈老虎没想明白,不过他依旧道:“阿砚是秀才公,比我等聪明多了,听他的。” 他最不喜的就是想这些弯弯绕绕,自己想不出来,干脆就听能想出来的人。 其他人也就不多言,当众开始解草绳。 进入镇江的人极多,又要搜检,因此队伍排得极长。 排在后面的人时常会往前看看队伍还有多长,这一看,就见前面的牛车箩筐一个个往下搬。 原本许多人并不在意,直到一个被绑得严严实实,面如菜色的衙役被从箩筐里提溜出来。 众人还以为自己看错了,赶忙擦眼睛。 然后就见又一名被绑着的衙役出现在那几人的身旁。 这还不止,接下来是第三个、第四个。 众人傻眼了。 真的是四名衙役被平头百姓给绑了! 旋即就是一片哗然。 这边的动静自是引起守城兵卒的注意。 两名兵卒过来查看,见到四名衙役时,心下大惊,当即齐齐抽出大刀,对准陈老虎等人,浑身俱都紧绷。 竟敢绑衙役,怕不是何处出了暴乱,这些暴民来此扰乱民心。 莫不是要攻打镇江? 两名兵卒对视一眼,一人留下,一人转身冲向城门口,大呼:“敌袭!” 原本有条不紊的城门口顿时骚乱起来,沉重的城门在“轰隆”声中缓缓闭合。 大批兵卒齐齐朝陈老虎等人冲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陈老虎等人傻眼了。 他们竟让几十名兵卒给围了? 一身穿甲胄的武将剑指几人,一声令下:“拿下歹人!” 一把把森冷大刀便纷纷架在六人的脖子上,六人腿软成面条,却不敢真的跪下。 他们的脖子是血肉组成,可挡不住锋利的大刀! 被落在外面的陈砚:“……” 一不小心把事闹大了。 他赶忙起身,朝着那武将行一礼:“军爷,我乃是平兴县廪生陈砚,我族人抓获四名犯欺假罪的歹人,特意押来按察使司报案,还请军爷切莫误会。” 那武将扭头扫过去,就见一名头戴儒巾,身穿宽袖襕衫的十岁出头的少年郎正站牛车上,朝他客气行礼。 第94章 被围 人多口杂,族长自是不会与他们解释。 要是真如陈砚所言,此事背后是高家,那就要尽快将人送去镇江的按察使司,一旦拖延,等高家反应过来,有的是法子阻拦他们。 路途遥远,定有许多变数,要找几个厉害的青壮年押着衙役们前去。 除了陈老虎,又选了五个脑子活泛身子又好的青壮,陈砚作为唯一有功名在身者,能与官府打交道,自是也要去。 再加上陈砚脑子活泛,族长就叮嘱其他六人路上听陈砚的。 族里倒是有几辆牛车,可牛车没棚子,四名穿着皂隶服的衙役被绑在牛车上招摇过市,连县城都出不去。 不过这拦不倒族长与族老们。 没车棚子,那就把四人绑结实了塞进大箩筐里,在牛车上堆得老高,再在最上面的几个篓子里装上粮食,用绳子将箩筐绑得紧紧的,让那些衙役动都不能动。 陈族其余人围坐在牛车上,拿了席面上蒸好的玉米馒头当干粮,两辆牛车往镇江赶。 陈家湾离镇江极远,如此多人坐牛车,要走个七八天。 加上要尽量避免去太多人的地方,就要绕道,晚上也只敢在城外露宿。 四名衙役是在第二日,陶都询问之下才知道不见的。 陶大人察觉不对劲,就让人去那四人家里寻去,发现并未回家后,就赶紧找人去陈家湾看看。 去陈家湾打探消息的衙役们被陈族长亲自接待,还好吃好喝伺候着,又给塞了银子。 酒足饭饱之后,来询问的衙役终于问起那四名衙役的事。 族长满脸茫然:“我只见了差爷您。” 那衙役自是不信,又问起陈砚在何处,族长满脸愁容:“前天说是去府城一趟,要去拜访府台大人,到今儿也没回,不知是去读书了还是出事了,我们族里正要去找人。” 等衙役回县衙复命已是傍晚。 陶县令就琢磨上了。 陈砚前天去找府台大人,该是去请府台大人帮忙,可见陈砚与府台大人关系匪浅。 一边是高家,一边是府台大人,他倒是夹在中间左右不是。 四名衙役的失踪究竟与府台大人有没有关? 陶都背在双手在屋里踱来踱去,眉头紧皱。 四名衙役若去捉拿陈砚,即便是去追赶,也会派一人回来复命,如今四人齐齐失踪,怕是出事了。 陈砚虽有功名在身,却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应该不敢公然抗捕。 至于陈家湾,更不该做这等事。 即便将那四人抓起来,往后官府还会再派人去抓捕陈砚,除了给全族带来灾祸外并无什么用处。 何况今日那陈族长对新去的衙役极热情客套,没有要与官府作对的架势。 莫不是府台大人出手帮陈砚,将四名衙役先给制住了? 其实陶都并非胡乱猜测。 府试过后,王知府特意将陈砚县试的文章都要走了,还亲自问他为何将其取为末名。 陶都就知这位上峰赏识陈砚,也就更庆幸自己没有将陈砚刷下去。 若真是府台大人参与进来,此事就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县令能参与。 陶都思索再三,还是决定将这烫手山芋甩出去。 人是高家要抓的,如今出事了,高家不能将这烂摊子丢给他。 当天晚上,陶都派人将此消息送去给高二公子。 暖阁内,高二公子阴沉的脸色很是渗人。 “衙役不见了,你们府衙不赶紧去找人,跑我高家来作甚?” “我们大人说了,衙役失踪乃是大事,需上报,也要告知当地乡绅士族,让大家多帮忙找找。” 这番话衙役早就在心底练习了无数遍,说出来时极其顺畅。 高二公子面露讥讽:“你们陶大人倒是深谙明哲保身一道。” 一旦上报,上头必定要来人彻查。 衙役哪一日失踪,在何处失踪,为何要去那里。 这些事一旦翻出来,必会牵扯到高家。 陶县令这是打定主意要绑住高家,若高家敢将其推出去当替罪羊,就要将高家也一同拉下水。 这些心思若用在对付陈砚身上,陈砚早就被踩进泥里翻不了身了。 他倒好,将全身的心眼子都用在了高家身上。 高二公子怒不可遏。 若他爹还在中枢,一个小小县令如何敢这般对付高家? 高二公子双眸微眯,对底下跪着的人道:“回去告诉你们县尊,若再不派人去抓来陈砚,你们大人的乌纱帽怕是保不住了。” 衙役心头一颤,只敢垂眸行了一礼,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高二公子招来人,冷着脸道:“立刻派出人马,全力查找捉拿陈砚。一旦抓住,立即送去县衙。” 他便是再不满陶都,也深知陈砚才是如今最该收拾的。 第三日,高二公子等到下午也没见县衙有什么大动静,他便知陶都是决心要撇清干系。 高二公子对陶都的厌恶已到了极致,决心事后要将陶都彻底打压下去。 县衙既靠不住,那就只能自家人来。 高家的小厮们前往陈家湾,想要将陈得寿一家子抓起来,谁知才到村口就被陈家湾的青壮给挡住了。 他们即便拿出高家的名头来,陈家湾的人也不买账。 “今儿个要是让他们进了村,我陈氏一族往后在这十里八乡就再也抬不起头了!” 一个年轻小伙子怒喝一声,其他人均是附和。 高家小厮再多,也不如陈家湾的青壮多,根本进不了村。 他们也不走,就堵在村口。 族长得知此事时,脸上就带了喜气:“好事,让他们都堵在村口,再找些妇人去叫骂,万万莫要让他们回过味儿来。” 人都在村口,陈砚一行人就能安心赶路,是天大的好事。 高家不是东西,想方设法害他们族人,若不趁机把他们骂个狗血喷头,岂不是太亏了? 打架自是青壮年能耐,可要论起骂人来,还得是老嫂子们战斗力彪悍。 原本陈族长是想找几个村里最能骂的过去嚎两嗓子,谁知其他妇人得知是去骂人,各个自告奋勇,一路从村口走过去,家家户户的婆子媳妇都出来了。 浩浩荡荡的娘子军往陈家湾男人们身后一站,双手叉腰,摆开阵势就骂开了花。 什么“高家就是猪狗不如的玩意儿”“生孩子没屁眼”“全家就该死绝了给庄稼当肥料都嫌臭”一类都算好听。 第93章 打出去,收回来 一礼毕,陈砚又转身对上族长和各位族老,神情郑重:“不需族人抽生死签,小子可破此局。” 声音在祠堂门口激荡,渐渐飘散在整个晒谷场,传到在场所有族人耳中,久久不散。 …… 陈家祠堂内,族长与族老们并排坐在长条凳上,陈砚正对着众人。 祠堂大门紧闭,将族人和衙役们尽数挡在门外,屋内只有烛火照明。 陈族长神情严肃:“如今我们陷入死局,只有生死签可为我族挣得生机。” 其他族老们纷纷点头。 若非走到绝路,他们何必要逼着族人去送死? 族谱已请出,正是族人士气高涨之时,就该趁机抽生死签。 今日要不是陈砚开口,换成其他任何人打断,都要族法伺候了。 陈砚正肃道:“我等并未陷入死局,此前抓他们时,我已经给咱们留了后路,那就是他们并非真正的衙役。” “此话哄骗族人也就罢了,外人岂会因你一两句话就让我等脱罪?” 陈磐石颇有些不耐。 他虽看重陈砚,可陈砚也实在能惹事。 那高家在平兴县向来霸道,有无数种弄死普通人的手段。 这等地头蛇,陈砚竟一次次惹怒他们,岂不是等着他们报复? 如今好了,将陈族逼到如此境地,他竟还以为只用三言两语就能哄骗官府,实在可笑。 到底年幼,以为自己天下无敌。 “你又为何能肯定他们就是官府差役?” 陈砚反问。 陈磐石捏紧拐杖,冷声道:“他们的穿着暂且不提,光是那副做派便可知定是差役。” 陈砚笑了:“做派可学,穿着可作假,他们只有拿出凭证方才可证明他们是衙役。” “若是他们拿出凭证,你所说岂不都是错的?” 笑容敛去,陈砚脸上头一次露出一抹阴狠:“他们今日不敢拿出来,往后再拿出来就没用了。” 如此狠辣的神情在一个少年脸上出现,实在违和。 族长和族老们见到的陈砚一向都是刚直,甚至乖巧,从未见过这等神情,一时竟被惊了下。 陈磐石忍下心底的惊悸问道:“为何?” “若他们是官府派来,当我询问时,他们就会亮出凭证。若他们不亮出,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官府并未明文下令捉拿我。如此一来,又有两种可能:一是幕后指使他们之人并非他们的上级;二是他们的上级指使,却并不想出逮捕公文。” 陈砚继续道:“我推断指使他们的是高家,无论能下逮捕令之人是否知情,他都不愿担这份责,不愿出逮捕公文。那些衙役既拿不出公文,那我们就一条路走到黑,将他们彻底按上诈假罪扭送官府,我等可高枕无忧。” 昨日回家时,他听到柳氏说起衙役来村里抓他时,心里已经琢磨上了。 若王申想要抓他,昨天就不会见他,更不会放过他后又让人来村里抓他。 同理,何若水要是想抓他,头一件要做的事就是革除他的功名。 排除这两人,就只剩下直接管辖整个平兴县的县尊陶大人。 他和既白不同,他有功名傍身,即便县尊也无法扣押他。 一旦下了公文,就是留下了证据,足以让言官参倒陶县令。 陶县令与他并无仇,何必为了高家担责?即便无法推脱,也只会口头命衙役们来捉拿他。 这就有了漏洞。 没有公文,他完全可以抗拒被捕。 至于衙役们? 拿不出公文就是假的,即便是真的,在他手里也必须是假的。 众人呼吸急促起来,族长更是迫不及待问道:“那这四人如何处置?” 陈砚笑得和善:“我陈族帮朝廷抓住罪犯,乃是大功,自要去衙门领赏。听闻镇江府的按察使大人执法严明,不若将这些人送往按察使司,好好审审何来的歹人竟敢犯下如此大罪!” 陈磐石追问:“按察使司一审,那些人招供自己是衙役,我们不还是露馅了吗?” “衙役为何不敢拿出凭证?为何私自逮捕秀才,背后可有人指使,是何人指使。若他们不敢说,那就是徇私枉法。若他们将背后的人抖搂出来,那就与我们陈族无关。” 陈砚笑容更和善几分:“官府的事哪里是我陈族能过问的,陈族只等着领赏钱就是了。” 有功名在身可真是大大的便利。 族长一拍大腿,猛地站起身,惊呼:“妙啊!” 随着他话落下,长条凳翘起,让另一端的陈磐石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族长丝毫扶他起来的念头都没有,还兴奋对其他族老道:“你们瞧瞧,这就是咱们的秀才公,只一招就将死局破了,还让咱陈族立功了!” 其他族老们各个惊疑不定。 有几位年纪大的还低头琢磨这些弯弯绕绕。 地上的陈磐石一骨碌爬了起来,揉着疼得厉害的尾椎骨,却是双眼冒光:“对对对,他们就是假冒的衙役,要把他们送进衙门,让大人做主!” 其他族老渐渐也想明白了,各个面露喜色。 更有人直接问:“陈砚你何时想到这么好的破局之法?” “抓他们之前想到的。” 陈砚又恢复了他一贯的孩童耿直模样。 前世他画漫画,设计剧情时要遵循一个原则:打出去一拳,就要收得回来,否则就不出手。 若连后招都没想好就让陈族的人抓那几名衙役,岂不是将整个陈族推向万丈深渊? 既然高家主动送上一个把柄给他,若他不好好发挥一波,实在对不起高家的殷勤。 祠堂里众人欢笑许久,终于想起族人还等在门外。 族长领着族老和陈砚打开祠堂的大门走出去。 寒风袭来,却吹不散族长和族老们脸上的笑容。 对着一双双疑惑的眼睛,族长朗声道:“我陈族仰赖官府庇佑,不能容歹人损害官府名声。经陈族全族奋勇,终于将四名歹人抓获,要即刻送往官府,让他们伏法!” 陈族众人懵了。 刚刚不还要抽生死签吗,怎么还把这些衙役送回衙门? 这不是放虎归山,等着他们来报复陈族吗? 不过看族长和族老们的神情,再看向全族最聪明的陈砚云淡风轻的模样,他们的心就跟猫爪挠似的。 他们到底在祠堂里商议了什么破局之法? 都是自家人,关什么门呐! 第92章 生死签 柳氏看不清发生了什么,陈族的青壮们看得清清楚楚。 那四人拿着刀好像要跟他们拼命,大家正要围过去,陈老虎一声怒喝,抓起长条凳朝着四人砸过去。 那凳子狠狠砸在三角眼衙役的身上,将其砸晕。 另外三名衙役大惊,拿刀对着陈老虎砍过来,陈老虎一闪身,又夺过一旁的同族兄弟手里的长条凳,抡圆了对着领头那名衙役的后背狠狠砸去。 领头衙役当即躺在地上起不来,就连刀都脱手,被陈族人捡走。 剩下两名衙役的脸色发青,瞧见提着长条凳一步步走来的陈老虎,他们慌乱地咽了口水,手上的刀握得越发紧,脚步倒是不自觉往后退。 浑身紧绷之际,一人的胳膊剧痛,扭头一看才发觉领头衙役的刀柄被握在陈族一个年轻男子手里,而刀刃陷入他的胳膊,血顺着刀刃流走,滴落在地上,染红了鞋子旁边的一块地。 衙役抱着手痛苦哀嚎,肚子被重重踢了一脚,整个人往人群砸去,陈家湾众人纷纷后退,竟在极短的时间内给空出一大块地供那衙役落下。 陈老虎收回腿,板凳抡圆了对上最后一名衙役。 那衙役双腿抖如筛糠,双眼惊骇地盯着高高举起的板凳,竟生不出一丝反抗的勇气,手上的刀滑落在地。 旋即,胸口被猛地重击,眼前一黑彻底晕死过去。 陈老虎将凳子往地上一放,陈族的人立刻一拥而上,拿绳子将几人分别与椅子绑在一处。 等绑好的四人出现在族长和陈砚面前,陈砚惊愕地看向陈老虎。 竟将四名拿刀的衙役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陈砚早就料到陈族如此多男子能让衙役们有来无回,却是万万没料到竟然一滴血都没流。 此刻才知这陈老虎何等勇猛,族长让陈老虎接送他,真是用了心。 领头衙役忍着后背的剧痛,阴狠地威胁:“敢抓官府的差吏,你们一个也活不了。” 三角眼立刻附和:“我们都是官府登记在册的吏员,不是你们三言两语就可诬陷的!” 陈族众人一个个脸色极难看。 他们并非轻易就信了陈砚的话,当时也是被逼无奈方才动手,可动完手,麻烦并未解决,甚至更大。 “那好办,把你们都宰了,我一个人去顶罪,村里人都不会有事。” 陈老虎将袖子撸上去,露出胳膊上的腱子肉。 一看到他的动作,几名衙役只觉浑身疼得更厉害,纷纷闭了嘴。 族长和族老们也是各个愁眉苦脸。 既然已经动手了,那肯定不能让这四个人活着。 族老陈磐石叹息一声,道:“抽生死签吧。” 所谓“抽生死签”,即全族成丁男子抽签决定谁扛下死罪,以保全族无忧。 至于抽到“死签”之人的爹娘妻儿均由族里养着。 家族为了延续,总需要有人牺牲。 族长深吸口气,走到祠堂门口用尽力气擂鼓。 “咚咚”的鼓声敲进所有人心底,让众人的心跳也狂跳起来。 祠堂大鼓响,必有大事。 鼓声停,祠堂门口已是鸦雀无声。 陈族长深吸口气,朗声道:“歹人闯入我村,要害我族秀才公陈砚,如今歹人已被抓,我陈族却不能轻易放过这些人。” 一道道目光直直落在陈族长身上,陈族长却是气质如虹:“凡我族男丁,今日都在此抽生死签。抽到死签的死士以一己之力护我全族安危,就是我族的大英雄,必受万世香火供奉!” 话音落下,雨点般的鼓声再次响起,震得众人面色潮红,有人惊恐,有人胆怯,也有人悲壮,却无一人后退。 大梁朝,男子十五岁成丁。 陈族十五岁以上,无论老少皆要参与,如陈得福这等不在村里的,也需由家人代为抽签,谁敢退,全家便要被逐出族谱,赶出村子,往后生死与陈族无关。 在大梁,被逐出宗族,就成了无根的浮萍,生死难料。 族老们拄着拐杖,立于族长身后,庄严,肃穆。 鼓声停,族长朗声道:“请族谱!” 陈族的族谱置于祠堂之中,此时便有人去取来。 与之一同搬来的还有方桌,厚厚的族谱规整的放于方桌之上。 祠堂前的空气仿佛凝固,压得那四名衙役快要喘不过气来。 三角眼衙役尖叫:“是我胡说的,我们只是来抓陈砚,跟你们陈家湾的人没干系,你们不会有事,犯不着拼命!” 其他两名衙役也被吓得浑身发软,赶忙附和:“只要放了我们,我们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陈族长脸色一沉:“聒噪!” 立刻有人将粗麻绳往他们嘴上一勒,让他们的嘴合不上,再说不出话来。 四人的目光是遏制不住的惊恐。 他们看出来了,陈族的人是真想杀了他们。 陈族人疯了! 眼看族长已要做签子,四人眼中的惊恐渐渐变为绝望。 他们今日活不成了…… “且慢!” 一道稍显稚嫩的声音在晒谷场响起,晒谷场上的空气仿佛终于又流动起来。 众人齐齐看去,就见陈砚从人群后挤到族长面前,对着族长行了后生礼:“族长,何必让族人送死,此事交给我就是。” 族老陈磐石当即脸一沉,怒道:“你年纪不到,去后头待着!” 其他族长的目光也都带了一丝恼意。 这本就是为了救陈砚才绑了衙役,也是为了救陈砚,族里才要抽生死签,他不领情也就罢了,竟还主动往前找麻烦,如何能不让族老们恼火。 族长脸色也彻底沉了下来,声音也带了以往不曾有的责备:“我陈族可以没族长,也可没族老、没族里任何一个男丁,却独独不能没有九岁的秀才公陈砚!一命换一命,我陈族就是赚。” 谈何送死? 这乃是护住全族的希望。 族人的坚决让陈砚心头火热。 昨晚他去劝说族长,想要的其实就是让族里帮他赶走差役,至多也不过是帮他将四个衙役抓了,从未想过他们竟会为他抽生死签。 他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也并不想让族人为他送死。 他对着族长和各位族老行一礼,又转身对上围在四周的族人。 一个三百多户的村子在整个平兴县都算大村,陈砚并非从小在此地长大,后来又一直专心读书 ,村里人都认不全。 不过他知道,论辈分,这里有许多人他要叫爷爷,许多叔伯,也有许多同辈,甚至还有他的晚辈。 今日这些人为他拼命,往后他必不负他们。 他朝着众人深深鞠一躬,再起身,声音洪亮:“小子在此谢过诸位相救。” 族人们动容。 这可是村里唯一的秀才公,竟还这般朝着他们行礼。 不少人赶忙回礼。 一时间,两边成了互拜之姿。 第91章 形势逆转 陈族众人心头俱是一震。 陈砚是陈族的子孙,是他们的族人,他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 衙役们见情况不对,当即怒喝:“有没有罪自有大人定夺,由不得你抵赖!” 那三角眼衙役更是当众拔出刀,那刀一晃,就是刺眼白光,让众人纷纷别开眼。 领头衙役冷声怒喝:“将陈砚拿下!” 衙役纷纷拔出刀,气势汹汹朝着陈砚走去。 陈族长大惊,这些衙役竟连刀都拔出来了,若强行阻拦,定是要流血。 若是不拦,陈砚怕是要被毁了。 陈族长急忙道:“陈砚乃是堂堂秀才公,你们不能抓!” 领头衙役冷笑:“我等连大官也羁押过,一个小小的秀才又算得了什么?我看今日谁敢阻拦!” 四把刀齐齐提起来,刀身仿佛要饮血。 即便是陈族之人如何愤怒,此时也是胆寒。 刀剑无眼自不提,最要紧的是无人敢拦住官府的人。 见陈族的躁动轻易被压下,四名衙役对视一眼,均是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屑。 这等贫民只要有口吃的,就是饿得半死也不敢真的对上他们。 谋逆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就算这么些人围着又如何,他们照样带走陈…… “你们是哪个衙门的衙役?又是奉的哪位大人的令?羁押文书又在何处?” 少年连续三问,响彻整个晒谷场。 衙役们均是脸色一变,纷纷看向领头。 领头更是面带怒色:“我们奉命行事,何须告知于你。” 陈砚冷笑:“既是奉命行事,为何不敢堂而告之?我乃是廪生,归学政大人所管,我功名未被剥夺,你们这些衙役凭什么抓我?” 领头知晓不能再与陈砚说下去。 读书人的嘴皮子最厉害,与他们争论必是赢不了的,不如直接动武,任其说破了天也不管。 领头立刻冷喝:“莫要听他狡辩,快将其拿下!” 衙役们回过神,当即快步朝着陈砚走去。 等刀架在脖子上,这小子就不敢再吭声了。 眼看四人越来越近,陈砚再次开口:“拿不出缉拿文书,连哪个衙门都说不出,可见你们必是假装衙役的歹人!按照《大梁律例》,冒充朝堂官吏者属诈假罪,当斩!” 陈族众人一片哗然。 竟是假冒的衙役来他们陈家湾拿人,岂不是欺他陈家湾没人了? 若是官府的人,他们轻易是不敢招惹的。 若不是官府的人,区区四个人,即便拿刀,又岂是他们全村壮劳力的对手? 陈族的男子们纷纷起身,有些顺手就抄起了长条凳,再看四人的目光已是虎视眈眈。 衙役们大惊,下意识便背靠背围成一个圈,死死抓着手中的刀。 此前威慑力极强的刀在此刻却给不了他们一丝丝的勇气。 太多人了,实在太多人…… 领头几乎是色厉内荏地怒吼:“损伤朝廷官吏者,可是重罪,你们都不想活了吗?” 陈砚立刻大声道:“按照《大梁律例》,知情受假官吏者,杖一百,流三千里!若放过此等悍匪,我们整个陈族都要遭难。我等此举,乃是尽百姓之责,为朝廷清除重犯!” 陈族众人更是冒着腾腾杀气。 他们好好吃着席面,这四个悍匪跑过来羞辱族长、族老,竟还想将全族的希望陈砚给抓走,实在是不将陈族当人。 今日必要让这些人身死于此! 衙役们惊恐地看着围过来的壮丁们越来越多,那压迫感让得他们慌乱不堪。 三角眼衙役腿肚子发抖,结结巴巴问领头衙役:“他们好像真的认定咱们不是朝廷的吏员,怎么办?” 其他两名衙役也慌忙扭头看向领头。 他们明明是来抓人的,怎么如今反倒要被抓了? 领头心里已经在骂娘了。 他也想找个人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么三两句话的工夫,他们就不是官府的人了? 可他没有所谓缉拿文书,更不能将身后的人供出来,如今就是有嘴也说不清。 作为领头,这个时候他心里再急也不能表现出来,不然就是扰乱军心。 领头一咬牙,道:“咱们多少都会些功夫,只要先砍几个人,让他们心生惧怕,我们就可脱身。” 最好是将冲过来的人砍出几道大口子,血往外喷涌,才能让这些人害怕退后。 要是真被这群人留下,为了不让官府知道他们的罪行,陈家湾的人也必不会让他们活下来。 只有拼了! 领头一点拨,另外三名衙役就想明白了。 一个个屏住呼吸,握紧刀柄,死死盯着靠近的人,随时准备动手。 陈族长在外头大喊:“妇人们还站这儿干什么,带着老人孩子回家,关紧门窗!快走!” 那些妇人们立刻反应过来,赶忙拽着自家孩子和老人赶紧往回跑。 要出大事了! 一时间,男子们迎着衙役们走去,妇人、老人、孩子们则朝着四面八方退散,将地方留给他们拼命。 陈砚胳膊被拽了下,回头一看,就见柳氏满脸焦急道:“阿砚快走。” 陈砚反手指着自己:“我走什么?” “一会儿打起来,那些人的刀肯定要砍人,你赶紧跟我回家躲着,这儿有你爹和村里的男人们。” 柳氏很着急。 以前陈家湾跟别的村也会打架,男人们一动起手来,必要死些人的。 陈砚笑了:“戏台子都搭好了,我这个角儿走了,戏还怎么唱。你们快回去,我有族人护着不会有事。” 这四人是来抓他的,他躲哪儿去? 柳氏还想说什么,就被卢氏拉住了胳膊。 卢氏急得直跺脚:“他可是秀才公,族长当眼珠子宝贝的,肯定不会有事,咱还是顾好自个儿吧!” 其实卢氏还有话没说。 这个金孙能做出让全村抓衙役的缺德事,肯定是个祸害,正所谓祸害遗千年,她的祸害金孙肯定不会有事。 柳氏再抬眼,就见陈砚四周围着几个青壮年,就知卢氏说的是对的,一咬牙,跟着卢氏匆匆离开。 她们留在这儿是添乱,不如赶紧地去请附近的大夫,等伤员被抬出来,立刻就能有大夫救命…… 正盘算着,身后传来一声呼啸般的怒喝:“都别动,让我来!” 旋即就是长凳砸到人的闷哼声,柳氏回头看去,就见一条长条凳被抡到半空,再狠狠砸下,旋即就是刀落地发出的“锵锵”声,以及有人的哀嚎。 隔着人群,柳氏看不见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很快又见到长条凳被抡起来,狠狠砸了下去。 第90章 陈砚你可知罪?! 同桌的邹氏一双筷子将桌子里的肉菜夹了个遍,连鸡汤都喝了两碗。 这可是肉啊,老三家的日子过得好,舍得请村里人吃这么些肉,却不知道帮扶兄弟。 真是个没良心的。 邹氏越想越气,吃起肉来毫不客气。 不吃白不吃。 小孩桌更是抢得欢,嘴里还塞着肉,两只手已经去抢了。 男人桌倒是收敛些,喝着酒吃着肉,互相吹捧,热闹非凡。 如此盛景却被四名带刀官差的到来打破。 领头一个三角眼的官差怒喝声飘到晒谷场:“难怪村里一个鬼影都没有,原来都躲在这儿吃香的喝辣的。” 陈砚放下手里的酒壶,目光在四人身上扫了一圈。 四人皆穿皂色布衣,腰佩长刀,为首的方脸男人外披红色罩甲。 不过几人脸上均是倨傲,仿佛丝毫不将众人放在眼里。 陈族长站起身,整理了衣服迎上去,颇为客气道:“我是陈族的族长,今日我族正摆宴席,若几位不嫌弃,可坐下一同吃。” 到底是童生,面对官差时比村里人要从容许多。 其中三人齐齐看向领头穿着红色罩甲的男子,那男子自是明白手下人的心思。 大老远赶过来,人早就疲乏了,不如先填饱肚子。 至于公事,吃完照样能办。 领头之人道:“既如此,那就跟着吃一顿。” 四位到底是差爷,不好怠慢,主桌是要给他们腾出位子的。 陈砚也一同被赶到别的桌子去坐下,族长和族老们均是笑呵呵给四人敬酒,一口一句“官差老爷当差辛苦”,将四人捧得那叫一个舒坦。 见此情形,陈砚就知暂时没他什么事。 趁着这会儿,他赶紧多扒拉饭,又夹了菜往嘴里送。 一会儿怕是要忙起来,还是趁着这时候赶紧多吃点填饱肚子。 几位差役虽闻到肉味,等坐下来看到桌子上堆满的肉啊鸡啊,还是震惊了。 一个小小村子的席面竟有这么些肉菜,比他们各自家逢年过节吃得还好。 三角眼眼珠子一转,心中有了主意,赶紧凑近红色罩甲的衙役道:“头儿,这陈家湾油水厚。” 红色罩甲当然知道他话里的意思。 他们当差不易,禄米只堪堪够养家糊口,若想额外再赚点,那就是别人的供奉银子。 今日既遇到这等富足的村子,若不好好敲上些银钱,岂不是亏了。 红色罩甲男子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那三角眼立刻会意,将手里的酒杯重重往地上一放,杯子里的酒水溅出,染湿了正帮忙倒酒的族长手背。 “你们全村已经犯下滔天大罪,竟还敢在此吃喝享乐?!” 一声怒喝,让族里众人纷纷停下筷子,错愕地看过来。 他们何时犯下大错了? 独独陈砚不动声色地给自己盛了碗鸡汤,仰头喝了个精光,又夹了炖得软烂的肉往嘴里送。 看来这几名差役要提早发作了,他要吃更快些才行。 族长顾不得擦去手背上的酒水,又给那三角眼倒了满杯的酒,笑道:“我们村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汉,赋税从不敢少交,不知犯了什么错?” 那三角眼差役斜眼看向陈族长,嗤笑一声:“你意思是我等冤枉了你们不成?” 同行的差役一看三角眼发作就明白他的用意,立即冷声附和:“我等吃的是皇粮,办的也是官府的事,你们不认也不行。” 另一人也道:“你们还敢与我等耍横不成?” 两人说着,手已经压在刀柄上。 往常面对百姓,只需他们摆出这等姿态,那些人就会被吓得发抖,赶紧求饶,再趁机塞银子或打探消息或求情。 果然陈族长面露愁苦,赶忙往几人的碗里夹肉:“差爷们多吃肉。” 村里人便瞧着陈族长卑微地讨好四名差役。 陈族长在族里的威望极高,往常村里人都是敬着供着,何时如此低声下气。 何况陈族长乃是老童生,是正经的读书人,哪里需要这么求着四名差役? 陈族人心中已很是不满。 他们哪里知道四名差役比他们还不满。 四人都已经如此发作了,这老东西竟还只顾着给他们夹肉,连银钱都不知道塞,实在可恨。 三角眼刀鞘将陈族长的手挥开,怒道:“你竟想用几口肉就将我等打发了,莫不是瞧不起我们?” 陈族长面上全是谄媚,连腰也弯了:“差爷您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先吃些肉……” 不止陈族长,族老们也都是拄着拐杖围着差役们七嘴八舌地求饶讨好着,就差跪下来了。 可好话说尽,就是没瞧见银子。 几名差役又气又恼,合着这些人光动嘴皮子不动手。 酒肉就放在这儿不会跑,他们一会儿再吃又何妨? 这群老不死的摆明了是舍不得掏银子,既如此,他们也就不客气了。 一名衙役怒喝:“你们竟敢窝藏陈砚这等朝廷重犯,合该全族同罪,今日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三角眼衙役更是双眼透出一抹阴狠,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怒喝:“陈砚何在?” 陈族众人齐齐看向席间的陈砚。 此时的陈砚正吃小米糕,见众人的目光全落在自己身上,就茫然无措地站起身问那些衙役:“我一直在府学读书,不知我犯了何罪?” 说完,又将手中的小米糕尽数塞进嘴里,对着那四名衙役慢条斯理地嚼着。 陈砚颇佩服陈家湾的妇人们,明明往常都是家里有什么就一同丢进锅里炖煮,到了办席面时,竟还能做出一桌桌美食来。 譬如这小米糕,甜而不腻,还颇为松软,也不知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 可惜接下来他吃不成了。 这般想着,陈砚便颇为悔恨刚刚没多吃些。 不过这等神情落在陈族人眼里,那就是大大的委屈。 领头衙役神情肃穆,道:“周荣犯下大罪,已在京城被收押。他的妻儿皆已入狱,你身为其养子,也需羁押。” 三角眼衙役冷喝道:“陈砚你可知罪?!” 另外两名衙役的刀柄也纷纷对上了陈砚,仿佛随时要拔刀。 四人气势极强,竟将陈族众人压得悄然无声。 陈族长为陈砚捏了把汗。 他虽已经答应要保陈砚,这些衙役到底是官府的人,若是族人都畏惧不敢上前,他想护也护不住。 族老们也都是面露焦急。 就在一片沉静中,少年略显稚嫩的声音传遍众人耳畔:“我姓陈,乃是陈得寿之子,是陈族子孙,我何罪之有?” 第89章 陈砚不是好东西 陈族长这些日子一直在天人交战。 他内心是极舍不得陈砚的,可又怕让族人跟着受难。 今晚陈砚来这么一遭,他倒是惊着了。 莫说村里如陈砚这般的十岁少年,就算他这样当了多年族长的人,也很难想到破局之法。 这法子能不能奏效姑且不论,单是这份借力打力就足以让他冒一次大险。 “老婆子,若此次能保住陈砚,我们陈族就要出一个大人物了!” 郑氏看着族长眼底的亮光,竟有些恍惚。 去年陈砚考上秀才,老头子也是如此神采奕奕。 …… 一大早,陈家湾就热闹起来了。 先是族长请了族老们去家里坐了会儿,旋即就是族长和族老们的儿子孙子们挨家挨户喊人到祠堂门口的晒谷场。 然后他们就得知一件喜事——陈砚家要请全村吃席。 全村都在猫冬,整日吃的都是清汤寡水,突然知晓能吃席,大家自是高兴,纷纷往陈得寿家涌。 同村人办红白喜事本就是全村来帮忙,如今还是要来陈得寿家白吃白喝,那更得出力了。 当瞧见陈得寿要宰家里养的大肥猪时,全村人就喜笑颜开。 整整一头猪,忒豪气了! 立刻有五六个杀过猪的去帮忙。 就这还不够,柳氏将家里养的十几只鸡全杀了,还跟村里人又买了三十多只鸡。 酸菜炖猪肉,大骨炖萝卜汤,一篮篮鸡蛋堆到陈得寿家的院子。 这么些东西想要在陈得寿家的灶台上做出来是不可能的,村里人自发将家里的锅拿到晒谷场,捡几块石头往地上一堆就是简易的灶台。 大锅往上一架,柴火一烧,肉香围着祠堂往整个陈家湾飘。 家里东西不够? 没事,柳氏用钱买,就在族人手里买。 哪家没攒几个鸡蛋去县城卖? 哪家不养几只鸡? 哪家没酸菜? 村里人得了钱,又闻着肉香,都觉得自己真是享了大福。 郑氏看得心里直犯嘀咕,怎么跟吃断头饭似的。 族长到底是读过书的,又要常常与官府打交道,郑氏自是知道犯人在处死前要吃得饱饱的上路。 这大锅小灶的,处处还飘着肉香呢,再加上族长昨晚说的话,郑氏脖子就有些凉。 除了郑氏,还有人高兴不起来。 那就是卢氏。 卢氏心疼啊。 请全村吃肉,再厚的家底子也得被折腾没。 陈得寿和柳氏忙得脚不沾地,卢氏是说不上话的,只能坐在陈砚身边嘀咕。 陈砚停下练字的笔,对卢氏道:“奶,这天下就没白吃的饭。” “就算想让村里人帮着干点事,也用不着大鱼大肉地招待。” 卢氏丝毫没被孙子的话给忽悠住。 陈砚一早起床就心浮气躁,背不下文章,就坐在桌子前练字。 写了三张大字后,他心绪平和,不成想他奶奶卢氏坐到他身边直啧嘴。 “吃完这顿饭,他们要为我拼命的。” 陈砚用笔蘸墨,继续练字。 卢氏倒是一愣:“拼什么命?” “这几天官差要来抓我,他们要帮我挡官差,可不就是给我拼命吗。” 陈砚说得随意,卢氏却从长条凳上滑了下来,在地上摔了个屁股蹲儿。 她也顾不得疼,惊呼一声:“啥?!” 陈砚边写字边应道:“奶你小点声,让村里人听见不吃这顿饭,你孙子我可就没命了。” 卢氏惊得赶紧捂着嘴,双眼瞪大如牛眼。 不得了了,宝贝金孙犯大事了! 她也不敢问了,就怕外头的人听见。 自个儿从地上爬起来,尾椎骨疼得厉害。 又听陈砚问道:“阿奶还觉得咱家亏着了吗?” 卢氏不敢开口,只能摇摇头。 她也不敢再跟陈砚说话了,就鬼鬼祟祟地退了出来,还顺势把屋门给关上。 可不能让金孙跟别人说这些话。 再看院子里笑得合不拢嘴帮忙的族人,卢氏仿佛做了贼般心虚,赶忙钻回自己屋子。 等晚上她非要问问老三究竟是怎么个事。 陈砚又写完一张大字,觉得自己已经彻底平复,这才拿出时文集背诵。 越是困境,越要强大自己。 今日的午饭比平常要晚半个时辰。 来喊陈砚去吃饭的是陈青闱。 干了一年多农活的陈青闱已被晒得黝黑,人瘦了许多,也变得寡言少语。 陈砚也没什么心思与他闲谈,堂兄弟就这般安安静静走到祠堂门口。 瞧见陈砚过来,已经坐在席上的村里人们纷纷起身,笑着招呼:“秀才公来了!” “托秀才公的福啊,也让咱能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这话一传出去,村里人“哈哈”大笑起来。 陈砚心想你们现在这么高兴,一会儿吃完肉了可别吐出来还给我。 陈砚自是和族长族老们坐主桌。 族长倒是神色如常,族老们或忧愁,或愤怒,情绪不一。 陈砚浑不在意,起身为他们一一倒酒。 一位叫陈磐石的族老用手掌盖住自己面前的杯子,神情不自然:“我一介白身,哪里能劳烦秀才公为我倒酒?我自己来也就是了。” 陈砚却道:“我是族里的小辈,为族老们倒酒是本分。” 族老们深深看向陈砚,颇为动容。 族长道:“这杯酒咱们受之无愧,就让他倒吧。” 族老们早已知晓陈砚的事,也就不再阻拦。 陈砚给桌上众人倒完酒后并未停下,而是走到旁边桌子,凡是面前有酒杯的,都倒上酒。 村民们自是又惊又喜,赶忙起身双手捧着酒杯去接。 说是酒杯,实际也都是各种粗糙的陶杯子,往常用来喝茶,到这种时候就各自拿来喝酒,形状不一,也好分辨。 轮到陈老虎时,陈老虎便嘀咕:“秀才公为我倒酒,不会喝了就要送命去吧?” 不等陈砚开口,同桌的人笑道:“就算真喝完就去死也值了。” “有几个人能喝上秀才公倒的酒?这事儿我能在老丈人面前吹一辈子。” 陈砚难得的良心有点痛。 他真不是个好东西。 卢氏更是差点把头埋进衣服里,就怕别人看不出她心虚。 坐在她旁边的柳氏给她夹了块肉,小声提醒:“娘吃吧?” 卢氏将碗往一旁的孩子面前推,回过头对三儿媳小声嘀咕:“咱干这种丧天良的事,还怎么有脸跟他们抢肉吃?” 柳氏这筷子就拿不起来了。 满桌子的鸡汤、炖肉,看得人口水直流,大家也顾不得别人吃不吃,只管自己抢,吃得满嘴流油。 第88章 希望族里能护住我 屋子里只剩下火舌舔着干柴的噼啪声。 这等时候,陈砚也不再开口。 想要劝人时,一直规劝反倒会引起对方的反感,若安静下来,让对方自行考虑,有时可能对自己更有利。 对方就算不愿意,也要想个理由来推辞,这个时候自己的劝说就会在对方脑海里反复出现,反倒有可能将对方劝服。 陈得寿见陈砚没再开口,也默默闭嘴不言。 等到火小了,陈得寿就往里头添了根柴,再将草木灰扒开一个洞,让火越烧越旺,火光照在陈族长的身上,使得他身前热得厉害,后背却冰凉得很,可谓冰火两重天。 其实陈得寿开口时,陈族长已经信了七八分。 这么些年,平兴县也不是没有出过进士老爷,平兴县依旧是高氏一族独大,其他家族与他们陈氏一族的差别并不算很大。 要是真如陈砚所说,平兴县其他家族没有一点希望。 陈族长内心是不甘的。 难不成陈氏一族就要世世代代看天吃饭? 年成好倒也罢了,一旦年成不好,来个大饥荒,整个家族又能有几人活命? 陈砚九岁就中秀才,是当之无愧的神童,莫说陈族,就算平兴县也是多少年出不了一个。 他们陈族若错过了,谁能保证往后还能不能出一个这样的神童。 自陈砚中了秀才,陈族长已经在盘算陈族往后的路该怎么走了。 这是陈族最有可能兴旺的一次,若是错过,往后怕是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 陈族长敛下心底的情绪,反问陈砚:“你想如何?” “小子自是希望族里能护住我。” 陈砚平静应道。 陈族长苦笑摇头:“我陈家湾三百多户,想要拦住几个官差当然可以,但是拦不住官府。” 几个官差敢到人数庞大的村庄抓人,靠的不是他们自己的武力,而是他们背后的官府。 与官差作对,那就是与官府作对,是谋逆的大罪。 陈砚尚显稚嫩的五官舒展开,终于有了他这个年龄该有的灵动。 “族长以为这官府就是他高家的吗?高家如此行事,多的是人想抓住错漏。我们既陷入困境,又对付不了高家,那就将事闹大,闹到能管的人来管。” 陈族长心惊肉跳,讷讷道:“你实在胆大包天。” “为了活命而已,我陈砚已经成了高家的眼中钉。若族长不想保我,我今晚就会离开陈族,不会拖累你们。” 陈砚说到最后一句,没有丝毫的惧意。 让陈族在这个关头保他实在是为难了他们,他陈砚只劝说,并不胁迫。 如今正是他陈砚最为难的时候,若族里袖手旁观,那他与陈族也就没什么情分,往后也做不到互帮互助。 陈砚虽在求助,也是对陈族的一个考验。 想要取,必先与。 陈族长按住抖个不停地眼皮,深深叹口气:“你这是逼我。” 他当然听明白了陈砚的意思。 陈族长必是不愿陈族失去陈砚这个神童的,当然就为难起来。 陈砚摇摇头,道:“族长身负整个陈氏一族的未来,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必是要慎之又慎,小子不过将种种可能都说与族长听罢了。” 思忖片刻,陈族长方才继续问道;“若官差抓不到你,后续你又如何脱身?” 话到这儿,陈砚终于放松下来。 族长此时已经真正在权衡了,只要能给出足够完善的后续方案,此行就会有大收获。 陈砚道:“周老爷给小子看了不少邸报,小子对官场派系已有了解。监管镇江一省刑名的按察使司,其按察使乃是高家对立派系的官员,高家即便派人来抓我必不会通过按察使司,如此一来,我们若闹到按察试司,高家就不会好过。” 陈族长双眼一亮。 那按察使可是三品大官,不是如今的高家能比。 若真能得到他的庇护,也就不怕高家了。 只是:“那么大的官能帮咱们吗?” “我们平头百姓,那等大官当然不会帮,若是要收拾高家,那就不一样了。” 陈砚笑道。 在来族长家之前,他早已经将关系都理顺,也想好了退路。 按察使司必不会放过任何能将高家彻底按死的机会。 陈族长浑浊的老眼越发亮起来,重重吸了口气,粗糙的巴掌拍在大腿上:“陈族就陪你拼上一回!是生是死,就看这回了。” 陈砚起身,对坐着的陈族长深深行了一礼,道:“多谢族里救命之恩!” 陈族长看向陈砚的目光越发欣慰:“我们全族就系于你一身了。” 陈砚越发恭敬:“小子必幸不辱命!明日小子家中宴请全族吃席,还望族长能前来。” 族长笑着隔空点点他,道:“你小子早就料到老头子我会答应?” “并不敢肯定,只是族长有英雄气概,必不会行那畏缩之事。” 陈砚适时地拍了个马屁。 无非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让对方为自己办事,何必执拗。 陈族长摆摆手:“行了,此事你无需费心,明日一早我会将族里人一一知会。” 夜已深,陈砚自是不会再打搅,朝着陈族长深深行了一礼,与陈得寿离开了族长家。 郑氏进来瞧见族长神情放松,就询问了一番。 等听完事情的始末,郑氏脑子“嗡嗡”响:“这么大的事你不着族老们商量,不自己琢磨个几日,就这么轻易应承了?” 这是有可能灭族的大事啊。 他们村只在陈砚的流水席上见到了前来恭贺的县太爷,那气派那官威都让村里人喜气洋洋地念叨了许久。 比县太爷还大的官,他们连见都没见过,人家怎么就愿意帮他们了? 陈族长靠在躺椅上,轻轻摇晃着,手指在大腿上轻轻敲打着,颇为得意道:“这就是陈砚的胆气,即便不认识按察使,也敢将其算计进来。即便按察使不愿帮咱们,难不成就没有别人能对付高家了?” “要是没有?” 郑氏又忍不住问道。 陈族长颇为松散:“高家要真这般一手遮天,那高氏族学出来的学生也不能连县试都过不了。能在平兴县插入钉子对付高家,可见对方的能耐。” 所谓富贵险中求,神童都送到他陈族了,他若是保不住,别说十里八乡的人会笑话他,就算他到了地底下,也没脸见列祖列宗。 第87章 拉拢族长 陈族长被噎了下,又恨恨道:“你跟族里别的女子能一样吗?” 好歹也是族长的媳妇,怎么也得多为族里想想。 郑氏打了个哈欠,道:“你要是急得睡不着,就去找族里老人们商量商量。我明儿个还要早起喂鸡,家里的衣服也都要浆洗了。” 家里的活儿就够她忙活了,哪儿还有工夫操心族里的事? 陈族长只觉得话不投机,当即怒冲冲披着袄子起身,坐到火盆边,恶狠狠回头道:“睡睡睡,你好好睡吧!” 郑氏一翻身,背对着他,没一会儿就打起了鼾。 陈族长气得拿着火钳在火盆里拨弄一下,露出底下烧得正旺的火星子,也让自己更暖和些。 冬日里,穷苦些的人家只能靠硬熬。 如族长这般殷实的人家,是可以烤火的。 一个大铁盆,往上放些木柴,白天烤火,晚上火灭了,残留的火星子还有热气,就端到长辈的屋子里,让长辈晚上好过些。 只是这都大半夜了,火星子几乎都灭了,火盆旁没什么热乎气,族长只坐了一会儿就浑身冷得厉害。 再看床上睡得香的老婆子,他就憋了一肚子气。 他干嘛要在床底下受冻,当即撩开被子就要钻被窝,刚放进一条腿,外面响起敲门声。 陈族长心里一惊,那伸进被窝的腿又放了下来。 村户人家舍不得点灯,晚上早早就睡下了,只有白喜事才会大半夜喊门。 莫不是哪家有人没熬过寒冬? 族长也顾不得多想,急匆匆跑去开了院子门,就见陈得寿和陈砚父子俩站在门口。 “出什么事了?” 族长急忙问道。 陈得寿将自己带来的十个鸡蛋送到族长面前,笑得憨厚又腼腆:“族长今儿受累了,我和阿砚特意来给族长赔罪。” 寒风一吹,族长被冻得一个哆嗦。 他裹紧衣服,目光落在鸡蛋上,声音颤抖问道:“就非得大半夜送?明儿的天是不亮了?” 族长这么一开口,陈得寿不知该怎么应话。 陈砚接过话头:“送鸡蛋能等,我陈氏一族的未来不能等,小子打搅了族长,实在是迫不得已,还望族长见谅。” 面对陈砚,族长就要重视许多,连说无妨,将父子二人带进了自己屋子。 郑氏才睡着,又被族长喊起来去倒水。 族长往火盆上放了一些秸秆,很快点燃了火,又往火上放了些砍好的木头,火舌舔着木头,将屋子里的寒气驱散。 火光打在三人脸上,明明灭灭。 陈族长将苍老的双手放在火盆前烤着:“周老爷究竟犯了什么事?” 此时,陈得寿便不再开口。 陈砚道:“我也不知,只是昨儿遇上了高家的当家人高二公子,方才知道周老爷是被我牵连了。” 族长的心猛地一跳。 周老爷竟是被高家害了? 又迫不及待问道:“你怎么得罪高家了?” 陈砚道:“我中了秀才,他们觉得我将来必成大器,陈族会因我壮大,威胁高族在平兴县的地位,要将我扼杀,方才出此狠手。” 族长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越过陈砚看向陈得寿:“那高二公子真是这般说的?” 陈得寿毫不犹豫点头:“昨儿个下大雪,高二公子坐着轿子拦住了阿砚和我,说平兴县是高家的根,什么卧榻之上不容他人酣睡,可惜了啊砚姓陈,要是姓高,阿砚必能平步青云。” 族长大怒:“这平兴县何时姓高了?就不许他族出能人了?!” 若是陈砚说这些话,族长还会将信将疑。毕竟聪明人嘛,知道怎么说对自己有利。 可陈得寿这个老实人说这话,族长那是极相信的。 陈得寿从小嘴巴就笨,肯定是说不出这么些话来。 那就只能是听高二公子说的。 族里好不容易出了个陈砚,没招谁惹谁,就是小小年纪中个秀才,竟就碍着高家的眼了,要对陈砚动手。 这是要把陈族彻底压死? 陈砚叹息道:“高家素来霸道,此前他们已经对我动了好几回手,上次那些盗贼怕就是高家派来废了我的。” 想到上回的事,陈得寿还是心有余悸:“高家就怕阿砚当大官,咱陈族出人头地。” 原本还暴怒的族长此时却平静下来,还静静看向陈得寿:“这些话是不是阿砚教你说的?” 陈得寿心猛地一跳,赶忙摆手道:“没有,都是我自个儿想的。” 来族长家的路上,陈砚确实教陈得寿这般说,还让他练了两回。 陈得寿自认自己说得挺好,怎么就叫族长看出来了。 族长瞧着陈得寿道:“你打小说了谎,就会摸脸。” 因着是村里为数不多的读书娃,族长是很重视陈得寿的,偶尔要把陈得寿叫过来考考学问。 接触多了,自是了解陈得寿的习性。 陈砚暗道失策。 他怎么也想不到族长竟然对他陈爹这么关注,真是功亏一篑啊。 陈族长又将目光落在陈砚身上:“你想族里保你?你倒是高看族里了,我们都是农户,怎么与官府斗?” 他是想整个大族往上走,却更想保住大家伙的命。 官府要拿人,村里人拦着?那不是让全族送死? 保命是最要紧的。 只要后人足够多,总能再出一两个天资好的,到时候族里…… “若不保我,陈氏一族永远只能被困在土地上,一年到头为填饱肚子发愁。” 陈砚戳破了族长的心思。 陈族长冷笑:“你天资虽好,也不能断定后无来者了。” “今日高家能打压我,难不成就会放过我族的后来者,给他高族养出一个劲敌?” 陈砚丝毫不退。 他虽让他爹话说变了,可本质就是如此,并不算说谎。 今日就算不是他陈砚,换成陈大、陈二,都会被打压。 “高家截断了平兴县乃至东阳府的家族往上的阶梯,高家不倒,陈族永无出头之日。” 陈族长对上陈砚的目光,想要从他眼睛里看出异常,可陈砚不躲不闪,就这般坦坦荡荡看过来。 换成以前,族长会为族里出了个人精高兴不已。 可这会儿,他就恨透了与人精打交道。 他根本瞧不出对面的人说的是真是假。 “族长,阿砚说的是真的!只有依附高家的人,高家才会让其去参加科考。若阿砚屈服了,阿砚照旧能有前程,到时候受惠的是高氏,与咱们陈氏没有一点干系。” 第86章 父子 其实陈砚此前并不想在入朝堂前就站队。 君以此兴必以此亡的道理他还是知道的。 一旦入了阵营,他个人的兴衰就与一群人牢牢绑在一处,一旦领头之人倒下了,他也必定受到牵连。 不过如今高家已将他逼上绝路,他只有投靠高家政敌,才能为自己为亲人夺得生机。 如今最忌讳的,就是左右摇摆,甚至向高家低头。 一旦真的求上高家,那他和周家的生死尽数系于高家的一念之间。 以高家的气量,根本容不下他和周爹。 只有愤而向高家挥刀,才有可能入高家对面人的眼中。 一个小小的秀才,想要投靠一方势力是需要投名状的。 拜访完何若水,天已经渐渐暗了,此时想回家是难了。 陈砚和陈得寿随意找了一家客栈住下。 夜晚寒风呼啸,冷得手脚冰寒,被褥仿佛四处漏风。 好在父子俩睡在一个被窝,能互相取暖。 半夜,陈砚翻个身就发觉自己的脚被陈得寿抱在怀里,屋子里也没呼噜声。 陈砚就知陈得寿没睡着了,他道:“爹安心睡吧,我不冷。” 陈得寿并不放手,而是瓮声瓮气道:“爹睡不着,给你捂热了你也睡个好觉,别给冻病了。” 冬日的黑夜比夏日的夜晚都黑些,淡淡的月光透过窗缝钻进来,只能照亮一小块地,并不能驱散黑暗。 陈砚问道:“爹怕吗?” 他虽未明确说怕什么,陈得寿也能听明白说的是高家。 “怕。” 陈得寿悠悠叹口气:“高家那样的高门大户,莫说咱们一户农家,就是整个陈氏一族也不能与人家抗衡。今日若换成爹,怕是已经低头求饶了。” 说出这番话,他心里的慌张仿佛减弱了些。 “爹为何不拦着我?” 陈砚又问。 既然怕,怎么还敢任由他胡来? 陈得寿叹息一声:“爹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就算读了几年书,也只知种地,是比不得你聪慧的。你既这般做,定有你的道理。爹能做的,也就剩下帮你暖暖脚。” 陈得寿掖紧被子,继续道:“阿砚你是个重情义的人,周家养了你这么些年,你不会不管,咱陈族的安危又压在你肩头,你不过十岁,担这重担很累吧?” 陈砚笑道:“有爹给我暖脚,再累睡一觉也就好了。” 前世他是孤儿,和许多同样没有父母的孩子一块儿长大,从未感受过父母亲情。 没想到穿越后,他得到了两对父母。 仿佛是上天对他前世亲情缺失的补偿。 与周荣相比,陈得寿老实、性格有些软弱,并不能为他撑起一片天,他内心是有疏忽的。 从一开始他就更在意周荣。 他从周荣那儿才知何为父爱,何为被保护的滋味。 也是因为周荣,他才有躺平的底气。 到了陈家,陈得寿护不住他,逼着他跟前世一样不敢有丝毫停歇。 甚至比前世要更刻苦。 前世他若不努力,无非就是吃得差点穿得差点,在大梁不努力,极有可能无辜丧命。 今日他才知,就算他这陈爹不能为他遮风挡雨,也会竭力为他暖脚。 不知不觉间,他在大梁已有了不少牵挂。 他怎么能轻易认输,又怎么能让这些捧着真心对他的人受伤害? 高家根基虽深,也并非真能只手遮天。 既然已经到了你死我亡的地步,那就容不得他退一步。 翌日起床时,天竟放晴了。 暖日高悬,照得天高地阔。 融雪时,到处都是水,一脚踩上去,连鞋子带裤腿都染上了泥。 陈砚在东阳府的车行包了辆骡车回平兴县。 与牛车相比,骡车更快,也更暖和,跑起来也没那般颠簸。唯一的缺点,就是骡车比牛车贵。 回到平兴县,陈砚再次来了墨竹轩。 今日的孟永长不在书肆,连掌柜也不知他去了何处。 陈砚打探不到消息,只能和陈得寿先行回村。 到村子时,已是半夜。 柳氏披着袄子起床给父子俩一人做了碗热腾腾的鸡蛋面,陈砚早就饿急了,一顿胡吃海塞。 灌了一天冷风的肠胃终于被热腾腾的面汤给暖了过来,长途奔波的疲惫也被驱散了不少。 昏暗的油灯下,柳氏静静坐着等父子俩吃完,才开口道:“今儿个有官差来咱们村,说是要抓阿砚。好在阿砚不在,那些官差被族长给打发走了。” 陈得寿一惊,赶忙问道:“为什么抓阿砚?” 柳氏愁眉不展:“说是周老爷犯了什么事,阿砚是周老爷的养子,也要一并抓了。” 陈得寿也慌了,扭头对陈砚道:“定是高家动手了,他们拿不到人,必定还要来,明儿起你去外祖家躲着。” 陈砚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净嘴,道:“这种时候我更要待在陈家湾,我是陈氏族人,族里会尽力保全我,柳族是外族,不会冒着得罪官府的风险保我。” 大梁许多人和别人起冲突,都会去外祖家避风头。 别人又不知他外祖家在何处,自是找不到人,时间长了事情也就过去了。 可陈砚得罪的是高家,高家想要查他的外祖家实在太轻易。 外祖再亲,一家人也不可能在官府面前护住他。 同宗族,只要他还有价值,便是豁出命也会保他。 “娘,明天我们家大摆酒席,请族人都来吃饭。菜要丰盛,酒水要够,要办得比村里的流水席更好。” 柳氏懵了:“这个时候请客,那些官差不就知道你在家,要来抓你吗?” “躲不掉,不如堂堂正正对上,我现在就去族长家一趟。” 柳氏本想劝他天亮了再去,这么大晚上族长定是睡了,陈砚却一刻也不愿意等。 陈得寿只能送陈砚去族长家。 陈族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这一翻动,风就往被窝里钻,一点热乎气全散了出去。 陈族长的老伴郑氏忍了许久,终于没好气道:“你不睡就直挺挺躺着,翻来翻去做什么?” 陈族长心里早就憋得难受,见老妻也没睡,当即就打开了话匣子:“官差都来抓陈砚了,你竟还睡得着觉?” 郑氏道:“你是族长,族里又有那么些男人顶着,轮不着我一个老婆子瞎操心。” 有这闲工夫,她还不如多眯会儿。 第85章 年礼2 陈砚垂眸道:“学生给座师送年礼,岂敢有条件?” 这下反倒让王申一怔。 如此宝贵的方子,便是孤本里有记载,那孤本也该是极为难得。 想来陈砚得之必是千难万难,竟真就轻易给了他? 王申虽会明哲保身,还是自诩为人清正,就算已经看会,只要陈砚开出的条件他不答应,也不会用这等法子。 如今陈砚竟说没条件,这倒是让他的心被高高提起,追问道:“你就不想救你的养父?” 陈砚抬起头,直直看向王申,道:“明知不可为,学生若执意逼迫座师帮忙,又岂是君子所为?学生乃是东阳府人士,必是希望东阳府百姓能安居乐业,也希望座师能步步高升。” 说完,深深行了一礼,又道:“年礼已送至,学生便不打搅座师了。” 离去时,还帮着将暖阁的门关好。 寒风一吹,陈砚更精神了几分。 暖阁太热,让他出了不少汗,心中也焦躁。 这冰天雪地倒是让人视野开阔了许多。 今日王申收了他的年礼,就是欠了他天大的人情。 以王申的品行,多少是要还点的,至于如何还,何时还,那就不是他能决定。 若王申看在这个年礼的份上,能让牢里的姜氏和周既白好过点,这个礼就送得值。 陈砚到门外,陈得寿立马迎上来,担忧问道:“怎么样?” 陈砚道:“送出去了。” 陈得寿连连点头:“还好还好。” 不枉费阿砚蹲在府衙门口,盯着风雪画了半个时辰。 陈砚又道:“该去拜访大宗师了。” 风雪正盛,父子俩顶着寒风一路走着,四周空寂无声,陈得寿将衣领往上提了提,这才问陈砚:“那王知府会因为你几张画帮你对付高家?他不怕得罪高家?” 陈砚吸了吸鼻子,应道:“从他剿匪起,就不怕得罪高家了,至于会不会护着我,那就无人能知了。” 高家对于他陈砚来说是庞然大物,可对王申来说就不是了。 若他送出画时提出让王申保护他,王申必会对他心生不满,反倒不会帮忙。 他什么都不提,王申反倒会念几分情,再想着上回剿匪的主意和此次草纸的主意,对他高看几眼,适时帮他一把。 不过这些都只是有可能,他并不能断定。 正因此,他还要再去拜访何若水。 与王申比起来,何若水更多了几分文人的风骨,也更有可能在关键时刻拉他一把。 何若水管的是学政,正好管他这个秀才,他也该去拜访。 何况何若水也是他的座师。 以他与何若水几次接触来看,何若水颇为理想主义。 该从学政方面入手。 当陈砚表明是来送年礼的,门子当即将陈砚请进了衙门。 陈砚到时,何若水正在看时文集。 待他进来,何若水开口便问陈砚最近写了什么文章。 陈砚将文章背出来,何若水指点几句,便道:“不错,比院试时进步不小,你倒是颇为勤勉。” “学生不敢怠学。” 何若水对陈砚的回话颇满意。 本以为陈砚会因周荣之事颓废,如今看来倒是并未影响读书。 若陈砚能中乡试,便是他这提学官努力没白费。 既做了提学官,自是希望能多为朝廷选出一些栋梁之才。 何若水问起陈砚在府学的日子。 陈砚眸光晦暗,他还在想如何提府学之时,这何若水竟就将话引到此处,陈砚便顺着将府学藏书多以及教谕们教导的文章早已落伍的事一一说了。 官学的教谕散漫之事,何若水早已知晓。 毕竟这并非东阳府学一家之沉疴。 他倒是有心处理,却也实在有心无力。 官学的关系盘根错节,只动一人,怕是就要得罪无数人。 更何况,这些夫子多是举子出身,文采也是不差的,真得罪了,他怕是就要如那武大郎一般,被人笑骂几百年。 看不惯,却什么也做不了。 陈砚自是看出他的为难,当即转了话头:“府学并不严苛,给学生更多空闲自学,并不妨碍什么。只是学生观村中农户目不识丁,有些竟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便颇为感慨,” 官学管不了,总能抓抓启蒙吧? “若能有夫子教他们写自己名字,往后再遇到交税粮等事时,不用随意画个记号了。” 百姓不识字,但总归要跟官府打交道。 譬如服徭役,又或者交税粮时。 这等时候,他们往往画个圈或者其他记号。 可这些记号很乱,许多人前脚画完后脚就忘了。 又或者画错地方等。 若能写自己名字,自是极好。 何若水听得心动,却也知道此事艰巨,不是他一个提学官能管。 即便花重金建好了私塾,再请先生授课,有闲工夫来上课的又能有几人? 不干活,全家只能饿肚子。 陈砚笑道:“不用这般麻烦,只需派些先生傍晚去各个村教写几个字,村里谁有空谁去学也就是了。至于纸笔都不用,一盆水,一支笔就可在地上写字。” 何若水如醍醐灌顶。 先生一支笔,就可走遍十里八乡。 何况大人没空学,村里的幼童们也能跟着学。 如此一来,幼童们就算启蒙了,也能更快选出有天资之人进学。 若东阳府的百姓识字量大增,就算是何若水的一大政绩。 何若水虽有些文人的清高,到底还是官场中人,便不算纯粹的读书人,毕竟政绩对官员的诱惑实在太大。 又想到九渊也就是陈砚所画的漫画版《论语》和《孟子》,何若水便感慨陈砚实在可惜。 若陈砚帮他管学政,启蒙便是易事。 可惜此子前途远大,这等想法还是被他压了下去。 待陈砚离开,何若水便想,或许该多买些漫画版《论语》,让那些幼童们也看看。 …… 陈得寿再次迎上来,目光焦急地盯着陈砚,等陈砚点了头,他才松了口气。 “有提学官和知府大人两个大官保你,应该没事了。” “他们两人不够,只有高家的政敌能护住我。” 陈砚看向雾蒙蒙的天。 他虽送了王知府和大宗师一人一个大政绩,不知两人是否会接住。 就算接了,也不一定就会帮他。 最安全的做法,是成为一把尖刀,一把由高家政敌握着刺向高家的尖刀。 第84章 年礼 “此年礼需座师自取。” 这话倒是让王申更好奇了几分。 他并不认为陈砚会拿他逗乐,不过他也想不出什么年礼需自取。 陈砚并不卖关子,而是弯腰恭敬道:“座师在东阳府修水利、剿土匪,功绩卓著,想来任期一到,极有可能入中枢。中枢想再寸进便极难,恩师何不在东阳积攒更多政绩,入中枢时谋得更好位子?” 地方官员入京,降半级是常事,若在地方上立下大功,平级调入已是极限。 王申乃是四品,在地方上做出了不小的功绩,应该能平调。 京城的四品官和地方上不可同日而语。 可在京中再想往上爬,每一步都极难,每走一步都要受到众多掣肘。 若是地方上的功绩再大些,到时王申背后的势力再运作一番,或许能有更好的任命。 就算王申没有家族背景,也会有座师有派系。 陈砚原本的想法是王申剿一年匪,正好两任结束,按照大梁的规矩该调走。 如此规定,为的是防官员在本地与乡绅勾结。 两任结束,王申只剿灭了盘蛇山的土匪,其他地方的匪患还未彻底清除,王申留下来第三任。 如果中枢没有人帮王申腾挪,以王申一个地方上的四品官员,是左右不了吏部任命的。 既然是第三任,只剿匪就过于浪费了,大可再攒点政绩。 王申靠在椅背上,并未开口。 只要没拒绝,陈砚就继续:“座师修水利是为了民生,剿匪也是为了民生。东阳府已安定,可百姓依旧吃不饱穿不暖,座师何不帮东阳府百姓脱贫?” 又是询问,陈砚眼角余光始终落在王申脸上,观察着他的神情。 王申神情并未有丝毫变化,也依旧静默不语。 陈砚有些拿捏不准他的心思,也就不藏着掖着,一次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想要百姓脱贫,无非两种法子,一是让他们有足够的田地耕种,收更多粮食;二就是在此地建立一个产业,一个举国文明的产业,能让百姓多一个营生。” “东阳府的田地多在乡绅地主手中,旁人动不得,这第一条路走不通。如今只剩下第二条,那就是建立一个庞大的产业,能让东阳府许多百姓参与其中的产业。大梁富庶州府,都有其独特之处,譬如永青州的毫笔,南克州的咸鱼等。” 到了此时,王申终于开口:“大梁以农为本,若人人都去行商,地谁种,粮食哪儿来?” 若他真鼓励百姓行商,不是政绩,反倒是他的重大过错,言官必会狠狠参他一本。 到时莫说入中枢,能保住如今的官阶就不错了。 陈砚道:“东阳府本就有商人,自会售卖,百姓农忙种地,农闲做短工挣工钱,互不妨碍。” “商人逐利,想要多赚钱,必会雇佣工人长久干活,不会任由工人回乡种地。” 王申摇摇头,这陈砚虽有些聪慧,到底年纪太小,将事想得过于简单了。 陈砚心里终于放松了些。 王申能如此反驳,就是听进去了他说的那些。 既如此,只需提出解决办法就是。 “若真建立产业,大可由官府出面雇佣百姓,再让商人来官府进货拿到别处去卖。府衙赚的银子,能用于东阳府的水利修建等改善民生之事,又可多收商税进献朝廷。如此一来,座师可谓真正的造福一方。” 王申心中一动,不禁暗暗叫好。 他怎的就从没想过官府也可做生意? 若官府主管此事,这上上下下就乱不了。 百姓能赚些钱过富足日子,府衙也能有银钱,不需再求着那些乡绅掏银子。 再者,东阳府的税收增加了,必定上达天听。 只有在天子面前露了脸,往后这派官就是大大的有利。 就算御史弹劾,那白花花的银子往户部送,弹劾又有何用? 一切仿佛都是好的,只缺了最重要的:“做何产业?” 陈砚道:“盘蛇山脉绵延上百里,树木众多,可造纸。” 一听造纸,王申心头的火仿佛被一盆凉水给浇灭了。 “大梁造纸之地不计其数,如羊脑蹇等上好的纸,有其独特的制作工艺,旁人就算想仿造也造不出来。若是不如这等好纸,只做其他粗糙的纸张,四处都在卖,也赚不了什么钱。” 若想要如陈砚所言,必要是别处没有,或者极少的产业。 陈砚道:“不是写字的纸张,是如厕用的草纸。” 此草纸非考试时用来打草稿的纸张,而是现代的卫生纸。 来到大梁后,陈砚最不习惯的就是上茅厕没有纸,只能用树叶和土等。 大梁虽有草纸,价格极其昂贵,哪怕他在周家时也是用不上的。 他本想用周荣写过字的纸上茅房,哪知周荣发觉后痛心疾首,什么“写过字的纸便沾了文气,哪里能如此作践”之类的。 陈砚当时就想呵呵,不能糟践纸,所以只能糟践他。 后来他倒是想过做卫生纸拿去卖,等在大梁待过两年,他立刻将这种心思给按下了, 他怕刚把卫生纸拿去卖,第二天他就出现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屋受尽严刑拷打,遭不住后说出制作方法,第三天就有人在不知名的河里发现一具浮尸。 没有背景,拿出能赚暴利的东西,无异于找死。 若是官府来办此事,那就没人敢惹了。 难不成是想造反? 这就是有官身的好处。 “草纸倒是卖的人少,可我等并不知如何做。” 王申虽是这般说,目光却盯着陈砚。 既然陈砚敢提出来,该是有所准备。 不过他并不主动开口。 一旦陈砚借此让他去救周荣,他便是进退两难了。 心中正盘算,就见陈砚笑道:“学生此前看过一本古籍里对此有记载,此时正好当年礼送于座师。” 王申就见陈砚从怀里掏出几张纸,双手捧着上前两步放到案桌前,又往后退了几步。 王申垂眸看去,就见纸张上是一个个小格子,格子里画着两人从伐木,到剥树皮、泡树皮的详细步骤,一张看完,他翻开,下一页就是后续步骤,一直到做出草纸。 就算他一个从未造过纸的人看完也学会了。 王申将纸张放下,抬头看向陈砚:“你有何条件?” 第83章 投诚 陈得寿跟着陈砚已经走了足足半个时辰,后背的汗早就被寒风吹得冰凉刺骨,耳中仿佛仍旧回荡着高二公子阴寒的声音。 “阿砚,我们这是去哪儿?” 陈砚拍了拍帽子上的雪,侧头看向陈得寿:“去府衙。” 陈得寿的嘴唇被冻得发紫,此时再开口,冷风便往嘴里灌:“去府衙为周大人他们伸冤吗?” “此事不是他一个知府能管的。” 陈砚顶着风雪一步一步往前:“如今我要做的是先保全自己。” “高家势力比知府大,他会为了你去得罪高家吗?” 陈得寿心里担忧,面上也就多了些惶恐与无措。 之前陈砚去府衙,王知府根本不见他,如今就肯见了吗? 陈砚道:“所以我要去向他展现我的价值,让他知道保全我比和高家结好对他更有利。” 所谓关系,其实就是利益置换。 王知府在任上,为了高家配合修水利,就与高家交好。 真到了能捞政绩时,便是得罪高家也在所不惜。 譬如那剿匪,难道王知府就不知道东阳府的匪患猖獗,背后必定有各大家族的身影吗? 一个四品官员还会认为盘踞本地的高家与匪患毫无关系? 他自是想得到的。 但他还是不顾得罪高家剿匪了。 可见只要利益够了,得罪也就得罪了。 自己如今只是一个秀才,高家的一些小动作他能防,可涉及到官场,高家就是刀俎,他只能是鱼肉。 他必须找盟友。 作为东阳府的父母官,王申就是他必须要拉拢的对象。 陈砚在府衙门口站了半个时辰,终于被请了进去。 王知府与其家眷就住在府衙后院,正值冬日,暖阁的温度极高,陈砚刚进来,一股热浪迎面扑来,身上的雪尽数化为水钻进衣服里,顿时衣服湿了大片。 好在冬日里衣服穿得多,外面袄子虽湿了,里面的衣服还是干的,因此并不难受。 王知府始终低头忙着处理政务,并未看陈砚一眼,陈砚并不出声打搅,静静站着。 从白天等到傍晚,暖阁里越发昏暗,王知府终于揉着酸胀的双眼靠在椅背上,抬眸,仿佛才看到陈砚一般道:“何时来的,怎的也不喊我?” 陈砚行了个学生礼,恭敬道:“来了有一会儿了,见座师忙于公务便不敢打搅。座师乃是一府之尊,必是极忙碌,学生除了读书也没什么事,等等也无妨。” 王知府心里嘀咕,一段日子不见,这门生说话做事倒是越发滴水不漏了。 不过今日他再如何会来事,都要空手而归了。 周荣牵扯进废太子一案,莫说他一个四品知府,就是巡抚大人也不敢掺和。 王知府想早早将陈砚打发了,端起一旁暖在小火炉上的茶壶,给自己的茶碗添满,轻嘬了一口。 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一直暖到胃里,将忙碌一下午的疲倦驱散了些许,方才若无其事道:“上回给你的信你可看了?” 陈砚垂眸道:“学生谨记座师的教诲。” 这倒是出乎王知府的意料。 竟如此轻易就揭过去了? 如此一想,王知府心里又有些怅然。 他颇为欣赏陈砚,起先是因着陈砚的文采,觉得此子小小年纪便可写出此等文章,假以时日,文坛必定能有他一席之地。 后来陈砚又将剿匪之事说于他听,王知府又高看了他几分。 许多士子虽文章写得好,却极为迂腐,甚至过于耿直。 这等士子即便再有文采,也是不适合官场的。 陈砚却有官场所需的独到眼光,更懂策略,若能悉心培养,将来仕途也能走得顺。 当他得知周荣被抓之时,王申心中对陈砚颇为惋惜。 他既对陈砚关注,自是知晓周荣和陈砚的关系。 果不其然,陈砚找上门来了。 王申并未出面,只让人给陈砚带了封信。 他想,陈砚必定要卷入其中。 可惜了一个神童。 今日陈砚为了保全自身不再为周荣奔走,于陈砚而言,情义也是尽可丢弃的。 虽能理解,终究还是让王申对陈砚冷了几分。 再开口,声音已经少了些师长对晚辈的慈爱:“如此甚好,你有大好前程,何苦将自己埋没。” 陈砚见他语气变了,倒是有几分错愕。 前世陈砚能登上漫画第一人的宝座,就是因为他对人性的把控。 此时细细一琢磨,也就明白了个七七八八,当即声音黯然道:“学生到如今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能做的也不过帮周夫人和既白送几件御寒的衣物,送上一顿热乎的饭菜罢了。” 话虽是应付王申,也是心中所想。 他如今能做的,也就是这等微不足道的事。 王申见他神情不似作假,心里多了几分触动。 他不过一个小小秀才,自己那般期待倒是真难为陈砚了。 王申语气便又多了些慈爱:“能在他们如此危难时刻还送上衣服与吃食,已是雪中送炭,这份情谊让人动容。” 世人皆知丢掉道德枷锁方才能获得更多利益,可谁也不想自己结交的是背信弃义之辈。 人性便是这般矛盾与复杂。 王申又道:“他们虽关在府衙,却是上头下的令,本官也是无可奈何。” 述说自己无奈的同时将自己从此事中摘出来,也免得埋下祸患。 陈砚又行了一个学生礼,恭敬道:“学生能送衣物等进去,自是承了座师的恩情,学生铭记于心。学生此番前来,便是特意来感谢座师,顺道给座师送上年礼。” 王知府并不想牵扯进这等大案里,自是不会吩咐狱卒们如何照料姜氏和周既白。 不过陈砚主动欠下王申这份人情,王申当然也不会拒绝。 人情债最是不好还,可也最能拉近关系。 门生给座师送年礼,在大梁是极寻常之事。 毕竟占了一份师徒情,谁也挑不出礼来。 不过文人不可沾染了铜臭之气,什么金银一类是万万不能直接送的,否则就是辱没了文人的气节,与商贾无异。 这送礼送的是里子和面子。 去年陈砚送的是家里的熏肉,一来不贵,是学生一家人的心意;这二来,自是表明在王申这位知府的治理下,东阳府百姓安居乐业,可有多余肉用来腌制。 虽不算贵重,却是送到王申的心坎里。 听说陈砚又来送年礼,王申倒是颇为好奇:“年礼何在?” 第82章 高家尽管出手 “难不成周家人被抓是你高家仗势欺人?” 陈砚直直盯着高二公子,目光中带着一丝怒意。 高二公子素来接触的人都是听话听音,他如此说了,聪明人一听就知道是陈砚惹恼了高家,周家才会因此遭难。 或愤怒或求饶,是绝不会如陈砚这般直接问的。 这实在超出高二公子从小所受的教导,让高二公子心里骂了句愣头青。 不过陈砚脸上的怒气取悦了他。 以往陈砚多么嚣张,如今在他面前不也是无能狂怒? 高二公子笑容里多了几分轻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陈砚道:“如果不是你高家动的手,你高家就是连我一个小小的秀才也按不死,有什么脸在我面前大谈权势?高坚三年丁忧已经结束了还不回京,是回不去还是想在家养老?” 这话如一把刀子,直直戳进高二公子的心口。 高二公子脸上的笑彻底消失,眼中多了些怒火和狠厉。 “与你何干?” 陈砚听到这软绵绵的回应,险些发笑。 “高坚不回京,你们高氏一族最大的官也不过一个从四品,谈论什么权势?” 高氏一族除了高坚外,一些旁支也是有官员在朝中的。 高老夫人去世,高坚作为长子,需丁忧二十七个月。 因有高坚丁忧,高坚的儿子们并不需丁忧,仍旧在任上,而非高夫人的后代,更不需归乡。 只是这些官员的官职并不高,若高坚无法官复原职,高家如今的权势是保不住的。 高二公子冷笑:“即便是从四品官员,想要碾死你一个小小秀才,照样如碾死一只蝼蚁般容易。” 陈砚嗤笑一声:“真如你所言,我怎么还好好站在这儿?” 这四年高家动作不断,怎么还没碾死他? 高二公子左边眼眸微眯:“你是好好的,周荣的命可就不一定保得住,还有你那个养母和兄弟,此次必不能无损脱身。你也别心急,很快就会轮到你。” 果然是高家! 陈砚即便心里早就猜到,听到高明远亲口说出来,心口的怒火依旧燃遍全身。 他双手紧紧握拳,整个人如同一张绷紧的弓直直地立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箭指轿中的高明远:“我陈砚必会金榜题名,进入朝堂,将你整个高家拉下马,让你高家再无翻身可能,你高家尽管来拦我!” 高二公子的脸色已是铁青:“想扳倒我高家的人多得是,可惜无人成功,就凭你一个农家子也配?” 这三年高家暂时失去了最大的依仗,多少人攻讦,照样屹立不倒。 他高家能在平兴县屹立多年,其中底蕴哪里是一个小小的秀才可比。 即便陈砚真是一头猛兽,在如今也不过是一只牙都没长齐的幼兽。周荣已经掉入陷阱,陈砚根本不可能拉得动他,只能被周荣拖着一同坠入陷阱。 便是陈砚不想救,他也会将绳索套在陈砚脖子上。 既已经设了局,就不会让陈砚轻易逃脱。 陈砚脸上的戾气丝毫不加掩饰:“就凭我是平兴县人,凭你们高家在平兴县失了民心!这片地要长出新的大树,老树也该腐烂倒下了。” 最近陈砚一直在想,他不过是拒绝了高家,高家何必跟疯狗一样死咬着他不放。 就连周荣的亲儿子周既白都没他这等特殊待遇。 县试、乡试乃至院试,高家处处阻拦,仿佛与他有血海深仇。 明明高家如今也是岌岌可危,却不将所有精力放在护着自身,反倒是始终将獠牙对准了他。 如今他想明白了。 从他拒绝高家的拉拢那一刻起,他就站在了高家的对立面。 说句不要脸的话,就是高明远看出了他的潜力。 若陈砚是其他地方的所谓神童,高家拉拢不了也不会多在意,可陈砚是平兴县人,是高家地盘上的人。 高家的根在平兴县,并一直吸平兴县的血。 凡是从平兴县考出去的人,一入官场就深深打上了高家的烙印,高家是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地盘上出现不可控制的势力。 他不投靠高家,一旦真的金榜题名,入了朝堂为官,他的家族必会因此渐渐壮大。 一旦再起来一个家族,必定会蚕食高家的根。 到时平兴县的士子除了高家,还会有其他家族可投靠。 这对于高家来说无异于釜底抽薪,比从外界来的打击更致命,所以高家必要斩断他的晋升之路。 周荣原本属于高家,后来因为科举舞弊案脱离了高家,又中了进士,这便彻底触动了高家的逆鳞。 高家丝毫不能容忍此事,并设了圈套让周荣往里钻,再借机断了周既白的科考之路,让周家再无翻身可能。 除此之外,就是要将他一同缠进去,一并斩断他的科考之路。 此举可谓一举三得。 若不是对付的是他和周家,陈砚都要赞一声厉害。 以前都是小打小闹,在触及高家真正的利益时,高家才展现出真正的狠辣,无力还手的狠辣。 高二公子脸色阴沉得仿若六月里遮天蔽日的乌云,双眼再不掩饰其狠辣:“你果然是个大患。” 陈砚:“高家才是平兴县的大患!” 只是因觉得他人有潜力,便要不惜一切代价毁掉对方,实在是毒辣。 “有你们高家在,平兴县的天就晴不了。” 高二公子冷笑:“你待如何?” 陈砚平静地看向他:“请高家赴死。” 寒风呼啸,将所有的声音尽数吹散。 四名轿夫连呼吸声都敛去了,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这少年郎完了。 在平兴县,高家便是天,如今这少年竟想捅破天,高家必不会留他。 就连陈得寿也是脸色惨白。 今日之后,陈砚跟高家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少年年轻气盛,只能换来一时的畅快,招来的只会是灭顶之灾。 可话已出口,陈得寿内心再发颤,此时也只能闭嘴不语。 轿子里传来阵阵掌声,旋即就是高二公子连续三声好,旋即就是一声嗤笑:“那就看看是你死,还是我高家亡了。” 最后一句话已经带了森森杀气。 此次他必要将陈砚的脊梁一节节敲断,压成齑粉! 第81章 希望 周既白低头看着身上暖和的袄子,重重一点头:“我自会保重。” 陈砚又趁机往他手里塞了一袋碎银子,压低声音道:“他们若要审问,多给些银子,免受皮肉之苦。” 周既白捏紧那一袋银子,双眼渐渐有了光彩。 他声音有些哑:“谢谢。” “你我兄弟不必讲这些。” 陈砚目光沉沉:“努力活下去,待我入了朝堂,必能找准时机救你们。” 周既白红了眼眶,原本死寂的心仿佛又活了过来。 自他们被抓,除了陈砚和陈得寿外再无人来看过他。 他每日醒来,睁眼看到的就是昏暗的牢笼,以及态度奇差的衙役。 周既白害怕了。 他害怕自己一辈子都要在这昏暗的牢房中度过。 陈砚这番话让他心头涌起一股希望。 他丝毫不怀疑陈砚是否能办到。 即便陈砚没考上,只要陈砚还在努力,他就有出去的可能。 绝境中的希望比金子更宝贵。 周既白用力点头,认真道:“我会为你叩拜诸天神佛,保佑你快些金榜题名。” 陈砚瞥向他的腿:“你的腿还能跪下?” 周既白终于有了往常的生气:“我跪不了就多念叨,将那些神佛吵烦了,自是要护着你。” 说完还嫌不够,又加了一句:“我在牢里连书都看不了,有大把的空闲吵他们。” 陈砚见他的执拗劲上来,也就放心了,又拍拍周既白的肩膀道:“想吃什么就让狱卒去买,过了这阵,我会再想法子送银子进来。” 陈得寿听明白了,不禁松了口气。 只是又一想,科考艰难,哪里是说考就能考上。 何况光考上进士还没用,瞧瞧周荣,当时考上进士如何风光,也是说倒就倒了。 这太难为阿砚了。 只是这种时候兄弟俩互相宽慰,他便不愿意泼凉水,将那些想法都咽了回去。 陈砚去看姜氏时,陈得寿并未跟着,而是留下来照顾周既白。 府衙的牢房男女分开关押,或许因着周荣的关系,周既白和姜氏都是单独住一间。 陈砚进去时,姜氏立刻露出厌恶的神情:“你又来做什么?难不成你连何为自尊自爱都未学吗?” 说这番话时,她比上次多了几声气喘。 陈砚走到姜氏面前站定,漆黑的眸子盯着眼前狼狈的姜氏。 姜氏又要说什么,陈砚率先开口:“我已看过既白,他的腿腐烂严重。” 姜氏眼底是不可遏制的担忧,下意识想要问什么,看到陈砚后又赶忙抿紧毫无血色的唇,一只手用力掐着自己腿上的肉。 陈砚瞥了眼她的手,方才抬眸继续道:“娘,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 姜氏眼神有些恍惚,很快又多了几分欣慰,语气依旧硬邦邦:“这最后一面也没甚必要。” “爹被卷入废太子案,前程尽毁。我仔细想过,你们性命无忧,极有可能是被发配。再好就是抄没家底,人被放出去。” 陈砚并不在意姜氏的神情,而是继续道:“如何发落还是要看朝廷如何处置,你们并未走入绝境。不过娘做得对,我是该与你们断绝关系。若我也被卷入其中,我们就再无翻身的可能。” 姜氏嘴唇颤抖,眼底闪过一抹挣扎的神色。 末了,方才长长叹口气道:“这就是我们的命,认了就是。阿砚你有大好的前程,莫要为了我们而葬送。” 陈砚道:“《了凡四训》有云,命由我作,福自己求,何来认命?” 姜氏顿住,良久,方才抬起苍白的手,摸着陈砚的头发,无奈笑道:“便是诸葛孔明也无力改命,可见此间如何艰难。我儿不过十岁少年郎,何苦担下如此重担?你已有功名在身,此次独善其身,往后再往上考功名,娶妻生子,奉养亲爹娘,一生和顺,不必为我等忧心。” 她双眼温柔似水,嘴角的笑意越发柔和:“当年我有私心,只心疼自己生养的儿子,便想随意找个与儿差不多时候出生的孩童来受苦。可你小时候极乖,从不大哭,只饿了拉了才哼唧几声,我就越发愧疚,也有了贪心,若你也能一辈子平平安安就好了。” 她的手有些抖,怕被陈砚发觉,就收了回来,藏在另一只手下。 “你爹得知此事后,与我闹了好大一场,我们就将你们换回去了。娘只有两个儿子,既白已经过得够苦了,娘便希望你能过得和美,切莫背负这等重担。” 陈砚从大狱出来时,又下起了雪。 这次的雪比上次更大,落在身上竟也久久不化。 陈砚每迈出一步都觉得格外艰难。 一顶轿子停在陈砚面前,轿夫们偷偷用袖口擦着汗水,轿帘被拨开,露出里面披着狐裘的高二公子。 高二公子露出笑意,正要开口与陈砚说什么,就见陈砚绕过他的轿子直接离开。 高二公子脸上的笑一点点消失,沉声道:“跟上去!” 刚歇下来的轿夫赶忙又将轿子抬起来,快步去追赶陈砚。 陈砚走得速度不快,很快又被轿子拦住了去路。 陈得寿皱起眉头,拉了陈砚一把,道:“这人不对劲。” 高二公子“哦?”一声,问道:“何以见得?” 陈得寿道:“大冬天还带把扇子,能是正常人?” 他活了快三十年,还没见过大冬天扇风的,这不是脑子有毛病吗? 高二公子刚刚扬起来的笑容再次僵住,瞥了眼大狱,嗤笑一声:“既如此舍不得大狱,干脆和他们一同住进去就是,何必还出来?” 陈砚撩起眼皮看他,见到他脸上的得意,陈砚便知周荣的事和高家脱不了干系。 “高家已经落魄到连饭都吃不起了吗,竟还要高二公子到处抓耗子。” 高二公子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这陈砚竟敢骂他是狗。 高二公子冷笑:“嘴皮子再厉害又如何,在权势面前,你那些小伎俩一文不值。” 此前他与陈砚交手好几回,都是小打小闹。 这陈砚就算占了些便宜,也动不了高家的根本,而高家只要出手,就能致使周家彻底覆灭。 陈砚仗的不就是周家的势? 在高家面前,周荣简直不堪一击。 而他陈砚,也丝毫无力反抗。 若非高家如今在风口浪尖上,而东阳府士子均知陈砚与高家的种种,他直接就将陈家给收拾了,又何必绕圈子去对付周家。 第80章 人力有穷时 姜氏眼眶泛红,话却更难听了几分:“你就是替我儿挡灾的,莫不是你还想帮我们?像你这样别说在官场走不远,就是想自保都难。” 陈砚静静看了她片刻,看得她双眼越发红起来,方才转身离开。 走出大狱,迎面吹来的寒风驱散了那股难闻的臭味。 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雪,雪花落在他人的肩头,顷刻间就化为了雪水,毫无踪迹。 陈砚拢了拢身上的袄子,抬腿走了出去。 等在门口的陈老虎赶忙迎过来,将斗笠戴到陈砚的头上:“看这天色,一会儿该下大雪了,再晚大雪封山咱们就回不去了。” 陈砚应了声,坐上了牛车。 牛车嘎吱嘎吱离开,陈砚回头看去,大狱被飘飘而落的小雪遮得有些朦胧。 陈老虎的判断没错,牛车才到陈家湾,那雪犹如一朵朵棉花纷纷扬扬落下。 陈得寿和柳氏迎上来,关切问道:“怎么样了?” 陈砚摇摇头:“还不知发生了何事。” “既白和周夫人怎么样?” 柳氏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道。 陈砚顿了下,方才平缓道:“既白和他娘只是精神不济,其他倒还好。” 柳氏松了口气,脸上难掩担忧:“好好的怎么就被抓了,他们就不怕得罪周老爷?” 她养了周既白六年,早就有了亲厚的母子情,如今孩子被抓,她自是着急。 陈得寿将她打发去厨房后,方才盯着陈砚道:“你与我说实话,他们究竟怎么样了?” 陈砚胸口生出一股戾气,道:“既白的腿被打得血肉模糊,站不起来了。我娘浑身上下都是鞭痕,该是受了不少刑罚。” 在大狱里,他的怒火并非因为姜氏所说的拿他挡灾一类的话。 即便当时姜氏真因为一个算命的就换了孩子,后来抚养他时也是尽心尽力。 他们对他如何,他心里自有判断。 何况之后也是姜氏和周荣主动将他和周既白换回来,真正的灾他并未替周既白挡。 否则此时在大狱里的该是他而不是周既白。 他吃了周家的饭,读了周家的书,就是受了周家的恩,不可能在周家落难时借机撒手不管。 若他连姜氏想逼着他置身事外都看不出来,那他也就白活两世了。 一直到第二日中午,大雪才停下,此时的路已经被皑皑白雪所掩埋,天地之间只剩苍茫茫一片。 陈砚将所有的银子带上,和陈得寿一起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县城挪动。 未被人踩过的雪并不滑,却也极不好走,天黑也未走到县城。 两人在路边的一户农家借宿一晚,天亮后继续往县城赶。 到了县城,两人直奔墨竹轩。 因下大雪,路上没行人,墨竹轩今日并未开门。 陈砚敲开大门进来时,身上的棉衣棉裤都湿透了。 掌柜赶紧将他和陈得寿带到客房,又端来碳炉子让两人暖暖身子。 孟永长赶过来时连脸都没洗,见到陈砚被冻得通红的脸后,他神情便颇为严肃:“有些事不是你能管的。” 陈砚道:“府台大人和大宗师都跟我说过此话,如今连永长你也要如此劝阻我吗?” 四目相对,孟永长那些到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 两人相识已有四年,彼此的性子都是了解的。 当年墨竹轩险些关门,是靠着陈砚的画才翻身。 不止墨竹轩,整个孟家的书坊生意都靠着陈砚的《论语》、《墨子》越发兴隆。 陈砚虽取了“九渊”这个笔名,若是有心人想要查也是能查到九渊的真实身份。 这么些年,肯定有不少书坊想来挖墙角,陈砚却不为所动,这份情谊越发珍贵。 孟永长与陈得寿打了声招呼后,坐到陈砚身旁,道:“京中传来消息,太子因巫蛊被废了,朝中动荡,不少为太子叫屈的大臣被下了大狱。” 自周既白和姜氏被抓到现如今也不过短短三五日,即便孟家在京城消息灵通,此时也传不到孟永长这里。 不过太子深陷巫蛊之案已有些时日,再加上周家母子莫名被抓,孟永长前后一想也就明白了。 孟永长拍拍陈砚的肩膀,语重心长道:“阿砚,人力有穷时。” 肩膀上那一下又一下仿佛沉重的铁锤,将陈砚重击得险些弯了腰。 封建王朝,皇权就是越不过的大山。 太子被废,朝堂的权力必会迎来一波洗牌。 高层的争权夺利,只溅出一点火星到底下人身上,就是家破人亡。 如姜氏周既白母子俩,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人就已经被抓了。 只是陈砚并不甘心。 他一直与周荣有书信往来,从未得知周荣投靠了太子一派。 何况以周荣的官位,即便想向天子上疏也是办不到的,为何周荣会被牵扯其中? 这些事他连知道的权利都没有,更别论能插手。 陈砚既来了,便要开口和孟永长借银子。 孟永长倒是颇为豪爽:“你我之间谈什么借不借的,我就先支给你五百两银子,待你有空闲了,将四书画完给我就是了。 陈砚道了谢,领着银子就去了药铺,买了些外伤的药,给那些狱卒上下打点,终于还是将药送了进去。 陈得寿见到周既白血肉模糊的双腿,心疼得哽咽。 到底是自己养了六年的儿子,哪里舍得看他受这种苦,当即就赶紧帮他上药。 周既白比上回陈砚来见他时更沉默,静静看着陈得寿帮他上完药,才闷声闷气开口:“我爹出事了,你们别再来了,以免牵连你们。” 大狱虽昏暗,陈砚依旧能看到他嘴唇毫无血色。 这两日又不知他受了多少苦。 陈砚沉默片刻,方才道:“今天过后我就不会来了。” 陈得寿扭头去看他,眼底是难以置信。 他是亲眼看着两个孩子整日一同读书一同生活,比他这个当爹的还亲,阿砚如今竟竟要不管既白了? 周既白终于咧了嘴,笑容中带着一丝还未褪去的稚气:“阿砚你果然比我更聪慧。” 陈砚将自己的袄子脱下来,蹲下身子,将袄子披在周既白身上,缓缓道:“此事涉及废太子,必定会牵连大批人,朝廷不可能将人全杀了。以咱爹的官阶,至多是被风浪卷到了,你们又是家眷,都不会出大事。如今你要做的,是好生保重,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第79章 身世真相 一群衙役冲进府学,将周既白抓走了。 鲁策找来时,陈砚正在藏书阁看时文。 陈砚一路狂奔,终于在府学附近追到那群抓着周既白的衙役。 “周既白乃是童生,你们岂可随意抓人?” 领头的衙役只丢下一句“我们不过奉命行事,你若有冤屈,去找能伸冤的人就是”后,将慌乱的周既白直接押走。 周既白一直在府学读书,从未犯过错,衙役们为何要如此大张旗鼓抓人? 他们就丝毫不顾及在京城的周荣吗? 作为二甲进士,周荣如今正在六部观政,虽还未正式派官,地方上也会有所顾忌。 毕竟往后是同僚,轻易不好得罪。 想到这儿,陈砚脸色越发凝重。 若是周荣出事,而周既白被牵连,一切就说得通了。 为了验证心中所想,陈砚立刻找了陈老虎送他去周家湾。 才进周家湾的村口,他就被人给拦住。 “一群衙役把你娘带走了,家里的东西也都被那些衙役搬空,你爹好像是出事了,你可千万别过去,免得把自己也牵连进去!” 说话的是周家湾一位老人,陈砚以前喊他有根叔。 陈砚的心彻底沉了下来。 他所预料的最差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周荣必是出了大事,才会连累到妻儿。 凭借他一个小小的秀才,是不可能知道京城发生何事的。 陈砚去府衙递了拜帖,王知府并未见他,而是着人给他带了句话:“避而远之,方可保全自身。” 这一年王知府因剿了数个土匪窝,抓获大量匪徒,功绩极好。 也因这剿匪大业还未完成,王知府依旧留任东阳府。 不过可以预见这一任期结束,王知府便可能被调入中枢。 而王知府能得此大功,有陈砚的一份功劳。 能在这时指点陈砚,也是全了这份情谊。 让一府之尊也不敢点破之事必然不简单。 既见不了知府,陈砚便去拜见大宗师。 何若水倒是见了他,只道:“此事非你之力可抗衡,不必再奔走。” 陈砚再问,他却什么也不说了。 陈砚早有预料,因此并不失望,只是向何若水提出见姜氏和周既白的请求。 何若水见他完全弃个人恩威于不顾,心中对陈砚更高看了几分,便答应下来。 姜氏和周既白都被关在府衙大牢里。 大牢阴暗潮湿,一进去就闻到一股异味,隐隐还能听到老鼠撕咬跑动的声响。 陈砚跟着狱卒来到一间小小的牢房门口,终于看到了多日未见的周既白。 周既白虽被关了好几日,头发披散,面色惨白,一双眼已有些呆滞。 听到陈砚喊他名字,周既白木讷地转头看过来,见到陈砚后,又别开脸。 陈砚大跨步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静静看着他:“既白,是我,陈砚。” 周既白定定看着眼前的人,确认自己没做梦,双眼终于逐渐有了光彩,只是那泛红的眼底还是出卖了他的情绪。 “阿砚,他们说爹被下了刑部大牢,许会被问斩。” 他本想淡然些,可一开口声音就带了哽咽。 陈砚问道:“他们有没有说爹犯了什么事?” 周荣摇摇头。 陈砚拍拍他的肩膀,却是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良久,他只将一个钱袋子塞给周既白,压低声音道:“该打点就打点,莫要舍不得银钱,保住性命方才是最要紧的。” 周既白双眼渐渐模糊,只含糊着点头,叮嘱道:“你在外面也小心。” 陈砚见到姜氏时险些没认出来。 姜氏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人,读过书,也会作诗写赋,往常必要将衣服穿得工工整整,头发也会梳得一丝不苟。 此时的姜氏头发胡乱地披散着,衣服虽完整,却已脏得看不出原本的样式。 一向温婉的人在瞧见陈砚过来后,勃然大怒;“你来做什么?” 陈砚还是第一回遇到这样色厉内荏的姜氏,心中隐隐有些酸楚。 在周家六年,姜氏将他视如己出,从未给他脸色看过。 他身上的衣服,脚下的鞋子都是姜氏一针一线缝制的。 他生病时,姜氏更是整夜守在他床前照顾。 若真论起来,陈砚与姜氏相处的时间比跟柳氏相处的时间更多,情分也更重。 陈砚问道:“娘,究竟发生何事了?” 姜氏脸色大变,扭头看向门外,见没人看着这边,她方才压低声音道;“你娘并非我,别瞎喊!” 不等陈砚开口,姜氏又厉声道;“你不过是我们周家故意交换抱错来替既白挡灾的!当年那稳婆是我花钱收买,故意将你娘引进我所在的屋子生的,也是我收买稳婆将你和既白交换。” 陈砚静静听着,等她讲完,才问了句:“为什么要交换?” “我怀孕时算命先生就说我儿今生命途坎坷,受尽磨难,唯有找人替他,才可使他免遭磨难。恰好你娘与我的生产之日极近,我就让人将你娘引到我家中,趁着她生孩子疲惫不堪时将你换来周家。” 姜氏神情麻木地一字一句说着。 当年她换完孩子给柳氏,柳氏丝毫没察觉异样,抱着孩子就回了家。 其他人都以为她是靠着孩子长得像她才找到她孩子,其实她一早就知道。 “为何又要把我和周既白换回来?” 陈砚平静问道。 姜氏顿了下,方才又愤慨道:“你太不知长进 ,三百千也不学,我儿又在陈家受苦,我就换回来了。” 一抬眼,就见陈砚静静看着她。 姜氏心底有些发寒。 她到底与陈砚有六年的母子情,自是了解陈砚。 此时陈砚看着没什么神情,却是要发怒了。 果然,陈砚嗤笑一声,道:“既然如此,你根本不该在此时将这些事抖出来。要利益最大化,就该与我演一场母子情深 ,让我拼尽全力救你们一家三口。” 姜氏一怔,下意识开口道:“你一个小小的秀才,再努力也救不出我们一家三口,我何须继续伪装?” 陈砚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碎银子塞进姜氏的手上,道:“我虽没权,可有钱让你们过得舒服些,你既然如此为你儿周既白着想,就该知道只有我才愿意为他奔走相告。” 第78章 饮酒 陈老虎将行李搬上牛车,粗犷的脸上露出憨厚的笑:“族长吩咐了,往后由我护着你,只要我不死,就不能让咱们秀才公掉一根毫毛。” 陈老虎这话可是相当有说服力。 这陈老虎的爹擅打猎,只要进了村里的后山,总能带些野兔野鸡回来。 若是打得多了,就会留下一些自家吃,因此陈老虎从小就力气大。 到了十岁便跟他爹一同上山,学了一身的打猎本领,十五岁那年竟射杀了一头老虎。 当他扛着老虎下山时,往后大家只记得他叫陈老虎,再不记得他的真名。 后来陈家湾与别的村械斗,陈老虎一人冲进对方的人群里,将对方的村长差点打死,可谓勇猛无比。 这些事是陈砚回家后听陈得寿说的。 族长派的人,陈砚是信得过的。 有这样一位能打的人保护,也就不怕再像上回那般遇上劫匪。 族里能将他的后顾之忧解决,他也就能更专心读书。 府学虽放了假,陈砚却并未放假,依旧是背书写文章。 原本陈砚想向以前那般住到杨夫子家中去,到除夕再回来,可杨夫子一到家就去拜访好友,根本找不到人。 陈砚也就住在了家里。 因着陈砚中了秀才,陈家湾的人腰板都挺得比以往更直。 若是有亲戚家办酒席,陈家湾的人去了都能坐首座,旁人都得高看一眼。 整个陈家湾一片欣欣向荣,就连过年都比以往更热闹。 过完元宵,陈砚被陈老虎送去了府学,又过上了专心读书的日子。 偶尔在府学遇见李景明,对方全然没了以往的傲气,竟还有些颓丧。 陈砚想若是因一次岁试就丧失斗志,科举一途便走不远,因此也并未多费心。 今年的会试在二月举行,到四月,周荣已是荣归故里。 周举人高中二甲第七名,进士出身,王知府亲自招待,再着人送回周家湾。 回乡第二日,知县陶都亲自上门,与新晋进士周荣把酒言欢,附近乡绅的礼更是源源不断地往周举人家中送。 周家可谓风光一时。 陈砚休沐日回来时,看到的便是春风得意的周进士。 当晚,周荣便要陈砚和周既白陪他喝一杯,姜氏阻拦:“酒伤身,他们还小,不可饮酒。” 周荣豪爽一笑:“十岁也不小了,浅酌一杯不碍事。” 多少士子终其一生都无法中进士,他周荣也是努力多年,终于改换门楣,如何能不喜,又如何能不让两孩子与他同喜? 大梁朝男子十五岁成丁,他们二人已经十岁,不算小了,父子共饮有何不可? 杨夫子也笑道:“大丈夫不拘小节。” 姜氏见拦不住,只能亲自给父子三人温酒,以防两孩子用五脏六腑暖冷酒。 周荣端起酒杯,主动和陈砚周既白分别碰了一杯,笑道:“今日为父就教你们何为酒,李太白曾言,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你们放开大胆喝,醉了为父就将你们抱去床上睡就是!” 周既白双眼放光,又有些迟疑,深吸口气,凑到陈砚耳边悄悄道;“喝完酒,我们就不是男童,是男子了。” 陈砚看他那激动的模样,在内心感慨,连喝杯酒都这般激动,还是稚气未脱,不像他,能从容端起酒杯,再将杯中温酒一饮而尽。 从容,不迫,他自认自己很洒脱。 前世的陈砚在成名前为了养活自己当过一段时间的销售,酒量就是在那时练出来的。 也是因为那段当销售的经历,让他见识到了各种各样的人,懂了何为人性。 他后来画的漫画,里面的人物就活了,自然也火了。 当时喝的多是高度数的白酒,大梁的水酒在他嘴里跟水差不多。 既然他爹高兴,那他就陪着玩玩。 然后整个酒桌除了他,其余三人全趴下了。 周既白最弱,只喝了一杯,人就坐在椅子上傻笑,再一杯下肚,就趴在了桌子上。 杨夫子稍好点,喝了五杯就倒下了。 至于周荣…… 周荣倒是厉害点,喝了足足八杯,双手揉着太阳穴,目光迷离地问陈砚:“你醉了吗?” 坐得板正的陈砚道:“没有,就是肚子太胀了。” 周荣哀嚎一声,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起来。 陈砚对着三人嫌弃地摇摇头。 这么低度数的酒竟然都能醉,实在没什么酒量。 陈砚放下酒杯,叹息一声,不尽兴啊。 等陈砚再从府学归家时,周荣已经回京述职了。 因他还未被派官,姜氏并未跟随他而去。 不过如今跟以往不同,周荣中了进士,周族那些惦记他们家产的人都恭恭顺顺,见到周既白和陈砚也都是笑脸相迎。 五月初,东阳府就有今年会试的程文集卖了。 陈砚立即买了本回来,越过状元榜眼等,直接翻到周荣所做的文章。 待通读完,陈砚便深深拜服。 他爹的文章比此前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就连杨夫子也道:“茂之的文章已是炉火纯青,不怪能中二甲。” 又对陈砚和周既白道:“你们二人将茂之的文章细细研读,阿砚你的文风与茂之相近,更要好好琢磨。” 陈砚恭敬道:“学生必会逐字逐句研读。” 他将整本程文集都背下来后,又回头读周荣的文章。 每读一遍,就会有新的感悟。 单论科举文章而言,周荣的文章必是不如状元榜眼等人,可他的文章能让人心绪激荡,全文只有四个字:赤子之心。 陈砚便想到周荣送给他的那幅秋收图,感悟便更深。 多次研读后,陈砚的文章又多了些生气,杨夫子修改的部分越发少了。 陈砚便将自己的文章寄给周荣,周荣每每都会逐字逐句点评,文章的空白处被红字塞得满满当当再被人送回来,再在信后夹书信或邸报。 邸报记载的除了皇家各种事宜外,还有皇帝诏书、颁布政令、官员弹劾以及各官员关于政令的针砭等,除此之外,各地官员政绩考核,各地灾情等也都有记载。 这等邸报只在官员中发行,了解这些,方才能了解国策,了解大梁。 官宦子弟能看到这些邸报,农家子无这等信息,与策论上比官宦子弟差不少。 科举取士,取的是治国之才,策论都写不好,如何治国? 陈砚本以为这一年会在繁忙的读书中结束,腊月的变故却将整个周家彻底推向深渊。 第77章 剿匪 若没当地人带领,寻常人进了山就极难走出来。 正因地势复杂,山上聚集的土匪便越来越多。 以往土匪们抢完粮食货物,往盘蛇山一钻,便如鱼儿入了海,莫说剿匪,就连人都找不到。 王知府能办成此事,必是费了极大心力。 周既白高兴道:“府台大人还是被阿砚劝动了,阿砚你的口才实在厉害。” “府台大人不过是心系百姓,实在有大仁心方才做成此事,与我是否有口才无关。” 陈砚当下肃容道。 杨夫子的眼皮便跳了跳,摸着胡须的手一顿。 他日日与自己这位学生在一处,竟不知他这些从哪儿学来的。 小小年纪便如此圆滑,也不知是好是坏。 不过杨夫子也并非古板之人,只要学生品行端正,他并不拘束其性格。 此时提醒道:“府台大人为百姓做了如此大事,你们身为学生必要感激一番。只是府台大人必定为此事忙碌,不好打搅,你们就写封信表示一番也就是了。” 陈砚不由感慨,姜还是老的辣。 他还是要与夫子多多学习。 沈知府如此动作,怕是东阳府许多人都不好过。 就是不知高家会不会被牵扯进来。 从上次被土匪拦路抢劫,陈砚就猜想那些土匪与高家脱不了干系。 高家能成为平兴县乃至东阳府的庞然大物,必不会真就那般干净。 事后想想,他又不确定了。 毕竟高家如今在风口浪尖上,即便养了匪患,也不该浪费在他一个生员身上吧? 以他和高二公子打交道这几回便可看出,高二公子不是如此鲁莽之辈。 这些大族多会让长子科考入仕,再从其他孩子中挑出能力出众者掌管家族。 高二公子既能掌管高家,必不是那等不知轻重的蠢货,应该干不来这种事。 可他得罪的人中,有能力指使匪徒者,也只有高家…… “蠢货!” 一个茶盏从半空抛出,狠狠砸在高修远的身上,滚烫的茶水透过胸前的衣裳烫红了胸口的皮肤。 可高修远根本不敢躲,只能无措地低着头承受他爹的怒火。 高坚盛怒未消,转头对站着的高明远道:“上家法!” 高修远惊恐地颤抖起来,脸色苍白如纸。 高明远只看了一眼,转头对高坚行了一礼,这才给身后跟着的心腹使了个眼色,那心腹立刻拿出早已备好的藤条。 高坚接过藤条,对着跪在地上的高修远狠狠抽了一下。 高修远哀嚎着扑到地上。 养尊处优的七公子哪里受过这等罪,抱着头在地上躲避藤条。 在外人面前谦逊和善的高坚,此刻却像是愤怒的狮子,手里的藤条一下接着一下地往高修远身上抽。 无论高修远如何躲,藤条总能精准地抽到他身上。 “竟敢偷盗你二哥的印章干那等蠢事,你是要我高家彻底倒了不成?” 高坚近乎咆哮,手上的力气也越发大起来,高修远哭着求饶:“爹我错了,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这等讨饶并未让高坚消气,反倒是抽得更狠。 高二公子在一旁冷眼旁观。 高修远实在胆大妄为,竟敢趁着他不在,去他书房偷盗他的印章指使盘蛇山的三当家带人去废了陈砚。 直到三当家等人被押送去府衙,高二公子方才知晓。 盛怒之下,他让高修远在他的书房跪了好几天。 这等蠢货再如何罚也没用,他便暗自动用关系想将三当家等人捞出来。 王申并不放人,甚至还瞒过了他的耳目,派兵围剿了整个盘蛇山的土匪,致使高家损失惨重。 自此便不是他能担着的了,就将高修远带到草庐来交给他爹,再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 如今他爹不过是抽打高修远,实在是手下留情了。 待高坚气息不稳,高二公子方才上前规劝:“气大伤身,爹万万要保重身子!” 高坚将藤条丢到一旁,怒不可遏对着高二公子道:“你如今管着整个高家,印章是何等重要,怎能让他轻易就偷走?” 高二公子愧疚道:“是儿子看管不力,还请爹责罚!” 此时再说什么都是推脱,倒不如一肩揽下。 面对七儿子,高坚可以动用家法,可这二儿子管家,就不可随意打骂,否则会损了其威望,将来如何能服众。 高坚静默片刻,方才道:“失了盘蛇山,我高家在此地的牙就被拔除了,可谓损失惨重。” 高家虽在此地颇有势力,想要让各个父母官都听命于他们也是办不到的。 此时就有个好主意——养匪。 一旦要敲打当地官员,就可让匪患猖獗,多进几次村子,多抢几次行商,再硬骨头的官员也得屈服。 如今没了匪患,他们想要再如以往那般牢牢掌控平兴县乃至影响东阳府就难了。 此次真是动了高家的根。 正因此,高坚才勃然大怒,恨不得将高修远赶出高家。 “爹,儿子怕此事还没这般简单。” 高二公子神情沉重:“纵使生员被匪徒抢了,抓了那几个土匪就是,为何还要费力剿匪?” 高坚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这王申难不成要为陈砚与他高家作对? 陈砚虽有潜力,如今也不过一个小小的生员,难不成在王申眼里,陈砚竟比高家更值得交好? 又或者,王申是想踩着高家往上爬。 无论哪种,对高家都是大大的不利。 一个小小的生员,竟能将高家逼到如此境地! 高坚眯了双眼:“到底是我们小看了陈砚。” 高二公子道:“儿子从未小看他,能动用的手段也都用过,他却一一化解了。” 此话让高坚眼底闪过一抹狠意,语气也更冷了几分:“平兴县太小,没法长出两棵大树。” 高二公子猛得抬头看向高坚,见他爹面上的寒霜,心里了然。 算算日子,周荣也该到京城了。 …… 腊月初七,府学就放了假。 这个冬天格外冷,便是一向刻苦的陈砚都舍不得从暖被窝里出来。 在连着下了三天雪后,府学放假了。 因知道陈砚被土匪劫过,族里特意派了最能打架的陈老虎赶牛车来接的人。 第76章 岁试 当众被落了脸面,那士子气恼,便要与陈砚辩驳一番,被一旁关系好的同窗拦住。 陈砚平时看着与世无争,一心只读圣贤书,可真要是惹恼了他,那战斗力是极强的。 听说高家的当家人都在他面前吃了好几次亏。 这等时候争论并无太大益处,等榜张贴出来,陈砚若不是第一名,到时再嘲讽也不晚。 那士子被劝住,便冷哼一声:“那就看看你陈砚是不是第一名!” 他就不信整个府学那么多优秀的士子,能全被陈砚给踩在脚下。 一旁与他关系好的士子也道:“李景明可是吴大师的弟子,才学出类拔萃,此次岁试必能拔得头筹。” “能受吴大师亲自指点,李景明必能得好名次。” 几人七嘴八舌,围观的士子们虽默不作声,心里也觉得李景明会力压陈砚。 大梁官学里的先生们多有举人功名,在官学里当了教谕后,便不可再参加科考。 教谕们没了晋升,自是得过且过,并不如何真心教授学问。 学子们真正拼的是官学外的先生。 纵使你天赋再高,没有名师指点,科考一途也会走得极艰难。 李景明背后是吴衍吴大师,这位名师可谓桃李满天下,朝堂中的高官里也不乏他的学生。 从李景明拜入吴衍名下,李景明的文章明显进步了,众士子羡慕之余也不由感叹:“李景明将来必成大家。” 与李景明相比,陈砚的先生实在是无名之辈。 自从陈砚和李景明在大路上放出豪言,府学的人就将陈砚的先生好好打探了一番,发觉名师里根本没这号人物。 再想到陈砚出身贫寒,怕也请不起名师,自是认定杨夫子与那位吴大师不能比。 陈砚并不理会众人,转身去收拾被褥。 已是冬日,夜间冷得厉害,他特意裹了厚棉被出来,实际并未睡。 待他将被褥卷好抱在怀里时,四周传来惊呼:“李景明来了!” 陈砚扭头看去,就见人群分开一条路,李景明踏步而来。 那些士子纷纷站到了李景明身后,仿佛无形中在支持李景明。 而陈砚身后空无一人。 李景明来到陈砚面前停下,看到陈砚抱着被褥,李景明道:“看来大家更支持我。” 他并未笑,浑身都透着一股倨傲,仿佛第一名志在必得。 陈砚淡淡道:“名次并不是他们能决定。” 支持的人多有什么用,乌合之众罢了。 李景明一愣,其他士子也都纷纷怒目而视。 这陈砚实在太狂了! 谁成想,他们支持的李景明若有所思道:“所言甚是。” 众士子一噎,旋即就如同吞了苍蝇一般难受。 一时间,众人纷纷期盼两人都得不了好名次。 最好连前十都没有他们,看他们还傲什么。 在众人的期盼中,岁考的榜终于张贴出来。 只是看到上面的名次时,在场众人脸都绿了。 第一名:陈砚。 第二名:李景明。 陈砚看到看完榜单后,淡淡一笑:“看来是我赢了。” 转头,就见李景明死死盯着白墙上的榜,嘴唇紧紧抿着,仿佛要将那榜看个洞出来。 陈砚并未再多话,抱着被褥离开。 李景明不过一个农家子,却能拜师吴大师,足可见他的才学与敏思。 他虽傲气,人却磊落,堂堂正正与他相争。 哪怕是被当众拦下挑衅,陈砚也并未对李景明有什么不满。 自周荣被抓后,陈砚的心态就发生了变化。 以前是想考个举人躺平,可高家用一次次事实告诉他,举人毫无自保能力。 想要自保,唯有继续往上爬。 他终究还是要努力入官场的。 想要在官场扎根,必要有自己人相互扶持。 官场上,师生、同窗、同科是天然的联盟。 陈砚入府学,除了读书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找盟友。 鲁策、徐彰两人虽各有毛病,品行都是好的,该努力时也会努力,凭着三人同号舍的情谊,往后若能一同入官场,可互相扶持。 不过两人的资质差了些,想要中乡试有些难。 陈砚是愿意带着两人一同刻苦读书,不过最终还是要靠两人自己努力。 李景明的资质比两人好上不少,又有名师指点,中乡试该比鲁策、徐彰两人更容易。 不过李景明傲气,只看得见文采比他好的人。 想要这样的人折服,就要在他最自傲的地方赢过他。 陈砚要狠狠挫他的锐气,方才要在岁试和他一较高下。 如今已经赢了,若李景明能有所改变,他自是愿意拉拢,若还是一如往昔那般傲气,陈砚也不会再多费心思。 他会在府学三年,有足够的时间慢慢物色盟友。 岁试过后,陈砚再次按照自己的计划起早贪黑地执行起来。 府学有太多藏书,看不完,根本看不完。 就在他埋头苦读时,陈砚的名字却传遍整个府学。 将府学众多优秀士子踩在脚下的岁试第一,足以让府学里的士子们记下他的名字。 更可怕的是,经过陈砚指点的鲁策此次岁试竟得了乙等。 成绩不过乙等的鲁策,众士子自是不知道。 可一旦扯上府学名人陈砚,那就不同了。 何况去年岁考鲁策得了个丙,今年眼看就要被府学清退,被陈砚指点一个月,竟就考了乙等。 此消息一出,府学的士子们为之沸腾。 陈砚是岁试第一名,也不过是他有才,他们提起时多几分钦佩罢了。 若他会指点旁人,那意义就不同了。 于是岁试之后,府学不少士子跑来找陈砚讨教。 既为同窗,陈砚只要有空便不会推辞。 当然,陈砚很忙,忙到那些士子极难找到他的空闲时候。 与士子们接触多了,这外界的消息知道的也就多了。 譬如哪位大人又纳了房小妾,又比如哪位大儒在何处讲学。 其中最有价值的一个消息,就是王知府打上了盘蛇山的匪窝,剿杀了上百名匪徒,抓了二百多名匪徒。 这可真是天大的喜讯。 陈砚当天就将这等好消息带回去跟杨夫子和周既白说了。 杨夫子感慨:“府台大人实在是能臣,这才不过几个月,竟能将如此大的匪窝给端了。” 三百多人的土匪窝,又藏于深山中,想要捣毁实在不是易事。 盘蛇山并非一座山,而是连绵起伏的山脉。 因其形态极像盘起来的大蛇,因此而得名。 第75章 转变 “我看你是欠揍!” 鲁策撸袖子,被一旁的徐彰拉住。 两人便只能硬生生压下怒火。 他们学问不如李景明,被嘲讽也只能忍着。 被李景明盯着的陈砚一笑,淡淡道:“院试能压你一头,岁试照样能压你一头。” 陈砚单手背在身后,浑身透着一股锐气:“有我在,你得不了第一。” 四周本就有学生来往,陈砚和李景明又都是府学的名人,瞧见两人在路上对峙,不少学生驻足看热闹。 此时听到陈砚如此嚣张的话语,瞬间哗然。 陈砚虽是院案首,可府学里最不缺的就是各种案首。 须知上一任院案首去年岁试也只考了第十九名,这陈砚一开口竟就要得第一,实在不知天高地厚。 李景明并不理会众人,而是瞥了眼鲁策和徐彰,道:“那可未必。” 鲁策和徐彰被他那眼神看得极难受、再听他这嚣张至极的话,更是怒火中烧。 而四周围观的学生已经彻底无语了。 一个人狂傲也就罢了,两个竟都这般狂。 还没开考,仿佛第一必是出自两人,这将府学其他士子置于何地? 两人的宣战很快就传遍整个府学,众士子无不是义愤填膺。 这两人实在太过目中无人! 此次岁考必不能让这两人得好名次,否则整个府学的士子都抬不起头来。 整个府学的士子对两人进行大围剿。 排名靠前的士子比往常更刻苦,那些排名靠后的也没闲着,纷纷跑去请教二人。 李景明干脆闭门不见。 谁也不能妨碍他读书。 那些士子就去找陈砚指点,陈砚极好心地将他们聚集到一处,让他们与鲁策一同背程文集。 什么,不愿意背? 连程文集都不背,文章当然写得差,也就没有必要教导。 怀疑陈砚故意打发他们? 可陈砚也背文章,一本程文集不过两个时辰就背完了。 而许多人才背到第二篇。 鲁策还在一旁作证:“不错,陈砚就是这么教我的,还要我背一百本程文集。” 排名靠后的学子们在跟着陈砚坚持了三天后,纷纷败下阵来。 每日寅时起床背书,夜间亥时才睡,这一整天除了吃喝拉撒外,不是在背书就是在做文章。 这是人过的日子么? 他们若能这般勤勉,还至于 排名靠后吗? 只有鲁策和徐彰坚持下来了。 实在是被李景明的眼神刺痛了。 此事越传越广,从学生到教谕,最后竟传到了大宗师何若水耳中。 何若水当即冷了脸。 陈砚是他点的案首,却如此不知谦卑,实在有些过于狂傲了,必要好好压一压,否则往后还不知闹出什么事。 何若水已是下定决心,此次要压陈砚和李景明,便是文章做得再好,前十也没他们的份。 待到放榜日,他就要将二人叫到跟前,好生询问二人:“何时文章成了你们争强斗狠的工具了?” 府学是读书之地,不是争强好胜之地。 正思索间,府中下人进来禀告已查清“九渊”所为何人。 何若水大喜,急忙询问:“究竟是何人?快快请来!” 那下人高兴道:“此人乃是平兴县陈砚,老爷亲点的院案首。” 何若水脸上的笑容僵住。 自从看了漫画版的《论语》和《孟子》,他就派人去查九渊,想将其收为己用。 那墨竹轩上上下下的嘴实在严,竟一直没查出来,今日竟告诉他,九渊是陈砚? “你可查清了?” 何若水不情愿地又追问了一句,小厮以为自家老爷怀疑他差事没办好,斩钉截铁道:“确是那陈砚没错,原本墨竹轩已经要关门了,因陈砚的画,墨竹轩一跃成为平兴县最大的书肆。” 小厮还将有陈砚画的几本书都买了回来。 何若水犹不甘心,又追问他是如何查到。 那小厮查了多日,整天在墨竹轩附近晃悠,一直未见有什么特别。 老爷交代的差事,无论如何也要办好。 墨竹轩的掌柜不会告知他,那就找伙计,伙计也不告诉就找其他书肆。 这一问,还真有知情的。 书香斋的掌柜让小厮买了五十本书后,就将陈砚告诉了小厮。 “墨竹轩藏得再紧,那作画技巧瞒不过我,就是那个陈砚的画。” 要书香斋的掌柜为何如此清楚,自是因为书香斋买过陈砚的画,也依靠这些画赚了不少银钱。 他以为那小厮是想将陈砚挖走,还好生吹嘘了陈砚一顿。 一看这小厮就是大户出来的,只要将陈砚挖走,往后墨竹轩也就不能压在他们头上。 反正他们书香斋只是平兴县的书肆,能保住平兴县这一亩三分地也就够了。 与那外地的大书坊比起来,还是墨竹轩对他们的威胁最大。 何若水越发沉默了。 一个九岁幼童竟能将《论语》和《孟子》读得如此通透,将来必能入朝堂,造福一方百姓。 要是真为他办事,反倒是阻碍了陈砚的前程,也是朝堂的损失。 话又说回来,哪个士子不是恃才傲物? 年纪如此小,狂些也是理所当然,不是什么坏事。 何若水颇为欣慰。 待到岁考文章呈到他面前时,他头一个就找出陈砚的答卷,细细看完,连声称赞:“不过几个月,此子文章又有精进,实在难得。” 当即将陈砚点了第一名。 放榜日,整个府学的士子们都起得极早。 不过当他们前来时,就发现陈砚正裹着被子睡着榜下。 众人惊呆了。 有认识陈砚的人拉起他,问道;“你就在此地睡的?不怕受风寒吗?” 已是入了冬,寒气迫人,怎能在外睡? 陈砚也是一脸无语。 就连院试放榜他都没去守,如今不过一个小小的岁试,他竟就被夫子和周既白给逼得来榜下睡觉,好早些时候瞧见自己的排名。 心中如何想不打惊,面上却颇为平静道:“只有看到自己是第一名方才能安心回屋睡。” 众士子:“……” 好想揍他怎么办? 有人嗤笑一声,道:“谁是头名还不一定。” 陈砚瞥向说话的人,嗯,不认识。 他也就直接开口:“是谁也不可能是你。” 第74章 挑衅 徐彰对鲁策的想法嗤之以鼻:“陈砚文风与大宗师截然不同,想要得到大宗师的赞赏,必要比文风华贵者更难,你这是舍近求远了。” 鲁策摇摇头,颇为神秘道:“你不懂,自古能成大事者,身上都有股气,凡人只要靠近也能沾上一星半点,也能顺风顺水。我看陈砚以后就能成大事,跟着他准没错。” 徐彰无语,只觉鲁策看话本看傻了,连气这等玄之又玄的东西都出来了。 他想,明年号舍就要少了鲁策这号人了。 府学虽不强制学生住宿,还是给学生们分了号舍。 有朝廷的拨款,府学颇为财大气粗,号舍都是四人一间,也可算宽敞明亮。 不少家境好的学生会回家住,也方便家中师长指点。 多数学生还是会住号舍,方便结交同窗好友,以期往后入了考场互相有个照应。 陈砚就住在号舍,与徐彰和鲁策关系都不错。 至于号舍里另一人,很不巧,正是一直没来府学的高七公子高修远。 此时见鲁策岌岌可危,又对他颇为殷勤,陈砚就拿了鲁策的文章修改一番,再还给鲁策。 “你写文章,重复语句实在太多,教谕们扫一眼就没了耐心,你便没有好成绩,改了也就好了。” 一听陈砚的评语,徐彰便笑道:“这毛病不小,想改太难了。” 鲁策也是苦着脸点头:“我要是能改,早中举了,哪里还会在府学混日子。” 文章太难写了,他实在没那个能力。 陈砚道:“不难,只需背他百来本程文集,就能言之有物,也就不会重复太多。” 鲁策脸都白了。 瞧瞧陈砚说得多轻松,百来本程文集被他说出来仿佛是一两本。 想到陈砚往常的刻苦,鲁策又觉得他并未敷衍自己,甚至还是将自己的读书之法倾囊相授。 鲁策道:“你杀了我吧。” 陈砚:“等你被府学清退,你爹自会杀了你。以你我的交情,往后每年清明我会给你烧一本当年最火的话本。” 鲁策脸僵住,仰头望天,眼底是藏不住的悲愤:“天不容我!” 徐彰摇摇头,劝陈砚:“你还是别被他耽搁了,专心准备岁考吧。听说李景明的文章突飞猛进,教授更是评价他的文章冠绝府学,此次岁考他怕是要得第一名。” 作为院试案首,陈砚一入府学就被许多人所熟知,平日里也有不少人来请教陈砚一些学问。 自李景明屡次被教谕等夸赞文章极好后,陈砚的风头便彻底被李景明抢走了。 能得名家指点,李景明必定是能一日千里。 对此陈砚早有心理准备,并不在意这些,只按照自己的计划学习。 乡试是与全省的生员比拼,按照以往的数据来看,参加乡试的考生足有五千多人,录取名额只有一百人。 众多考生中不乏有各种案首,甚至还有一些惊才绝艳的小三元。 所谓小三元,既同时是县案首、府案首、院案首。 县试、府试、院试的主考官不同,自是各有偏好,能同时得三位主考的青睐是极难的。 正因此,能连中小三元者也必是惊才绝艳之辈。 想要中乡试,要击败的是那些优秀士子,而不是府学里这些士子。 与乡试比起来,岁试便不值一提。 显然陈砚身边的人没他这般有眼光。 譬如周既白一回来就给他鼓劲:“虽然府学里大家都说李景明文章胜过你,我还是相信岁试第一名是你。” 陈砚随意道:“即便岁考得了第一名,也不一定能中乡试,何必盯着?” 只要考个甲等也就是了。 谁知一向颓丧的杨夫子竟一反常态,斗志昂扬起来:“此次岁试你必要考第一名!否则就是为师比不得那吴大师!” 院试时,陈砚力压李景明,那就是陈砚比李景明强。 如今两人都拜师了,若陈砚被李景明压下去,那就是他这个师父比吴衍差。 陈砚:“夫子,你此前不是这般说的。” 他记得夫子当日分明是推辞自己比吴大师差远了。 杨夫子摸了一把自己锃亮的脑门,颇有深意道:“吴大师头发极茂盛,正所谓聪明的脑袋不长毛,为师若输给他,岂不是对不起掉的头发?” 周既白被杨夫子说服了,用力点头,便目光灼灼地盯上陈砚:“阿砚,你就考个第一名回来,为咱们夫子争口气吧。” 陈砚:“……” 你们上下嘴巴子一合计,第一名就能到手了? 岁试考的内容和院试一样,都是主考四书五经,外加试帖诗。 可乡试不同,乡试除了四书五经外,还需考昭告表,考断案,还要考策论。 陈砚如今有一半的精力花在昭告表、大梁律法以及策论上,若想岁试能得第一名,就要将所有精力都放在四书五经和试帖诗上,要改变他如今的学习计划。 陈砚并不想丢了西瓜捡芝麻。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会被李景明当众拦住。 “你不为岁试努力,竟还浪费精力去指点鲁策那等混日子之人,看来你已经对我认输了。也罢,此次岁试我必赢你。” 李景明背脊挺直地站在陈砚面前,头微微扬起,一脸的倨傲。 站在陈砚身边的鲁策不满道:“我又没惹你,你嘲讽我干什么?” 李景明瞥了眼鲁策,眼底是藏不住的厌恶:“你可知多少农家子想要来府学求学而不得,你在府学,却整日浪费光阴,实在可恨。你若不想上进,趁早退学,将名额留给有需要之人,也算你为士林做了点好事。” 鲁策跟吞了苍蝇一样难受。 他不就看看话本吗,怎么到李景明嘴里,他就成了十恶不赦的大罪人了? 就连一旁的徐彰都带了怒气:“府学是他自己考进来的,若他实力不够也会被清退,不用你来讽刺。” 李景明只淡淡看他一眼,道:“你所做文章比他也好不到哪儿去。” 这话瞬间让徐彰大怒:“你若不是有吴大师指点,也不比我等好到哪儿去,何必如此气势凌人?” 李景明面色不变,淡淡道:“你大可去拜师。” 徐彰气极了。 这是公然嘲讽他资质不够。 李景明丝毫不理会徐彰和鲁策二人的怒火,直直盯上陈砚:“你真要与这等资质平平的人为伍?” 第73章 子债父偿 休沐日,陈砚和杨夫子等人一同回了周家。 几年不见,出外游学的周荣变得又黑又瘦,双眼却是炯炯有神,仿佛脱胎换骨了。 瞧见陈砚身上的青衫,周荣拍了拍他的肩膀,爽朗笑道:“九岁的院案首,可力压整个东阳府的士子了。比我强,果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又神秘兮兮拿出一幅画给陈砚,特意叮嘱他回家看。 陈砚依言将画收好。 周荣出手,肯定值钱。 周既白得到的是一个笔架,周荣笑着揉揉他的头,道:“笔便是再写得多,最终也要在笔架上歇歇,来日方长,切莫因此伤怀。” 周既白喉头堵得慌,怕别人看出异常,就胡乱点点头。 再看杨夫子,周荣又被吓了一跳:“杨夫子,你头发去哪儿了?” 杨夫子悲切:“被你两个儿子霍霍光了。” 别人哪里知道他过的是什么苦日子。 周荣道:“我正好带了坛好酒回来,咱们两人一醉方休!” 周荣归来,整个周家都像是活了过来,人人忙得团团转。 周荣潇洒地跟杨夫子喝了一杯又一杯。 杨夫子醉后,便向周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述说着陈砚的种种“恶行”。 “我都这把年纪了,本是想归乡养老,如今过的却是比当初求学苦读还累。” 杨夫子眼眶湿润。 他孤身一人,便是再苦再累也没个人述说,今个儿逮着周荣,必要狠狠倒倒苦水。 这都是周荣该受的。 谁让陈砚和周既白都是他儿子。 这叫子债父偿! 毫无心理准备的周荣哪里受得住杨夫子如此滔天的怨气,当即趴在桌子上装睡。 杨夫子哪里能如他的愿,凑到他耳边一句句絮叨。 譬如陈砚每日逼着他抄书,譬如周既白大半夜叫醒他要他改文章。 “我哪儿是先生,我比长工还不如!长工还有休息的时候呐!” 周荣还是被逼着坐了起来,拱手朝着杨夫子行礼:“苦了你了。” 杨夫子的诉苦到此戛然而止,给两人斟满酒,一杯又一杯喝着,终于醉倒。 周既白是全程听完了,心里颇为愧疚。 他便翻开小册子,看到陈砚临走说的话:“对夫子的多同情一分,就是对我们的前程不负责。唯有出人头地,方才能报师恩。” 周既白深以为然,并用力点了点头,心底的愧疚烟消云散。 他决定了,往后要更加刻苦,早日中生员,方才能让杨夫子的苦累不白受。 至于陈砚…… 他在杨夫子一开始诉苦时就跑了。 回到家后就躲在屋子里将画打开。 是一幅秋收图。 农户们在田野忙碌,将粮食收回家,一派喜气。 画工精湛,光是看到就让人心生愉悦,情绪感染力极强。 可见画这幅画时,作者是颇有感悟的。 再看落款,并非什么名家,而是周荣。 陈砚有一瞬的诧异,很快就明白了令周荣脱胎换骨的东西,就藏在这幅画里。 陈砚顿觉这实在太过珍贵,不愿让其蒙尘,小心翼翼地卷好藏进木箱子里。 他却不知,不久的将来他会将这幅画拿出来,日日观摩。 此次周荣归来,是因出外游学感悟良多,所做文章已非昔日可比。 杨夫子更是赞道:“已是进士之姿。” 周荣匆匆归来,歇了十来天就又要启程赴京赶考。 陈砚等人一同将他送到府城。 临走,周荣笑着对陈砚道:“我游学两年,所感悟全在那幅画里,你可别白费了。” 陈砚应道:“我已有所悟,爹要挣得功名,方才能让百姓有饭吃有衣穿。” 周荣便知他懂了,笑容更甚:“好,爹就为你们挣个功名回来!” 周荣的马车再次离去。 与上次不同,此次的周荣浑身带着一股子气势,志在必得的气势。 杨夫子感慨:“此次茂之必能高中。” 茂之乃是周荣的字。 大梁朝,男子及冠后便要由家中长辈或师长取字,往常亲近的人多以字相称。 陈砚心中很赞同。 果然还是望父成龙比自己奋斗更快。 周荣走后,陈砚和周既白继续在府学读书。 杨夫子发觉一件可怕的事——这两学生更刻苦了。 这真是要了他的老命了。 府学对学生的约束并不严,教谕讲学佛系,读书全靠个人自觉。 但学生并不能真的混日子,因为府学有一个大杀器——岁考。 大梁朝的秀才分为不同等级,最高等级为廪膳生,可从朝廷领取廪米;第二等为增广生,无廪米,却可递补廪生空缺;第三等为附学生员,可入官学,只能免除个人徭役,其余就没什么特权了。 所有生员都需参加岁考,若岁考成绩为甲等,就可往上升一级,廪生更是有可能被推荐去国子监。 若岁考成绩为乙等,则既不升也不降。 若岁考成绩为丙等,便要往下降一级,一旦降无可降,府学就会着令退学,甚至黜革功名。 因此每逢岁考,府学可谓人人自危。 往常成绩好的此时也是绷紧了弦,指望能更上一层。 那些成绩平平甚至成绩差的,更是心惊肉跳,恨不得整夜不睡觉。 还有一些平日贪玩混日子的考生,此时就会往那些成绩好的同窗面前凑。 比如陈砚所在号舍的鲁策,已经连着帮陈砚买了三天的午饭,整日讨好地围着陈砚打转。 同号舍的徐彰见状,便嘲笑起鲁策:“你若将这些心思都花在读书上,也就不用担心岁考。如今再讨好陈砚也没用,他便是院案首,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帮你通过岁试。” “你怎知他不能?他可是大宗师亲点的院试案首。” 鲁策已经十七岁,其父是附近有名的大地主如今就指望鲁策能考中举人,为家里改换门庭。 可鲁策不喜那些枯燥的四书五经,他更喜爱看各种话本。 若他爹答应,他更愿意去写话本。 可惜,他若敢退学去写话本,他爹定会将他的腿打断。 他去年的岁考得了丙等,已经降为附学生员,今年岁考再得个丙等,他辛苦考来的功名就没了。 如今他将希望寄托在陈砚身上。 陈砚能得大宗师钦点为院案首,定是对大宗师极为了解,所做文章也是被大宗师所喜。 而岁考又是由大宗师出题,那他必然是要讨好陈砚的。 第72章 夫子该努力了 流水席结束,陈砚和周既白收拾好去了府学。 在两家人不舍时,杨夫子却是满面春风。 等两人一走,杨夫子就过起自己的悠闲生活。 天不亮,他就带上一整天的干粮和水,将鱼竿、木桶、凳子等,在河边一坐就是一整天。 傍晚顶着晚霞归家,颇为自得。 或许是身心舒畅了,他的头发也不怎么掉了,这让他越发欢喜。 这样的好日子在一个月后戛然而止。 看着眼前坐着的满脸严肃的陈砚,杨夫子有些恍惚:“你说什么?” “请夫子与我们一同去府城。” 陈砚端肃道。 杨夫子只觉眼前一黑,差点想装死。 他仿佛看到一条条鱼长了翅膀,从他眼前飞过,冲进河里,摆动着大尾巴越游越远。 杨夫子扶着额头,沉声道:“你们在府学读书,为师去了有何用?” “我二人入了府学才知,府学并非整日授课,多数时间都是生员们自学或做文章,只需隔些时日将文章呈上去给教谕看后指点。即便上课,教谕们也并不费心教导,只拿着书念罢了。” 陈砚已是生员,穿的是青色襕衫,也是俗称的青衿。 此时端坐在杨夫子面前,多了几分书生气,只是面容颇为严肃:“各生员都在府学之外有名师答疑,学生又岂能虚度光阴?” 杨夫子干笑两声:“若有不懂,也可问教谕。” 何必折磨他一个糟老头子。 陈砚更严肃了几分:“夫子该知,教谕们不过混日子养家糊口,并不真正在意我等学得如何。” 原本陈砚对府学充满期待,以为能遇见许多名家大儒,可多多请教。 去了才发觉整个府学的学生极散漫。 教谕们只讲四书五经,还是用的各种陈砚早看过的注释本照着念,到点后将书一收,转头就走。 连学生喊都不停。 他连着拦了教谕好几次,都被教谕不耐烦地打发了。 甚至连陈砚写的文章也不愿多看一眼。 “你不用费劲了,府学的教谕无法参加科考,待在府学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不会受累教导学生。” 说话的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身穿青衫,长得极为周正,只是脸有些黑,手上也有常年劳作的厚茧子。 一番交谈后,陈砚方知那人叫李景明,与他同一批参加院试。 “你可还记得我?” 李景明双眼满是斗志。 陈砚当然不知道,放榜时他根本没去看过,怎么可能知道第二名是谁。 他毫无负担地笑道:“当然记得。” 李景明盯着他的笑脸:“我是多少名?” 陈砚:“打破砂锅问到底可不是明智之举。” 寒暄时的记得是给彼此留脸面,再细问就不礼貌了。 李景明:“我是第二名,输给了你。” 陈砚:“哦,我记得你就在我名字下边,你很厉害。” 李景明一向自傲。 哪怕以前穿着满是补丁的衣服,穿着露脚趾的破鞋子,他的头也是高高扬起。 而此刻,他不得不低下头看陈砚。 李景明沉默了许久,方才道:“乡试时我必不输给你。” 陈砚:“那你要努力了,想要赢我的人挺多的。” 你算老几。 李景明:“……” 头一次见比他还狂的人。 不过他并不认为陈砚无礼。 有才学的人总是自视甚高,陈砚有傲的底气。 李景明并不想胜之不武,当即道:“我已拜了吴衍老先生为师,你若只靠府学的教谕,必会输给我。” 听到吴衍这个名字,就连陈砚也讶然了。 这位老先生可是当代有名的大儒,若单论才学,不在何若水之下。 不过老先生并未入仕,常年在各地讲学,受到无数士子的追捧。 凡是他讲学,必是座无虚席。 心生危机的陈砚一到休沐日,就急匆匆赶来找杨夫子。 “他李景明拜了师,我也拜了师,只要咱们够努力,根本不可能输给他们。” 杨夫子按住跳个不停地眼角,反手指着自己,错愕问道:“你让我跟吴老先生比?” 人家可是当代名师,他不过一乡野先生,如何比? 陈砚毫不犹豫点头,郑重道:“夫子莫要自谦,您虽没那吴衍名气大,才学却是不输他的。何况您还教出了我这个院案首,还有两名进士弟子,可见您才学不凡。” 杨夫子脸颊也跟着跳:“上任状元是吴老先生的学生。” “夫子有许多地方比他强。” 杨夫子追问:“哪些地方?” “夫子比他年轻,还有机会教出更多状元。” 陈砚坚定道。 杨夫子:“状元岂是那般好教的?” 陈砚坚定道:“夫子你更该努力才行。” 一旁的周既白跟着点头:“陈砚说得对,夫子您不可再懈怠了。” 杨夫子只觉得头又痒起来了。 杨夫子到底还是打包了自己的行李,坐上了周家的牛车,跟着两名学生去了府城,在府学附近租了套一进的小宅子,过上了抄书、修改两人文章,替两人答疑解惑的日子。 府学里的教谕们虽懈怠,学风也散漫,可府学有一大好处,那就是藏书多。 府学有一栋三层高的藏书阁,府学的学生多是在此地自学读书。 陈砚在里面待了两日,将书大致翻了一遍后,深知此地的价值,往常就在此地看书。 随着年龄的增长,陈砚的记性更好了,很多书只用读一遍就能记住。 只要没课,他就会如饥似渴地背书。 背得多了,便越发感叹此地藏书的丰富。 尤其是关于《春秋》的各种解读,简直让他大开眼界,仿佛突然顿悟了。 作为府学的学生,每次可从藏书阁借一本书出去,待读完再还回来。 陈砚便利用这个规矩,时常借各种关于《春秋》的书出来让杨夫子抄写。 一来是为了让杨夫子也能跟着读这些书,二来也是他们的藏书实在太少,抄一本就多一本。 等他们离开府学后,想看这些书都看不到,不如让闲得无事的杨夫子抄写。 杨夫子每日虽是精疲力尽,却也发觉自己多了不少感悟,而陈砚的文章进步更是神速。 如此下去,下一届乡试陈砚也该榜上有名。 不过乡试的意外也是极多,不到真正放榜,谁也不知具体情况如何。 就在杨夫子整个人日渐憔悴时,他的救星——周荣游学归来了。 第71章 流水席 开祠堂,陈砚上的是头香,旋即才轮到族长。 陈得寿沾了陈砚的光,跟族老们一同上香。 族人们按照辈分依次站在族老们身后,从祠堂一直排到晒谷场。 人数太多,不能上香,只能齐齐跟着族长跪下。 族长双手合十,朗声道:“后辈陈氏族长陈秉言敬告列祖列宗,我陈氏一族后生陈砚,高中院试案首,已是廪生,陈秉言领全族于此敬告列祖列宗,以慰在天之灵!” 话音落下,族长双手手心朝上,头重重磕在地上,已是五体投地。 陈砚跟随族长一同叩首。 旋即是族老们叩首,再往后依次按照辈分纷纷叩首,一直到晒谷场最后一人也叩首,再如风吹过后的麦子般纷纷抬头。 起身,下跪,叩首。 三跪九拜。 陈得寿早已热泪盈眶。 已告慰先祖,便该宣告十里八乡。 陈族长大手一挥:“摆三天流水席!” 族里办事有一套固定的班子,谁主事,谁棺账,谁采买,谁借桌椅条凳、盘子碗筷。 这些事并不需族长族老们费心。 更不需陈砚费心。 归乡之后第二日起,陈家湾便大摆流水席。 菜是村里各家自己种的,鸡蛋是从各家买的,村里特意杀了两头猪。 此次可不是只请外嫁女回乡吃饭,而是请十里八乡来吃饭。 吃有肉、有酒的席面。 不需送份子,只需知道,陈家湾出了位院试案首。 什么是院试案首? 院试第一名! 几千名童生一起考试,陈家湾的陈砚得了第一名! 席面是在祠堂门口的晒谷场摆的,陈砚和族长族老们就坐在祠堂门口那一桌。 祠堂门口铺了一层石板,比晒谷场要高一些,坐在其他席面的人一仰头就能瞧见。 在看到陈砚时,心里无不心生感慨。 前些日子还只听说陈家湾出了位童生,这才几个月,竟就成了秀才公。 还是吃皇粮的廪生,可是了不得了。 这陈氏一族真就要发了。 来恭贺的还有不少其他村的村长族长族老等,面上虽是笑着恭贺,心里却泛着酸气。 赶明儿要去陈氏祖坟看看是不是冒青烟了。 又想自家祖宗们莫不是睡着了,怎么就不保佑族里出个像陈砚这样的后生。 吃饱喝足,族长们回去后就请风水先生去看族里的祖坟。 整个县的风水先生这几日赚的是盆满钵满,心里倒是对那位陈案首生出感激之情。 这些都是周既白告知陈砚的。 陈家湾摆流水席,姜氏带了周既白前来恭贺。 作为童生,周既白同样能坐在祠堂前的主桌上。 因着是在陈家湾长大,周既白本就与族长等人相熟,气氛倒是十分融洽。 姜氏并未坐在席间,而是跟柳氏说了会儿话,送了一些布料过来。 柳氏一摸,竟是上好的棉布料子,摸着极软,还是蓝色,瞧着就贵得很,便不敢收。 姜氏道:“我养了砚哥儿一场,也算是他娘,如今连几匹料子也不能给了吗?” 姜氏也是读过一些书的,一开口就不是柳氏一个村妇能比。 柳氏不好推辞,心里却过意不去,又说周既白在陈家受苦了之类的。 “我瞧着两孩子都养得好。”姜氏笑呵呵应着,又道:“他们往后要入府学,到时遇见的都是秀才,还是要给他们做几身换洗的衣服。咱虽不与人比什么,也不能穿得寒酸了让人瞧不起。” 柳氏就更不能推辞了,等晚上陈砚回来,把姜氏送布料的事说了。 陈砚就道:“既送了,娘就收着吧,咱们两家不用太过推辞,免得生分了。娘给我做一身新衣裳就够了,剩下的布料给爹娘做衣服。” 柳氏心里熨帖得很。 其实她也准备等流水席办完就去县里买布料给陈砚做衣服鞋子,孩子是秀才了,就要穿秀才衫。 可流水席一直忙着,还没腾出手。 姜氏送布料来,她便责怪自己这个亲娘想的不周到,可她孩子并未责怪她,想的还是给她和当家的也做衣裳。 当年她娘得知她只能生一个儿子后,就感叹她没生个闺女,往后没人嘘寒问暖,会可怜。 如今瞧来,她这儿子贴心得很,不比别家姑娘差。 三房得意,大房失意。 邹氏这些天都不敢出门,晚上陈得福回来,便要诉苦。 陈得福本就胸口堵着一口气,怒声训道:“谁让你多嘴?” 邹氏委屈得掉了眼泪:“咱家为了供青闱,早就把家底子败光了,如今又在供着川哥儿,家里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怎么还能供一个外人读书?” 陈得福脑子嗡嗡响,“族长开口了,你拦得住吗?你让我以后怎么在族里混?” 整个陈家湾都在吃流水席,只有他们大房被族长禁止过去。 明明他是陈砚的大伯,至少也该跟陈得寿坐一桌,被村里人艳羡。 就因为自家婆娘一句“不同意”,全村都笑话他陈得福没眼光,竟把有出息的侄子给得罪了。 陈得福这几天回来,恨不得避开村里人走。 可一旦进村,就避不开。 看着那些人或喝得醉醺醺,或吃得油光满面,陈得福就浑身难受。 他出了银钱,好酒好菜还没他的份。 往后他还要出钱供陈砚读书,可村里人见面就笑话他,他还成了陈砚的仇人。 这个憋屈劲儿,压得他实在喘不过气来。 邹氏越发委屈:“我不也是为了咱家?供陈砚读书了,咱川哥儿还读不读书?族里就是偏心陈砚,不就是中了个秀才吗,咱川哥读几书也能中,族里就是把人看扁了。他们瞧不起我,就是瞧不起你陈得福!” 陈得福被气得脸红脖子粗,却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心底当然也不愿意出这份钱,邹氏其实说的是他的心里话。 只是不该由他们出头,该撺掇村里其他人出头,他们再附和。 终究还是这婆娘头发长见识短。 除了大房,最近难受的还有高家。 整个高家被一层乌云压着,下人们各个小心翼翼,连走路都怕发出一点声响,就怕惹得主家不高兴。 高二少爷也不钓鱼了,日日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有的下人经过书房门口,无意中从门缝里看到七少爷跪在二少爷面前。 高府下人们就在传是因七少爷院试落榜,二少爷震怒,让七少爷跪下自省。 二少爷管家极严,却也很懂分寸。 既要管着整个高家,还要与高氏一族往来,二少爷便无精力参加科考,也就是一介白身。 他的其他兄弟都是要参加科考,他平日并不会做出羞辱兄弟们的事。 可如今,七少爷只是院试不中,竟就让七少爷跪下,二少爷这也太严苛了。 第70章 归乡 好在这次赌赢了。 不过这也给他提了醒,往后出门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三人到平兴县时天已经黑了,城门出不去,他们也就在县城找了家客栈住下。 等到翌日半上午时,三人坐上了一辆来回送客的牛车各自回家。 陈砚才到陈家湾村口,门口坐着的老人便是一声惊呼:“秀才公回来了!” 这一声传出去,村里不少人都跑出来瞧秀才公。 还有孩子满村跑着高呼:“秀才公回来喽,大家快来看呀!” 整个陈家湾沸腾起来,连族长都亲自到村口迎接,看着陈砚就喜笑颜开:“好,真好,咱们陈氏一族可算是出了位秀才公了。” 又是一扭头,对村里人吩咐道:“开祠堂!” 立刻有人敲响了祠堂门口的大鼓,鼓声传遍整个村子。 祠堂擂鼓,必有大事。 上次擂鼓还是因为天旱,为了抢水要跟其他村子拼命。 一旦听到祠堂鼓声,族里所有男丁必要放下手中的活冲向祠堂。 陈家湾的祠堂门口有一大块空地,农忙时此处就是晒谷场,此时被村里男丁占了。 陈族长站在祠堂门口的椅子上,低头看去,黑压压全是人头。 他轻咳一声,极力平缓语气:“昨天府城就有人去得寿家报喜,得寿的儿子砚哥儿中了院试案首,如今已是秀才公了!” 后面的声音陡然提高,已经是遏制不住的欣喜。 昨儿个放榜后,府城立刻有人敲锣打鼓来陈家湾报喜。 为了给案首造势,那锣鼓一路从村口敲打到陈得寿家,在院子里敲打了好一阵,整个陈家湾早就传遍了。 “昨儿个砚哥儿没回来,祠堂就没开,今儿个秀才公回来了,咱要开祠堂告慰祖先!” 族长话音落下,人群就响起一人的呼喊:“秀才公站出来让咱瞧瞧啊!” “对,让咱看看有能耐的秀才公!” 四周起哄的声音此起彼伏,让陈族长笑得合不拢嘴,从椅子上下来,就对坐在一旁的陈砚道:“秀才公就上去让大家伙瞧瞧?” 陈砚见村里人如此热情,也不扫了大家的兴,干脆站到了椅子上,对着底下的人拱手:“各位爷爷叔伯,小子侥幸为咱族里挣了个功名回来。” 在这大梁,宗族就是最原始的资源,一旦有人能冒头,族里的资源就要向此人倾斜。 陈砚已中了生员,往后陈族会举全族之力将他往上托举,待他出头,就可将陈族往上拽,整个宗族也能出头。 他中秀才,也就是为族争光。 晒谷场上众人“哈哈”大笑,有人朗声道:“砚哥儿你能挣到功名就是你有能耐,不是侥幸。” 陈砚打眼瞧去,那人叫陈得金,与他爹陈得寿是同一辈的族兄。之前陈砚被蚂蟥吸血,还是他帮忙给弄出来的。 “砚哥儿一回咱们村,我就知道他往后肯定有出息,你们瞧瞧,这才几年就成了秀才公。” “我也瞧出来了,他白白净净,跟咱村里的皮猴子就是不一样。” 纵使陈砚脸皮够厚,站在这儿被全村的大老爷们儿夸,还是窘得红了脸。 心性还是修炼不到家,得再多练练。 陈砚这么一想,反而放松下来,对着众人行了晚辈礼,就从椅子上下来,退到族长身后。 一抬眼,就对上村子里无数双满含期待与热切的眼睛。 他不由心中澎湃。 得知自己是院试案首时,他除了高兴外,并没有什么别的情绪。 到了此时,他竟多出一股豪情。 族长再次站上了椅子,双手在半空压了压,晒谷场瞬间安静。 族长这才道:“大家都知道读书费钱,赶考更费钱。得寿一家子能将砚哥儿供成秀才,家底子定是空了的,咱们族里终于出了个能人,不能被埋没了,往后砚哥儿的束脩、赶考的盘缠由族里出,大伙儿愿不愿意?” “愿意,砸锅卖铁都愿意!” “供!咱砚哥儿都是秀才了,不能被困在村里这一亩三分地上。” “咱陈家湾这么多户,难不成还能供不起一个读书人?” 一声声满含期待和豪气的声音在晒谷场响起,仿佛整个家族都被注入了生机。 陈族长脸上尽是笑意,道:“好!既然大伙儿都愿意,这事……” “我不愿意!” 一个突兀的女声突然响起,将昂扬的情绪打断。 众人齐齐回头,就见人群最后站着的邹氏一脸愤懑。 陈砚撩起长衫衣摆,悠然坐在旁边的长条凳上。 接下来的事不需要他出马,族长必会为他摆平,他只用安心等着就是。 陈族长脸色沉下来:“开宗祠,女子怎可前来,陈得福人呢?” 整个家族的男丁齐齐看过来,那压迫感将邹氏吓了一跳。 可一想到自家的家底子,她心一横,应道:“得福在县城上工回不来,我替他来看看族里有什么事要擂鼓。” 陈族长并不与她多话,只沉着脸道:“祠堂擂鼓,族里男丁尽数要到场,陈得福赶不回来可以,此地却不是你一妇人能来,也轮不到你说话!若再在这儿喧闹,我就替得福休了你!” 邹氏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陈族长却并未放过她,而是冷冷道:“还不走?” 邹氏张了张嘴,神情惊恐,却是再也不敢多话,手脚并用爬起来狼狈逃窜。 陈砚悠闲地拍拍衣摆上的灰,从容地往椅背上一靠,手指轻轻点着椅子扶手。 这邹氏到现如今还没搞清楚状况,他,陈砚,已经是秀才公了,是全族的希望了,她竟还想用妇人那套撒泼打滚来拉他下水? 可笑。 以前族长只看到他的潜质就会偏帮他,如今他的潜质已经兑现,族长若不偏帮他,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今日莫说是邹氏,就算陈得福来了也挡不住全族成他的助力。 哦不对,就算他亲爹陈得寿也阻挡不了他的前程。 在大梁,皇权不下乡,如陈氏这种族人聚居的村子,族长就是全族的掌舵人,拥有绝对权威。别说是休一个妇人,就算是一条人命也能摆平。 只要族长能领着全族往上走,族长就拥有绝对的权威。 而他陈砚,将会让族长在全族的威望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第69章 献计 王申道:“东阳府四周山多水多,剿匪并非易事,府兵还未动,他们就已不知窜到何处去了。而水就在眼前,治理好了就可让百姓免于洪涝之苦。” 他虽是知府,然三年一任,是继续留任还是调走自己是做不了主的。 如此短的时间只能专心干一件事。 “若我能将水治理好,东阳下一任知府才可腾出手做其他事。” 陈砚起身,对着王申行了个学生礼,起身,朗声道:“百姓能遇见如座师这般为民谋利的好官已是极幸运,哪里敢奢求往后的父母官都如座师一般?” 王申若有所思。 陈砚继续道:“学生平日听村里人说起座师,无不夸赞座师治水有方,这两年竟再未有河水泛滥之事。座师还可在东阳府一年,若能再解决匪患,便是东阳府百姓大大的幸事,也可让座师再往上走一走。座师一心为民,却只能造福一方百姓,若能入中枢,造福的就是天下百姓。” 王申竟心潮澎湃。 为官者,谁不想入中枢大展抱负? 正如陈砚所言,一旦入了中枢,能为天下百姓谋福祉。 王申端起茶杯,轻轻拨弄着碗中的茶叶。 嫩绿的茶叶被波动得在水中起起伏伏,掠起层层波浪。 他状似随意道:“东阳匪患是沉疴旧疾,并不好处理。” 虽未答应,也未一口回绝,陈砚就笑道:“光靠座师一人,此事必定难以解决,若再加上整个东阳府的百姓,必能让那些匪徒无处遁形。” 王申手上动作一顿,撩起眼皮看向陈砚,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探究。 陈砚不躲不避,直直与他对视。 片刻后,王申端起茶杯悠然品茶。 陈砚就知这是送客,告退后和杨夫子周既白一同离开。 因车夫被吓跑了,三人只能步行离开府衙。 一路上三人都静默不语,等出了城,周既白终于忍不住跑到陈砚身边,道:“你说府尊大人会愿意剿匪吗?” 陈砚道:“若他不服老就会剿匪,若已经服老,那就不会。” 王申不过五十多岁,作为官员,这个年纪并不算很大。 须知当朝首辅已七十了,仍旧稳稳当当把持朝政。 只要王申还想往上升,便要做出一些政绩来。 治水可以让他在考核中得一个上,可能平调,也可能在地方上升官,是极难进入中枢的。 再加一个“剿匪”,功绩就大了,入中枢的可能也大大增加。 何况他还给了王知府一个解决方案:百姓。 今日百姓们压着土匪上府衙,足以佐证他的提议是可行的。 当然,实施起来必定也是困难重重。 不过这天下没有白捡的政绩。 周既白从怀里掏出巴掌大的小册子,又拿着一个竹筒,将里面一只极小的毫笔拿出,又在另一个竹筒上蘸了墨,埋头将这些一一记下。 小册子是周既白让他娘缝制的,往常大家用的书册太大,不易随身携带。 竹筒里的墨也是提前磨好备着的,就是为了随时能拿出来写字。 今个儿光听陈砚在衙门口说的那番话,他就觉得受益匪浅,在府衙谈话,一口一个座师,就成了以学生的身份向座师出谋划策,而非秀才朝知府献计,这其中的区别就大了。 他正记得起劲,就听杨夫子问道:“你究竟是为府尊献计,还是为自己报仇?” 周既白愣愣看向陈砚。 陈砚道:“学生不想瞒夫子,两者皆有。” 王知府是好官,能升上去是百姓的福气。 自回了陈家,他看到的是陈得寿和柳氏的起早贪黑,看到的是村民肩膀上的锄头,脚底残破的草鞋。 村里一些孩子冬天竟穿着单衣,去年冬天,村里冻死了四位老人。 就这还是丰年,在清官的治理下,过的所谓好日子。 他实在想象不出史书上所写的灾年“易子而食”是何等惨状。 他实在弱小,能做的只有出主意,给王知府这等好官一个晋升的可能。 官场的事一向复杂,能不能成也不是他一个小小的秀才能决定。 当然,为自己报仇占比也极重。 今天他差点前途尽毁,只把那六个土匪送去大牢实在难以泄愤。 谁知道这些人背后有没有人指使。 以他现在的能力,当然是无法调查的,那就把这些土匪一锅端。 哪怕王知府不愿意办这件事,等下一任知府前来,他还是会去献计。 不过想要让人听他的,必要自身有实力。 一个小小的秀才终究是不够的,至少要能考中举人才有资格让官员高看一眼。 三年后的乡试他必要中,否则又会让那些土匪多过几年潇洒日子。 一想到那些土匪能大口喝酒大口吃肉,陈砚浑身难受。 杨夫子沉默片刻,终究悠悠抬起头,看向天边:“你可知养寇自重?东阳府匪患存在多年,盘根错节,怕不是王知府一人能撬动。” 东阳府的官员来来回回换了多少任,难不成就没有一任想解决匪患吗? 如此大的政绩定然不是不想要,而是要不了。 一日日下来,匪患也不知牵扯了多少势力,牵一发而动全身,轻易不能动。 陈砚笑道:“夫子可知百姓乃是汪洋大海,扎根再深的树也能冲倒。” 杨夫子思忖片刻,便笑道:“倒是为师着相了。” 王知府在此地五年,将整个东阳府治理得极好,在百姓中极有清誉。 若他能站出来剿匪,应该能调动不少百姓,与那些一上任就大刀阔斧剿匪的官员定然是不同的。 再许以重利,定会让不少人心动。 陈砚道:“夫子思虑周全,学生不过是凭着一腔孤勇罢了。” 杨夫子道:“你不必自谦,论这等事为师不如你。不过今日实在凶险,稍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陈砚也是面容严肃:“学生受教了。” 今日的事确实冒险。 若那些劳力害怕不肯上前,他当时的举动必然惹恼匪徒,身上怕是要多几个血窟窿。 他当时也是在赌,赌他手里的钱足够让那些劳力动心。 反正那些匪患是冲着他来的,就算他求饶,那些匪徒照样会废了他,还要得意地看他笑话。 既如此,不如拼一把。 第68章 送去府衙 此次的案首在东阳府,作为知府,王申心情颇为愉悦。 虽说陈砚给他惹了些麻烦,本事还是有的,这不,又送了他一个政绩。 九岁的院试案首,足以让他在同僚面前仰着头走路了。 这等神童即便惹点小麻烦,也是不要紧的,他只需稍微腾挪,就能…… “你说谁被土匪抢了?” “府尊老爷,是陈砚,咱们府试第二名那个。” 王申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快,召集府衙的衙役立刻去救人!” 土匪抢劫,那可是会伤人性命的。 他东阳府的院试案首,九岁的生员,万万不能有损伤。 既涉及到土匪,光靠衙役必然不行,怕是要调动府兵。 王申稍加思索后,已做出决定,正要下令,就听衙役道:“不用救,人家把土匪送到咱们府衙门口了,正等着领赏银。” 王申怀疑自己听错了:“谁把土匪送来了?” “那位陈砚陈神童,领着一群百姓把六名土匪送到咱府衙门口了。” 衙役到现在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当差十几年,听说的从来都是土匪又抢了哪个村伤了哪些人,又或者劫走行商多少货物。 土匪一向凶残,动辄砍人伤人,抢完钻进深山老林里,官府也找不到。 这还是头一回有土匪被老百姓抓了的。 衙役迟疑片刻,又问道:“老爷,咱大梁真的有律法规定一个土匪值二两银子吗?” 王申直直看向他:“你身为衙役,朝廷的皂隶,你竟不知?” 衙役立刻缩了脖子,不敢再多言语。 从他接了他爹这身皂隶服到现今,从没见过有人抓住土匪来换赏银的事,他哪里能知道。 他只是皂隶,又非官员,家中送他去读书也不过是认几个字,将来为衙门办事时用,哪里还有闲钱去学什么律法。 王申稍加思索也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当即道:“大梁律例确有此规定。” 那陈砚不愧是院案首,竟连这般不常用的律法都知晓。 难得陈砚上门,王申决定亲自去见见。 尽管已经听了衙役的禀告,王申在瞧见衙门口乌泱泱的人与被绑的六名土匪时,眼皮还是不可遏制地跳了几跳。 以往凶残的土匪,此刻竟显得有些可怜。 那些百姓本是期待满满而来,真瞧见府尊大人,一个个心里打鼓,毫无底气。 从来都是他们给衙门交银钱,如今却来要钱,谁知道府尊大人是喜是怒? 那律法也不知是真是假,以前都没听说过。 一时间,原本兴致勃勃的人都安静了下来,不少人心中后悔对土匪动手,更后悔来府衙领赏钱。 陈砚想,这就是府尊大人的官威。 既然其他人不敢开口,那就只能他出头了。 陈砚一步上前,对着王申行了个后生礼,朗声道:“学生见过府尊大人!” 王申看向陈砚,一时百感交集。 四月时,此子前程全在他一念之间,不到半年,就已经是能见他不用下跪的秀才了。 每次看到陈砚幼小的身形,王申都会恍惚。 实在太年轻了。 比他孙儿还年轻。 “不必多礼,我还未恭贺你得了院案首。” 王申面带笑意,仿佛是一位和善的长辈。 只是这“院案首”的名头一说出来,衙门口众人均是双眼圆瞪。 院案首! 院试第一名! 眼前这小孩竟然已经是秀才公了?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独自站在府尊大人面前的幼童, 只见幼童虽年幼,却是身形如松,即便站在府尊大人面前,也是毫无惧色。 陈砚依旧恭敬:“多亏座师指点,方才有学生今日。学生本该亲自登门道谢,奈何路上遇到匪寇,幸得壮士们挺身而出,将其制服,学生才得以脱险。在座师治理下,东阳府百业俱兴,学生万万不敢耽搁,让歹人逃脱,便匆匆与壮士们一同来了府衙,还望座师莫要见怪。” 一番话让王申心里舒坦。 瞧瞧这学生,年纪不大,却是礼数周全,还要上门拜访他,又夸赞了他的功绩,可见对他是极敬重的。 也不枉自己为了他险些得罪高家。 再看那些土匪,眼底已是阵阵冷意。 出个神童多不易,这些土匪竟敢对其动手,实在是胆儿肥。 今日陈砚若真被这些土匪伤着了,往后那些同僚见面必先嘲讽他给了神童也护不住,叫他以后还怎么抬得起头? 王申道:“土匪作恶多端,竟连秀才公都敢抢,本官必不轻饶!来人,将他们押入大牢,择日严审!” 在土匪们惊惧的目光中,衙役们将挣扎的六人押走。 陈砚静静看着他们离开后,又对王申拱手:“府尊大人,这些壮士冒着被砍杀的风险制服拿刀的匪徒,为东阳府的安宁出了一大份力。” 这是为百姓们讨要赏银了。 王申让人将银子给了众人,由他们自己去分。 真切拿到银子,众人又惊又喜。 竟然真的能用匪徒换钱! 府衙果真说到做到了。 众人赶忙朝着王申拜了又拜,一直到王申领着陈砚一行人进了衙门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那位小小读书郎竟是秀才公! 真是了不得。 那秀才公还一口一个“壮士”喊他们,一点也没瞧不起他们。 虽说“穷秀才富举人”,可一旦考中秀才,就不用服徭役,还可见官不跪,已经跟他们小老百姓不同了,不叫他们一句“刁民”已经不错了,哪里会如这秀才公般为他们讨要赏银? “这位秀才公往后肯定是位好官!” 进了府衙的陈砚自是不知道外面百姓对他的评价。 此时的他已喝上了府衙的茶。 府衙的茶清香四溢,留有回甘。 王知府询问了些院试的事,得知陈砚要先入府学读几年书,再参加乡试时,颇为赞赏道:“你年纪尚幼,是该好好沉淀一番。” 又对周既白道:“你不足十岁就能中童生,已是难得,切莫因一次不中就颓丧,本官修书一封,你与陈砚一同去府学苦读两年再考院试。” 周既白正认真背陈砚和王知府的闲谈,突然被王知府点名,他一惊,又得知是让他入府学,更是欣喜地站起身,朝着知府深深行了一礼。 王知府又与杨夫子攀谈了几句,才发觉这其貌不扬的老夫子竟博古通今,文采斐然。 心中疑虑,待看到杨夫子的手,瞬间了然,又不免可惜。 若不是身有残疾,这位杨夫子一身才学必能造福一方百姓,可惜如今只能当个教书匠。 不过能教出陈砚与周既白两名学生,也算无憾了。 思索间,耳边响起陈砚的声音:“座师心系百姓,为何只盯水患而不理匪患?” 第67章 财帛动人心 土匪头子沉了脸色:“那可由不得你。” 扫了眼四周经过的人,已有不少,当即给其他土匪一个眼神,那土匪会意,提了提裤腰带,朝着牛车走过来。 此时又是一伙人走来,那些人穿着无袖短褂,肩膀上扛着扁担麻绳,人人都是皮肤黝黑,身上都是腱子肉,摆明了是做苦力的人。 陈砚粗略数了下,应该有十来个人。 他立刻将两个钱袋子打开,把银子倒在牛车上。 除了一个五十两的大银锭子外,还有两个十两的小银锭子,剩余的就是一些碎银子。 陈砚大喊:“谁能抓住这六名土匪,我这一百两银子全是他的!” 那伙穿着短褂的男子停住了脚步,一双双目光从缝隙里透过来,盯在银子上。 阳光下,那些银锭子散发着耀眼的银光。 尤其是那个胖嘟嘟的银锭子,仿佛能照进人心里。 那十来人呼吸明显一窒,旋即目光火热起来。 察觉到变化,土匪头子额头沁出一层薄汗,握紧手里的刀,那刀在阳光下依旧闪着森森白光:“谁敢动手?” 十来人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了决绝。 他们是一个村子约着来码头扛包的,一天的工钱是三十文,累死累活一个月也就不到一两银子。 一百两银子就算十个人分,一人也能分十两,他们近一年的工钱。 十两银子,够给家里起青砖大瓦房了。 那些土匪虽有刀,可他们人更多,手里也有扁担,也不是不能试试。 “干不?” “干!” 十来个男子将扁担放了下来,麻绳一圈圈往扁担上缠,双眼却是死死盯着土匪们。 这些土匪可不是好东西,时常摸进村子里抢粮食,每次去就要杀几个人立威。 他们村就有人被土匪杀了。 土匪本就该死。 土匪头子回头看向陈砚,眼底全是怒气。 原本大好的形势,就被这小子给毁了。 竟然要用钱勾得路人来抓他们,实在是一条毒计! 土匪头子神情越发凶狠。 原来只想留下这小子五根手指,如今五根手指已经不够了,至少要留下一条胳膊。 土匪头子抬手,将刀高高扬起,对着陈砚的右手肩膀就劈下来。 那车夫吓得脸上血色尽失,惊呼一声,跳下牛车就跑。 杨夫子大惊之下,飞身将陈砚扑倒死死压在身下,用完好的那只手将周既白的头护着。 陈砚没料到夫子竟会如此行事,后脑勺狠狠磕在牛车上,有一瞬的眩晕。 待回过神,他立刻大喊:“若我们死了,就是高侍郎高坚所杀!” 幼童的声音穿透力极强,从土匪的包围中传出去,半条路上的人都听了个清楚。 土匪头子瞳孔猛缩,心下慌乱,刀就在离杨夫子后背两寸高处停下。 只这一耽搁,后背就被人狠狠踹了一脚,他整个人踉跄着往前走了一步,腿撞在牛车上,整个人摔趴在牛车上。 再想爬起来,一根扁担狠狠抽在他的手上,手背发麻,刀从手中滑落。 他再想去捡,后背又被狠狠抽了一扁担,整个人就趴在牛车上起不来了。 刀就被人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土匪头子大惊,想要挣脱,脖子上立刻多了一条血痕。 他只能任由自己被人用麻绳三两下绑了个结实。 再抬头看去,就见剩余的五个人已经退到了一起,正在和拿着扁担的十个男子对峙。 土匪头子气得大吼:“都他娘的等什么,你们手里有刀,还怕他们不成?上啊!” 那些土匪只想骂娘。 最没用的就是老大,轻而易举就让人给抓了,还好意思来骂他们。 刚喊完脸上就挨了重重一巴掌,一个国字脸汉子瓮声瓮气道:“都被绑了还这么能叨叨。” 土匪头子被揍得眼冒金星,就听到他带来的人道:“把我们当家的放了,否则别怪我们的大刀不长眼!” 土匪头子暗骂手下没脑子。 这些人既然敢动手,就不怕他们的大刀! 这边的动静已经引得不少行人驻足围观,听到他们的话,纷纷指指点点:“这群土匪真猖狂!” 陈砚使劲扭动着身体,终于将头从夫子的肚子下面探出来,又大声道:“大梁律法规定,凡抓获一名土匪山贼,赏银二两,六名土匪就是十二两银子。” 那位围观的人听得都是心头火热。 若是换了平时,他们一两个人肯定是不敢跟土匪对上。 这不是人多么,只要能偷袭成功,二两银子就能到手。 自古财帛动人心,之前还只是看热闹的众人,此时看向那几个土匪犹如在看银子。 杨夫子刚想让陈砚莫要再激怒土匪,就见一名土匪被人绊倒在地。 那土匪还想爬起来,拿刀的手已经被人踩住。 剩下四名土匪大惊失色,赶紧背靠背围成一个圈,挥舞着刀不让人靠近。 不知谁朝着一名土匪的头丢了块石头,将土匪砸得头破血流。 如此奏效的一招,其他人立刻学到,纷纷去捡石头往那几人头上砸。 杨夫子看得目瞪口呆。 六名土匪竟就这般被绑起来了。 不过是十二两银子,竟就让围观众人出手。 再想到一开始的那十名劳力,为了一百两银子竟就连命都不要,果真是鸟为食亡。 再看陈砚,杨夫子不禁有些愕然。 论把控人心,他这个学生远远胜过他。 当时刀就要落下来,陈砚立刻大声将高侍郎拉下水。 若与高坚有关,必然让那些土匪投鼠忌器。 只要稍一犹豫,那些盯上银子的人就会趁着机会动手,他们的危机可暂解。 若与高坚无关,为了自证清白,高坚必然要利用自己的权势彻查此事,到时候这些土匪一个也跑不了。 整个东阳府也就出了高坚这么一个三品大员,自是人人知晓其大名。 如此权势滔天的人,土匪们也不敢轻易将其牵扯进来,自是也会犹豫。 无论如何,这番喊话是救了他们师徒三人的命。 杨夫子的心虽还在“砰砰”狂跳,人倒是已经放松下来,又颇为欣慰。 他的头发没白掉,阿砚往后必定能在官场上立足。 第66章 抢劫 杨夫子拱手,对几人道:“我们是赴考的士子,还请各位高抬贵手。” 大梁朝律法规定,若山贼等抢夺赴考士子们的财物,亦或者伤人,罪加一等,朝廷严厉打击。 在大梁出一趟远门危险重重,若连赴考士子们的安全都无法保障,谁还上京赶考? 正因有此条律法在,那些山贼海匪听说是赴考士子,多会放过。 可那壮硕的汉子丝毫不惧,还道:“你们既是赴考士子,怎么不走官道,反倒要走这等乡间小道?” 杨夫子道:“院试已考完,便走的小道。” 壮硕汉子嘲笑道:“原来只是院试,那还算什么赴考士子,识相的乖乖将身上值钱的行当都拿出来,别让我的刀亲自问你们要。” 他身后另外五人也是不怀好意地挥了挥手里的刀,仿佛一言不合就要冲上来。 杨夫子看了他们手里的刀,并未过多挣扎就道:“将身上的银子都拿出来吧。” 如今牛车上除了他和赶牛车的汉子外,只剩下陈砚和周既白两个孩子。 他们无论如何是没法反抗那么些壮汉的。 为了防着两个孩子受伤,杨夫子几乎是当机立断。 周既白并未见过这等场面,既然夫子如此吩咐,他也就听话地将身上的银袋子取了下来。 一旁的陈砚问道:“你还有多少银子?” 周既白道:“还有三十二两。” 此次参加院试,他娘给他拿了足足一百两银子。 这些日子吃喝住宿,再加上给家里人买的东西外,还剩下的银子都在此处。 陈砚伸手:“给我。” 周既白不做他想,将钱袋子递到陈砚手里。 陈砚左手是自己灰色破布做的钱袋子,右手是周既白的蓝布碎花布袋子。 那些拦路的人眼底多了些贪婪,仿佛随时都要冲过来抢夺。 可那领头的汉子极镇定,只在陈砚两只手上扫了眼,就对上了陈砚:“送过来。” 又将刀指向杨夫子和赶牛车的车夫:“你们两也快掏钱。” 杨夫子倒是拿了出来,车夫却不愿意动,反倒面露恳求:“您行行好吧,我上有老下有小,就是赶个牛车挣点辛苦钱,身上没有带银钱……” 拦路的六人面色就是一沉,领头的人当即道:“没钱?那就让我们亲自来搜上一搜!” 话音刚落,一刀砍在牛车上,竟生生将牛车的车辕砍断,碎屑飞起将车夫的脸割破,血随着脸颊流到下巴,染红了衣衫。 车夫被吓呆了,整个人动都不敢再动。 那六人并不停歇,而是将陈砚等人的牛车围起来,脸上竟有一丝窃喜。 此路虽是小路,经过的人并不少。 一辆装满了人的牛车经过,车上的人好奇往这边看来,壮硕大汉刀一横,怒声呵斥:“再看将你们眼珠子挖出来!” 那辆牛车便飞快离开。 一个瘦得如同竹竿的年轻男子开口道:“老大,这小子不怕咱,要不是我先卸了他两只胳膊,让他尝尝味儿再说?” 瘦竹竿男子看向陈砚的目光里是根本不隐藏的狞笑。 周既白大惊,赶忙推陈砚:“快些给他们吧。” 杨夫子也不敢赌。 他就是在半路被一伙人拦住,将他的手指削了,从此他前途尽毁。 同样的事情决不能在两个学生身上发生。 杨夫子想要求情,却被陈砚拦住。 “夫子,他们就是冲着毁了我来的,多说无益。” 陈砚将手里的银子颠了颠,他的钱袋子里应该还有个五十两。 上次府试的大花销给陈砚留下了阴影,以至于此次他特意将家底子全拿来了,以防自己考到一半没钱了。 果不其然,今日就要派上用场了。 杨夫子急了:“亚圣有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银钱给他们,往后还能挣,切莫执拗。” 以陈砚的才学,将来必要入朝堂的。 大好的前程万万不可在今日毁了。 杨夫子要去拿陈砚手里的银子,却被陈砚躲开,他心急如焚:“莫要胡闹!” 那车夫脸上火辣辣的疼,此时见陈砚抓着钱不撒手,急得怒吼:“你有银子也不给,是要害死我们吗?” 周既白闻言颇为不满,扭头就与车夫辩驳:“阿砚如此做必有他的考量,难不成你比院试案首还聪慧?” 他虽想不到陈砚为何不给钱,可他知道陈砚比他聪明,他只需听陈砚的就是。 瞧见他们好似要吵起来,那几名土匪反倒不着急了,提着大刀看戏,眼底尽弄。 陈砚心里冷笑。 土匪不抢钱,故意站这儿看戏,就不怕出现变故? 怕不是故意让路上的人瞧着,好坐实是土匪抢夺陈砚等人,好隐去幕后的指使。 其实他们不走官道并非是因为院试结束了不能走,而是因为大梁律法中明确写明的是举子进京赴考,若有人胆敢劫掠,便是死罪。 小三科并未被律法保护。 杨夫子当时开口说出此律法时,那些土匪并未有一丝慌乱。 为首之人更是镇定说出院试不是赴考,甚至还镇定如常地来胁迫他们。 可见这土匪对此条律法极精通。 在大梁,懂律法者多是读书人。 从乡试开始,就要考断案,必须熟读大梁律法。 能落草为寇者,多是快活不下去的人。 这样的人又怎么能读书? 即便真是读书人家道中落,也可靠抄书、替人写诉状,亦或者替人写书信等来谋生,实在不必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 土匪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及时享乐才是他们的常态,最多也就知道哪些人不能抢,谁闲着没事去读律法? 就算愿意读,又有谁会教? 除非他们抓了一位精通律法的读书人,在他们的地盘教他们读书识字。 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不过陈砚不信这群人是这种情况。 哪里的土匪不直接动手抢,还在这儿立着当人墙? 更何况,这路上其他人都不抢,独独就守着他们这辆牛车。 要说不是来寻仇的,他都不信。 陈砚目光落在领头的那人身上,开口问道:“我把钱给你,你会让我们全须全尾离开?” 闻言,土匪们仰头大笑。 那土匪头子更是笑得狰狞:“其他人可以,你要留下点物件。” 瞥了眼杨夫子只有手掌的那只手一眼,土匪头子笑道:“就跟你夫子一样留下四根手指。” 杨夫子浑身如坠冰窟。 那车夫倒是松了口气,眼底都是期盼。 周既白慌得凑近陈砚,压低声音问道:“怎么办?” 陈砚回给那土匪头子一个笑,缓缓道:“我的手指要握笔,不能留给你。” 第65章 他拍个马屁也能拍错? 何若水直觉更恍惚。 因他认为自己点的案首没有气节,内心极不喜,填榜时并未盯着。 陈砚所做文章颇为老练,何若水一直以为是个极有人生经历的老童生,因久试不中,方才在试帖诗中吹捧他,想要靠此中院试。 何若水是极欣赏陈砚的才学,对他折腰便更是恨铁不成钢。 正是这种种复杂情绪,导致他在看到陈砚竟只是个孩子时语塞了。 难不成如此小的孩童能深谙阿谀奉承那一套? 想到那几篇老练的文章,再看眼前的小人,何若水心里生出一股滑稽之感。 他不禁问道:“你可知在试帖诗中奉承主考官会被士子所不耻,更会为主考官增添污名?” 陈砚有些错愕。 他拍个马屁也能拍错? 那试帖诗不就是让考生拍朝廷马屁么。 不过细细一想,他就明白了。 大梁的文人们都讲究气节,便是要在科举时拍朝廷马屁,也要半遮半掩,不能明目张胆。 若马屁拍不到位,主考官不喜,朝廷不喜。 若拍得太露骨,又失了文人的气节,照样让人不喜。 换言之,马屁要拍得恰到好处,方才是能耐。 显然陈砚在这方面修炼得还不到家。 此时是万万不能认错的,否则就是承认自己是为了讨好主考官,没错也变成有错了。 不仅不能认错,还要理直气壮地反驳,坚定自己的试帖诗乃是心中所想。 “学生只是感念朝廷的教化之功,又因大宗师为教化所做努力,有感而发。若因大宗师是主考就不可将心中所想抒发,岂不是自欺欺人?” 一向能言善辩的何若水竟被陈砚一番义正言辞的话语给震住。 他自认自己于教化一道尽心尽力,竭力为朝廷选拔人才。 陈砚试帖诗中所写虽有些夸大,却也是他实实在在的政绩。 正如陈砚所言,他只是有感而发,何错之有? 此子不仅不是投机取巧之人,是真正的性情中人呐! 何若水心头逐渐火热起来,神情却没有丝毫变化,而是继续问道:“今日放榜,你为何不来看?”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为了被挤成肉泥。 县试、府试放榜,陈砚都是早早就冲去看榜,都是人挤人,还要因碰上高家人而惹麻烦。 院试赴考的士子更多,放榜之日肯定更挤,陈砚何必来挤。 一大早,陈砚背完两篇文章后,专心在家写文章。 院试虽结束,陈砚并不懈怠,照例每日要背书写文章。 这些话说出来就太跌分了。 陈砚颇为洒脱道:“红榜贴在贡院门口,往后都可看,又何必急于一时。” 何若水险些兴奋地拍桌而起。 豁达、通透。 陈砚小小年纪竟已到了如此境界,实在让人钦佩。 九岁就中了生员,还是案首,往后必定比他强。 如此想着,何若水对陈砚的态度越发和善,叮嘱陈砚先好好入官学读几年书,千万莫要过早参加乡试。 “以你的年纪,打好根基比过早入仕途更要紧。” 陈砚深深鞠躬,恭敬道:“多谢大宗师指点。” 何若水轻抚胡须,对他的低姿态颇为满意。 再想到其小小年纪就敢跟高家对上,真真切切展现了文人的脊梁,不禁对陈砚越发喜爱。 一番交谈,何若水早已忘了此前自己如何嫌弃陈砚。 等从贡院出来,陈砚挤到榜下,在榜首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大大松了口气。 提学官还是挺包容的,竟选了他当案首。 此时的陈砚脑海里想的却是冬日因写字冻僵的双手,夏季因写文章而滴落的汗水。 那些努力在这一刻全回报给了他。 陈砚压下心底的欣喜顺着榜单往下看,一直到最后一位都没找到周既白的名字。 陈砚那愉悦的心情减了一多半。 待他回去时,周既白正与杨夫子坐在水边垂钓。 陈砚还未开口,周既白就急忙放下鱼竿跑到陈砚面前,急迫问道:“怎么样?” 此时再隐瞒,等往后周既白知道了只会与他越发有隔阂。 得知自己没中,周既白悬着的心反倒放下来,又问陈砚,陈砚如实相告:“案首。” 周既白双眼猛地睁大:“院试案首?!你岂不是廪生了?” 大梁朝规定,凡是院试前三名,均为廪生,可每月从朝廷领取禄米,也就是所谓的吃皇粮。 往后县试府试还可给考生作保挣保银。 成为廪生便可养家糊口,且日子过得比普通百姓要富足些。 “穷秀才富举人”里的穷秀才可不包括廪生。 廪生名额极少,府学四十人,州学三十人,县学只有二十人。 廪生并非一成不变,若岁考时排名无法排在其他生员前面,这廪生的名额就保不住,因此竞争是极大的。 陈砚很想尽快去参加乡试,可他也知道凭借自己现在的实力,终究还是差了点。 乡试的难度不是小三科能比。 多少人年纪轻轻就中了生员,其后一辈子的在为中举而努力。 《儒林外史》中的范进努力许多年,中举后高兴疯了,可见中举的难度。 陈砚便想等下一回乡试再考。 多学几年,把握总要大些。 周既白对此非常欣喜:“若我能在三年内中院试,就可与你一同去参加乡试。” 陈砚道:“此次乃是时运不济,下次院试你必中。” 听着二人的谈话,杨夫子颇为欣喜地捋着胡须,只觉能得此两位学生,掉的头发便都值得了。 既已得了院试结果,陈砚三人就准备打道回府。 退了农家小院后,牛车摇摇晃晃出了府城,朝着杨家湾而去。 陈砚如今虽有功名在身,然还不是官身,不能走宽敞的官道,只能沿着各种小路绕。 路不好走,牛车又颠簸,陈砚的骨头险些被颠得散架。 陈砚心里就暗暗发誓,等他有钱了,必要买一辆马车,在马车里垫上软垫,舒舒服服地赶路。 这般想着,陈砚就考虑是否该接着画画时,牛车猛然被逼停。 六名粗壮男子站在路中间,挡住牛车的去路。 领头一个浑身腱子肉的男子一步上前,将一把大斧头往肩膀一放,狞笑着道;“各位若想从此处过,就乖乖将身上的财物都交出来吧。” 第64章 案首 填榜时,何若水的脸色始终极难看。 底下的官吏们个个大气不敢喘,就怕触了上峰霉头。 当看到案首时,底下的官员终于还是小声提醒:“大人,陈砚与平兴高家不睦若点他为案首,怕是高家不喜。” 何若水脸色更差了几分。 瞧瞧,还很会惹事,竟连高家都得罪了。 不过…… “本官依规取才,选的就是有真才实学之人,哪里能顾忌他人喜不喜。” 莫说高家那位高坚已回乡丁忧,便是如今还是三品大员,他何若水也要尽自己为官的本分。 放榜之日,贡院白墙前再次被士子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挤到榜下就赶紧找自己是否在榜上,此时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陈砚是何人,竟能高中案首?” 此次参加院试者,有好几人少时便才名远播,譬如阳实县的崔正谊、古南县的于邈。考前士子们纷纷争论此次案首究竟花落谁家,不曾想竟落到了一名不见经传的士子头上。 有人应道:“此人乃是平兴县人士,东阳府试第二。” “东阳府文风一向凋敝,何时能出案首了?” “镇江士子千千万,凭何是这陈砚得案首。” “听说崔正谊等人的卷子被雨水打湿了,早早被落了卷,此子不过捡了个案首。” 有人说此话时语气颇为轻蔑。 不少心有不甘之人便更愤愤不平。 案首该靠真才实学,文章要压倒一众士子方才能服众,若真是捡漏而来,这案首就大打折扣,必会让自视甚高的士子们不满,在榜下就公然提出质疑。 东阳府的士子们心生怨气,当即就出口反驳:“此前我东阳府中乡试者足有四人,如何能称得上文风凋敝,敢问阁下祖籍中乡试者又有几人?” “陈砚乃是凭借一篇篇好文章,方才夺得府试第二名,你们又得了第几。” 东阳府士子简直同仇敌忾。 往年院试案首多是其他府州夺取,此次终于轮到东阳府扬眉吐气,那些人便羞辱整个东阳府的士子,他们如何能忍,定要反唇相讥。 其他州府便将各自的才子们拉出来压制陈砚,东阳府士子必是不服的,竟就在榜下争论起来。 榜下吏员们眼见形势越发乱起来,赶紧出声劝阻,可那些士子充耳不闻。 吏员们赶紧上禀。 经过多天忙碌,何若水总算能安静地喝口茶休息,就听说榜下的考生们闹起来了。 “榜下人多,若是一旦发生踩踏,后果不堪设想啊大人!” 底下官吏神色慌张。 何若水不敢耽搁,放下茶碗匆忙前往贡院外 清瘦的身影往外一站,瞧见士子们如此争吵,当即便沉了脸色,冷声呵道:“谁敢再闹,本官必严惩不贷!” 若是知府等官员说这话,士子们或许还有底气反驳,可说话的乃是大宗师,主管学政的大宗师,有权罢黜功名,士子们见到就瑟瑟发抖,哪里敢反驳,贡院门口当即就安静下来。 何若水并未就此罢休,而是问了在场官吏实情,得知竟是因许多士子不满陈砚为案首才闹起来。 何若水脸色更严肃了几分:“陈砚乃是本官亲自点的案首,你们这是怀疑本官?” 科举一事一直都是极敏感的,一旦涉及徇私、舞弊等,涉案官员是要掉脑袋的。 他敢当众如此问,凭的就是自己的问心无愧。 士子们纷纷垂眸不语。 倒是有一人当众站了出来:“学生自是信任大宗师,只是不知学生的文章比案首陈砚差在何处?” 何若水扭头看去,就见一名身穿青色士子衫的青年正昂首站在人群中,目光锐利。 “你是何人?” 那青年拱手行礼,朗声道:“学生安昭县李景明。” 何若水知道此人,此次院试排名第二,与于邈等人齐名。 何若水道:“以本官看来,你的文章虽写得好,然匠气太重,缺了真情实感。本官如此说,你必定不服,那便自行与案首的文章做比对。” 大宗师一声令下,衙役们就将此次院试排名前十的文章贴到贡院白墙上。 贴在第一位的,就是陈砚的文章,李景明的文章紧随其后。 待到衙役们离去,士子们便纷纷围了上来。 他们并非拜读案首的文章,而是要仔细挑挑这位案首文章的错处。 看完后,众人沉默了。 李景明更是一字不错地看完,良久后,方才感叹一句:“我不如他。” 李景明的同窗听到此话,均是愕然。 在安昭县,李景明的才学是数一数二的。 他甫一参加县试,就是案首,所做文章被县尊大人赞不绝口。 及至府试,更是因文章过于出众,府尊大人要收他为徒。 若不是李景明当众拒绝,如今他已是府尊之徒了。 因此事得罪府尊,士子们便都认为其过于骄傲。 也正因府尊一事,同县士子都对他敬而远之,此次院试没人给他造势,名声比于邈等人差了一筹。 今日他竟自认不如陈砚! 足以见得他认为陈砚的才学远在他之上。 其他人再看陈砚的文章时,多了几分郑重。 “这陈砚还不足十岁,已中了院试案首,将各州府的才子们都踩于脚下,待到他长到于邈等人这个年纪,才学怕是远超于邈等才子。” 人群中议论的一句话让李景明浑身一惊,下意识看向榜单。 竟只有九周岁! 李景明大惊,又立刻回头看之前的文章,心里已是涌起惊涛骇浪。 其他士子闻言,也是大惊,一时间议论纷纷。 九岁的院案首,实在闻所未闻! 实在可当一声神童。 众人便想瞧瞧案首的真容,众人找来找去都未找到。 原本安静下去的贡院,此时又吵吵嚷嚷起来。 坐于堂上的何若水听着吏员们的禀告,便是一声冷哼。 榜下都为那陈砚闹成一团了,他却连榜都不来看。 真以为自己有才学便能为所欲为? 何若水恼怒道:“去将那位陈案首请来!” 两名皂隶便循着陈砚所填住所找过去,将陈砚给“请”到了何若水面前。 当何若水看着眼前一脸稚嫩的幼童,一时有些茫然:“你是平兴县陈砚?” 陈砚恭敬行礼:“回禀座师,学生正是。” 第63章 院试2 陈砚再愤愤不平,这试帖诗还是要作的。 既然是试帖诗,那必然是要歌颂朝廷。 可吹嘘仁政,也可吹嘘君王。 不过陈砚并不打算从这两个方向写。 此次院试,他的文章不符合主考官的心意,那就用试帖诗拍拍大宗师的马屁。 看在他马屁拍得好的份上,这生员的名额大宗师也该给他留一个吧。 陈砚揉了会儿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在脑子里打了会儿腹稿,再提笔,写的就是朝廷的教化之功。 等写完,又通读了一遍,觉得没什么问题后,一一誊抄好。 因着手软,这字迹显得有些绵软。 陈砚对此很有些不满,不过程文纸已用,也没了办法。 只是在他誊抄的间隙,已有了不少人交了卷。 陈砚也不急,交了卷深一脚浅一脚出了贡院。 杨夫子远远就瞧见陈砚不对劲,急匆匆迎过来扶他,一碰到他的手,杨夫子就被烫了一下。 他大惊,赶忙将陈砚扶到牛车上躺着。 此次倒不仅仅是陈砚病倒,从龙门出来的不少考生都是脸色苍白,腿仿佛踩着棉花。 杨夫子心急如焚地等着,接到周既白后就马不停蹄往医馆跑。 周既白脸色也不对劲,但并未发热,精神也更好,便能帮忙照顾陈砚。 牛车赶到医馆时,才发觉大夫们都被各大家族给请走了,就连驱寒散热一类的药也都被抢空了。 杨夫子只能先将人带回农家小院,亲自给陈砚做了一碗姜汤灌下去,隔一会儿就要来摸一把陈砚的额头。 兴许是姜汤起了效,到第二日凌晨时,陈砚终于退了热。 陈砚虽嗜睡,却因高热睡得并不安稳。 迷迷糊糊间仿佛听到夫子嘀咕:“这聪明脑瓜子可不能烧坏了。” 陈砚想,等他好了要让夫子多掉几根头发。 翌日天还未亮,陈砚就如往常一般起床了。 虽说身子还有些不适,他依旧如往常一般背起书来。 听到声音的周既白推门进来,瞧见陈砚在背书便道:“明日就是再覆,你不养好身子,再覆可就危险了。” 陈砚放下书,就问周既白:“你昨日答得如何?” 周既白垂头叹气:“答卷被雨水打湿了,此次怕是过不了。” 这一路考试,周既白都是顺风顺水,不曾想院试出了大纰漏。 其实他已经努力护着答卷了,奈何风卷着大雨将他和答卷彻底淋湿。 得知陈砚是如何避免答卷没被打湿,周既白目瞪口呆。 片刻方才感慨:“难怪你病了,原来是用背挡雨,你文章作得如何?” 陈砚想了想,道:“我有八成把握。” 他对自己的文章颇为满意,但也要谦虚些,八成把握已经说得极高了。 陈砚终究还是不放心,将自己的文章默写出来,拿给杨夫子看。 杨夫子轻抚胡须,颇为赞赏地点点头:“此次院试你定会中。” 若不中,那就是主考官不公了。 陈砚这才放下心,好好休息了一天。 再覆倒是顺顺利利,走出贡院,他已经一身轻松。 院试结束十多天后,才会放榜。 杨夫子本想带着陈砚和周既白在府城转转,却被陈砚严词拒绝,又开始写他的文章。 杨夫子便被困在农家小院里,对着刚砍的竹竿叹气。 他已向村里的妇人买了根绣花针,掰弯了做成鱼钩,准备去附近的河边钓鱼,如今是去不成了。 …… 贡院里,弥封官将卷子糊名后送给同考官批改。 此次大雨,不少卷子被打湿,这等卷子同考官会直接丢弃到桌下,此为落卷。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同考官脚边已经堆满了脏污卷子。 至于那些卷面整洁的卷子,同考官会读一遍,将好卷子呈送到主考官面前。 何若水连着看了十几份卷子,眉头越皱越紧。 这些卷子堆砌辞藻,立意等却是一塌糊涂,一看就是为了迎合他的喜好而做。 殊不知就因他擅用美词,便更看不得这些人糟蹋好词。 何若水在看完一份乱七八糟的卷子后,毫不犹豫落了卷。 此时他已经有些疲倦了,端起茶盏喝了茶提神。 东阳府的士子文采比江南士子差得不是一星半点,此地文风实在差得远。 他看了几十份考卷,竟就没一份能入他的眼。 如此学问的考生送去乡试,岂不是让他何若水名声扫地? 这般想着,他看卷子时越发严苛。 又看了数十份答卷后,他终于眼前一亮。 在一众辞藻华丽的文章中,一篇质朴的文章便显得极特别。 何若水见之心喜,又细细读了两遍,竟有一股清新之感。 这考生不仅文章写得好,还极有气节。 丝毫不迎合他,实在有文人的风骨。 何若水着人将此考生其他的答卷都找出来,越看双眼越亮,竟一拍桌子,惊呼:“难得!” 镇江省竟还有如此有气节的考生,单单从文章来看,假以时日,大梁文坛必定有他的一席之地! 这种欣喜在看到试帖诗时烟消云散。 何若水特意找弥封官来问过,没有弄错,这试帖诗确实和那几篇文章是同一人所写。 何若水不禁冷笑起来。 好一个有“风骨”的士子。 好一个士子的“脊梁”。 他竟险些被骗了。 此人不过是投机取巧之辈,竟还堂而皇之地在试帖诗里恭维他。 这诗一旦传出去,他何若水该被人如何议论?选吹捧他的士子为案首? 他一辈子的清誉怕是都要毁在此人身上了。 何若水当即将此人的文章放到一旁。 今日此人的文章连前十都不能进。 他何若水就要教这些士子,钻营小道之人是走不远的! 他就不信,几千名士子里就没有比这几篇文章更好之人。 待到何若水将所有士子的卷子看完,坐着半晌沉默不语。 心中挣扎良久,终于还是冷着脸将那吹捧他的人文章找了出来。 此文当得上院试案首。 再看那试帖诗,何若水心中又觉得膈应,想放下,又舍不得此人的文章。 实在可恨! 何若水几乎是咬牙切齿,将此人的文章点了案首。 若是此人的文章无法得案首,他与那些为大家族子弟大开方便之门的官吏有何区别? 如此毫无风骨的士子竟是案首,实在是士林之耻! 第62章 院试 院试前两天,陈砚终于放松下来,整理了自己写的文章。 四个月里,他写的文章已经有厚厚一叠。 一一翻看,发觉自己大有进益。 光是这叠劣质的竹纸就给了他莫大的底气,正所谓尽人事听天命,他已尽了自己所能,剩下的也只能看提学官如何评判了。 既要上考场,要带入考场的一应物件都要收拾好,再三清点防止有遗落。 八月底已入了秋,可那秋老虎不是好惹的,这几日又格外闷热,人只要多动一动便是一身汗,衣服黏在身上就很不爽利,自是也让人焦躁。 因着住得远,杨夫子租借了村里的牛车,半夜便摇摇晃晃将两人带着入了城。 夜间的风有些凉,乡野间摇摇晃晃的牛车并不少见,各个车上赴考士子们提着的灯笼往城门口移动。 院试的考生不少,其中不乏住不起城内客栈而住在边郊农家小院里的贫寒士子。 与城内的士子们相比,他们半夜就要起床赶路。 只要过了院试就是生员,与童生是天壤之别,也就无人惧怕这些辛苦困倦。 今日的城门半夜便大开,以迎接士子们的到来。 牛车跑得慢,也很颠簸,陈砚一路坐下来,屁股已经被颠麻了。 到贡院附近时,其他地方的灯笼逐渐往这边汇聚,仿佛一条条支流入海。 身边拥挤的人多起来后,空气中的气温仿佛升高了好几度,越发燥热,就连凉风也吹不散。 几千名考生齐聚于此,前后左右全是黑压压的人头。 考生们按照籍贯所在府县逐渐聚拢,分批搜检入场。 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陈砚一来就把衣服脱了个精光,好让自己浑身的热气散一散。 衙役被他的举动给惊了下,又见他年纪小,将其衣服抖了抖后就让他穿上。 陈砚对此颇为遗憾,还没凉快一会儿又要闷上了。 要是在现代,这么热的天他只需要穿短袖短裤,再来一双人字拖,吹着空调吃着雪糕,舒舒服服地过。 来到大梁,他却要长袖长裤,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浑身汗津津,实在难受。 入了考场,一眼就看到端坐着的一身绯色官袍的何若水。 何若水面颊消瘦,须发皆是花白。 难得见到大文豪,陈砚便多看了几眼。 与王知府相比,这位提学官身上的文气比官威更重。 陈砚领了自己的号牌,对号入座后,将号舍清理一遍,就端坐其中。 院试只考两场,第一场为正场,第二场为再覆。 依旧是每场考一天,以不续烛为准。 与府试相比,院试正场要多做一篇四书文,即四书题两篇,本经文一篇,一共三篇八股文再加一首试帖诗。 于其他考生而言,时间极为紧迫且考题繁重。 对陈砚而言却并不难,如今他每日可写五篇八股文,除修改外还能挤出时间背文章。 练得多了,无论破题还是做文章,速度都极快。 衙役将题目送过来,陈砚抄写下来后,便沉心破题。 当看到第一题时,陈砚一顿。 题目为“固而近于费”。 出自《论语·季氏》。 这不是巧了么,此题他做过。 这四个月,杨夫子每日出考题,都是闭眼翻开书本,随意一指,指到哪句就以哪句为题让陈砚和周既白做文章。 陈砚做出文章后,夫子给他圈出五六处修改。 他将修改后的文章反复研读,每读一次都有新的感悟,此后又进行了几次修改,到最后一次修改完,那篇文章就与此前的文章截然不同了。 不过陈砚并不准备用自己最后一次所做文章。 坐在考场上,心有所感,便是全新的破题。 陈砚提笔,写下破题:“贤者托言邻邑之可虞,将以文大夫兴师之非也。” 破题既已出,他多日的苦练成果就在此时显现。 陈砚并不理会后续的题目,而是顺着思绪继续写。 一篇八股文虽只三百字,却需要花费巨大的心力脑力。 陈砚虽是一气呵成,待他写完,太阳已经高悬。 阳光晒出地里的潮气,整个贡院便犹如蒸笼般。 士子们汗如雨下,却不敢让汗水滴落答卷上,只能不停地用衣袖擦拭,如此一来便时时打断思绪。 陈砚喝了口水后,不敢做丝毫停歇便写下一篇。 此时如此闷热,怕是有雨。 考科举最怕的就是下雨,号舍狭窄,一旦雨下大了,雨水将答卷打湿,此次院试就是被黜落的下场。 陈砚所料不错,到他第二篇文章作完,便是乌云蔽日,电闪雷鸣,顷刻间大雨滂沱。 伴随着大风,雨水从号舍飘进来。 陈砚将程文纸、草纸等一并塞进胸前,用衣服遮好,背对着号舍门口而坐。 雨水飘进来,将陈砚的后背尽数打湿,就连头发也不能幸免。 雨水顺着脖子要往里流,陈砚就不停地用布擦着脖子,待布巾湿透,将布巾里的水拧干继续擦。 这个时候人可以湿透,纸张是万万不能有一点损失。 雨水下得湍急,伴随着大风,号舍积了一层水。 隔壁已经传来士子悲切的惊呼,怕不是纸张都打湿了。 陈砚不禁暗暗庆幸,还好这次的号舍瓦片齐全,要是跟府试一样只有一半瓦片,他今天肯定保不住程文纸。 这场雨足足下了一个多时辰,待到雨停,风却不止。 大风吹着湿透的衣衫,冻得陈砚瑟瑟发抖,感觉头重脚轻。 好在纸张都保全下来了。 陈砚强忍着寒意,继续做题。 随着寒风入体,陈砚明显感觉脑子转不动。 好在破题已写下,他只需按照往常苦练的功底顺着破题写下去。 等第三篇文章写完,陈砚已经感觉自己在发烧了。 科举拼的不仅仅是才学,还有身体素质。 一旦在科考中病了,肯定会影响发挥。 甚至有的人病死在考场。 陈砚只能停笔,先缓缓神。 后背的衣服已经被他的体温暖干了,大风却依旧不止。 四周已经有人咳嗽起来。 陈砚缓和了会儿,情况并没有好转,反而觉得身体越来越没力气。 他就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下去。 忍着难受,看向试帖诗的题目:春风化雨。 陈砚很无语。 什么春风化雨,刚刚明明是狂风骤雨。 第61章 提学官 “何若水乃是永安六年一甲榜眼出身,可谓学富五车,文章享誉士林。” 杨夫子提起何若水时,眼中不乏敬佩。 他第一次看何若水的文章就惊为天人。 得知何若水掌管镇江省学政后,他又将其文章都细细品读了一番,心中的钦佩之意更甚。 陈砚听到“一甲榜眼”时也是深深敬服。 周荣在整个平兴县都是有名的才子了,上一次会试就没中。 而何若水不仅中了会试,还在殿试中夺得第二名,除了状元外,他可以傲视天下士子了。 这含金量实在高。 杨夫子将买的有何若水文章的书集搬出来放在桌子上,仿佛一座小书山。 提学官掌管一省学政,可考核选拔生员,也有权利剥夺犯事生员的功名,于生员们而言,提学官比主政官员更让他们畏惧。 像何若水这等名满天下的大文豪,更是能压得一省才子们抬不起头。 等陈砚翻看了此人的几篇文章后,额头已经隐隐有汗。 他抬起头,看向杨夫子:“我等的文章若是送到他面前,岂不是等于班门弄斧?” 周既白的手心也是泛着湿气,颇为紧张道:“我不想去他面前丢人。” 杨夫子宽慰两人:“他任镇江府提学官已有三年,见过无数考生的文章,自是知晓院试考生的水准,你们也别太忧心。” 提学官三年一任,今年过何若水就要离任。 恰恰是最后一年,就让陈砚赶上了。 若是能中院试,往后他们就可尊何若水一声“座师”,也算不错。 不过这何若水的文章实在豪放潇洒,随手一写就是一篇锦绣文章。 用词华丽,却还能言之有物,读之令人心口情绪激荡。 主考官所做文章多半也能代表个人性情,透着个人喜好。 考生们必是要尽力迎合的。 可这对陈砚来说就是一大挑战。 他的文风淳朴,颇“实”。 也是因此,他的诗赋总是做得不好。 如今要他写这等瑰丽文章,实在艰难。 众人都说小三科中府试最难,可于陈砚而言,院试比府试更难。 与府试疯狂将人刷下不同,院试刷下去的人极少。 譬如此前,整个镇江省不到三千名生员赴乡试。 这也就意味着,院试也会刷下一些人。 若府试第二的陈砚在院试被刷下去,那陈砚丢的不仅是自己的脸面,更是丢东阳府的脸面,丢王知府的脸面。 周既白拍拍他的肩膀,颇为同情道:“尽力而为便是。” 陈砚拨开他的手,反唇相讥:“你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周既白道:“我的文章虽没你立意深,比你的终究是华丽些,我只需做好自己的文章,应该不至于被黜落。” 陈砚:“……” 这股憋屈感真让人不喜。 杨夫子道:“既白的文风是有些偏大宗师的文风,这个月多练练。阿砚就莫要变了,按着自己质朴的文风来,再好好精进一番。虽文风不同,大宗师乃是大文豪,文章的好坏还是能分辨的。” 陈砚也觉得这等安排更好。 他之前做出多番努力才能让诗赋能看,一个月内想要将文风彻底改变实在有些艰难。 只要自己的长处足够长,也就能掩盖短处。 不过想要得到文风截然相反的考官赞赏,他的文章必要好到一定程度。 陈砚越发紧迫,鸡鸣而起,背诵数篇大家文章,再做一篇,吃过早饭,又背几篇后,细细琢磨一番,写下一篇文章。午饭后小憩一刻钟,继续背诵文章再写一篇,到了夜间,就是杨夫子点拨他文章中的不足,加以改进。 每每都要改到深夜才睡。 如此坚持一个月,他倒是越发沉迷其中,倒是杨夫子的脑门越发大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要吃杨夫子所做饭菜。 其实杨夫子并不会做饭,不过是将买的菜就着米一同下锅煮,往往饭还是夹生的,菜却煮烂了,实在是糟蹋粮食。 此时天已经渐渐热了,杨夫子就会去农家买一些瓜果回来,用冰凉的井水镇一镇,切了给陈砚两人解暑。 …… 提学官掌管一省学政,需巡遍省内各个府州,考核生员,自是被各大家族盯着。 何若水一到东阳,就有不少人家递帖子,他都一概拒了。 此时递帖子,无非就是为了院试。他是学政,理应提高一省文化教育,而非为某些人大开方便之门。 离院试还有些时日,何若水将东阳府各县案首、府试案首的考卷都拿来看了。 当看到高修远的文章时,何若水特意又去查了下,果真是东阳府试案首和平兴县案首,一时冷了脸色。 这等文章,竟能当案首,怕不是高家的人。 这东阳府能有如此全是,又姓高,除了那家人外不做他想。 只是如此案首若果真推去考乡试,可真就是贻笑大方了。 何若水对东阳府学子不抱什么希望。 朝中臣子虽也会为自家子侄与当地官员打招呼,但还是要脸的,并不强求案首。 如今高家这般行事,就是连脸都不要了,本地的官员们竟就这般屈服了,实在没骨气。 怕不是取中的全是那些大家族之人。 何若水便没了再看下去的兴致,顺手拿起手边的《孟子》来看。 这便是他率先来东阳府的缘由。 最近这漫画《孟子》卖得极好,竟到了一书难求的地步。 四书竟也有被疯抢的一天,何若水自是惊诧,去了书肆好几回也没买到,好在一位好友送了他一本,这一看他就被惊住了。 里面的故事引人入胜的同时,竟将《孟子》的经义都给讲明白了,且对《孟子》的理解极精准,必定是对《孟子》烂熟于心。 何若水一得到就反复翻看,越看越觉得此书实在是幼儿启蒙的神书。 看到“九渊”这个名字,何若水就知道是笔名无疑。 他又找到同一名字下的另一本漫画《论语》,看完后何若水连连称奇。 若此人能入提学道衙门,必定能大大促进整个镇江省的教育发展。 待到院试结束,他要派人去寻此人前来。 …… 随着八月的临近,天气渐渐凉快,陈砚背书的速度越发快,文章也是一气呵成。 某一日,陈砚见杨夫子洗头时,盆里飘着满满一层头发,又看了眼杨夫子的额头,心里生出一丝愧疚,终于出门去给杨夫子买了些黑芝麻回来。 杨夫子本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喘口气,却发觉陈砚每日要做五篇文章,比此前足足多了两篇。 杨夫子又欣慰又犯愁,日日期盼院试快些到来。 再拖下去,他就要彻底秃了。 第60章 漫画《孟子》问世 这一晚,整个陈家湾都沸腾了。 起因是陈得寿想去祠堂祭拜,想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九泉之下的陈老爷子。陈氏祠堂晚上是要锁起来的,钥匙在族长手里,陈得寿晚上敲开了陈族长的门。 陈族长一听就懵了。 “谁中童生了?” 陈得寿:“我儿子,是我陈得寿的儿子陈砚中了童生!” 因过于兴奋,声音极大,将附近几家人都给惊得开门出来看情况。 附近有家养了狗,跟着吠叫。 村里其他狗听见了,也纷纷跟着吠。 农闲时的村子是极安静的,大家又舍不得费油点灯,天黑后家家户户吃完饭就睡觉。 今晚却因为陈得寿的一句话热闹起来。 陈家湾出了位童生! “了不得喽,文曲星下凡喽!” 族老们和族长连夜赶到陈得寿家,新晋童生陈砚与他们一块坐在长条凳上,就连陈得寿也是站在一旁,村里其他人将老陈家围了个水泄不通。 族长和族老们看陈砚,那简直就是看宝贝疙瘩。 老陈家出了贵子,就是他们整个氏族出了贵子。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哦不。 是族人守望相助。 如此好事,必要摆宴席,让整个村子都高兴高兴,还要将陈氏的外嫁女们都请回来作客,告诉她们,娘家有人出息了。 这么些年,陈氏嫁出去不少女儿,邻近各个村子都有,陈氏这么一番大动作,附近的村子全知道陈家湾出了位童生。 整个陈家湾忙成一团,陈砚反倒是最闲的一个。 自从那天夜里陈砚说要参加六月的院试后,族长当场命令族人不许打搅陈砚学习。 就连陈得福都被族长亲自警告过。 陈砚闲下来,正好继续画《孟子》。 陈家湾摆了一天的流水席,还请了个戏班子来唱了一天戏,附近各个村子的人来吃完喝完,看场戏再归家。 虽是其他村的人占了便宜,其他村子的人却极羡慕陈家湾的人。 这番热闹结束,陈砚的《孟子》也画完了。 当陈砚将剩余的漫画送给孟永长时,孟永长抱着画简直要哭出来。 “若不是知道你要考府试,我必要去你家打地铺催稿!” 人生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看到地上有钱却捡不起来。 孟永长最近一直被这种痛苦包裹。 自从《论语》大卖后,市面上多出不少其他四书五经的漫画,还都卖得不错,不过那些故事编排和画都比陈砚长远了。 有些讲究的人家总来问墨竹轩何时出新漫画,就连孟家其他书肆的掌柜们都是一次次往这边跑,甚至将孟永长围起来哭诉。 孟永长心肝都像有猫在挠,差点把陈砚之前画的那半部《孟子》给提前刊印了。 后来还是为了获取更大的利益生生给忍下了。 陈砚很实在地应道:“你就算去了,我也不会画,还是读书更要紧。” 孟永长虽悲愤无奈,却不觉得陈砚有什么不对。 画画、写小说等终究都是小道,只能维持生活,上不得台面。 只有入仕途方才是上上之选。 陈砚小小年纪就中了童生,可见读书的天赋极高,前途无量。 如他孟永长,今年已十二岁了,还未下场县试。 这次孟永长足足给了一百四十两。 陈砚有些诧异。 上册是一百两,给的已经不少,下册虽比上册多些,一百四十两还是很多的。 几年下来,两人相处极好,陈砚也就不客气地问道:“你给我这么多稿费,若书册卖得不够多,怕是还要亏本。” 毕竟市面上已经有了不少《孟子》,跟之前出《论语》时不同了。 孟永长道:“你如今是童生了,身价自是要涨。我读书不如你,可论起做生意,十个你也比不过我,九渊还是抓紧画下一本吧,大梁万千启蒙幼童都在等着你。” 九渊是陈砚的笔名,取自《庄子·列御寇》中“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 正如孟永长所言,他所有的心眼都长在了做生意上。 拿到画后,连夜让工匠雕版,连附近几个县书肆的工匠也被拽过来昼夜不停地印制。 足足印了两千本方才停下,又让人在孟家的各个书肆外头都贴上“历时三年,漫画《论语》作者九渊终将《孟子》漫画完成,墨竹轩已刻印完成。” 这还不够,又用白色的布印上其中一部分内容,往铺子外面一挂,让人随意看。 其他家是有绘制的《孟子》,那就与墨竹轩的比比。 大梁人还未见过有人会将书中内容贴出来,自是要驻足观看。 这一看就停不下来。 尤其是不少书院的学生,往常看《孟子》只觉枯燥乏味,先生便是讲了经义,转头也就忘了,可看到漫画《孟子》,才发觉原来此书的经义如此好记,里面的一个个故事竟丝毫不比那些大热的话本差。 能上书院读书的,多是有些家底子。 手头买书的钱还是有的,当即就有不少书院的学生冲进来买书。 等真正要启蒙的幼童家中长辈来买时,书已经卖光了。 墨竹轩的工匠们被逼得连家都不回,干脆睡在书肆。 其他家书肆眼红墨竹轩的生意,竟跟着出了仿本。 孟永长丝毫不客气,动用孟家的势力将其压下。 随着《孟子》的大卖,“九渊”的名号也随之传开。 先有《论语》,再有《孟子》,简直就是幼童启蒙的良师。 当然,这名头传开时,陈砚三人再次到了东阳府。 院试依旧在东阳府的贡院考,告示在六月中就贴了出来,八月底开考,陈砚和周既白报名后,又被杨夫子特训。 府试考完后,陈砚和周既白在家中休息时,杨夫子已在为两人的院试做准备。 因周荣外出游学还未归家,周夫人并不好为周既白摆酒席。 只是接了陈得寿一家子过来一同吃了顿饭。 这之后,杨夫子就将两人带到了东阳府。 此次他并未住在客栈,而是在偏郊租了一个僻静的农家小院。 府试时险些被算计的事让他心有余悸,宁愿住得远些也要规避麻烦。 院试由朝廷委派的提学官担任主考,而掌管镇江省学政的乃是何若水,在士林中极有威望的大宗师。 第59章 我中了 见到儿子回来,柳氏一喜,也顾不得别人说什么,将麻刀一丢就应了上去,左看看右看看,就心疼上了:“都累瘦了,得杀只鸡给你补补。” 一听到她又要杀鸡,婆子媳妇们纷纷摇头。 真是不会过日子,这就又要杀只鸡了。 “你一个读书人也就靠着抄书能赚点钱,够你考科举的?” 邹氏嘲讽道。 柳氏正要出声,就被陈砚抢先道:“一个月也就挣个一二两银子,堪堪够我读书考科举。” “一二两银子?!你上哪儿赚去?!” 邹氏几乎是尖叫出声。 陈得福那么好的活一个月也就五百文的工钱,陈砚整日读书,怎么可能赚一二两银子? 若是字写得好,接到抄书的活儿倒是能赚一些钱。 大梁朝虽然刻印技术已经成熟,像是四书五经这等大量卖的书都是刊印出版,就连插画也能刊印,可一些小众的书还是手抄,不少贫困的士子就靠接抄书挣钱。 只是这等的要求极高,字不能写错,还要写得比刊印更好才行。 村里人更是被惊得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农户一年忙到头,除了交税粮和一家子吃喝外,也就能攒一二两银子,攒个二三两已经算多了。 陈砚竟然能边读书边一个月就赚一二两银子? 陈砚倒是诧异起来:“阿奶没告诉大娘我的画很值钱?” 邹氏这才想起卢氏之前提过,后来那个叫孟永长的少爷亲自来催陈家催陈砚画画。 之后就没了动静,她也就把这事给忘了。 这下听到,心里除了强烈的嫉妒外就是后悔。 要是早知道他的画这么赚钱,她无论怎么样都不会同意分家! 村里的婆子媳妇们沸腾了,纷纷围到陈砚身边,一口一个砚哥儿地叫着,问的全是画的事。 柳氏当即显摆起来:“阿砚读书都是自己赚的钱,咱地里刨食的哪儿供得起。” “对,家里那些吃的也都是靠他挣回来的。” “孩子孝顺,不让我和他爹过苦日子,自个儿苦着呐,每天读书够累了,还要熬夜画画挣钱,咱做爹娘的没本事,让孩子受了多少苦累。” 陈砚错愕地看着他娘胡说八道。 家里的粮食都是他爹娘种的,平时吃的鸡蛋和鸡也都是家里养的。 他虽平时并不需要他们给钱,可家里的笔墨纸张都是陈得寿去县城帮他买的,他赚的钱他娘也没要。 因着他读书,柳氏觉得他不能穿太差,每年都要给他做一身新衣服。 这会儿在他娘嘴里,这个家全是他养着了。 不过陈砚也明白,他娘这是为他挣名声。 她一片拳拳爱子之心,他又何必反驳。 婆子媳妇们听得简直眼红,恨不得把陈砚抢回家给自己当儿子孙子。 再想到自家调皮捣蛋的孩子,纷纷扼腕好孩子都是别人家的。 等哀叹完自家,又纷纷羡慕起柳氏和陈得寿命好,虽只有一个儿子,比别家三个五个儿子都强。 柳氏被夸得笑眯了眼。 这场景彻底刺痛了邹氏的眼,气得她挑着麻转身就走。 柳氏急着回家杀鸡,跟村里人说了会儿话就带着陈砚回家。 早上鸡就被放出笼,这会儿都在院子里溜达,柳氏抓鸡时把鸡吓得满院子扑腾。 最终一只老母鸡不慎被抓,哀切地“咯咯”几声,被柳氏利落地抹了脖子。 烧热水拔毛,剁鸡,烧水下锅,再从地里拔萝卜剁成块一同丢进去炖。 再在旁边锅里烧热水给陈砚洗澡,把脏衣服都拿出来洗干净。 这些天陈砚早就累极了,倒头就睡。 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了。 他揉着眼睛看了会儿屋顶,就坐起身,一转身发现屋子里有两个人影,他被惊了下,就听黑暗中响起柳氏的声音:“可算醒了,你再睡下去,娘就要去找个大夫来瞧瞧了。” 陈得寿的声音也随之响起:“他睡了一天一夜,肯定是饿了,你赶紧把炖好的鸡汤端过来给他喝吧。” 陈砚大吃一惊。 他感觉自己只睡了一个下午,竟然已经一天一夜了? 其实府试并没有乡试会试等折磨人,毕竟一场只考一天,一共也只考了三天。 可陈砚和别人不同,一直绷紧了神经提防高家,就连晚上都睡不安稳。加之府试的劳累,他这副身体年纪尚小,一回家放松下来就睡死过去了。 陈得寿点了油灯,屋子亮起来,柳氏端着一大碗热腾腾的鸡汤进来。 两人坐在灯下守着陈砚吃。 陈砚也真是饿狠了,一碗鸡汤狼吞虎咽吃完,顿时感觉好受了许多。 “你们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柳氏的手肘捅了陈得寿一下,又给陈得寿使了个眼色,陈得寿双手无措地握在一块儿,斟酌着开口:“儿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背了两句,陈得寿突然卡住了。 后面是什么来着? 陈得寿挠了挠头,死活想不起来。 他颇为感慨,十几年没碰书本,这些学问全还给先生了。 陈得寿也不多想了,干脆道:“你比爹有学问,这些大道理你比爹更懂,咱这回没考上也没事,当是长了见识。再学几年,咱再下场。你看多少人能参加府试啊,咱比多数人都强了。” 不等陈砚开口,柳氏就紧随其后:“阿砚你才多大,考不上就考不上呗,别太往心里去,咱吃好喝好就成。” 陈砚等了好一会儿才趁着两人说话的间隙道:“我中了,府试第二名。” 屋子里的规劝声没了,紧随其后的是陈得寿的惊呼:“中了?” 旋即就看他从凳子上弹跳起来,围着屋子转圈。 “府试中了!我儿子府试中了!我儿子是童生了!” 他又猛得奔向陈砚,两只眼睛里冒着亮光:“你真中了?” 陈砚笑道:“知府大人亲自点的府试第二,已经贴榜了,不过咱们村离府城远,消应该没人来报喜。” 要是离府城近,会有人专程去中的士子家里报喜,得赏银。 别说大户,就算是农户家里出了个童生,也不会舍不得掏银子。 陈得寿一把抱住陈砚,仰头哈哈大笑,那胸腔传来的剧烈的震动让陈砚清晰感受到他究竟有多兴奋。 竟比他自己还高兴。 柳氏也是喜极而泣,轻轻推了陈砚一把:“这么好的事,你怎么不说?” 陈砚又是高兴又是无奈:“你们也得给我机会说。” 第58章 回家 大梁朝读书人名声极重要,一旦被毁,此生无望。 王知府想到陈砚一开始只是将那暖烟送官,高家是被暖烟供出来的,或许此前陈砚并不知晓。 王知府神情和缓下来:“既如此,好生准备院试,若此次院试能中,你便是生员,本官可助你入府学读书。” 生员要入官学读书,院试中排名靠前者可入府学,排名靠后的入县学。 王知府这般承诺,就是无论陈砚成绩与否,都能入府学。 这就很照顾陈砚了。 府学的夫子都是举人,甚至还有进士,而县学中多是廪生,学问不可同日而语。 除了夫子,府学的藏书就不是县学可比。 大梁的科举考的是四书五经,士子们却不能只读四书五经。想要文章言之有物,必要博览群书,各类典故信手拈来。 读书读书,若书读得不够,文采又从何而来。 农家子哪里买得起那么些书,只能入官学才能看到官学的藏书。 无权无势只能中了生员才能入官学,而中生员前先要过小三科,这三关就已经挡得住绝大多数农家子。 想要以一己之力抗衡名门望族的底蕴,该是何等惊才绝艳之辈。 王知府承诺让陈砚去府学,就是将极好的资源送给陈砚。 陈砚自是被打了一波鸡血。 经过今日一事,高家需“藏”,短期不会再对他动手,他大可安心苦读。 不过一想到自己的钱袋子,陈砚心里就拔凉拔凉的。 此次府试的花销实在太大,院试花销必不会比府试少,他回家后要抓紧赚钱。 放榜第二日,陈砚一行人就退了房,匆匆往回赶。 已过了农忙时节,陈家湾的人终于闲下来,三五个婆子便能聚在一块儿边“打麻”边东家长西家短地聊着。 陈家湾种的是苎麻,一年能收获三到四次,此时收的是头麻。 将苎麻收割回来后要及时剥皮,将麻衣从麻杆上剥下来是个耐心活,多是女人老人干。 剥完皮,就要放水里泡一些时日,再用“打麻刀”将麻皮表面的青皮和杂质刮除。 大梁朝除了交税粮,还需交麻,若是处理得不好,官府是不收的,到时就要用银钱去垫补。 农家都是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哪里舍得拿银钱出来,因此她们“打麻”时需格外细心。 如今村里最大的事就是陈砚考府试。 伴随着打麻的“咔咔”声,有人笑着调侃柳氏:“你可真有福气,生了这么个会读书的好儿子。” 立刻有人附和:“多少人读了一辈子书也考不过县试,她那个儿子才九岁就过了县试,可真了不得。这回要是过个府试,那就是童生了,跟咱们这些泥腿子可不同喽。” 柳氏心里高兴,嘴上却谦虚道:“府试哪里是这么好考的,阿砚就是下场试试。” 邹氏声音很尖锐:“县试都是排最后一名才中,府试多少过了县试的士子参加,陈砚怎么考得中?咱们整个陈家湾都没一个童生,他陈砚才学了几年书。” 柳氏听这话就不高兴了,当即道:“县试最后一名也是考中了。” 后半句“你儿子想中最后一名也中不了”没说出口,可打麻的众人目光都落到了邹氏身上。 老陈家的长孙青闱读了十几年书,下场两次都没中的事村里人都知道。 这话彻底激怒了邹氏。 前些日子,因着三房中了县试得意,她只能在心里暗骂三房走了狗屎运。 憋了近两个月,邹氏终于还是憋不住了,出言讽刺,哪里料到柳氏竟然往她痛处戳,她也就丝毫不收敛:“中不了府试,来年照样从县试开始考,到时候谁中还说不准!” 她斜眼看向柳氏,冷笑:“府试比县试花销大多了,弟妹家底子掏空了吧?后面还想考可就不能了。弟妹别得意太早,地里刨食,终究是供不起一人读书的。” 那语气里的鄙夷毫不加掩饰。 大房的孩子读书暂时没出头,可陈得福每个月有工钱进账,邹氏自己也能刺绣赚钱。 只是没了三房种粮食,大房如今也要硬着头皮下地了。 这麻就是邹氏种的,陈得福整日都要去上工,地里的活儿顾不上,光靠邹氏一个女子极费劲,庄稼长得稀稀落落,比别的人家要差许多。 苎麻的收成比其他人家一半都不到。 邹氏十几年没干过重活,分家后这家里家外的活全靠她,短短不过三年,人却老了十来岁。 每每想到当初分家,就恨透了陈砚和三房,更看不得三房风光,如今能显摆的也就陈得福每个月的进项和自个儿刺绣赚的钱。 庄稼人想赚点钱不容易,自是羡慕陈得福每个月有工钱拿。 再想到大房这样的都要卖地才能供孩子读书考科举,三房两口子哪里能供得起陈砚读书考科举。 有人叹息着道:“得寿也不多想想,去府城又是吃又是住的,哪样不得花钱,既考不上就不去考,先好好读书,能觉得自己能中了再去考。” “听说参加一场县试光保费就要二两银子,再加上其他花销,少说得三四两银子,那到府城花得不是更多?得寿分家时也没分到多少银钱,怕不是这一回都花光了。” “到底还年轻才当家,把钱丢进水里不起泡。” 婆子媳妇们议论纷纷。 想到自家被掏空,柳氏心里也在打鼓,无论陈砚能不能中府试,往后还是要继续考,银子从哪儿来。 这么一想,人惶惶不安。 邹氏见状,心里大为畅快。 两个月了,她可算赢了柳氏一回。 邹氏语气里都是藏不住的得意:“人家觉得我们当大哥大嫂的苛待,吃不好穿不好,要分家自己单过,哪里知道这过日子就是从牙缝里扣一口粮食,就能多攒下点家底子。人家单过后天天吃干的,三不五时还能吃上肉,日子是过得好了,却不知道为以后打算。” 这也是邹氏气恼的。 以前两家住在一块儿,大房能吃肉吃干的,三房只能喝稀的,肉更是别想。 自分家后,两家倒是反过来了。 大房天天喝稀的,鸡蛋都舍不得吃一个,更别提吃肉。 三房一日三顿都是干的,要是陈砚回家,必要杀只鸡炖汤,鸡蛋更是不断,偶尔还要割肉炖给陈砚吃。 这陈砚还不足十岁,个子都赶上快十三岁的陈川了。 听到这话,村里人看向柳氏的眼光就带了异样。 村里年纪大些的婆子就教训起柳氏:“俗话说省衣有衣穿,省饭有饭吃,日子就是省出来的,得寿家的可别把家底子都折腾光喽。” “这家还是分早了……” “不会过日子。” 众人七嘴八舌,柳氏的脸色渐渐白起来。 一片责备声中,一道稚嫩的童声响起:“各位奶奶婶婶们不用费心,小子能挣钱。” 吵嚷的声音戛然而止,众人齐齐转身看去,就见陈砚一身灰色长衫正缓步往这边走来。 第57章 行刑 “如今这形势,今日案子必是要判的,否则御史弹劾本官的折子很快就要到内阁,二公子您看?” 高二公子心里暗骂王申老奸巨猾。 已经明摆着要保全自己官声,还让他看,不就是想让他高家表态? 如今与他争论也无用,如何将高家的影响降到最低才是该考虑的事。 高二公子对王知府拱手,道:“还望府台大人稍等片刻。” “无妨无妨。” 王知府极好说话。 给高家方便就是给他自己方便,他必定是要通融的。 高二公子缓步走向瘫坐在地上的高管事。 那高管事本是垂头看地,眼前突然多出一双黑色的靴子,他心中一暖,缓缓仰头,喊了一声“二少爷”。 语气里满是悲切恳求。 他是为二少爷办事,二少爷时常夸他事情办得好,也给了诸多赏赐。 如今到了这步田地,也只有二少爷能救他。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虽为主仆,感情还是极好的。 高管事如此看到二少爷,就仿佛看到了脱身的希望。 二少爷却是双眼一眯,一脚踢在高管事的胸口。 高管事还未反应过来就被踹翻在地,堂下鸦雀无声。 二公子怒斥:“大胆恶奴,竟敢打着高家的名号出入烟花之地,是谁人指使你诬陷陈童生?” 高管事错愕地看向二公子,见他眼底的威胁之意,浑身就是一抖。 外头都以为二公子风花霁月,一直跟在二公子身边的他却知道二公子如何心狠手辣。 二公子这是要让他独自将事背了。 他乃是高家的家生子,他的爹娘兄弟姐妹都是高家的奴仆,就连他的媳妇孩子卖身契也在二公子手里捏着。 若他今日敢将高家拉下水,二公子必不会心慈手软。 高管事心口泛起一股股酸水,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浸泡其中。 他已经全然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只能用尽全身的力气道:“没人指使,是小的自己干的。” 话一出口,他仿佛找到了力气,立刻大声道:“小的见这陈砚一次次对二少爷和七少爷不敬,就想为二位少爷出口恶气,才找到暖烟行了此事!” 陈砚知道今天的事要到此为止了。 这二公子倒是果断,立刻将事情全推给下人,就像两年前的科举舞弊案,他们能毫不犹豫将周荣推出去。 高家毫无仁义可言。 高二公子转身,对堂上的王知府拱手,朗声道:“府台大人,此事已经明了,是我高家的恶奴所为,我高家绝不包庇,还望大人严惩!” 王知府看向公堂下旁听的众人,又看一眼高明远,朗声道:“二公子如此明事理,本官甚是欣慰。” 一拍惊堂木,王知府朗声道:“按大梁律例,贱籍辱功名者,杖三十,主犯三十杖,从犯十杖。” 大梁的府官审案时,手边会有竹筒,用以存放令签。 签桶里有白头签、黑头签和红头签。 白头签每签一板,黑头签每签五板,红头签每签十板。 王知府抽出三支红头签丢到高管事面前,立刻有衙役将其压倒,板子抽在皮肉上的闷响混合着高管事的惨叫响彻整个公堂。 三十板子打完,高管事屁股上的衣服已经被血染红,人也晕死过去。 暖烟见此,早吓得花容失色。 世人总是对柔弱美艳的女子格外怜惜宽容,见到美人如此凄惨,不少士子心生不忍,心中暗暗感叹十板下去,美人怕是要香消玉殒了。 不过律法在此,他们也无力改变。 再看立在公堂之上的陈砚,纷纷摇头。 到底还是年纪小,哪里知道怜惜为何物。 王知府抽出一支红头签,往暖烟面前一丢:“行刑!” 见到衙役们朝她走来,暖烟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重板子砸下,剧烈的疼痛又将她惊醒。 皮肉裂开的疼痛让她痛呼连连,惹得不少自认风流的士子们不忍再看。 十板子打完,那暖烟已经晕死过去,烟柳阁的老鸨瞧着她那惨样,险些不想要她。 到底是自己的摇钱树,还是让人将她带走。 王知府退堂后,陈砚本要离开,却被王知府叫到了后堂。 此时的王知府已经脱下了官帽,正端着茶碗,一下下刮着茶叶。 低头一看,陈砚端端正正站在屋子中间,一脸坦然。 瞧着他这样,王知府胸口火烧火燎。 真来气! 王知府将盖子砸在碗上,又将碗重重放在桌上:“你真有能耐。” 这话从一府之尊嘴里说出来,实在让人腿软。 陈砚倒是顺势拍起马屁:“仰仗座师公正廉明,爱民如子,学生方才敢报官为自己讨回公道。” 王知府被气笑了。 合着他点了这小子为第二名,这小子就是这般报答他的。 府试的座师虽比不得乡试会试的座师,到底还有一层师生关系在。 可听到陈砚一口一个座师,一口一个学生,王知府心里火气更甚,语气也更冷了几分:“自古神童众多,能真正做出一番作为的却是寥寥,你可知为何?” 陈砚恭敬:“学生不知。” 王知府道:“因他们年少成名,多自负,必不会对权势心存敬畏。他们却不知,只有才学是无法保全自身的,在权势面前,他们与目不识丁的庄稼汉无异,你可明白了?” 陈砚低头:“学生受教了。” 他并不是不识好歹的人,王知府在点拨他,他是受这份恩情的。 听不听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王知府见他如此轻易应下,就知道陈砚根本没听进去。 看着如此年幼的童生,王知府敛下情绪,意味深长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韬光养晦,待到自己有能力与之对抗,方才是明智之举。” 一个农家子与高门大户对抗上,多半是农家子受了委屈。 王知府自是知道这个道理。 可他不想让一株幼苗还未成材就被摧毁,也就多说几句。 王申也是农家子出身,自是知晓农家子想要出头如何艰难,对陈砚也就多了几分真心的关切。 陈砚朝着王申深深作了一揖,态度越发恭敬:“多谢座师指点,学生此番也不过是为求自保,若今日学生不报官,往后有心人将烟花之地女子拦学生马车之事传去别处,学生的名声就要毁了。” 第56章 抖落 堂下哄然大笑。 刚刚高修远的话堂上堂下都听到了,这时候否认,是否认高家连自己的下人都管不住,还是否认二公子刚刚对陈砚放下的狠话? 这就是今年东阳府的案首,实在可笑。 高修远被如此多人嘲笑,羞愤难当,当即怒吼:“都别笑!” 回应他的是更大的笑声。 若是单独面对高家的权势,大家或许还会惧怕退让,如今大家一同笑,还怕高家胆大到能在府衙把所有人都抓了不成? 以前大家也不会如此与高家为难,今日府试放榜,高修远这个案首本就令得众多士子不服,此时又做出这等蠢事,众人憋闷的怨气就憋不住了。 王知府瞥向高二公子,往常一派从容的二公子脸色铁青。 原本高家可置身事外,就算陈砚有证据能证明高管是故意侮陈砚名声,也攀扯不上高家,经过高修远一番话,就是裤子里沾黄泥,不是屎也是屎了。 王知府一拍惊堂木:“公堂之上禁止喧哗!” 旁听众人这才止住笑声。 王知府看向陈砚:“你可还有其他人证物证?” 陈砚拱手,朝着王知府行一礼,朗声道:“大人,学生不过被此女构陷,方才报案保全名声,实属无奈之举,至于高管事等都是此女招供,学生此前并不知晓,也就拿不出证据。” 高家想要设局害他,又怎么会让他找到其他证据。 要是王知府想要查,自是能找到高管事去找这叫暖烟的女子的人证,不过王知府定不会为了他如此得罪高家。 他一个无权无势的穷书生如何能斗得过在东阳权势滔天的高家? 便是无证据,大家也只会以为他是被高家欺负,趁着放榜日激化士子们对高家的怨言。 不曾想这高修远竟然主动往上凑,瞧瞧现在众人的态度就知道此次的目的已经超额达到了。 陈砚对此很满意,也该让王知府体面结案了。 果然他这番话一出,士子们便是义愤填膺,堂下已经响起不少议论声。 高二公子的脸已经黑成炭了。 这小子一点证据没有,就来府衙把他们高家给遛了一场。 这比他人证物证俱全攀扯出高家都让他难受! 高二公子心中愤懑,却一句话也不能说,不然就是自己往坑里跳。 高修远可以蠢,他这个高家的掌权人不能蠢。 高二公子朗声道:“既没人证物证,此女子的攀咬就做不得数,还望府台大人能严惩恶意攀咬他人的女子。” 王知府会意。 这就是要将锅甩到这名叫暖烟的女子身上。 如此一来,倒是将此事影响降到最低。 王知府看向因用刑而趴在地上的美艳女子,问道:“辱没我东阳府童生的名声,还随意攀咬他人,暖烟你可知罪?” 暖烟浑身一颤,恐惧随之传遍全身。 之前她拦车时,那陈砚并未有功名在身,如今有了功名,就是她以贱籍诬陷童生,一旦定罪,她被打死都有可能。 暖烟急忙求助般看向高管事,高管事却恶狠狠地盯着她,仿佛要她立刻去死。 暖烟浑身的血都凉了,之前高管事抱着她时的浓情蜜意,还承诺有高家护着,必不会让她有事,如今却将所有事都推到她身上。 她虽是贱籍,可她想活着。 暖烟恨透了高管事的无情,当即往地上重重一磕头,哀切道:“大人,奴家与陈童生从未见过,何必要陷害他?是这高管事将高家要对付陈童生的事与奴家说了,还承诺若奴家能为高家办成此事,高家就为奴家赎身,奴家方才做出这等错事,还望大人为奴家做主!” 她连着磕了好几个响头,额头破皮流了不少血。 殷红的血顺着苍白的太阳穴流下,更添了几分凄美,让不少士子怜惜。 一时间,堂下哗然。 陈砚没想到还能有意外收获,看戏的兴致大涨。 高二公子死死咬着牙,恨不能用目光杀死高管事。 高管事大惊失色,几乎是咆哮:“大人,她胡说,小的根本没见过她,都是她为了脱罪胡乱攀咬!” 那暖烟眼眶赤红,语气也全是恨意:“大人明鉴,奴家乃是烟柳阁的花魁,高管事多次去烟柳阁点奴家作陪,烟柳阁的妈妈和姑娘们都能作证。他替二公子办事,二公子赏赐给他的一盏灯还在奴家的房中。” 高二公子险些咬碎一口银牙,高管事更是慌得冷汗岑岑,恨不能跳起来打晕暖烟。 堂下再次哗然。 王知府脑仁突突地疼。 今日这件事是没法善了了。 他乃是一府之尊,总不能当众偏袒高家。 只能派人去烟柳阁。 王知府本想退堂,可公堂下守着的士子们并不走。 群情激愤下,就连王知府也不得不端坐在堂上,以防自己沾上一身污泥。 高二公子脸色黑了青,青了红,变化无常。 暖烟更是因情绪过激而浑身颤抖,更娇弱了几分。 陈砚想,难怪那高管事把持不住。 整个公堂上只有陈砚一个闲人。 这剩下的事,他并未参与,也插不上手,也就只能看看戏。 就是站着也挺累人,要是能有个座就好了。 可惜啊,功名不够。 众人足足等了一个时辰,衙役们才回来,连同一起回来的还有烟柳阁的老鸨和一些年轻姑娘。 那盏精致的油灯就放在暖烟房间的桌子上,衙役们一进去就看见了。 当着知府的面,老鸨和姑娘们哪里敢隐瞒,将高管事迷恋暖烟的事一一都说了。 高管事从起先的惊慌到面如死灰,到了后来竟全身瘫软地坐在地上。 而那盏精致的油灯也被姑娘证实是高管事送给暖烟的。 烟柳阁的姑娘们喜爱攀比,暖烟得了这么好的东西,当然要在众姐妹面前显摆一番。 在高管事第二日一早离开后,烟柳阁就都知道他送了暖烟一盏灯。 陈砚一看到那盏灯,心里就暗骂高家奢靡。 整个灯是用黄铜铸造,雕刻极繁复精美,怕是够他家吃喝一两年的,竟然随手就赏赐给下人了。 这次总要让高家脱层皮了。 陈砚静静欣赏着高二公子的变脸,只觉得与人斗果然其乐无穷。 与陈砚的愉悦不同,王知府此时一个头两个大。 人证物证全有了,他难不成要判高家? 群情激愤下,王知府只得将高二公子招到近前。 第55章 拉下来 跪在公堂上的高管事仿佛那仗人势的狗,当即就叫嚣起来:“他定是不服我高家的七公子得了案首,压他一头,他就随意找个女子来攀咬于我。我从未见过这女子,还请大人明鉴!” 当日他找到这名女子,并未有其他人在场,谁能作证? 二公子亲自到场,难不成知府敢对他屈打成招? 如今想要脱困,只有一条路——死不认账。 他是高家的人,只要没有确凿的证据,谁又能拿他怎么样。 王知府低头,笑着问二公子:“此事牵扯到高家,不知二公子可有什么说的?” 这二公子虽是白身,代表的却是高家的脸面,必要高家拿出个说法来。 二公子道:“此事但凭大人审理,若真是我高家下人所为,我高家必不轻饶。” 高家不轻饶,那就是官府不可随意处置了。 王知府心中有数,便想小事化了。 连着多日劳累,今日放榜,王知府本以为可歇息,不成想陈砚前来报官。 府衙也并非日日都审案,多是受了状词再在特定日子统一审理。 今日却不同,陈砚已是童生,也算是半只脚步入功名路,再加上他名气极大,身后跟着不少前来一观究竟的士子,王知府迫于形势,也就开了堂。 这一开堂就不得了,那女子受刑后竟招出了高家。 当时王知府就想,这个陈砚真能捅娄子。 不到十天,先是大闹考场,放榜日又逼着他对上高家。 王知府后悔了,当初就该将这混小子给黜落了,狠狠灭了他的威风! 如今已经放榜,来不及了,只能受着。 他对上陈砚,道:“你还有什么说的?” 只要陈砚没别的人证物证,这事他就可推说只凭一女子证言,并不可定罪,将高家从此事上摘出去。 谁知陈砚道:“大人,学生有话要说。” 一听这声“学生”,王知府的牙有些酸。 作为府试主考,王知府就是陈砚的座师。 他真想对陈砚说一句:不求你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话,只要往后做了什么错事不将为师供出来就行了。 心中如何想,面上还是要问:“何话?” 陈砚看向二公子,道:“高家二公子高明远乃是一介白身,为何能坐于公堂?” 王知府:“……”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二公子代表的是高家的脸面。 这都是大家默认的,谁会拿此事出来说? 可真被提出来,却也不能直接应答。 总不能当众说高家如何有权势。 高二公子也是一顿,眼底浮现一抹难以掩饰的错愕。 高管事立刻开启护主模式,怒斥道:“我家二公子到哪儿都是座上宾,与你何干?” 陈砚仰起头,朗声道:“大梁律例明确写明只有生员可见官不跪,也只有举人可坐于堂上,高明远一介白身凭什么能坐?” 此次声音比此前更大,瞬间将众人压得鸦雀无声。 就连在外旁听之人,也都悄无声息。 倒是不少士子面露潮红,恨不能为陈砚鼓掌喝彩。 他们寒窗苦读多年,也不过是为了功名,为了见官不跪等特权。 不少人努力一辈子也达不到心中所想,而这位高家二公子高明远,一介白身,却能坐于他们之上,这就是不公! 只是这等不公被默认了,也无人在意。 此时此刻,陈砚提出来了。 这就是文人的傲骨!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高二公子。 公堂之外的高修远大怒:“陈砚你莫要太过分!” “我不过背诵大梁律例,过分在何处?” 科举中就有考断案的,陈砚作为卷王,自是要将大梁律例一字不差地背诵下来。 他毫无背景根基,大梁律例就是他的护身符,也是他的武器。 今日要么高明远牺牲高家的名声来保全自己的脸面,要么就从椅子上起来。 陈砚私心更想高明选择牺牲高家的名声,这么一来,高家就没那么不好对付。 可惜,高明远必不会这般做。 因为他是高家培养的接班人,一切都要以高家为先。 果然,高二公子缓缓从椅子上起身。 “蒙府台大人高看赐座,在下实在无福消受,还望府台大人撤下椅子。” 王知府眼皮一跳,当众还是让人将椅子撤下。 这椅子撤下,就是当众将高二公子的脸甩到地上,又狠狠踩了两脚。 王知府头有些痛。 外面的人群突然响起一声“好”,高家人立刻转头看去,却根本看不出是谁喊的。 又有人激动道:“陈神童乃我辈楷模!” 谁能想到高二公子能被人从椅子上赶起来? 往常高高在上的公子哥,今日竟被陈砚给拉了下来! 任你出身如何高贵,终究只是白身。 比他们中了童生、生员的人终究是差了些。 高二公子右手放在背后,拳头因过于用力而颤抖,面上依旧平静道:“我已站起身,不知陈公子可有何证据证明此事是高家所为?若说不出个所以然,就是对高家的诬陷,我高家虽比不得九卿家族势大,也不是能任人随意欺辱的。” 最后一句已是咬牙切齿的威胁。 高修远也是对陈砚恨得牙痒痒,巴不得他二哥在公堂上将陈砚彻底收拾了。 他们还未对陈砚动手,这陈砚竟然就先告上他们高家了。 如何能忍? 刚刚叫好的士子们却是为陈砚捏把汗。 不少人一直在此处旁听,一切不过是那名叫暖烟的女子招供,若高家反咬一口,说是陈砚和这暖烟合谋构陷高家,陈砚就是有口难言。 王知府也是在心底喟叹。 陈砚这苗子虽好,终究还是没经历风雨,此次怕是要吃大亏了。 若是因此一蹶不振,那就真是一辈子都完了。 可惜啊。 终究还是年少气盛…… 正感叹,就听陈砚道:“我何曾告过高家?” 堂下的高明远怒呵:“你明明就是告了高管事,告他不就是在告我们高家?” 高明远已想通了陈砚话里的症节,脸色猛变,正要将高家从此事中抽离,就听到高修远这番话,当即心里大骂蠢货。 如此岂不是自己将高家往上凑? 果然,陈砚立刻道:“高七公子的意思是一个管事就能代表你们高家?还是说这高管事的一切行事都是你们高家指使?” 堂下一片哗然。 高修远终于发现自己上了陈砚的当,当即大声道:“我没有这么说过!” 第54章 祸水东引 高修远的书童看到自家少爷是案首后,便欢天喜地地冲回高家报喜。 一进高家的大门,书童就一路高呼:“中了!七少爷是案首!” 整个高家宅院瞬间喜气腾腾,小厮丫鬟们互相奔走相告。 等书童跑到高修远面前时,高修远已是得意洋洋:“本少果然才学不凡,那些参加府试的考生也不过如此。” 书童赶紧吹捧:“少爷文采过人,这案首自是手到擒来。” 高修远被捧得高兴了,下巴高高扬起,拿着两个鼻孔对着书童:“陈砚中了吗?” 书童笑得谄媚:“他就算中了,也比不过少爷您,您可是案首。” 一听陈砚中了,高修远的脸瞬间垮下来:“他都能中?多少名?” 书童迟疑着没答话,高修远就恼怒起来:“本少问你话,你听不到?” 书童只得低着头,小心翼翼道:“他是第二名,比您差远了。” 一听到“第二名”,高修远浑身难受得厉害。 县试陈砚的名字就在他名字旁边,到了府试,陈砚的名字还在他的名字旁边。 他贵为高家的七少爷,三岁就由名师启蒙,至今已经读了十多年书,就连高家所藏的各种孤本他也看了不少。 而那陈砚,不过农家子弟,虽启蒙早,然一直到六岁才正式有夫子,至今不过三年,凭什么能考到府试第二? 高修远不服气,匆匆越过书童,冲去书房找他二哥。 此次高二公子送高修远来考府试,便趁机将高家在府城的产业都查看一番,再去各家走动。 高修远冲进书房,急切道:“二哥不是已经打过招呼,为何那陈砚还能在府试中排第二?” 二公子正看账册,闻言头也不抬,只道:“连敲门的规矩都不知道了?” 高修远只得退出去,敲了门,等他二哥让他进去,他才又恢复了此前的气恼。 “我们高家连一个陈砚都拦不住吗?” 话音刚落,高修远就瞧见他二哥看向他的眼神里仿佛淬了毒。 高修远脸色惨白,所有的话尽数咽下。 他哪里知道,恰恰是这句话戳中了他二哥的痛处。 以高家的势力,二公子早在放榜前就知道陈砚是第二名,更知道高修远为案首。 县试时,高修远为案首就已经引起不少士子的不满,府试就该避其锋芒,只要中了也就是了。 他与府城衙门里的人打招呼也是让高修远中就行,如今成了府案首,必定有更多人不服,若此事闹大,对他爹回朝廷是大大的不利。 而他爹三年丁忧快到了,正是紧要关头,根本不能出现岔子。 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不该中的陈砚竟排第二。 他交代的两件事,竟没一件办好的。 这背后的含义,是不是高家对东阳府的影响已经大大减小。 与陈砚中府试这等小事比起来,失去对东阳府的掌控才是真正让高家不安。 今日二公子连垂钓都不去,专心在家中清理账册,也梳理一番高家的关系网,高修远就这般闯了进来,能得好脸色才是怪事。 “你是府案首,照样压过他。” 二公子压着怒火说了句。 高修远见他二哥又恢复了平静,以为刚刚只是他的错觉,便气道:“王申根本不把我们高家放在眼里!” 二公子缓和的脸色再次阴沉下来:“你觉得该如何?” “把王申赶出东阳府,再将陈砚的功名革除!” 高修远几乎是毫不犹豫。 二公子脸色更阴沉了几分。 莫说一府之尊,就连一县之尊如今也不能完全被掌控在高家手里。 三年时间足以让高家被排出中枢,再加上当年他爹已有了失势的苗头,更是让得魑魅魍魉都敢对他们高家呲牙。 就连一个小小的士子,一个还在考童生试的士子都敢跟他高家斗。 如陈砚所言,若不将啃噬树根的蝼蚁灭一波,就会引来更多虫蚁,盯着大树啃噬,只会灭亡更快。 二公子冷笑:“王申以为将你点为案首,我们高家就能由着他就陈砚点为第二,这实在是痴心妄想。” 高家在朝堂上的影响力,自是无法随意将四品知府给升官抬走,那就只有毁了。 “二哥要怎么做?” 高修远兴奋问道。 二公子靠到椅背上,眼底全是阴霾。 “陈砚县试还是五十名,这才不足两个月,为何就能中府试第二?那些学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士子如何能没有想法?” 如今所有人都盯着高修远的案首,他便要祸水东引。 当有人闹得狠了,众人都去议论陈砚,又有几人会在意案首? 高修远大喜:“还是二哥厉害,就要将陈砚拉下来!” 最好是连同王申这个知府一同收拾了。 二公子冷冷扫向高修远:“此事你莫要插手,若叫我知道你传出去, 必要给你好看。” 高修远兴奋点头至极,一名小厮慌张着跑了进来:“二公子不好了,陈砚把我们高家给告了!” 二公子愣了下:“什么?” 小厮是一路跑过来,这会儿正大喘气,旁边的高修远一脚将其踢翻在地:“问你话,聋了?” 小厮一个“骨碌”翻身起来,不敢再耽搁,赶忙道:“陈砚将一名叫暖烟的女子送去府衙报官,那暖烟听说要坐牢,就供出是有高家的下人指使,这会儿府衙来人了,要领高管事去问话。” 高管事乃是高管家的长子。一直在二公子手底下办事,一旦牵扯进去,不知道还会抖出多少事来。 二公子再坐不住,立刻高呼:“备车,去府衙!” 高家马车一路狂奔到府衙,二公子一下车就见府衙大门早围满了人,其中不少身穿士子衫。 高家小厮们赶忙将人挤开,让二公子能进大堂。 待进去一看,陈砚正背脊挺直地站在大堂,在他左边的是十指早已红肿不堪的女子,在他右边的则是高管事。 将目光移回中间的陈砚身上时,就见陈砚朝他点点头。 二公子暗暗磨牙,自是不会搭理陈砚。 陈砚心想,这高家的家教也不怎么样,竟连最基本的礼貌都不懂。 瞧瞧他这个小小的童生,即便跟高家对簿公堂,也热情打招呼。 这话要是让二公子听到,怕是要气得当场晕过去。 二公子既然来了,王知府必定要在公堂上给其安排个座椅。 刚坐下,二公子就道:“今日刚放榜,陈小公子就报官,怕不是仗着刚得的童生功名在此随意攀咬?” 第53章 府试放榜 有了县试的教训,府试放榜日,陈砚和周既白天不亮就带上馒头和水到府衙门口等着。 待到了才发觉队伍已经排出去极远,竟还有人连夜过来打地铺。 陈砚见挤不进去,干脆带着周既白回了客栈。 只要榜贴出来,他早晚也能知道自己究竟上没上榜。 静下心,就在客栈里画画。 这次府试花销太大,要赶紧赚钱回一波血。 待到客栈的大堂吵闹起来,陈砚就知道有看榜的人回来了。 他本没在意,不曾想平兴县的士子们把他的房门围了。 “那高修远竟又是案首,这高家简直权势滔天!” 门口的平兴县士子义愤填膺。 陈砚就道:“许是他文章写得好。” 他越平静,那些士子就越愤怒。 “那文章华而不实,如何能与陈兄的文章相提并论。” “你们二人的文章贴在一处,我们都为陈兄不值!” 众士子各个面带怒色。 府试放榜后,按惯例会将中者文章一并贴出。 案首高修远的文章位于第一排正中间,第二名也只能排在第二排。 那些中了的士子们自认自己的文章极好,却被高修远那样粗浅的文章压着,心里自是不服气。 落榜的士子们想发觉案首的文章还不如他们的,便更气愤。 高修远凭什么当案首? 再看第二名的陈砚,文章练达,字字入理,这才是好文章。 文人虽带着满腔意气,却也讲究“藏”,总不能跳出来说案首的文章比不得自己的。 那就要选出一个表率,一个能证实高修远这个案首当之有愧的表率。 陈砚就是最好的人选。 论文章,陈砚甩了高修远几条街。 论年龄,陈砚比高修远更小,是公认的神童。 论气节,高修远更是无法与陈砚相提并论。 陈砚可是敢以毫无功名的“白身”与高家对上,实在是不畏强权的君子。 于是这平兴县的士子们一拍即合,围到了陈砚门口。 陈砚可不傻。 案首是主考官王知府点的,他带头质疑,岂不是在得罪了高家之后,还要得罪东阳府的长官? 那他还怎么在平兴县混得下去。 陈砚笑道:“在下才疏学浅,能中府试已是侥幸,哪里敢奢求案首,各位仁兄皆是才能出众之辈,可惜时运不济。” 后面的话他并未说出口,众人却自动补全:遇上高修远,这案首之位必轮不到他们。 文人本就自傲,若陈砚直接认下自己文章比众人强,众人必定对陈砚也不服。 如今陈砚把他们也一捧,让得他们对陈砚的好感更甚。 一行人越发替陈砚不值。 瞧瞧陈砚,不足十岁就已经能写得一手好文章,却还如此谦逊,再看高修远,德不配位,两相对比,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众人原本只是想将陈砚推出来与高修远唱对台戏,如今反倒更欣赏陈砚。 一番寒暄,陈砚终于将一众人打发走。 当然也不忘煽风点火,让众士子对高家的怒火更甚。 关上门后,陈砚就去了周既白的屋子。 此时周既白正练字,杨夫子卷着一本泛黄的书册在看。 陈砚笑道:“夫子,学生与周既白已是童生了。” 杨夫子面露欣喜,单手轻抚胡须,道:“不错。” 周既白“蹭”一下站起身,高兴地追问了一句,待得到确认,他再掩不住小孩心性跳了起来。 刚刚士子们怂恿陈砚时,也将周既白的名次说了。 此次周既白排第37名,已是极不错的成绩。 莫说周既白,就连陈砚也是欣喜不已。 童生虽是功名的最底层,却已经不是白身了,有资格考院试。 哪怕院试不过,往后也可直接考,不用再考县试、府试。 何况陈砚和周既白有个最大的优势,那就是年轻,未来的路有无限可能。 一番高兴后,杨夫子叮嘱两人:“往后还有院试,待到中了生员,方才真正算有功名在身,切莫松懈。” 两人恭敬应下。 杨夫子并不想在两人高兴之时扫兴,只交代这一句后就继续看书。 周既白起初根本无心练字,就问陈砚:“案首为何人?” “高修远。” 陈砚的话一出口,周既白和杨夫子齐齐看向陈砚。 周既白当即恼怒:“高家实在贪心,竟连府案首也不放过!” 就连杨夫子脸色也不太好看,只是道:“以高修远的文章,必是得不了府试案首,高家行事如此霸道,必会引得士子们的怨怼。” 陈砚给杨夫子倒了杯茶,笑道:“夫子料事如神,平兴县的士子们怨气冲天。” 旋即将那些士子来找他的事说了。 杨夫子颇为赞赏对陈砚道:“你到底年幼,一县士子表率你还不够格,推辞掉是再好不过。” “这高家在风口浪尖上,学生想再加把火。” 闻言,杨夫子瞥向他,道:“小心引火烧身。” 高家如今被架在火上烤,怕是正愁火气没处消,这时候出头,太危险。 “学生就算后退,高家也不会对学生手下留情。” 陈砚声音稚嫩,却极坚定。 想要指望敌人放过自己,那就是白日做梦。 不如趁着大好时机,尽力削弱敌人的势力,才是真正的保全自己。 杨夫子沉默了。 那名叫暖烟的女子府试当日污蔑陈砚,还有那支刻字的毫笔,再加上只一半瓦的号舍,还有衙役手里的刀…… 但凡陈砚行差就错一步,就是身败名裂的下场。 杨夫子虽会教书育人,于这等争斗之事还是有所欠缺。 只是想到自己的学生要跟高家那等庞然大物对上,杨夫子的头就痒得厉害。 眼前有道影子飘飘扬扬下来,杨夫子定睛一看,桌上又多了几根落发。 杨夫子心痛不已,摆摆手:“你想好了就去做吧,已经将人得罪了,也不怕多得罪一遭。” 周既白目光灼灼:“陈砚,你准备怎么办?” 陈砚笑得意味深长:“我被人污蔑,险些毁了名声,当然要报官。” 府试都考完了,也放榜了,他腾出手来了。 再拖下去,那女子要多吃不少口粮。 都是要花钱的! 杨夫子嘴唇微动,终究还是没开口。 他虽想教导两人君子所行,可如今被高家步步紧逼,若真遵君子之仪,实在难以招架。 好在弟子们还小,不知那暖烟的凄美,否则怕是要被拘住了。 第52章 见知府 陈砚心头一凛。 这位府台大人实在敏锐,难怪能干实事。 陈砚虽钻研了王知府许久,实际并未见过王知府。 大梁朝四品以上官员着绯色官服,眼前坐镇贡院,又是绯色官服,只有身为主考官的府台大人。 正所谓文章如人,陈砚看过王知府的文章,推断王知府可称得上一名清官,更是位明察秋毫的好官。 在他面前遮掩只会让他起疑心。 陈砚当即下定决心,道:“学生如此行事实属无奈。” “你且说说,有何无奈。” 陈砚便大致将自己在府试中遇到的事桩桩件件说了,末了方才道:“好在这几日未下雨,春雨一旦下下来,便是阴雨绵绵不停歇,学生头顶只一半的瓦,必保不住考卷。” 王知府虽还是一贯的平静如水,眼底却藏了怒气。 每每府试前,贡院就要进行一番修缮,以确保府试能安然举行。 可陈砚说他的头顶只有一半瓦。 此事就复杂了。 若是修缮之人并未修缮,而是光拿了银子,那就是贪墨;若是修缮之后被人为掀了瓦,那就是妨碍科考。 无论哪一个都是大案。 王知府沉静片刻,方才道:“你如此大闹考场,就不怕本官治你的罪?” 陈砚当即朗声道:“府台大人自上任以来,所做皆是为改善民生,可见您是清官,是好官,必是明察秋毫,为民做主。”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他先把高帽子给这位府台大人戴上再说。 更何况今天的事若不闹大,他便冲不破高家为他织的网。 在考场上发作实在是一步险棋,可他也只有这个机会见到王知府。 陈砚又道:“学生文章已经作完,恳请府台大人允学生提早交卷。” 王知府被气笑了。 丢这么一个烫手山芋给他,此子竟还妄想提早交卷跑路。 “程文纸已被毁,你如何交卷?” 陈砚朗声道:“学生已在草纸上写好,肯定府台大人格外给学生程文纸誊写。” 王知府:“……” 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厚颜无耻? 王知府露出阴恻恻的笑容:“你既如此有信心,便默写出来。” 想照着草纸誊抄? 那太便宜此子了。 他本想看陈砚错愕或愤愤不平,谁知陈砚大喜叩首:“多谢府台大人开恩,大人实乃青天大老爷!” 王知府更恼火了。 当即命人抬了桌子过来,却不给椅子。 陈砚看着桌子上铺好的一张程文纸,就知道王知府只给他一次机会。 若是写了错字,或写错一句,此次府试他必被黜落。 看来府台大人对自己丢给他的烫手山芋很不满。 不过能给他一次机会,已经很难得了。 陈砚在心底默念一遍自己的文章后,提笔,蘸墨,笔走龙飞。 王知府看着那端正的馆阁体从稚嫩的手下流泻而出,眼底是忍不住的赞赏。 这字必是下了苦功的。 有天资,又能吃得下读书练字的苦,实在难得。 王知府生出爱才之心,将此前的不满驱散了大半。 此子如此有城府,又能利用局势,将自己这个府台都为他所用,若往后不走偏,假以时日必能有一番作为。 待到陈砚收笔,王知府并未有任何表示,只是让人将他送走。 陈砚退出去,就见门口等着的衙役和那位构陷他的大人早不复此前的嚣张,此时颇为焦虑。 陈砚朝几人缓缓一笑,转身跟着另一衙役离开。 到龙门时,已经有不少人在等着。 人群里小声议论:“他就是那位陈神童。” “他不是扰乱考场吗,怎么还被放出来了?” “难道他真是被衙役陷害?” 议论声虽小,还是钻进了陈砚的耳朵里。 陈砚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没听到。 龙门大开,陈砚踏步而出。 再往后第三场,再没衙役守在他的号舍门口,倒是有巡逻的衙役会好奇看过来,却也是一看就走,并不恶意。 陈砚就知道,府试这一关他过了。 至于此事背后的官吏如何处置,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不过,他不介意等放榜之后再添一把火。 府试考完后,陈砚师徒三人并未离开,而是在客栈里等放榜。 贡院里的官员们却是争论不休。 夏同知认为陈砚三场文章都极好,该为案首,赵通判极力反对:“此子品行有失,必不可为案首。何况他出了号舍,所写文章究竟是他自己作的,还是旁人作的,谁说得准。” 夏同知道:“当日我亲自收他的草纸,与他在府台大人面前所作文章一字不差,如此还不足以证明这些雄文皆产自他之手吗?” 赵通判并不想将陈砚大闹考场之事反复提起,以免牵扯更多。 只是陈砚想要得案首,他是万万不肯的。 赵通判便指着陈砚的试帖诗道:“此子文章虽做得不错,然试帖诗写得全无灵气,与他人相比差远了,这府试也是考试帖诗的。” 大梁府试,最看重的是四书文章,其次是五经经义,再往后才是试帖诗。 按理说,陈砚的文章已经足够得案首,可赵通判紧抓试帖诗不放,夏同知也没话好说。 两人争论到这等地步,就轮到主考王知府做裁决。 王知府思忖片刻,方才道:“此子便得第二。” 夏同知暗暗可惜,他拿到陈砚的草纸,率先看了文章,实在是好文章。 若不是他亲眼所见,不敢想此文竟是一个年仅九岁的幼童所作。 他当年也是科考出身,到二十五中秀才时所做文章比九岁的陈砚也逊色不少。 正因如此,他才跟赵通判争论至此。 他还是不甘,又站起身对王知府行了拱手礼,道:“府台大人,若此子排名第二,又有谁能排案首?” 单论文章,陈砚的文章就是最好的。 王知府笑道:“此子年纪尚小,又能做出大闹考场之事,性子也该磨一磨方能成才。反倒是那高修远年纪轻轻,就写得一手好文章,这案首当之无愧。” 屋内众人神情各异,却都静默不语。 赵通判没料到王知府竟会将高修远点为案首,还有些惊诧。 不过高七公子能得案首,他也能向高二公子交差了。 第51章 扰乱考场 见两名衙役变了脸色,陈砚心里倒是舒坦了。 那两人的眼光恨不得把他的程文纸盯个洞出来,他要是察觉不到那就是个傻子。 不过他也明白,今日有场硬仗要打了。 此次陈砚是将文章全部在草纸上写完,又对着草纸来回修改,等到确认无错处,才当着衙役的面取下一张程文纸。 此时已过去一个半时辰,太阳越发烈了。 衙役们早就晒得浑身发汗,又一直盯着坐着就不动的陈砚,实在枯燥痛苦,此时见他一动,精神振奋,双眼死死盯着他的动作,压着刀的手指因太过用力而泛白。 只要程文纸放到桌面,他们的机会也就来了。 不自觉的,两名衙役的呼吸粗重了几分。 陈砚将墨推到角落,挽起袖口,提笔蘸墨,仔细将答卷誊抄起来,任由对面两名衙役盯着他。 只要他自己小心,那两名衙役纵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来到他的号舍里毁坏程文纸。 正想着,外面传来刀出鞘的声音,阳光刺眼,让陈砚下意识闭眼,手在半空顿住,墨顺着滴落到纸张上。 等陈砚再睁开眼,程文纸上多了一个墨团。 陈砚便是一声惊呼,越过桌面的木板,半个身子都趴在木板上,双手却死死抓着那个拔刀的衙役,大声道:“你赔我程文纸!” 那衙役的刀还未入鞘,猛地被他按住,脸色大变,就要甩开陈砚的手,就听陈砚大喊:“衙役毁我程文纸!” 一声惊呼传遍小半个贡院,考生们正忙着答题,猛然听到这声呼喊,被吓了一跳。 待听明白是考生的呼喊,不少考生躁动起来。 尤其是与陈砚同一排的考生,纷纷探头看过来,待瞧见那衙役拔出的刀,众考生更是心下大骇。 莫不是衙役还敢在考场杀人? 自踏入考场,这些书生就一直被衙役们压制,甚至随意羞辱。 士子们虽忍着,然心里难免哀怨,如今瞧见衙役拔刀,更是惊骇万分。 另外一衙役见状,一把将陈砚摔开,拔刀衙役赶紧将刀收入刀鞘。 陈砚却是哀切痛哭:“我的程文纸,我的文章,就这般毁了!” 在场考生无不感受到他的绝望。 府试虽重视第一场,然第二场若交了白卷,那也是个不取。 这边动静闹大后,自是引得不少巡视的衙役过来,就连赵通判也过来了。 如此多人围在一个小小号舍,气势十足。 赵通判怒喝:“竟敢扰乱科考,当以舞弊罪论处!来人,将他抓起来!” 这是想强行将事情平息下去,若他今日真被陆通判抓走,是生是死全由他们说了算。 陈砚朗声道:“我等奉皇命赴考,却被衙役陷害污我程文纸,大人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抓我,是要包庇扰乱考场之人吗?我大梁科考,何时成了藏污纳垢之地?” 赵通判脸色已是铁青,怒道:“竟敢在考场大喊大叫,本官就要拿你!” 这陈砚竟一开口就将“扰乱考场”的帽子落到他的头上,若他应下了,往后必要被追责。 科举乃是大梁的国策,莫说他一个小小的通判,就算当朝首辅也担不起扰乱科考的的罪名。 衙役们抓住陈砚就要往外拽,陈砚根本无力反抗,当即更大喊:“高家手眼通天,竟都能左右府试!” 赵通判后背的衣衫被汗浸透,他手有些抖,神情惶恐。 不过就是毁坏一张程文纸,竟连高家都被牵扯进来,再让他多说两句,他和高家都没好下场。 赵通判几乎是暴跳起来,就去堵住陈砚的嘴,衙役们顺势将陈砚拽出来。 陈砚被压着,又堵住了嘴,实在哑口无言。 附近号舍的考生见此场景都是大惊失色,再无法安心答题,纷纷站起身。 赵通判就知此处不能再待,赶忙让手下将陈砚带走。 他并未走远,一个身穿青色官服的男子领着一群人匆匆赶来:“为何如此喧哗?” 赵通判抢先一步道:“此子得了失心疯,在考场胡言乱语,本官正要将其带走。” 陈砚等的就是其他人前来,如今机会来了,他当然不会放过,头往后一躲,在赵通判手跟着捂过来时,他将头一偏,咬住赵通判的手指,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赵通判吃痛,赶忙抽出手,再一看,食指已经被咬得血珠直冒。 他恼怒,恨不能一拳砸死这黄口小儿,可当着如此多考生的面,是怎么也不能出手的。 陈砚根本不理赵通判要杀人般的眼神,急忙道:“大人明鉴,小子正答题,衙役竟拔刀要杀了我。” 那身穿青色官服,绣着白鹇补子的方脸男子脸色一变,当即就叫人将陈砚和众人都带走。 陈砚却道:“大人,我文章已在草纸上写完,还请大人允我一同带走。” 方脸男子亲自走到陈砚的号舍,将文章捡了起来。 待到一行人离开,号舍里众多考生还久久不能平静。 府试一向庄严肃穆。今日却闹出这么一出,仿若闹市一般,实在有辱斯文。 陈砚要是知道他们心中所想,必要骂一句假正经。 那些衙役明显就是冲着让他落榜来的,而且一计不成必定再生一计,程文纸定然保不住。 他想过许多衙役们破坏他程文纸的法子,万万没想到他们竟然是直接拔刀。 敢在科考场上拔刀,便是大大的有问题。 他定然是奈何不了这些人,那就将事情闹大,到时自会有人来解决。 也只有闹大,他才能有一线希望。 他就不信高家能将整个东阳府都牢牢攥在手里。 既然高家对他紧追不舍,那他就做高家对手的一把刀,一把刺向高家的刀。 陈砚被带进一个屋子里,里面的男子一身绯色官袍,正端坐在太师椅上,清瘦的脸上眉毛极长,挡住了一半的眼皮,给严肃的脸上添了一些喜气。 陈砚跪地,行叩拜礼:“学生见过府台大人。” 坐在上首的男子眉毛挑起,方才露出内敛的双眼:“是你扰乱考场?” 陈砚悲愤道:“大人,学生若不如此,怕是还未见到大人就已然毙命。” 王知府神情并未有丝毫起伏,声音也辩不出喜怒:“你闹如此大动静,是为了见本官?” 第50章 府试4 屋子里其他人纷纷惊诧地看向王知府。 众人皆知王知府乃是内敛之人,极少有如此欣喜之时,当即就有人笑着问道:“是何文章能让大人如此欣喜?” 王知府将文章递过去,笑道:“你们且都看看。” 府试虽是王知府一人主考,可诸如师爷之类都会在一旁协助,如赵通判等也会来帮忙阅卷。 以往的知府多是先让手下官员选出上百份好些的文章,自己再斟酌着从中选出五十份。 待到王知府主持府试,虽还让其他人一同阅卷,却要自己将每一份都看一遍,以防因给手下那些官员递字条的太多,将真正有才之士埋没了。 一位师爷看完此文后,笑道:“此答卷条理分明,环环相扣,实在不可多得。 另外一人也道:“此子文风纯朴,隐隐有了大家风范。” 赵通判对这些同僚颇为不耻。 府试虽比县试要难些,也只是小三科,连童生都不是,怎么写出能人人称赞的惊才绝艳的文章? 等文章落入他的手里,赵通判便明白了。 此文的文风与王知府简直如出一辙,就连不少观点也是王知府所秉承的,这些人夸此文,不过是在拍王申的马屁。 不过此文也着实写得不错,辞藻虽不华丽,却于质朴中多了一丝清新之感,非人生阅历丰富者不能写。 “赵通判以为此文如何?” 王知府的声音从主座传来。 今晚已因要留下高修远与王申起了冲突,如今他是万万不好在得罪上峰。 再者,二公子只让高修远中府试,再让陈砚落榜,至于案首是谁,并不在意。 想通此中关节,赵通判恭敬道:“下官以为此文章实在难得,该当案首。” 虽只考了第一场,然府试最重要的就是第一场。 一旦第一场的文章做好了,就算提前点为案首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赵通判不过是迎合王知府的心意卖个好。 哪知王知府并未顺势接下,反道:“还有两场未考,如今便点案首,还是太早了。” 其他人也纷纷道:“可见赵通判对此文的喜爱,竟已迫不及待要点为案首了。” “赵通判也是性情中人呐。” 赵通判脸上笑着,心里却已经在骂娘。 他不过是迎合王申,如今倒成了他心急,这王申简直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心里再不满,也只能与大家一同笑着揭过。 王知府道:“看看究竟是何人能如此得赵通判赏识。” 等卷面名字漏出来,看到“陈砚”二字时,赵通判眼前一黑,险些一头栽倒。 王知府又是“咦”一声,“又是只有九岁?” 再对比周既白的文章,王知府感慨:“九岁便可将文章写得如此老辣,实乃神童!” 旁边一位师爷笑道:“大人,此子正是平兴县有名的陈神童,如今在东阳也是赫赫有名。” 王知府有了兴致,再一追问,就知周既白对高家说的那番话,还有和宁余县那些士子的冲突。 只是听到这儿,王知府内心升腾起的火被一盆凉水给扑灭了。 自己任上出了神童,那可是大大的给他长脸面。 若是一路中秀才中举,也是他的一份大功绩。 按理来说,他是要点为案首的。 如今他跟高家对上了,若真点了他,岂不是与高家作对? 难得出一个神童,要是不点他,实在糟蹋了一个神童。 王知府心中挣扎片刻,目光就落在了赵通判身上。 他脸上就带了笑意:“赵通判果然好眼光,竟发掘了一名神童。” 赵通判的胸口仿佛一直被人吹气,胀得生疼。 知府这是要让他当替罪羊。 他怎能坐以待毙? 赵通判当即道:“此子文章虽写得好,然年纪实在小,若点为案首,怕是往后要恃才傲物,实在不利于他,不如将他黜落,磨一磨他的性子,往后方才能成朝廷栋梁。” 他是绝不会为了一点脸面得罪高家。 王知府感慨:“还是赵通判有爱才之心,竟已经想到要将其培养成栋梁了。只是赵通判未想过,他乃是农家子,家中供其读书实属不易,若将他黜落,若是他家中以为他没什么资质,不供他读书了,岂不是我等有怠朝廷,有怠君父?” 赵通判脸色大变,哪里敢接此话。 其他人纷纷附和:“如此神童万万不可埋没。” “要磨性子也该让其成了童生,给了家人念想后方可。” 赵通判已是气极,却也知道形势已不由他。 他只得迂回,道:“众位所言甚是,只是此时才第一场,若是直接点他实在为时过早。” 此话是王知府所说,其他人自是不好反驳,此事也就定了下来。 赵通判松了口气的同时,已下定决心,第二场必要拦住陈砚。 第二场一入贡院,陈砚就发觉不少衙役盯着他。 等他坐进号舍,就见两名衙役压刀一左一右守在他号舍门口,盯着他的目光如刀。仿佛他不是士子,而是什么犯人。 四周更是有不少衙役来回走动,脚步声极重,将一排考生搅得心绪不宁。 更有心态不好的,脑子一片空白,完全无法答题。 陈砚不紧不慢地往砚台倒了清水,拿出墨锭,当着众衙役的面不紧不慢地磨起来。 好歹他头顶还有一半瓦能遮日,这些衙役顶着太阳站在外面,属实可怜。 这般想着,答题时越发从容。 外面守着的两名衙役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诧异。 旁边的考生已经愁眉不展,频频望向他们,这陈砚竟然还能自若答题! 他们便瞄准了陈砚的程文纸。 府试文章等均许誊写在程文纸上,方才能交上去。 每场程文纸都只有三张,对应三道考题,若是损坏了,或写了错字之类,府试必被黜落。 因此,考生们会先在府试发的草纸上写文章删改,再誊写到程文纸上。 若能将程文纸染湿…… 衙役的目光落在砚台上,那里有陈砚刚磨好的墨…… 正思索间,就见陈砚将程文纸卷起来,挂在号舍门口。 两名衙役:“……” 考生通常都是将考卷誊抄结束,怕染坏方才会挂在号舍门口,而陈砚竟将空白的挂上去,他们还如何“不小心”让其泼墨染脏? 总不能拿着佩刀去砍吧? 敢扰乱科考,那就是他们不想要自己的人头了。 第49章 府试3 周既白双眼一亮,感慨道:“你怎么就能想到这么好的办法?” 陈砚沉思着道:“大概是聪明吧。” 反正他已经被冠上神童的名头了,这理由不用白不用。 杨夫子道:“这样不可,还是让这女子住为师的房间,为师睡在大堂。” 女子泪眼婆娑地看向杨夫子,眼里全是感激。 “哪有夫子睡大堂,我等学生睡房间的道理,万万不可!” 陈砚义正言辞地拒绝。 周既白也点头附和:“夫子与我同住吧?” 杨夫子却冷了脸:“正是府试之时,你要休息好才行,为师不能打搅你。” 陈砚:“此女子构陷我在先,为何还要将房间让给她?理应她睡大堂,怎能委屈夫子。” 女子的心瞬间又跌落谷底,后背沁出一层薄汗,只得期盼地盯着杨夫子。 杨夫子坚持:“女子独自在堂屋何等危险,纵使她有过错,也该官府定罪,此事就这般说定了。” 女子又惊又喜,等到住进杨夫子房间,几乎就要对杨夫子感恩戴德。 哪怕是他们给房间落了锁,他们并未给她准备晚饭,她都觉得逃过一劫。 师生三人在屋子里吃完晚饭,杨夫子将一支毫笔递给陈砚,借着烛火能看到笔杆上刻着“暖烟”两个小字。 陈砚神情冷了下来。 今天要是他下车,女子攀咬住他,再搜出他考篮里这支笔,他再难自证清白。 “幸亏夫子想得周到,帮学生渡过难关。” 陈砚郑重道谢。 杨夫子摸着锃亮的脑门,忧心道:“你们并未出门,也未与他人往来,笔怎么就有了女子的名?” 陈砚眸光微凉:“郑旭三人来找过我。” 他与三人并没有交集,他们突然来找他就显得极突兀。 再联想到今日的事,一切就能串联起来。 今日在考场上,他就察觉那衙役不对劲,为了防止中间有人动手脚,他一直等到收卷官亲自收走答卷方才离开号舍。 高家倒是看得起他,从那女子一早拦车,到号舍缺瓦,再到盯着他的衙役,好似下定决心不让他过府试。 以科举的严格程度,最容易动手脚的就是县试和府试,再往上的院试、乡试甚至会试等,以高家如今的势力,已经无法左右。 一旦他冲破府势,到了院试之后,就全凭实力了。 也正因此,高家必定手段频出,不知后面还会有什么幺蛾子在等着他。 这个府试实在艰难。 陈砚心中生出一股滑稽之感。 他跟高家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是当时拒绝入高氏族学罢了,高家竟动用如此多资源来阻拦他,实在离谱。 在陈砚看来,这纯属资源浪费。 如果真要杀鸡儆猴,也该是对高家的敌人来一波反扑。 如果是想以后东山再起,就该收拢势力,蛰伏起来养精蓄锐。 高家现在对他的所作所为哪头都不占。 更甚至,就算高家把他打压下去,也得不到任何实质性好处。 说到底,他不过一个农家子,无权无势,无利可图。 这些陈砚并不多想,他还要养足精神,应付明天的府试。 睡了一下午,陈砚本以为自己晚上会睡不着,结果倒头就睡不得不省人事了。 跟他同屋的周既白倒是失眠了一个多时辰。 而此时,贡院中的阅卷房里却是灯火通明。 王知府手边放着一杯早没了热气的茶,桌案上堆放着如山般的答卷。 府试考与不考皆由主考官王知府定夺,王知府不等科考完就已经开始阅第一场的答卷。 若第一场的文章写得不好,后面几场的文章也不需要看了。 连着看了四五十篇文章,竟没一篇能入他的眼,王知府眉头越蹙越紧。 他便停下了普通号舍的答卷阅览,转而去看各县案首的文章。 县试前十名会被安排到公堂考试,称为“提坐堂号”,为了方便知府大人取中各县案首,提坐堂号的文章并不糊名。 王知府看完,眉头皱得更紧。 这些县案首的文章,虽文风极力迎合他的喜好,却言之无物,实在乏善可陈。 等看到平兴县案首高修远的文章,王知府终于脸色变了。 此文章全是毫无意义的华丽辞藻的堆砌。 王知府便要将文章放到黜落的一堆里,一旁的赵通判急切出声阻拦:“大人,此子乃是平兴县的案首,若黜落,平兴县的陶县令便要在众多同僚面前抬不起头了。” 王知府的手一顿,最终还是将其放在了取中的那堆答卷里。 此前高家已经给他递过条子,他虽不喜,有时也需兼顾。 高家那位侍郎大人回乡丁忧后,高家再不复以往的权势,可其在东阳府的影响还是极大的。 没必要为了一个府试名额得罪这等地头蛇,何况还要靠着高家筹集银钱修固堤坝。 到此时,王知府终于端起早已冷透了的茶一饮而尽。 冰凉的茶水沿着喉咙一直凉进胃里。 王知府问道:“赵通判跟高家走得很近?” 赵通判面上不动声色:“平兴县的陶县令不会无缘无故点一人做案首,此人又姓高,下官只是有所猜测。” 句句都是托词,也句句都是警告。 任你是知府,在这东阳府,也该敬重高家,否则办事只能处处受掣肘,想要政绩,那便是千难万难。 王知府撩起眼皮看向赵通判,此人已在他手下当值了五年,到底还是如此滑头。 将空杯子放下,王知府方才悠悠然道:“赵通判究竟是吃的谁的粮,当的谁的差?” “吃的自是皇粮,当的也是皇差。” “吃的既是皇粮,就该为君分忧,如今首要之事就是为朝廷选能才,赵通判可知?” 赵通判有些恼了,你王申再清高,不也要取中高修远么,挖苦他作甚。 不过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也只能低头忍下:“下官受教了。” 屋子再次陷入沉静,只翻阅考卷的声响。 连着又看了十几份考卷,王知府猛地坐直了身子。 此文不错,虽瞧着有些稚嫩,却可看出满腔热忱,难得的赤子之心。 王知府又看了一遍,心中颇为满意,让人拆开糊名一看,名为周既白,年龄也不过九岁。 王知府颇为惊奇,小小年纪,竟能将文章写得如此之好,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此文章必须选中。 有珠玉在前,再看此后的文章,就都觉泛泛而谈,实在让人困倦。 外面响起更夫的梆子声,王知府揉揉酸胀的双眼,已是越发没了兴致。 此次府试能入他眼的文章实在屈指可数。 随手再拿起一份答卷,大致扫了一眼,却轻“咦”了声。 王知府坐直身子,喝了口热茶醒神后,再细细看完整篇,一拍桌案,振奋道:“果真是篇好文章!” 第48章 府试2 陈砚提笔,在纸上写下破题:审所与之生死之际,不独贤者然也。 破题后,文章仿佛行云流水,毫无阻塞。 “夫行人乞人,岂能舍生取义者乎?而不受呼蹴之与……” 一气呵成,收笔,再细细看一遍有无犯忌讳,有无错字,是否需修改增减,再誊抄到程文纸上。 如此一番操作,也只过去半个时辰,此时太阳已经高悬,照进来的光格外刺眼。 要赶在午时前将剩下的五经题和试帖诗写完,不然眼睛受不了。 …… 考棚外巡视的衙役来回走动,目光始终落在考生们身上。 一路走来,就见考生们抓耳挠腮,仿佛那困顿的猴子。 这一幕让衙役们看得津津有味。 衙役们在普通老百姓眼里是官府的人,万万不可得罪。 可在书生们眼里,衙役只是吏,是不能读书科考的卑贱之人。 今日能看这些士子受难,衙役的嘴角越扬越高,越扬越高…… 然后,在看到某个考棚时,笑容僵住。 辰字五号房的考生竟在睡觉? 他怎么能舒舒服服地睡觉? 衙役不动了,双眼死死盯着睡觉的人。 府试考棚狭窄,只两块木板,一块当桌子,一块当椅子,休息时可将两块木板取下来当成一张床。士子蜷缩躺在里面,脚还会露在外面,狼狈又难受。 而辰字五号房的考生年纪小,身形也小,躺在里面竟然还留有余地,能自在地翻身。 还因屋顶没瓦,能晒到春天的太阳。 其他人都是痛苦不堪,唯独这考生如此舒服。 衙役站在辰字五号房旁边,就这般盯着里面睡觉的人。 还不到午时就没写了,必定是文章作不出来,自暴自弃。 他就不信这考生能睡得踏实! 辰字五号房的考生一动不动,倒是把旁边两个考棚的考生搅得心绪不宁,脑子像一团浆糊,文章更想不出。 他们便哀怨地看向那衙役,衙役被盯得久了,只得不甘心地离开。 待到衙役再过来时,终于看到辰字五号房的考生坐了起来。 衙役心下一喜。 他果然没猜错,这考生必定是……竟吃起饼子。 那饼子早被搜检的衙役给掰碎成小块,正好一口一块,吃得那叫一个香。 衙役们有专门的吃饭时辰,如今还未到,即便看饿了,也只能忍着。 辰字五号房的考生吃完,喝了口水,又躺下了,翻个身,将屁股对上了衙役。 衙役:“……” 暖洋洋的阳光晒在身上,睡起来格外舒服。 陈砚这一觉一直睡到太阳下山。 此时已经有不少人提早交卷,陈砚睡不着了,也是起来在号舍里伸懒腰,活动手脚。 一直等到收卷官亲自前来,陈砚方才交卷,提着考篮离开。 当着盯了他一整天的衙役的面,他镇定自若地离开。 夜幕降临,考生们尽数离开贡院,贡院里依旧是一片繁忙景象。 贡院附近的一间不起眼小院的后门被敲响,门从里面被打开,见到来人后侧身人让进去,旋即迅速关上门。 衙役低着头,跟随小厮进入一间屋子,里面的人正吃着晚饭。 衙役赶忙行礼,朗声道:“见过通判大人。” 赵通判端着碗筷,状似随意问道:“辰字五号房的考生如何?” 那衙役神情犹疑:“他一直在睡觉。” 赵通判的手终于一顿,惊诧地抬起头看向衙役:“睡觉?” 府试一天考一场,若提早写完也可提早交卷离开,为何会在号舍睡觉? 那号舍是人睡觉的地儿? 衙役十分肯定道:“不到午时他就躺下睡觉,一直到第一场结束才离开,小的以为他是看了题目太难,干脆放弃。” 赵通判摆摆手,将衙役打发走后,里间走出一名身穿月白长衫的男子,缓缓坐到餐桌旁,端起手边的杯子轻轻晃动。 赵通判脸上带了一丝讨好的笑:“二公子,那陈砚怕是知晓自己才疏学浅,放弃此次府试了。” 二公子眸子半眯:“你可知他县试总能在午时就交卷?” “府试比县试难许多,纵使有人提早交卷,也多是要到未时。” 赵通判心里觉得二公子太高看陈砚了。 不过一个黄口小儿,哪里有翻天的本领。 二公子手一顿,将杯子放下,这才道:“无论他是否答完,答卷也该毁了。” 赵通判连声答应下来,心里暗想这高二公子还是多此一举。 …… 陈砚回到马车上时,其他考生已尽数坐好。 有早上那一出,他一来就受到全车人的注视。 陈砚从容地坐到周既白为他留好的位子上,随着马车摇摇晃晃回到客栈。 杨夫子带着那女子坐在大堂。 他本意是想找掌柜要间柴房,将这女子关进去,正是府试时,就连柴房都住满了人,杨夫子又不能单独将女子带回自己房间,只能在大堂坐着。 这客栈人来人往,瞧见如此美艳的女子坐在堂屋中,自是要多看几眼,再一询问,原来是恶意攀扯神童陈砚。 如今住在客栈的除了赴考的士子和送考的家人外,就没其他人。 这些人深知士子的名声何等重要,自古风流韵事传播最快,一旦沾上,有嘴也说不清。 这女子如此行事,是要毁了读书人的前程。 一家供出一个读书人何等不易,若是真被一个窑姐凭空污蔑给毁了,他们就是杀了这窑姐都不足以泄愤。 同仇敌忾之下,对那女子除了鄙夷,更多了几分厌恶。 便是窑姐,也是未曾受过如此屈辱,悲愤之下,竟整整哭了一天,心里更是悔恨交加。 等陈砚问她为何污蔑他时,那女子悲愤道:“你将我送官吧!” 陈砚笑了:“怕是我前脚将你送官,后脚你就被人救出去了。” 女子神情闪烁:“你说的什么,我都不懂。” “不懂就在这儿慢慢想,慢慢懂。”陈砚很好说话,“府试还有两天才结束,我也没什么余力管你。” 女子脸色微变。 还要被那异样的眼光看足足两天。 周既白为难:“今晚怎么办?” 杨夫子也琢磨此事,陈砚和周既白都要考试,独自住能歇息更好。 他虽年纪不小了,也是男子,怎可与女子共处一室。 思索间,就听陈砚道:“拿绳子把她绑在大堂,不怕她跑了,也不会辱没我们的名声,一举两得。” 女子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抖若筛糠。 她一女子,夜晚被单独绑在客栈大堂?那该何等凄惨! 第47章 府试 底下的周既白终于开口:“不用看了,我是周既白,并非陈砚,你连人都认错了,还攀扯什么毫笔。” 女子脸色瞬间惨白,整个人仿若秋风中的落叶,摇摇欲坠。 周既白也终于转身,借着月光,马车上众人也都看清周既白的长相。 众士子只片刻就想明白了,此女连陈砚的人都未见过,这是一场诬告。 女子似乎想到什么,赶紧辩解道:“那一碗天色太黑,我……我只顾着与你情意绵绵,并未看清你的长相。” 这话听在马车里众士子耳中属实荒唐。 不少士子也是去过那等地方,虽都是夜间,也是烛火通明,怎可能连人长相都看不清? 周既白:“那你怎么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 女子哪里料到会有这等变故,一时讷讷,只能结巴着道:“你太久没来找我,我记不清了。” 车内响起一阵嗤笑声,有人道:“你连长相和声音都不知道,可见你对其并不上心,为何又舍得将全部积蓄尽数给出?” 女子脸色更白了几分。 又有人道:“府试考试在即,竟来当众拦车,怕不是故意阻拦陈神童参加府试,其用心实在歹毒。” “竟用如此龌龊手段坑害士子,实在用心歹毒。” 文人骂起人来,那简直句句往人心口扎刀子。 女子听着听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女子本就生了娇美,泪眼婆娑地站在月光下,让得不少士子心生怜惜,再说不出责备的话,便都转了话头:“算了算了,莫要与女子计较。” “赶紧走吧,别误了府试。” 有人打圆场,其他人也就慢慢噤了声。 此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若今日不是既白,我的名声尽毁,何能算了?” 众人纷纷看向说话的陈砚。 杨夫子也道:“风月之事最难说清,此事必不能就这般算了。” 有人道:“你我都是读书人,该有气量,何必与一凄苦女子计较。” 陈砚冷笑:“兄台好肚量,今日若她败坏你名声,不让你参加府试,不知你还能否如此大度。” 那人道:“俗话说好男不与女斗,何必斤斤计较。” 陈砚嗤笑一声:“若兄台愿意放弃府试,亲自将她送走,此事我便算了。” 那人赶忙道:“与我何干。” “劝别人时,你倒是圣人君子,但凡损害自己利益,那就是睚眦必报,你这等无耻之徒,我不屑与之为伍!” 陈砚一番输出,把那人气得直发抖,“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话来。 车子里其他士子倒是觉得陈砚说得不错,再细想,一个窑姐怎会诬陷从未谋面的士子? 怕不是背后有人指使。 如此一来,倒真不能轻易放过她。 陈砚对杨夫子拱手作揖,恳切道:“劳烦夫子帮学生看住这位女子,待学生府试考完,将其送去报官。” 杨夫子笑道:“你安心赴考,其余交给为师便是。” 杨夫子下车,站在了那女子身边,周既白上马车后,马车终于再次动起来。 随着马车跑远,身后女子的哭声渐渐小了。 陈砚低声对周既白道了谢,周既白摆摆手:“你我之间何须客气。” 又凑近陈砚耳边,压低声音道:“我将你那些骂人的话记下来,闲暇时反复研读,今日可算派上用场了。” 陈砚:“……” 能不能学点正经的。 因起得早,又被那女子惊吓一番,陈砚有些困顿,靠着马车闭上双眼。 马车摇摇晃晃,他根本睡不着,不过只是闭上双眼也舒服许多。 待到马车再停下来,陈砚等人从马车下来,就见马车横七竖八排出去老远,一盏盏灯笼在黑夜中熠熠生辉。 车夫对着众人朗声道:“恭贺各位公子榜上有名。” 众士子深吸口气,齐齐拱手回礼,方才上前按照县城排队,等待搜检。 与县试相比,府试的搜检更严格,衣服鞋袜尽数脱光,连头发都要解开,连考生带的馒头都要一一掰碎。 如此严格之下,倒真的检查出不少作弊的人。 譬如用老鼠毛在大腿上写满小抄、在毫笔中藏纸条、在头发里藏小抄,甚至还有人在毫笔笔杆内侧刻字。 简直让陈砚大开眼界。 待检查完,陈砚跟着队伍进了龙门,等验明身份,又唱完保后,陈砚领了考卷入了自己的号舍。 进入号舍一看,号舍屋顶缺了一半的瓦。 青天大太阳暴晒,雨天直接能将他淋成落汤鸡,答卷也别想要了,这比厕号还差。 人不可能一直倒霉,除非有人陷害。 这高家真不是东西! 县试加府试,已经两次了,若那女人也是高家安排的,那就是高家要彻底毁了他。 陈砚心底生起一股戾气,以至于擦拭两块木板时比别人更用力。 等收拾好,他坐下后闭目,不消片刻,心绪平复下来。 云主板响起,衙役举着考题过来,陈砚记下。 府试也是天不亮入场,天黑离场,不过府试只考三场。 第一场依旧是一道四书题一道五经题和一首五言六韵诗。 与县试相比,府诗的题就难多了,也长多了。 “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 一看到这题,陈砚就想,杨夫子对王知府的评价实在精准,就连出题都是偏实际。 此题出自《孟子·告子上》,意思是,大喊大叫地给予(吃食),路过饥饿的人都不会接受;用脚踢着给予,就是乞丐也不屑于接受。 这就是为人处事的一个道理,有些人做了好事,却是高高在上,对受惠者进行羞辱,受惠者并不感激甚至心生怨怼,做好事者得不到情绪反馈,就愤愤不平对方不知感恩。 高家其实就是犯了这个忌讳。 在高家人眼里,周荣受恩于他们,就该替他们顶罪,也该为他们去死,连周荣的子孙后代,甚至他这个养子都该对高家感恩戴德,为高家鞍前马后。在他拒绝后,高家仿佛遭到了背叛,一次次对他出手,甚至要置他于死地。 他并未得罪过高家,甚至他还只是周荣的养子,高家却紧咬着不放,不就是心态失衡吗? 想到高家,陈砚那压下去的戾气又涌上心头。 此时天已经大亮,阳光从毫无遮挡的屋顶照进来,照在陈砚的头顶,陈砚一抬头就能看到天上飘荡的云。 文思泉涌。 第46章 风流债 外界纷纷扰扰时,陈砚再次将自己关在了客栈房间,埋首做文章。 除了翻看王申以往的文章,陈砚还买了十多本会试程文集,白日写文章,修改文章,夜晚点灯对比那些程文集,与自己文章对比,找出不足。 如此高强度的学习,让陈砚疲惫不堪。 不过文章的进步极快,比之县试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三月底,府衙贴出告示,府试于四月初九在东阳府贡院举行。 府试需两名廪生作保,经过张桨的介绍,另一位名叫郑明泽的廪生愿意给陈砚和周既白作保,只是保费从二两涨到了三两。 光是两名廪生的保费就要六两,加上住宿、吃饭、买书等,府试还未考,已经花了陈砚二十六两银子。 这还是陈砚并未有参与任何应酬,要是再跟其他士子一般与人走动,陈砚的口袋怕是已经空了。 陈砚离家时,柳氏将家里的所有银子都拿出来给他,也不过十六两,还不够考一次府试。 如此巨大的花销,农家如何能负担? 也因此,多数农家子都是举族之力来供读书,可谓全族的希望。 若能中自是皆大欢喜,若是中不了,整个家族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农家子一旦入学,必会十分刻苦。 即便如此,府试时被录取者多半是大户子弟。 其一就是考场上的人情往来,其二就是大户子弟能请得起学识渊博的夫子,其三,大户子弟从小受到的熏陶便不是农家子能比。 农家子想要凭一己之力鱼跃龙门,实在是难上加难。 此次与陈砚结保的三名士子都是农家子,三人同住一房,每日吃的是最便宜的馒头。 不过陈砚与他们走得并不近,因此三人敲开陈砚的屋门时,陈砚实在有些诧异。 三人也颇不好意思说出自己近期读书遇到的困惑,特意来请教陈砚一番。 那名为刘旭的士子恳切道:“我等无良师指点,多是自己摩挲,虽中了县试,文章却是颇为粗糙,我等都拜服你的才学,还望不吝赐教。” 此时陈砚方才知道他因与高家对上,后来又在府城和宁余县的士子们一番慷慨激昂的辩论,让他隐隐成了此次平兴县参加府试的士子的领军人物。 陈砚自是要谦虚几句,然后将自己所知的一一告知。 三人自是兴高采烈离开。 至此之后,陈砚的生活再次变成写文章、改文章,此事不过一个小插曲,并没有掀起任何波澜。 四月初八晚上,陈砚将府试所需的物品都收拾好,早早就睡下了。 翌日寅时不到,客栈的士子们就忙碌地走来走去。 陈砚被吵醒后起身将东西又检查了一遍,提着考篮出了房间。 客栈的送考人与士子们忙进忙出,热闹非凡。 客栈大堂已经摆满了粥一类的早点,还有“红枣糕”,寓意“高中”。 杨夫子并不让两人去吃,反倒是将自己前一晚备好的馒头分给两人。 “这些吃食一直放在大堂,若有人起了歹心,往里面撒点巴豆,这府试必不能中。” 周既白一晚上没睡好,精神极萎靡,被杨夫子一吓,竟就醒了神,再不敢看桌子上那些散发热气的早点。 客栈离贡院距离极远,住在客栈的士子只需一人交五十文,就能由客栈的马车送去贡院。 众人平时再省吃俭用,到了这个时候也都是乖乖掏钱。 陈砚终于明白杨夫子为何不让他家里人来送考,送个考能把家里彻底变穷。 他暗暗决定,考完府试后一定要抽时间多画几篇漫画狠狠回一波血,不然下次赴考他就要喝西北风了。 马车突然一停,整个马车里的人险些撞在一起。 不等马车里的人询问,车夫已经在外怒骂:“一大早来找死吗?!” 外面响起一个年轻女子的哀求:“砚郎出来见见我吧,你若再不出来,我就不活了!” 车内就有人嘀咕:“又是哪位仁兄欠下的风流债,赶紧自个儿去处理了,莫要耽误了我等的赴考。” “哪位是砚郎?姑娘都找上门了,总不能躲着不见。” 马车上众人纷纷出声。 车外的女声再次响起:“砚郎是平兴县人,名陈砚。” 陈砚懵了。 谁? 他是砚郎? 马车上的声音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齐齐落在陈砚所坐的方向,心里只有一个词“牛啊!” 最近整个府城最有名的士子,非平兴县陈砚莫属。 他虽极少出来,可总有出门的时候,平兴县的士子就会指着他骄傲地对其他人说那就是神童陈砚。 也因此,整个客栈都认识陈砚。 这位不足十岁,竟就有了风流债? 这这这…… 陈砚无语了。 有人想害他能理解,好歹也用个正经手段吧? 往他身上安风流债? 这是不是过分离谱了。 但凡他再大个几岁,这事儿也不显得太荒谬。 门帘被拉开,月光的映照下,车夫的脸色颇为一言难尽:“陈老爷,那女子找你,要不你下来见见她?” 陈砚刚要起身,杨夫子按住他,轻轻踢了周既白一下,怒声道:“枉你为读书人,年纪轻轻竟就犯下如此错事,还不快些下车?” 周既白只愣了下,很快就反应过来,一言不发地起身,下了马车,站到那女子身边。 月光下,马车众人能清楚看到男童只到女子的肩膀,那画面实在……诡异。 因着周既白是背对马车,车上众人倒是没看清他的长相,看这身高倒是差不多。 那女子泪盈盈地看着陈砚:“砚郎,你我商议替我赎身,我将多年积蓄都给你了,为何你却躲着我了?” 这话如同平地惊雷,将整个马车的人劈得外焦里嫩。 这女子竟是窑姐? 大名鼎鼎的陈砚年纪轻轻竟去了那等地界,还将窑姐的皮肉钱全卷走了! 才子多风流,流连柳巷也是常事,也是怜香惜玉的美谈。 可骗走窑姐的皮肉钱,那就实在令人不耻了。 众人看向车下那个的男童的目光多了些鄙夷。 周既白道:“我根本不认识你,何时拿走你的银子了?” 那女子身子一颤,脸上带着不敢置信:“你……你竟装作不认识我?你我春宵红帐,如今竟这般狠心?” “你可看清了,骗你的可是我?” 女子眼泪从眼角滑落,端的是楚楚可怜:“我怎会认错,你就是我的砚郎。你的毫笔上还刻有我的名字暖烟,你将笔拿出来,大家一看便知。” 第45章 杂草 “我们又没吹嘘自己是神童,何必要自证?” 长脸士子当即就道。 周既白被怼得脸通红,还要和他们理论,被陈砚拉住。 周既白立刻双眼期待地盯着陈砚,等着他骂死那些士子。 手习惯性地去摸纸笔,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来自己出来得急,没带上。 可惜不能当场记下陈砚的骂人语句,他只能竖起耳朵将其一一记下,回去好好研读。 陈砚双眸看向那些士子:“你们来自哪个县?” 长脸士子负手而立,颇为自豪道:“我等来自宁余县。” “你刚刚所言平兴县才学不过如此,是你一人所言,还是你宁余县所言?” 陈砚朝着那长脸士子走近一步。 长脸士子当然不敢独自一人代表整个宁余县,只能硬着头皮道:“我一人所言又如何?” “你既敢如此说,必是自认才学在我整个平兴县之上,此次府试,你的排名也必在所有平兴县士子之上?” 陈砚的逼问让长脸士子脑门沁出汗珠,赶忙道:“我并未说过!” 他连府试能不能中都不知,怎么敢大言不惭说自己能将整个平兴县的士子都踩在脚下? 陈砚冷笑:“那你又有何脸面在此嘲讽我平兴县没才学?” 长脸士子被逼问得哑口无言。 其他士子实在没料到陈砚年纪不大,战斗力竟如此强,连他们的同窗都被逼得节节败退。 最要紧的,是他们不敢应陈砚这番话。 他们若说是代表整个宁余县,不等平兴县的士子们有反应,他们宁余县的士子就要骂得他们无地自容。 参加府试的士子比参加县试的士子年纪普遍要大些。 譬如宁余县这些士子,年纪普遍在二十以上,里面年纪最大的更是三四十岁。 一行五六人,却被一个不足十岁的毛头小子逼问得寂静无声,这一幕自是引得路边不少人驻足观看。 这其中也有宁余县的士子,此时便开口:“年纪不大,竟如此咄咄逼人,实在毫无气量。” 陈砚不急不缓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的道理,兄台可学明白了?” 那插话的士子被逼问得脸涨红,眼底全是怒气,只死死盯着陈砚,不敢再开口。 陈砚挺直脊背,朗声道:“我平兴县士子有气节,不畏强权,反抗不公才将我冠以神童之名,是否真为神童有待商榷,可我平兴县士子们的才学气节万万不能受你们这等人随意羞辱!” “好!” 驻足的平兴县士子们几乎是齐齐叫好。 对,他们就是这般有气节,这般不惧高家权势。 平兴县士子放榜日在县衙门口暴打高家家丁的事,这几日在府城已经传遍了。 又被陈砚提起来,其他士子看向他们的目光充满了钦佩。 平兴县的士子实在是他们的楷模! 与之相比,宁余县的士子实在上不得台面。 宁余县那几位找事的士子掩面逃走,陈砚这才对着众人遥遥行一书生礼,拽着周既白的衣服跟随杨夫子离去。 周既白目光中的崇拜之情更甚:“阿砚你实在太厉害,竟将他们逼走了!” 陈砚对他很无语:“你怎么就有勇气冲上去与他们对峙?” 周既白理直气壮:“我不能让他们辱没了你的名声。” 看着他眼中清澈的愚蠢,陈砚苛责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你们这番冲突,是好非坏。” 杨夫子摸着胡须笑道:“你们怕是要因此扬名了。” 如今府城住的士子极多,茶余饭后多会坐在一处闲谈。 譬如前些日子平兴县的事,又譬如今晚的冲突。 平兴县士子最近连走路都带了风,实在是美名远扬,风头正盛。 府试还未开考,已有了得意之事。 随着此事一同传开的,还有“陈砚”这个名字。 随着平兴县士子们的宣扬,陈砚在县试门口那番“我辈读书人,当恪守本心,不畏强权!纵使身死,亦要留清名在人间!”的言论也随之传来,受到许多人赞扬。 这般年纪,就能说出这等振聋发聩的话,实在是读书人的表率! 这些事中,高家的身影始终挥之不去。 不少人特意去看了高修远这个县案首的文章,便大骂起高家做得太难看。 科考上疏通关系是常见之事,尤其是县试府试等只由父母官一人定取中与否。 可大多都要遮掩,只要取中也就是了,总要给彼此留些颜面。 而案首是留给真正有才学之人去争夺的,高家竟连县案首都夺走了,实在是连脸都不要了。 高家在东阳府有宅院,因在平兴县被骂得厉害,高修远早早就来东阳府的宅院闭门苦读。 他正是少年贪玩时,关久了当然不愿,就领着小厮出了府。 走了一圈,他被气回来了。 在平兴县被骂也就罢了,如今来了府城竟还被骂,堂堂高家七公子,哪里受过这等委屈,当即就让小厮将事传了回去。 高二公子知事情严重,当即道:“准备马车,去祖坟。” 平兴县有座形似蛇头的山,名为“化形山”,是平兴县有名的风水宝地。 这座山自被高家买下,又将先祖的坟都迁至此山后,高家一日比一日更盛。 高家的高坚更是步步高升,官至侍郎,只差一步就可入阁,此时回乡丁忧,于仕途实在损害极大。 大梁律法,官员至亲离世,要回乡丁忧三年,以尽孝道。 高家更是在祖坟旁修了草庐,高坚自回乡后就在此住下,谢绝一切访客。 二公子找来时,高坚正穿着布衣在挖门前的菜地。 屏退众人,二公子站在他身边,道:“爹,此事若再不遏制,于您将来回朝实在是大大的不利。” 高坚站起身,一身布衣已沾了不少泥土,他一双眼扫过来便是不怒自威:“我一直教导你,做事需三思,你可曾想过会有今日之事发生?” 高二公子颇委屈:“不过一个小小的案首,谁知会有如此大的影响。” “这便是你思虑不周,既想得案首,就要能收拾残局。既已对人动手,就要彻底将其按死,让其再翻不了身。” 二公子眉头紧皱:“东阳知府王申不是我们的人,此次府试不好操作。再者,如今再去打压陈砚,矛头就直指我们高家,于我们高家名声损害更大。” 高坚看向地上的一株杂草,道:“世人喜造神,又喜将其拉下神坛,再狠狠踩几脚,以彰显自己品德高尚。” 弯腰,将那株杂草拔去,放到二公子手中:“到时谁又会在意一个小小的县案首?” 第44章 名不副实的神童 又拿出一本会试程文集,道:“此书收录了王知府会试的文章,你们要在半个月内将这些文章尽数背下,此后我便要对你们进行严训。” 周既白脸色有些发白:“夫子,如今再换文风,会不会做的文章不好?” 杨夫子神情颇严肃道:“你们翻开手里的文集。” 陈砚看书的速度很快,可一目十行,一篇看完,见杨夫子没有让停,他又连着翻了好几篇。 越看越吃惊。 杨夫子的话适时响起:“纵使你文章写得再花团锦簇,主考不喜,也是被黜落的下场。” 主考官都有个人偏好,一篇文章在这位考官眼里是天人之作,在另外一考官眼里,可能就是不知所谓。 既然主考官的个人偏好极明显,想要被取中,就只能迎合主考官的喜好。 陈砚抬起头,对杨夫子道:“不用半个月,十天足以将这些尽数背下。” 周既白惊讶地扭头看向陈砚。 这里可是有一百零一篇文章,竟要在十天全背下? 杨夫子赞赏道:“若只用十天背下,就可多出五天来练文章,在考前也足够将你们的文风改过来。既白若觉得难,可放宽至十五日。” 周既白咬牙:“我也会在十天内背下!” 便是不睡,他也要将这些文章都背下来。 从这一日起,府城的热闹繁华与两人毫无关系,两人连房门都不需踏出。 早上睁开眼,先吃杨夫子买回来的早点,之后背一上午文章。 中午吃杨夫子买回来的午饭,下午继续背文章。 晚上吃完晚饭,再背两个时辰的文章。 随着赴考的士子和送考之人涌入府城,府城也越发热闹。 客栈大堂坐了许多士子,慷慨激昂地议论时政。 当下就是这般风气,仿佛不议论时政几句,就算不得读书人。 陈砚背文章背到脑袋发胀时,就会静静听一会儿楼下的议论,笑一笑就提了神,继续背文章。 杨夫子将饭菜一一摆在桌子上,陈砚坐下时随意道:“夫子,我已经背完了。” 周既白猛地瞪大双眼,不可置信:“这才八天!” “还行,比我想象的要快两天。” 陈砚点点头道。 周既白:“……汝人言否?” 杨夫子神情一如既往:“可有什么感悟?” 陈砚道:“王知府是实干派,不喜那些表面文章。” 杨夫子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不错。” 短短八天就能将王知府摸透,悟性实在了得。 扭头去看周既白:“你可有其他感悟?” 周既白羞愧地低头:“学生不解。” 他日夜不停背书,已背下六十多篇,正为不能在十天内背完而发愁,哪里有余力去感悟? 杨夫子并不责怪周既白,而是细细讲解:“王知府上任东阳府五年,只做一件事,那就是治水。” 延河流经东阳府,一到雨季,河水必然大涨。遇到雨水充沛之年,就会决堤淹田。 朝廷派了不少官员前来治水,堤坝越修越高,水却依旧被冲。 以至于后来都流传“治水无用”,不如等真淹了再上报朝廷救灾省事。 反正这是顽疾,前任都淹了,到自己了即便淹了朝廷也不会怪罪。 可王申对着这个最硬的骨头下手了。 五年间,他清理河沙淤泥、修建水库等,雨季更是亲临监管河堤。 “如此能办实事的官员,自是不喜那些表面文章。” 杨夫子将会试程文集放开,找到王申那篇文章:“王知府的此篇文章文风质朴,却带了赤子之诚。若想写出这等文章,必要心有大志。” “王知府所选之人,虽不是文采十分出众,却都是能办事之人。” 陈砚应道。 杨夫子赞赏点点头,道:“为师去书肆买这些程文集时,许多士子也在抢购此等文章,都是为迎合知府大人的喜好。若想出头,便不能只改变文风,还要想清楚为何考科举,若真入朝为官,又要做些什么。” 陈砚垂眸沉思。 为何要走科考? 自是因为这是唯一出路。 唯有爬上去才能不被人随意欺压。 他至多只是在看到底层百姓的艰辛后想着以后若有权势了,就帮帮他们,并未认真想过为官后真的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正苦思时,就听杨夫子道:“以你们的年龄阅历,连官场都未曾有了解,自是想不明白要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你们迎合知府大人的为官之道也就是了。” 陈砚:“……” 先生可真是他科考路上的指路明灯。 之后陈砚就开始了疯狂学习的状态。 早上天不亮,先起床写一篇文章,待吃过早饭,由杨夫子点评,再进行反复修改,直到杨夫子点了头,才可休息吃午饭。 下午再写一篇,重复修改,如此反复。 吃过晚饭,杨夫子就会带着他和周既白出去转一圈,吹吹晚风。 东阳府城宵禁前极为热闹,两边的铺子都是灯火通明,路边是摊贩们的叫卖声,偶尔能在路边看到三三两两的读书人聊诗词歌赋,聊时政,或者聊八卦。 陈砚走着走着,就听到几名年轻士子提到他的名字。 陈砚放缓了脚步,细细听了会儿。 那些士子正谈论高修远的案首名不副实,连最后一名的文章也不如。 这最后一名,指的自是他。 “我等苦读多年,倒不如会投个好胎。” “听说平兴县那最后一名竟还是位神童,我看那文章写得不过尔尔,这平兴县莫不是没人了。” “如今是个人就可称为神童,各位又何须在意。” 陈砚对“神童”的称呼并不在意,他本来就是成人,根本不图这个虚名。 正要离去,就见周既白跟一阵风一般从身边刮过,冲到那几个士子面前,朗声道:“圣人有云,非礼勿言,你们背后议论他人,与长舌妇何异?” 陈砚就知道今天的事无法善了了。 “你就是那个名不副实的神童?” 几名士子上下打量周既白。 年龄差不多,又身穿长衫,还是平兴县人,又如此愤愤不平,很难不让人怀疑。 周既白往陈砚一指,朗声道:“他才是陈砚。” 无数道视线齐齐落在陈砚身上,本已经抬腿想走的陈砚只能将腿收回去。 头戴方巾的方脸士子轻视般瞥了陈砚一眼,当即道:“神童之名并非谁都担得起,平兴县能将此等平庸之辈捧上去,怕不是整个县的才学都差得很。” 周既白恼怒:“你们口气这般大,倒是将自己的文章拿出来,让我们品鉴一番,看能不能比得上陈砚!” 于周既白而言,陈砚就是他极力想要追赶的人,被人肆意奚落,他不能忍受,必要为陈砚争口气回来。 第43章 神童之名 在这平兴县,高家不想让陈砚出名,只要陶县令愿意帮忙,陈砚就翻不起浪。 可偏偏这陈砚通过了县试,二公子对陶县令颇为不悦。 这平兴县可不需要一个忤逆高家的县令。 陶县令心里暗骂高家不要脸,竟想毁了一个神童。 他为官多年,治下可就出了这么一位神童,哪里愿意就此将其埋没,正要开口,一个衙役冲进来,急躁道:“县尊大人,外边那些士子又闹起来了。” 陶县令一惊:“还闹什么?” “他们说陈砚的文章堪当案首,不该屈居……” 衙役迟疑地瞥了眼高修远,后面的话就咽了回去。 陶县令忧愁地叹息道:“二位公子看看,我这是将陈砚取中了,还可推辞说是我对个人对文章喜好才有此排名,若是没取中陈砚,这又是一桩大麻烦。” 屋子里一片诡异的静谧,高修远心里不服,看了眼二哥的脸色,硬生生将那些话给咽了回去。 二公子再不复以往的从容,反倒面露狰狞,手指紧紧扣着椅子扶手,仿佛那是谁的脖子,要将其勒死。 良久,二公子终于开口:“县尊大人有公务要忙,我等不便叨扰,就此别过。” 坐上马车,高修远方才道:“二哥,这些刁民都抓起来就是,为什么要放过他们?” 二公子看向高修远的目光里尽是恨铁不成钢:“你还嫌我们高家的麻烦不够多?” 他爹若还是三品大员,他们何必如此忍气吞声。 如今他爹是回来丁忧,政敌环伺,不可再得罪士林。 此次来平兴县的是毫无根基的陶都,都敢对他高家阳奉阴违,要是今日的事闹大了,再派来何人来当这县令,就不是他们高家能做主的了。 “平日我叫你多读书,你要是听进去,今日又何必受此污辱!” 二公子怒声训斥。 高修远在外嚣张,在二哥面前却是乖得跟猫一样。 可他心里不服。 明明他是县案首,本该春风得意,此时却狼狈地只敢偷偷从县衙遛走,实在太屈辱! 高修远当晚就让人偷偷去将陈砚的文章抄了来,只觉不过如此。 可县里的士子们不这般想。 他们为陈砚不值。 文章写得如此之好,当为案首,却要屈居五十名,而那高修远的文章还不如许多被落榜之人的,能得案首,实在让这些士子气愤。 为何高修远能料定陈砚中不了? 莫不是高家做了什么手脚。 各书院便都议论此事,话里话外都是高家为了让高修远博出名,故意打压神童陈砚。 没错,经过县试一事,陈砚在平兴县已成了“神童”。 陈砚文章在县试一众考生中算是极好,跟那些真正的出名的才子比起来还是差点意思。 可架不住他年纪小,被高修远当众打压还能不畏强权,风头瞬间盖过了所有考生。 人都喜欢造神,陈砚就这么成了平兴县的“神童”。 与之相传出去的,还有对高修远这个案首的嘲讽。 案首变笑话,令高修远躲在屋里闭门不出。 与高家的阴云密布相比,陈家湾可算是喜气洋洋。 村里多少年没出个能中县试的读书人了,陈砚中了,可是天大的稀奇事。 又有人从县里回来,把陈砚是“神童”的消息也带了回来。 这下陈家湾彻底震动了,都要来看看神童。 这个说:“阿砚一回来我就瞧着不是咱寻常人,你们瞧瞧这聪明相,啧啧。” 那个说:“咱们阿砚往后肯定是秀才公,老陈家得亏是分了家,这才让阿砚读了书。” 被围在中间当猴子让人观赏的陈砚想,你们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 柳氏和卢氏简直眉飞色舞,又是茶水,又是瓜子花生地招待,还要夸陈砚如何如何用功。 瓜子花生这等稀罕物只有过年才能吃到,来老陈家看看三房显摆就能吃到,村里人可不就一波接着一波往这儿涌嘛。 就连族长和族老们都亲自来了老陈家,还从族里奖励了一些银两。 陈砚就将自己四月要参加府试的事说了,族长族老们大喜,勒令村里人不许去打搅陈砚读书,老陈家这才渐渐平静下来。 通过府试后方可称为童生,童生方才能直接参加院试。 要是府试没中,来年依旧要从县试开始考。 陈砚实在不想从头考一遍县试,四月的府试必须过。 不止陈砚这般想,杨夫子也是如此想,为此放弃自己的钓鱼大业,早早领着陈砚和周既白去了东阳府。 府试下辖有十二个县,每个县今年有五十名过县试者,这也意味着参加东阳府试的人足足有六百人,录取者也是五十人。 可谓十二人中录取一人,而这其中,各个县的案首几乎都会必过府试。 能成为各个县的案首,必定是各县县令极为推崇的士子。 府试由知府主考,各县令虽归知府管辖,然都是同朝为官,知府必要给下辖县令们脸面,轻易不会将各县案首黜落。 这就意味着五十个府试名额已经被占了十二个,其余人要去争抢剩下的三十八个名额。 五百八十八个过了县试的士子,有五百五十人要被黜落。 童生虽不算官身,却也是几千人中的佼佼者。 为了让两人安心读书,此次杨夫子单独领着二人来的东阳府。 虽只离县试只过了几天,东阳府的各个客栈已经住满了赴考的士子与送考之人。 客栈也是坐地起价,竟涨到了二百文一晚。 “你们还是早早定下来吧,过两天连房间都没有,到时候可就参加不了府试了。” 客栈掌柜一双三角眼里闪着精光,看这些赴考的士子仿佛在看一头头大肥羊。 陈砚心疼。 光是住宿就要花12两多,可不就是一头头待宰的肥羊吗。 怕是这客栈一年到头就靠府试大赚一笔了。 这肥羊还不能不当,除非不入科考一途。 为了不影响两人的休息,杨夫子直接要了三间房。 付房钱时,陈砚和周既白两人直抽凉气。 陈砚在自己房间安顿好,杨夫子就带着周既白进来。 “东阳府知府姓王,单名一个申。此人乃是二甲进士出身,文风淳朴,他任东阳知府已有五年,已主持府试两次,在他手里中府试的已有百人,文章无不朴实。” 杨夫子将丹阳府试的程文集放到陈砚和周既白面前:“这就是在王知府手中过了的士子的程文。” 第42章 投鼠忌器 陶县令心里暗骂高家多事。 高修远那案首怎么来的,高家人难道不知吗,竟还在榜下得意,等着被人抓错处呐? 刚刚衙役已经冲进去给套县令禀告了原委,自是知道此事的起因,当即目光在人群中扫视一圈,朗声道:“本官一向公正廉明,你们的答卷本官一一看过,确有些好的被落了卷。然平兴县县试可中者只能有五十人,榜上之人文章写得比你们更好,若是不服,本官就将他们的答卷尽数贴出来,你们自行比对!” 这些士子无非就是怀疑高修远,那就将考卷贴出来。 怕只贴高修远的文章而得罪高家? 那就全贴出来,这样高家就没话说,士子们也闹不起来。 士子们怒气消了大半,等陶县令将文章都贴出来,众人便围着去看那五十篇文章,团案反倒没人看。 周既白轻易就看到自己在团案上,排名32,比陈砚还高。 周既白高兴之余又耿耿于怀。 陈砚的才学分明在他之上,文章也比他写得更好,为何排名反倒在他之后? 陈砚道:“能中就不错了,何必还管排名。” 怕不是陶县令玩平衡术才让他榜上有名。 高修远嘲讽他时,那位高二公子仿佛笃定了他不会中,怕不是这位高二公子在背后做了点什么。 看来他那个恶臭的厕号跟高家脱不了关系。 正因为猜到这一层,他才选择当众跟高家撕破脸,让高家投鼠忌器,往后不仅不能明面上对他动手,还要祈祷他平平安安,千万别出事,否则就是他们高家干的。 对高家来说,弄死他跟碾死一只蚂蚁没区别。 可弄死了他,高家就相当于送给政敌一个扳倒自己的把柄。 高家哪里会愿意做这么赔本的买卖。 所以今天吃的亏,高家只能咽下去。 至于以后如何,那就不是现在的他能预料到的。 他要做的,只能是竭尽全力往上爬,爬得越高,高家越不容易对他动手。 陈砚心里不由升起一股急迫感,恨不能立刻回家读几本书。 牛车离开县城,跑在乡野间,春风袭来,因高家而产生的那点不快尽数消散,留下的就只有中了县试的喜悦。 陈得寿努力掐着自己的大腿,才不让自己笑出声。 他们老陈家三代努力读书,在科举一途始终颗粒无收。 可是今天,他的儿子中了县试! 九岁就中了县试! 祖坟终于又冒青烟了。 这么高兴的事,他该大笑三声,可陈青闱没中,陈得福的脸都绿了,陈得寿只能极力抑制自己的情绪。 他努力回想从小到大各种伤心事,想到得知既白不是他儿子时的无措不舍,然后又想到亲儿子和养了六年的儿子都中了县试,嘴角就再也压不住往上翘。 将周既白送回周家后,他们牛车径直回了陈家湾。 一进村里,就有不少人围了上来。 “中了?” 陈得寿:“中了。” 村里人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竟然真的中了,一时大家都呼唤起来:“中了!老陈家的孙子中了!” 恰好六叔公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听到呼喊声,急忙挤进人群,欣喜地拍着陈青闱的肩膀:“我早就知道青闱你是个聪明的,真就中了县试了?你爷爷在底下可算能安心了!好,好啊!” 陈青闱羞愧地扭头去看陈得福,就见陈得福的脸色已经由绿转黑,一口牙咬得“咯咯”响。 六叔公兴奋之余,没留意到陈得福等人脸色不对,又见陈青闱脸上毫无得意之色,当即更高兴了些:“都中了县试,还这么镇定,不愧是读书人,肯定能再中府试,成咱们村唯一的童生!” 陈得福的脸更黑了,只觉得六叔公是故意来恶心人的,连带着对六叔公生出满腔的怨气来。 围在一旁的村里人看不下去,提醒道:“青闱没中,是阿砚中了县试。” 六叔公笑容一凝,目光惊疑不定地从陈青闱身上转到陈砚身上。 “怎么会?” 青闱读了十几年的书,先生们也一直夸他聪慧,这个陈砚才多大,还没去正经的书院读过书,怎么会是陈砚中了,而陈青闱没中? “阿砚虽是第五十名,还是中了。” 陈得寿语气里是藏不住的骄傲。 六叔公眼珠子定住,好一会儿才囫囵着动了下,脸上的笑越发复杂起来:“中了好啊,兄弟俩谁中了都好,都是老大哥的孙子。” 只是那语气很怅然若失。 陈砚对六叔公正色道:“六叔公放心,我定会认真去考府试。” 六叔公笑得越发勉强,只点着头说“好”,魂却不知飘到哪儿去了。 陈得福再也忍不了,跳下牛车就怒气冲冲往家走。 陈青闱赶忙跳下来,低着头跟在他身后。 陈砚侧过头,对陈得福的背影喊道:“大伯你不坐牛车了?” 陈得福回头,眼神跟要吃了陈砚一般:“老子自己走回去!” 说完,转身大跨步离开,脚重重踩在地上,恨不得把地面踩出大洞。 陈砚终于出了口恶气,心情大为畅快。 …… 县衙。 “把读书人惹急了,他们是要闹事的。既然他们想看文章,咱们贴给他们看也就是了。正所谓文无第一,他们就算觉得自己文章比中了县试的士子们文章好,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陶县令说得口干舌燥,喝完整碗茶,又将茶叶吐出来,这才继续道:“反倒是藏着掖着才更让他们疑心。” 二公子用盖子一下下刮着茶碗:“陶大人很看重陈砚?” 他分明已经打过招呼,这陶县令竟还将陈砚取中,究竟是想为陈砚出头,还是以此来反抗高家。 陶县令眸光微闪,笑容更带了些讨好:“陈砚自是不能跟七公子比,可他文章锐意进取,当得上一句神童,若不取,往后他才名传颂之日,就是我等名声尽毁之时。” 案首给高修远,已是他陶都对高家满满的诚意了。 他陶都再敬重高家,也要为自己准备好退路。 陶县令是同进士出身,又没背景,为官多年,始终是县令。 混迹官场多年,他练成了一手左右逢源的本领。 高家不能得罪,却也不能因此让自己落下把柄。 二公子双眼微眯:“平兴县不过一偏远县城,纵有才名也传不出去。” 第41章 士子拳击 话音落下,笑容戛然而止。 被挡在外面的人群中爆发一声高呼:“说得好!” 来赶考的人中多数是农家子,毫无家世背景,苦读多年却始终不中,为何?不就是这等有权有势的子弟占了县试名额,能留给他们的又有多少? 这高修远才十岁出头,却能得案首,还站在榜下嘲讽他们苦读却不中的人。 县试本就是几百号人里只取五十人,多数还是落选的,刚刚高修远嘲讽陈青闱时,实际将落榜的人也一并给嘲讽了。 文人本就有傲气,对高修远借高家的势来欺压他们很是不满,如今有人出头,他们的怒火也被挑起来。 立刻又有人道:“这到底是朝廷的县试,还是你高家的县试?” 这话彻底点燃了众人的怒火,当即就有人朗声道:“高修远的案首究竟是如何得的?” “高修远是凭实力得的案首还是因姓高得的案首,一看文章就能知道。” “对,我们要看高修远的文章。” “我们要看高修远的文章!” “我们要看高修远的文章!” 四周的议论逐渐统一起来,齐声高呼。 未中的人不服,已经中的人也不服。 县衙外的呼喊响彻天际,让得高二公子脸色倏然阴沉,看向陈砚的目光颇为不善。 此子不过一句话竟就将高家置于如此境地,实在可恨! 察觉到高二公子的视线,陈砚扭头对上他,缓缓一笑。 高家再有权势,这个天下也不姓高,在皇权面前照样要缩着尾巴做人。 士子是最难对付,又最好挑拨的一群人,他就不信高家能堵住悠悠众口。 高二公子没料到他如此嚣张,当即一顿,双眼一冷,手往陈砚一指:“将他抓起来!” 高家的家丁得了命令,各自拿着大木棍朝着陈砚围去。 陈得寿大惊,赶忙将陈砚护在身后,周既白抱着笔墨纸张和周管家冲了过来,赶忙问陈砚:“接下来该怎么办?” 说着又捧着他的小册子,笔已准备好,巴巴等着陈砚开口,随时要其言行记录下来。 陈砚瞥了眼他的册子,上面记的全是他刚刚说的话。 他道:“那你可要记快点。” 丢下这句话,陈砚再次仰头朗声道:“高家能堵住我的口,能堵得住悠悠众口吗?能堵得住这天理昭昭吗?我辈读书人,当恪守本心,不畏强权!纵使身死,亦要留清名在人间!” 这话犹如冷水滴入满锅沸油中,噼里啪啦四处飞溅,引起士子们的疯狂。 大梁的士子们从不缺意气,更想留清名。 那些朝中大臣为了能在士林中留下好名声,不惜与天子作对,甚至大骂天子。 若天子砍他们的头,那他们可就博得好名声了。 平兴县的士子们虽不能见圣颜,然高家在平兴县就是权势滔天,他们对抗不照样也是不畏强权,替圣人言? 如今已是群情激愤 ,高家竟还要当着他们的面将说了真话的幼童抓起来,何其跋扈! 更何况这幼童刚中的县试,是他们多年苦读的目标,要是让他被抓,他们多年的苦读又算得了什么? “不能无故抓人!” 人群一声怒吼,那些士子们几乎是齐齐冲向高家家丁。 在场的高家家丁不足二十人,士子有五六百人,双方一交手,高家家丁被一群士子暴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明朝有土木堡之变后,文官们在朝堂将马顺殴打致死,今有几百士子在县衙门口围殴高家家丁。 高二公子大惊,拽着已经被吓傻了的高修远在剩余家丁的护卫下挤出人群,退入县衙,简直如丧家之犬。 陶县令得知县衙外发生暴动时,腿都被吓软了,当即叫了衙役们急匆匆赶到门口,就瞧见一向风光霁月的高二公子衣服散乱,连鞋子都掉了一只。 而高修远更惨,头发都是杂乱的,外衣的左袖被撕掉。 陶县令脚步一顿,在高二公子看过来时,他“哎呀”一声,急匆匆赶到高二公子面前:“到底是谁敢对两位公子下狠手?” 高修远从没受过这等委屈,当即就对陶县令道:“县尊大人,那些士子要反了,你赶紧派人去将他们全抓起来!” 陶县令心里暗骂高修远不知所谓。 为了出口气,高修远就给士子们扣个反了的帽子,他这个县令还当不当了? 他并不接高修远的话,转而问高二公子:“您看这?” 高二公子整理着自己的衣服,说话时虽还在大喘气,却已经恢复了以往的从容语气:“不过是县试放榜后,落榜士子受不住打击闹点事,规劝一番也就好了。” “二哥!他们分明打了咱们的家丁,还……” “闭嘴!” 高二公子的怒斥打断了高修远的话,转而对陶县令一拱手,道:“科考后落榜士子情绪激动是人之常情,此事还要劳烦县尊大人处置。” 陶县令客气道:“分内之事,应当的。二公子今日受了惊,不如先在衙门歇歇,待本官处理好此事后再来招待。” 高二公子并不推辞,领着高修远去了县衙后院。 陶县令整理了官服,神情正肃,对着衙役大喝:“开门!” 高大的县衙大门被缓缓打开,沉闷的声音将场中混乱的声响压下去,伴随着陶县令一声“住手”,衙役们冲进人群将高家家丁尽数救出。 那些高家家丁各个脸上是血,浑身发软,哪里还有一点刚来时的嚣张。 陶县令左眼皮跳完右眼皮跳。 这些个士子平时倒是文弱,到吵架打架时,那是个顶个的厉害。 瞧瞧都把人打成什么样了。 要不是高家两位公子跑得快,怕也是跟这些家丁一个下场。 陶县令怒目扫向下方乌泱泱的人群,面色威严:“此处乃是我平兴县县衙,你们怎敢在此闹事?” 陶县令毫不收敛身上的官威,此时站在县衙门口,代表的就是朝廷,谁敢在此时直接对上,那就是与朝廷对上。 士子们本就因着落榜悲愤,再被高家一番羞辱,一时情绪上头才对高家家丁动手,如今见陶县令明显偏帮高家人,他们余怒未消,当即有人高呼:“高家嚣张跋扈,纵奴行凶,我等如何能忍?” “县尊大人乃是我平兴县父母官,难道要惧高家权势不成?” 这下陶县令眼皮都跟着跳了起来。 他要是承认了,他在士林里的名声就彻底烂了。 第40章 发案 县试发案,又称为团案。 纸张正中间用朱笔写一个大大的“中”,中字上长下短,第一名在“中”字正上方,前二十名按照顺时针方向围着“中”字依次排列,行成一个内圈,再往外是后三十名行成的逆时针外圈。 如此内外两圈,共计五十人就是此次县试所取之人。 而内外两圈并不写姓名,而是坐号取代, 陈砚正想往前挤一挤,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都退后”的呼喊。 回头看去,就见十几名家丁气势十足地冲过来,如同两柄尖刀一般插到看榜的人群中,强行将人分开,留出一条道来。 那些人被挤得连连后退,还有些摔倒,发出阵阵痛呼。 有人忍不住怒骂:“简直太猖狂了!” “有辱斯文!” 那些家丁像是没听到一般,用手里的棍子连成一片,将那些人抵在榜外。 这般吵嚷之下,一辆锦缎马车驶到榜下停下,车夫赶忙拿了条板凳放在地上,一袭月白衫的儒雅男子踩着凳子下了地。 看到来人,人群里不少人压低声音的“高家”,吵嚷的人都停了动作,也住了嘴。 原来是高家,难怪如此嚣张,众人虽不忿,也只能忍下。 紧随其后的是个一身蓝衣的少年跳下马车,几步冲向榜下,一眼看到自己的座位号,当即回头道:“二哥,我果然是案首!” 那少年正是高七公子高修远,而月白衫的男子正是高二公子。 以高家在平兴县的权势,也不怪他们敢这般嚣张。 高二公子微微颔首:“不错。” 高修远越发得意起来,目光环顾四周,没找到人,他心里可不服气。 最是人生得意时,当然要狠狠羞辱那个一直挑衅他的小子。 这么多人他自是找不到,当即大声呼喊道:“陈砚在何处?” 在场众人互相张望,正在寻人,就听到最外侧一个中年男人兴奋道:“高家公子正找你,陈砚你还愣住干什么,快去啊!” 众人齐齐看过去,马车上的一个中年男人兴奋地一手拽着个不到二十的少年,一手拽着个不到十岁的男童往榜下冲。 那急切模样,让得不少士子眉头微皱,面露不屑。 竟这般急着攀附高家,实在毫无气节。 陈得福一口气跑到高家面前才松开两人,脸上全是谄媚的讨好:“高公子,陈砚在这儿。” 不等高修远开口,陈得福推了一把陈青闱,急切道:“快跟高公子行礼!” 看到四周投来的不屑眼神,陈青闱尴尬地行了个同辈礼,就想往后撤。 陈得福哪里能如他的意,一把抓住他往高二公子面前凑,舔笑着:“这是我儿陈青闱,是陈砚的堂兄,在你们高氏族学读书,先生都夸赞他文章写得好。” 听到陈得福的话,陈砚整理衣服的手一顿。 他这大伯以为能借他在高修远面前露脸? 可惜啊,高修远对他只有怨气,恨不得按死他,不知道一会儿陈得福得知真相后是什么表情。 这么一想,陈砚竟然还有点期待。 高修远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没听说过,县试中了吗?” 陈得福点头哈腰笑道:“我们这就去看榜。” 将陈青闱往榜下一推,催促道:“高公子等着知道你的名次,赶紧看了禀告两位公子。” 陈青闱只能硬着头皮走近榜前,从外圈开始一个个座位号地看。 没有。 陈青闱手心出了一层冷汗,心存侥幸地再去看内圈。 还是没有。 这下他连后背都出了一层汗,不死心地又看了一遍,仍然没有。 陈青闱脸色顿时变得毫无血色。 高修远一看他这神情,就是一声嗤笑:“榜上没你?我还以为你文章写得多好,原来是自吹自擂。” 陈得福急切得冲到陈青闱身边,责问:“肯定是你看漏了,你好好找找!” 四周毫不掩饰的嘲讽眼神让陈青闱如芒在背,他压低的声音都在颤抖:“我没中。” “怎么会没中?你读那么多年书是白读的?” 希望落空,让陈得福暴怒咆哮:“我们一家勒紧裤腰带供你读书,你竟然考不中?你每天都在书院做什么?!” 陈青闱低着头去拽陈得福,声音颤抖:“爹,我们回家再说……” 陈得福甩开陈青闱,怒道:“家里卖田卖地供你读书,你不好好读书,现在知道丢脸了?” 被四周或嘲弄或同情的目光盯着,陈青闱少年的骄傲让他浑身颤抖,只感觉眼前眩晕。 陈得寿看得心里颇不是滋味,挡在陈青闱前面,对陈得福道:“这里许多人考了几十年也没中,青闱才多大,考不中也是情理之中,大哥你当年下场不也没考中吗。” 陈得福气得大口喘气,到底还是没再开口。 只是这么一闹腾,让高修远越发不屑。 乡野村夫不过如此,难怪能教出陈砚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高修远双手环胸,居高临下地瞥向陈砚:“你们家本事没有,吹牛倒是一脉相承的厉害,考前你那般放豪言,现在榜就在这儿,你中了吗?” “中了,第五十名。” 陈砚淡淡道。 高修远笑容一僵,转瞬又冷笑:“你何时看了?” 陈砚往他身后的团案一指:“我就站在这儿看的。” 刚刚大家都在看陈得福丢人时,他就看了榜。 “我是盈字六号房。” 号舍是按照《千字文》排的座号,而厕号正是盈字六号房,当初就是高修远打的招呼给陈砚安排的。 高修远是内圈第一个座号,陈砚是外圈最后一个座号,两个座号可以说是紧紧挨在一块儿。 光是看到就让高修远跟吞了苍蝇一样难受。 连高二公子也维持不住一贯的淡然,显出错愕的神情来。 他分明已经跟陶都打过招呼,为何陈砚依旧被取中? 陶都竟不将高家放在眼里。 高二公子眼底闪过一抹寒芒。 平兴县是高家的大本营,决不能允许有异心的县令存在。 “不过是最后一名就洋洋得意,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案首。” 高修远语气更尖锐了几分。 高家家丁哄然大笑,连挤到外面的一些人也跟着嘲笑。 陈得寿焦急地想将陈砚拉走,陈砚却避开,直直站在原地,对上高修远的目光镇定,声音洪亮:“若我姓高,我也会是案首。我不姓高,所以我要拼尽全力,日夜苦读,谨遵圣人言,方才能中这县试第五十名,你若不姓高,又能不能中县试?” 第39章 菜就多练 周既白却摇摇头:“我既然天赋不如你,该比你更努力才是,否则往后我要被你远远甩在身后了。” 周既白刚回周家,周荣试着教过他,可他跟不上。 每每到这个时候,周荣神情就会复杂,仿佛对他有失望,又仿佛对他有愧疚。 周既白知道周荣这是在拿他跟陈砚对比。 等到陈砚来周家读书,他就有一股斗志,必不能输给陈砚。 可无论他怎么努力,始终比陈砚差,到了杨夫子家后,他方才知道陈砚如何勤奋,心中虽还是不服,却对陈砚越发钦佩,也就更要紧跟陈砚的步伐。 杨夫子看不下文章了,叠好往怀里一放,提着桶和东西领着两个弟子找了附近一条河钓鱼。 河边有块大石头,三人就坐在河边,杨夫子将昨日挖来的蚯蚓挂在鱼钩上,甩钩入水,道:“钓鱼,需有耐心、静心,待鱼上钩,眼疾手快就可将其钓起。” 周既白不知从何处拿出纸笔,立刻将这些都记下来,边记边点头。 恰好此时有条成人巴掌大的鱼咬住鱼饵,杨夫子眼疾手快将鱼钩往上一提,顺利提起一个空钩子。 陈砚就静静看杨夫子。 杨夫子摸了一把越发光亮的脑门后,若无其事地又去挂蚯蚓,还道:“这钓鱼就如科考,虽早已准备充足,然世事难料。你们且记住,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周既白听得越发激动,又赶紧将这段话也记下来。 河水清澈,能清楚看到水里的鱼儿悠闲地摇摆着鱼尾,围着鱼钩打转。 这次杨夫子并不着急,等鱼儿将整个鱼钩咬进嘴里,又将整条蚯蚓吃完,潇洒地晃着尾巴游走。 陈砚再次看向杨夫子:“夫子为何不拿起鱼竿?” 杨夫子道:“这就是让你们瞧瞧机会是如何从手中溜走,下次遇到此等良机,必要牢牢抓住。” 周既白恍然大悟,又赶紧全部记下来。 与杨夫子出来钓鱼,竟能学到这般多,实在是意料之外。 陈砚:“夫子,给我试试?” 杨夫子将竹竿递给陈砚,挂好鱼饵后,再次丢入河水中,继续道:“科举虽是登云梯,然许多科举失意者也能青史留名,天地浩渺,一个小小的县试又算得了什么?” 周既白只觉因担忧县试而惴惴不安的心逐渐安定,心胸也豁然开朗。 他放下纸笔,起身朝着杨夫子拱手行礼,恭敬道:“谢夫子教诲。” 杨夫子笑着点点头,道:“正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们不要只顾着书本,也该放眼看看这大好河山,看看风土人情,方才能对圣人言有切肤感受。” 春水吹来,带着淡淡的花香,让周既白眼前仿佛尽数清明,好似感悟颇多。 下一刻,冰凉的水滴溅到他的脸上,他转头看去,就见陈砚拉起的鱼钩上一条成人小臂长的大鱼正在奋力挣扎。 心中的清明瞬间被狂喜取代,他赶忙过去帮忙。 三人将鱼取下放进木桶里,大鱼在小小的木桶里游不动,只能奋力挥动尾巴想跳出来,却被陈砚一把按回去,又搬了块大石压在桶口,鱼再如何折腾都无用。 陈砚不顾溅到脸上的水珠,再次挂上鱼饵,又往水里一丢。 “咚。” 鱼钩入水。 陈砚这才道:“天地再大,你我也不过小鱼,再如何专注自我,感悟天地,也不过长成大鱼,或许只是因一个鱼饵就丧命。不如拼尽全力越过龙门,成拿着鱼竿的人,可选择钓起哪条鱼,放过哪条鱼。” 杨夫子只觉头痒得厉害,便忍不住去抠光亮的脑门。 谁都想弟子学有所成,谁又知教导这等天赋卓然又有主见的弟子,该是如何的熬心血。 杨夫子沉吟片刻,方才道:“需知执鱼竿者也可空手而归,若执念太深,必伤人伤己。” 陈砚朗声道:“若鱼不喜蚯蚓这鱼饵,那就换其他鱼饵,再不喜再换,总有能引鱼上钩的饵。若再不行,还可弃鱼竿改为渔网,只要心意坚定,想尽办法也要达成所愿。” 杨夫子静静看着陈砚,片刻后方才道:“过刚易折,刚柔并济方才可成事。如这钓鱼,需有鱼竿、鱼钩等硬物,也需有鱼线这等软物。” 陈砚想,再没人比他更知道什么是刚柔并济了。 上辈子他可是活生生把自己熬死了。 这辈子躺了六年,够屈服了吧,结果就是对高家毫无还手之力。 思索间,手中鱼竿一动,陈砚手迅速抬起,一尾草鱼冲出去水面,在半空挣扎。 周既白大喜:“陈砚你真是钓鱼高手!夫子……” 后半段话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夫子再不会钓鱼也不能说出来,不然就太不尊师重道了。 杨夫子“嘶”一声,手又痒起来,就让陈砚将鱼竿给他,他再次让鱼钩入水,静坐许久,毫无所获。 陈砚足足静坐了半个时辰,终究没了耐性,指挥周既白去捡了枯枝来,又用河边锋利的石头将鱼开膛破肚,清洗干净后生火烤鱼。 鱼的香味就在河边飘荡,杨夫子颇为恼怒地看向那两正在忙碌的人影。 在河边烤鱼,水里那些同类如何还会上钩? 手上鱼竿突然晃动,杨夫子大惊,赶忙提杆,一个一寸左右的小鱼被钓起。 杨夫子看着那小鱼正艰难挣扎,心生不忍,终究还是将那鱼取下放生。 那条鱼一入水就慌忙逃窜,杨夫子却是手一顿,扭头去看陈砚,心中便多了些释然。 陈砚拿起那条大鱼送给杨夫子,另外一条与周既白平分。 没有任何调料的烤鱼实在称不上好吃,不过填饱肚子绰绰有余。 放案当日,鸡叫第一声,大房就起床忙碌,一会儿是陈得福敲响陈得寿的门,让其起床去县城,一会儿是邹氏让陈青闱拿上饼子路上吃。 陈砚起身看着外头忙碌的大房,心想若是发榜日早起就能上榜,他可以一夜不睡。 相信其他考生也可以。 住在一个院子实在烦扰,看来他要赶紧多赚点钱,去外面单独建房子了。 依旧是陈得寿包的牛车,除了拉上大房外,还去周家湾接了周既白一同去县城。 陈砚本以为自己去得够早,到县衙门口一看,竟然已经围满了黑压压的人,他们根本挤不进去。 县衙大门打开,衙役们鱼贯而出,守在门口的人群骚动起来。 “发案了!” 第38章 县试结束 来者恰好是高修远。 他本是志得意满而来,以为自己是第一个交卷的,谁知过来一看,陈砚竟然已经站在门口等着了。 他那股高兴劲儿瞬间就散了一半,冷哼一声,站在离陈砚极远的地方。 陆陆续续有人过来,有人认出高修远,赶忙围到高修远旁边讨论起第一题。 “今年的第一题怎的那般简单,读书人谁不知学而不思则罔?以修远兄的才学,想必此次文章是信手拈来。” 被捧着的高修远颇为自得:“此题被考了许多回,已出了多篇好文章,想要写得出彩是极难的。” 高修远在平兴县素有才名,又因出自高家,整个平兴县的学子可谓人尽皆知,这会儿听他说不易,不少人变了脸色。 有人感叹:“以修远兄之才竟也觉得不易,我竟还未勘破其中玄机,实在是……” 后面噎了下就没再说,只是那脸色实在称不上好看。 陈砚瞥了眼那人脸上的褶子,瞧着少说有四五十岁,竟能对着才十几岁的高修远一口一个“修远兄”,实在让人钦佩。 “修远兄如此早便交卷,必定是成竹在胸,此次县案首非修远兄莫属!” 高修远也觉得自己的文章写得极好,听到这番吹捧,更是飘飘然。 眼角余光瞥见站在一旁的陈砚,喉咙口就像卡着根鱼刺,不上不下难受得厉害。 他冷哼一声,头一个出来的又如何,谁知道是不是交了白卷。 能提前交卷的都是对自己答题有自信的,大家吹捧高修远一番后就各自说起自己的文章,嘴上虽是谦逊,实际却期待别人能夸赞。 互相吹捧,其乐融融,这就更显得安静站在一旁的陈砚格格不入。 陈砚已经饿得手脚无力,一心数人头,等终于凑够十个人,他精神一振。 终于可以出去了。 龙门大开,围在高修远身边等人立刻殷勤地让高修远先行,高修远虽傲,到底是读书人,要讲究谦让,转身就要让其他人先行,眼角余光瞥见一个身影晃过。 他扭头看去,就见陈砚已经大跨步走出龙门。 本还在谦让的众人僵住,就这般看着那个矮小的身影在吹打班子的欢送下离开。 外面候着的送考人一听到吹打声,就知道有人提前交卷要出来了,一个个打起精神向着门口张望,期盼是自家的人。 陈得寿正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草料喂牛,根本没在意,不过那大动静还是让他忍不住朝着前方看去,这一看就见陈砚在吹打声中从龙门走了出来。 他惊得手里的草料往地上一丢,挤开前面几人就朝着他冲过去,傻乎乎问道:“题都答完了?” 陈砚点点头:“答完了。” 随后出来的高修远听到这话,眉眼尽是讥诮:“乱写也算答完了。” 陈砚早被饿出了火气,这会儿被高修远当着陈得寿的面还讥讽,当即也不客气:“又不是你判卷,怎么知道我是乱写?” 高修远冷笑:“若县试考牙尖嘴利,你必定是案首。” 陈砚毫不退让:“那你必定不中。” 跟着高修远一同出来的人听到这话,一个个纷纷顿住脚步,离两人远些。 他们提前交卷就是为了讨个好彩头,若让这毛头小子一口一个不中地说着,真要是因这等晦气没中,那就哭死的心都有了。 高修远也是脸色大变,狠狠瞪了陈砚一眼,匆忙离去。 陈砚眼刀子扫向不远处站着的那些考生,那些考生脸色大骇,几乎是一哄而散。 陈砚扭头对陈得寿道;“爹,我饿了。” …… 县试第一场结束,考生们回去休息了,陶县令却要熬夜阅卷。 烛火摇曳,引来早春的飞虫靠近取暖。 “啪!” 飞虫被烛火燎尽,成烛上一个黑点。 烛火旁,陶县令眉头紧皱,心里是天人相交。 眼前是两份试卷,一份为高修远,另一份为陈砚。 县试虽也有糊名,然县试是县令一人主考,想要知道两人的试卷实在简单。 高修远的文章中规中矩,取中足矣。 以高氏在平兴县的权势,他这个县令的位子想要安安稳稳坐下去,不可开罪高家。 这案首给高修远也未尝不可。 让他犯难的是陈砚。 陶县令的目光落在陈砚的卷子上。 初看到这篇文章,他便欣喜不已。 此文章完满而严谨,又发人深省,实在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他深以为此人必定能为他的政绩添上一笔,可待他看到这篇文章乃是陈砚所写,心就凉了半截。 又找来陈砚的五经题来看,发觉即便是五经题也是条理清晰,锐意进取,实在该得县案首。 可这人是高家特意招呼不取的陈砚,若他将陈砚取为案首,岂不是公然与高家作对? 思及此处,陶县令的脖子有些凉。 若真不取陈砚,那就是判卷不公,再说得严重些,就是以科考为自己谋私。 若是在别的县,如此小事不会被人在意。 可这是平兴县,才刚出了科举舞弊的平兴县,小事也就变成了大事。 陶县令初看陈砚时,只觉不过一稚童,才读了几年书竟就要下场考科举,能写出什么好文章。 如今再看,这简直可称为神童。 于他而言却是烫手山芋。 前任县令的血还没冷呐! 陶县令思索良久,手指落在高修远的答卷上。 唯有此人能破局。 接下来的四天,陈砚全部都是头一个交卷跑路。 到龙门虽要站着等,但他不用闻臭。 高修远仿佛跟他比上了,也是每天提早交卷,满怀期待来到龙门,看到陈砚后脸就拉得老长。 对此陈砚完全无视,考完回到陈家,倒头就睡。 本以为可以睡到大中午,谁知天不亮他就又醒了。 闲着没事,他将自己的文章都默写出来,待到天亮去找杨夫子。 杨夫子正提着鱼竿木桶要出门,瞧见他过来,脸色就是一变:“县试才考完,还未放案,你不在家歇着,来此做什么?” 陈砚就将自己的文章递给杨夫子,道:“请夫子指点。” 杨夫子只得放下东西,接过文章细细看着。 还未来得及点评,周既白也拿着自己的文章进了院子。 瞧见陈砚已经在了,周既白颇为愧疚感叹:“我到底还是不如陈砚勤勉,往后我该更努力,不能贪恋享乐。” 杨夫子完好的左手就是一抖。 陈砚拍拍周既白的肩膀,赞赏道:“你能做到这个份上已经十分不易了。” 前世的他可是卷王,能双开甚至三开,为了赶稿他可以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跟着他的助理们几乎熬不过半年就要跑路。 周既白不过一个孩子,竟能跟着他卷两年多,可称得上一声卷王。 毕竟他前世在八九岁的年纪还在赖床。 从这方面来看,周既白是强于他的。 第37章 县试 所谓厕号,就是在茅房旁的考棚,是整个考场最差的考棚。 考生们最怕分到的就是厕号,凡是坐厕号者,多半应试不中。 试想,答题时被阵阵恶臭熏着,哪里还能静心答题,就是熏也给熏晕了。 能分到厕号,要么是倒霉,要么就是有人整他。 临近开考,陈砚不能多想,捂着口鼻将已经上了年头的桌椅擦干净,用镇纸将考卷铺好。 本想入定,让自己闻不到这臭味,奈何心性修炼不到家,做不到无视外物。 陈砚干脆把包着饼子的那块布拿出来遮住口鼻,这样才好受些。 只能速战速决了。 县试一共考五场,一日考一场,天亮开考,夕阳西下结束,以不续烛为准。 天色亮起后,云板响起,考场肃静,第一场县试正式开始。 衙役举着考题从各个考棚经过。 经过陈砚考棚时,那衙役的眉头紧皱,险些去捂口鼻,等反应过来,干脆屏住呼吸,只是看向陈砚的目光多了些同情。 等陈砚抄下题目,衙役几乎是落荒而逃。 陈砚往砚台上倒了清水,拿起墨锭慢慢研磨,目光却落在刚刚抄下的题目上。 “学而不思则惘。” 出自《论语·为政》中的一句,直接从四书中选一句当题目被称为小题,也可算简单了。 科举经过这么多年,这等小题多半只会在县试出现了。 很快,衙役举着第二道考题过来。 第二题乃是五经题。 大梁与前朝规制相同,士子都是从五经中择一本经研读,其他四经只用精读也就行了。 科考时,根据自己本经选择一题来答。 第三题是五言八韵试帖诗。 科考不考诗歌,却考试帖诗。 不过试帖诗的要求并不高,只要押韵、对仗工整、遵守平仄格律,有一定文采和意境即可。 这些规则对陈砚来说恰恰是一道道公式,比诗歌那漫无目的随心而发要简单太多。 杨夫子只在年前对陈砚进行了一个月的试帖诗特训,陈砚就能写得像模像样。 三道题目都抄写下来后,考场除了巡视的衙役外,再无人走动。 隔壁考棚已经传来衣服摩挲纸张的声音,显然已经急切地在答题。 陈砚并未直接提笔,而是盯着题目思索起来。 “学而不思则惘”意为只是读书,却不思考,就会茫然迷惑。 作为县试的题目,就说明县尊大人有劝学之心。 科考也是政绩考核之一,此前平兴县刚出了“科举舞弊案”,前任县尊被抓,此地科考必然被许多人盯着,若接任者能一改本县科考风气,多出几个有功名者,政绩考核怕是能得个大大的优,到时前程可谓一片功名。 看来如今这位县尊大人还是颇有上进心。 陈砚思索片刻,已经得出结论。 既然县尊大人要劝学,那他就好好论述读书,把读书思考的重要性给拔高拔高再拔高。 陈砚提笔,在草纸上写下破题:“惟学而不求诸心,则昏而无得于己。” 破题后,一篇八股文的基调就定下了。 陈砚继续写承题:盖学贵乎思也,不然,宁能免夫罔之失哉?昔圣人言此之意谓。 接下来,只要自圆其说也就是了。 每日的笔耕不辍让陈砚的文章做得极快,他几乎是一口气写完整篇文章。 写完后将墨吹干就放到一旁,再看第二题。 第二道题取自《春秋》,“齐师伐我”。 齐师伐谁? 《春秋》是鲁国官修史书,是以鲁国的视角记事,故称为“我”。 为何伐?鲁国如何应对?有何警示? 陈砚将题目解析出几个问题后,再整合一番,文章大致也就出来了。 他打下腹稿后,提笔在纸上顺势写下。 县试考生多,答卷也众多,县尊大人根本不可能全部看完,因此县试着重第一场第一题,即四书题。 考生们多半会将精力放在第一道题上,将文章精雕细琢,至于第二篇五经题只要语句通顺,字数凑够即可,反正县尊大人也不会看。 陈砚并不允许自己在此偷懒。 县试虽不重五经题,后面的府试、院试乃至乡试呢,也能不重吗? 只要落笔,他必定全力以赴。 第二篇写完,他有些疲倦,看看时辰,已经接近午时,有考生拿出自己带的吃食来吃。 陈砚看了眼考篮里的饼子,手已经伸出去,鼻尖萦绕的恶臭让得他毫无胃口,又将手收了回来。 刚刚专心写文章,反倒没感觉,这会儿放松下来,那恶臭让他恨不得把早上吃的都给吐出来。 陈砚不饿了,人也精神了,当即又拿起第一篇文章进行修改,酌情增字减词。 等修改完,又读了两遍,确认无误方才誊写到程文纸上。 等做完试帖诗,才修改第二篇五经题的文章,誊写完后,才来看试帖诗。 陈砚对自己的试帖诗颇为嫌弃,奈何这已经是他目前最巅峰能力,只能忍着。 正所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他要接受自己的短板。 如此宽慰自己一番,再看自己写的试帖诗,又觉得好像还不错,当即又兴致勃勃誊抄下来。 看了眼天色,午时刚过。 经过太阳一晒,茅房里的味道越发浓郁,陈砚再也忍不了,起身将试卷交上去。 负责收卷的是县学的学官,见陈砚来交卷,下意识看了漏刻,竟才刚到未时。 历年县试的考生为了博个彩头,提前交卷的也不少,可这般早的还是头一遭。 学官心里泛起嘀咕,扫了考卷上的名字籍贯等,见没问题就让衙役领着陈砚去龙门等着。 考场规矩,要凑够十个人才能出去,陈砚只能站在太阳底下等着,期盼有人快快交卷。 肚子“咕噜噜”抗议,陈砚目光落在考篮上那个饼子上。 柳氏昨日在家煎的饼子,为了不让他饿着,特意用的白面,放了不少油将两面煎得金黄。 可陈砚一看到饼子就仿佛还能闻到那阵阵恶臭,宁愿饿肚子也不愿意吃这饼子。 这一等,半个时辰就过去了,陈砚饿得两眼冒金星,正想是不是不顾斯文坐在地上等时,终于有人来了。 第36章 入场 陈砚还以为他爹要为兄弟情退让,谁知陈得寿笑呵呵道:“我怕晚上睡觉打呼打搅阿砚歇息,特意定了两间房,我那间就让给青闱吧。” 陈得福的脸都绿了。 他每天都在县城跑,又参加过县试,哪里会不知道提早订房。 只是每逢县试,县城的客栈坐地起价,一间房一晚上就要一百文。 县试要考五天,光房钱就要他一个月的工钱,他便舍不得。 让青闱跟陈砚挤一挤,这房钱就省下来了,可陈得寿要把房子单独让一间出来,那不还得他自己掏钱吗? 陈得福当场回绝,气呼呼走了。 陈得寿这一举动深得柳氏的心,当天晚上陈得寿碗里多了个鸡蛋。 陈得寿笑得见牙不见眼。 柳氏就道:“不住在家里挺好,省得一堆事打搅孩子。” 不过陈青闱和陈得福还是坐的陈得寿的马车去县城。 因着陈得福是账房,有个单独的小间,里面放了张小床,平时陈得福午休就是在那小床上睡,如今正好让陈青闱睡进去,既不用来回跑,又不用花钱,除了旁边的房间住了许多小厮外,其他都好。 看到那逼仄的小房间,陈得寿几次想劝陈得福花点钱给陈青闱订个房间,最终话到嘴边还是给咽了回去。 陈砚和陈得寿到客栈时,大堂里已经坐满了读书人,或在侃侃而谈政令,或正交流备考心得。 陈砚安顿好后,就和陈得寿又去了考棚门口,估摸着从客栈前往考棚的时间。 再回来时,周既白已经被周管家送过来了。 因着周举人不在家,陈得寿给陈砚订房时讲周既白的房间也给订下来。 陈得寿去周家说此事时,是做好了周夫人不喜的准备。 毕竟周既白已经回了周家,跟陈得寿的父子情就该断了,这会儿帮忙订房,像是多管闲事。 哪知周夫人对陈得寿好一番感激,说是周举人不在家,还要劳烦陈得寿多照看周既白。 陈得寿安了心,回去就跟柳氏和陈砚夸周夫人通情达理。 见到陈得寿,周既白很高兴,围着陈得寿说了许久的话。 天黑之后,陈砚和周既白又检查了一遍县试要带的笔墨之类,确认无误后早早睡下。 第二日天还未亮,客栈伙计就将众考生喊了起来。 二月的清晨是极冷的,陈砚虽穿得厚,手还是冷的。 上了牛车后,陈得寿和周管家如老鹰护小鸡般把两人围在中间,跟随众人一同往考棚赶。 考生、送考的家人们行成一条条人龙,陈砚个子矮,仰头望去,只能看到前面晃动的背影。 星星点点的灯笼从各个客栈涌出,蜿蜒盘旋着向考棚移动,仿佛要照亮登高路。 平兴县是上县,人口庞多,赴考的士子有几百人,县衙在西郊的空地上搭建考棚。 虽是用木头搭建而成,好歹遮风挡雨,此地也无商户行人打搅。 考棚外有极高的门,门外是一大片空地,考生和送考长辈们在此地等候。 陈砚和周既白按照约定的方位找到互保的另外三人。 陈青闱满脸疲倦,陈得寿询问之下,陈青闱说了原委。 原来隔壁房间的长工们半夜换班,闹出的动静将陈青闱吵醒后,他就一直没睡着。 陈得寿欲言又止。 县试第一场是重中之重,这种时候休息不好,必定影响文章的好坏,若是没中,那损失就大了。 四周熙熙攘攘,考生们上有白发苍苍的老者,下有如陈砚等未满十岁的稚童,年龄跨度极大。 衙役们举着火把从考棚内鱼贯而出,沿着龙门四周排开。 漫天的火光如同一条天堑,将考棚里外割开。 又有衙役走出来,大喝:“闲杂人等止步!考生排队搜检入场!” 那些送考之人就要离场。 陈得寿大手盖在陈砚的头上,道:“要吃饱喝好。” 横竖也只是来试试,还是身子要紧。 后一句他没说出口。 陈砚即将上战场,他是万万不能动摇士气的。 陈砚道:“我肯定好好考。” 陈得寿点点头,又叮嘱了周既白几句,就被过来的衙役清退。 考生们按照乡镇排好队,等待衙役们搜身,以防夹带。 被搜考生需解开衣衫,只留下囊衣囊裤,鞋袜也要尽数脱去。连带的笔墨等也要尽数倒出来一一检查,就连饼子、馒头一类的吃食,也要一一掰碎。 听说县试的搜身已算宽松,到了府试院试更严格。 陈砚正在后方等着,前方突然响起一名考生的惊恐之声:“这不是我的,肯定有人陷害我!” 陈砚踮脚想去看看,可惜什么也没看到。 人矮是真吃亏。 陈砚心里为与此人结保的四人默哀,那一人夹带,与他结保的四人连坐。 果然很快就响起一道尖叫声:“你为什么要夹带害我!” 前方骚动起来,哭喊怒骂声吵嚷不绝。 等衙役们将五人都赶出去,搜身方才继续。 轮到陈砚一行人时,不等衙役开口,陈砚几下将衣服鞋袜都脱光,再将考试要用的笔墨等尽数排在面前。 寒风一吹,他被冻得牙齿打颤。 这会儿可不是讲究尊严的时候。 衙役见他如此主动,年纪又小,反倒没有像对别人那般严苛,将衣服抖了抖,又将带来的吃食大致检查了一遍就放行了。 越过龙门后,依旧是排队站在大空地上。 正面对他们的,是一个用粗木搭建的高台,衙役们举着火把围站在高台四周,高台之上,端坐着一位青色官服的男子,这人就是平兴县的县尊大人。 在县尊大人之人,站着二十来个身穿青色士子衫的廪生。 排在前方的考生将自己的凭据等交衙役,衙役便高声诵读考生的名字,再喊作保的廪生名字,借着火光,作保的廪生能清楚地看到考生的长相,确认无误后,廪生应保。 廪生作保是有连带责任的,作保时也是慎之又慎,若此时廪生发觉有人替考,或他并不清楚考生的情况,可当场提出,那考生就失了考试资格。 轮到陈砚一行人上前,交了凭证,衙役高呼名字后,道:“由廪生张桨作保。”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高台传下:“学生张桨作保。” 陈砚抬头看去,高台上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仿若一株青松般站着,目光在陈砚等人身上逡巡。 正要收回视线,眼角余光瞧见县尊正看向他。 陈砚迎着视线看去,与县尊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火光打在县尊不算年轻的面容上,忽明忽暗。 衙役将考卷和稿纸一一分发,考卷上已经写上了陈砚的姓名籍贯以及号舍,陈砚凭着座位号入了考棚。 一到考棚,阵阵恶臭袭来,陈砚脑子蹦出两个字——厕号! 第35章 不被看好 柳氏将手里的空谷撒到地上,四周的鸡挥动着翅膀冲过来啄食。 “杨夫子说阿砚的文章火候到了,让下场试试。” 邹氏很不屑:“他要是真有能耐,怎么不去书院当先生?肯定是没书院要他,自个儿在家里办私塾。别人都不愿意去,他假装夸你儿子有天赋,把你们骗得高兴了,送钱给他花。” 陈砚的书看不下去了,起身走到院子,朗声道:“周举人夸赞杨夫子满腹才学,看来大娘比举人老爷还懂。” 邹氏被噎住。 她大字不识一个,怎么敢跟举人老爷比? 她被逼急了,气道:“我们青闱读了十几年书才敢下场,你还能比我们青闱资质高?我是为你们好,才提醒你们省着点钱。光是保银就要二两,加上吃的住的,考一场县试少说要花三四两,你们这就是把银子丢进水里不起泡。” 柳氏心里不舒坦,这家都分了,大嫂还管她孩子考不考县试。 临近县要考了还来说这个话,不是影响孩子心态么。 “大嫂……” 她刚开口,就被陈砚的话打断。 “还好我家有钱。” 柳氏默默闭了嘴,眼角余光扫向邹氏,果然就见邹氏的脸色青了白,白了红。 为了让陈青闱考县试,大房前些日子才卖了一亩地。 这就是往邹氏胸口戳刀子。 邹氏恼怒道:“读书花销大得很,你家的钱经得起造吗?” 陈砚颇为庆幸道:“还好我会赚钱。” 过年孟永长待在家里催陈砚画漫画后,大房就知道陈砚的画能卖许多钱了。 今儿个陈砚这般说,就是在她跟前显摆。 邹氏连着吃瘪,五官都扭曲起来:“光顾着画画,能有多少心思放在读书上,我们青闱可是在高氏族学读书,都是学问极好的先生教导,这次指定能中童生,保不齐还能中秀才,吃皇粮。” 所谓童生,既要过县试和府试。 童生再中院试,就为生员,也就是俗称的秀才。 而生员中最优秀者为廪生,可每月从官府领六斗米,还可给考生担保赚取保银。 除了廪生,其他生员只能免除徭役,入官学,是吃不了皇粮的。 岁考前二十名才是廪生,院试是无法直接考廪生的。 邹氏显然不懂这些,又知自己说不过陈砚,丢下这句话就冲进屋子。 柳氏就道:“我头一回做饭,那饭菜都没煮熟,到第二回,饭菜又煮得太烂了,白费了不少柴火,后来做得多了就好了。我想县试也是一样的道理,咱先试几回,等熟悉了也就能过了。” 陈砚听明白了,他娘这是压根不信他能中县试。 很快他就知道,不止他娘,他爹、他奶全都当他去试水,压根不信他能中。 陈得福走回来时,在院子门口就跟村里人说:“得寿就是太惯着孩子,才读了几天的书,就去考县试?我看他就是去玩。” 晚上陈得福又跟陈得寿道:“孩子不是你这么惯着的,你就是一庄稼汉,能挣几个钱,我是你大哥才劝你,你看我管别家的事不?” 就连卢氏也跑来劝陈砚多读几年书再说:“三四两银子啊,都够给你娶个媳妇了。” 县试前,考生需得先去县衙礼房交保结,除了考生的姓名、年龄、籍贯、外貌等,还需有上三代的信息,确保身家清白,非倡优皂隶之后,保结除廪生外,还要有里老邻佑作保。 陈砚是和陈青闱一同坐牛车去县城报考。 除了陈得福和陈得寿两兄弟外,牛车上还有个陈家湾的人,按照辈分,陈砚该叫一声六叔公。 得知两人要参加县试,六叔公笑得连连点头:“读了这么多年书,肯定是要中的。” 话虽没点名说的是谁,可六叔公的目光始终落在陈青闱身上,明显对陈青闱抱有期待。 陈得福笑着接过话头道:“高氏族学的先生时常夸青闱文章写得好,前年要不是出了那档子事,他该是童生了。” 六叔公双眼越发亮了:“今年能中也是一样的,咱陈家湾又要出位童生了。” 陈得福颇为得意地瞥了陈得寿一眼,叹息一声:“供他可不容易,连家都散了,还被人数落亏待弟弟。” 六叔公自是知道陈家分家的事,看了眼陈得寿,道:“一家人该拧成一股绳,怎么能动不动就提分家,好好的兄弟都给生分了。” 长辈开口,陈得寿只能听着。 陈得福却不肯罢休,又抱屈起来:“侄子肯定是比不过亲儿子的,个个都觉得自己儿子是聪明的,咱也不勉强,自个儿卖地供呗。” 陈砚差点给他一个白眼。 县试还没开始,陈得福说得好像陈青闱已经中了一样,这是一点不给陈青闱留退路。 不过陈青闱挺乐在其中,他也就不出声提醒了。 对于别人来说,找廪生作保极难,对陈砚来说极容易。 只要拿出周举人的名头,只需交钱就有廪生愿意作保。 至于结保,除了周既白、陈青闱外,另外两人也都是附近村子的读书人,算是知根知底。 从县衙领了凭证出来,他好像正被人窥探。 顺着感觉看去,转角处并无他人,他怀疑是自己想多了。 等他离开,转角处的马车里,一位文雅的公子对另一美髯公笑道:“他就是我与县尊大人说的陈砚。” 美髯公正是平兴县新任县令陶都。 县试在即,他本十分忙碌,高家二公子竟邀他品茗,他便放下公务,随高二公子来了县衙门口等陈砚,如今瞧见了,评价道:“年纪虽小,却颇为机敏。” “此子虽读了些书,思想却异于常人,若真让他考取了功名,将来闹出什么事,怕是要连累县尊大人。” 高二公子虽是笑着,话里却带着深深的寒意。 陶大人想到前任的下场,便是心如擂鼓。 …… 县试前一天,陈砚去了县城的客栈住。 按照柳氏的想法,包个牛车,每日考完回家住,热水、饭食她随时都备着,能让陈砚舒服些。 陈得寿是见过他爹和大哥赶考的,知道县试考试的苦,每日考完要抓紧休息,哪里能来回折腾。 他们也就在县城高价定了房,陈得寿包了牛车去送考。 只是这期间,陈青闱那边出了事。 陈得福没定下房间,如今陈青闱没地儿住。 陈得福就找到陈得寿,想让陈青闱跟陈砚挤一挤。 “堂兄弟一同赶考,住在一个屋里还能相互有个照应。” 陈得福端着长兄的架子对陈得寿如是说。 第34章 看你明年能不能中县试! 高修远被当众打脸,自是气不过,冷笑一声,道:“你们不是自诩才华出众吗,怎么又拿年纪说事?” 陈砚道:“高七公子大可四处宣扬你作诗赢了八岁孩童,我必自认输给了你。” 亭子里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了。 高修远已经十一岁了,赢一个八岁小童还要四处宣扬?那真是让人嗤笑。 高修远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上次他就领教过陈砚的牙尖嘴利,今日再对上,竟还是吃了亏。 他心中不服,又道:“县试可不管你的年纪,我看你明年能不能中县试!” 说完便一甩衣袖,盛怒离开。 其他人赶忙追上去,一时间亭子里只剩下陈砚等三人。 周既白欣喜道:“阿砚的战斗力实在强。” 陈砚将带来的花生都掏出来放在石桌上,这才道:“吵架一旦自证就输了,要以攻为守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周既白若有所思,想要用笔墨记下来,这才想起出门踏青并未带上。 自从周荣对他说了那句话后,他就有了个小册子专门记载陈砚的话语,有空就拿来研读。 杨夫子并不理会二人的言论,吹着春风,赏着美景,剥着花生,实在惬意。 回去后,杨夫子就给陈砚增添了诗词。 科考虽不考诗词,可往后总归有文人相聚,若他人都能吟诗作对,独独陈砚不会,便极难与文人打交道。 杨夫子倒也不指望陈砚能随手做得名篇,总不能怯场。 每每看到陈砚的文章进步,杨夫子便要暗喜,可一看到陈砚写的诗,杨夫子的眉头就能拧成疙瘩。 “写得太实了,诗要空,要让读诗之人自行想象,方才有美感。” 陈砚:…… 他懂,但是写不好。 前世在他成为一名漫画家前,他是个理科生,学的是公式,用的也是公式。 八股文虽难,可他能抓住脉络,能套用公式,诗对他而言就太缥缈了。 再看周既白,随手写的一首诗,比他抓耳挠腮写出来的都要强不少,陈砚就想,果然是古人才能有此浪漫。 他还是太实际了。 这种痛苦的日子被落榜归来的周荣打破。 周荣将自己的文章默下来交给杨夫子,杨夫子看过后道:“文章火候到了,只是对朝廷颁布的政令知之甚少,你不该再拘于家中苦读,该出去走走了。” 周荣带着两个小的去县城游玩了一番,就收拾行李踏出家门去游学了。 等周荣走后,陈砚的苦日子又继续。 杨夫子实在是才华横溢,竟能让陈砚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写出还算过得去的诗。 因诗词的进步,他的文章也进步更甚。 以往他的文章很扎实,却少了触动人心的情绪,如今竟能触动人心,就连杨夫子都称赞:“你的文章大有精进。” 在杨夫子看来,此文莫说县试,就是参加府试、院试也足矣。 不过这等话他是不会轻易说出口,以防影响陈砚的心态。 苦读一年,杨夫子给陈砚和周既白放了十天的年假,让他们好好休息。 最重要的是他要好好歇歇。 回到家,陈砚依旧是天不亮就醒,猛然想起是过年,就在床上赖了会儿再起床。 陈得寿和柳氏忙着准备过年的种种,突然闲下来的陈砚很不习惯,回到屋子后方才想起杨夫子不让他将书带回来,家中只有笔墨纸张。 陈砚准备画《孟子》。 杨夫子家中藏书极多,再加周荣送的书,陈砚并未再额外买书,平日除了给杨夫子送三节六礼和二两银子的束脩外,只用买笔墨纸张,即便如此,他靠《论语》赚的十两银子也花得差不多了。 应考县试除了要五位考生互保外,还需找位廪生作保,需交二两保银,这也是一大笔 周荣去一趟京城,花了近三百两,这实在让陈砚大吃一惊。 往后花钱的地方实在太多,陈砚就想趁着自己闲下来时赚点钱。 因此过年除了去杨夫子和外祖家拜年外,他一直在屋子里画漫画。 当初画完《论语》,他就觉得自己对《论语》的感悟多了不少,如今再画《孟子》,也可当做是将《孟子》再多读几遍。 他本想先画两篇给孟永长换些银子,剩下的等县试后慢慢画,谁知当年初一孟永长来家里拜年,得知他正在画孟子,便不肯走了。 “自你的漫画《论语》大卖后,其他书坊不知从哪儿找了人,把四书都画了,还卖得很不错。我都买来看过,画工粗糙,故事简陋,与你的完全不能相比,你要是再画《孟子》,肯定能把其他人全压下去!” 孟永长这么说是有底气的,很多书坊看他们的漫画《论语》卖得好,也跟着出了《论语》的漫画版,卖得也比他们墨竹轩的便宜,起先有客人贪便宜买了,孩子拿去跟朋友们的一对比就不乐意了,家里长辈只能又买一本墨竹轩的。 那些书坊后来没再卖《论语》,而是卖墨竹轩还没出的另外三书,倒是也赚得盆满钵满。 孟永长看得心头火热,可他本就有学业,《论语》卖得又好,还有许多盗版要打击,根本忙得抽不开身,趁着来拜年想催一催陈砚,见陈砚竟然正在画,他就天天一早过来,待到大晚上才回去。 看着陈砚竟用羽毛蘸墨作画,他惊奇不已。 难怪陈砚的画跟旁人完全不同。 在高强度的催稿下,陈砚的绘画速度极快,十天竟就完成了五篇,孟永长还想他继续画,陈砚却要回杨夫子家继续读书,孟永长只能先买下这些画,等县试过后再画接下来的。 因着《论语》的大卖,陈砚的身价也是水涨船高,光是这五篇,孟永长就给了一百两。 陈砚想,县试后一定要把《孟子》画完,大赚一笔,短期就不用再为钱发愁。 一月底,县衙贴出告示,县试二月初九举行,知县为主考官。 杨夫子帮着两人找廪生和互保的考生去了,让两人回家自主备考。 “才读了两年多书就下场考县试?你们这是钱多烧得慌。” 邹氏站在院子里,跟正在喂鸡的柳氏念叨,那声音清晰地从窗户传到陈砚耳朵里。 第33章 踏青 没过几日,周举人就赴京赶考了。 会试三年一场,上一次周举人自觉文章火候不到,并未赴考。 今年去牢狱走了一遭,心中颇多感悟,文章已经炉火纯青,向高氏族学请辞后,要趁着下雪前赶往京城,否则就要错过明年的春闱。 陈砚将周荣分给他的银子又给周荣当盘缠,周荣本不好意思再将银子收回,听到陈砚说“你要是心中有愧,后半生多赚钱,也好让我过上大少爷的日子”后,毫无心理负担地把银子收下了。 还要反驳一句:“我还盼望你能当上大官,让我过上好日子。” 从来都是望子成龙,哪有望父成龙的? 周举人对上周既白时,就见自己的亲儿子正期盼地看着他。 看到孩子眼底的乌青,周举人心中便多了些难言的酸楚。 周既白天资本不错,奈何遇上了天资更好的陈砚,始终被压着。 这孩子又是不服输,过得就很艰难。 他轻拍着周既白的肩膀,眼底是拳拳爱子之心:“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以你的资质,将来必有一番作为,切莫因意气之争摧残了自己。” 周既白心头巨震,赶忙垂眸,掩饰发热的眼圈,哑着嗓子道:“儿子知道了。” 周举人又对着陈砚爽朗一笑,道:“等我中会试回来,银子双倍还你。” 周举人踩着秋天的落叶,带着满腔斗志前往京城。 这一年的冬天极冷,大雪下了一个冬,陈砚坐一会儿就要起身跳一跳,等浑身热乎起来再坐下写字。 他从小被养得身体底子好,倒是扛得住。 周既白一入冬就病倒,整个冬都在咳嗽,学业渐渐落了下来,不过他性格开朗不少,自顾着自己苦读,不再跟陈砚攀比。 不过陈砚完全没发觉,因为陈砚学《春秋》达到忘我的境地。 每学一篇,就要将相关人物、历史事件全都通读,再将能找到的各种注疏都看一遍,经过杨夫子讲解后,还要以此写两篇文章交给杨夫子。 杨夫子的脑门越来越大,终于在洗头发现一大盘头发时,他决心带着两个学生去踏青。 学生也不能天天埋首圣贤书,该多出去走动,锻炼身体。 陈砚不愿意:“夫子,一年之计在于春,如此大好春光该来发奋图强,而不是出去踏青游玩。” 周既白还是少年心性,听杨夫子说能出去游玩,他雀跃不已,再听陈砚所言,羞愧得低下了头。 难怪陈砚的文章能一日千里,他真是自愧不如。 他正反思,就听杨夫子幽怨地指着自己的脑门:“你们看到什么了?” 周既白试探地问:“脑子里装满了学问?” 杨夫子却气愤道:“是寸草不生的脑门!你们再不给为师好生放个假,为师就要秃了!” 周既白被杨夫子的暴躁吓了一跳。 平时的杨夫子端肃,心绪平和,原来还有如此暴躁的一面。 陈砚却道:“不过三千烦恼丝,掉了也就掉了,夫子孤身一人,何须介怀?” 杨夫子气得额头青筋突突地跳,更显脑门锃亮,也没了好语气:“你还在长个子,日日费心血读书,小心以后长不高。” 这个威胁实在太可怕,陈砚当即就丢了笔,他要去晒太阳长个子了。 杨夫子领着他们去的是附近一个小文山。 陈砚估算此山海拔只有二百多米,半山腰有一凉亭,本县许多文人喜爱来此凉亭相聚作诗,小文山也因此得名。 他们到时,恰好凉亭里正在举办诗会。 陈砚转身就想跑,却被杨夫子给喊住:“既来之则安之。” 瞧见杨夫子脸上淡淡的喜意,陈砚怀疑杨夫子是故意折磨他。 而好巧不巧,那位鼻孔朝天的高七公子在。 高七公子名高修远,做了首春日诗,亭子里的书生们纷纷叫好,还有人感慨:“如此好诗,该被诗集收录,广为流传才是。”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高修远下巴仰得更高,颇为自得。 如此光辉时刻,自是要奚落对敌一番。 他指向陈砚:“你们可知此人名讳?” 等众人纷纷摇头,高修远才笑道:“他姓陈名砚,虽未考中族学,却自认才华横溢,明年要下场参加县试,放下豪言会赢了我。” 高修远身边立刻有人讥讽道:“谁不知修远兄的才学是一等一的好,他怕是要踩着修远兄为自己扬名。” 另一人嗤笑一声:“若真有才学,早就扬名了,哪里还需要使这等手段?” 被这么多人奚落嘲讽,陈砚还未动怒,周既白已被气得双目圆瞪:“陈砚文采斐然,将来必定扬名天下,何须踩他人?” 高修远双手抱胸,道:“那就作诗一首,让我们评判一番,看看究竟有没有文采。” 陈砚:“……” 他是来游山玩水的,不是来作诗的。 眼角瞥见周既白的衣袖浮动,他伸手去拦,终究还是没来得及。 就见周既白已经走到石桌前,提笔蘸墨,朗声道:“何须他出手,我这个才学远远逊色于他的人作一首足矣。” 周既白虽在制艺上比他差,诗词一途却是远胜他。 陈砚就安心坐到杨夫子身旁,从怀里掏出一捧花生递到杨夫子面前。 柳氏不知从何处听说花生补脑,过年时炒了一大盆花生,每月陈砚回家时,她就要给装一些带去杨夫子家,供杨夫子、陈砚和周既白吃,吃完下个月再回家拿。 在别的农户家连肚子都喂不饱时,陈砚能有花生这等零嘴,生活实在奢靡。 杨夫子瞥了眼他的闲散,道:“回去后每日背十首诗,自己写一首。” 陈砚想反驳科举不考诗词,可瞧见杨夫子那板着的脸,他终归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往后总有参加文会时,总不能一直让周既白帮他出头。 周既白的诗写完,亭子里就有人酸溜溜道:“不过如此。”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比修远兄的诗意境差远了。” 周既白气红了脸。 明明他的诗做得比高修远更好,可这些人昧着良心贬低,他如何能赢? 陈砚的声音适时响起:“才名远播的高七公子竟只敢跟八岁孩童比诗词?” 亭子里的批判之声瞬间消失,这才意识到写出此诗的人只有八岁。 他们和这么小年纪的人相争,无论对方诗词写得如何,他们都已经输了。 眼角余光偷偷瞥向高修远,在瞧见高七公子铁青的脸色后,一个个更是讷讷不敢言。 第32章 择本经 而他这癫狂的状态险些把周既白逼疯。 周既白怕落后,一直学陈砚的时间规划。 可是长久埋首文章,睡眠又不足,让他整日脑子都胀痛不已,一次去打水洗脸,竟在井边打盹,险些栽进井里。 从那以后,杨夫子每日盯着周既白熄灯睡觉,早日叫他方才能醒。 周既白就假装睡着,等杨夫子走后,又爬起来点灯苦读,若不是杨夫子半夜起床上茅厕,还发觉不了。 杨夫子怒而将周既白的灯油拿走,周既白不服气地问杨夫子:“为何陈砚能挑灯夜读?” 于是陈砚的油灯也被杨夫子一同拿走。 陈砚对周既白不满道:“你误我前程。” 周既白理直气壮:“夫子说了,你我年纪尚小,休息好才是最要紧的,我这是为你身子着想。” 陈砚:“……” 分明就是这小子不愿意学业落下他太多,可他一个成年人的理解力,外加穿越带来的记性好的福利,又哪里是一个七岁小孩能比的。 跟他比,只会让周既白早早被废掉。 既然晚上不能读书,那就只能白天加倍努力,那勤奋程度比当年高考更甚。 杨夫子自认是严师,也看不过两人的刻苦。 读书伤脑,要时常歇息。 他也知道即便自己说了,两人也不会听,早读后要带着两人在院中打拳,每学一个时辰再带他们去田野间走走,看看农人们的忙碌。 走得多了,陈砚跟附近村子的人都认识了,见面打声招呼。 也是到这个时候,陈砚才知道当时杨夫子带他们种的田地是花钱租来的,种完就还给了农人继续耕种。 被拆穿时杨夫子毫无愧色:“若我专心农事,必会疏于对你们学业的教导,岂不是耽误了你们的前程?” 陈砚觉得自己该好好学学杨夫子的厚脸皮,他还是头一次见有人将撒谎说得如此清新脱俗。 乡野游走,倒是让四肢不勤的陈砚分清了五谷,知了天时,也对农家的贫苦有了全新的认识。 他这才明白老陈家有田地有房舍,还有稳定的月收入,实在算不上贫困。 那种家里田地少的人家佃田地耕种,辛苦一年,除开交给朝廷的税粮和地主的佃粮后,剩下的不足以填饱全家的肚子。 若有人得了病,要么熬好,要么等死,没有钱去请大夫,更吃不起药。 陈砚对这些农人多了些悲悯,他想自己往后若能爬上高位,必要尽尽为官的本分。 即便杨夫子再怎么压制,他们也在年底将五经通读完了,两人也该择本经了。 杨夫子自己治的是《诗经》,若两人也选《诗经》,后续教导就容易。 周既白倒是跟杨夫子选了《诗》,陈砚却选不了。 陈砚虽背了许多诗,始终学不会诗的意境。 杨夫子如何教他,也只能让他写出匠气十足,毫无美感的诗。 每每在这个时候,陈砚就格外佩服七岁的骆宾王能做出《咏鹅》这种千古名诗。 天赋是藏不住的,可见他在诗上毫无天赋,那也就不要为难自己,还是《春秋》更适合他。 他将此事告诉杨夫子时,杨夫子沉默了许久。 “你可知为何择《春秋》为本经的人极少?” 陈砚理直气壮:“学生不知。” 杨夫子轻抚胡须,道:“《春秋》文字简略,微言大义,科考考题可谓难以琢磨,或会因早早暴露政见而被政见相左的考官不喜而被落卷。” 陈砚本以为杨夫子要劝他放弃,谁知杨夫子话锋一转,道:“不过若能将《春秋》吃透,于往后入官场益处颇多。顾忠清曾批判士子畏难,多不治《春秋》。你能迎难而上,实在不错。” 何况治《春秋》的学生少,科考时竞争小,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只是,这《春秋》的先生极少,好的先生更是难得一见。” 杨夫子皱起了眉头,正思索去何处帮陈砚再找位先生,就听一个稚嫩的童音道:“学生又要劳烦先生了。” 杨夫子猛地抬头看向站在他面前的陈砚。 此时的杨夫子是坐着,使得他要仰望陈砚。 他道:“为师的本经乃是《诗》。” 陈砚拱手,深深一拜,再抬头,已是面露愧疚:“因学生择《春秋》为本经,竟要劳烦先生如此高龄还要重新研读《春秋》,实在是弟子的不是。” 杨夫子手一抖,不小心揪下来好几根胡须。 他吃痛得吸了口气,不动声色地将胡须背在身后,方才道:“为师已四十有余,如今再研究《春秋》怕是来不及。” “苏洵二十有七才开始闭门苦读,其后成一代大文豪,在唐宋八大家中占据一席之位;黄忠年近六旬方才在定军山一战中威名远扬;姜太公更是古稀之年方才遇上周文王,得以施展才华,建立不朽功业。先生不过四十,正是当打之年。” 陈砚一番慷慨激昂,让得杨夫子哑口无言。 难不成要他一个夫子劝阻学生的向学之心? 杨夫子不语,只是与陈砚大眼瞪小眼。 最终还是杨夫子败下阵来。 从这一日开始,杨夫子与陈砚、周既白一同苦读,就连夜间两人睡下了,杨夫子也在挑灯夜读。 好在杨夫子这些年博览群书,对《春秋》也也是精读了的,多买些如《春秋传》等注疏钻研,再花费大量时间精力去梳理,初步教导陈砚也是够的。 不过杨夫子对学生极谨慎,不愿耽误学生,也因此更疲累。 等周荣身子大好,提着浊酒来找杨夫子,瞧见他竟好似一下老了十岁的面庞,感动不已:“我只被抓了两个月,世兄竟心伤到如此境地,实在是令人动容。” 就连他自己都没老这么多。 杨夫子按压住将周荣扫地出门的冲动,勉强迎他进门,几杯酒下肚就开始诉苦。 周荣听得吃惊:“你边学边教,哪里来得及?!” “你有本经是《春秋》的先生可教导陈砚?” 杨夫子一句话就让周荣把剩下的话噎回去了。 五经中,治《诗》的人最多,想找先生很容易。 治《春秋》的人少,先生倒也不是没有,只是稍稍好些的都被名门望族以及各大书院争抢了,他们是难以请到的。 倒是可以让陈砚去考那些有名的书院,只是陈砚年纪太小,实在不宜孤身在外求学。 想来想去,只有苦一苦杨夫子,待过几年陈砚大了再去考那些大书院。 周举人目光落在杨夫子的头上,明明只两个多月不见,杨夫子已多了不少白发。 周举人突然暗暗庆幸自己逃过一劫之余,不免对杨夫子生出几分同情:“苦了你了。” 一向在外人面前严谨端肃的杨夫子,眼眶发热,端起酒杯与周举人大醉了一场。 第31章 谁来整谁 陈砚并未在他的话上纠缠,而是仰起头,朗声道:“七公子怎能断定我们以后挣不了功名?须知科举一途,本就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七公子哪里受过这等气,怒而丢下一句“那我就看看你们后年能不能中县试!”后,领着一众奴仆要大步离开。 他有名师教导,苦读多年,又天资聪颖,他就不信这两人能考得过他! 脚还未跨到门槛,就听身后传来周既白的声音:“将东西一同带走。” 七公子的脚踉跄一下,险些摔倒。 被下人扶着站好后,他才转回身,不敢置信看向周既白:“这是我们高家送来的,你们不要?” 周既白板着稚嫩的小脸:“我家清贫,受不起这些东西。” “你们想与我高家断义?” 七公子语气陡然变冷。 周既白正要再开口,耳边已经响起陈砚的声音:“七公子如此羞辱我兄弟二人,若我们还收七公子送来的东西,我兄弟二人岂不成了软骨头,七公子要是不拿走,我兄弟二人只能亲自将这些送还给二公子。” 七公子脸色“唰”得一下变得惨白。 这是他头一回送礼,却被退回,往后在家里还有何威望。 可他更不敢让这两人去找他二哥,否则打的就是整个高家的脸。 七公子挣扎许久,才不甘地让下人将东西又搬走。 临走前,他狠狠瞪了两人一眼。 大门一关,外头就只传来马车的声音。 陈砚转身对周既白道:“即便再对高家不满,也不该趁着爹病中断义。” “爹是为高家受苦,可高家又哪里把爹放在眼里?何必热脸贴冷屁股。”周既白愤恨应道。 陈砚对上周既白如同受伤幼兽般的眼神,顿了下,方才道:“爹还好好的,不用你过早担起重担,这些事该大人费心。” “若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周既白双眼紧紧盯着陈砚。 陈砚笑了:“我会把七公子往死里整,谁来整谁。” 所以他最后甩锅是两人不堪受七公子的侮辱,才将东西退回,而不是对高家有什么不满。 只要不撕破脸,高家就只能有气憋着。 他们若真敢在周荣替他们受了这么大的苦后对周家做什么,高家的名声就彻底坏了。 周既白想到七公子离去时的脸色,也跟着陈砚笑起来,只是看向陈砚的目光已经从往常的挑衅变成敬佩。 “后年下场吗?” 问出这话时,周既白很期盼。 陈砚道:“高七公子已经下了战帖,若不应战,岂不是显得我们是软脚虾?” 见周既白目光灼灼,陈砚又道:“我们如今连时文都不会写,想要参加后年的科考,必要脱一层皮。” “与前些日子的种种相比,脱层皮又算得了什么。” 周既白咬紧牙关。 四叔公等人都跑到陈家湾去闹了,来周家闹更是家常便饭。 陈砚有陈家湾的人帮他出头,周既白能依靠的只有他娘和家里的小厮,这些又怎么挡得住族里觊觎他们家产的人。 周既白这些天心里憋着一股气。 他想他一定要出人头地,叫这些人再不敢来欺负他一家子。 陈砚道:“只有爬得足够高,才能不被人轻易羞辱拿捏。” 今日但凡他们中有一个举人,甚至进士,七公子还敢如此挑衅吗? 若他是官,高家还敢随便拿点东西打发为他们卖命的人吗? 可见只有权势才能让人对他们以礼相待。 不止周既白憋着口气,陈砚同样憋着口气,这口气从今往后要尽数放在学业上。 …… “二哥,他们实在不知好歹,咱家亲自送去的东西他们都退回来,实在不把我们高家放在眼里!” 高七公子愤懑说着,眼角余光偷偷打量坐在湖边垂钓的二公子的背影。 看不到二公子的脸色,不知他心中所想。 烈日下,湖面仿佛镀上了一层银光。 七公子想,二哥一点也不懂钓鱼,大中午怎么可能钓得上来鱼。 “即日起,一个月内不许你踏出家门半步。” 二公子冷淡的声音让得七公子浑身一颤:“明明是他们的错,二哥为何要把我禁足?” “不过一个施恩之举,你竟也能办砸,实在是我等对你太纵容了。” 二公子终于将鱼竿放下,回过头看向身后的七公子:“周荣为我高家在大狱走了一遭,你竟还去他家羞辱他,于我高家名声是大大的损害,此为你一过;陈砚不过七岁,就敢上门和我论进退之道,此等天资本该拉入我高家门下,你竟贸然树敌,此为你二过,两过并罚,只禁足你一个月已经很宽容了。” 七公子紧抿双唇,转身离开。 光看他的背影,二公子就知道他这个七弟并不服气。 二公子摇摇头,这个弟弟终归还是被祖母护得太好了。 转身,手一抖,鱼竿被甩出去,鱼钩入水,泛起阵阵波澜。 周荣此人已经废了,往后再无大用,可惜了他那养子。 若是他们将高家的礼收了,倒是可以将那陈砚纳入门下,成高家的一大助力。 既然不收礼,就是对高家怨气难消,高家就不能让其成长起来。 想到那天陈砚跟他侃侃而谈,二公子嘴角露出一抹嘲讽。 以为凭着点聪慧劲就能傲气? 殊不知多的是神童泯然众人。 陈砚并不知高家的事,不过就算知道也不会在意。 他现在要做的,是竭尽全力学习。 既然躺不平,那就往死里卷。 他再次搬去了杨夫子家,周既白在第二日也住进了杨夫子家。 杨夫子多日来为周荣的事四处奔走,等周荣放回来,就让两个弟子回来继续上课。 兄弟俩憋着一股气,每日鸡打鸣就起来背文章,上午听杨夫子讲解经史典籍,下午则是学习制艺,晚上还要写两篇文章。 陈砚并不满足,连中午的时间都要拿来练习破题。 自前朝起,八股文就成了科考主要文体,八股文做不好,纵使你再怎么才华横溢,也与仕途无缘。 八股文的固定格式为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 想要写好一篇八股文,题先要破好。 所谓破题,就是用一两句话点明题目主旨。 破题又有许多规则,头一条就是不犯题面,也就是不能用题目中的字词,也不可出现人名,要用经书中的别称指代,还要在两句话内点明题眼。 如此多限制下,想要用两三句话就阐明题意,文章立意深,又要不落俗套,实在极考验笔力, 陈砚积攒少,恰恰就没有笔力。 既然没有,那就只能用最傻又最有效的办法:多背多练。 多背宗师文章,自己多破题。 随意翻开四书中的一句,再点其中一句,用破题的“正破”、“反破”、“明破”、“暗破”等方式,从不同角度破十次。 起先他只能靠着拼拼凑凑,勉强憋出来。 一个月后,他就能比较通顺。 陈砚不禁感慨,题海战术对凡人来说实在是良策。 题目越破越顺,以至于他后来竟破题破到忘我境地,一点空闲就要拿来破题,以至于杨夫子看不过去,将他赶去田野走动。 第30章 高家来人 他不管陈砚是真想救他,还是为了救周老爷顺带着将他一同救出来,终归他是承了恩,这声谢就要说。 陈砚见他姿态放得如此低,神情也极缓和:“你本就是蒙受冤屈,不该被关。” 陈青闱没想到他竟然一句嘲讽的话也未说,也并未因施恩而高高在上,想到自己以前对陈砚的种种,心中很是愧疚。 不过他到底是兄长,给堂弟道谢已经是抹开了面子,再让他道歉实在说不出口,只能转移话题:“你若有空,还是去看看周老爷吧。” 陈砚心头一惊,立刻问道:“周老爷怎么了?” “他是涉案最深的人,总要多受些苦。” 陈青闱含含糊糊地说完,怕陈砚追问,赶忙快步离开。 此前陈砚因跟四叔公等人闹翻,没再去周家湾,如今周荣回来,陈砚料想四叔公等人不敢轻举妄动,准备今儿去周家看看,被陈青闱这么一说,他的心安定不下来,连早饭都不吃就要去周家湾。 陈得寿不放心他一个人前往,亲自送他去。 到周家湾时已是半上午,村里不少人从地里回来。 农闲时,村里人多半是吃两顿。 一早去地里干活,到半中午回来吃个早饭,歇会儿再去地里,一直忙活到半下午回来吃饭歇息。 天热时,他们中午就会回家睡个觉,等半下午日头没那么毒辣了再下地干活。 不过今儿个周家湾的人并不怎么理陈砚,就连以前跟陈砚走得很近的几家也没打招呼。 陈砚倒也不为难他们,只当没看到,径直前往周荣家。 上次陈家湾的人几乎是把四叔公等人赶了出来,周家湾的人就算为了面子情,也要跟四叔公等人统一战线。 总归是一个氏族,抬头不见低头见,更要团结。 好在一路顺遂地来到周荣家。 周管家亲自迎了出来,将事情的始末和陈砚说了。 府衙的地牢潮湿,牢饭也都馊了,周举人又一直被人提审,精神始终紧绷着,可谓吃不好睡不着,身子就这般垮了。 昨儿个被放出来,还是周管家背着上的马车。 陈砚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等真正看到床榻上躺着的虚弱的周荣时,陈砚的心还是凉了半截。 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周老爷,如今脸色蜡黄,浑身瘦削得仿佛没有一点肉。 不到而立之年,竟已生了不少白发。 陈青闱已经算瘦脱了相,跟周荣比起来已经算很好了。 那府衙到底是什么可怕的地方,不到两个月就将一个意气风发的举人折磨成这样。 在科举舞弊面前,一个举人实在不够看。 陈砚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周既白和周夫人坐在旁边,屋子里只有周荣的鼾声。 单薄的身体随着鼾声上下起伏,仿佛只要一个不留神,生机就会断送。 不知过了多久,周管家从外面进来,小声跟周夫人禀告高家来人了。 周夫人擦了把眼角,为难道:“老爷还在睡,无人接待怎么是好?” 若来的是高家的女眷,周夫人还可相陪。 来的是高家的男子,她一名女子就不好露面了。 周既白站起身:“娘,孩儿是周家的子孙,这接待事宜就由孩儿来吧。” 周夫人看着尚且年幼的周既白,心中五味杂陈。 孩子不满十岁,却要在此时撑起门楣,这如何能不叫她忧心。 若是老爷还好好的,断然不会让周既白一个孩子去面对这等难事。 至于族中长辈,她更是万万不敢去请的。 那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她可不敢将他们引进家门。 正神伤,旁边坐着的陈砚起身,道:“我和既白一起去,两个人有个照应。” 周夫人眼尾发红,胡乱得点点头。 陈砚虽也年纪小,可做事一贯老成,她是很放心的。 两人跟着周管家一同前往会客厅,他们路上想了不少应对高家人的话语,高管家欲言又止,心中喟叹一声,终究沉默不语。 等两人见到前来拜访的高家人,陈砚和周既白准备好的应对话语全都没用。 被派来周家的,是才十岁的高七公子。 周既白还不会隐藏情绪,不开心几个字就差直接写在脸上。 高七公子看到两人也是眉头一皱,语气很盛气凌人:“你们就派两个小孩来招待本少?周荣人呢?” 周管家赶忙赔着笑脸道:“老爷在府衙大狱中受了寒,还起不了身,刚喝完药睡下。” “我当他是在考会试,原来是忙着睡觉。” 高七公子嗤笑一声,语气轻蔑。 他是堂堂高家少爷,亲自前来看望周荣,这周荣竟不来招待他,反倒自个儿在睡觉。 派这么两个小子来招待他,看来是完全没将他放在眼里。 他的话却让周既白寒了心。 他爹是因为高氏族学而抓,如今被放出来,高家就该派人来看看,也好宽慰一番。 可高家只派了个小孩过来,已经是对他爹的羞辱,这会儿还口出恶言,周既白哪里能忍,当即板着脸道:“高公子慎言。” 高七公子在兄弟间排行老幺,自幼被家里娇惯,哪里受得了一个小小举人的儿子教训他,直接开口:“周荣好歹是个举人,你又算什么,也配来招待我?” 这话就很伤人了。 按照这位高七公子所言,周荣也才勉强能招待他。 这话不仅贬低了周荣,更是瞧不上周既白。 周荣为了给高家报恩,始终不离开高氏族学,最后被关进府衙大狱险些丧命,高家不仅只派了个不大的孩子来,竟还语出羞辱,这让周既白气得浑身发抖,就想好好跟他理论一番,被陈砚抓住。 陈砚开口,声音冷淡:“我去高府见高二公子时并未被冷落,七公子如此瞧不上我等,想来应该是有功名傍身,不知是生员还是举人?” 连掌管高家的二公子都没瞧不上他,在高家地位远远比不上二公子的七公子又有什么资格瞧不上他。 难道你七公子觉得自己比二公子更高贵? 别人敢说,你七公子敢应吗? 七公子的脸被憋成猪肝色,却不肯轻易认输:“我后年就要下场考县试,到时自会挣到功名。” 这话说得底气很不足。 若是以前的高家,想让家中子弟过县试只需跟县尊打声招呼就是了,如今可不一定了。 今年那位县尊不仅没让高氏子弟考上,就连高氏族学的学生都考不上。 谁又能说得准再派来的县尊是哪个派系的。 第29章 被放回 陈砚看向四周,村里人都还在他们家的院子里。 陈得寿赶忙解释:“这是周氏一族来惹麻烦……” 族长眸光扫向他,语气陡然变冷:“我让你说话了?” 陈得寿哑然。 在陈家湾,族长的威望比县尊更大。 陈砚越过陈得寿,走到族长面前,朝着族长行一礼后,方才朗声道:“小子乃是陈氏族人,若胆小怯懦,岂不是丢了我陈氏一族的脸面。” 陈族长一噎,用浑浊的老眼瞪着陈砚,这小子却仿佛看不懂他的脸色,竟满脸期盼,好似在等他表扬。 今日闹出这么一出,陈族长本想敲打陈砚几句,以免族人对陈砚心生怨气。 同族人自是会互相帮扶来对付外面的人,等外人离去,族里人对那惹了事的人总归还是有怨气的。 两个族真要是打起来,必会有人受伤,更甚至会打死人。 谁没爹娘兄弟? 真要是出了事,家里人会不会伤心? 自己后半辈子又要怎么过,若是有妻儿的,又怎么养妻儿。 今日虽没直接跟周氏打起来,可大家伙心里也会有怨气,陈族长当众训斥陈砚,为的就是让大家当场就将怨气出了,往后仍旧是好好的一族人。 可陈砚的回话让得他的训斥说不下去。 此事本就是周氏无理取闹,陈砚没错。 更何况,陈砚年纪尚小,还能在面对那么多人时丝毫不惧,单是这份心性就值得称赞一番。 他只得咳嗽一声,语气故作强硬:“往后遇到此事,该先去族里喊人。你一个孩子,在他们面前怎么自保。” 陈砚朗声道:“这是在咱们陈家湾,叔伯大爷们瞧见动静就来了,他们根本不敢动我。” 陈族长:“……” 这让他还怎么训得下去。 “阿砚说得不错,要是他在咱陈家湾都被人欺负了,咱族里男子们到哪儿都抬不起头来。” “在咱自个儿地盘上,可不就是有底气嘛。” 院子里的众人均是乐呵起来,完全没了此前的杀气。 陈砚对着众人又是一礼,朗声道:“小子再次谢过大爷叔伯们的相护之情。” 在大梁朝,氏族就是天生的联盟。 譬如今天,要是没有陈氏的帮忙,周氏的人绝不会善罢甘休。 陈砚自是要感谢,也要拉拢。 被他一个孩子这般感谢,男人们高兴之余,不免对他多了几分亲近之意。 陈砚不是陈家湾的人看着长大,当然会比村里土生土长的孩子差许多。 但是今个儿陈砚这番话就是告诉大家,他是陈家湾的人,是陈氏一族的人,跟他们同根同源,还知道道谢,那就跟以前不一样了。 大家均是拍起了胸口,叔伯兄弟们护着同族是应该的。 院子里一团和气。 被冷落在一旁的族长颇为无语。 陈砚这小子比他还会拉拢人心。 瞧瞧,就这么几句话,把族里人哄得就差给他卖命了。 陈砚还不肯罢休,又跟陈得寿耳语了几句,陈得寿赶紧留大家在家里吃饭。 村里人自是不肯,纷纷摆手离开。 他们只是来撑了场面,又没真动手,哪里就能蹭一顿饭。 这年头谁家都不好过,请这么些人吃饭,能把一家人吃穷。 他们扛着锄头又回地里干活去了,陈得寿将族长送走,柳氏和卢氏赶了回来。 婆媳两人今儿个在远些的一块地里种菜,得到信儿赶回来,事儿已经弄完。 得知村里人帮了大忙,当即就回了厨房烙了杂粮饼,给帮忙的人家送去。 有来有往,方才能将关系维系好。 柳氏连着好几天没给邹氏好脸色,邹氏很是委屈,等陈得福回来就跟陈得福抱怨这事儿。 她一个女人又拦不住那么些男人,不躲起来,万一把她也牵扯进去怎么办。 那陈砚之前还说要去找高家救陈青闱,可这都快一个月了也没什么动静,他们怎么就不替她想想。 陈得福本就心烦,听到她一阵絮叨更烦得不行,就骂道:“你在屋子里嚎两嗓子,村里人就来了,你嚎了吗?” 邹氏不敢多话了。 陈得福这些天往高氏族学跑了不少趟,想找陈青闱以前的同窗帮忙去府城帮陈青闱做证,可回回都吃闭门羹,早就心力交瘁,根本没耐心管邹氏那些个事。 经过周氏的事,陈砚就不能再往周家湾跑。 他只得写了封信,托人带给周既白,让其照顾好周夫人,若周氏再找麻烦,就回外祖家住些时日。 好在此后周氏的人再没来过,陈砚便日日拿着清水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练字静心。 起初默写的是《论语》,后来变成了《孟子》,再后来将四书都默写完了,他开始背起周荣留给他的书里的文章。 陈砚已经跟着杨夫子写文章,哪怕周荣被抓,他也是每日写两篇。 后世以为八股文只用学四书五经,实际想要写好八股文,除了要将其制式彻底摸透,还要博览群书,对各种典故烂熟于心,方才能使文章言之有物。 陈砚虽能学会八股文的制式,文章写得极空泛晦涩,言之无物,这就是肚子里没墨,要多看,多学多想,文章才可精进。 为了能将文章牢牢记住,陈砚不仅要将书背下来,还要在青石板上一字不差地默写出来,方才背下一篇。 这种生活到五月底终于结束。 县尊被罢黜了。 镇江省按察使司亲自接手科举舞弊案,严查之下,发觉平兴县令收受考生贿银,将考题泄露,致使平兴县大多考生都知晓考题。 高氏族学的夫子与学生不过是受了牵连,自是以无罪论。 被关近两个月的陈青闱终于回了老陈家,陈砚见到陈青闱时,陈青闱瘦得眼窝深陷,脸颊凹陷,整个人如失了魂,邹氏和卢氏抱着他哭。 柳氏抓了只鸡给陈青闱补身子,邹氏炖了一大锅,让陈青闱一个人全吃完了。 翌日一早,陈砚写完一篇文章开门出来时,发觉陈青闱正站在他门口。 此时的陈青闱已经换上干净衣服,只是因人太瘦,仿佛一个骨头架子在衣服里晃荡。 “阿奶说你去高家给高二公子讲了如何种树,我就被放出来了,高二公子喜欢种树?” 陈青闱一开口,声音带着长久没说话的沙哑。 陈砚道:“阿奶说的对。” 陈青闱一言难尽地看着比自己矮不少的堂弟,良久方才拱手,深深一拜:“多谢救命之恩。” 第28章 欺负上门 “小子,你找打!” 周兴怒气冲到陈砚面前,伸手就去抓陈砚胸前的衣服,作势要将人提起来。 陈砚眸光发狠:“你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我让你牢底坐穿!” 周兴后背窜起一股寒气,手又缩了回去。 等回过神,想到自己竟然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给唬住,一股难掩的怒火在心底升腾而起,一把将陈砚提到半空,嚣张道:“我就动你了,你能怎么样?” 在村里,从来都是谁的拳头大谁就有理,就算是两个村子起了冲突,也是村长们坐下来谈,根本不会告到县衙。 真要是去了县衙,县太爷只会两边讹钱,谁敢去? “以前有周荣在,我让你骑在头上拉屎撒尿,现在周荣自己都是泥菩萨,我看谁能护着你!” 陈砚静静道:“我师从杨夫子,有两个进士出身的师兄,你可以试试是你的拳头硬,还是差役们的刀硬。” 杨夫子虽不能参加科考,唯收的两名弟子都是二榜进士,多少大家族盯着。 这也是周荣费尽心思也要让陈砚和周既白两人拜入杨夫子名下的原因。 今日正好将那两个还没见过面的师兄拿来扯大旗。 周兴举着陈砚的手一抖,额头就往外冒汗。 他虽然没读书,可也知道进士比举人还厉害。 当初周荣考中举人,就连县尊都亲自前来贺喜,从那以后,他们面对周荣总要矮一头。 现在陈砚竟然还有两个比举人还厉害的进士师兄,这还怎么敢惹? 周兴再不复之前的嚣张,把陈砚放下,冷着脸往四叔公的方向走。 “你怎么被他一句话就给唬住了?弄他啊!” “你连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都怕?” 周兴被同族挤兑得恼火,直接反驳:“你们不怕你们去揍他。” 原本还义愤填膺的众人哑了火。 周荣虽不怎么跟他们来往,可大家住在一个村里,周既白出去读书的事他们还是知道的。 周荣是举人,自己不教孩子,却把孩子送出去读书,想来那位夫子比周荣还厉害。 而陈砚跟着周荣一起生活了六年,周荣一向宠着陈砚,有这种好事肯定不会落下陈砚。 也是因此,他们丝毫不怀疑周砚所说的有两个进士师兄的事。 正所谓民不与官斗,他们当然没必要自找麻烦。 四叔公见族里的人竟被陈砚给压制住,心里暗骂众人没出息。 再一看陈砚,正从容地抚平衣服褶皱,他便不喜地双手交叠放在拐杖上,仰头道:“你师兄们再能耐,也不能纵着你抢我们周家的东西。周荣好歹养你一场,你竟然趁着他被抓把他家里的书和银子都搬来,你还算什么读书人?” 陈砚对四叔公等人极厌恶。 当年周荣还小时,这些人差点把周荣家抢光。 如今周荣被抓,他们没有一个人关心,只想抢东西。 “东西是我爹给我的,以前那些东西是我爹的,现在是我的,什么时候变成你们周家的东西?” 四叔公将早准备好的说辞拿了出来:“分明就是你买通恶仆,将东西搬走,竟还说是周荣分给你。如今被我们识破了,赶紧把东西都交出来!” 四叔公在族里辈分高,惯会倚老卖老,他说明来意,其他跟着来的人纷纷附和,要陈砚交出东西。 那呼喊声响彻整个篱笆院,仿佛要将屋顶都掀翻。 陈砚看着不远处赶来的族人,嘴角一掀,对着四叔公等人吐出两个字:“蠢货!” 四叔公瞳孔猛地一缩,就听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回头看去,陈家湾二十来个青年汉子或扛着锄头或拿着铁锹冲进院子,将周家一行人给围了起来。 陈得寿冲到陈砚面前,确认他没事,就将他护到自己身后,再对上周家人,脸色难看至极:“你们这么多人闯进我们家,想抢劫不成?” 周家众人一噎,只觉得果然有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动,连诬赖他们的话都一模一样。 周兴站了出来,朗声道:“陈砚侵占了我们周举人的银钱和书本,我们来找他拿回去。” 陈得寿道:“那是周举人给我儿子的东西,跟你们有什么干系。” “这些东西应该是我们周氏的!” 周兴理直气壮,“我们和周荣才是同族,你们陈家湾一个外姓还想抢吗?” 这话让陈家湾的人火冒三丈。 周老爷的马车送东西来时,村里不少人看见了的。 今个儿真要是让周氏的人把东西拿走,以后附近十里八乡谁还把他陈族放在眼里。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道:“别跟他们多话,先揍他们一顿再说。” 陈氏众人往周氏那些人围去,周兴等人被这股气势也压得互相挨紧了些。 四叔公朗声怒喝:“慢着!” 院中一静。 四叔公环顾四周,朗声道:“我们虽说在你们陈族的地盘,可咱们是来拿自个儿的东西,你们也别欺负咱周族没人!” 周氏出了个周荣,在这十里八乡隐隐有第一氏族的派头,并不是陈氏能比,两个氏族真对上,吃亏的只会是陈氏。 这个时代,宗族内部无论平时怎么斗,一旦遇到外战,必是上下同心。 往往两个宗族打起来,也只是一个宗族的人被另一个宗族的人欺负,回族里一诉苦,就能将整个族的人都拉出来为自己出气。 譬如今日,周氏的人气势汹汹进村被人瞧见,立刻就有村里的孩子跑去田野山村喊人,那些正在地里干活的人扛着手里的家伙什就往老陈家冲。 陈砚刚要开口,就听赶来的陈族长道:“你们周氏都欺负上门了,还指望我们以礼相待吗?” 陈砚回头看去,陈族长又领着二十多人往院子里涌。 本就不大的篱笆院瞬间拥挤不堪,一转身,看到的全是人。 周氏的人脸色大变。 此前陈家湾赶来的人虽然比他们多,要是真对上,也不一定就会输。 这会儿他们四周完全是陈家湾的人,一人一口唾沫就够让他们难受的了,周氏的人哪里还有之前的气势。 就连四叔公的声音都小了些,说的也是那些车轱辘话。 陈族长懒得听,直接问陈砚:“那些书和银子是怎么来的?” 陈砚朗声道:“周举人分给我的。” 陈族长转头对上四叔公:“我们孩子说了,东西是周举人给他的,那就是他的东西,谁敢来抢,我们就废了谁。” 周氏众人已是冷汗岑岑,周兴凑到四叔公耳边嘀咕了几句,四叔公极不甘心地对众人道:“我们走!” 一群人气势汹汹而来,狼狈逃窜离开。 等人走了,陈族长对上陈砚时,脸瞬间垮了下来:“人不大,胆子不小。” 第27章 大树论 陈砚抬头直直对上高二公子的目光,朗声道:“要救我爹,更要救高家。” 高二公子脸上笑意渐缓,语气冷了几分:“周荣涉及科举舞弊,与我高家有何干系?” 陈砚心里生出一股怒气。 来之前他猜过高家可能会让周荣背锅,等真的听到高二公子这么无耻地说出来,心里的怒气却像野草一样肆意生长。 他爹一心要报恩,高家又哪里把他爹的命看在眼里? 能牺牲几个夫子就让高家从这件事上脱身,高家必定不会犹豫,此次的科举舞弊怕是还有高家在推波助澜。 陈砚压下心底的怒火,仍旧不疾不徐道:“树虽是往上长,能不能抵挡风雨却是看根在地里扎了多深。一旦根腐烂了,纵使大树如何枝繁叶茂也是枉然。” 高二公子脸色铁青,眼底已经是藏不住的怒火。 “是谁教你说这些?” 高家实际是二公子当家,发起怒来气势极迫人。 卢氏吓得一抖,赶紧去拽陈砚,还是拽不动,她急得额头冒汗。 陈砚仰起头道:“夏季炎热,小子常靠着树乘凉,有感而发。” 高二公子双眼微眯,仿佛要看透陈砚一般。 良久,他好像才看到地上跪着的卢氏,让她起身。 跪得久了,卢氏的腿发麻,好在陈砚及时扶着她,才没让她摔下去。 高二公子走到石桌前坐下,为自己倒了杯茶,品了一口,目光再次落在陈砚身上。 只是个幼童,倒是颇有胆识。 不过他并不信陈砚如此年纪就能想到这些话,背后究竟是谁在指使,是周荣,还是其他人? “将腐烂根须切除,就可保住完好根须,大树依旧向天生长。” 高二公子将鱼食放到石桌上,又端起茶杯,这就是要送客了。 陈砚当没看见,继续道:“一旦腐烂开始,就会散发气味,引得虫蚁径相围过来啃噬,到时莫说坏了的根须,就是好的根须也会被啃食殆尽。” 高二公子的手一顿,茶杯顺势放回了桌上,面上多了几分郑重。 “大树根须已有腐烂之相,要是不切除,只会引来更多虫蚁。” 陈砚道:“大树招风,即便不腐烂也会招惹虫蚁觊觎,只有在被盯上时或下药驱虫蚁,或引来鸟啄食,方可保全。” 高二公子若有所思,片刻后神情缓和:“可曾读了书?” “读了四书,也学着做了几篇文章,该择本经了。”陈砚可谓对答如流。 高二公子笑道:“以你的机智,大可入高氏族学读书。” 陈砚也跟着笑了:“小子不敢。” 高氏族学大招生时,他猜想高家是为了将整个平兴县的学生夫子们都打上高家的烙印,从而达到浑水摸鱼的目的。 哪怕县太爷是对手安插的人,县试能避开高家的人,也无法完全避开跟高家有关的人。 直到周荣被抓,陈砚才知道自己错了,错在以为这些大家族的手段会如此干净。 高家明知自己会被攻击,就故意用高氏族学当做破绽露给对手。 大范围招生招夫子,就是方便对手将人安插进来。 到时候只要牺牲几个夫子一些学生,就可全身而退。 手段有用,却很脏。 高家用的是积攒多年的信誉,也是为了保住一时的荣华,赌上家族的未来。 若高家真将周荣等人当成弃子,以后哪里还有夫子敢对高家尽忠,又有几个学生敢来高氏族学读书? 高氏族学没了那些厉害的夫子,没了最有资质又勤奋的学生,光靠高氏子弟想撑住诺大的权势,无异于痴人说梦。 高二公子笑容凝滞。 陈砚不再理会,又行了个晚生礼,带着满头大汗的卢氏离开。 等出了角门,卢氏喘了好几口大气才缓过来,赶忙拉住陈砚问:“咱好不容易见着人了,你怎么一句也不提你堂哥,光跟他说烂树根的事?” 陈砚回头看向紧闭的角门:“我已经说过了。” 卢氏回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起来自己的宝贝金孙什么时候提了科举舞弊的事。 分明就是在说种树。 她虽说没怎么种树,可她会种庄稼啊。 “早知道高二公子喜爱种树,我该好好跟他说说经验,什么时候拔草,生虫子了什么药最管用,我比你可清楚多了。要是高二公子听得高兴了,把你堂哥和周老爷都救回来就好了。” 陈砚:“……” “那高二公子答应救人了不?” 卢氏又急切追问。 陈砚顿了下,应道:“他应该是愿意的,可这事由不得他一个人决定。” 事关高氏一族的生存,必要将此事禀到那位丁忧的高大人面前。 陈砚本想去府城看看,卢氏却死活不愿意。 卢氏出的最远门也就是县城,府城那般远,她不敢去,更不敢自个儿带着孩子去。 陈砚只能回家等候。 日子一天天过去,高家那边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陈砚的心始终悬着。 他头一次感觉到在这个时代权力的重要性。 没有权,就没有自保能力。 一个在庄户人家看来是文曲星下凡的举人老爷,轻易就能成为牺牲品。 可见所谓考上举人后的躺平实在经不起风浪。 尤其是看到才双十年华的周夫人鬓角已经泛白,他心头更是思绪翻涌。 高家的消息还没等来,却等来了周氏族人。 周氏族人乌泱泱冲进老陈家的篱笆院子,竟将篱笆院占了一半。 他们把门一堵,一声怒吼在院子里响起:“陈砚在哪儿?给我滚出来!” 邹氏往窗外一看,瞧见乌泱泱的人,顿时被吓得脸色惨白,赶忙又缩了回去。 陈砚出来时,一眼就看到领头拄着拐杖的老头。 “四叔公怎么来我们陈家了?” 领头的四叔公拐杖往地上一戳,吹着胡须怒吼:“你姓陈,我姓周,谁是你四叔公?别乱攀关系。” 陈砚嗤笑一声,再开口就问:“老头,你带着这么多人来我家做什么?” 那四叔公差点背过气去,他身后的人立刻怒吼:“你竟然对四叔这般不敬,周荣到底是怎么教你的?” 开口的叫周兴,周荣的堂弟,身形魁梧,怒喝起来很唬人。 论打嘴皮子,陈砚可不怕:“周荣不会教我带着一帮人去别人家惹事,你们已经混不下去落草为寇,要来我们家抢劫了?” 周家人惊得都懵了。 他们就是来要东西的,怎么在这小子嘴里就变成土匪了? 第26章 被关起来 兄弟二人到家时,家里人都坐在院子里等着。 就连平常最熊的陈川都老老实实坐在邹氏身边,卢氏和邹氏几乎是同时站起来问:“青闱人呢?” 陈得福脸色灰败,说不出话来。 邹氏几乎是冲过来,抓着他的胳膊,指甲扣进他的肉里:“青闱在哪儿?” 陈得福干哑着嗓子道:“被抓去府城了。” 邹氏几乎是瞬间哭出声:“去读个书,怎么就被抓了?” “在鹿鸣书院读书读得好好的,你们非要把人给弄进高氏族学。现在把孩子给害了,我看你们两口子是猪油蒙了心啊!” 卢氏指着大房两口子破口大骂。 邹氏哭成了泪人,陈得福也是后悔莫及。 陈砚确认了自己心中所想,起身回了屋子。 他这动作却惹恼了陈得福,陈得福冲到他面前,死死咬着牙盯着陈砚:“你堂哥都被抓了,你一句话都不说就要回屋,你还有没有心?你是不是巴不得你堂哥以后读不了书,大家都来供你?你就是这么歹毒的心思!” 陈砚撩起眼皮看他,嘴角露出一抹嘲讽:“难道要像你一样在院子里大喊大叫,好让全村都听见?” 陈得福被他挑衅得怒火中烧,抬手就要揍陈砚,手还没伸过来就被陈得寿抓住。 柳氏将陈砚护在身后,不满道:“大哥就算心底有气也不该朝孩子撒。” 陈得福读了多年书,自诩文人,哪里能跟柳氏一个女子争论,当即拂袖离去。 大房的灯亮了一夜,陈砚躺在床上,睁着眼看着屋子里的六箱子书。 鸡打鸣时,陈砚坐起身,嘀咕了一句:“读圣贤书把自己读傻了。” 门被推开,柳氏将水壶、满满一大碗面送到门内,在陈砚看过来时,立即将门关起来,陈砚立刻冲过去开门,却开不了。 门外传来柳氏的声音:“我和你爹要下地干活,没法看着你,只能先把你锁起来,你就在屋子里看书吧。” 陈砚再喊人,外面已经没了答复。 为了防止他去县城,竟然将他锁起来,难道真要让周荣等死吗? 陈砚愤恨地将整碗面吃完,端了把椅子坐在门口,等陈得寿夫妻二人离家后,才用脚一下又一下地踢门。 “再踢,门都该被踢坏了。” 卢氏的声音比往常要暗哑几分,也没了以往的精气神。 陈砚道:“阿奶,我爹娘将我锁起来了。” “周夫人特意交代你爹娘,莫要让你跑了,你就安心在家里待着吧。”卢氏深深叹口气:“你青闱哥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家里顾不上你。” “阿奶,我有办法救青闱哥。”陈砚朗声道。 卢氏并不信,可大房的邹氏冲到了陈砚的屋门前,问陈砚有什么法子可以救陈青闱。 陈砚道:“若能去高家,我能说服高家人将他们救出来。” 邹氏心中一动,就要去找东西砸锁,卢氏赶忙拦住她:“你别让他骗了,他要是真能说服高家,为什么周夫人要拦着他救周老爷?” “我去高家,有可能会得罪高家,影响我的前程,我娘心疼我,不让我去救我爹。可跟我爹和青闱哥的命比起来,前程又算得了什么。” 陈砚说得慷慨激昂。 他今天能不能出去,全看邹氏。 其实他并不担心,于邹氏而言,陈青闱的性命前程比他的前程重要十倍百倍。 果然邹氏去找了石头,原本卢氏想要拦,可邹氏怒吼一句“你要害死我儿子吗”,让卢氏直接松了手。 一块大石头砸了十多下就将锁砸开,陈砚起身,走出屋门。 四月的太阳已经有些烈了,陈砚一出来就感觉后背已经在隐隐出汗。 邹氏一把拽住他的衣服将他往外拽,却被陈砚拂开,且不让邹氏去。 原因很简单:邹氏只会帮倒忙。 能不能救出他那个傻子周爹,就只看这一遭了,他不允许有意外。 这次陪陈砚去县城的依旧是卢氏,两人到村口时,恰好有辆牛车要去县城,祖孙俩坐了上去,一路摇晃到县城。 在平兴县,问人县衙在何处可能有人不知道,可若问起高家,无人不知高家坐落于南街。 紧闭的朱漆大门前,两只石雕虎视眈眈地盯着靠近的行人,仿佛要将所有打探的目光都挡回去。 陈砚和卢氏就在这样的注视下经过,敲开了旁边的角门。 门房开口,瞧见是祖孙俩,当即没了好脸色要赶人,陈砚上前一步,朗声道:“小子是周荣周举人的儿子,求见贵府老爷。” 随着话音落下,陈砚已抓住了门房的手,一块碎银子滑进了门房手里。 门房神情缓和地道:“我去通报一声,主子在不在我就不知了。” 主家有没有出门,最清楚的应该就是门房。 陈砚拱手:“若不在,小子去东阳便是。” 门房将陈砚和卢氏关在了门外。 卢氏双手浸满了汗,小声问道:“他们会见咱吗?” 这个是高门大户,往常经过都要绕着走,如此大户哪里是他们这些庄稼人想见就能见的? 陈砚道:“总要试试。” 两人在门口等了差不多两炷香的时间,角门再次被打开,有个小厮将两人领进了高家。 小厮头一件事就是盯着两人不要乱说话,也不要到处乱看,以免惊扰主家。 卢氏紧紧牵着陈砚的手,低着头不敢言语,她只知这高门大户真是撒银子,进了门一直走连廊,那连廊铺的尽是青石板,两边是护栏,柱子比她的腰还粗。 两人被带到一处亭子,彼时一位三十出头,穿着月白长袍的男子正坐石凳上,颇有几分闲适地往底下的河里喂鱼食。 卢氏跪下去给那人磕了头,又去拉陈砚,陈砚却站得笔直,双手作揖,行了个晚辈礼:“见过二公子。” 喂鱼食的男子手一顿,侧头打量陈砚。 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已经有了书生气,想来应该是读了不少书。 “你跟我说说,怎么知道我?” 陈砚仍旧拱手:“家父曾说过,二公子擅垂钓,是爱鱼之人,小子见公子亲自喂鱼,就有此猜测。” 高二公子喜欢去各种河、湖泊钓鱼,跟贵公子们比起来,人更显黑,根本不会猜错,不过这些话是不能说的。 高二公子眼底多了些意味不明:“周荣从小才智过人,他的儿子倒也不遑多让。今日见我,是想救你爹?” 第25章 被抓 平兴县的县令连续两次将高氏族学的学生尽数落榜,高氏族学的学生拿着文章告上了东阳府。 平兴县本归东阳府管辖,东阳府知府将平兴县县令取中的文章和高氏族学落榜学生的文章进行了对比,县试所取文章比之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东阳知府当即将平兴县令召去问话,谁知平兴县令竟揭露高氏族学科举舞弊。 科举是国家选拔人才最重要的途径,官员一旦卷入科举舞弊案,轻则罢官,重则斩首抄家。 卷入其中的学生终生禁考,前途尽毁。 东阳知府一查,发现高氏族学的夫子学生尽数牵扯其中,当即就派人去抓了涉事学生来审问。 很快事情查清了,是族学里一名学生买通衙役偷看考题,再将考题告知夫子,夫子在课堂上给学生们讲解。 涉事夫子正是周荣周举人。 陈砚和周既白一同去的周家,周夫人双眼红肿,见两个孩子回来,一手搂着一个,哭得撕心裂肺。 泪水染湿了陈砚肩头的衣衫,烫得皮肤疼。 周既白毕竟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如此大的变故早把他吓得脸色惨白。 陈砚安慰周夫人道:“娘,我们去找高家,他们或许有办法。” 自从他回了陈家,一直称呼以前的爹娘为周老爷、周夫人。 可两人尽心尽力养了他六年,他能记得周夫人温声唱着童谣哄他睡觉,他能记得周夫人半夜给他盖被子,他也能记得周夫人笑着用帕子给他擦汗。 此刻,他再无法刻意喊她“周夫人”。 周夫人一顿,搂着他的手更紧了些,哭着道:“你们爹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特意交代过你们不要参与进去。” 高家被打压,必会影响高氏族学,周荣作为族学里的夫子,当然有察觉。 君以此兴,必以此亡的道理,周荣哪里能不懂,这身后事早就做好了安排。 家中田地,尽数留给周既白。 藏书、金银留给陈砚。 周夫人用帕子擦着泪解释道:“一旦老爷被定了罪,既白便是罪人之子,往后再不能科考,田地留给既白,这辈子也可衣食无忧,还能往下传,三代以后又能读书科考。” 又道:“好在老爷不会影响阿砚,书给阿砚更好。读书科考花销大,陈家务农想要供阿砚读书很难,家里的银子给阿砚,可供阿砚读书,往后就靠你自己去挣功名了。” 整整六大箱子书,加上一个小些的带了锁的装着银子的木箱子,就是周荣留给陈砚的所有东西。 那些下人还在忙进忙出,周既白早就被吓傻了。 陈砚双手紧握成拳,抬头看向周夫人:“我不要。” 周夫人急了:“这是你爹留给你的,为何不要?” “爹只是下了大狱,还能回来,为何要提前分家产?” 陈砚的声音在屋中响起,将众人的忙碌尽数压下。 众人皆是心头一颤,扭头看向陈砚。 周夫人呆愣片刻,用帕子捂着脸痛哭起来。 家里唯一有功名傍身的就是周荣,他被抓,家里只剩下孤儿寡母,如何捞得出他? “娘,不试试又怎么知道?” 陈砚再次开口。 周既白迷茫的双眼渐渐有了光亮,满是希冀地看向陈砚:“要怎么试?” “我要去一趟高家。” 陈砚背脊挺得笔直。 周既白立刻道:“我与你一同去!” 两人就要往外走,周夫人却让下人堵住了门,又将他们给带了回来。 此时,周夫人方才露出与以往截然不同的一面来。 “你们爹说过,若高家有办法,不用我们求上门,他们也会救。若高家没办法,你上门也没用,还将最后一点情义给磨灭了。” 哪怕高家没落,也不是他们这等新兴之家能比。 往后陈砚和周既白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坎,找上高家,高家或许会念在周举人的情义上伸手帮一把。 如今就要趁着消息还没传出去,先把书和银子都分给陈砚,到时候族里那些人想要来占便宜,也抢不走什么。 至于田契地契,都是在县衙有记载,只要周夫人和周既白不去更名,他们抢不走。 周夫人难得的强势了一回,派人将东西搬上马车,和陈砚一起送回陈家。 马车进入陈家湾后,陈家湾的人就帮忙去田里找陈得寿和柳氏:“周家的马车又来了,肯定是你们阿砚回来了。” 陈得寿和柳氏也不干活了,扛着锄头挑着担子就往家里赶。 到自家院子时才发现周管家正让人往底下搬大木箱子,陈砚站在周管家身边。 大房的邹氏和卢氏正在院子里看着。 陈得寿快步上前与周管家打了招呼,周管家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后,就道:“夫人特意交代,让陈三老爷看紧砚少爷,千万别让他去县城。” 陈得寿懵了。 周老爷可是举人老爷,竟就这般轻易被抓了?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可瞧瞧周管家那满脸的愁容,他又不好多问,只能客客气气地将人送走。 邹氏这才走过来,打开其中一个木箱子,里面是堆得整整齐齐的书。 她吃了一惊:“这么多书,能值多少钱呐!” 如今的书贵得厉害,一本便宜的都要好几百文,稍微贵些的就要一两多银子。 哪怕是旧书也能卖不少钱,要是把这些都拿去卖了,少说也有几百两。 “一个抱错的孩子也能分这么多东西?” 邹氏几乎是脱口而出。 “啪!” 木箱被用力合上,要不是邹氏及时抽手,就要被夹了。 她恼怒地看向陈砚,却在对上陈砚双眼时,一瞬间就把责问的话给咽了回去。 明明只有七岁的陈砚,眼中全是戾气,让她胆寒。 “大娘还是担心你的好大儿吧,他也是高氏族学的学生。” 陈砚一句话就让邹氏慌乱不堪。 科举舞弊案不止涉及周荣,还有其他夫子与学生。 “哎哟,你还站这儿干什么,赶紧让人带信给得福,让他去打听打听!” 卢氏拍着大腿对着邹氏呼喊。 邹氏急得在院子里打了个转,急得出去找陈得寿。 陈得寿回来帮着柳氏将箱子都搬进屋子后,又赶忙去县城找到陈得福,一同去高氏族学。 到高氏族学门口时,门口已经被学生的家中长辈给围满了。 陈得福当时腿就软了,还是陈得寿挤到前面要找陈青闱,却被告知今年参加科考的高氏族学的学生已尽数被抓。 陈青闱就在其中。 第24章 拜师 想到高侍郎与高氏一族,陈砚垂下眸子,低声道:“弟子明白了。” 周举人说得对,连朝局都不知道,就贸然站队,无异于找死。 是他错了。 杨夫子无法参加科考,只能一心教导学生,倒是比那些有功名在身的先生更适合他。 再者,能让周举人如此推崇,杨夫子的才学肯定是很好的,能跟着这样的制艺先生,已经是他的幸运了。 马车到杨夫子院外,周荣就领着二人下了马车,步行到院子门口。 杨夫子的家与附近的村野民居没有什么不同,篱笆围了个不大的院子,养了三四只鸡,院子里三间年代久远的青砖大瓦房,墙壁堆放着满堆的柴火。 东南角是座低矮的土胚房,有残破了一角的烟囱,想来是厨房了。 周举人朗声道:“杨夫子在家吗?” 正屋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着布衣,脚踩草鞋的男子走了出来。 男子面阔脸方,发须花白,身形瘦削,往院子里一站,就让陈砚想起陶渊明那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杨夫子戴上草帽,道:“正值春耕,我实在忙碌,若他们二人愿意,就随我一同下地吧。” 陈砚和周继白就这般跟着杨夫子下了水田。 杨夫子的水田已经犁好,他下了水田就自顾自地插秧。 周举人边撸裤腿边对两人道:“插秧也该如写字般,每一株都要认真。” 陈砚和周既白应下,各自撸起裤腿和袖子下了水田。 脚踩在松软的泥地里,弯腰将秧苗插到泥里,后退,再插第二株,如此反复,将一列插完,再插第二列。 人要一直弯腰,腰酸疼得厉害,好在这一次没有蚂蟥咬人。 等一块水田忙完,已经到了傍晚。 陈砚只觉得腰酸疼得仿佛要断了,杨夫子请他们几人喝了水,并未提收徒之事就将他们打发了。 上了马车,周举人直接缩着脚躺在马车上,一脸的生无可恋。 陈砚和周既白也是累得连话都不想说,靠着马车闭目养神。 回到陈家,柳氏拿了热水和布巾帮他敷胳膊腿,心疼道:“在家都没让你下地干活,去别家反而要干活。” 不是自己孩子就不心疼。 陈砚道:“这是杨夫子对我们的考验。” “那也不能这么折腾人,咱不跟他学了,找个书院,让正经先生教你。” 柳氏这话让陈砚心里热帖。 一旁同样在泡脚的陈得寿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既是周举人举荐,肯定有大学问,书院比不了的。” 柳氏再心疼,也不能阻拦第二天陈砚再次去杨夫子家干活。 上了马车才发觉周举人不在,陈砚问周既白,周既白道:“在家躺着,下不了床了。” 陈砚:“……” 有了功名真好,不用受这些苦。 第二天换了块田插秧,中午只吃了自己从家里带来的饼子,到傍晚回家时,陈砚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再一看周既白,也是累得手指头都不想动。 两人对视,倒是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 接下来的日子里,两人天天去帮杨夫子干活,从插秧到种玉米,种大豆。 陈砚和周既白被晒得黝黑,身体比以前结实了许多,从累得说不出话,到如今在车上还能闲聊,可见人的适应能力有多强。 一个月后,周举人终于再次来到杨夫子家:“那两孩子表现如何?” 杨夫子难得笑了笑:“两人吃得了苦,有恒心有毅力,且并不偷奸耍滑,很不错,这两弟子我收下了。” 每日送走陈砚两人后,杨夫子会将两人所干的活儿检查一遍。 譬如那水田插秧,一开始两人插秧歪歪扭扭,并不能成直线,且稀疏密实不均,显然是在家里没下地干过活。 后面两人插秧渐渐成了直线,秧苗也分布均匀,可见是在认真干活,没有丝毫敷衍。 再到种玉米,锄地、打陇等,都能看清到进步,可见是踏实能吃苦的。 读书一途,要有天资,更要勤奋有毅力。 周举人起身,无比郑重地朝着杨夫子拱手作揖:“我就将他们二人托付给杨夫子了!” 杨夫子叹息一声:“你不过高氏族学一位夫子,想退还来得及,又何必如此执着?” “当年我爹娘去世,家中资产均被同族侵占,我交不起束脩,险些弃学,是高夫子怜惜,找高家免了我束脩,高夫子更是每月自掏腰包买笔墨纸张于我,供我吃食,才有了如今的我。我承恩高氏,又如何能退?” 见周举人神色平和,杨夫子就知自己劝不动,只能深深叹息。 当年他也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如今又如何能劝得动周荣? “他们二人我会好生教导。” 杨夫子这就是做了承诺。 周举人笑道:“那我就提前恭喜你收了两位好弟子,我那独子天资不输我,养子无论记性还是悟性都是我生平所见最高之人,要不是我无力护着他们,定是舍不得交给你的。” 杨夫子惊诧。 他是知道周荣的性子,面上虽平和,实际很清高,普通人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这俩孩子竟然能被他如此推崇? …… 从这一天起,陈砚和周既白正式拜入杨夫子门下。 因着杨夫子家离两人的家颇远,为了避免每日来回太耽搁时间,两人住进了杨夫子家。 等真正跟杨夫子读书,陈砚才知道周荣为何一定要他们拜入杨夫子门下。 杨夫子满腹才学,上课时能旁征博引,加以各种典故穿插,课堂可谓妙趣横生,陈砚听得津津有味,丝毫不觉得枯燥。 杨夫子也是真正爱书之人,陈砚和周既白写过字的纸是不让丢的,要收拾规放到书架上。 用他的话说,写过字的纸就染上了文气,也是他们的努力,要堆起来,好时时提醒自己做了哪些努力。 上了几天课,杨夫子对两人有了大致了解。 陈砚悟性高,记性也好,已通读四书,但文章匠气极重。若不是杨夫子盯着他写出来的,怕是要以为他找人代写的。 不过能在如此幼龄就能将文章写得端正,已实属不易,杨夫子并不苛责,而是随意指出一字,让陈砚将相关的诗词尽数找出背下。 周既白只学了《论语》、《中庸》,杨夫子见他学得很扎实,已经开始教他《孟子》。 在杨夫子家中读书的日子过得平静又极快,直到半年后的一天,周家的小厮冲进院子打破了平静。 周荣被下了大狱。 第23章 下次给爹留点脸面 “青闱哥是由大伯送去高氏族学,若要怪,也该怪大伯自己。” 陈得福回头,就见陈砚正站在门外,神情平静。 陈得福强行压着怒火:“人往高处走又哪里有错?” 他为了儿子的学业跑前跑后,甚至将家底子都掏空了,换得如此下场,叫他怎么能接受。 “我爹一次次阻拦你不要将青闱哥推入火坑,你认为我爹是见不得你们好,这不是固执己见又是什么?” 陈砚稚嫩的双眼盯上陈得福:“都闹到分家了,也未拦住大伯,还不是大伯害了青闱哥吗?若我是大伯,该尽全力想法子将陈青闱退出高氏族学,免得越陷越深,耽误终生。” 陈得福身形晃了下,脸上已是毫无血色。 柳氏几步走来,将他护在身后,又道:“我们当家的就是个庄稼汉,没大伯的本事大,今天找这个关系,明天找那个关系,但我们也知道讲道理。咱们分家各过各的,大伯你没将日子过好,怪不到弟弟身上。” 以前柳氏在大房面前多番忍让,分家之后她自己当家做主,日子越过越有滋味,再等陈得福上门,她就气不过。 凭什么这么欺负人? 陈得福大受打击,迈着腿转身离开,身后传来陈得寿的声音:“大哥瞧不起我,听不进我说的话,青闱到底是我侄子,我还是再劝一句,听阿砚的,早些脱离高氏族学。” 等陈得福走出去,柳氏就去收拾屋子,因气不过,脸色很难看。 被念叨的陈得寿将陈砚带到院子里才松口气,这才问:“高氏族学真不能读了?” “或许可以读,不过我们是农户,遇到麻烦该躲得远远的,不然会被碾成灰。” 若之前陈砚只是猜测,从县试就能看出来,必定有一方势力要将高氏的根须都砍断。 高氏族学是高氏的根,只要有其在,不仅能培养高氏的子弟,还能将许多有资质的人往朝廷送,这些人构成了高氏对朝堂的把控。 如今竟从县试就不让高氏的人过,哪里还有贫寒学子愿意入高氏族学? 从高氏族学大肆招生就可看出高氏不会坐以待毙,必定要和对方斗一斗。 神仙打架百姓遭殃,躲得远远的方能保全自己。 陈得寿沉默片刻,大手抚着陈砚的头:“家里赚钱的事不用你,阿砚你专心读书。” 当年他即便一直读书,怕是也入不了官场。 他的儿子或许是在周举人身边耳濡目染,看的比他远,想的比他深,周岁还不到七岁,竟就能趋利避害,比他强了太多太多。 陈砚抬眸:“爹赚钱没我多。” 陈得寿气笑了:“你莫要以为你爹只会种地,等春耕完了,爹就去码头扛包,一天可赚三十个大钱。” “我上个月的画卖了十两。”陈砚道。 陈得寿:“……下次给爹留点脸面。” 不然显得他这个爹很没用。 陈砚:“哦。” 他并非想打击他爹,只是光靠他爹扛包是供不起他读书的。 陈砚这一世的记性极好,读几遍就能将内容记住,四书已被他背完了,周举人的集注他也看完了。 接下来他该学制义了。 此前他卖画所得的钱柳氏并没有收,他转手就买了好几本类似《四书集注》这样的工具书。 加上前世的积累,以及找周举人解惑,他能全部理解四书墨义。 可制义就不能只靠在周举人这儿蹭了。 他需要找位先生教导他如何写时文。 后世总批判科举如何将古板腐朽,仿佛有才学之人被这等制度给耽搁了。 实际来了这与大明科举制度相似的大梁,陈砚才知科举如何艰难。 他能靠勤奋将四书背得滚瓜烂熟,轮到写时文时必要先生领进门。 大房有一点并没有错,那就是努力让陈青闱接触更好的夫子。 以前高氏族学的夫子要比其他学院的夫子强,教出来的学生在科考上比其他学院的学生走得顺遂。 如《红楼梦》中,林黛玉虽不能入仕,请的先生也能是贾雨村这等进士。 而农家子能接触的多是秀才。 秀才又如何能与进士比做文章,比对经义的理解? 寒门难出贵子,也就是因此而来。 陈砚认识的人里,最有学问,最有前途的就是周举人,启蒙等都是跟着周举人。 他们除了那个拜师礼外,已是师徒,只是周举人实在忙碌,每十天才可给陈砚解惑一天,光靠周举人的教导是不够的。 陈砚如今对功名越发急迫。 他劝过好几回让周举人离开高氏族学,可周举人不愿意。 周举人受恩于高氏,必不能在高氏危急之时离去。 若能在高氏彻底倒下前,他就能有功名傍身,到时候还能去捞周举人。 陈砚正盘算着找孟永长打听一番,看去哪家书院合适,周举人却已为他找好了夫子,且亲自用自己的马车来接人。 “你们切记在杨夫子面前要讲规矩,莫要耍滑。须知做学问前,先要学做人。” 周举人极郑重地嘱咐陈砚和周既白二人。 陈砚和周既白俱都答应。 周举人这才将杨夫子的来历说起来。 杨夫子当年乃是平兴县有名的神童,三岁熟读四书,五岁可做文章,十二岁中秀才,十五岁中举,可谓前途无量。 举子们若有心考会试,会四处游学,以此来了解各地民情,当地政策等。 杨夫子在游学时遇上乡绅强占民田,愤而上告,帮那农户讨回良田,却也得罪了当地乡绅。 还未离开当地,他的右手五根手指尽数被砍。 大梁朝规定,残缺之人不可参加科举。 杨夫子的科考之路随着他的手指一同被砍断。 此后就去了大户家中当先生,如今年纪大了,回老家安享晚年。 周举人因此前受过杨夫子的指点,二人颇有渊源,亲自上门拜访后,方才有了今日将两个孩子送去与杨夫子相见的机会。 见周既白面上虽紧张,目光却噙着喜意,周举人微不可察地点了头。 再将目光移到陈砚脸上,就见他神情如常,就问:“不愿拜师杨夫子?” 面对周举人,陈砚并不隐瞒:“拜师于我而言太早了。” 若要拜师也该在他有个秀才功名之后,如此方才有机会寻得名师。 正所谓大树底下好乘凉,到时候他就算躺平也没人敢欺负。 周举人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并不恼怒,而是缓缓道:“以你的才智,往后必能入官场,若你早早站队,将来依附之人一旦倒台,你必会受到牵连。我深受其苦,不能脱身,只能护着你们不要走我的老路。” 第22章 大卖 陈砚只叫孟永长先看看,孟永长虽颇不情愿,还是翻了开来。 这一看,竟就入了迷。 此次陈砚并非与以往那般一页纸画一幅画,而是画的格子漫画。 他为每句圣人言都设计了一个小故事,人物形象生动,对话也都是日常用语,只在最后将圣人言道出。 待看完故事,再看最后的圣人言,便很容易理解。 孟永长不知不觉就将纸张翻完,意犹未尽:“怎的只有这么些?” 陈砚道:“这《学而》篇就有十六个小故事,我先送与你瞧瞧,若你愿意收,我再画剩下的。” 孟永长这才发觉他不知不觉竟看完了《论语·学而篇》,且觉得极有趣。 “你画的极好,可卖给谁?” “新学《论语》的幼童。” 陈砚前世就看过许多寓教于乐的漫画书,名为绘本,那些家长买起来简直眼都不眨一下。 既送孩子读书,必会望子成龙,这等书又怎么会不愿意买? 孟永长立时抓住了商机,当即就将这些画收了,还催促陈砚尽快将剩余的都画出来,他好一同印刷出来。 到这儿,陈砚便不得不感叹孟永长的经商之才。 如此短时间就看到了商机,还要一同发布。 临走,孟永长对陈砚道:“我有预感,此书能卖上百册。” 陈砚并不吃他画的饼,并索要了十两银子的稿费。 当然,这之后孟永长一见到他必要催稿。 以至于过年时其他人都在休息玩耍,他将自己锁在屋子里挥舞笔墨。 其实烧制的炭并不好用,非常耽误手速,陈砚便从自家公鸡身上拔了根粗羽毛,沾着墨画,出来的效果比之前强了许多,速度也极快。 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 大梁朝的县试于二月举办,县城到处可听见朗朗读书声。 也是在此时,许多孩童要做启蒙。 家中有适龄孩童,就会在此时送去学堂。 而这头一个要备下的,便是书籍以及笔墨纸张。 每每到此时,县城的书肆便极热闹,往年的墨竹轩就是借着这些日子卖些幼儿启蒙书籍以及四书五经之类存活。 去年墨竹轩因着有插画版的《三国演义》赚了些钱,不至于像往年那般窘迫,与另外三家书肆还是不能比。 孟永长便将漫画版的《学而篇》往铺子门口一挂,那些领着孩童来买《论语》的长辈脚就会自发转个弯来问询。 孟永长便道:“孩子读书为何要大人逼着,不就是因着不懂吗,如今有了这本《故事论语》,孩子会主动去看去学,自己都学会了,先生再讲岂不是事半功倍?” “半部《论语》可治天下,这是给孩子买个前程,三两银子您还嫌贵吗?” 长辈们心头火热,掏起钱来让墨竹轩的掌柜笑眯了眼。 厚厚的一本书拿回家,从未见过的新奇画图小故事,让得孩子们手不释卷。 有些竟熬夜看,待看完,记性好些的能背下好几句。 许多家中并不止一个孩童,到这时就会争抢,哭闹,让家中长辈惊诧不已。 一时间,墨竹轩竟抢了另外三家不少生意。 孟永长本就料到此书会大卖,足足印了二百册,除了送去孟族其他地方的书肆外,留在平兴县的五十本竟还不够卖。 墨竹轩后院的匠人们只得日夜赶工印制,就连孟永长也撸起袖子帮忙干起活来。 正当他忙得脚不沾地时,其他书肆的伙计来要货了。 孟永长只一句:“我们自己都不够卖,哪里能匀给你们?” 伙计只得哀求:“大少爷您若不给书,小的回去没法交代,您就可怜可怜小的吧?” 孟永长便顺理成章将这些伙计留下来做苦力。 派出去的伙计迟迟不归,各个书肆的门槛都要被踩烂了,有些离得近的掌柜只得亲自前来,这就见到伙计们正帮忙干活。 掌柜们以此为由找孟永长要书。 人都帮你干活了,总不能一本都不给吧? 孟永长只一句:“我自己都不够卖,想要书?把你们的工匠都带回来帮忙,伙计只能打下手,根本印不好书。” 又道:“谁带来的匠人多,就给谁多些书。” 其中好几位离得近的掌柜当天就回去了,第二日将工匠尽数拉来帮忙。 离得远的掌柜也多是三五日就到了,至于更远的,那就只能等着了。 原本冷冷清清的后院,如今却是人满为患。 陈砚还是因着周荣将那本《故事论语》当宝贝一样递到他面前,他才知道这本书连举人老爷都要托关系才能抢到。 他顿时觉得自己画的整本书只赚三十两是不是太少了。 后来又一想,在书推入市场前,谁也不能保证一定能卖得好,赚三十两也不错了。 须知那些码头扛包的人劳碌一整日,也不过赚三十来个铜板。 因着县试,高氏族学放了假,陈砚天天往周家跑,学习进度倒是一日千里。 待到县试结束,周荣再次去了高氏族学,他又恢复了以前自学的状态。 只是家中的气氛比此前差了许多。 陈青闱县试未中。 不止陈青闱,高氏族学下场考试的学生全都未中。 大房屋顶如乌云密布,陈青闱更是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来,更不去上学。 虽分了家,厨房还是共用的,难免会遇上。 柳氏最近连给陈砚蒸鸡蛋都要偷偷摸摸,就怕撞上邹氏。 日子一天天过去,气氛反倒越发压抑,直到这一日陈得福冲进了陈得寿的屋子责问。 陈砚进陈得寿的屋子时,陈旧的木门被踢破,屋子里的长条凳也被踢翻在地,柳氏气得挡在陈得寿面前与陈得福争论。 “当家的劝过你莫要将青闱送去高氏族学,你不听就罢了,怎么还怪上我们当家的?” 陈得福怒气未消,闻言冷笑:“真要想劝,就该把你们知道的都告诉我,他一个字都未与我讲,就这般看着我们青闱跳进火坑里。” 陈得寿一言难尽:“我能知道什么?” “去年你们还一心要让陈砚去考高氏族学,为何又不送他去了?怕不是周老爷跟你们说了什么。” 大梁的县试每三年两次,即便这次不中,后年仍可下场,坏就坏在整个高氏族学都没人中。 于高氏族学而言,这是从未有过的。 再想到高侍郎回乡丁忧,县尊大人又被换了,怕不是县尊有意针对高氏族学。 那高氏族学的学生往后再难出头。 第21章 漫画论语 天色渐暗,陈砚在青石板上写了近半个时辰的大字后回了屋。 陈砚的手腕累得厉害,他便趁着休息背起书来。 其实《论语》他已背完,如今在背的是周荣的笔记,只是平常并未让其他人知晓罢了。 于他而言,真正的先生是周荣。 他前世也是学过一些《论语》的,虽然并未全背下来,他还是有成人的理解能力和鉴别能力的。 刘先生此人教书极迂腐,无论他们的文章是否背下来,每日必要领读十来遍,还要他们摇头晃脑,声音要极大。 至于所讲经义,实在流于表面,远远不及周荣所做注解。 陈砚读书并不喜大声诵读,他这一世的记性极好,文章诵读两遍也就背下来了。 至于还有不懂之处,他找张纸记下,等攒到足够多了就去请教周荣。 灯光影影绰绰,将他的影子照在窗户上。 院子里的黑影却是径直朝着大房而去,不消片刻,门再次被打开,陈得寿气得大跨步走出,身后还传来陈得福的怒声:“你自己舍不得钱就罢了,竟还要拦着我?我青闱就要去高氏族学,谋个好前程!” 院中的陈得寿气恼,心中暗想他已经问心无愧了。 目光落在地上的木盆上。 那是个有他腰粗的木盆,里面放着满满一盆水。 平时陈砚除了写刘先生布置的大字用纸笔外,其他时候练字都是蘸水在青石板上写。 每天夜里,陈得寿就会往里加水。 今夜他就将这盆永远也写不完的水泼了。 次日一早,大房便颇在院子屋子里进进出出,陈青闱更是站在院中背书。 邹氏特意给陈青闱做了件新袍子,胸前还绣了一株青竹,寓意节节攀高,穿在陈青闱身上,倒真是衬得人颇为挺拔。 见陈砚出来,陈青闱止住声音,扬起下巴道:“如何?” “不错。” 陈砚夸赞了一句衣服。 邹氏的绣工确实不错,竹子绣得活灵活现,也难怪能靠着一手好绣工赚钱。 “今日我就要去高氏族学就读,先生、同窗都是极要紧的,你日日在周家读书,能与谁人积攒交情?” 说到最后,陈青闱颇为不屑。 若是能直接与周举人读书,那肯定是了不得,可如今只是一个老秀才,哪里比得上高氏族学? 莫要忘了,连周举人都是高氏族学的先生。 陈砚静静看了他片刻,才道:“既想有好前程,必要苦读苦练,昨晚你比我睡得还早。” 陈青闱明年就要下场考县试,该比他一个幼童更刻苦才对。 陈青闱一噎,又立刻给自己找补:“我今日要早起去高氏族学,自是要睡得早些。” 可此时比他小不少的陈砚已起了床,这话说到最后便很没底气。 陈青闱羞恼不已,见陈砚瞅着他,更是无言辩驳,只能气呼呼地转身进了屋子。 陈砚这才转身去洗漱。 时候尚早,他决心趁着上课之前将周荣所做《论语》释义背完,今晚便可开始着手绘制《论语》。 只是他没料到,一个月后这高氏族学的影响就波及到他。 刘先生请辞了。 高氏族学大肆扩招,竟将县城各大学院拔尖的学生尽数挖走。 学生多了,先生自是不够用。 高氏族学又大肆请先生,凡是秀才均可报名。 刘先生便去试了试,竟成功了,自是来跟周举人请辞。 “周老爷不必相留,以那陈砚之资,该为其请个更有学问的先生,老夫实在不敢误了他的前程。 这也是刘先生执意要请辞的缘由。 先生均愿教导聪慧的学生,可想教好却极难。 那日他有心要压一压陈砚,随口问了句他们还未学的篇章,陈砚竟答了出来,他方才知晓陈砚早已将《论语》通篇背了下来,甚至对其领悟颇深。 他方才知晓陈砚竟藏拙。 而他想教导陈砚,实在力不从心。 也因此,纵使他心心念念想得到周举人的指点,也不愿再教导陈砚。 周举人只得应允。 如此一来,陈砚又待在了家中。 不过他并不急,反倒是结合释义背起了《中庸》,待到休沐日再找周荣解惑,比当初跟着刘先生学得更快更深。 而周荣更是惊诧于他的进步,虽又给周既白请了位先生,却不让陈砚跟那位先生学。 倒是大房见他在家里,对着陈得寿和柳氏说了不少风凉话。 陈砚便和他爹娘交了底:“高氏族学便是再扩招,也挖不走整个平兴县所有的学生,更挖不走所有先生,待一切尘埃落地,我再找学院安心读书也不迟。” 一切纷扰终有落定之时。 秋去冬来,陈砚已跟着周荣学完《论语》、《中庸》、《孟子》,而他的《论语》漫画也画完,便又领着卢氏去了县城。 此次他直接去了墨竹轩。 墨竹轩中有几个书生模样的人看书,从穿着便可知家境贫寒,显然是舍不得轻易买书,来此处也不过蹭书看。 好在伙计并不赶人,还端了凳子让他们坐。 用孟永长的话说:“不过是让他们在书肆翻翻书,再些茶水,却于他们有一份天大的恩情,往后谁若能高中,说的回报可不是几本书能比。” 陈砚深知贫寒子弟求学之难,即便他有一手画工,也不过堪堪能支撑学业。 也因此,对孟永长很是欣赏,有了新作,头一个来找的就是墨竹轩。 掌柜瞧见他来,立时热情地将他请到内室,又去请孟永长。 孟永长所在的清风学院因着先生被高氏族学挖走,导致先生不够,学院干脆给学生放了假,想去高氏族学的就赶紧去,剩下不多的学生便可由剩下不多的先生教导。 “你可算来了!” 孟永长兴冲冲进来,目光灼灼:“你画的《三国演义》还是女妖?” “此次是《论语》。” 孟永长哀嚎一声:“为何是《论语》?” 陈砚这几个月时常会拿些画来卖,无论是《三国演义》还是女妖,他都喜欢,客人也都喜欢。 他甚至想让陈砚将整部《三国演义》都画下来,再装订成册,卖去其他地方,必定能大赚一笔。 可陈砚竟画《论语》。 如他这等被《论语》日日折磨的学子,想的是看看新鲜话本欢喜一番,谁会将银钱拿来买画的《论语》? 有钱肯定买话本。 第20章 这么卷是吧? 八月底,高侍郎回了平兴县,九月底,平兴县的钱县令便被调走。 周荣与钱县令关系匪浅,自是要去送送。 回来后,周荣就将陈砚喊进家里,与周既白一同跟着刘先生上课。 陈砚一个成年人,并不想打击周既白的自信,可周既白时时都想压他一头。 比如刘先生布置背十句,周既白必要多背一句;若刘先生布置写五张大字,他必要写六张。 每每到了此时,刘先生必要赞赏他勤勉刻苦,转头就对陈砚道:“你为何不能学学既白,反倒要如此怠惰?” 正常完成刘先生布置课业的陈砚:“……” 这么卷是吧? 那就别怪他欺负小孩了。 周既白背十一句? 那他就背十二句 不仅背,他还默写,不仅加深记忆,还能练字。 当陈砚连着默写出十二句,并一字不差时,周既白懵了,那一整日都是浑浑噩噩。 不过周既白并不服,第二日也背了十二句,虽断句不够准确,只要刘先生稍加拨正也就是了。 于六岁小童而言,《论语》晦涩拗口,想要背下来是极难的,以至于他们的动静将周荣都惊动了。 陈砚的晚饭是在周家吃的,周既白匆匆吃完就回了屋。 周荣叹口气:“臭小子放既白一条生路吧,他已经连着好几夜只睡两个时辰了。刘先生最近也有些精力不济,想与我请辞,被我好不容易留住了。” 其实一开始见他们如此刻苦,刘先生是极高兴的。 可没过两日,刘先生便发觉自己熬不住了。 学生既已背完,又能默写,总要粗浅地讲讲经义。 六岁的稚童每日学几句,知晓如何诵读,再默写出来,练练字,一日也就过去了。 可如今,刘先生每日要领读十几句,再讲经义,是嘴巴也干了喉咙也痛了。 一到晚上,他就后悔当初要夸周既白那两句。 要不是想让周举人点拨他几句,他早走了。 陈砚如实道:“他定要与我比,我若是输给他会很没脸面。” 别的穿越者都造反建国了,总不能让他这个穿越者输给一个六岁孩童吧? 他倒也没想给穿越者争什么脸面,也不能太拉胯了。 周荣却是想到周砚的天资,以为是天之骄子的骄傲,心中颇为赞同,不过嘴里还道:“每日背十二三句也就罢了,若有空闲就多练字,莫要让既白知晓也就是了。” 读书一途本就需下苦功,容不得半分懈怠。 周荣并不愿压制陈砚,这也是顾全两人的折中之法。 周既白的天资好,陈砚并不想毁了他。 他有个想法——将论语画出来。 多少幼童初读《论语》能懂其中含义?靠的只是死记硬背。 不懂其中含义,背下来难,忘记却很容易。 村里各个私塾多是童生或秀才开设,为的只是赚些银钱继续读书考科举,又能有多少心思花在学生身上。 自陈砚来周家上课,陈得寿便日日接送。 田野间草木早已枯黄,残叶飘飘落下,偶有调皮的或落在行人肩膀,或落在行人头上,行人再轻轻一拂,让其归根。 周家湾离陈家湾有些远,陈砚个头小,走起来便更慢。 陈得寿边走边领着他背书。 陈得寿虽已经十来年没碰过书本,《论语》却能一字不差背下来,就在路上教陈砚背。 陈砚记性极好,只要跟读两遍也就记住了。 到家时,他已将明日该学的背完。 一进院子,就见邹氏端着碗香味浓郁的鸡汤走出来,瞧见他们,竟还打了声招呼:“阿砚回来了?” 这可真是破天荒了。 邹氏今儿个竟还主动打招呼。 因着分家,大房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哪怕共用一个厨房,也总是冷着脸。 陈砚倒是好奇:“大娘是有什么好事吗?” 邹氏早等着他问了,此时迫不及待道:“你青闱哥要去高氏族学读书了,我特意炖只鸡给他补补身子。” 陈得福从屋内走出,双手背在身后,一副老学究的模样:“三弟,不是做大哥的说你,人要向前看,别老盯着脚后跟。” “高氏族学不是开春才收学生吗?怎的青闱这会儿进去了?” 陈得福走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旁人自是去不了,可我跟那高家的管事关系好,虽不能亲拜高侍郎为师,入族学还是能办到的。” 目光瞥向陈砚:“若想将阿砚送进去,说声便是,你我兄弟,能帮一把我也是愿意的。” 陈得寿颇为心动。 阿砚在周家读书总不是个事,他原本是想开春送阿砚去考,可阿砚年纪尚小,也才刚学《论语》,能不能考过谁也说不准。 要是能花些钱…… 陈得寿回屋就找柳氏商量。 “十两银子虽多,却能给阿砚谋个好前程,也是值得的。” 陈得寿心头火热。 那可是高氏族学。 当年他读书时,每每瞧见高氏族学的学生,便会仰慕几分。 陈老爷子送陈得寿去考过,虽未中,可也见识了一番里头的夫子们的光景,实在难忘。 柳氏顾虑多了些:“加上阿砚挣的,咱手头也不过十五两,交十两出去,剩下五两交束脩,买笔墨纸砚怕是都不够,这往后该怎么办?” 就这还是因着有周老爷送的书,不用再另买,否则连笔墨纸张都买不起。 自分家后,柳氏和陈得寿怕影响他读书,就让他住进了宽敞的青砖大瓦房,往常这个时候,陈砚会先在屋外的青石板上练会儿字,再回到自己屋子,或写大字,或背书,或画画。 今儿硬赖在他爹娘住的土胚房里,这会儿出声:“爹娘,那高氏族学已经不是好去处了。” 他将高侍郎失了圣心的事说了。 “若是以往,高氏族学风头正盛,莫说十两银子,便是出一百两,也要等到年后开春时才能进。” 高氏族学如此行事,怕是高氏一族离没落已不远了。 陈得寿道:“高家除了高侍郎,还有好几位在朝官员,这门楣还是高的。” 陈砚此刻无比庆幸他爹没进官场,实在太过纯良。 “高侍郎就是高家的天,底下那些不过是在他的庇护下方才能将官当得安稳。如今高侍郎倒了,那些官员的位子就会被盯上,他们只会渐渐被排挤出去。” 陈得寿和柳氏怔愣住。 这些离他们太远,根本想不到。 陈得寿讷讷道:“那……高家就这么败了?” 会不会败,要看高侍郎所在派系保不保,对方派系出手是否狠辣。 所以陈砚的答复是:“我不知。” 第19章 回周家 回来的路上,陈砚与卢氏坐的牛车。 原本卢氏舍不得,陈砚说自己挣了钱,非要孝敬卢氏,不能让卢氏受累,卢氏推辞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这宝贝金孙今儿个不止赚了银子,那孟小东家又定了新画,是个顶能挣钱的主,这么烈的日头,不能把小金孙给热着了。 牛车颠簸得厉害,尘土又大,坐着并不舒服,陈砚被颠得摇摇晃晃,如秋日被寒风吹得摇摇欲坠的枯叶。 陈砚并未回家,而是带着卢氏去了周家湾。 到周家湾村口下车,一眼就能瞧见周荣的举人石碑。 大梁朝的县衙会帮当地举人立碑。 于周家湾而言,周举人那就是全村的希望,也是全村的骄傲,这石碑自是要放在村口,好叫来来往往的人都能瞧见。 陈砚一进周家湾,不少人与他打招呼,他都一一回应。 当周举人儿子六年,在村里人眼里他就是周少爷,是村里顶顶有福气的人,便是如今去了陈家湾,他们感情还是在的。 周举人的家在周家湾正中间,朱漆大门,白墙黑瓦连成一片。 陈砚到时,门房已经打开角门候着了。 “砚少爷您可算回来了,老爷夫人日日念着您呐。” 陈砚开口便问:“老爷可在家中?” “老爷听说您回来,特意在书房等着您。” 门房说着,抓了袖子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 陈砚浑当没看见,将卢氏交托给门房,让其好好招待卢氏。 临离开前,陈砚特意交代让卢氏敞开肚皮吃后,才径直去了书房。 书房的三面墙都是书架,与书香斋的内室空空荡荡的书架不同,周荣书房里的书架上是满满当当的书。 如果往后家里没钱了,将这些书拿去卖,怕是也能换个上百亩田地。 正对门的方向,一个二十多的儒雅男子坐于桌后,双手执笔,正在书写着什么。 男子头戴儒巾,身穿青色圆领袍,坐于椅上,端的是一派才子之姿。 陈砚拉开椅子,坐到他对面,静静盯着他。 周荣便一个字都写不下去,放下笔,抬眸看向他:“舍得回来看看了?我和你娘还以为你忘了周家还有老父老母。” 陈砚看着周荣那容光焕发的脸,提醒道:“周老爷,你今年不过二十六岁,还不到而立之年,实在谈不上老。” 世人常说,而立之年中举就是天纵之才,如周荣这等弱冠之年就中举的,更是凤毛麟角。 这也是陈砚一直躺平的底气。 “我回来多了,亲爹娘该伤心了,你看你不也没让周既白回陈家看看吗。” 陈砚面对周荣比面对陈得寿时要放松许多。 不过既然已经回老陈家了,陈砚也没想着要占周家什么便宜。 两人寒暄一会儿,陈砚就将自己探听到的消息告诉了周荣。 周荣脸色一变:“你从何处得知此事?” “一位朋友,我并不知真假,还要周老爷你自己去查。若此事为真,周老爷你怕是要尽快从高氏族学出来。” 周荣本就是在高氏族学读书,后来一路高中,成了举人后就在高氏族学谋了个先生的实缺。 一来是为了多挣点银钱,二来也是为了能跟族学其他人探究学问。 周荣还年轻,当然不会像那些竭尽全力才中举的老举人一样,甘心一辈子不再考。 周荣神情越发凝重:“若果真如你所言,既白就不能再入高氏族学了。” 周既白,也就是周荣的亲儿子,自回了周家,就给他请了先生。 陈得寿虽然没什么功名,好歹读了六七年的书,农闲时就教他写字,进度竟跟陈砚差不多,周荣打算年后让他去考高氏族学。 这些都是后话,此时更要紧的是规劝陈砚考科举。 到底是自己养了多年的孩子,周荣哪里愿意让陈砚吃那农夫之苦,便规劝他读书考科举。 周荣始终相信,以阿砚的天资,将来成就必在他之上。 得知陈砚已经在准备明年考高氏族学,周荣大喜,当即从书架上将四书五经全交给陈砚,道:“里头是我多年读书所感,你拿回去多看看。” 一套书入手,陈砚只觉沉甸甸。 经义要靠人讲解,也正因如此,授业恩师堪比父恩。 周荣赠送此书,就是将自己的毕生读书所悟尽数相赠。 陈砚动容,终于还是道:“谢谢爹。” 周荣眉目含笑,心中一动,对陈砚道:“不若你拜我为师?” 陈砚虽情绪翻涌,却坚定道:“不。” 周荣满脸的不敢置信:“为何?” 他的学问可是冠绝整个平兴县,在高氏族学那藏龙卧虎之地,他也是其中的佼佼者,只要他开口收徒,多少人要抢破头,这小子竟不愿意? “我们既为父子,关系本就牢不可破,这恩师之位自要留给他人。” 陈砚说得理直气壮。 在大梁,师徒关系可比父子,是极重要的人脉。 他虽回了老陈家,跟周荣的六年父子情还是在的,根本不需再加一层师徒来维系,自是再找个靠山更合算。 周荣想明白其中的利害并不气,反倒是越发赞赏陈砚:“臭小子比爹看得通透,往后若是入朝为官,也必能如鱼得水。你且好生将这些书背下来,我所做的经义也都要背,有不懂之处再来问我。” 陈砚自是答应,二人闲聊片刻,周荣的夫人姜氏已匆匆赶来。 瞧见陈砚瘦了黑了,心疼得红了眼,又问了如今在老陈家的生活,陈砚挑了些好的说。 临走时姜氏将此前给他做的衣服鞋子给他,陈砚被姜氏那热切真挚的双眼盯着,不愿意拒绝。 收了那么多东西,他自己是拿不动的,周荣帮他提着一路往门口送,到门口,瞧见卢氏正跟一个与陈砚同龄的孩童说着什么。 那孩童皮肤黝黑,身子极瘦,虽穿着新做的衣服鞋子,却因太瘦有些撑不起来。 这就是周既白,周家的真少爷,此前见过。 看到周荣和陈砚一同走来,他愣了下,方才急急忙忙朝周荣作揖。 动作颇为生疏,应该还未习惯。 只是对上陈砚时,眼中满是不服。 双方都见过礼,姜氏又让家里拿了不少吃食给卢氏带回家。 等出了门,提着大包小包的卢氏很过意不去,念叨着下回过来要拎两只老母鸡。 晚饭卢氏是和三房一同吃的,实在是姜氏给的吃食太多,光肉就有两斤左右。 卢氏将周既白在卢家读书的事说了,又说他白胖了,身上穿的都是细棉服的衣服。 陈得寿和柳氏很是欣慰。 “既白往后日子必过得好,只是阿砚要跟着我们受苦。” 柳氏对陈砚越发心疼。 陈砚应道:“咱的日子也会越过越好。” 瞧着他一个孩子竟反过来安慰大人,陈得寿哈哈大笑,显然不将他这话放在心里,直到卢氏又拿出九钱银子。 第18章 失势 “成,一共五张,就是二两银子,我要买些纸张书本。” 陈砚估摸着价格不错,也没费什么劲,干脆直接卖了。 既要考高氏族学,必要买些书。 三百千他可以自己默写出来,四书五经却是不行的。 分家时他有心在族长面前显摆,把周荣平时挂在嘴边的几句全给抖了出来,实际四书五经他并没有学。 他本想一口气全买下来,等问完价格,就只买了本《论语》、一块墨锭、一刀竹纸外加一只毫笔。 邹氏给他的那支笔本就秃了,最近他又一直在青石板上练字,毛已经不剩多少,还是买支便宜的毫笔回家正经抄书。 只买这么些东西就花了一两一钱银子,而他卖画一共也就挣了二两银子。 陈砚有些肉疼。 读书忒费钱。 结算后,书香斋的掌柜找了九钱银子递给陈砚,待回过神,又转递给卢氏。 一开始他确是与卢氏相谈,可这之后便是陈砚主导。 掌柜直到递钱方才意识到陈砚还是个不足他铺子里的柜台高的孩子,而那跟来的妇人竟也由着他做主,真是奇也。 “令尊若是还有新作,可再送来。” 掌柜不放心地又叮嘱。 陈砚趁机问了,果然掌柜还是要这等美女图。 祖孙俩出门后,卢氏便心疼道:“你花钱买书作什么,青闱那儿就有,你拿来抄一本,能省不少钱。” 陈砚道:“这书的字迹极好,我可临摹。” 以陈得福最近的脸色,想要从大房借出书来,不知要付出多少代价。 陈得寿倒是有过不少书,那些年为了供陈青闱读书都给卖了。 不过陈砚这话也不算全然推辞,他确是相中了这本书的字,是端方的馆阁体。 想要考科举,这馆阁体必要练到一定火候。 他准备一步到位,不准备再练出什么形神兼备的其他字体。 “你们怎么从书香斋出来?” 一个略带熟悉的声音从身侧传来,陈砚顺着看过去,就见一身月白长衫,腰间罩着湛蓝玉带的胖子正如石墩般站在门口。 不等陈砚回话,他目光逐渐变得不可置信:“你有了画竟不卖给我,反倒卖给这书香斋?!” 陈砚仿若被抓奸了一般,莫名有些心虚。 不过转瞬他又理直气壮起来:“你们铺子不愿刻印新书,我自是不会给你们增加负担。” “谁说的,我们铺子如今的生意红火得很!” 胖子被气得跳脚:“走走走,你与我一同去铺子瞧瞧。” 他一只胖手拽住陈砚就往墨竹轩拽,陈砚毫无还手之力。 进了墨竹轩一看,原本只有一个伙计的书肆,如今竟有十多个人或坐或站在书架旁翻阅书籍。 一个二十出头的书生冲向柜台,急切道:“来一本插画版的《三国演义》。” 伙计一改此前的闲散,手脚麻利地将《三国演义》包装好,递给那名书生。 那书生正掏银钱,又有一名三十多的书生过来也要《三国演义》。 不到半个月,书肆生意竟如此之好了。 那胖子愤愤不平道:“你瞧瞧我这生意,还能买不起你几幅画吗?” 陈砚思忖片刻,方才问道:“我们可有约定往后的画都卖给你?” 胖子如同被戳破的皮球,瞬间蔫儿了下来:“未曾。” 紧接着便是两人之间无言的沉默。 自那日得到画后,墨竹轩的几位雕版的师父日夜赶工,终于在四天后能批量印图。 本就是黑白的,印起来也简单,待到墨干,重新装订好书后,墨竹轩就将三幅画挂在铺子外。 精美的插画很快吸引了客人前来买书。 《三国演义》大家都烂熟于心,可书柜里就差一本精美的藏书。 你有我没有,心中就不服。 不就是一本《三国演义》吗,谁买不起似的。 这攀比之风兴起,墨竹轩的《三国演义》就被疯抢,竟将此前卖不出去的存货全清空了,后院正赶着印新的。 原本散发霉味的书肆如今四处飘荡着墨香, 胖子很快就恢复了心绪,问道;“兄台如何称呼?” “陈砚。” “我姓孟名永长,既已相识便是朋友,往后若再有画都卖给我,我定不会让你吃亏。” 陈砚撩起眼皮看笑得跟哈士奇一样的孟永长,顿了下方才道:“刚刚书香斋是以四钱一张画收的。” 孟永长肥手将胸口拍得“砰砰”响:“我给的价只高不低,你别看我这书肆不如书香斋,我家很有钱。” 想了下,又补充一句:“也颇有势力,在这平兴县没什么摆不平的事,你若有什么困难,尽管跟哥哥说。” 陈砚三张画就让他的墨竹轩起死回生,若是能拉拢,往后他必会将墨竹轩做大做强,便可顺势接下族中生意,到时也就不用再日日背圣贤言,读圣贤文章。 陈砚瞬间来了兴致:“我想去高氏族学读书。” 孟永长脸上的骄傲僵住,立刻看向四周,见没人注意到他们,凑近陈砚低声道:“兄弟你别为难哥哥,高氏族学每年只招收十名学生,太难进了。” 顿了下,他又道:“我拿你当兄弟才告诉你,高侍郎丁忧,圣人并未夺情。” 陈砚一怔。 所谓丁忧,即大梁的臣子长辈去世,臣子回乡守孝三年。 而夺情,就是天子不允臣子的丁忧折子,留臣子继续在朝为官。 大梁文风鼎盛,极重名节。 凡是臣子上奏丁忧,天子不允,臣子再奏,天子依照臣子的地位功绩等,酌情考虑不允几次,以全君臣之谊。 不允的折子越多,则表明越被天子看重。 高侍郎贵为三品大员,天子竟不夺情,这是全然不顾高侍郎的颜面。 可见这位高侍郎在天子面前是彻底失势,三年丁忧后,怕是不会起用。 这位高侍郎的政治生涯到头了。 凡是进入高氏族学的学生,身上会打下“高氏”的烙印,从踏入官场那一刻,就只能算高侍郎派系的人。 一旦高侍郎彻底倒台,高侍郎那些政敌必会对这些人进行清算。 这等消息在京城肯定早就传遍了,可他作为一个小县城的农家子,根本没听说过。 若是无心卷入朝堂派系争斗,他这等小人物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第17章 再卖画 陈砚本以为大房分完家就要卖田地,转眼十来日过去,也没什么动静。 直到一天夜里,卢氏和陈得福大吵一架,陈砚才知道大房最近为何如此消沉。 分家后,大房手上只有十两,加上私房钱,再把分得的五亩田地都卖了也凑不够一百两,一家子便想着先去邹家借钱,可惜并未借到。 大房最终将主意打到卢氏身上,趁着三房歇息后,才进了卢氏的房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可惜卢氏一口拒绝,这就有了母子大吵。 而高家的那位管事见陈得福凑不出钱,不再与陈得福见面。 陈得福整日没个好脸色,仿佛全家斩断了陈青闱的青云路。 三房两口子忙着下地干活自是瞧不见,这脸色就全给了卢氏,卢氏便找到陈砚絮絮叨叨说着自己的不平。 陈砚边练字边听,卢氏一提起陈得福就是气不打一处来,从“那高管事不理他算他走运,不然分到手的家底子都会给败光。”到“你爹跪在院子里一夜都不能继续读书,你说他当年不到二十的他心肠怎么就这么硬?” 陈砚实在听累了,提议:“阿奶若是没事,我们去县城一趟?” 卢氏一喜,当即就跨上了她的小竹篮,催着陈砚带上画赶紧走。 半上午的太阳毒辣得很,路上没几个行人,赶牛车的更是躲在家里纳凉。 卢氏在湖边摘了两片大荷叶,反扣在两人头上遮阳,原本该戴在头上的草帽则卷了边扇风。 祖孙俩到县城时已是热气腾腾。 陈砚一进城就往路边的茶摊坐下,无论卢氏如何拽都不起来。 卢氏磨着牙掏钱给他买了碗茶,坐在一旁叨叨:“家里没水你喝?非得来县城花钱买茶,白白费钱。” 陈砚并不理她的絮叨,一口喝完,将空茶碗往桌子上一放,就朗声喊摊主:“再来一碗。” 卢氏将一口老牙咬得咯嘣响,却也不敢真拦着不让喝。 这混小子是三房的独苗,这么大热天把他带出来,真要是热出个好歹,她这条老命赔他都不够。 茶水端上桌,陈砚推到卢氏面前。 卢氏瞪圆了双眼:“你不喝?” “我肚子已经喝饱了,这碗是给阿奶您买的,您要是不喝就倒了。” 陈砚那无赖样将卢氏气个半死,可又舍不得真把茶倒了。 从陈家湾赶到县城,卢氏也渴得厉害,只是舍不得钱才一直忍着,这会儿钱都付了,她仰头一口喝完。 喝完盯着空碗,她心疼得眉心拧成了疙瘩。 一个铜板就这么喝没了。 刚开口要絮叨,陈砚已经起身走了。 卢氏只能将话咽回肚子里,掏出两个铜板给摊主后赶紧跟上去。 陈砚将晒蔫儿了的荷叶丢掉,戴上大草帽后,大跨步进入县城最大的书肆,卢氏赶忙迈腿跟上。 那伙计一瞧见他就认了出来,当即一声惊呼:“你们可算来了!” 说着就迎上来,热情地将卢氏和陈砚往内室引。 待到坐下,茶水点心也都摆上了桌,他这才喜笑颜开地退了出去。 这内室的南边挂着一幅山水画,正对着画的是靠墙的书架,上面只零星摆着几本书,更多的却是茶具、砚台、笔墨等,还有一支干枯了的梅枝。 卢氏看到那梅枝就忍不住想,这些文人真是奇怪,把一根柴火插在那么好看的一个花瓶上,还认为是风雅。 心中虽是这般想,她却只在椅子上坐了半边屁股,很是拘谨。 一抬眼,就瞧见陈砚正拿着块糕点吃着。 她一急,就要阻拦,外面响起脚步声,她侧身过去,一把夺过陈砚手上的糕点塞进竹篮里,又用自己的袖子往陈砚嘴上胡乱抹了几下,拽着陈砚站起身,对着进来的掌柜笑脸相迎。 陈砚嘴唇被擦得火辣辣的疼,却依旧慢条斯理将嘴里的茯苓糕咽下去。 进来的是位四十多岁的,长相极为端正的男子。 他认得,这位是书香斋的掌柜,上回他来卖画,这位颇为不耐烦地摆摆手,开口就是“不收,我们有自己的画师”。 今个儿这满脸笑容,倒是和善不少。 书香斋的掌柜目光在祖孙二人脸上一扫,就落在了卢氏身上,笑呵呵问道:“老嫂子来卖画?” 卢氏连忙点头应是,让陈砚将画交给掌柜。 掌柜没料到竟是陈砚拿着画,接过后,展开一看,双眼猛地瞪大。 “这这这……” 卢氏不由紧张地抓紧篮子把手,倒是陈砚睁着大眼睛仰头看着他:“掌柜收吗?” “收!价钱合适就收!” 书香斋掌柜欣喜地又翻看起第二张画。 水雾萦绕间,女妖精香肩微露,后背虽大半没入水中,却也能依稀看清美背的线条。 便是掌柜博览群书,瞧见这等香艳画面,鼻子也痒得厉害。 以他大半生的经验来看,此画一旦放入话本中,必定会引来话本大卖。 隔壁的墨竹轩因着给《三国演义》加了三幅画,门框都快被客人挤破了。 而那三张画,原本是要卖给他的书香斋,被他给推辞了。 夜间醒来,想到隔壁的好生意,他便辗转难眠。 最怕的不是自家没生意,而是隔壁同行生意太好。 越想,心里就越郁闷,特意叮嘱那些伙计,一旦瞧见那对祖孙了,赶紧请进内室好生招待。 此时看到第三张画,掌柜仿佛已经看到白花花的银子在往他兜里飞。 再将剩下两张看完,掌柜已收敛了神情,请两人坐下,待到小厮端上来茶水,他浅浅啄一口,方才道:“不知这些为何人所画?” 卢氏正要应话,身旁的陈砚已经抢着答道:“我爹画的。” 卢氏惊诧地看向陈砚,见陈砚面不改色,她心里又是一惊。 小小年纪,谎话就已经张口能来了? “令尊画工与常人不同,可谓另成一派。” 如此香艳的图竟让小娃娃送来,实在心大。 他笑吟吟夸赞了陈砚的“爹”几句,又将话题引了回来:“不知你们这些画要卖多少钱?” 陈砚抢在卢氏前面开口:“我们不懂市价,掌柜可先开价,若合适便卖,不合适小子和阿奶再去别家问问。” 不懂市价,掌柜可随意开。 但是他不满意,就会去别家询价。 端看掌柜对这几幅画的看重程度。 掌柜有心压价,可有了墨竹轩的事在前,他就不愿意再错过。 思忖片刻,方才道:“我是诚心想买,一张四钱银子。” 卢氏紧紧掐着自己的大腿,好险没喊出来。 上回的三钱银子已经够多了,今个竟还涨了价! 这有好几张,那得……好多银钱! 第16章 练字 在平兴县,连县学里的先生都不一定有高氏族学的先生学问好。 凡是读书人,都要先去高氏族学考一场试试,实在考不上再前往其他学院。 族长这是在为陈砚指路,陈砚领情。 只是考高氏族学的事还要往后稍稍,如今最要紧的是分家。 送走族长,大房已经回了屋子,时不时传来邹氏的抽泣声。 柳氏有些急:“东西还没分,他们怎么就不出来了。” 陈得寿倒是不急,今儿个是族长主持的分家,他大哥能欺负他,却不敢得罪族长,明儿个族长来之前,他大哥定会把东西都拿出来。 翌日天不亮,陈得福就开始分东西。 银子、粮食、青砖大瓦房,连田契地契都拿了出来。 邹氏双眼红肿,拉着陈青闱的手一句句叮嘱:“人家瞧不起你,觉得你这辈子出不了头,你要给娘争口气考个秀才回来,也叫这些人瞧瞧。” 这些话实在难听,卢氏是忍不了的,不过想到往后大孙子要住土胚房,这心里颇不是滋味,也就忍下了。 柳氏却不愿意忍了,当即道:“青闱要是能考中秀才,我当婶婶的也为他高兴。大嫂也不用怕,往后我和孩子爹就算要饭也不会要到秀才公面前。” 都分家了,她还怕什么。 陈得福指着陈得寿:“你管不管你媳妇?” 陈得寿颇为难地挠着头:“大哥,我媳妇说得也没错,咱不会拖累青闱的。” 陈得福一口气噎住,不上不下难受得厉害,他这才发现自己这个软绵绵的三弟,实在不是个善茬。 等东西分完,就要去请族长和里正一同去县里。 陈砚并没有去,而是留在家里画美艳女鬼夜间抚琴。 清风袭来,女子轻薄的衣衫飘起,玲珑身材若隐若现,一双修长精美的脚露出来,脚脖子上带着一圈细小的铃铛,仿若能听到清脆的“叮铃”声。 女子青丝挽起,只留下一缕碎发轻轻附于侧脸,更显娇媚。 如果能有颜料上色,效果肯定更好。不过大梁的颜料不便宜,他就算要投入,也是以后赚到钱,有了稳定买家再干。 陈砚本想画得更奔放些,可他年纪太小,还要靠家里人帮忙卖出去,他画得束手束脚。 他还是残留了不多的羞耻心。 陈得寿中午就回来了,柳氏煮了一大锅饭,破天荒的蒸了碗鸡蛋,叫上卢氏一同来吃。 虽没肉,也是比以前的饭菜好了许多。 自己当家做主了,总要吃饱饭才有力气干活。 与柳氏的好心情相比,卢氏神情恹恹。 一顿饭吃完,卢氏就将一块碎银子交给柳氏:“这是阿砚卖画赚的,这几日忙着分家忘了给你。” 得知陈砚的画这么值钱,柳氏笑眯了眼:“阿砚快把画给我们瞧瞧,是什么样的能卖三钱银子一张?” 陈砚心一紧,立刻推辞还没画。 柳氏笑呵呵说是等画好了再看也行,还让陈砚不着急。 虽是夸着陈砚,柳氏并没把陈砚画画赚钱当真。 婆母说了,其他家都不收,只有一位十来岁的少爷看上了,想来是小孩子的乱涂乱画。 总不能每次都能碰上不拿钱当回事的少爷。 “娘往后一个人也别做饭了,与我们一同吃吧?” 分了家,卢氏就是一个人一家了,陈得寿实在不忍心。 卢氏摆摆手:“我自个儿吃就成,都分家了,又和你们一块儿过,村里人该说你大哥不孝了,青闱还要考科举。” 提到科举,柳氏目光落在了陈砚身上。 分家后她手上有十两银子,加上陈砚卖画这九钱,以及自己以前攒的,有十一两,可以送陈砚去学院读两年书。 往后她不用管着一大家子的吃喝,除了农忙时要帮着男人下地干活,平时能腾出手多养些鸡,捡了蛋去卖,逢年过节卖鸡也可换些钱。 柳氏心思活泛起来:“等农忙完,当家的去县城打听打听那高氏族学什么时候招生。” “高氏族学每年都是正月十六招生,要等明年才能考,娘不必着急。” 养父周荣在高氏族学当先生,陈砚自是清楚他们的招生事宜。 还有半年,正好让他多赚钱,再好好温习一番。 柳氏却觉得不能耽搁,要将陈砚送去附近哪个私塾,让他多读半年书。还是陈得寿说私塾多是幼儿启蒙,陈砚已做完启蒙,送去也是无用,柳氏方才作罢。 不过她也并不放弃,既然不能去私塾,那就自个儿多背书,多练字。 柳氏立刻就想去找大房借些笔墨纸张让陈砚练字,陈得寿搬来一块青石板,又端来满满一木盆的水,就让陈砚沾了笔墨在石板上练字。 “既要读书,头一件事便是要吃得苦中苦,先将这盆水写干了,再去纸上练字,必能事半功倍。” 瞧着陈得寿脸上露出的一丝笑容,陈砚道:“爹是不是舍不得花钱给我买笔墨纸张?” 柳氏和卢氏目光中满是怀疑。 陈得寿煞有介事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科举一途本就难如登天,若连此等困难都无法克服,又如何能登上天梯?当年我兄弟三人初读书,也是在石板上练字。” 在卢氏的作证下,陈砚没再多话,不过他并没打消对他爹舍不得钱的怀疑。 中午太阳毒辣,人下地是熬不住的,陈得寿和柳氏会午休小憩,待到半下午了再下地。 陈砚迷迷糊糊时听陈得寿道:“往后读书的花销大,咱能省则省……” 等陈砚再醒来,屋子里已空无一人。 院子里也是静悄悄,仿佛整个老陈家都只有他一人。 陈砚狗狗祟祟地关紧门窗,将自己的画从床底拿出来。 想了下,他眸中精光一闪,拿出一张空纸画上了狐女出浴图。 这一画就入了迷,等到外面响起走路声,他赶忙将东西都装进箩筐,塞回床底下,拿着毛笔到院子里,正巧碰见陈得福带着一大家子回来。 陈砚打了声招呼,将毛笔沾了水,就在青石板上默写《三字经》。 夏日石板被烈日晒得滚烫,水在其上片刻就会干。 陈砚并不在意,顺着默写便是。 在周家时,他读书是为了识字,在这个时代不至于被人蒙蔽,并没有怎么花精力练字,再加上手腕无力,这字就写得绵软无力。 科举一途想要走得远,一手好字必不可少,他需得下苦功才行。 头顶传来一声嗤笑,陈砚抬头,就见陈青闱目露鄙夷。 “阿砚你这字若是到了书院先生面前,必要被扔出去。” 陈砚道:“若我字写得那般好,又何必蹲在此处练字?” 陈得福拦住还要再说的陈青闱,阴阳怪气道:“都已分家了,你三叔三婶想将钱打水漂,咱们也拦不住。” 说完,领着一家子离开,陈砚看了眼他们的背影,俱是落寞。 第15章 期待 陈得福怒喝:“既知是父辈分家,又岂有你一个小辈说话的份?” 陈砚并不畏惧,而是直直对上陈得福:“阿奶被人欺辱,孙子又怎能充耳不闻。” 轻飘飘一句话就将陈得福给堵了回去。 陈得寿挠挠头,又坐了回去。 跟儿子比起来,他实在嘴笨,就不添乱了。 卢氏双眼赤红地看向陈砚,往常那些她不当回事的哄她的话,此时却一一往脑子里钻。 这孙子不过了六岁,还不到得福肩膀高,竟就敢为了她这个奶奶与得福对上。 她那个长孙青闱还在屋子里陪着他亲娘,哪里会搭理她? 卢氏那动摇的心绪轻易就安定了。 她再次开口,声音已经坚定:“青闱有你这个爹为他盘算,就算你们熬不住,最多也不过是不读书,得禄要是没分家底子,那就得饿死。” 陈得福磨着后槽牙,当即又朝族长拱手:“青闱读书不止为了我们大房,也是为了陈家,为了整个陈族。” 族长动容。 老陈家那位知府在世时,整个陈族在十里八乡都是望族。 后来一直没小辈能读书读出来,陈族便越发势弱,附近村子和其他家族的人想尽办法欺压陈族,憋屈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族长考中童生,整个陈族方才好过些。 可族长年纪渐渐大了,再想往上走也不可能了。 再者,想要让一个家族兴起,一个童生是远远不够的,最少要出一个举人。 而中举急需天分,多读几年书实在无用。 族长的目光落在陈砚身上。 这孩子虽小,出口便是圣贤言,还能宠辱不惊,单单是这份能力就比陈青闱强上不少。 如此天资,往后若能坚持读书,能走得比青闱更远。 族长目光已沉静下来:“既是分家,应该公正,没得道理往后还要兄弟一直吃亏帮你们。” 陈得福气得嘴唇都抖了,可又不敢对族长说什么,只能咬紧后槽牙忍下。 族长既已开口,这家如何分也就由他来定。 家中的田地三兄弟均分,一人五亩,陈得禄的五亩由卢氏管着,剩余一亩分给卢氏养老。三十三两银子,一家十两,其余三两也归卢氏。 佃出去的地正好是六亩,卢氏又年纪大了,干不了庄稼活,往后只管守佃租。 按理说,三间青砖大瓦房,兄弟三人一人一间是正好的。 被送进屋子里的邹氏冲了出来,对着族长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族长您是看着青闱长大的,他很快就要拜入高大人门下,可这般一分家,我们连拜师礼都拿不出来,这是要毁了他的前程呐!” 族长大惊:“是那位在京中的高侍郎高大人?” “就是那位!” 邹氏急切应道:“等他一回来,我们就拜师了。” 族长狂喜。 那位可是真正的天之骄子,要是能拜入他的名下,往后青闱可就真是前途无量了。 若果真如此,这个家就不能均分,必要全力将陈青闱往上托举。 一见族长神情转变,陈砚心中暗道不好。 族长考虑的永远会是族里的利益,一旦得知陈青闱能带领全族往上爬,必定会牺牲二房和三房,将可调动的资源全砸到陈青闱身上。 这样一来,今天的分家,三房要吃大亏。 当着族长的面,陈砚一次次显摆自己的才学,为的就是让族长认定他未来的价值,以期获得最大利益——公平。 而邹氏这一手,瞬间将他的努力击碎。 “咱们整个陈族的未来可就压在青闱你的肩上了!” 族长兴奋不已,再看跟着邹氏出来的陈青闱,目光已经带了热切的期待。 陈青闱颔首:“小子必竭尽全力,以振兴我陈氏一族!” “好!好!好!”族长欣喜之下,脸色潮红。 陈得福眼底是掩藏不住的笑意,面上却挂着忧愁:“青闱是有出息,可咱家底子薄,往后压根供不了他。” 族长笑意不减,转头就对上了得寿:“侄子有出息,得寿你要好生帮扶。” 陈得寿脸有些僵:“能帮扶的我肯定帮扶,只是我一家也要过日子,还是得靠族里帮扶。” “能帮的族里定然要帮。” 族长的承诺一出,陈得福和邹氏再掩藏不住喜气,就连陈青闱都颇为高傲地瞥向陈砚。 陈砚倒是不闪不避,直直对上他,咧嘴一笑,让得陈青闱心头一跳,直觉不好。 果然,下一刻陈砚就开口问他:“那位高侍郎远在京城,青闱哥何时见过他?” 此话犹如一盆冷水,瞬间将族长心中的热火扑灭。 陈得福瞬间恼了:“青闱已经入了高管事的眼,待高侍郎回来,立刻就会牵线。” 陈砚颇为疑惑:“高家的管事能替主子决定收谁为徒吗?高侍郎那样的大人物还要听老家下人的话?” 大房三口子的得意就这般僵在了脸上。 族长更是拂袖而起,恼怒道:“三间青砖大瓦房正好一家一间,得禄那间由你们娘住着,明个儿拿着田契地契去县衙更名!” 邹氏如遭雷击,整个人瘫坐在地上,旋即放声大哭起来。 陈得福更是脸色惨白,毫无血色。 就连陈青闱也僵在原地,陈川更是惶恐不安。 片刻后,邹氏的痛哭声在院中响起。 族长听得烦躁,转身就走,陈得寿急忙起身去送。 陈砚也跟着起身,对族长遥遥行一晚生礼,族长脚步一顿,转头对陈得寿道:“好好供你儿子,往后要是有什么难处,族里能帮的定会帮。” 陈得寿心中便是一阵欢喜,这是阿砚入了族长的眼。 其实陈砚今日的所言所行目的都极明显,活了大半辈子的族长一眼就能看穿。 若是陈得福等人如此行事,族长会不喜,可陈砚只有六岁,这不喜反而变成了期待。 小小年纪就能有如此心机,若好生培养,怕是往后真能撑起陈族。 至于大房的陈青闱,一门心思讨好高门大户的下人,又能有多少心思放在学业上,即便再聪慧,路走偏了就到不了康庄大道。 族长又走到陈砚身前,细细打量了会儿还不到他胸口高的陈砚,眼中闪过一抹赞赏,再开口,语气缓和了许多:“你既已启蒙,就该入学院读书,这县城有好几家书院,都不如高氏族学。” 说到此处,他顿了下。 当年他也去考过高氏族学,只是并未考上,待他第二次再去考,那考官说他读书资质不够。 他并不服气,日夜苦读,终于考上童生,可也止步童生。 族长神情复杂:“高家族学要求高,你尽力试试,若能考入,苦读十来年,或可中秀才。” 陈砚认真行了一礼:“谢族长指点。” 第14章 分配2 陈得福气得浑身发抖。 老三一家不听他话也就罢了,如今正是分家的紧要关头,邹氏又一直犯蠢,实在是把他的脸都丢尽了! 眼见爹娘要吵起来,陈青闱赶紧将邹氏拉到一旁坐下,小声规劝。 “我早就知道你是在拐着弯骂我,周举人就是这么教你的。” 邹氏心中怒气不减,又是直直责问陈砚。 “我们陈家分家,就莫要牵扯周老爷了。” 族长面露不虞:“得福,莫要让人看咱们一族的笑话。” 分家时兄弟吵架的事并不新鲜,甚至大打出手的也不在少数。 可那都是自家人关起门来争斗,要是把其他人牵扯进来就另说了。 陈得福瑟缩了下,便催着陈青闱赶紧将邹氏带走。 族长对上陈砚时,神情柔和了许多:“你学到哪儿了?” 陈砚朝着他行了个晚辈礼,这才道:“小子只学完了三百千。” 所谓三百千,即《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都是幼童启蒙所学,学完这些,也就有两千到三千的识字量。 族长倒是好奇:“你如何知晓《大学》中的语句?” 陈砚道:“周老爷常以圣人言教导小子,小子便记住了。” 陈砚在周家时确实想躺平,不过躺平也要有自保能力,总不能当个白丁,往后连佃租都看不懂。 当时他还是周荣的儿子,有功名在身的周老爷还想创下父子同考的佳话,亲自给陈砚启蒙,教的比许多村野私塾的老童生强许多。 “好啊!” 族长抚掌,眼中是藏不住的欣喜。 这陈砚虽说自己只学了三百千,随口便能用对《大学》中的语句,可见在周家是受了不少熏陶的。 他存了试探之意,随口问道:“内省不疚?” 陈砚毫不犹豫道:“夫何忧何惧。” 族长是随口从《论语》的《颜渊篇》中抽了一句,陈砚都能答上来,可见他绝不止学了三百千。 “族长,我们还是先分家吧?” 陈得福赶紧打断族长。 他向陈得寿发难,为的就是占个理表个功,一会再以陈青闱要读书为由多分些家产,谁成想陈砚竟也读了书,再让族长考下去,这家产要分一半给陈得寿了。 族长见到如此好一个苗子,心中欣喜,就想多考几句,却被陈得福当众阻拦,心里对陈得福便多了几分不满,语气也就不太好:“你是大哥,这家如何分还得你拿个章程出来。” 陈砚坐回了陈得寿身边,静静等着陈得福。 “家里只有我和得寿,东西一分为二,一人八亩田地。得寿要种地,家中农具都给他,也省得去买。还有家中的粮食也一分为二。” 陈得福顿了下,继续道:“只是我们大房要供青闱读书,花销大,银子便要多分些给我们。三弟就吃点亏,当为咱爹尽尽孝,等青闱考中功名了,不会忘记你这个三叔。” 若知道要分家,陈得福无论如何也不会将家中的三十三两银子尽数说出来。 原本只要将青闱读书的事拿出来压一压,这三十三两银子也能到手,可陈砚突然跳出来,在族长面前好生表现了一番,他这话就没之前的底气。 族长瞥了眼大房的方向,又看向陈砚。 农家想要供一个读书人出来,必是倾尽全家之力。 若多供几个读书人,就如老陈家一般卖祖业,三十多亩田地被卖得只剩下十六亩也没能供出来。 如今兄弟分家,两个小家想要分别供养两个读书人,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此次分家,哪房得的多,哪房的孩子往后就能继续读书。 分的是家,也是两个人的前程。 单论实力,肯定是大房更占优。 且不说陈青闱读书多年,马上就要下场考科举,单是陈得福那账房先生的营生,就比三房在地里刨食更能供孩子读书。 何况大房的邹氏有个刺绣手艺傍身,靠着绣帕子,能挣的钱也不少,怎么看也该给大房多分些。 不过…… 族长眸光瞥向尚且年幼的陈砚,却有些拿不定主意。 读书并非谁读得久,谁就更有前程。 多少如他这样读了一辈子书的,还是个老童生。 而那些天资好的,不过弱冠之年便可为秀才,甚至天姿绝艳之辈,如周老爷,不足而立之年,就已中了举。 他虽只考了陈砚几句,却也能试出陈砚必定是有些天赋。 族长一时犯了难,手不自觉就抚上了胡须,起先还克制着,渐渐地开始用力扯胡须。 每每到他犯难时,他便要揪自己的胡须。 每回下场考科举,他的胡须都要被揪秃,后来因着年纪大了,不愿再下场,这胡须才渐渐长好了,今儿个又开始扯了起来。 “我不同意这个分法。” 卢氏的声音突然响起,把族长吓了一跳,手一个用力,扯下来三四根胡须。 “咱老陈家有三个儿子,老二得禄虽说出去了,总有天会回来,家产也要给他留一份。” 这话一出,陈得福的脸色就是一变。 分成两份,对大房就没多少了,如今还要分成三份,那他们大房分到手的能有几个子。 “得禄离家十年都没回来,怕是往后也不会回来。” 出远门是极凶险的,谁知道陈得禄还在不在世上。 陈得福心中虽如此想,却不能说出口,只能拐着弯说一句。 卢氏却很强硬:“若我死了得禄还没回来,他那一份就分给大房和三房。” 她扭头看向三房:“老三,老三家的,你们答不答应?” 陈得寿和柳氏自是不会反对。 卢氏又看向族长:“族长,您说老婆子我这话在理不?” “得禄虽未归家,也是咱陈氏子孙,这家产自是要分他一份。” 族长又改为轻抚胡须。 陈得福不由焦急起来:“若如此分,青闱还怎么考科举?娘,青闱可是老陈家的长孙,您要逼着他回来当个庄稼汉不成?” 提到陈青闱,卢氏心口便是一闷。 她对陈得福的不满,都是因着他当家后逼得两个弟弟险些没有活路,可青闱是长孙,又是举家供着的读书人,她哪里舍得让青闱受风吹日晒的苦。 “青闱是我孙子,可得禄更是我儿子,我不能让得禄回家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 卢氏的话让陈得福脸色难看至极。 他死死盯着卢氏,话却如刀子般往卢氏心口插:“您就这么见不得青闱好?” 这话让得在场众人脸色大变,陈得寿站起身便要开口,就听身旁的陈砚朗声道:“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既是分家,也该分到父辈,又岂能以孙辈为主。” 第13章 分配 “这是老三你的意思?” 陈得福喘着粗气,目光猩红地盯着陈得寿。 陈得寿攥紧拳头,看了眼妻儿,旋即仰起头,对上陈得福:“大哥,分家吧。” “好好好,你要分,那就分。” 陈得福嘴角噙着冷笑。 邹氏急了:“当家的,咱都是一家人,不能分!” “三房觉得分家了自个儿能过好日子,我们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分了更好,我也用不着顾念他们。” 瞧见陈得福那狰狞的神情,就连邹氏也不敢多话。 陈青闱拽住邹氏劝道:“三叔三婶这是看扁了我,觉得我考不中功名,不愿意供我了,娘您何必求着他们。” 邹氏咬牙切齿:“等我儿考中功名,你们别来沾光!” 柳氏也是一咬牙,道:“我们往后就算要饭,也不会要到你们家。” 如此一来,分家算是彻底定下。 剩下的也就是如何分的问题。 陈砚原本的盘算,是想等他有稳定收入了,再分家,那样就能避免分家后自家过得太过艰难。 谁料会出了给高家送钱这事。 大房的胃口实在太大,直接就要把家里的田地卖了,将希望全押在陈青闱身上。 如果陈青闱真的是神童一般的人物,倒是可以冒险一试,可陈青闱只是一名普通的读书人,谁能保证他一定能中? 一旦他失败了,家里又没田地,大房倒是能靠着陈得福的工钱过活,他们三房就只能去地主家佃田地耕种。 到时候不止要给朝廷交税粮,还要给地主交租子,那真是永无翻身之日了。 既然事情闹到这个份上,那就顺理成章地分家。 陈家湾分家是要请族长来主持的,大晚上定是不能去请人,这分家的事是搁置下来了。 这一夜,大房的灯亮到了后半夜。 三房却没点灯,陈得寿和柳氏还得去地里干活,陈砚自是早早睡了。 许是晚上睡得踏实,翌日天不亮他就醒了。 出门时,陈青闱正在院中洗脸。 见他过来,陈青闱面露讥诮:“你以为分了家就能读书?” 陈砚理所当然道:“分了家自是没人拦着我。” 陈青闱冷笑:“你爹娘不过在地里刨食,能养活你就不错了,哪里有钱供你。我能读书,花的是我爹娘挣的钱,你莫要以为你们三房吃了多大的亏。” 陈砚嘴角掀起,露出一个讥讽的笑:“你爹娘能供你,为何还要卖我们的田地?你们大房挣的钱我们三房没用一文,我们三房种的粮食你们大房顿顿不落。” 陈砚年纪比陈青闱小九岁,比陈青闱矮了一大截,气势上却生生盖过了陈青闱。 如果陈青闱是因为往后不能让三房供他读书而生气,陈砚都不会多话。 可他刚刚那一番话,竟觉得自己丝毫没占三房的便宜,这就惹恼了陈砚。 就算是村里人,在看到陈得寿两口子日夜不停干活,也要感念一句真辛苦,身为一家人的大房却能视而不见,并将其视为理所当然,毫无愧疚之意。 陈青闱一噎,将布巾往盆里一扔:“那就看看分家后你们一家能过什么好日子!” 不等陈砚开口,陈青闱转身回了屋。 陈砚瞥了眼大房,转身进了厨房。 请族长来分家这等事本该陈得福去办,可陈得福要去县城,事情就落到了陈得寿身上。 因着高家那边不能等,族长当天傍晚就被请来了老陈家。 陈族的族长虽已蓄须,头发还是乌黑一片,用蓝色的方巾扎着。 因着辈分高,又是童生,在族里的威望极高。 “你们娘还在世,兄弟俩不分家是最好,一旦分了,往后就是两家人,这情分也就淡了。” 陈族长话是对着陈得福说的,这就让陈得福脸色有些僵,当即道:“三弟年纪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我当大哥的也不好拘着他。” 陈族长有些诧异,竟不是陈得福要分家。 不等陈得寿开口,卢氏抢先道:“老子爷去得早,老三一直跟着老大,如今三儿也是当爹的人了,该当家做主了,总不能一直让老大管着。” 娘还在世就闹着分家,也可以挂上不孝的名头。 虽说陈得寿不考科举,名声还是要的,卢氏当然不愿意让三儿子得个坏名声,这么一说,就把三儿子给摘出来了。 族长深深看了卢氏片刻,方才道:“树大分枝,既然如此,就好好说说这个家怎么分。” 大房当了许多年的家,家底子当然要大房抖出来。 陈得福沉着脸道:“家底子大家都知道,十六亩田地,三间青砖大瓦房,和两间土胚房,外加一间厨房一间茅房,现银是三十三两,家里还有些桌椅板凳锅碗瓢盆的。爹临死前叮嘱我要扶养两个弟弟成家,我是尽心尽力,如今老三成家生娃了,倒显得我这个大哥刻薄了他。” 这已经是陈得福第二回往陈得寿身上泼脏水了,可陈得寿夫妻还不能还嘴,不然就真的应了陈得福的话,养出个白眼狼。 在自个儿家里,卢氏倒是能帮着三房对付大房,可当着族长的面,她就不好偏帮,不然就是她偏心三房,让大房受尽委屈。 大人们顾虑重重,只能任由大房“诉苦”,陈砚这个六岁的孩子却能“童言无忌”。 陈砚站起身,仰头对陈得福道:“大伯你不要怪爹,是我晚上饿得睡不着,想跟两位堂哥一样吃干的,才想分家。您要是不愿,我们不分了。咱家粮食不够,我去周家找我爹娘借粮食,等我长大了再还给他们。” 这话一出,陈得福眼角抽搐了几下。 跟堂哥一样吃干的,不就是说大房两样饭菜,让个孩子饿得要去借粮。 族长眉头拧成了疙瘩。 邹氏恼了:“小小年纪不学好,竟在这儿胡乱攀扯,咱家何时亏待了你不成?” 陈砚平静道:“小子从小就被周举人教导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 陈青闱难以置信地看向陈砚。 此句出自《大学》,意思是所谓真诚的意念,就是不自我欺骗。 他像陈砚这般大时,还在学“三百千”,陈砚竟已读了《大学》? 陈得福读过十几年书,自是知晓话里的意思,当即涨红了脸。 可他又不能不按捺,否则就是引火烧身。 “你别以为抬出周举人,就能胡说八道。” 邹氏即便不懂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又听陈砚提到周举人,以为陈砚是要抬出周举人来压他们,立刻出声反驳。 “闭嘴!” 陈得福几乎是对着邹氏咆哮。 无知! 无知至极! 邹氏被吓了一跳,旋即就是一股委屈涌上来:“你怕周举人就朝着我发火吗?” 这陈砚只是抱错了,又不是周举人的亲儿子,周举人真要是舍不得他,就不会把他送回陈家,如今周举人又怎么会为陈砚出头? 第12章 分家吧 当年周荣可是十四岁就中了秀才的。 而陈青闱连县试和府试都想走捷径,路就走偏了。 不过这会儿他并没有开口,而是静静等着其他人的反应。 柳氏开口:“一百两银子实在太多,我们哪里拿得出来?” 陈得福后仰了上半身,邹氏见状立刻开口:“这些年你大哥每个月发工钱,加上我绣帕子挣的,一共攒了三十三两银子,再卖些田地凑一凑也就够了。” 一听是卖田地,柳氏怒火攻心,甩开陈得寿阻拦她的手直接站起身,怒道:“家里一共也就只剩下十六亩田地,要是卖了咱们吃什么喝什么?” “等青闱有了功名,还怕没田地吗?” 邹氏面露不悦。 柳氏红着眼道:“谁能说得准什么时候考上功名?” 陈青闱立刻道:“有高侍郎的指点,我肯定很快就会考上秀才。” 这是一次机会,他必要抓住。 陈得福并不理会柳氏,而是盯着陈得寿:“三弟,如今只要一百两就能为青闱买个大好前程,给咱们老陈家换门楣,你究竟舍不舍得?” 只要陈得寿答应,柳氏便是再不情愿也翻不起浪。 这个家终究姓陈。 柳氏抓住陈得寿的衣服:“孩子他爹!” 陈砚也盯上了陈得寿。 若他爹屈服,那他就要想别的主意了。 陈得寿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媳妇的焦急,娘的担忧,大哥大嫂的志在必得…… 最后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陈砚脸上,与自己儿子四目相对。 明明是稚嫩的面庞,眼神却平静得吓人,仿佛带着审视。 陈得寿突然有种感觉,如果他答应此事,这个儿子往后不会认他这个爹。 陈得寿心没来由的一颤。 “三弟,爹一辈子都在为咱们读书努力,临终交代我们一定要供出一个举人。如今机会摆在眼前,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陈得福再次将已经去世的陈老爷子搬了出来。 他这个三弟最孝顺,这么多年为了供青闱读书任劳任怨,他就不信陈得寿会违背老爷子的遗愿。 果然,陈得寿面露哀切。 陈得福胸有成竹,今儿这事就算成了。 “爹的遗愿,我无论如何也要完成。”陈得寿垂了眼眸,瓮声瓮气道。 柳氏抓紧陈得寿的肩膀,指节因太过用力而泛白:“孩子他爹!” 邹氏得意笑着看向陈得福。 还是当家的有本事,轻易就把三房压下去了。 想到往后她大儿子能有个侍郎大人当师父,她心头就火热。 有了靠山,她儿子以后不止要当秀才当举人,还要当县太爷,再娶个高官家的女儿,那她就是县太爷的娘了。 陈得福也想到未来的好日子,脸上满是向往以及尽在掌握的得意。 “可田地也是爹留下来的,不能卖。” 陈得寿的声音突然在院中响起,让陈得寿脸上的笑意僵住。 邹氏更是跳起来尖叫:“田地归我们大房管,你凭什么不愿意卖?” 陈得寿仰起头,神情已经坚定:“家里是大哥大嫂当家,可田地也有我三房一份。” 陈得福笑意渐渐收拢,逐渐变得面无表情:“青闱是为咱们整个老陈家争光!” “那就好好读书,自己去挣功名回来。” 一向老实巴交的陈得寿,头一次反驳了他大哥。 “你们就是想让你们那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取代青闱读书,好叫我们大房都供他!陈得寿,你就是表面看着老实,其实一肚子坏水!” 邹氏指着陈得寿的鼻子骂。 这就实在难听,柳氏忍不下去,出口反驳:“大嫂这话说得丧良心,孩子他爹都累得比大哥还显老了,每天连口饭都吃不上。你们大房捞干的吃,我们三房喝稀的,这些我们都忍了,你们还要卖田地,你们这是不给我们孩子一条活路!” 邹氏怒目圆睁:“说出心里话了吧,你没进门前我们老陈家多和睦,你个搅事精一进老陈家的门,就一门心思撺掇老三跟我们离心,好把这个家搅和散了才高兴。” 柳氏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咱好歹是兄弟,你们大房当家就这么不把兄弟当人,连二哥都被你们欺负得离了家……” “够了!” 陈得福将桌子拍得“砰砰”响,那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空碗筷被震得上下乱飞,筷子滚落到地上。 院子里的吵闹声戛然而止。 “你们要反了天不成?” 陈得福又惊又怒:“我倒是不知道你们三房对我有这么多怨气。” 陈得寿与柳氏并未再说话,倒是卢氏开口:“三房这么多年受了多少委屈,敢情你都不知道?” 陈得福恼怒地看向卢氏,那神情仿若要吃人。 卢氏可不怕:“老娘生你养你这么些年,怎么的,你还想打我?” 若是往常,卢氏还会忍一忍,今儿提到了那离家出走的二儿。 二儿子陈得禄是卢氏的一块心病,孩子离家出走,身上一点钱没带,连吃的都没拿,怕不是在外面挨饿受冻。 今儿个她这怨气是怎么也压不住,便想跟这大儿子好好闹一场。 陈得福脸色铁青:“我这是为了老陈家往上爬,你不懂别跟这儿胡说。” “我再不懂也知道你是个狼心狗肺的,想要把老二老三的田地都给买喽!”卢氏说到伤心处,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边拍大腿边哭嚎:“老头子你怎么就死了,你看看咱都被欺负成啥样了哟!” 柳氏抹着眼泪去扶卢氏,卢氏却捧着她的脸:“我可怜的儿媳哟,嫁进咱家过得什么苦日子哟……” 婆婆这么一叹念她,柳氏多年的委屈终于是受不住,竟也坐到卢氏身旁抽泣起来。 邹氏气极,站在一旁破口大骂。 一时间,农家院里乱成一团。 陈砚从长条凳上滑下来,腰背挺直,朗声道:“分家吧。” 那略带稚嫩的声音一出,便见咒骂声、哭声尽数压下。 所有人都愣愣看向他。 陈得福眼角抽搐,声音却带了无法遏制的怒火:“你说什么?!” 陈砚直直对上陈得福:“大伯卖自己的田地,没人会拦着,分家吧。” 柳氏先是一愣,旋即便目光火热,一骨碌爬起来,几步走到陈砚身边:“对,分家!” 陈得福气得起身,将桌子掀翻,那碗筷纷纷落地,碎瓷片更是四处乱飞。 第11章 机会? 当天晚上这个疑问就被揭开。 家里因此鸡飞狗跳。 这些都是后话。 祖孙俩吃了馒头包子,就想到了还在田里干活的陈得寿夫妇。 陈砚是想给两人带包子,卢氏不答应。 两个包子要四文钱,吃了塞不了一个肚子角,不如去粮铺里买些粗粮,能让两人吃顿饱饭。 等去铺子里一看,就算最便宜的高粱米都要五文钱一斤。 卢氏一咬牙,将身上剩余的八文钱全买了高粱米,放进小篮子里装着回家。 祖孙俩走回家时已经到傍晚了,在院子里等着的邹氏脸色很难看。 “你们去哪儿了?” 卢氏到底是身经百战,当即双眼一瞪:“我这个婆母回趟娘家还要你个儿媳答应是不?” 从来都是儿媳回娘家要婆婆点头,邹氏若真应了这个话,那就是将把柄给了卢氏。 邹氏便是再不甘心,也只能阴阳怪气道:“如今是农忙,家里一堆活,娘就算想回娘家也该给儿媳说声。您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还没做饭,一会儿得富和青闱回来该饿肚子了。” 卢氏正要咽下这口气去做饭,就听身边的陈砚道:“大娘,我的纸用完了。” 邹氏心中不悦:“纸贵得很,哪里能给你用着玩,你用棍子沾点水在地上写就得了。” “家里没纸,那我就去鹿鸣书院找青闱哥拿吧。” 既然画已经卖了,他就要考虑画新的。 他在书肆没有买纸,为的就是向大房要。 邹氏竟然率先发难了,他当然要讨要一点东西回来才值当。 他就不信邹氏愿意让他去书院让陈青闱丢脸。 邹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还是回屋子拿了半刀竹纸,用力往陈砚怀里一塞,恶狠狠道:“用吧,看你写出什么好字来!” 实打实的纸到手了,陈砚并不把她的话放到心上。 卢氏却是高兴得把陈砚往屋子里推,指望他再画几幅画赚钱。 今儿个卖插画倒是让陈砚有了新的想法。 之前他只考虑《三国演义》卖得火,却没考虑书坊的雕版成本。 看来像这种早已卖了很多轮的书并不适合画,哪怕他的插画比那些书里的更好,也很难卖出去。 若是新话本,那些书坊肯定要重新雕版。 他今日也问过有没有插画的活儿,几个书坊的掌柜都说自家有画师。 想直接领活儿是难了,他只能像这次一样拿着插画去一家家试。 如今最多的话本子就是各种美艳端方的小姐、女妖、 女鬼、仙女等爱上穷书生,无论故事如何,美人是不能少的。 只要他画的美人足够勾人,应该有书坊愿意买。 正巧,片子里各种美人多得是。 正正巧,他阅片无数。 既然提笔了,他就给古人一点小小的震撼。 陈砚目露凶光,恨不能立刻画它个几十上百幅,然后一看漆黑的天色,只能按下躁动的心。 晚饭依旧是在院子里吃,依旧是白菘粥。 今日的陈得福没有动筷子,静静等众人吃完,在柳氏要收拾桌子时阻止:“一会儿再收拾,我有话要说。” 一家之主开口,其他人自是乖乖坐好。 “高家老夫人上个月去了,高家那位侍郎前几日回乡丁忧了。” 高家在平兴县盘踞多年,祖上出过三位进士,举人更是高达七八位,在平兴县可谓第一家族。 这样的家族极易出纨绔,高家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办族学。 自高家族学建立,考中功名者不计其数。 陈砚养父周荣当年就是从高家族学考出去的。 高家族学培养出来的最厉害的人,乃是当朝刑部右侍郎高修远。 于陈家这样的农家而言,那就是高不可攀的存在。 “青闱往后是要入朝当官的,若能拜这位高大人为师,往后就是前途无量。” 话到此处,陈得福眼底全是兴奋与期待,仿佛已经能看到儿子往后当大官的场景。 陈青闱背脊挺得笔直,脸上也带着欣喜。 “那样的大官怎么会愿意收青闱当弟子?” 卢氏突兀的问话让父子俩顿是一顿。 “青闱天资聪颖,必定前途无量,只要见到侍郎大人,定有机会。” 陈得福颇为骄傲。 他这儿子从小就被先生夸赞,高大人又如何会放过这等好苗子? “别的且不说,青闱如今没有功名在身,高大人又怎么会见他?” 陈得寿皱眉思索着问道。 那高家可不是他们能攀附的存在。 陈得福右手食指点了点桌面,语带喜气:“我已经托关系结识了高府的一位管事,只要他帮忙,在高大人出门时让青闱碰上便可。” 陈砚恍然,原来陈得福今天请的那位是高家的管事。 不过那高管事怎么会无缘无故冒险帮他们这个忙? 怕是陈得福要整幺蛾子,不然也不会把他们留下说这么些。 果然,陈得福的“只是”出来了。 “如今找高管事的人极多,这帮谁不帮谁,就要看各家的诚意。” “大哥的意思是?” 柳氏心中隐隐觉得不好。 大房一直管着家里的银钱,这些疏通的事往常并不会跟他们说。 陈得福道:“高管事说了,要一百两方才愿意帮忙。” “一百两?抢钱呐!” 卢氏惊呼出声。 陈得寿与柳氏也都变了脸色。 老陈家虽比村里其他人家过得殷实些,全家一年到头的收入也不过十来两,而全家的嚼用用完,再供陈青闱读书,一年能剩下个一二两也就不错了。 一百两于老陈家而言无异于天文数字。 陈青闱面露焦急,要对陈得福说什么,却被陈得福一个眼神制止。 “那是高家,还是侍郎大人,若能拜入他名下,往后青闱考县试,县太爷肯定要多加照拂。到了府试,也会受到关照。到时候青闱考个秀才,甚至中了举,那就是彻底光耀门楣,圆了祖祖辈辈的心愿。” 陈砚低头摩挲着袖口,神情丝毫不变。 就算这一百两凑出来给高家的管家,让陈青闱无意中见到了高侍郎,又怎么能保证陈青闱能入高侍郎的眼,能拜高侍郎为师? 陈得福所说的陈青闱聪慧,也只是自夸。 如果真如此有天赋,怎么会十五岁连个童生都没考中? 第10章 赚钱了 少东家却很强硬:“有这三幅画,咱们再印三国演义保准大卖,等大赚一笔,咱们的书坊就盘活了。” 陈砚夸赞:“少东家好眼光。” 被如此一夸,那少东家朝陈砚抱拳,颇为侠义地道:“过奖过奖。” 掌柜却是急得团团转,这少东家哪里懂生意上的事,三国演义虽许多人看,可印的书坊也多,实际如今并不好卖。 年前他们印的一百本《三国演义》现在还堆在库房里积灰。 一个书坊倒闭对少东家来说没什么大碍,把铺面租出去,照样能收租,可靠着书坊活命的工匠们没了饭碗可如何是好? 掌柜苦着脸道:“咱们书肆已没人来光顾,便是印刷出来,也不好卖,如今我们书坊实在经不起折腾了。” 少东家犹豫起来。 他知道这家书坊生意差,不过他家是靠着老家这书坊发家的,即便一直没什么进项,家里也舍不得关门。 可要让家里一直掏钱维持一个亏本的铺子,他爹娘定不会答应。 他爹把这家书坊给他,就是为了让他学如何管理自家生意,若是他一出手就把半死不活的书坊彻底搞黄,他无法向他爹交代。 可一看到眼前这三张画,他又舍不得放手。 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放过。 少东家咬咬牙,当即道:“不用书坊账上的钱,我自己买。” 掌柜便不再劝了。 少东家这才又看向陈砚:“你觉得价钱如何?” 若这是第一家书坊,陈砚肯定要考虑考虑。 谁不想待价而沽。 连续被三家书坊拒绝,他就知道什么叫为五斗米折腰。 以这家书坊的情况,能一张画给三百文已经是极限了。 陈砚当即点了头。 三幅画就是九百文,陈砚觉得铜钱不好藏,就让掌柜给的银子。 大梁的货币除了铜钱,还有金银。 一两银子可兑换一千文。 而十钱为一两。 掌柜剪了九钱的碎银子递过来,卢氏赶忙将两只手在衣服上擦了几下,这才双手捧过去,等银子入手,她脸上难掩激动。 十多年了,她可算又摸到银子了! 瞧瞧这银子多亮多好看! 陈砚也颇为满意,至少没白跑一趟。 不过他私心也希望这位少东家能将他的画卖出去,往后他就能跟这家长期合作。 陈砚给少东家提个醒,若要刊印三国演义,可将这画作为封面。 “如此好画做封面,被弄破了岂不是可惜?” 少东家是极不愿意糟践好东西的。 陈砚道:“若是这画放在书内,客人又怎么能知道?” 前世的书籍,无论内容怎么样,封面肯定是好看的,为的就是让读者掏钱。 至于封面会不会被弄破,不在奸商的考虑范围内。 待陈砚和卢氏离开后,少东家吩咐掌柜拿着三幅画抓紧找人刻版。 “少东家,咱们还有《三国演义》没卖完,不用另外印书,只要把画印出来,夹在书里重新装订就成。” 既然阻止不了少东家,掌柜只能尽力节省。 少东家当然愿意,还特意交代:“把火烧赤壁那张画放在封面。” 掌柜心里暗叹口气,终归还是应下了。 如今书坊归少东家掌管,他一个下人能说什么。 主家想玩就让他玩吧,至于书坊能经得起他折腾几回,那就听天由命了。 …… 怀里揣着碎银子的卢氏买了个热腾腾的肉包子给陈砚,催促道:“赶紧吃,别饿坏了我的宝贝金孙。” 再看这个小孙子,那简直就像在看戏文里的招财童子。 三张画就换了九钱银子啊,快赶得上老大两个月的工钱了。 陈砚并不接,而是道:“阿奶还没有。” “我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吃什么包子。” 卢氏抓住陈砚的手,把热腾腾的包子塞过去,谁知陈砚又把包子丢进她怀里,小手往身后一藏,仰着头道:“奶饿着肚子,我赚钱没劲,以后不画了。” 这可是拿捏了卢氏的七寸了。 一张画三百文呐,怎么能不画? 她赶忙又买了个馒头,当着陈砚的面咬了一大口,笑得满脸褶子跟菊花似的绽放开来:“奶就爱吃馒头,顶饱。” 一个肉包子要两文钱,一个大馒头只要一文钱,卢氏分明就是想省钱。 不过陈砚也不打算揭穿,两人急着赶来县城,没吃午饭,这会儿早就饿了,也顾不得其他,赶紧咬了口包子。 那股热气刚入口,身上就觉得有力气多了。 咽下一口,陈砚又给卢氏画大饼:“等以后分家了阿奶跟我们吧,我会努力赚钱让阿奶天天吃馒头。” “地主家也不能天天吃馒头,咱什么人家啊,还能过那神仙日子。” 卢氏嘴上是这般责备,脸上的笑根本止不住。 宝贝金孙年纪不大,着实是个孝顺的,怕她饿着,非要她买包子吃呐。 从陈老爷子去世后,家里就再没人会想着她吃没吃饱,穿没穿暖。 往常就算有点好吃的,她也是藏给三房。 偷了那么些年的鸡蛋,她从来舍不得吃一个。 三儿子三儿媳手头没东西,想孝顺她都不成。 大儿子倒是富足,人光顾着自个儿一家子了,哪里把她这个当娘的放在心上。 倒是这个才回家的小金孙还惦念着她,前些天帮她夹肉,再往后就是给她盛大碗鸡汤,今儿还让她吃上馒头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这小孙子时时想着自己,卢氏的心就越发偏向他。 “等我长大了,不止要当地主,还要当举人,让阿奶每顿白馒头就着肉吃。” 陈砚边吃包子边给卢氏画饼。 刚刚他奶没有第一时间反驳“分家”,他立刻趁热打铁,先把老人哄高兴了再说。 “等你长大,阿奶都要去见阎王爷了,怕是享不到你的福喽。” 老人也需要哄,听着晚辈这么惦记她,就高兴得合不拢嘴。 陈砚正要说什么,眼角余光瞥见两道熟悉的身影,他立刻扭头看去,就见大伯陈得福和堂哥陈青闱正簇拥着一位管事模样的人进了一间食肆。 这才半下午,陈得福该在主家算账,陈青闱也该在书院读书,怎么会进食肆? 那个管事模样的人一看就出自大户人家,陈得福父子怎么会跟这样的人吃饭? 第9章 卖画 卢氏叹口气,就跟那老婆子道:“农忙累人呐,我就想着来县城买点肉回去给家里人补补,也就是这两天攒了几个蛋拿来卖了,没指望挣钱。” 那婆子一听是这两天才下的新鲜蛋,当即全买下来了。 卢氏将十一个铜板数了两遍,确认没错后装进一块有两个补丁的洗得发白的钱袋子里,又塞进怀里,用苍老的手压紧,这才喜滋滋地带着陈砚去北市。 与西市比起来,北市就要清幽许多。 北市除了书坊书肆外,还有好几个书院,陈青闱所在的鹿鸣书院也在北市。 这里的铺子都是前面是卖书的书肆,后院就是印书的书坊。 陈砚往北市街头一站,选了个最大的书肆,斗志昂扬的进去,然后被客客气气地请出来。 书肆有自己的画师,也早就刻好版了,换新画费时费力不说,实在太费钱,对书坊来说很不划算。 大梁的印书已经普及了,凡是大批量售卖的书都是雕版印出来的,那些插画的版一旦雕刻出来,就会一再地重复使用,即便陈砚画得再好,书肆也轻易不会使用。 首战落败,陈砚并不灰心。 前世他刚画漫画时,也是从最大的漫画公司开始投稿,被退稿后就找第二档的公司继续投。 反正被拒多了,经验就满格了。 既然跟最大书肆谈不成合作,就去试试第二家,再被赶出来就去第三家,反正是为了钱,要什么脸。 等陈砚站在第四家书肆门口时,卢氏已经丧失信心了。 “回家得了。” 卢氏看着眼前破败的招牌,说出的话很丧气。 其他三家书肆都是人来人往,独独这家书肆一位客人都没有,只有一个伙计拿着鸡毛掸子懒洋洋地给书柜扫灰。 陈砚并不放弃。 只要这书肆还没倒闭就有机会。 一进入书肆,他就感觉到一股破败的气息。 其他几间书肆都是明亮整齐,铺子里的书架上堆满书籍,读书人们或坐或站地翻阅书籍。 可这家书肆的书架上空空落落,只有一些四书五经之类的科考书籍,并未瞧见话本之类。 陈砚走到柜台旁问那伙计:“你们书肆可收三国演义的插画?” 那伙计听到声音往后一看,一眼瞧见满脸褶子的卢氏,心头便是一跳。 娘咧,这老婆子竟是孩童的声音,莫不是老妖精? 别不是瞧上他年轻俊朗,要来吸他的阳气吧? 伙计连连后退,后背紧紧贴着书架,满脸惶恐地盯着卢氏:“你别过来!” 卢氏瞧他这样就皱了眉头,张口要说话,那伙计尖叫一声,仓惶逃到了后院,连门都没关。 陈砚透过那门还能看到伙计抓住匆匆赶出来的中年男人的手惊恐道:“掌柜的,有……有妖怪!老妖怪!” 后院的掌柜就镇定许多:“大白天哪儿来的妖怪。” “就在铺子里,顶着张老树皮一样的脸想勾引我!” “老妖怪在哪儿?” 后院不知哪儿冲出个十来岁的小胖子,举着木剑往铺子冲来。 掌柜大惊:“少东家您慢点!” 急忙之下将伙计推开跟了上来。 那小胖子冲到院子里,只见到卢氏一人,就问道:“婆婆可曾看到妖怪?” 卢氏本以为陈砚已经很胖了,跟眼前的胖墩比起来实在是瘦得可以。 她一脸茫然:“没看到妖怪啊。” 说话间,那伙计已经哆哆嗦嗦跟了上来,指着卢氏道:“她就是妖怪,刚刚跟我说话的是个孩子的声音,这会儿肯定是装的。” 就在三人齐齐盯着卢氏时,一只小手从弧形柜台下举起来:“说话的是我。” 三人这才发觉弧形柜台底下还站着个男娃。 那男娃没有柜台高,整个人被柜台彻底挡住,他们没瞧见。 掌柜想通这些,带着满脸涨红的伙计来给卢氏赔不是。 得知卢氏是来卖插画的,掌柜叹息一声,满脸为难:“老嫂子也瞧见了,这铺子没客人,如今连伙计的工钱都快发不出来了,哪里还有钱印书?” 卢氏虽然早料到了,实际听到拒绝的话,心里还是不好受。 进城花了三个鸡蛋,画却没卖出去,亏了,亏大发了。 陈砚并不想就这么放弃。 如果连这家都不收,那他的插画在县城就彻底卖不出去。 以这位少东家刚刚的表现来看,应该是喜欢看各种话本的,再加上他身上穿的衣服鲜亮,布料又好,一看就不差钱。 书肆没钱不要紧,少东家有钱就行。 他走到满脸失望的小胖墩面前:“我画的桃园三结义,要看看吗?” 小胖墩摆摆小胖手:“桃园三结义的各种插画我看了不下十版,还有什么可看的。” “我这幅画是宝贝,比你看过的任何一版都好,你要是不看就损失大了。” 不就是刘关张结拜么,还能画出花来? 小胖墩不服气,抬起下巴高傲道:“那就给本少爷看看你的大宝贝。” 陈砚摊开花卷,递到小东家面前。 那小东家本想看完嘲讽一番,可等他目光落在那幅画上,他就挪不开眼了。 寻常的桃园三结义讲究的是意境,在神不在形,人物都是简单勾勒,能叫人知道是三个人就行了。 可这幅画里的三人仿佛是将人放进画里一样鲜活,鼻子、眼睛各有不同,连胡须都因人物性格不同有所区别。 更甚至,从三人的神态就能分辨出三人究竟是谁。 就连三人的影子都栩栩如生,好像三人就站在他面前结拜一般。 少东家双眼迸发亮光,满脸的肉仿佛都要跳起来:“好画啊!” 见他有兴致,陈砚立刻将剩余两幅也拿出来,一张是“三英战吕布”,一张是“火烧赤壁”。 “火烧赤壁”这幅是最难的,花了陈砚不少时间。 不过效果也是显著的,少东家一看到“火烧赤壁”就激动得错不开眼。 原来插画还可以这般逼真。 少东家猛地抬起头,对着陈砚道:“一幅画三百个大钱,卖给我怎么样?” 卢氏猛地抽口气,双眼险些瞪出来。 一张画,三百个大钱?! 抵得上她偷大半年的鸡蛋了! 掌柜却是急得不行:“少东家万万不可啊,插画雕版繁琐,花销极大,咱若是弄个雕版,书坊最后一点底子都要掏空,这书肆怕是再支撑不下去了!” 第8章 进县城 最先发现他们偷吃鸡蛋的是卢氏。 每天卢氏偷了鸡蛋来就要数一遍,今儿个一打开盖子就察觉鸡蛋少了很多。 她惊疑不定地将鸡蛋数了一遍又一遍,没错,鸡蛋少了。 卢氏惊出一身汗,先怀疑大房是不是发现了,又觉得若是大房,肯定一个鸡蛋也不留,还要大闹一场。 总不能是三房两口子偷吃,那就只剩下一个人——陈砚。 卢氏撩起眼皮盯着陈砚,就见陈砚理所当然地点了下头:“昨晚吃的。” 卢氏迈着干瘦的剪刀腿冲到陈砚面前,一把揪起他的耳朵,咬牙切齿:“那是给你攒的媳妇本,你还敢偷吃?!” 陈砚疼得直抽冷气,头便往卢氏手上凑,想给耳朵减压。 这老太太看着一把年纪了,怎么手劲这么大! 显然卢氏没想放过他,手上力度加大,伴随着咬牙切齿的声音:“还偷不偷吃了?” 陈砚赶忙讨饶:“昨晚我就喝了一碗米汤,都没看到几粒米,我太饿了奶,我爹娘也饿得睡不着,我们一起吃的。” 想到三儿子,卢氏手上的力道一松,旋即便是深深叹口气。 别的穷苦人家虽也是人拉犁,到底是兄弟几个轮换着来,她的三儿命苦,一个人拉犁。 一旁的陈砚捂着两边耳朵,偷偷打量卢氏一眼,见她愁得眉毛都打结了,就知道怎么对付老太太。 陈砚往老太太身边挪了挪,小声道:“奶,我爹两边肩膀一块好皮都没有了,昨晚腿抽筋得睡不着,再这么下去,身子怕是熬不住。” 卢氏苍老的面皮抖了抖,语气带了深深的怨气:“农忙正是要命的时候,每顿喝完清粥谁受得住!” “所以阿奶,我们要想法子挣钱帮我爹娘补身子。” 陈砚将早就准备好的三张画拿出来:“咱把我的画卖出去就有钱了。” 从动笔开始他就想好了,必须要有个人带他去县城。 他的年纪太小,一个人去县城不现实。 他爹娘要忙着田地里的活儿,根本顾不上他,大房是肯定不会考虑的,全家就只剩卢氏了。 从鸡蛋的事他就能看出卢氏偏心三房,只要做适当引导,也可成为他一大助力。 卢氏嗤笑一声:“你能画什么好画。” “阿奶你太小瞧我了,我可是举人老爷养大的,也是他教我画的画,十里八乡都没比我画得更好的,不信您看看。” 扯大旗的作用是显著的,一听到周老爷的名讳,卢氏就信了三分。 那可是举人老爷,是文曲星下凡。 卢氏凑过去一看,脸上便是藏不住的喜意。 这画好看呐,人是人,树是树的,还有屋子呐。 举人老爷养出来的孩子就是能耐! 再被陈砚画个大饼,卢氏收拾好东西,带着陈砚就往县城去了。 陈家湾离县城并不远,走路也就半个时辰能到,村口偶有牛车经过,只要一人付一个铜板,就能坐着牛车去县城。 平日里大房的陈得福和陈青闱就是坐牛车来回,一天四个铜板。 大房能坐牛车,可不代表卢氏和陈砚能坐。 在卢氏心里,有这个钱不如买点肉回来炖了给一家子补补身子。 陈砚也就只能跟着卢氏出了村子,沿着一条小路拐到大路,再往西走了两刻钟后,远远的能看到奉县巍峨的城墙。 待祖孙俩走到城门口时,已经过了午时。 因着是农忙时节,进城的人很少,守城的衙役们颇为懒散。 见卢氏提着篮子过来,一名年纪不大的衙役将两人拦住。 “想要进城,每人交一文钱。” 陈砚头一回来县城,不知道原来进城还要钱,便指着自己:“我是孩子也要交钱吗?” 差役瞥他一眼:“你不是人?” 陈砚很无语。 进城都要钱,谁还敢进城? 哦,陈得福和陈青闱每天都要进出县城。 两个人一天就是两文,加上车费,那就是六文,去掉休沐日,一个月二十七天就要花一百六十二文。 大房的花销真是高得离谱。 卢氏搂紧陈砚的肩膀,陪着笑脸道:“差爷,老婆子孤身孙子来卖鸡蛋,就是想换口吃的,身上也没银钱,您看能不能用鸡蛋抵?” 年轻差役皱眉:“这进城钱又不是我收着,你给鸡蛋我怎么向上头交差?” 卢氏笑得越发讨好,从篮子里摸出三个鸡蛋塞进年轻差役手里,目露恳求:“您行行好吧?” 年轻差役扫了眼祖孙俩的穿着,又瞥了眼卢氏篮子里剩余的十一个鸡蛋,便知两人是真没钱,就放两人进了城。 卢氏一边走一边心疼她的鸡蛋。 “三个鸡蛋能换三文钱,今儿你的画要是卖不出去,我就把你屁股揍开花!” 陈砚下意识捂着自己的屁股,顿觉压力山大。 卢氏是将家里藏起来的鸡蛋都带来县城了,自是要去换成钱。 县城的菜市在西边,而书坊在北边。 陈砚是想去北市多找几家书坊看看,可卢氏要先去卖鸡蛋,为了自己耳朵不受累,陈砚只能跟着卢氏先去了西边的菜市。 说是菜市,其实就是乡下的农户们挑着自家种的菜摆在路边卖,虽有一条街,实际农家种的菜来来去去也就那几样。 上午的菜新鲜,那些大户家的管事都会一早来挑新鲜菜买回去。到了下午,菜都被晒蔫儿了,价钱就要跌下去,县城普通人家就是在这个时候来买便宜菜。 卢氏和陈砚虽然下午才到,菜市里的人并不少,整条街都能听到讨价还价的声音。 卢氏把篮子放下,揭开盖在上面的一小块布,露出里面的鸡蛋,就给了陈砚一个眼神,陈砚张口就喊:“鸡蛋,新鲜的鸡蛋!” 进城要交钱,来卖菜的人自是不会带家里孩子过来,也因此,陈砚稚嫩的声音在嘈杂的菜市场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没多久就有个老婆子挎着篮子过来。 一看才十一个鸡蛋,那老婆子就“啧啧”两声:“你们祖孙俩花两文钱进城,就卖这么几个蛋,真是有钱烧得慌。” 陈砚就感觉身后多了道火辣辣的目光,脊背却升起一股寒气。 今儿这画要是卖不出去,他怕是要完了。 第7章 夜谈 陈得寿的脚本就抽筋,又重重甩在床上,疼得他倒抽口凉气。 若是以往,柳氏会心疼,今儿却只觉得他活该。 “我在田里累死累活,我儿子却连块糕点都分不到,还干个什么劲!” 见柳氏生气,陈得寿忍着痛安抚:“兴许只有一块糕点……” 陈砚根本不等他说完,又道:“昨天大娘在屋子里煮了一锅肉,她和川哥两个人吃完了。” 陈得寿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爹,我也很会吃肉,我还会吃糕点,吃鸡蛋,吃高粱饭。” 陈砚每说一句,柳氏的脸就难看一分。 等陈砚说完,柳氏冷哼一声:“我也会吃这些,孩子他爹,你会不会吃?” 陈得寿神情讪讪。 这话让他怎么回? 以前一直苦过来倒也习惯了,可前些日子吃了肉,喝了鸡汤,还吃了高粱饭,那两天干起活来带风。 再到后面又成了喝全是水的高粱粥,就是浑身哪哪儿都没力气,干活也费力得很,今天拉完犁,更是连手都抬不起来。 想到还有三四亩田没犁完,陈得寿心里犯怵。 想说什么,借着月光看到妻子形销骨立,他喉咙发紧。 柳氏还未出嫁时,身子可算得上丰腴,人又能干,比许多男人也不差,再加上长得标志,当年媒人差点踩破门槛。 他也是好不容易才把人娶进门,这些年一直跟着他干活,却连饭都吃不好,人越发干瘪。 “孩子他娘,跟着我受苦了。” 只这一句,柳氏眼眶就发热,再看自家男人烂了的肩膀,便要出言宽慰。 陈砚好不容易挑起的火,可不会让他们两轻易就给灭了,当即又加了句:“等我以后考上科举了,一定会让爹娘过上好日子,想吃什么吃什么。” 柳氏脸上的柔情凝住。 “以前的先生夸我聪慧,以后肯定不会比我爹差。” 陈砚说完,又加了一句:“是以前的爹。” 在周家时,陈砚虽然抱着躺平的心态, 眼见柳氏脸色越来越难看,陈得寿头皮发麻,赶紧给陈砚使眼色,让他别再说了。 陈砚完全不顾他便宜爹的死活,继续道:“大娘总骂我好吃懒做,可川哥比我还大三岁,为什么他可以不下地干活?” “呵!” 柳氏一声冷笑:“村里九岁的孩子都能当半个大人用了,她儿子还在村里溜猫逗狗,就大房是人,我们三房都是牲口?我真就不该让阿砚回来,留在周家总还有口饭吃,回来只能当小牲口。” 这话说得陈得寿连辩解一句的力气都没有了。 往常不说还好,今儿说起来,柳氏的怨气放入开了闸一般,话也收不住:“我们就这么一个儿子,当家的,你忍心看他以后跟你一样拉犁吗?” 陈砚惊诧地看向柳氏,看到她眼底的泪花,陈砚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不到十天的时间根本不足以让他和柳氏、陈得寿产生多少亲情,两人更像他需要争取的盟友。 自从上次他向柳氏表明要读书的想法,当时只是为了挑起争端。想要分家,应该是一次次地加深两房的矛盾,直到矛盾不可调和,才能分崩离析。 此时此刻他发现原来柳氏不需要他多么努力就已经站在他这边了。 陈砚眼底藏着复杂的情绪,察觉到有目光落在他身上,旋即就是一只粗糙的大手盖在他头上。 他能清晰感受到那是只极有力量的手,因长年的劳作,手心生了厚厚的茧子,使得整只手硬邦邦。 可他却能感受到手心传来的温热。 手的主人闷声道:“我爹若是没死,我不会过这样的日子,我儿子的爹还活着,他往后不会拉犁。” 陈砚的喉头有些紧,扭头看向陈得寿。 月光在陈得寿脸上打下一片阴影,仿佛笼着一股怨气。 一直为大哥当牛做马,陈得寿又怎么会不怨。 打从记事起,陈得寿就被陈老爷子教导考科举才是唯一的出路,他也是将科举入仕当做人生目标。 才十岁的年纪,他已经通读四书五经,准备下场考县试了。 恰恰是这个节骨眼陈老爷子没了,家里变成大哥陈得福当家。 陈得寿跪着求了他大哥一天一夜,大哥依旧无动于衷。 从此,陈得寿从一个文人变成了庄稼汉。 吃不饱穿不暖,起早贪黑。 若不是他娘卢氏护着,他的日子更难。 柳氏进门不久有了身子,他便要柳氏在家歇着,大哥大嫂就没个好脸色。 柳氏不想受这个气,日日跟着他下地干活,便是他再这么小心护着,柳氏还是里摔倒见了血。 若不是碰巧遇上一个厉害的稳婆刚帮周夫人接生完孩子,他媳妇孩子都保不住。 也因着那次生孩子,他媳妇身子损伤得厉害,往后不能再生。 他一直把那孩子当成宝贝捧着养了六年,临到六岁才得知不是自己亲儿子,等陈砚被换回来,他看着白白胖胖的亲儿子,仿佛在看小时候的自己。 他当即红了眼圈,却不肯在孩子面前表现出来,就匆匆拿了镰刀下田干活。 如今再让他看着儿子走他的老路,他又哪里愿意。 “你也想送阿砚去读书?” 柳氏语气有些急促。 陈砚也紧紧盯着他爹。 屋子里静谧下来。 良久,才响起陈得寿的轻声:“唯有读书方可不受风吹日晒之苦。” 陈砚心头一震。 原来不需他做那么多,他爹娘就已经有将他托举上去的想法。 他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哑着嗓子说了句:“大伯大娘不愿意让我读书。” 陈得寿眼神挣扎。 柳氏却道:“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供,孩子他爹,咱自个儿过日子吧!” “娘还在不好分家。” 陈得寿有些蔫儿。 想到真心待自家的婆母,柳氏也蔫儿了。 说到底,陈得福和陈得寿都是卢氏的儿子,卢氏自是想让儿子们和和睦睦。 陈砚低下头,掩去眼底的精光。 看来想分家,还是要先搞定老太太。 想到老太太就想到瓦罐里藏着的鸡蛋,想到鸡蛋,陈砚就觉得自己肚子饿了。 耳边突然响起“咕噜”声,陈砚捂着肚子,迎上他娘心疼的目光,然后就听到柳氏的肚子也发出“咕噜”声。 柳氏尴尬地捂着肚子时,陈得寿肚子也叫唤起来。 屋子里一家三口饿得大眼瞪小眼。 “赶紧睡吧,睡着了就不饿了。” 陈得寿憨憨地道。 柳氏嗔了他一眼:“咱大人饿点没事,孩子正长身子,总不能也饿着。” “煮鸡蛋吃吧。” 陈砚越过两人,爬到瓦罐前就要开盖子。 柳氏跟着下床帮他。 本想着煮个鸡蛋给陈砚补补就成,哪儿想陈砚直接抓了六个鸡蛋,非要给爹娘也补补。 柳氏和陈得寿自是不愿,陈砚一句“你们要是倒了,我就跟爹一样没人护着了”瞬间让两个大人情绪翻涌。 吃! 今儿必须吃鸡蛋补补! 家里养了那么多鸡,他们吃几个鸡蛋怎么了。 柳氏心里憋着气,去厨房把六个鸡蛋都煮了,一家三口一人两个鸡蛋。 陈得寿把两个鸡蛋给妻儿,却被柳氏白了一眼:“你要是累垮了,儿子可就走你老路了。” 他便浑身一个哆嗦,犹犹豫豫地把两个鸡蛋都吃了。 一家三口这晚一起做了家贼。 第6章 好日子结束 今儿的晚饭照旧是在院子里吃的。 当一大盆和萝卜一起煮的鸡汤端上桌时,整个篱笆院都飘着香气。 大房和三房依旧相对而坐,可鸡汤并没有如以往一般被放到大房面前,而是在正中间。 两个鸡腿自是大房两个孩子的,不过大房也未像以前一样将鸡汤霸占。 陈砚坐着不动,而是对柳氏开口:“娘,我要喝鸡汤。” 柳氏下意识抬头看向邹氏,发现她虽然脸色不好看,却也没阻止,咬牙站起身,给陈砚盛了半碗。 陈砚只瞥了一眼就道:“没有肉。” 他这话一出,不止邹氏,就连陈川都很不高兴。 柳氏心里直打鼓,便劝他:“鸡汤比肉还补身子。” 往常这些都是大房的,今儿他喝了半碗汤也够了。 陈砚就看向陈得福:“大伯,我可以吃鸡肉吗?” 陈得福神情缓和:“你是老陈家人,自是能吃的。” 陈砚又问:“奶奶和我爹娘能吃鸡肉喝鸡汤吗?” 陈得福神色不太自然,还是强撑着道:“一家人说什么能不能的,想吃就吃。” 陈得寿和柳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诧。 陈得寿还看向天边,此时太阳已经下山,已经看不出今儿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娘,我要吃鸡肉。” 陈砚再次跟柳氏道。 柳氏被喊回神,趁着大房没变卦赶紧给陈砚盛了几块鸡肉。 看着碗被装得满满当当,陈砚终于对柳氏道:“给爹也盛一碗,娘也要吃,大娘说你们最近干活太累了,要好好补补。” “大嫂?” 柳氏不敢置信地看向邹氏。 邹氏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语气极冲:“吃吧都吃吧,一个个胡吃海塞吧!” “你们两个真是傻得可以,平时干起活来跟不要命一样,鸡汤都摆在眼前了都不知道盛,还要我这个老婆子动手。” 卢氏骂骂咧咧站起身,给三儿三儿媳一人盛了一大碗,又给自己盛了一碗后坐下来,大喝一声:“吃!” 那碗里飘来的香味实在勾人得很。 陈得寿和柳氏忙了一天,早就又累又饿了,这会儿哪里还抵挡得了鸡汤的诱惑。 鲜甜的鸡汤入口,肚子里仿佛有股暖气在驱除一天的疲惫。 此时已顾不得多想,埋头就大口喝汤大口吃肉。 卢氏捧着缺了口的大陶湾喝了口金黄的鸡汤,幸福地眯起了眼。 从过年到现在,还是头一回喝到鸡汤。 香,实在香! 再扭头看狼吞虎咽的三儿和三儿媳,卢氏更是高兴。 这两合该好好补补。 陈砚吃得慢条斯理,那仪态一看就是从大户里出来的。 这孙儿真真的聪慧。 可惜啊…… 卢氏心里颇为惋惜,拿起勺子又给陈砚舀了两块肉。 她这下可是捅了马蜂窝了。 陈川跳起来就喊:“你们把我的肉都吃光了!” 三房两口子动作一顿,纷纷抬头看向他。 陈砚懒懒开口:“鸡是我娘和阿奶养着,是家里的鸡,怎么就成你的了?咱还是不是一家人。” 陈得福给了邹氏一个眼神,邹氏一巴掌拍在陈川的后脑勺上:“喊什么喊,那不还有鸡头鸡脚吗。” 陈川平时吃的都是鸡腿鸡肉,哪里愿意吃边角料,当即就闹腾哭嚎起来。 邹氏气急了,把哭嚎的陈川拉进屋子里,关上房门就道:“别人饿死鬼投胎的,一盆鸡汤都抢光了,你哭有什么用!” 这话可就实在戳人心窝子了。 陈得寿和柳氏脸色都尴尬起来。 就连卢氏都气道:“骂谁饿死鬼投胎呐,老娘吃几块肉怎么了!” 对这等吵闹之事,陈青闱一贯是看不上眼的,饭也不吃就离开。 陈得福深深看了陈砚一眼,也起身离开。 这一下,桌上只剩卢氏和三房的人。 屋子里陈川又哭又叫,夹杂着邹氏的指桑骂槐,陈得寿和柳氏坐立难安。 陈砚将鸡骨头吐到桌子上,站起身把盆里剩下的鸡头鸡脖子之类的分给陈得寿和柳氏,这才开口:“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卢氏也在一旁催促,想到田里那么些稻子还没收完,夫妻俩不再耽搁,将剩下的鸡汤吃了个干净。 就连大房没吃完的高粱饭都被陈得寿倒进自己碗里吃完了,可见平时根本没吃饱。 以往就算是农忙,老陈家也只煮高粱粥。 大房先从锅底捞几碗干的走,剩下没几粒米的水就是三房的吃食。 下地本就是体力活,喝一肚子水骗肚子,干不了一会儿活肚子就要抗议。 每每这个时候,陈得寿和柳氏就只能多喝水继续骗自己肚子。 可这两天不同了。 昨晚吃了白花花的肉,今儿一天三顿都是高粱饭,晚上还吃了鸡肉喝了鸡汤,夫妻俩就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放下碗筷就风风火火下地去了。 月光下,夫妻俩弯腰在田间劳作,有虫鸣鸟叫相伴,他们也不觉得孤寂。 伴随着大房的吵闹,陈砚进入梦乡。 临睡他只有一个念头:希望大房的糖衣炮弹攻势能持续久一点。 毕竟他爹娘很需要鸡汤补身体。 不过看邹氏今天的态度,大概是坚持不了几天的。 当第二天早饭变回粥时,陈砚暗道可惜,怎么就只坚持了一天。 今日他倒是没多话,把粥喝完一头扎进房间。 一泡尿后,肚子饿了。 陈砚把裤腰带勒紧些,继续埋头画画。 前世的陈砚画一张这样的图,一天足够了。可重生后,陈砚六年没拿画笔,手生了,再加上不顺手的“炭笔”,这速度更慢,等画完三张插话,已经过了六天。 是夜,陈砚隐隐听到有抽泣声,睁开眼一看,陈得寿正光着上半身泡脚。 窗外的月光撒进来,陈砚能清楚看到陈得寿血肉模糊的两边肩膀。 柳氏一边给陈得寿按抽筋的腿一边小声抽泣着埋怨。 陈砚听了会儿就明白了。 夫妻两没日没夜在田野忙活,终于把稻子全收了回来,如今要犁田再插秧。 老陈家没有牛,只能靠陈得寿拉犁。 一天下来,肩膀全磨烂了,腿也抽筋地不能动。 柳氏心疼自己男人,就埋怨大房不把他们当人,连饭都不给吃饱,人根本熬不住。 陈得寿沉默良久,才道:“明儿我跟大哥说说,农忙还是得吃饭。” 陈砚本来在装睡,听到陈得寿的话,当即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我看到大娘和川哥躲在屋子里吃糕点,我趴在门口都闻到香味了。” 柳氏的手一顿,把陈得寿的腿往旁边一丢,气道:“你自个儿疼着去吧!” 第5章 顺杆爬 那声音震得陈砚耳膜疼。 这邹氏真是一惊一乍,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陈砚掏掏耳朵,应道:“为了供青闱哥,我几年都不能读书,要是连字都不练,这几年就荒废了,我以后也想为咱们老陈家换门楣。” 邹氏胸口剧烈起伏,一口气怄在胸口实在难受,还是给咽了下去。 不就是一点纸和墨吗,给就给了,等粮食收回来,让老三送去县城卖了换钱,再给青闱买好的。 想到老三家两口子干活的麻利劲,邹氏心里总算好受了些,回屋去拿了三张纸、一支毛笔和半块墨锭。 陈砚瞥了一眼,伸手接过去,却是满脸嫌弃:“三张纸写不了几个字,大娘您该不会连纸都舍不得吧,那还是一家人吗?” 邹氏深吸口气,道:“纸贵,你青闱哥平时舍不得买多了,家里只剩下这么几张。” 陈砚很善解人意地收起来:“我将就用着,大娘让堂哥明天多买点回来,我后天要用。” 邹氏狠狠瞪他一眼,转头离开。 陈砚也不管她,抱着东西去找厨房忙活的卢氏。 卢氏双眼一瞪:“杀鸡?青天白日的你做什么美梦!” 真是个好吃懒做的败家玩意! “大娘吩咐的,我爹娘最近太累了,再不好好补补,身子都要累坏了。”陈砚说得理所当然,并不把邹氏那些心思说给卢氏听。 他才来这个家,跟卢氏和陈得寿他们并没有太深的感情,想要让他们听他的根本不可能。 在这个时代,分家是一件丢脸的事,只有爹娘长辈都去世了,兄弟才会分家单过。 如今卢氏还在世,肯定不希望两个儿子分家。 之前他说起大房吃肉的事,他那个便宜爹陈得寿丝毫不觉得有问题,还道:“都是一家人,不用那么计较。” 陈砚就知道他这个便宜爹已经被奴役惯了,根本提不起反抗的心思。 想要分家只能徐徐图之。 既然大房主动送上门,他不薅羊毛都对不起大房天天偷吃的肉。 他爹娘为了抢农时,每天只睡两个时辰,核算下来也就是现代的四个小时,就算是铁打的身体也扛不住。 再不帮他们好好补补,他怕他们也跟他前世一样累死。 卢氏对他这个便宜孙子没什么感情,还能不心疼她自己儿子吗? 果然,卢氏想到自己三儿子后沉默了。 想到大儿子肚子上的肉,再想想三儿子凹陷下去的脸颊,卢氏拎起菜刀去了院子,很快就响起鸡的惨叫声。 陈砚并未跟上去,而是从灶膛里找了几根烧了一半的棍子回了房间。 三房住在一间土胚房里,房间除了一张床外,还有两个到成人胸口高的大瓦罐,瓦罐对面的墙上放着一张木桌,上面堆着柳氏梳头用的篦子和一些杂物。 陈砚将桌子收拾出来,又将桌子上上下下都擦干净后,将纸平铺在桌子上,搬了个凳子过来坐好。 以陈家现在的形势,他想要获得读书的资格,一时是办不到了。 想要分家,也得再让大房折腾一阵,把他爹娘和奶奶都给折腾急了,他再顺水推舟提出分家才行。 不过这也不意味着他就要白白等着。 读书资格暂时拿不到,可以先赚钱。 在大梁朝,想要供一个读书人需要耗费大量的银钱。 光是束脩,就从一两到六两不等,再加上笔、墨、纸张和书本等,一年最少也得花个三四两银子。 就这还不算赶考的花销。 光是参加县试,就需要一个廪生作保,需交二两银子的保费,除此外还有住宿吃饭。 每每到了科考之时,客栈的房钱就会“蹭蹭”往上涨。 一场县试下来,花个三四两银子实属节省。 若是再去更远的府城参加府试,花销则是更大。 庄户人家刨除基本花销,一大家子从年头忙到年尾,还要是风调雨顺的年成才能攒个二三两银子,由此可见读书花销多大。 要是在分家前尽量多地赚钱,才能让自己以后能安心读书。 以前看穿越小说,主角一穿越就做玻璃、肥皂等东西赚钱,这些对于他来说是不可能的。 老陈家没分家,他大张旗鼓做生意,这些钱全要上交给大房,不然一个自私自利,不顾家族长辈的名头就要扣到他头上,也就绝了他的科考路。 更何况他现在毫无自保能力,这种赚钱的生意他根本保不住。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最适合他赚钱的方式是话本。 明朝时各种话本就已经很盛行,他在周家时看过一些话本,文字功底都极强,一开篇先来首文采斐然的诗,中间还要时不时来首诗词助兴。 就算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憋不出来。 不过他可以画。 有些印刻精良的话本会带一些插画,大多绘制得极粗糙,这就给了他机会。 陈砚觉得要是把《西游记》画出来,肯定可以大火一波。 不过《西游记》从前朝起就被禁了,到大梁还是禁书。 同样被禁的还有《金瓶梅》、《水浒传》…… 当发现自己能清楚记得细节的书在封建王朝大多都是禁书后,陈砚彻底沉默了。 他的思想好像有点危险。 还好他不写话本。 琢磨了会儿,他就把目标放在《三国演义》上。 《三国演义》卖得好,很多书坊一再翻印,要是画里面的插画,卖出去的可能性更大。 陈砚如今是兜里比脸干净,头一个要做的就是把自己的画换成钱,那就要迎合市场。 头一幅画的就是老少皆知的“桃园三结义”。 陈砚一拿起画笔就会忘记时间,还是屋子里的光暗到看不清纸上的画了他才反应过来天黑了。 将东西收拾起来放到瓦罐里,打开房门,一股鸡汤的香味扑面而来。 陈砚狠狠吸了两口,一转头,就见邹氏正站在院子里狠狠瞪着他。 如今他也是要为以后科考铺路的人了,秉承着敬重长辈的原则,陈砚很大气地主动跟邹氏打招呼:“大娘闻着了吗,鸡汤真香。” 邹氏脸色更黑了,转身回屋子时又把门摔得“砰”一声巨响。 陈砚暗暗同情了一把大房的木门,转身去了厨房等开饭。 昨天的肥肉他一块也没吃,今天他绝对不会放过鸡汤! 第4章 老登的阴招 卢氏对他的怀疑很不满:“你才六岁,离娶媳妇还有十年,一天偷两个鸡蛋能换两文钱,一年就有……” 卢氏没读过书,这么复杂的算术她当然算不明白,便含糊揭过去:“能有好几百文,十年就有好几两银子。” 老陈家的鸡一直是卢氏喂,卢氏就每天偷两个鸡蛋藏在三房的瓦罐里,想等农忙结束让陈得寿把攒的鸡蛋拿到镇上去换钱。 陈砚待在屋子里两天,卢氏藏了四个鸡蛋。 “一年是七百三十文,十年是七千三百文,折白银七两三钱。” 陈砚脱口而出。 卢氏一双浑浊的老眼里迸发出精光:“你不用算盘就能算出来?” “我在周家的先生一直夸我聪明,将来读书肯定有出息。” 陈砚吹捧自己时,顺便给卢氏画个大饼:“到时候我天天给阿奶买肉吃,给阿奶买金镯子戴。” 卢氏咂摸了下嘴,好像这会儿还能品出肉味。 不过她并不好忽悠:“能在十年后帮你娶个媳妇就不错了,靠偷鸡蛋攒钱供不起你读书。” 自从大房当了家,卢氏手头就没钱了。 她也是个能耐人,早瞧出大儿子靠不住,就每日偷两个鸡蛋换钱给三儿子攒着。 到三儿子要娶媳妇时,大房果然没动静,卢氏大闹一场,还要去请族长,大房这才拿了一两银子出来。 乡下人家想要正经娶个媳妇,彩礼不算,还要给新娘子置办几身新衣裳新鞋子的,席面也得花钱,一两银子是远远不够的。 这时候卢氏攒了多年的钱就派上用场了。 等三儿媳进门,她也没闲下来,要为还没出生的三房的小孙子攒彩礼了。 老大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不想出钱娶媳妇,还能指望他为侄子出钱? 陈砚道:“阿奶,这么下去我们三房出不了头。” 卢氏满是褶子的脸抖了抖,旋即就凶狠地道:“等你青闱哥考中了秀才,咱全家脸上都有光,到时候肯定也会照顾你。” “他们连我爹成亲都不愿拿银子出来,阿奶你信他们以后会对我们多好吗?” 陈砚面上说得平静,心里却是嗤之以鼻。 大房每天吃肉可没分给三房哪怕一块。 现在大房还要靠三房供养,正是最需要拉拢三房的时候都这副做派,指望以后能对他家有多好。 陈砚直直看着卢氏:“总不能因着我爹晚出生十年,我们一家两三代人都要为大房当牛做马吧?” 卢氏神情复杂,并不再开口。 等她出门,就看到大房的两间青砖大瓦房都点着灯,再回头看看三房漆黑的土胚房,心里很不得劲。 此时的大房里,邹氏还在为晚上的肉埋怨陈得福。 陈得福听得烦了,冷斥道:“那小子都提分家了,你跟他闹起来,万一老三一家子话赶话真要分家,你自己去种地供青闱读书?” “他们还指望咱们青闱明年考个秀才,好叫他们跟着沾光,怎么舍得分家。” 邹氏不以为然。 三房要是想分家早就提了,哪里用得着等到今天。 再说,以前的肉都是大房吃,三房也没敢吭声,怎么今天就得把那么些肉给三房吃。 “那个陈砚才跟你提要读书,被你给拒了,晚饭就以一碗肉朝咱发难,提出要分家,这小子在周家被养得心思深得很,往后肯定还有得闹腾。” 陈得福双眼眯了眯。 才六岁竟然就有这等心机,这小子若是读书,兴许还真能中个童生。 可惜是三房的孩子,他就不可能让三房抢他儿子的前程。 邹氏怔了下:“他能想到这么些?” “养大他的是周老爷,举人老爷哪个不是人精?”陈得福语气带了些向往。 他读了十几年书,连个县试都过不了,自是知道能考上举人的都是人中龙凤。 “不过他再精明也就六岁,只要把他养废了,三房两口子也闹不出什么幺蛾子来。” 陈得福口气有些意味深长。 陈砚为何闹着要读书? 归根结底还是吃不了苦。 在周家他是大少爷,回了陈家,他被逼着干活,又只能喝粥,自是忍不了。 孩童都是贪玩的,一旦有舒服日子过,谁还愿意吃苦受累。 这一日老陈家吃上了糙米饭。 虽说还是剌嗓子,到底经饿了,陈得寿和柳氏干起活来更有力气。 邹氏也不催陈砚干活了,还和颜悦色地跟陈砚说:“你青闱哥是为了咱全家读书,是为了给咱老陈家换门楣。他明年就下场考科举,等他中了秀才,到时候也能送你去读书,日子也就好过了。” 说来说去就一个意思:你等几年再想读书的事。 陈砚双手放在脑后交叠着靠在椅背上,静静看着邹氏画大饼。 先拖个几年,等他彻底错过读书启蒙的年纪,这辈子也就只能跟他爹娘一样给大房当牛做马。 邹氏肯定没这样的心机,只剩下他的便宜大伯陈得福了。 老登够阴的。 何况他们画的饼也不香。 在大梁,就算考上秀才也没法改换门庭。 秀才只是不用服徭役,见官不跪,连赋税都免不了,只能继续往上考举人。 而考举人的花销比考秀才更大。 更何况秀才也不是那么好考的,要是陈青闱考一辈子,他们就要供一辈子? “大娘说得有道理。” 陈砚终于开了口,让邹氏长长舒了口气,心里暗骂这小子屁事多。 她正扬起笑脸要假模假样夸陈砚两句,就听陈砚道:“我爹娘为了供青闱哥,没日没夜干活,却连一顿好的都吃不到,只能眼巴巴看着青闱哥和大伯吃香的喝辣的,就算身上有劲儿也被伤得没劲了。” 邹氏忍下对他的不满道:“咱家都吃高粱饭了,怎么还会没力气。” 陈砚摇摇头:“肚子里没一点油水,我爹娘还是没力气干活。咱家穷,也不用再卖肉,就杀只鸡炖汤给我爹娘补补吧。” 既然想要用糖衣炮弹来诱惑他,总要拿出点真东西。 要是他被一碗高粱饭就收买了,那他也太没见过好东西了。 “你还想吃鸡?!” 邹氏几乎是一字一字从牙缝里蹦出来。 陈砚黑白分明的眸子盯着她:“大娘你偷偷在屋子里炖肉跟陈川两个人吃,我在院子里都能闻到。” 邹氏刚要发怒,想到的陈得福的嘱咐,又生生给忍了:“好,那就杀一只鸡给你爹娘补补身子。” 一只鸡能换以后三房继续乖乖供她家青闱,也不算亏。 很快她就知道自己放心太早了,陈砚又道:“我最近要练字,堂哥的笔墨纸张都分我一些。” 邹氏拔尖的声音陡然在院子里响起:“你练什么字?!” 第3章 晚饭风波 那声音震得陈砚耳膜疼。 这邹氏真是一惊一乍,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陈砚掏掏耳朵,应道:“为了供青闱哥,我几年都不能读书,要是连字都不练,这几年就荒废了,我以后也想为咱们老陈家换门楣。” 邹氏胸口剧烈起伏,一口气怄在胸口实在难受,还是给咽了下去。 不就是一点纸和墨吗,给就给了,等粮食收回来,让老三送去县城卖了换钱,再给青闱买好的。 想到老三家两口子干活的麻利劲,邹氏心里总算好受了些,回屋去拿了三张纸、一支毛笔和半块墨锭。 陈砚瞥了一眼,伸手接过去,却是满脸嫌弃:“三张纸写不了几个字,大娘您该不会连纸都舍不得吧,那还是一家人吗?” 邹氏深吸口气,道:“纸贵,你青闱哥平时舍不得买多了,家里只剩下这么几张。” 陈砚很善解人意地收起来:“我将就用着,大娘让堂哥明天多买点回来,我后天要用。” 邹氏狠狠瞪他一眼,转头离开。 陈砚也不管她,抱着东西去找厨房忙活的卢氏。 卢氏双眼一瞪:“杀鸡?青天白日的你做什么美梦!” 真是个好吃懒做的败家玩意! “大娘吩咐的,我爹娘最近太累了,再不好好补补,身子都要累坏了。”陈砚说得理所当然,并不把邹氏那些心思说给卢氏听。 他才来这个家,跟卢氏和陈得寿他们并没有太深的感情,想要让他们听他的根本不可能。 在这个时代,分家是一件丢脸的事,只有爹娘长辈都去世了,兄弟才会分家单过。 如今卢氏还在世,肯定不希望两个儿子分家。 之前他说起大房吃肉的事,他那个便宜爹陈得寿丝毫不觉得有问题,还道:“都是一家人,不用那么计较。” 陈砚就知道他这个便宜爹已经被奴役惯了,根本提不起反抗的心思。 想要分家只能徐徐图之。 既然大房主动送上门,他不薅羊毛都对不起大房天天偷吃的肉。 他爹娘为了抢农时,每天只睡两个时辰,核算下来也就是现代的四个小时,就算是铁打的身体也扛不住。 再不帮他们好好补补,他怕他们也跟他前世一样累死。 卢氏对他这个便宜孙子没什么感情,还能不心疼她自已儿子吗? 果然,卢氏想到自已三儿子后沉默了。 想到大儿子肚子上的肉,再想想三儿子凹陷下去的脸颊,卢氏拎起菜刀去了院子,很快就响起鸡的惨叫声。 陈砚并未跟上去,而是从灶膛里找了几根烧了一半的棍子回了房间。 三房住在一间土胚房里,房间除了一张床外,还有两个到成人胸口高的大瓦罐,瓦罐对面的墙上放着一张木桌,上面堆着柳氏梳头用的篦子和一些杂物。 陈砚将桌子收拾出来,又将桌子上上下下都擦干净后,将纸平铺在桌子上,搬了个凳子过来坐好。 以陈家现在的形势,他想要获得读书的资格,一时是办不到了。 想要分家,也得再让大房折腾一阵,把他爹娘和奶奶都给折腾急了,他再顺水推舟提出分家才行。 不过这也不意味着他就要白白等着。 读书资格暂时拿不到,可以先赚钱。 在大梁朝,想要供一个读书人需要耗费大量的银钱。光是束脩,就从一两到六两不等,再加上笔、墨、纸张和书本等,一年最少也得花个三四两银子。 就这还不算赶考的花销。 光是参加县试,就需要一个廪生作保,需交二两银子的保费,除此外还有住宿吃饭。 每每到了科考之时,客栈的房钱就会“蹭蹭”往上涨。 一场县试下来,花个三四两银子实属节省。 若是再去更远的府城参加府试,花销则是更大。 庄户人家刨除基本花销,一大家子从年头忙到年尾,还要是风调雨顺的年成才能攒个二三两银子,由此可见读书花销多大。 要是在分家前尽量多地赚钱,才能让自已以后能安心读书。 以前看穿越小说,主角一穿越就做玻璃、肥皂等东西赚钱,这些对于他来说是不可能的。 老陈家没分家,他大张旗鼓做生意,这些钱全要上交给大房,不然一个自私自利,不顾家族长辈的名头就要扣到他头上,也就绝了他的科考路。 更何况他现在毫无自保能力,这种赚钱的生意他根本保不住。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最适合他赚钱的方式是话本。 明朝时各种话本就已经很盛行,他在周家时看过一些话本,文字功底都极强,一开篇先来首文采斐然的诗,中间还要时不时来首诗词助兴。 就算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憋不出来。 不过他可以画。 有些印刻精良的话本会带一些插画,大多绘制得极粗糙,这就给了他机会。 陈砚觉得要是把《西游记》画出来,肯定可以大火一波。 不过《西游记》从前朝起就被禁了,到大梁还是禁书。 同样被禁的还有《金瓶梅》、《水浒传》…… 当发现自已能清楚记得细节的书在封建王朝大多都是禁书后,陈砚彻底沉默了。 他的思想好像有点危险。 还好他不写话本。 琢磨了会儿,他就把目标放在《三国演义》上。 《三国演义》卖得好,很多书坊一再翻印,要是画里面的插画,卖出去的可能性更大。 陈砚如今是兜里比脸干净,头一个要做的就是把自已的画换成钱,那就要迎合市场。 头一幅画的就是老少皆知的“桃园三结义”。 陈砚一拿起画笔就会忘记时间,还是屋子里的光暗到看不清纸上的画了他才反应过来天黑了。 将东西收拾起来放到瓦罐里,打开房门,一股鸡汤的香味扑面而来。 陈砚狠狠吸了两口,一转头,就见邹氏正站在院子里狠狠瞪着他。 如今他也是要为以后科考铺路的人了,秉承着敬重长辈的原则,陈砚很大气地主动跟邹氏打招呼:“大娘闻着了吗,鸡汤真香。” 邹氏脸色更黑了,转身回屋子时又把门摔得“砰”一声巨响。 陈砚暗暗同情了一把大房的木门,转身去了厨房等开饭。 昨天的肥肉他一块也没吃,今天他绝对不会放过鸡汤! 第2章 为了躺平大业拼了! 今儿的晚饭照旧是在院子里吃的。 当一大盆和萝卜一起煮的鸡汤端上桌时,整个篱笆院都飘着香气。 大房和三房依旧相对而坐,可鸡汤并没有如以往一般被放到大房面前,而是在正中间。 两个鸡腿自是大房两个孩子的,不过大房也未像以前一样将鸡汤霸占。 陈砚坐着不动,而是对柳氏开口:“娘,我要喝鸡汤。” 柳氏下意识抬头看向邹氏,发现她虽然脸色不好看,却也没阻止,咬牙站起身,给陈砚盛了半碗。 陈砚只瞥了一眼就道:“没有肉。” 他这话一出,不止邹氏,就连陈川都很不高兴。 柳氏心里直打鼓,便劝他:“鸡汤比肉还补身子。” 往常这些都是大房的,今儿他喝了半碗汤也够了。 陈砚就看向陈得福:“大伯,我可以吃鸡肉吗?” 陈得福神情缓和:“你是老陈家人,自是能吃的。” 陈砚又问:“奶奶和我爹娘能吃鸡肉喝鸡汤吗?” 陈得福神色不太自然,还是强撑着道:“一家人说什么能不能的,想吃就吃。” 陈得寿和柳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诧。 陈得寿还看向天边,此时太阳已经下山,已经看不出今儿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娘,我要吃鸡肉。” 陈砚再次跟柳氏道。 柳氏被喊回神,趁着大房没变卦赶紧给陈砚盛了几块鸡肉。 看着碗被装得满满当当,陈砚终于对柳氏道:“给爹也盛一碗,娘也要吃,大娘说你们最近干活太累了,要好好补补。” “大嫂?” 柳氏不敢置信地看向邹氏。 邹氏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语气极冲:“吃吧都吃吧,一个个胡吃海塞吧!” “你们两个真是傻得可以,平时干起活来跟不要命一样,鸡汤都摆在眼前了都不知道盛,还要我这个老婆子动手。” 卢氏骂骂咧咧站起身,给三儿三儿媳一人盛了一大碗,又给自已盛了一碗后坐下来,大喝一声:“吃!” 那碗里飘来的香味实在勾人得很。 陈得寿和柳氏忙了一天,早就又累又饿了,这会儿哪里还抵挡得了鸡汤的诱惑。 鲜甜的鸡汤入口,肚子里仿佛有股暖气在驱除一天的疲惫。 此时已顾不得多想,埋头就大口喝汤大口吃肉。 卢氏捧着缺了口的大陶湾喝了口金黄的鸡汤,幸福地眯起了眼。 从过年到现在,还是头一回喝到鸡汤。 香,实在香! 再扭头看狼吞虎咽的三儿和三儿媳,卢氏更是高兴。 这两合该好好补补。 陈砚吃得慢条斯理,那仪态一看就是从大户里出来的。 这孙儿真真的聪慧。 可惜啊…… 卢氏心里颇为惋惜,拿起勺子又给陈砚舀了两块肉。 她这下可是捅了马蜂窝了。 陈川跳起来就喊:“你们把我的肉都吃光了!” 三房两口子动作一顿,纷纷抬头看向他。陈砚懒懒开口:“鸡是我娘和阿奶养着,是家里的鸡,怎么就成你的了?咱还是不是一家人。” 陈得福给了邹氏一个眼神,邹氏一巴掌拍在陈川的后脑勺上:“喊什么喊,那不还有鸡头鸡脚吗。” 陈川平时吃的都是鸡腿鸡肉,哪里愿意吃边角料,当即就闹腾哭嚎起来。 邹氏气急了,把哭嚎的陈川拉进屋子里,关上房门就道:“别人饿死鬼投胎的,一盆鸡汤都抢光了,你哭有什么用!” 这话可就实在戳人心窝子了。 陈得寿和柳氏脸色都尴尬起来。 就连卢氏都气道:“骂谁饿死鬼投胎呐,老娘吃几块肉怎么了!” 对这等吵闹之事,陈青闱一贯是看不上眼的,饭也不吃就离开。 陈得福深深看了陈砚一眼,也起身离开。 这一下,桌上只剩卢氏和三房的人。 屋子里陈川又哭又叫,夹杂着邹氏的指桑骂槐,陈得寿和柳氏坐立难安。 陈砚将鸡骨头吐到桌子上,站起身把盆里剩下的鸡头鸡脖子之类的分给陈得寿和柳氏,这才开口:“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卢氏也在一旁催促,想到田里那么些稻子还没收完,夫妻俩不再耽搁,将剩下的鸡汤吃了个干净。 就连大房没吃完的高粱饭都被陈得寿倒进自已碗里吃完了,可见平时根本没吃饱。 以往就算是农忙,老陈家也只煮高粱粥。 大房先从锅底捞几碗干的走,剩下没几粒米的水就是三房的吃食。 下地本就是体力活,喝一肚子水骗肚子,干不了一会儿活肚子就要抗议。 每每这个时候,陈得寿和柳氏就只能多喝水继续骗自已肚子。 可这两天不同了。 昨晚吃了白花花的肉,今儿一天三顿都是高粱饭,晚上还吃了鸡肉喝了鸡汤,夫妻俩就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放下碗筷就风风火火下地去了。 月光下,夫妻俩弯腰在田间劳作,有虫鸣鸟叫相伴,他们也不觉得孤寂。 伴随着大房的吵闹,陈砚进入梦乡。 临睡他只有一个念头:希望大房的糖衣炮弹攻势能持续久一点。 毕竟他爹娘很需要鸡汤补身体。 不过看邹氏今天的态度,大概是坚持不了几天的。 当第二天早饭变回粥时,陈砚暗道可惜,怎么就只坚持了一天。 今日他倒是没多话,把粥喝完一头扎进房间。 一泡尿后,肚子饿了。 陈砚把裤腰带勒紧些,继续埋头画画。 前世的陈砚画一张这样的图,一天足够了。可重生后,陈砚六年没拿画笔,手生了,再加上不顺手的“炭笔”,这速度更慢,等画完三张插话,已经过了六天。 是夜,陈砚隐隐听到有抽泣声,睁开眼一看,陈得寿正光着上半身泡脚。 窗外的月光撒进来,陈砚能清楚看到陈得寿血肉模糊的两边肩膀。 柳氏一边给陈得寿按抽筋的腿一边小声抽泣着埋怨。 陈砚听了会儿就明白了。 夫妻两没日没夜在田野忙活,终于把稻子全收了回来,如今要犁田再插秧。 老陈家没有牛,只能靠陈得寿拉犁。 一天下来,肩膀全磨烂了,腿也抽筋地不能动。 柳氏心疼自已男人,就埋怨大房不把他们当人,连饭都不给吃饱,人根本熬不住。 陈得寿沉默良久,才道:“明儿我跟大哥说说,农忙还是得吃饭。” 陈砚本来在装睡,听到陈得寿的话,当即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我看到大娘和川哥躲在屋子里吃糕点,我趴在门口都闻到香味了。” 柳氏的手一顿,把陈得寿的腿往旁边一丢,气道:“你自个儿疼着去吧!” 第1章 要读书 陈得寿的脚本就抽筋,又重重甩在床上,疼得他倒抽口凉气。 若是以往,柳氏会心疼,今儿却只觉得他活该。 “我在田里累死累活,我儿子却连块糕点都分不到,还干个什么劲!” 见柳氏生气,陈得寿忍着痛安抚:“兴许只有一块糕点……” 陈砚根本不等他说完,又道:“昨天大娘在屋子里煮了一锅肉,她和川哥两个人吃完了。” 陈得寿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爹,我也很会吃肉,我还会吃糕点,吃鸡蛋,吃高粱饭。” 陈砚每说一句,柳氏的脸就难看一分。 等陈砚说完,柳氏冷哼一声:“我也会吃这些,孩子他爹,你会不会吃?” 陈得寿神情讪讪。 这话让他怎么回? 以前一直苦过来倒也习惯了,可前些日子吃了肉,喝了鸡汤,还吃了高粱饭,那两天干起活来带风。 再到后面又成了喝全是水的高粱粥,就是浑身哪哪儿都没力气,干活也费力得很,今天拉完犁,更是连手都抬不起来。 想到还有三四亩田没犁完,陈得寿心里犯怵。 想说什么,借着月光看到妻子形销骨立,他喉咙发紧。 柳氏还未出嫁时,身子可算得上丰腴,人又能干,比许多男人也不差,再加上长得标志,当年媒人差点踩破门槛。 他也是好不容易才把人娶进门,这些年一直跟着他干活,却连饭都吃不好,人越发干瘪。 “孩子他娘,跟着我受苦了。” 只这一句,柳氏眼眶就发热,再看自家男人烂了的肩膀,便要出言宽慰。 陈砚好不容易挑起的火,可不会让他们两轻易就给灭了,当即又加了句:“等我以后考上科举了,一定会让爹娘过上好日子,想吃什么吃什么。” 柳氏脸上的柔情凝住。 “以前的先生夸我聪慧,以后肯定不会比我爹差。” 陈砚说完,又加了一句:“是以前的爹。” 在周家时,陈砚虽然抱着躺平的心态, 眼见柳氏脸色越来越难看,陈得寿头皮发麻,赶紧给陈砚使眼色,让他别再说了。 陈砚完全不顾他便宜爹的死活,继续道:“大娘总骂我好吃懒做,可川哥比我还大三岁,为什么他可以不下地干活?” “呵!” 柳氏一声冷笑:“村里九岁的孩子都能当半个大人用了,她儿子还在村里溜猫逗狗,就大房是人,我们三房都是牲口?我真就不该让阿砚回来,留在周家总还有口饭吃,回来只能当小牲口。” 这话说得陈得寿连辩解一句的力气都没有了。 往常不说还好,今儿说起来,柳氏的怨气放入开了闸一般,话也收不住:“我们就这么一个儿子,当家的,你忍心看他以后跟你一样拉犁吗?” 陈砚惊诧地看向柳氏,看到她眼底的泪花,陈砚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不到十天的时间根本不足以让他和柳氏、陈得寿产生多少亲情,两人更像他需要争取的盟友。 自从上次他向柳氏表明要读书的想法,当时只是为了挑起争端。想要分家,应该是一次次地加深两房的矛盾,直到矛盾不可调和,才能分崩离析。 此时此刻他发现原来柳氏不需要他多么努力就已经站在他这边了。 陈砚眼底藏着复杂的情绪,察觉到有目光落在他身上,旋即就是一只粗糙的大手盖在他头上。 他能清晰感受到那是只极有力量的手,因长年的劳作,手心生了厚厚的茧子,使得整只手硬邦邦。 可他却能感受到手心传来的温热。 手的主人闷声道:“我爹若是没死,我不会过这样的日子,我儿子的爹还活着,他往后不会拉犁。” 陈砚的喉头有些紧,扭头看向陈得寿。 月光在陈得寿脸上打下一片阴影,仿佛笼着一股怨气。 一直为大哥当牛做马,陈得寿又怎么会不怨。 打从记事起,陈得寿就被陈老爷子教导考科举才是唯一的出路,他也是将科举入仕当做人生目标。 才十岁的年纪,他已经通读四书五经,准备下场考县试了。 恰恰是这个节骨眼陈老爷子没了,家里变成大哥陈得福当家。 陈得寿跪着求了他大哥一天一夜,大哥依旧无动于衷。从此,陈得寿从一个文人变成了庄稼汉。 吃不饱穿不暖,起早贪黑。 若不是他娘卢氏护着,他的日子更难。 柳氏进门不久有了身子,他便要柳氏在家歇着,大哥大嫂就没个好脸色。 柳氏不想受这个气,日日跟着他下地干活,便是他再这么小心护着,柳氏还是里摔倒见了血。 若不是碰巧遇上一个厉害的稳婆刚帮周夫人接生完孩子,他媳妇孩子都保不住。 也因着那次生孩子,他媳妇身子损伤得厉害,往后不能再生。 他一直把那孩子当成宝贝捧着养了六年,临到六岁才得知不是自已亲儿子,等陈砚被换回来,他看着白白胖胖的亲儿子,仿佛在看小时候的自已。 他当即红了眼圈,却不肯在孩子面前表现出来,就匆匆拿了镰刀下田干活。 如今再让他看着儿子走他的老路,他又哪里愿意。 “你也想送阿砚去读书?” 柳氏语气有些急促。 陈砚也紧紧盯着他爹。 屋子里静谧下来。 良久,才响起陈得寿的轻声:“唯有读书方可不受风吹日晒之苦。” 陈砚心头一震。 原来不需他做那么多,他爹娘就已经有将他托举上去的想法。 他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哑着嗓子说了句:“大伯大娘不愿意让我读书。” 陈得寿眼神挣扎。 柳氏却道:“我自已的儿子我自已供,孩子他爹,咱自个儿过日子吧!” “娘还在不好分家。” 陈得寿有些蔫儿。 想到真心待自家的婆母,柳氏也蔫儿了。 说到底,陈得福和陈得寿都是卢氏的儿子,卢氏自是想让儿子们和和睦睦。 陈砚低下头,掩去眼底的精光。 看来想分家,还是要先搞定老太太。 想到老太太就想到瓦罐里藏着的鸡蛋,想到鸡蛋,陈砚就觉得自已肚子饿了。 耳边突然响起“咕噜”声,陈砚捂着肚子,迎上他娘心疼的目光,然后就听到柳氏的肚子也发出“咕噜”声。 柳氏尴尬地捂着肚子时,陈得寿肚子也叫唤起来。 屋子里一家三口饿得大眼瞪小眼。 “赶紧睡吧,睡着了就不饿了。” 陈得寿憨憨地道。 柳氏嗔了他一眼:“咱大人饿点没事,孩子正长身子,总不能也饿着。” “煮鸡蛋吃吧。” 陈砚越过两人,爬到瓦罐前就要开盖子。 柳氏跟着下床帮他。 本想着煮个鸡蛋给陈砚补补就成,哪儿想陈砚直接抓了六个鸡蛋,非要给爹娘也补补。 柳氏和陈得寿自是不愿,陈砚一句“你们要是倒了,我就跟爹一样没人护着了”瞬间让两个大人情绪翻涌。 吃! 今儿必须吃鸡蛋补补! 家里养了那么多鸡,他们吃几个鸡蛋怎么了。 柳氏心里憋着气,去厨房把六个鸡蛋都煮了,一家三口一人两个鸡蛋。 陈得寿把两个鸡蛋给妻儿,却被柳氏白了一眼:“你要是累垮了,儿子可就走你老路了。” 他便浑身一个哆嗦,犹犹豫豫地把两个鸡蛋都吃了。 一家三口这晚一起做了家贼。 第145章 我的会元郎啊! 屋外越热闹,越显得会馆内静谧。 鲁策紧皱眉头嘀咕:“不应该啊,陈砚如此大气运之人怎么会落榜?” 李景明沉默片刻,方才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徐彰却猛然坐直了身子:“我好像听到报喜之人念了陈砚的名字。” 李景明话被打断也不恼,还和鲁策一同竖起耳朵听着。 随着报喜队伍靠近,三人听了个明明白白。 “陈砚是会元!” 鲁策几乎要跳起来:“我就知道,话本诚不欺我!” 徐彰和李景明也是齐齐站起身,手心尽是汗,两人的目光灼灼。 从今日起,陈砚之名要响彻整个京城了。 在外的馆长拍着大腿跳起来:“会元是咱镇江的,咱镇江的啊!咱们镇江会馆出了会元!” 了不得了,镇江会馆要发了! 他要发了! 镇江会馆平时用于行商,只有会试时方才清出来供本省考生居住。 本省出了会元,那些大商贾必定与有荣焉,那白花花的银子就要往他的会馆撒了。 他守了镇江会馆二十年呐,从来没出过一位会元,只能看着对面江启会馆的馆长大把大把捞钱。 如今他可算苦尽甘来了。 他们会馆出了位会元。 哈哈,会元好啊,会元妙啊。 庆贺,一定要给足会元郎排场地庆贺。 那刚搬进去的鞭炮要拿出来,点燃,镇江会馆“噼里啪啦”声响个不停。 白色烟雾被吹得四处舞动,仿佛要将这喜气传到天上去,让整个京城的人都跟着高兴。 馆长更是迈着枯槁的双腿荡到报喜队伍面前,“会元是我们镇江的,咱会馆在这边,大家往这边请,都请都请……” 报喜队伍自是跟随他而去。 那喜气和热闹也就随之到了镇江会馆。 江启会馆的馆长瞧见这一幕,气得吐出一句:“小人得志。” 江启的考生们更是扭头看向史鹏程和柯同光。 他们江启竟被镇江给压下去了。 柯同光与史鹏程对视,两人均是无奈苦笑:“杨诏元果然厉害,是我等孤陋寡闻了。” 会试前能与他们齐名的,也只这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杨诏元。 起初柯同光并不以为然。 大儒他也拜访过不少,他们的弟子做学问或许厉害,却不一定能中会试。 因此,柯同光并不以为意。 可今日,这位杨诏元的弟子竟中了会元,将他们整个江启的考生尽数踩在脚下。 若在一个月前,有人说镇江能出会元,他们必定嗤之以鼻。 镇江的学风岂能和江启相提并论? 史鹏程颇为不甘道:“这只是会试,往后便是殿试,我等可再与之比上一比,究竟何人可为状元。” 到底是成名多年的大才子,哪里会轻易服人,柯同光也在瞬间生出一股斗志,目光紧紧落在镇江会馆门口。 他倒要看看会试前不显山不露水的陈砚究竟是何人。 报子大声道:“陈砚陈老爷何在?” 镇江会馆众人互相张望,仿佛都在找人。 那报子便用更大声喊到:“会员郎陈砚陈老爷何在?” 能当报子,必要嗓音嘹亮,这一声直接穿透人群。 馆长也是喜笑颜开地跟着呼喊:“陈砚陈老爷中会元了,快出来吧!” 依旧毫无声响。 馆长急了。 报喜队伍都在门口敲锣打鼓好一会儿,也一次次报名字,那陈老爷怎的就不出来? 难道是囊中羞涩,没有赏银?这倒也并非馆长胡思乱想。 许多考生在会试结束后就会放纵,对红颜知已们可谓一掷千金,待到后来连饭都吃不起的也有。 多要靠本地商贾捐赠,方不至于流落街头。 当然,有些考生便是穷困潦倒也不愿与商贾结交,就会很落魄。 此时若能结一份善缘,往后必定好处多多。 想到此处,馆长又高呼:“在下愿出二百两,请会元郎赐一副墨宝。” 这乃是与文人官员相交的惯用手段。 既为文人,自有一番傲骨在,必不愿沾上铜臭味,也最是不喜张口闭口都是银子。 可人活着就要银子傍身,想与之结交的人就要想尽办法送银子。 常用的手段之一就是求墨宝。 文人舞文弄墨乃是风雅,被人求上门,那就是仰慕其才华,文人自是欣然接受。 可这笔墨纸张总要花银子,不可让文人出吧? 懂事的人就想出送润笔费。 这就是雅事了。 到了此时,人群里方才有个声音:“陈老爷并未住在会馆,他住在竹闻巷。” 会馆里众人懵了,馆长更是惊得眼珠子险些掉出来:“镇江的考生为何不住在会馆中?” 往常都是住在会馆里的。 只见那名二十多的考生道:“会馆人多嘈杂,会元郎一心备考,自是要找个僻静之所,考卷上应该写了他的住址啊。” 报子赶忙将抄录的内容拿来看。 姓名、籍贯等一系列内容的最后,就是会元郎在京中的住址——竹闻巷 本省凡是有才名者,皆会住在会馆中,以便结交本省官员,他们一看到会员郎乃是镇江人士,就匆匆忙忙来了镇江会馆,谁能料到会员郎不在此? 报子急忙转头对众人道:“跑错地了,去竹闻巷!” 报喜队伍赶忙吹吹打打着转身往竹闻巷而去。 馆长险些晕过去,被人扶住后不甘心地冲着半空哀嚎:“怎么会在竹闻巷?我的会元郎!我的会员郎啊!” 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鲁策却是喜滋滋地坐了下来,对徐彰和李景明道:“这下阿砚的名头是彻底传出去了。” 为了让报子多报几次陈砚的大名,他们三人一直静默不语,也是很不容易了。 …… 竹闻巷。 陈砚与杨夫子、周既白、陈老虎一起围坐一张桌子。 从吃过早饭后就一直等着,一点喜庆声都没听见。 实在是竹闻巷离贡院太远,而各个会馆为了方便士子们,建时便尽量离贡院近一些,如此一来,那报喜的队伍压根不会往这边来,就越发显得此处冷清。 坐得久了,陈砚就想起身转动一下,可他一动,杨夫子和周既白的目光就齐齐盯上来。 想到杨夫子的名声,再想到周既白的五百两银子,陈砚只能乖乖坐下。 又无心干别的,只能和另外三人大眼瞪小眼。 等得越久,陈砚就越焦急,到后来也不想着什么会元不会元,只要让他上榜就行,早些来报喜,让他也不用如此煎熬。 不过也有比他更煎熬的,那就是杨夫子。 杨夫子连午饭也不做了,把早上的包子热一热就凑合了一顿。 这一等就等到傍晚。 杨夫子就如那霜打的茄子般,好像所有生机都要消失了。 周既白也拿出了自已的小册子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始终没找到一句适合这个时候安慰人的话。 就在一片死寂时,陈老虎耳朵动了动,欣喜道:“报喜的队伍来了!” 随着话音落下,渐渐地,陈砚等人也听到了锣鼓声。 旋即就是由远及近的高唱:“捷报!镇江东阳平兴县老爷陈讳砚,高中辛未科会试第一名会元,金銮殿上面圣!” 陈砚耳朵嗡嗡响,此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中会元了。 他中会元了! 第230章 狗皮膏药 期待满满之下,得到的回答却是:“并无诏书,此次出面招安的乃是松奉府陈同知。”  伍正青的笑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勃然大怒:“一个同知也敢来招安我等?简直可笑!”  同知是佐贰官,上面还压着知府。  以宁淮如今的局势,莫说松奉的同知,就算松奉的知府来招安也没用。  三万两银子看着多,可他们每年抢劫的走私之物,轻易就能得几十万两,用得着为了这点银子投诚?  他作为一帮之主,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给他个大官做,他凭什么让别人管着。  真要招安,也得皇帝老子亲自下令招安!  “回去告诉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同知大人,让他别白日做梦了,还是想着怎么保命吧,银子和药材粮食老子就收下了,算是你们几人的买命钱,你们可以滚了。”  伍正青一摆手,立刻就有人朝着他们几人而来。  齐耀祖急得脸都憋红了,却说不出什么来。  陈知行见帮主心意已定,不再规劝,只是恳求帮主能让他们在岛上多留几日。  “还请帮主看在李村长千辛万苦才登岛的份儿上,让李村长与他儿子见上一面,吃个饭,全了他们的父子情。”  伍正青本想拒绝,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却站起身对伍正青道:“帮主今儿得了这么多好东西,就当发善心可怜这老头了。”  伍正青想到今日白得的好东西,心情颇好道:“那就让你等多待两日,不过我帮中机密极多,你等只能在岛边与人相见。”  陈知行高兴地连连道谢,临走时看了那帮他们说话的年轻人一眼。  由帮里的人一路将他们领回登岛的地方就离开了,他们带来的东西也不见了踪迹,四周除了高高的哨所外,再瞧不见人。  李满福急得团团转:“这么些东西都没了,事儿还没办成,咱回去怎么跟陈大人交代!”  齐耀祖将李满福说的那些话尽数告知陈知行和薛正,陈知行就道:“大人已经料到他们不会同意招安,我等只要先待在岛上就是了,村长您这几日就好好与您儿子叙叙旧,其余事就不需您老费心了。”李满福急得“哎”一声,又别无他法。  他们这没吃没喝,又没个遮风挡雨的地儿,就算想待也待不了多久啊!  薛正问陈知行:“接下来该如何办?”  面对薛正,陈知行态度很恭敬。  听砚老爷说,这位是锦衣卫,是皇帝身边的人,这种大人物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回大人的话,陈大人让小的在此地义诊。”  “义诊到何时?”  从答应来岛上,陈砚就叮嘱薛正要听陈知行的,因此陈知行未叫他表明身份,他也就没开口。  此时已到了如此境地,他总要知道事情如何发展。  “陈大人让咱们不着急,先在岛上赖下来,赖到有转机了再动手。”  至于什么时候是转机,那就谁也说不清了。  薛正看了下一无所有的四人,心想怕是要在此地当盗贼才能活下去。  事实证明他想多了,因为很快得到消息的李有金就提着吃的喝的送了过来。  父子俩多年不见,自是激动万分,李满福更是满含热泪,将家中的变故一一说了,末了又说了许多陈大人的好。  李有金听得动容,只感慨一句:“我们松奉终于来了一位有能耐的好官!”  可惜他在岛上是个普通海寇,帮不了什么,只能多给四人拿些吃的喝的。  等众人吃饱喝足,陈知行给李有金看诊,发觉他身上有不少小毛病,就给他写了个药方,又用银针给他扎了一通,李有金顿觉神清气爽,直喊陈知行是神医。  等李有金再来送饭时,有不少与他交好或者相熟的人赶过来请陈大夫给瞧瞧,陈大夫可谓来者不拒,无论是跌打损伤,还是针灸开方,他样样精通。  岛上的人长年累月下来,伤病数不胜数,因没有大夫就一直熬着,听闻岛上来了大夫义诊,便纷纷往这边赶。  随着来的人越来越多,海寇们还要排队。  陈知行从天蒙蒙亮就开始看病,一直到半夜才能歇息,每日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不得已,薛正和齐耀祖二人也要帮忙打下手。  至于吃的喝的,自会有人给他们送来。  转眼就待了三日,该是陈知行等人离开的时候,那些海寇却死活拦着不让走。反正就是没有船,陈大夫想走也走不了,那就只能继续看病。  针灸能治好的倒也罢了,那些需喝药调理的,陈知行只能开个药方子。  凡是拿到药方子的海寇,无不是面色灰败。  就在此时,他们从陈有金嘴里得知了帮主手里有药。  “陈大夫他们送了不少药材给帮里。”  岛上有药就好办了,他们不好跟帮主要,还不能买吗?  见不到帮主,可找堂主帮忙。  伍正青一天到晚被人找上门要买药材。  这些手下一开口就是:“下头的人求上来了,都是帮里兄弟,帮主您就给帮帮忙。”  伍正青倒是想推辞,可那天他是当众收的药材,全帮上下应该都知道了。  这个时候把药藏起来,那是要犯众怒的。  药就这么多,给谁不给谁不好办,那就卖。  先卖一波,再将陈大夫等人赶走。  可惜已经迟了,他刚下了要将人赶走的命令,手下那些堂主们就连连求情。  伍正青要赶人,陈知行等人住进了茅草屋子里了。  伍正青再要赶人,陈知行等人喝上鱼汤了。  伍正青还要赶人,陈知行等人已经能出入各位堂主家中了。  伍正青派人去弄死陈知行等人,然后就被绑了给当众送了回来。  这一次,陈知行等人主动要走了,可伍正青高兴不起来,因岛上一小半的海寇都去挽留,那陈大夫等人又留下了。  这四块狗皮膏药就这么贴在海寇岛上,怎么弄都弄不掉了。  伍正青半夜睡不着都在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让这几个人在岛上留三天,这些人到底要干什么?!  难道想靠一个大夫招安?!  当然不止一个大夫,还有银子。  陈知行进出各位堂主家中给其家人治病时,也送去了大把大把的金子。  那三万两银子与药材粮食是登岛的筹码,包在陈知行换洗衣服里的金子才是收买岛上那些堂主真正的筹码。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31ec1.lol 第231章 麻烦找上门 当过完正月十五,陈砚就知陈知行等人留在岛上了。  剩下的就是找准时机。  即便海寇岛是铁桶一块,他也要用金银砸出缺口来。  为此,陈砚足足出了十万两白银,分为多次,由不同的人在不同的金店购买金器。  只要时间足够久,岛上必出变故。  过年时,陈砚特意让人去买了一头猪杀了,让全村老少美美吃了一顿肉。  村民们吃得喜笑颜开,正月里就继续忙活建房子的事。  到正月十五,山上已经出现不少房屋,房屋都有个小院子。  在此时,陈砚就给各家分了一年的粮食,让他们各自开火。  一年时间,足够他们开出一块荒地种粮食。  陈砚已经想好,就让他们在山上种红薯和土芋,产量高,能在较短时间内养活这些村民。  待到各家粮食够吃了,他们可再选择种其他作物。  忙碌又平静的日子在正月十八这一天被一群冲进村子的人打破。  六个人骑着马大摇大摆走进院子,朗声高喝:“按察使司办案,同知陈砚何在?”  村里人见来的是当官的,又在喊陈大人的名字,当即就高呼:“又有人来抓陈大人了,大家快来!”  这么一喊,村里的男女老少们纷纷涌出来,将那六人给围了。  领头的是一名身穿青色官服的男子,三十多岁,中等身形,见此情形丝毫不慌,目光不屑地扫过村民们,就朗声喊道:“本官乃是按察使司佥事刘柄,奉命来拿松奉同知陈砚,谁敢阻拦,一并带走!”  一声怒喝下,村民们并未让开,反倒有一村民道:“陈大人要是被你们抓走就没命了,我们死也不会让你们害了陈大人!”  “咱们连上千人都不怕,还怕他们六个人吗?”  “你们赶紧滚出我们村子!”  在场村民们纷纷叫嚣,仿佛要在此时就将他们全赶走。  刘佥事嗤笑一声,将手中的马鞭对着其中一个村民:“敢阻碍按察使司拿人,来人,将他绑了!”  立刻有一名下属下马,朝着刘佥事指着的那村民走去。  其他村民见状,一个个便要涌上来。“啪!”  一条鞭子从天而降,将跑得最快的一个村民抽得胸前一副破了一条长长的鞭痕,旋即就是一声怒喝:“谁敢妨碍我等拿人,一律按抗命处置!”  村民们赶忙将那受伤的人扶走,再看刘佥事时,一双双愤怒的眼睛仿佛能喷火。  刘佥事将鞭子卷起来,声音越发傲慢:“今日谁敢伤我等六人,视同叛乱,下回再来此地的就是平叛大军,陈砚就是叛乱头子!本官劝你等快些去告知陈砚,否则他必被你等害死!”  这一番话终于将在场百姓们尽数镇住。  他们不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但这个官一口一个“叛乱”,一口一个“叛乱头子”实在唬人得很。  他们听不懂,陈大人听得懂啊。  这六个人是肯定不能进村子,再派个人去告知陈大人此事。  被人找到时,陈砚正在山上溜达找矿。  万一让他找到矿了,团建村的村民往后就彻底吃喝不愁了。  事实证明找矿很难,麻烦找上门倒是很容易。  陈砚一听按察使司的人来了,当即就往半山腰走。  那村民见他要下去,赶忙跟着他劝:“他们是来抓大人您的,要不我们将他们赶走?他们才六个人,我们有五百多人。”  陈砚道:“按察使司对地方官员有监察之责,我要是不露面,麻烦就大了。”  那村民急了:“上回那位将军带着上千人来抓大人,大人都没跟他走,这次才六个人,大人不用怕他!”  “我是地方要员,冯勇为武将,就算带一万人来也无权带走我,可按察使司不同,我归他们管。”  见那村民还是有些茫然,陈砚换了个说法:“好比你们族长让人来拿你,你能不能逃?”  一听是族长拿人,村民立刻明白了。  肯定不能逃,逃了就要被族里除名了,还要连累家人。  “那个官一看就不是好人,皇帝老子怎么能让他来管大人您!”  村民又气愤又无奈。  陈砚笑了笑,当没听见此话。  此地果然人才济济,轻易就想到新办法来对付他。  按察使司来拿人了,你若不愿意去,就是抗命,是违背大梁律法,无罪也变有罪了,光是言官就能弹劾死他。若跟着去了,按察使司有的是办法折磨他让他认罪,还能让人看不出来。  明朝的杨链被抓后,魏忠贤的狗腿子为了逼杨链认罪,对杨链用的刑包括但不限于拷打、用铜锤砸胸口、将铁钉钉入杨链的耳朵。  陈砚若被按察使司这些人抓走,等待他的酷刑想来也不会少。  陈砚并不想挑战自己的气节,要是自己有气节,咬死不认,可能就会惨死殉道。  要是自己没有气节,受不了折磨认罪,等待他的依旧是身死。  此招实在歹毒,可谓将他的所有退路都封住了。  经过这一次次的折腾,陈砚发现自己面对这等绝境时竟然很从容。  他相信肯定会有破局之法,只是需要他在下山前就想到。  如此紧迫的情况下,他需要更冷静才能不影响判断。  陈砚脚步平缓,沿着来时的路一步步往回走,右手习惯性横在肚子上。  一见他这动作,陈老虎就拦住还要劝说的村民,对他摇摇头。  两人就安静地跟着陈砚往下走。  离村子近了,更近了。  陈砚的脚步始终不停。  陈老虎连脚步都放轻了,呼吸更是几乎听不到。  眼看已经到村子了,陈老虎觉得手心的疤痕又有了灼烧的痛感。  他只得又对身后跟着的众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跟着他们的那几人也放缓了呼吸。  “咔!”  枯枝被踩断的声音。  陈老虎一双虎目看过去,就见陈砚已然站定,脚边是断开的枯枝。  旋即就听陈砚仰头看天,沉重地叹了口气:“麻烦了……”  陈老虎一惊。  莫不是……想不到法子了?  陈老虎重重吐口气,仿佛下了某种决心,仿若赴死一般大跨步走向陈砚:“砚老爷护好我老小,待我去杀了那六人,大人就可安心!”  陈砚猛地抬起头,眼珠子险些要瞪出来了。  杀朝廷命官?  怎么敢!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31ec1.lol 第232章 快将他绑起来! 不等陈砚开口,陈老虎对着陈砚抱拳,转身便朝着村口方向大跨步而去,边走还边将背在身后的弓箭取下来,那动作可谓一气呵成,壮硕的背影颇有中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  陈砚大惊,急忙几步追上去,边跑边喊:“有法子,我有法子!”  陈老虎脚步一顿,转过头狐疑地看着他:“砚老爷莫不是唬我的?”  刚刚砚老爷还感慨事情难办,怎的他一说要挡下此事就有法子了?  “本官乃是三元公,是五品同知,此前过的难关不知凡几,怎么会在此处轻易被难住?”  陈砚见他停下,双手负在身后,大摇大摆朝着陈老虎走来,神情镇定,仿若一切尽在掌握。  论脚力,陈砚是万万比不过陈老虎的,只有在此时才有机会拦住他。  但凡陈老虎朝着按察使司的官员射出一箭,陈老虎也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不止陈老虎,他与陈族都要受到牵连,到时候徐鸿渐等人再一颠倒黑白,陈老虎就会变成是受他指使,杀害朝廷命官,那麻烦可就大了。  这等大锅可不是陈老虎一条人命能背得动的。  此时最重要的就是稳住陈老虎,万万不能意气用事。  陈老虎将信将疑起来:“砚老爷有何办法?”  若说不出来,他还是要动手的。  绝不能让砚老爷被抓。  陈砚走近陈老虎后,一把拽住陈老虎的胳膊,对身后跟着的锦衣卫们大喊:“快将他绑起来!”  陈老虎大惊,当即就要去扒开陈砚,陈砚见状,立刻大声道:“你一推我就从半山腰滚下去,等我两腿一蹬,你就扛着我的尸体回族里跟族长说去!”  陈老虎惊得伸到半空的手立刻缩了回去,后脖颈的皮都在发紧。  就在这么一怔愣的工夫,那些锦衣卫已经冲了上来,三个人齐齐将陈老虎按住。  陈砚仍旧觉得不保险,根本不松手,又让两名锦衣卫去找了树藤给陈老虎一圈又一圈绑了个结实……  刘佥事等了两刻钟终于等得不耐烦了,拽着缰绳就要往村子里去。  那些村民见状赶忙结成人墙往前挡,刘佥事举起鞭子,指着村民怒斥:“滚开!”村民们一动不动。  刘佥事抬起鞭子,往地上一甩,发出“啪”一声巨响,声音也越发冷凝:“敢阻挠我按察使司办案者,尽数绑回按察使司,凡有违抗者,以谋逆论处!”  村民们一听到“谋逆”便是浑身一抖。  见他们如此反应,刘佥事冷笑一声:“你们可想清楚了,谋逆是诛九族的大罪,为了一个跟你们毫无干系的人赔上九族的命可不值当!”  村民们犹豫之际,就有人退缩了。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他们是活生生的人?  陈大人是好官,他们可以为了救陈大人不顾自己的性命,可他们不敢拿九族的命来搏。  眼见不少人往后退,刘佥事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得民心又如何?  真遇到事了这些百姓头一个就能将人给推出来。  那冯勇说得陈砚如何得民心,这些灾民如何为了陈砚不惧死,此时又如何?  上头要办人,多的是法子,百姓自己都被压得活不下去,还能护得住谁?  三元公名动天下,便是他身在宁淮都听闻他的事迹,可惜终究是太书生气了。  今日他就来好好教导陈大人,何为官大一级压死人。  刘佥事的马往前一步,便将村民们集体逼得退后一步。  刘佥事眼底的轻蔑丝毫不掩饰。  被圈养的牛马是最温顺的,他一人就可逼退这几百人。  再前进一步,那些内心挣扎的村民们再次后退一步。  刘佥事已经不满足于如此速度,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马嘶鸣一声撒开蹄子就朝人群冲去。  那些阻拦的村民们见状脸色大变,慌忙往两边散开,刘佥事脸上的笑容越发张狂,双手牵着缰绳犹如无人之境。  村民们大惊之下,惊呼着让开一条道,而在道路尽头站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  老者浑身上下尽是补丁,此时的他双手交叠在拐杖之上,静静看着刘佥事。  狂奔而来的马却没有丝毫收势,刘佥事狞笑着吼叫:“老头滚开!”  退到两边的村民大惊,也纷纷呼喊:“德全爷快让开!”  那被称为德全爷爷的人却不动,任由马迎面而来。  刘佥事双眼一眯:“找死?那就怪不得本官了!”马头狠狠冲过去,好似要夺走老人的性命。  村民们大惊,离得近的已伸手去抓老人,老人却用拐杖狠狠抽打那人的手,硬是将那人的手抽打得松开。  眼见马已冲到近前,老人闭上双眼,坦然赴死。  十步、八步、六步……  马越来越近,那冲击足以轻易将老人的性命夺走。  村民们几乎是同时失声,浑身僵硬,仿佛已经能看到老人血溅马蹄。  就在此时,一道清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陈砚在此,捉拿便是,与他人无关!”  缰绳被拽紧,骏马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扬起,仿佛要将马背上的刘佥事甩下去。  那刘佥事却是纹丝不动,硬是逼迫马匹在原地站住。  只这一手,便将村民们彻底惊住。  这该是何等力气,竟能生生拦住横冲的马?!  捡回一条命的德全爷转头看去,见身着青衫的少年郎正大步从下山而来,衣摆翻飞,仿若凭着一腔孤勇赴死。  德全爷哀切:“好好一个官啊!”  再开口,声音更大,却是长啸哀叹:“好好一个官啊!”  就要被人害了啊!  松奉人还有什么指望?  这日子还怎么好得起来!  德全爷脸上的褶皱随着情绪颤抖,仰头看天,浑浊的双眼被泪侵染。  这一声让得站在两边的村民无不心颤,不少妇人已是双眼模糊。  男子们喉咙发紧,愤恨地死死咬牙。  德全爷再低头时便丢开拐杖,朝着刘佥事的马蹒跚冲去。  四周站着的村民们大惊,有青壮冲过去将其拽住:“德全爷,那是大官!”  要诛九族的……  德全爷挣脱不开,苍老的右手握拳猛捶胸口,“咚咚”声合着他的哭声一同传入众人耳中:“陈大人被他们抓走就活不成了!活不成了!我活够了,我替他!”  强烈的悲伤一群瞬间将在场的村民们尽数笼罩,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力量瞬间将他们拖到海底深处,强烈的窒息要让他们崩溃。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dc5ecab.lol 第233章 凭你还绑不了本官 刘佥事眼看那些被他唬住的村民又要被那老头给怂恿起来对抗,大怒之下骂了一声“老不死”,就对在场众人道:“不怕灭族的尽管来,本官今日就在此等着!”  眼见身前的村民们神情已然不对,跟着刘佥事前来的一位官员赶忙道:“你们好不容易过上好日子,可别犯糊涂。陈大人只是跟我等去按察使司审查,只要他无罪就没事,你们若动手了,他就算无罪也变有罪了。”  村民们被刘佥事激起来的怒火被此官几句话给压制了些,有人当即就问:“陈大人究竟犯了什么罪?”  那人赶忙道:“不过是有人检举陈大人贪污受贿,即便查明最多也是降职,不会丧命,你等大可放心。”  刘佥事见那些村民被安抚了些,心中便明白他们终究还是惧怕的,只要哄骗他们,给他们一个借口,就可将陈砚带走。  至于到了按察使司后陈砚会招些什么出来,那就不是这些村民能管的了。  在下属的暗示下,刘佥事清了下嗓子,语气一转道:“我等俱是依照律法行事,你们若再阻拦,可就真的是害死陈大人了。”  村民们面面相觑,一时分不清他们所说是真是假。  可那悲痛欲绝的德全爷并不信这些:“人若让他们带走,是死是活就是他们说了算了!”  他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一把将那抓着他的青壮推开,迈着苍老的步伐走到刘佥事的马前。  他因苍老,背驼得厉害,站在高头大马面前显得格外矮小,此刻他扬起头对刘佥事道:“草民活着就要挡在陈大人面前,大人想抓陈大人,就让马踩死草民吧。”  此情此景让陈砚喉头发紧,脚步不自觉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到最后近乎跑起来。  眼见那刘佥事要扬鞭,陈砚怒声咆哮:“你动手是想今日走不出团建村吗?!”  刘佥事的鞭子在半空一顿,向人群之后看去,就见陈砚已提起衣摆朝着这边跑来,完全顾不得什么斯文之礼。  身后的下属压低声音劝道:“大人,这些刁民可不懂什么律法,陈砚已来,我等抓走也就交差了。”  二人商谈之际,陈砚已跑到那位老人身边将其扶着:“德全爷切莫大动肝火。”  那德全爷看向陈砚的双眼已是老泪纵横:“大人糊涂啊!他们是要害你性命的,你快些走!”  陈砚心中情绪翻涌,只能抓紧德全爷的胳膊哑着嗓子道:“天理昭昭,朗朗乾坤,他们害不了我。”“哎呀!”德全爷急得狠狠跺脚:“这世间冤案还少了吗?多少好官都没了命,他们都是勾结在一块儿的,您斗不过他们,大人还年轻,逃走吧!”  陈砚的胸口仿佛要被什么撑开,连气都有些喘不上来。  不等他开口,那德全爷已将他往后推:“大人快逃吧,我帮你挡住他们!”  德全爷仿若张开双臂,冲向刘佥事的马,就要抱住马蹄。  那马不安地嘶鸣一声,就要踢向德全爷。  陈砚瞳孔猛缩,朝前冲了两步,伸手去抓老人的衣服,可那衣服从手指尖拂过,让他抓了个空。  这一瞬,陈砚只觉自己的心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四周的村民见状,那股被压下去的怒火再次熊熊燃烧,有小年轻反应敏捷,一把将德全爷对拽开,让得那马蹄踢了个空。  陈砚的心仿佛猛地落下,旋即就是快速的跳动,仿佛受了惊而在四处乱撞的兔子。  四周的村民好似此刻才想起来自己可以呼吸,这会儿便大口大口呼吸起来。  对这老头的一次次阻拦,刘佥事极不耐烦。  若不是被人拉走,此次他必要让马将其踩踏致死。  狠狠瞪了还在挣扎的老人一眼,刘佥事居高临下地看着陈砚:“别在这儿浪费本官的精力,陈砚,有人状告你贪污受贿,你随本官前往按察使司审理,若敢拘捕,必严惩不贷!”  陈砚并未多话,朝着刘佥事走去。  德全爷嚎啕大哭,一声声喊着“陈大人”。  其他村民无不动容,当即就有小孩冲出来挡在陈砚面前,张开双臂仰头倔强地盯着刘佥事:“我不会让你害陈大人!”  一次又一次,刘佥事彻底没了耐心,冷喝一声“找死”,就要对那孩童抽鞭子。  不等他鞭子落下,又有人冲出来挡在那孩童前面,紧接着,站在陈砚前面的人越来越多,陈砚竟被逼得退后了几步。  他一抬头,就看到眼前多了无数道身影。  刘佥事见状,整个人都被激怒:“你们敢对朝廷命官动手?!”  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我等不动手,大人尽可从我等的尸首上踩踏而去。”  “陈大人救了我们性命,今日我们就以命相还。”  “这些日子饭也吃了,肉也吃了,活够本了。”  “只要不踩死我们,就绝不会让你们抓走陈大人!”  一声声仿若生命的呐喊响彻半山腰,震得陈砚的耳膜“嗡嗡”响。  这一刻,陈砚便想,若此生不能还团建村村民一片青天,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他陈砚就不配为人!“好,一个个找死是吧,本官就成全你们!”  刘佥事几乎是咬牙切齿,转头对身后的下属道:“将他们全部带回按察使司,有胆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手下们此刻再不多言,齐声应是,纷纷下马朝着人群冲来。  那些百姓果然不反抗,任由按察使司的人将他们绑起来,可当那些人拽他们时他们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走。  陈砚看着他们绑到第八个人,终于绕过挡在他前面的村民,走到刘佥事面前,朗声道:“刘佥事,我就在此地,要抓就来,何必攀扯不相干的人!”  刘佥事眼睑抽搐一下,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凶狠:“既然你送上门,那本官就不客气了。”  他亲自翻身下马,拿出马鞭走到陈砚面前,正要将马鞭绑在陈砚身上,就见陈砚反手将马鞭抓住。  他看向陈砚,就见陈砚直直盯着他,眼瞳仿佛压制着狂涛骇浪:“凭你还绑不了本官。”  刘佥事嗤笑一声:“死到临头了还嘴硬。”  他不屑地扫向那些朝着这边涌过来的村民,嘲讽道:“以为这些村民能救你?除非你造反,你敢吗?”  陈砚毫不退让:“对付你,何须造反,今日你带不走本官。”  此话说完,陈砚仿若想到什么,脸上露出一抹讥笑:“不止你,就算宁淮按察使亲自过来,也带不走本官。”  刘佥事被陈砚笑得心里发毛,他竟从这个文弱的少年身上感受到了彻骨的杀气。  稍一恍惚,他便回过神,旋即就是恼羞成怒:“今日本官绑的就是你!”  他抽出马鞭,再次往陈砚身上套,此次陈砚不再挣扎,而是静静站着,脸上的笑却让人毛骨悚然。  下一刻,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威严呼喊:“锦衣卫办案,闲杂人等让开!”  刘佥事下意识转头看去,就见五名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排成一纵队,快步朝着这边跑来。  怎么会有锦衣卫?!  刘佥事大惊之下,那队锦衣卫已冲到陈砚与刘佥事身边,站在最前面的锦衣卫大声道:“北镇抚司要审理松奉同知陈砚,谁敢阻拦,视为妨碍北镇抚司办案,一同捉拿!”  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窜上脊骨,他下意识看向陈砚,却见陈砚脸上的笑容越发森冷。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dc5ecab.lol 第234章 还不滚? 身为按察使司的人,刘佥事一旦出现在宁淮官员面前,就意味着按察使司要对那人动手,因此众官员见到他无不是神情惶恐。  他最喜欢的,就是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欣赏着那些官员的战战兢兢。  今日他依旧高高在上,可他与要被他抓走之人的反倒对他露出要将他置于死地的神情。  惊骇、震怒、不甘、惧怕等种种情绪在心头交织,让刘佥事脸色惊疑不定。  北镇抚司乃是所有文官胆寒的存在,若说那些官员见到按察使司的人会惊恐,那么见到北镇抚司就是连按察使司都不敢招惹。  按刘佥事的内心,他是想当场就退走。  可一想到回按察使司后他要面对的惩罚,刘佥事就不敢退。  他攥紧缰绳,努力让自己平缓下来,开口道:“既打了北镇抚司的名头,就要拿出凭证来。”  那身穿飞鱼服的年轻男子将一块腰牌举到刘佥事眼前:“可看清了?”  刘佥事死死盯着眼前的腰牌,想要从中看出一些端倪。  若能发觉是陈砚为了脱身,假冒北镇抚司之人,那陈砚再无活路,而他也能完成此次任务。  可惜他的侥幸心理被眼前铜制的腰牌击得粉碎。  此等腰牌必不会是短期内能仿造出来。  眼前这些果真是北镇抚司的人!  刘佥事只觉头重脚轻,险些要从马背上摔下去。  刘佥事急切询问:“陈砚所犯何罪,竟需北镇抚司的各位亲自捉拿审理?”  那年轻的锦衣卫冷声怒喝:“我北镇抚司办案,何时需向你刘柄禀告了?”  如此轻易一句话再次让刘佥事眼前一黑。  北镇抚司是直接归天子管制,有任何事都是直接向天子禀告,他刘柄哪里敢应这等话,只得扯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误会,都是误会……”  那锦衣卫冷声呵斥:“还不滚?”  刘佥事再不敢多逗留,若惹恼了北镇抚司,到时随意找个由头将他抓去诏狱,他怕是要被剥皮拆骨了。  能从北镇抚司诏狱出来者,百不存一。  他一个小小的地方佥事,如何敢招惹这等存在?  拽紧缰绳就要掉头离开,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一声怒喝:“且慢!”  刘佥事浑身一个激灵,转头看去,就见陈砚对那北镇抚司的人道:“这些被绑的村民也涉案了。”那年轻锦衣卫当着刘佥事的面朝陈砚点了下头,往那些被绑的村民一指,道:“将他们的绳索全部解开。”  刘佥事见陈砚已嚣张至此,心中如烈火烹油。  既是从他手里抢人,好歹也装上一装,竟当着他的面就这般指使起北镇抚司。  这是明摆着告诉众人,北镇抚司此次不是来抓他陈砚的,而是来护着陈砚的。  这就是当着他的面羞辱于他!  刘佥事咬紧后槽牙,眼光若能杀人,陈砚必然已经死无全尸。  在他如此愤怒的目光下,陈砚仰头平静地看着刘佥事:“将这些村民绳索解开。”  既然是他们动手绑的,此时就该这群按察使司的人解开绳索。  如此才能为这些拼死护着他的村民们出口恶气。  刘佥事身后的一位官员怒道:“陈砚你不过是阶下囚,如何敢命令我等!”  陈砚将目光落在那人身上,此人脸有些圆,眼窝深陷,眉骨极高,此时气势凌人,颇有些不好惹的意味。  可惜此刻他也不过是虚张声势。  因不等陈砚说完,旁边的锦衣卫便朗声道:“你们宁淮按察使司竟敢与我北镇抚司抢人?”  那年轻官员立刻道:“你们既然要拿他们,我们替你等绑起来,岂不是于你们更便利?为何要解开?”  当着他们的面抢人也就罢了,竟还要羞辱他们,简直欺人太甚!  旁边年长些的官员赶忙拽住他规劝:“那可是北镇抚司,直达天听,不可得罪!”  能将人捆上就能将人解开,不过是费些力气,何必因此得罪北镇抚司?  那年轻官员还想反驳,就听前方传来一声怒吼:“让解开就解开,若不想干就辞官,哪儿那么多话?!”  年轻官员循着声音看向前方的刘柄,满眼尽是不敢置信。  竟连刘佥事都是如此软骨头?  刘佥事却被他的目光看得青筋肉跳,一气之下翻身下马,疾步走到那些被绑的村民们面前,几乎是怒不可遏地解绳子。  解开一个,就将人往旁边一推,那村民本还在愣怔,一时没反应过来,人就被推得踉跄一下。  陈砚道:“这些都是证人,刘佥事若将他们摔出个好歹,北镇抚司的案子可就审不出来了。”  刘佥事一口气卡在心口,憋得他心浮气躁,瞪向陈砚的目光全是嫉恨,不过再给下一位村民松绑后就没再动手,而是绕过去。按察使司其他几名官员见状,也都闷不作声地上去给村民们解绑。  等村民们都松开后,个个灰头土脸地上马犹如丧家之犬般狼狈离去,哪里还有来时的嚣张。  村民们都傻傻看着。  陈砚几步走去将德全爷扶起来,关切问他:“德全爷可还好?”  “好!好!大人可算没事了!”  德全爷握住陈砚的手在半空狠狠晃了下,浑浊的老眼被泪水彻底模糊。  他虽不知道北镇抚司是什么,但这些人一直跟在陈大人身边护着陈大人,肯定不会真的害陈大人。  陈大人得救了!  他们团建村的村民也得救了!  不知谁笑了一声,很快就有笑声跟上,旋即笑声渐渐增多,很快整个半山腰都是发泄般的笑声。  笑声传来时,刘佥事一行人还未走远。  六人本就恼怒异常,此时听到笑声更是怒不可遏。  “小人得志!”  那年轻官员愤愤不平地骂了一句。  骂完便赶忙去看刘佥事,见他并未因此训斥自己,那年轻官员放下心,旋即又是愤愤不平道:“刘大人,我等就这般无功而返吗?”  他们按察使司拿人,还从来没扑过空。  今日人都送到面前了,竟然被北镇抚司给劫走了,实在让人恼恨。  其他人也愤懑:“北镇抚司的人摆明了就是要护住陈砚!”  “人家是北镇抚司,谁敢招惹?”  众人越说越气愤,又都围上刘佥事:“我等就这般算了吗?”  刘佥事冷哼一声,语气里尽是酸气:“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北镇抚司想在宁淮护住陈砚?痴心妄想!”  他一个佥事当然怕北镇抚司,可有的是人不怕。  刘佥事回过头,对着笑声传来的方向咬牙切齿:“看你陈砚能嚣张到几时!”  若你缩着点,或许还能苟活。  如此嚣张,得罪了何人都不知,离死期不远矣!  转身,就要下山,远远的便看到一大队人马朝着此地而来,领队的赫然是挂着松奉知府胡德运官牌的轿子。  瞧见如此大阵仗,刘佥事便是一喜,旋即仰天大笑:“陈砚的死期到了!”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dc5ecab.lol 第235章 拨开云雾 能由胡德运亲自前来,必然是上头还有后手。  他就不信陈砚命大到能三番五次逃脱必死之局!  刘佥事骑马快速迎了上去,与胡德运见了礼后,又是一番交谈才得知轿子里的是京城来的公公。  刘佥事压低声音问胡德运:“所为何事?”  “为同知陈砚而来。”  胡德运此时已知刘佥事将事情办砸了,不过他并不沮丧,反倒有一丝窃喜。  谢先生三番五次羞辱于他,若陈砚这块硬骨头真是谢先生啃下来的,往后谢先生必会更得王爷敬重,于他是大大的不利。  此时京中来人找陈砚,必定是宰辅大人亲自动手了,此次陈砚必死!  于胡德运而言,实在是双喜临门,因此这一路他心情极好。  刘佥事也是双眼发亮。  他惧北镇抚司的威势,司礼监可不会怕。  陈砚想借北镇抚司的势保全自己的算盘可谓彻底落空了。  如此振奋人心的时刻,刘佥事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干脆领着下属们折返,跟着胡德运等人一同上山。  原本的荒山经过团建村村民的努力,已经捯饬出一条阶梯,阶梯用石头一层层铺上去,人踩在上面稳稳当当,轿子也是稳稳当当,很快就到了半山腰。  此时的团建村村民们还在大喜,听到动静回头看去,就见刘佥事等人去而复返。  刘佥事一扫此前的颓势,竟显得意气风发,来势汹汹。  村民们脸上的笑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警惕与慌张。  他们如此前来,必定是又要对陈大人动手了。  此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往前走,将陈砚和孩子们挡在后面。  宁淮地处南方,最重视宗族,一个村一个姓,老老少少很团结。  像团建村这样的杂姓村子多数是不团结的,甚至一个村会按照不同的姓抱团内斗不止。  可团建村不同。  在共同经历一次又一次生死后,他们早已拧成一股绳,与同姓大村比都不逊色。  陈砚本在与村子里几个孩童讲述北镇抚司是什么,四周突然安静下来,他就缓缓起身看去。  前方尽是人头阻挡,他根本看不清。他挤出去后绕到人群最前方,仰头看去,就见刘佥事上半身随着马来回晃着,脸上俱是幸灾乐祸。  轿子停下,胡德运率先出来,双手背在身后看了陈砚一眼,转而走向后面的轿子。  亲自撩开轿帘,一位公公下了轿子。  胡德运笑着对那公公拱手:“夏公公,就在此地。”  夏公公约莫二十多岁的年纪,一双略显阴柔的眼睛在四周扫了一圈,见到那些矮小的土砖茅草屋,颇为惊讶道:“陈大人就在这等地方?”  旋即摇摇头,面露不喜。  “委屈夏公公了,待事情办完,本官必好好为公公接风。”  接风除吃喝外,少不得要享乐一番,再加上各种好处……  夏公公会意,与胡德运相视而笑,两人可谓其乐融融。  “胡大人,此事容后再议,咱家大老远来还需先办正事。”  胡德运做了个请的动作,笑道:“本该如此。”  被如此礼遇的夏公公敛了笑,朗声道:“松奉同知陈砚领旨!”  刚刚还是笑容满面,这会儿突然变脸,准没好事。  团建村的村民们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  陈砚上前,跪下:“臣陈砚接旨!”  胡德运与刘佥事等人笑容满面得跪下,静待对陈砚的宣判。  自陈砚不知从何处调来人马杀了一百六十多名倭寇后,又私自登上城墙悬挂海寇尸首后,言官就开始了对陈砚的弹劾。  藏有私兵、私自登上城墙,哪样都是重罪。  言官们的集体弹劾连重臣们都扛不住,陈砚一个地方同知,如何伸手去京城阻拦?  他知陈砚简在帝心,可惜在大义面前,便是天子也不可公然袒护陈砚。  陈砚再能折腾又如何,他们连着几次对陈砚的围剿都失败了又如何,此次必能将陈砚置于死地!  如此一想,胡德运便迫不及待地想听夏公公宣读圣旨。  夏公公不慌不忙打开圣旨,尖细的嗓音传来:“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膺天命,夙夜孜孜,惟愿吏治清明,隶属安泰……”  听闻此处,胡德运心中隐隐生出一丝不妙。  果然,夏公公的声音高昂了些:“然海寇屡屡犯境,使百姓难安,实乃本朝之积苛。兹有宁淮松奉同知陈砚,督率有方,灭倭一百六十一人,大扬国威,保一方安澜。尔之治行,实乃众臣之表率,朕甚嘉!为褒尔勇举,擢升尔为团练大使,可招上千民兵操练,以安四海!赐尔金百两,银一万,以资嘉奖。赐封显父陈得寿为从六品承德郎,慈亲柳氏为六品安人……”胡德运只觉迎头泼来一盆凉水,将他从头淋到脚。  怎么可能?!  陈砚虽立了功,然也犯了罪,有宰辅大人出手,没有置他于死地,竟还让他得了这么多封赏?  团练大使,可募上千民兵,岂不是给了陈砚兵权?  一个地方的佐贰官,竟手握兵权,置他这一府之尊于何地?  一千民兵也是上千,两千也是上千,三千还是上千,如此算来,陈砚可招之兵岂不是比冯勇还多?  胡德运越想越心惊,越想越惧怕,跪着的身子抖如鹌鹑。  刘佥事更是不可置信抬头朝着那夏公公看去,见夏公公此时已合上圣旨,他便不敢置信看向一旁的胡德运。  不是要陈砚的命吗?为何是大加封赏!  刘佥事今日的心境可谓大起大落,如此震怒之下,他竟熬不住一头栽倒在地。  此时的夏公公已露出亲和的笑催促陈砚:“陈大人谢恩罢。”  陈砚重重叩首,大声道:“谢陛下隆恩!”  旋即起身,双手高举过头顶,接过夏公公手中的圣旨,心中却难掩激动:兵权!  陛下竟给了他兵权!  有兵在手,他还惧这松奉个甚!  陈砚只觉头顶压着的乌云尽数散开,终于露出朗朗青天。  即便陈砚两世为人,此刻也难掩激动。  除了兵权,他的爹娘尽数受封。  虽是无实权的官身,然官身就是官身,往后在平兴县无人能随意欺辱他爹娘。  就连平兴县县令见到他爹娘都需客客气气地行个礼。  这就是荫泽家人!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dc5ecab.lol 第236章 抬下山 夏公公将陈砚扶起来,笑着道:“陛下得知陈大人灭倭一百六十一人,龙颜大悦,连连夸赞陈大人乃是文武双全的能臣。”  陈砚捧着圣旨道:“为陛下分忧乃是为臣子的本分,夏公公千里迢迢而来,实在辛苦,不若先前往寒舍喝杯苦茶歇息一番?”  夏公公道:“会喝的,这杯茶必要喝的。只是咱家来此之前胡大人就已备好的接风宴,这……”  既是给陈砚宣旨,自是该让陈砚招待,此时却撇下陈砚反倒要去与胡德运等人吃宴,这就有些落陈砚的脸面了。  陈砚笑容不变:“既已有约,本官就不坏公公的兴致了。咱这山上穷苦,也着实不好住人。”  “无妨无妨,咱家过几日再来,这就不妨碍大人了。”  话到此处,就该分别。  夏公公转身就惊呼一声:“胡大人怎的还跪着?快快请起!”  声音落下,人已经上前去扶胡德运,胡德运此时手脚还发软,只能强撑着站起身。  他本还想找个由头将自己的失态给掩盖过去,身旁的一声惊呼将他的话给打断。  “刘大人受了邪风了!”  胡德运惊慌回头,就见佥事刘柄仰面躺在地上,口歪眼斜。  刚刚夏公公来扶胡德运,按察使司的官员便也跟着去扶一动不动的刘佥事,谁知手一碰到刘佥事,人就往一旁滚了下去。  再一看,手脚已一种诡异的姿势抖动着,嘴巴都歪了。  下属便忍不住惊呼。  胡德运一急就来了劲儿,指着刘佥事对身后众人呼喊:“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他抬下山找大夫救命!”  一声令下,众人忙成一团。  按察使司的人将刘佥事往马背上一放,由那名年轻官员骑着马往上下冲。  胡德运赶忙缩回了自己的轿子,催促着下属们赶紧跟着急吼吼下了山。  而此前被他们恭送着上山的夏公公竟被丢在了半山腰。  陈砚探头看去,就见刘佥事的头随着马背上下左右晃,仿佛在跳最剧烈的摇头舞。  陈砚心里啧啧两声。  他只是羞辱刘佥事一番,那按察使司的人是想要刘佥事的命啊!这刘佥事气性实在太大,不就是圣上给了他陈砚一个团练大使的官职吗,至于被气得受邪风吗。  再一看,那位夏公公还被人落在山上了。  陈砚自是要上前客套一番:“想来胡大人着急了,没顾上夏公公。”  夏公公脸色颇为难看,不过面对陈砚时还是堆了笑脸:“刘佥事重病,自是要以他身子为主。”  陈砚笑道:“还是公公豁达,公公若不嫌弃,本官这就命人去做饭,给公公接风。只是这山中艰苦,又未料到公公会来,没提前准备,还望公公莫要嫌弃。”  到了此时,夏公公哪里会嫌弃,自是要客气几句。  陈砚转身就吩咐起团建村村民去做饭。  刚刚村民们一同跪下听了圣旨,虽咬文嚼字的听不明白,可大人高兴了,那些坏官又气坏了,肯定是天大的好事,这会儿大家正跟着高兴,一听此话,吩咐呦呵自家人回去做饭。  夏公公看得眼皮直抽抽,心中更后悔自己没赶紧上轿子。  他来到松奉后,听说陈砚在山上安置难民,就知陈砚必定无法好生招待他。  自己来这一趟,若不多捞些好处回去,岂不是白受一回累?  他便早早应了胡德运的邀约,到时席间再稍稍透些京城的消息出来,宴上陪坐的人都得刮层油给他。  谁料到胡德运这孙子竟把他丢在了山上,油水没捞着,他只能跟这些灾民共食。  夏公公进宫之前也是穷人家的孩子,吃过不少苦头,知道灾民们吃的无非是清水粥、野菜汤之类,更差的就是树皮、观音土。  这般一想,他就恨不能赶紧逃走。  陈砚却热情邀请他去屋子里坐,一到屋子附近,夏公公就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  “这……这是何人?!”  只见门口站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壮汉,这壮汉摆明了想出来,背后绑着的大方桌却卡在两边门框上,生生阻碍了他的步伐。  陈砚神态自若道:“这是我的护卫,正在练功,夏公公莫要见怪。”  陈老虎一双虎目瞪得滚圆,张了张嘴,终究还是瓮声瓮气道:“我在练功。”夏公公:“……”  欺负他不懂练功是吧?  陈砚上前,当着夏公公的面将陈老虎身上的绳索解开,等陈老虎放下桌子后,陈砚便道:“这位是宫里来的夏公公,我南山没什么好饭菜招待,老虎兄你上山打些野味来,也好给夏公公添一道菜。”  夏公公再次无语。  他以前村里的猎户在山上蹲一整天都经常空着手回,这个时候去打野味再做饭,怕不是到半夜都吃不上一口。  谁知那粗壮汉子转身回屋拿了弓箭就往山上去。  夏公公便不再多说,只等着草草吃点粥与野菜之类,晚上睡一觉,明日一早便赶紧走。  进了屋子一看,夏公公更是惊讶:“大人堂堂五品同知,怎么就住在这么差的屋子里?”  陈砚给夏公公倒了杯水,怡然自得道:“本官既来安置灾民,自是要与灾民同吃同住。若非松奉上下都视本官为眼中钉肉中刺,本官必要带夏公公去府城的大酒楼吃上一顿。”  夏公公端起水杯抿了一口,竟是白水,连一片茶梗子都没有。  他又默默将杯子放回桌子上:“官员间即便不和,总也不能阻碍大人吃饭吧?”  莫不是这陈砚舍不得银钱,故意不带他去府城酒楼?  陈砚欲言又止,神情悲愤,右手握拳后将胳膊放在桌子上,深深叹口气:“哎!今日若不是夏公公及时赶到,本官这条命就没了!”  夏公公一惊:“此话怎讲?”  陈砚就将今日之事说了:“北镇抚司诸位为了救本官一命,险些与那按察使司的众人打起来,那位受了邪风的刘佥事,就是今日来抓本官之人,他听了圣旨,气不过就栽倒了。”  夏公公这才恍然。  难怪那胡德运起先对他客气得很,等他宣完旨就将他丢下了。  原是因他坏了他们的好事。  他本以为胡德运是情急之下忘了,原是故意的。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dc5ecab.lol 第237章 君臣相争 “将公公无端牵扯进来,实在是……哎!”  陈砚叹息一声,便连连摇头。  夏公公头一扬:“咱家是遵皇命办事,莫说被牵扯进来,就是得罪那胡知府又如何?”  “夏公公大义!”  陈砚当即竖起大拇指,对夏公公高呼一声,旋即就是面露苦色:“公公今晚在山上住一夜,明日一早便回京吧,此地不宜久待。”  夏公公一听此话,心中更是不满。  他是司礼监的人,上头有老祖宗护着,那胡德运还敢拿他出气不成?  “陈大人不必多讲,咱家心中有数。”  既然他都这般说了,陈砚也就不再多言,只与夏公公聊些京城的事,两人也算相谈甚欢。  待到傍晚将至,一道道菜送进了陈砚的屋子。  炖鸡、烧兔肉、一碟鱼,几个炒鸡蛋,还有一坛子酒。  这一桌子可大大出乎了夏公公的意料。  “灾民能吃到这些?”  夏公公惊讶问道。  他在宫里都吃不得这般丰盛。  陈砚笑道:“贵客来了,自是要集全村之力招待好。鸡和兔子应该都是我那护卫去深山猎来的,这鱼或是村民们凑钱去镇上买的。”  陈砚端起那坛酒给夏公公倒了一碗:“本官来松奉前经过平兴老家,族人相赠了一坛酒,本官一直未有机会喝,今日倒是沾了夏公公的光能尝一尝。”  夏公公所剩不多的良心竟隐隐刺痛。  再看盛饭菜的碗碟,大小不一的陶碗陶盘,还有一些小缺口。  怕是整个村才凑出这些稍好些能见人的了。  唯一一坛酒还是陈大人的族人相赠,陈大人一直舍不得喝,今日竟拿出来招待他,可见是如何敬重他。  感动之余,他对陈砚就真诚了许多。  几杯水酒下肚,身子就有些发软,而此时的陈砚早已醉了,一声声哭诉他的艰难。  从他来到此地胡德运不给银粮让他去赈灾,到冯勇领着上千将士围了南山,再到此次按察使司上门。  陈砚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中尽是苦楚:“我遵圣命来此地,本是为了造福一方百姓,可您看看我……”  陈砚解开官服,露出里面早已磨破了的布衣:“我日子过得如此清苦,按察使司竟还以贪污之名来捉拿我!我连府衙的门都进不了,哪儿来的银两给我贪?”夏公公听懵了。  他在宫中也算见识了朝堂之上的争斗,可也没陈大人这般凶险。  来此不足半年,竟已多次涉险,若非陈大人的急智,怕是早就连骨头都不剩了。  今日还让他赶上一回,陈砚说得这些也就由不得他不信了。  原来陈砚真是不敢带他去府城酒楼。  若真去了,怕是他也要与陈砚一同被弄死。  夏公公脑子一热,竟拍了拍陈砚的肩膀:“陈大人的苦咱家都知道了,等回了京,咱家必定原原本本都禀告给陛下!”  陈砚连连摇头:“此事万万不可!松奉的官员如此猖獗,必定是有靠山,我不能连累了夏公公。”  “咱家有老祖宗护着,谁也害不了!”  夏公公一拍桌子,挺直了背脊,颇有狐假虎威之势。  陈砚却是摇摇头,又给夏公公倒了杯酒,敬了他一杯。  夏公公一饮而尽,脑门越发热起来,与陈砚道:“陈大人如今有了兵权,已然可以自保,万万莫要怕了他们。你吃的苦陛下都记得,此次这兵权就是陛下力排众议给你的。”  推杯换盏间,陈砚知道了始末。  他的请罪奏疏一到京城就引起了轩然大波。  徐门一派抓着陈砚作为地方官员竟私自介入军事指挥的过错大肆弹劾,次辅焦志行与三辅刘守仁力保陈砚。  双方可谓你来我往,争斗不止。  一向任由两派相争的永安帝此次勃然大怒,大殿之上申斥群臣,并夸赞陈砚神勇,立下大功。  言官们自是不会就此作罢,竟跑到暖阁痛哭,要陛下切莫乱了祖宗礼法。  陈砚一个地方同知,如何能越武将之权?  如此下去,岂不是天下大乱?  必须严惩陈砚!  永安帝大怒之下对言官庭仗。  这一打可是捅了马蜂窝,言官们弹劾陈砚的奏疏如雪片一般往宫里飞。  打了一个,就会站起来一群。  永安帝就这般与言官们正面对上。  如此情形下,永安帝念此前陈砚有献土芋之功,后有陈砚凭一己之力大败倭寇扬国威,便下旨给陈砚封侯。  圣旨到内阁,却被首辅徐鸿渐给封还了,理由便是:越权该罚不该赏。在大梁,内阁若认为圣旨内容不妥,可以将圣旨封还,以此争取皇帝修改旨意。  首辅强硬,圣旨便发不出去。  天子与首辅和言官们就这么对上了。  如此持续了半个月,焦门一连弹劾了徐门五六名官员,天子毫不留情,或贬或杀,朝堂掀起腥风血雨。  如此折腾了一个月,徐鸿渐入宫求见天子。  君臣二人谈了些什么无人得知,在此之后,圣旨就变成了陈砚手中的圣旨。  听闻此事,陈砚起身,朝着北方深深一拜,哽咽道:“君父之恩,臣铭记于心,必倾尽全力相报,万死不辞!”  夏公公起身,双脚如同踩着棉花一般,可他依旧摇摇晃晃走过去扶陈砚:“陈大人简在帝心,前途无量。”  此次事后,老祖宗特意叮嘱他莫要得罪陈砚。  可陈砚毕竟远在地方,与京城相距甚远,不能在陛下面前晃悠,过个几年,天子就会将陈砚忘了。  为何进士们都想留在京中?  因在京中才有许多提拔的机会。  到了地方上,纵使做出再大功绩,若京中无人赏识,就只能在地方上来回折腾。  天子会忘了陈砚,那徐首辅可不会。  即便徐首辅忘了,多的是徐门的官员为了讨好首辅对陈砚动手。  正因此,夏公公来到松奉后更愿意与徐门众人亲近。  如今朝堂依旧是徐门势大,纵使天子如此大动肝火,最终也妥协了,只封了陈砚一个团练大使,管的还是民兵。  养军队要花大笔银子,而民兵是没军饷的。  这也就意味着,陈大人需自己掏钱组建民兵队伍。  朝廷想足额发出军饷都不易,凭陈大人一人,又能养几个民兵?  在夏公公看来,这个团练大使远比不上封侯,连陈大人娘亲的诰命都比不上。  此次君臣相斗,实际是天子输了。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dc5ecab.lol 第238章 能臣干吏当如陈三元 屋子里没有动静后,陈老虎进了屋子。 一看,那位夏公公早醉得不省人事,陈砚正捧着碗吃饭,眼神清明,丝毫看不出醉态。 自两人进了屋子,陈老虎就一直在门外守着。 夏公公上头时,砚老爷已开始说胡话。 夏公公说胡话时,砚老爷还在说胡话。 夏公公说自已不行了时,砚老爷继续说胡话。 最终,夏公公醉死过去,本该说胡话的砚老爷安静地吃上饭了。 见他进来,陈砚招呼:“今儿的菜很不错,快来收尾,千万别浪费!” 陈老虎道:“这等好饭菜要留给夏公公明日吃。” 陈砚瞥了眼趴在桌子上的夏公公,语气很是恳切:“夏公公是京中来的贵人,来此地怎可吃剩菜?这些你都吃了,明儿一早你再去附近深山猎野味来,再与村里人说,家中有什么好的都拿出来,咱再穷也要讲究待客之道。” 说完,给陈老虎使了个眼色。 陈老虎“哦哦”两声,犹豫着看向桌子上的饭菜:“那我吃了?我真吃了?” 陈砚只一个字:“吃!” 陈老虎撩起衣摆,大刀阔斧坐下,拿了夏公公的碗筷放开膀子吃起来。 满满一桌子菜不一会儿尽数被他收入肚子里。 陈砚问:“吃饱了?” 陈老虎右手揉着肚子,如同平常一般:“吃饱了。” 陈砚:“……” 看来还没吃饱。 不过没吃饱也没多余的饭菜了。 “吃饱了”的陈老虎将夏公公扛着放到床上,这才跟陈砚一同离开屋子。 等门关上后,床上的夏公公睁开双眼探头去看,外面的声音越来越远:“明儿找两人拿钱出去试试……” 到了此时,夏公公心中喟叹:三元公真乃至情至性之人。 能在宫里混出头的,谁没点心眼。 夏公公一看陈砚虽一直醉醺醺的,却怎么也不躺下,就知道其中有诈。 于是他自已就“醉倒”了。 果然他一倒下,原本醉醺醺的陈砚也不说话了,端起碗筷吃饭。 外面守着的汉子一进来,夏公公心里就是一声冷哼,尾巴这就要露出了。 真以为他喝两口水酒就傻到别人说什么他都信? 可他听到了什么? 他们要让灾民掏光家底来招待他,还尊称他为“贵客!” 他是阉人,在京城虽有些人明面上对他客客气气,实际却是瞧不起他。 可这位陈大人,这位陈三元竟如此敬重他,仿若他也是完完整整的人。 喝酒时陈砚说的话他是半信半疑,可他喝趴下后,陈砚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全信。 这陈三元对他实在够意思。 既然胡德运等人瞧不上他,他也就不去烧别人的冷灶了。 谁给他脸面,他就给谁脸面。 长途跋涉,夏公公实在疲乏,在南山一待就是近十日。 每日他的饭桌上必有鱼肉,酒却是再也没了。 不过他不计较,毕竟他只需在村里走一圈,就能看到村民们都说端着碗野菜粥喝着,喝完就要在山上开荒。 与灾民们一对比,他这待遇就显现出来了。 再加之他无论走到何处,都有陈老虎相陪,凡是见到的村民无不对他毕恭毕敬,让夏公公实在有些飘飘然,竟觉得此地日子过得无比舒心。 要不是需回京复命,他都想再多待些日子,好好享受这等高人一等的好日子。 以至于临走陈砚挽留时,他险些想再留几日。 好在还有陈砚送的木匣子,能稍稍安抚他的离别愁绪。 就连陈砚不能下山送他,他也觉得情有可原。 待下了山,夏公公打开木匣子一看,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八个银锭子,足足四百两! 即便是在京里都少有人会塞如此多银两给他,何况这还是在南山。 一想到陈砚和那些百姓所过的苦日子,夏公公便感慨:“陈大人有心了。” 日夜兼程赶回京,面见天子时便将陈砚所住房屋如何残破,每日吃食如何难以下咽好一番添油加醋。 如此还不算,竟连陈砚喝醉时与他所说的重重危机尽数禀告。 听闻此言,永安帝良久未语。 末了,他方才道:“陈三元可有让你带信给朕?” 自是没有的,不过夏公公很会找补:“陈大人多番询问陛下龙体,听闻陛下圣安,便再无多言。” 永安帝摆摆手,挥退了夏公公,这才与一旁伺候的汪如海道:“他那般艰难,怎的也不给朕诉诉苦?” 汪如海笑着道:“陈三元去那地就是为君父分忧,又如何会事事烦扰陛下。” 永安帝便道:“能臣干吏当如陈三元。” 这实在是极大的夸赞了,汪如海趁机道:“陈三元虽被封团练大使,终究是无钱粮,怕也是难。” “他在各家化缘得来的那二十多万两银子如今还剩一多半,够他养上千民兵了。能化缘一回,便能化缘两回三回。” 与之相比,还是授兵权要紧。 汪如海心里琢磨,原来陛下指望陈大人一直要饭呐…… 陈三元往后之路任重而道远呐…… 任重而道远的陈三元此时已从灾民中挑出一百名青壮为民兵,并每个月给一两白银的军饷。 将夏公公一送走,陈砚就将募兵消息放出了。 整个团建村都沸腾了,青壮们纷纷找到陈砚想要当民兵。 在大梁,民兵因平时种地,朝廷并不发军饷。 可陈大人发,还一个月发一两! 这军饷比千户所的士兵们都不差了。 如此多军饷,不仅能养家糊口,还能与家人在一处,更要紧的是还可开荒种地。 这不比那些外出当海寇的人强多了? 那些海寇出去拼命,一年也就能给家里送个一二两银子回来。 陈砚便召集所有人,将他的征兵条件说了,简单概括,就是:一、年纪超过三十的不要;二、手短脚短者不要;三、眼神不定者不要;四、无胆气者不要。 换言之,要体型高大,身体强壮,老实不畏死的人。 他陈砚虽矮,照样喜欢高大的士兵。 前三个条件很容易就可将人选出,轮到最后一个也简单,就让所有人站成一排,双手捧着一块成人手掌大小的石块,高举过头顶,由陈老虎拉弓射石头;凡是躲避者,或提早退出者不要。 如此一番严苛选择,就有了这一百人。 一百人按照陈砚的要求站成横十竖十的方队,陈砚再让他们在日头底下站了整整半个时辰,方才算是彻底过关。 第239章 借火器 选出一百人后就交给陈老虎训练。 当陈砚将一整页军纪交给陈老虎时,陈老虎硕大的手指挠着太阳穴:“这些字认识我,我不认识它。” 陈砚便一一念给他听。 既然要练兵,就要练出一队雄兵。 首先就说军记,军纪不明,军队就是一盘散沙,控制不住。 而这一百人,就是陈砚的核心士兵,必须在一开始就彻底将他们练好,必要做到令行禁止。 所有的军纪,都需要陈老虎和民兵们倒背如流并遵守。 从吃饭、睡觉、走路到着装、被褥叠放等都需统一,听从指令行事。 其次就是拉练,每天负重从山脚爬上山顶,再从山顶冲下山脚,第一个月跑五圈,往后再增加。 背军纪,陈老虎畏畏缩缩,负重跑,陈老虎脚下生风。 如此到了夜晚,陈砚就要来给他们洗脑……啊不,上指导课。 譬如:“妻儿老小就在松奉,你们若护不住,倭寇就不会客气,杀你老小,抢你妻女。” 又譬如:“一寸山河一寸血,杀尽倭寇,保我山河无恙。” 论嘴皮子,陈砚是专业的。 民兵们每每听到陈砚所言,便热血沸腾,恨不能立刻与倭寇拼杀,弄死丫的。 鸡血打起来了,第二天必须消耗殆尽才不浪费。 第二日的训练必定要榨干这些青壮们的体力,到了夜晚再来一番慷慨激昂的思想教育。 如此训练一个月,这些青壮们已是脱胎换骨。 除了早晚的训练,这些青壮们还要开荒春耕。 朝廷已在大范围推广土芋,团建村自是也要种土芋。 在山上开荒属实不易,除了植被还有不少石头,要一一挖开搬开就是个费时费力的活。 每每到了此时,陈砚就无比怀念前世的挖掘机。 如果有挖掘机,个把月就能将整座山都翻一遍。 可惜以现代的科技水平,想要弄个挖掘机出来是不可能的,暂时只能靠人工。 想要真正练出雄军,还需最重要的东西:武器。 他只是团练大使,并无制作武器之权。 没有火器,只靠这百来号人想要翻身实在是痴人说梦。 如今的一大突破口就是招安那些海寇了。 有了人,才好办事。 陈知行等人上岛已经一个多月了,始终没有音信传出来,这么一直等下去也不是个事。 陈砚想来想去,就把主意打到了冯勇身上。 他没武器,冯勇有啊。 待到春耕结束,陈砚就领着他的一百士兵与锦衣卫们浩浩荡荡下了山,冲进了千户所。 属下来禀告时,冯勇不敢置信地问:“谁来了?” “陈同知领着他的一百民兵来了。” 冯勇在确认自已没听错后,一拍桌案,恼怒道:“老子不去找他,他反倒来找老子了!带着一百号人来我千户所作甚!” 属下硬着头皮道:“陈大人说是他的民兵没有火铳和大炮训练,需来千户所借用。” “什么?!” 冯勇的咆哮几乎要掀翻屋顶。 属下被吓得心肝直跳,便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冯勇一脚将椅子踢开,狂怒般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竟然欺负到老子头上来了!” 借火炮和火铳? 亏他想得出来! 不弄死他就不错了,还给他武器? 真当他冯勇是那群乡绅商贾,能任由他陈砚拿捏不成? “带上人,跟老子走!老子废了他去!” 冯勇怒气难消,连脚步都带着无尽的怒火。 下属赶忙跟上。 集合的号角在千户所响起,还在种地的士兵们纷纷在校场集合。 看着自已的威武之师,冯勇转头对下属道:“让陈大人带着他那一百民兵滚过来!” 守在千户所外面的陈砚听闻此话,非常大度地不计较,并带领着自已人大摇大摆跟着来了校场。 见校场站满了士兵,陈砚便往他们队伍后面一指,对陈老虎道:“将人带去队伍后面站着。” 陈老虎怒吼一声:“是!” 声音极大,几乎响彻整个校场,震得众将士耳膜疼,脑子不自觉就想起去年陈老虎甩着烧着的铁链子烧死他们同伴的场景。 有些人胆寒,有些人愤恨,情绪不一。 陈老虎并不理会,领着人就站在了队伍最后。 陈砚则带着五名锦衣卫绕过队伍,走到了冯勇面前,拱手,笑着打招呼:“冯千户,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冯勇一看到陈砚的笑脸,恨不能一刀把他砍了。 文臣最是奸诈,这陈同知尤其如此。 冯勇手往腰间的大刀一放,怒目瞪向陈砚:“此乃军事重地,陈大人一介地方官员为何来此?” 陈砚惊诧:“冯千户的下属竟连本官来意都未禀告清楚?” 旋即便是脸一沉:“如此行事,若遇倭寇来犯,岂不是耽误军机?” 冯勇一挥手:“你莫要东拉西扯,此地非你能来,快些带着你的人离开,否则休怪本官军法从事!” 他已与陈砚打过多次交道,光听陈砚此话就知不可再让其说下去,否则他怕是要折损一员大将。 陈砚转身,对着北方拱手:“仰赖陛下圣恩,朝堂诸公信任,本官如今兼任团练大使,掌民兵之事,往后便要与冯千户并肩作战,誓要剿灭倭寇,护我大梁!” 此话一出,陈老虎便高呼:“剿灭倭寇,护我大梁!” 百名民兵当即齐呼:“剿灭倭寇,护我大梁!” 声音响彻整个校场。 冯勇呼吸逐渐加重,拳头握紧,整个人犹如一座要爆发的火山。 陈砚一抬手,声音戛然而止。 转身,再次对上冯勇:“奈何本官无火铳与火炮,特领民兵们来与千户所将士们一同训练。” 终于等到陈砚说明来意,憋闷许久的冯勇终于一声咆哮;“我千户所武器概不外借!” 吼完,冯勇便觉舒畅不少,便接着道:“你们不过民兵,练好刀剑就是,还不够格摸火器!便是想摸火器,也与我千户所无关!” “冯千户,我南山民兵也是帮你千户所抵御倭寇!” 陈砚也拔高了声音:“不训练使用火铳和火炮,如何抵御倭寇?若你千户所被倭寇打没了,民兵如何顶替你们与倭寇相战?” 冯勇双眼充血,眼球尽是红血丝。 他千户所被打没? 这陈砚是在咒他冯勇,咒这上千将士! 第240章 巡逻 冯勇额头青筋突起,一双猩红的眼盯着下方站得笔直的陈砚,手指向校场上站得整齐的队伍:“我千户所一共有将士一千一百二十人,你们民兵又有多少?”  陈砚颇为自豪道:“足足一百人!”  冯勇额头突起的青筋突突地跳了起来,恨不能当即拔刀当着众将士的面一刀将陈砚给劈了。  可他只要一看到陈砚,目光就能扫到他身后的两名锦衣卫。  深吸口气,他忍!  “要将我千户所的将士都打光,犯境倭寇需是多大的队伍?光靠你们一百民兵如何抵挡?”  陈砚提起一口气,声音更嘹亮:“这一百名皆是精兵,只要练好火铳与火炮,俱可以一当十!”  此话一出,不止冯勇,就连千户所的将士们也被他的不要脸给惊到了。  就这么一群民兵,竟就敢吹嘘能以一当十?  合着你们民兵各个是精兵,咱千户所这些将士都是老弱病残?  即便是再没血性的将士,也无法容忍此等羞辱,纷纷扭头对上站在他们队伍最后的民兵。  如此一来,千户所的将士们队伍就乱了。  而陈老虎领着的民兵们虽嘴角上扬,身姿依旧挺拔,丝毫不动。  如此两相对比,让冯勇右眼的眼皮抽了下,热气从撑大的鼻孔喷涌而出。  再看向陈砚,就见陈砚下巴往那些将士所站方向侧了侧,仿若在与冯勇说:你看看。  冯勇握着刀把的手因过于用力而发抖,他几乎是对陈砚咆哮:“校场重地,无关者滚!否则,视同闯营大罪,格杀勿论!”  千户所那些将士齐齐拔出手中大刀,高举至半空:“擅闯军营者,格杀勿论!”  千军之怒,杀气腾腾。  陈砚一向是个知进退的人,此时便招呼着陈老虎与一众民兵撤退。  一直到离开千户所,还能听到里面震天响的“格杀勿论”。  陈老虎上前几步赶上陈砚:“他们恨不能杀了我们,定不会给我们火器。”  陈砚纠正陈老虎:“我们是去借,并非要,都是为了抗倭大业,想来冯千户不会如此不顾大局。”听着身后久久不停地呼喊,陈老虎叹口气:“并非人人都有砚老爷顾大局。”  刚刚他们若出来慢一些,怕是已经被里面的将士收拾了。  “既然冯千户不顾大局,我们就帮他顾大局。”  他陈砚都来这一趟了,总不能空着手回去。  ……  将陈砚赶走后,冯勇怨气难消,还对下属嘲讽道:“他伤我如此多将士,竟还敢来借火器,哪儿来的脸?”  那下属附和几句,见冯勇气消了不少后,方才小心翼翼道:“那陈砚诡计多端,必不会善罢甘休,大人不可不防啊。”  冯勇嗤笑一声,将刀拍在桌子上,面露不屑:“火器在本官手里,他还能抢不成?”  真以为凭着百来号人就能横着走?  当天晚上,冯勇就知道陈砚是如何的狡诈。  他竟让一队民兵大晚上在海滩训练兼巡逻!  得到禀告的冯勇几乎是在瞬间穿好甲胄,披着星光带着人赶到海滩,挡在训练的民兵们面前。  “你们在此地作甚?”  一民兵道:“陈大人说了,倭寇随时犯境,我等在此巡逻,一旦发觉不对就发射信号,告知南山与千户所。”  冯勇大怒:“巡逻乃是我千户所之责,与你等民兵无关!”  那民兵丝毫不惧千户大人的怒火:“陈大人说了,我等既为民兵,就有守护松奉百姓之责,巡逻本就是分内之事。”  “松奉已宵禁,你等擅自在此巡逻,是何意图?!”  民兵继续道:“陈大人说了,他是团练大使,有权派民兵巡逻。若倭寇半夜犯境无人察觉,究竟是陈大人担责还是冯千户担责?”  一声声“陈大人说了”如同铁锤一般一次次敲打着冯勇的神经,让冯勇怒极之下拔了刀架在民兵脖子上。  “再给老子喊一句陈大人,老子砍了你!”  刀刃被架在脖子上,那民兵便慌得不敢再开口。  不过后面一个只十六七岁的少年站出来,朗声道:“我们大人说了,民兵不归冯千户管辖,若冯千户斩杀民兵,视同谋财害命,他必要告到天子面前,让冯千户一命偿一命。”冯勇脑子“嗡”的一声响,整个人仿佛再听不到这些民兵在说什么。  一旁的下属赶忙上前相劝:“此事干系重大,大人切莫自己担责。”  冯勇捏着刀把的手松了紧,紧了松,终于将刀入鞘,狠狠瞪了那些民兵一眼,带着滔天怒火道:“我们走!”  冯勇等人怒火冲冲而来,又怒火冲冲而走。  那被冯勇用刀威胁的民兵仿若泄了气般一屁股坐在沙滩上。  “好险。”  又抬头看向那少年民兵:“王长润,咱们刚刚差点被那冯千户斩杀了。”  民兵王长润道:“我们大人说了,只需将他的话都告知冯千户,冯千户就不会动手。”  其他民兵依旧心有余悸:“还是陈大人料事如神,他们果真走了。”  王长润很是坚定道:“我们大人说了,能不能借来火器,全看我等,我等必要好好在此训练。”  其他民兵一听不再多话,二十民兵排成纵队,沿着海滩来回奔跑训练。  三日后,冯勇与胡德运等一众人再次来到了王府。  才一到,就听到众人正议论民兵在海滩训练之事。  “那陈砚究竟是何意?难不成想靠着这百来号人阻挡我等不成?”  “有那些碍眼的民兵在,我们都得喝西北风!”  众人无不恼怒。  冯勇一言不发地坐下,本不想开口,奈何一位盐商瞧见他来后,特意提到他:“冯千户领千军,难道就对付不了他那百来民兵?”  冯勇这几日本就因陈砚此举睡不好,憋了一肚子火,此时见那盐商竟如此责问于他,当即恼怒道:“本官是没那个本事,你有本事你去收拾他们。”  那盐商被怼回来,当即脸色不好看,冷哼道:“他们将海滩占了,莫说我们那生意,就是打渔的渔船都不能靠岸,到了年底,冯千户那份钱怕是也拿不到。”  冯勇当即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abl23b.lol 第241章 卡脖子 旁边一乡绅见冯勇没了声,就看向胡德运:“府台大人,那陈砚乃是你的副手,你就不能想想法子?”  胡德运为难道:“本官是能管他这个同知,却管不了团练大使,想要管他,怕是要找都指挥使大人。”  “都指挥使大人只管卫所军队,并不管民兵。”  冯勇出声提醒。  众人激愤:“一个小小的团练大使,竟还成了三不管了?”  冯勇瞥了众人一眼,心中冷哼。  其他地方的民兵都是归知府和乡绅出钱出力筹建,便由当地知府与乡绅组织管理。  可陈砚这位团练大使是由天子特封,胡德运等人又没出钱出力,民兵只认陈砚不认别人,谁能管。  众人又气愤地议论开。  “他们不过一百人,竟还分成五队,日夜轮流守在海滩。”  “当初那陈砚带领灾民们乞讨时就是如此行径折磨我等!”  “他这是故技重施,此次我等必不能妥协!”  想到陈砚从他们身上抢走的银粮,他们就怒不可遏。  每每想到自己吃了如此大亏,他们便夜不能寐,如何还能再吃这等大亏?  “各位莫不是忘了十五快来了?那些船可没得到信。”  一道略带古板的声音打破了众人愤慨的议论,众人纷纷看向端坐在主座左侧的一身青色布衣的男子。  此人正是宁王最看重的幕僚杨先生。  自那次献计按察使司捉拿陈砚失败,导致佥事刘柄中风致仕后,以往意气风发的杨先生便沉默了。  众人数次商议,他都静默不语,若不是他今日突然出声,众人险些要忘了他的存在。  杨先生这一提醒是极为重要的。  去年腊月最后一次生意做后,他们便与岛上约定暂停生意,先弄死或弄臭陈砚。  因锦衣卫的突然露面以及圣旨,他们就知短期不能再对陈砚如何,于是在静候了两个月,便决定三月十五继续他们的生意。  人已经派出去了,三月十五晚上船就会来岸边。  那些民兵一直在海边训练,船一靠岸他们必定知晓。  民兵知道不要紧,陈砚身边的锦衣卫才是要紧的。  “派人去告知那些船这个月莫要来了。”  一名乡绅刚开口提议,其他人便纷纷反对。“民兵日夜守着,若海上突然有船出现,他们必定会警戒,到时也会到闹大。”  “生意已停了近四个月,若一直不做了,我等岂不是要喝西北风了?”  “我的渔船都在外面回不来,这也损失极大。”  民兵一直在海滩训练,难不成他们什么生意都不做?  又有人提议让“倭寇”将那些人灭了,立刻又遭到大量反对。  在海滩的只有二十民兵长期训练,离那些训练民兵五里处还有民兵备着。  海寇登岸时,即便能瞬间杀死海滩上的二十民兵,也很难拦住五里外的民兵报信。  即便他们能冲上南山杀死陈砚和山上的锦衣卫,谁又能知道这府城与宁淮究竟藏了多少锦衣卫?  一旦锦衣卫报到天子面前,那就是送由头给天子,让天子派大量人过来。  当初即便是用倭寇给宰辅徐鸿渐解围,也是在别处,不敢暴露松奉。  众人商议来商议去,终究没商量个对策出来。  陈砚知道众人知道他知道走私一事,众人也知道陈砚知道众人走私一事。  如今他们被陈砚卡住脖子了,就要想办法突破难关。  胡德运眼珠子动了动,便对杨先生拱手:“不知杨先生有何主意?”  闻言,众人便齐齐看向杨先生。  这位沉默许久的杨先生此刻终于再次开口:“陈砚此举,有两种可能:其一便是他要以自己身死来揭露我等,其二,便是他有所图。此前他均是被动,沉寂数月后突然主动出手,怕是别有所图。”  杨先生目光落在神情异常的冯勇身上:“冯千户可知其中内幕?”  无数道目光落在冯勇脸上,冯勇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见状,众人便知陈砚此等行径必与冯勇脱不了干系,纷纷询问。  冯勇被逼急了,恼怒道:“他要火铳与火炮!”  询问声戛然而止。  杨先生却露出了然的神情。  难怪陈砚此次行事如此异常。  若是为了火器,如此搏命倒也说得通了。  经过短暂的安静,屋子里爆发起激烈的争吵。  杨先生却退了出去,进入旁边的屋子,将此事禀告给宁王。  就连一向笑容满面的宁王,此刻也冷了脸:“他没火器时就能将此地弄得乌烟瘴气,若有了火器还得了?”此等大杀器是万万不可给陈砚的。  杨先生垂眸道:“那就只剩一条路,海寇犯境,屠尽南山。”  宁王:“那岂不是提早举事?”  “王爷,时机未到。”杨先生提醒道。  想到岛上的情形,宁王便皱了眉头。  前些日子炮船追击那些海寇返航时,竟遇上前来寻仇的倭寇,双方大战之下,他的一艘船被击沉,人员也是损失惨重,此时需休养生息。  那些被陈砚挂在城墙的“倭寇”分明是他的人,不知怎的竟传到倭寇耳中,让倭寇来寻仇,还是对他的人开炮。  如此里外里算下来,他可谓损失惨重。  待到时机成熟,他必要将陈砚此人千刀万剐!  “让冯勇宴请陈砚,先求和。不过几个火炮火铳,给他就是。”  宁王终究保持了理智。  陈砚就算得了这些火器又如何?难不成还能靠着那一百民兵挡住他的大炮?  冯勇要宴请陈砚的消息是换班的民兵带回来的。  “陈大人,此次怕是鸿门宴。”跟在陈砚身边的锦衣卫提醒道。  陈砚笑道:“依我看,火器要到手了。”  以冯勇上次的态度,是绝不愿意借火器给他。  今日突然要宴请他,想来是冯勇受了诸多压力。  冯勇在乎火器,那些乡绅商贾们更在乎他们的走私勾当。  陈砚拍了拍手里的土,问眼前名叫陆正的锦衣卫:“你们北镇抚司在松奉还有多少人?”  “我能找来的不到二十之数。”  “你们这些人在松奉这么久,实在辛苦了,明日随本官一同去吃大户吧,冯千户在此地赚了不少钱,想来此次宴席不会吝啬。”  陆正犹豫着道:“陈大人,在下奉命护你周全,便是来了二十人也无法保你无忧。”  为了保命,最好是不去。  陈砚看着山上奔腾而下的泉水,深沉道:“富贵险中求,若他是要借火器给我等,若不去岂不是吃亏?”  火器要拿,命也要保。  他就不信冯勇敢当着十几名锦衣卫的面杀他。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abl23b.lol 第242章 瘟神 陆中反问:“若他们是狗急跳墙又当如何?北镇抚司在此据点已被捣毁多处了。”  他们要是真答应借火器,直接送来就是,为何要宴请陈大人,可见此事十分凶险。  陈砚沉思起来。  民兵的招揽不难,在宁淮这等人命不值钱的地方,别说上千人,就是上万人,只要给得起军饷就能招来。  没有火器,真跟敌人对上就是活靶子,一番轰炸下来就要倒下一大片。  这就是热武器对冷兵器的碾压。  想要真正练出能打胜仗的虎狼之军,就要摸火器用火器。  为了得到火器,他连让民兵在沙滩巡逻的事都干出来了,临门一脚总不能退缩。  不过陆中说得对,万一冯勇不愿意顾全大局,他背后的人要帮他顾全大局,自己岂不是送羊入虎口?  陈砚还是很爱惜自己小命的,为此不惜准备从南山走着去府城赴宴。  官员们私下会面通常是穿便服,陈砚穿的却是官服,跟随他的锦衣卫也都是身穿飞鱼服,排成两列跟在他身后。  临行前,陈老虎特意找到陈砚:“砚老爷不带我去,若遇到危险怎么办?”  从陈砚读书科考,到当官一路走来,都是陈老虎与之相伴,数次救陈砚于水火,此次陈老虎得知自己不会被带去,心里很是担忧。  他总觉得砚老爷的头是黏在脖子上的,风一大就能被吹掉,他得为砚老爷挡风啊。  到了此时,陈砚才将自己的绝笔信拿出来交给陈老虎,语气沉重:“若我天亮还未归来,你立刻带领所有人离开此地,将此信送往京城,交给王司业。”  陈老虎大惊:“如此凶险,我更要跟砚老爷一同前往。”  陈砚将信塞进陈老虎的手里,笑道:“这不过是以防万一,真要是到了那个时候,即便本官身死,也可保我族人平安。”  他穿着官服,带着锦衣卫招摇过市赴宴,要是还被杀,那就是宁王反了。  宁王暗地里捣毁北镇抚司的据点,可以找很多理由脱身,可要是明面上杀锦衣卫,那就与反无异了。  不过锦衣卫摆在明面上后,能办的事就少了。  上次按察使司的刘佥事来抓他,要不是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他也不会让陆中等人暴露。从他察觉出宁王可能要反后,终于知道为何那些与他一同在京城上船的锦衣卫为何要藏起来。  当时他还无法断定陆中等人会不会为了保护他,放弃隐藏身份调查宁王,这才将陈老虎先绑了起来。  好在陆中选择先保他,也正因陆中等人在明面上,宁王等人才未再动手。  安宁是一时的,一旦宁王不顾一切真要反了,头一个要杀的就是他陈砚。  他虽不信宁王会在此时就反,终究还是要做好万全准备。  这封绝笔一气呵成,自觉此文已超过科举时任一文章,只要能感动天子,感动世人,他陈族必会被庇佑。  陈老虎拿着信的手止不住颤抖,想要多说什么,却被陈砚拍拍胳膊:“我陈氏一族的生死就交到你手上了。”  陈老虎喉咙滚动,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壮硕的身躯此刻却显得无力。  陆中等人无不动容,再看陈砚,竟觉此人单薄的身躯里有民族传承多年的东西——气节!  既已交代完,陈砚转身大跨步离开。  陆中等人深深看了陈老虎手中的绝笔,排成两列跟在陈砚身后,带着必死的决心前往府城。  从南山脚下到府城,多是房屋田地,一路走来,遇上不少百姓。  陈砚一身官服已颇为显眼,再加身后跟着的十六名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更是引得无数人侧目。  城外人还算分散,进入府城时,那些守城的兵卒险些看穿了眼。  五品同知、锦衣卫无人敢拦。  陈砚就这般堂而皇之地走进府城,沿着府城最繁华的街道,越过两边叫卖的摊贩前往约定好的酒楼——福满楼。  当看到身穿官服的陈砚和两队锦衣卫前来酒楼,伙计被吓得转身就跑去找掌柜的。  掌柜的一听“五品官”和“锦衣卫”,立马就知道是陈同知来了。  “娘咧,这瘟神怎的来我们酒楼了?!”  作为松奉有名的酒楼,福满楼每日都是客人爆满。  如此吃饭之地,自是能得到许多消息。  譬如陈砚领着灾民去乡绅商贾家中要饭之事,又譬如这位被天子封为团练大使之事。  此前东家将他们找去对账时,特意嘱咐过不可招惹陈同知,如今这位瘟神竟来了福满楼,这不是要他的命吗?掌柜不敢耽搁,慌慌张张迎出去,在门口就将上台阶的陈砚给拦住了。  陈砚仰头,瞧了眼掌柜的穿着,就问:“掌柜这是何意?”  那掌柜心一颤,赶忙堆着笑脸道:“听闻陈大人来酒楼,小的特意前来迎接,不知陈大人此行所为何事?”  陈砚哪里知道自己早已恶名远播,当即又抬头看了眼招牌,没错,正是“福满楼”,他并未走错。  “掌柜这话问的怪了,来酒楼除了吃饭还能做什么?”  掌柜并不信,既是吃饭,为何还穿官服,又带上这么多锦衣卫前来?  掌柜此前虽没见过锦衣卫,可也听说锦衣卫的穿着,此时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哪里是来吃饭的,简直是来砸场子的。  “小店已没空位,还请大人去别处吧?”  掌柜陪着笑脸,卑躬屈膝地抱拳拜了一下,仿佛在求陈砚高抬贵手。  陈砚又看了眼天色,没错,已经到冯勇约定的时辰了。  到了酒楼门口,无缘无故不让他进,冯勇这是溜他玩呢。  正好,他也不想自个儿进了。  陈砚后退着下了台阶,对那掌柜道:“去告诉冯千户,本官就在酒楼门口等他。”  那掌柜愣了下,当即明白过来,心里暗道坏了,自己想岔了。  比起得罪陈同知,还是得罪冯千户更好些。  掌柜只得硬着头皮跑上二楼,敲开了冯勇所在的“和顺居”的门。  “要本官去门口迎他?!”  冯勇的音量猛地拔高,将掌柜吓得一抖。  好在掌柜往常迎来送往的贵客极多,又在进来前做了心理准备,此时赶忙赔着笑脸道:“若大人不愿,小的这就去将他打发走。”  “慢着!”  冯勇抬起手,强忍着怒火道:“本官不与他一般计较!”  他去门口迎就是了。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abl23b.lol 第243章 见宁王 掌柜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  如此看来他想的果然没错,终究还是冯大人更好得罪。  掌柜赶忙道:“千户大人气量实非常人所能及。”  话音落下,他便觉冯大人看向他的眼神都凶狠了几分,仿佛下一刻就要对他拔刀相向。  掌柜就知这位千户大人是在陈大人面前吃了瘪,要找人出气,当即就噤了声。  冯勇猛地起身,走向门口的每一步都仿佛要踩死人。  从二楼下来时,木梯被踩得“咚咚”响,惊得一向热闹的大堂都安静了下来。  这冯勇穿的虽是绸缎,可那浑身的杀气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此人手上必有人命。  冯勇走到门口,一眼就看见领着十六名锦衣卫站在门口的陈砚。  原本在楼上就已火冒三丈,此时看到陈砚这张脸,他更是恨不能将其活埋了。  一开口便是嘲讽:“原以为陈大人胆识过人,今日一见不过如此,吃顿饭而已,竟带着如此多人前来,莫不是怕我冯勇杀了你?”  陈砚极认真点了头:“确实怕你杀了我。”  冯勇转身指向福满楼的招牌,怒道:“这儿是酒楼!老子要杀你就让你去千户所了,为何要来酒楼?!”  “此话颇有道理,不过冯千户之前所说却不对,这些北镇抚司的人是为了监视本官,方才与本官一同来此地。”  冯勇从未见过有人能如陈砚这般睁眼说瞎话。  北镇抚司审案,还能让犯人四处乱走?  眼见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频频往这边看来,冯勇就不想再与陈砚耍嘴皮子,颇为不耐烦道:“二楼,和顺居。”  不再理会陈砚,他转身进了酒楼。  陈砚自认自己是个大度的人,冯勇虽没一句好话,毕竟亲自下来接他了,他也就卖冯勇这个面子,跟随进了酒楼。  陆中等人紧随其后,并未进入雅间,而是从门口沿着楼梯到二楼,每隔一段距离就站一人,那股子肃然之气让得大堂中的食客们不敢久待。  等陈砚领着陆中坐进和顺居时,大堂里的客人们几乎已经走光了。  和顺居内乃是整个套间,对着门的正中间放着一张雕花大方桌,靠墙出是一张边桌,其上放着瓷底迎客松盆栽。往里是一幅精美屏风,屏风后面该是歇息所用的床榻。  陈砚看了眼用黄花梨制成的屏风,便觉松奉的官绅富商们日子过得实在奢靡。  冯勇关上门扭头一看,陆中和陈砚已经坐在方桌前正等着他。  他吐出口浊气,大刀阔斧坐在陈砚对面,一开口就道:“你想要多少火器。”  既然冯勇如此直接,陈砚也不绕弯子,直接开口道:“本官要十艘船,二十架火炮,炮弹五百发,一千把火铳,铅弹铁弹各一万发。”  莫说冯勇,就连陆中都被陈砚的狮子大开口给惊到了。  陆中不敢置信地看向陈砚,心想陈大人怕是来砸场子的。  果然冯勇一掌拍在桌子上,整张实木方桌被震得发颤,旋即就是冯勇怒极之声:“老子看你是找死!”  陈砚丝毫没有激怒他人的自觉,只道:“此地海寇猖獗,想要彻底歼灭,必要装备大量火器。”  冯勇讥讽:“陈大人胃口这般大,也不怕被撑死。”  他起身,居高临下看向陈砚:“陈大人看来是不想谈了,本官也就不奉陪了。”  见他要走,陈砚才道:“既来此处和谈,自有讨价还价,冯千户还未还价怎的就走了?”  冯勇脚步一顿,心中有片刻挣扎,终于转过身对陈砚道:“千户所并无如此多火器,本官能给的只有一门大炮、十支火铳、炮弹二十发,铅弹五十发。”  陈砚连连摇头:“看来是冯千户不想谈,既如此,本官也不要这点打发叫花子的东西,让用人力在海滩巡逻,若有海寇来了,还是仰仗千户所迎敌。”  冯勇脸色已青得发紫,怒喝:“你那点民兵给倭寇塞牙缝都不够,到时候怕不是大人也会牵扯其中。”  陈砚听笑了:“本官乃是天子亲封团练大使,为国捐躯上不负君,下不负民,更不负圣人教诲。”  “好!”  屏风后响起掌声,一道陌生的声音传来,陈砚扭头看去,就见一身穿曳撒的气度非凡的男主走出来。  男子与永安帝有两三分相像,浓眉上有一颗大痣,天庭饱满,胡须垂到胸口,实可称得上一声“美髯公”。  见那人出来,冯勇立刻起身,正要行礼,那男子抬手制止。陈砚和陆中对视一眼,二人同时起身给来人行礼:“见过宁王。”  宁王摆摆手,笑得颇为亲切:“三元公不必多礼,早听闻我大梁出了位年少三元公,不仅才能过人,胆识、气节更是不缺,今日得见,方才知世间竟有如此龙凤之姿!”  陈砚想宁王不愧是皇家人,这演技与永安帝简直如出一辙。  连那爱才的神情都极像。  好在他与永安帝接触极多,早已习惯了,此时便诚惶诚恐地应道:“不过是尽职罢了,不敢承王爷如此盛赞。”  陆中双眼越睁越大,不敢相信刚刚还与冯勇争锋相对的陈砚转眼就成了这等谦逊之人。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之后陈砚竟与宁王仿若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陆中有些恍惚,陆中坐立难安。  陆中很想替薛百户上海寇岛,这样他就不至于面对如此无措的局面。  宁王既出来了,陈砚与冯勇自是谁也走不了,还要陪着吃喝谈笑风生。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终于要说到正事。  冯勇直言他们没那么多火器,只能加到两门大炮与十五把火铳,炮弹三十发,铅弹一百发。  陈砚自是也要哭诉一番:“冯千户手握千军,又有朝廷供养,自是不知我等民兵之苦。朝廷未放军饷,若冯千户再不给武器,无异于让他们拿命去挡倭寇炮弹。冯千户没了火器大可找兵部要,民兵命没了,他们的妻儿老小又能找谁要命?”  如此反复拉扯,仔细商谈,终于在宁王的主张下二人达成双方都不满,但又不得不同意的方案:一艘船,一架火炮,炮弹二十发,五十把火铳,铅弹铁弹各一千发。  冯勇的脸彻底黑了,陈砚脸色也不见得好到哪儿去,唯有宁王依旧笑容满面:“本王与陈大人可谓一见如故,既同在宁淮,以后可多多往来。”  此话一出,屋子里其他两人均是屏住呼吸看向陈砚。  这是在拉拢陈砚。  若陈砚应下,往后便与宁王等人同吃一锅饭。  若陈砚不应,此后就彻底与宁王撕破脸皮,往后就是图穷匕见。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abl23b.lol 第244章 雁过拔毛 陈砚感动不已,极恭敬对宁王行了一礼:“素来听闻王爷慈恩,今日得见,果真如此,下官斗胆,恳求王爷能慷慨解囊,为松奉那些贫苦百姓捐赠些银粮。” 老登想逼他表态? 那得先出点血。 陈砚一向不怕伪君子,毕竟伪君子需要维护自己的名声,就会有诸多顾忌,也就给了他可操作的空间。 他怕的是真小人,若遇上那样的人,多半是要硬碰硬的。 只要宁王不直接与他撕破脸,他就要顺杆爬了。 宁王一顿,旋即“哈哈”大笑:“陈三元果真是心系南山灾民,既是陈大人开口,本官必要有所表示,三日内,必会让人往南山送粮送银子。” 陈砚欣喜地站起身,很恭敬地朝着宁王深深作揖,朗声道:“多谢王爷!” 冯勇和陆中都惊得瞳孔扩散,嘴巴微张。 陈砚竟对宁王如此恭敬,这是被宁王收买了? 便是宁王也颇为惊诧,匆忙起身时腰间挂着的玉佩撞到桌腿,发出“叮叮当当”响声。 宁王不自持王爷身份,竟亲自将陈砚扶起,眼中尽是对陈砚的赞赏:“陈大人心系百姓,实乃我大梁良臣!” 陆中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怒气。 宁王竟当着他一名锦衣卫的面拉拢地方官员,岂不是不将陛下放在眼中? 还有那陈砚,原以为他是忠臣直臣,原来也不过一个为银钱折腰的贪官。 陛下如此信任陈砚,他与北镇抚司众人为了护住陈砚,不惜暴露身份,如今竟成了陈砚与宁王讨价还价的资本。 陆中后槽牙咬得极紧,心中的怒火仿若要将心中那位不惧强权的人烧成灰烬。 陈砚顺着宁王的搀扶站直身体,脸上尽是感动之色,仿若千里马遇上伯乐般:“王爷谬赞了,陛下将下官派到此地,为的是让下官造福一方百姓,可这松奉民生艰难,倭寇横行,骨肉分离,下官便想组建一队水师,舰船大炮,驱除倭寇,脚踏樱花。” 不等众人反应,陈砚继续慷慨激昂道:“今日得见王爷,就知下官之大愿可成。王爷在此地威望极高,若王爷能带头捐四五十万纹银,乡绅商贾必会纷纷效仿,下官手中银两充足,兵壮炮强,何愁不能还我宁淮百姓一片朗朗青天?!” 陆中僵硬着扭头去看宁王,就见宁王虽是笑着,脸颊却连着抽搐好几下。 他再扭头去看冯勇,冯勇目光呆滞,嘴巴微张,明显已经懵了。 最终,他将目光落回到陈砚脸上,就见其浑身上下尽是少年朝气,看向宁王的眼神里满是期待,仿若只要宁王一点头,他便要甩开膀子大干一场。 这……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陈大人怎么敢朝宁王要银子,还一开口就是四五十万两纹银? 他却不知,陈砚其实更想喊出百万两纹银,在心头转了一圈,这才改少了些。 毕竟百万两纹银说出来实在吓人,怕是宁王当场就要发飙。 无奈之下,陈砚只能说少一些。 不过他的期待完全是真心实意的,他愿意被宁王拉拢,只要宁王出得起价钱,先来个四五十万两,再从乡绅商贾们手里纳捐一波,凑够百万两纹银的军费,他往京城一送,上上下下一贿赂,定能从兵部多弄些火器和炮船,到时候又能打倭寇又能防宁王,可谓一举多得。 此刻的陈砚,仿佛那除夕之夜等着长辈给压岁钱的孩童,渴望、迫切,实实在在的赤子之心。 可惜被宁王拒绝了。 宁王摇头叹息:“本王全靠财政养着,哪儿有这许多银钱。” 那话说得既心酸又无奈,让陈砚实在敬佩。 这老登好利一张嘴,竟还有意思装穷。 要不是他亲眼看到走私队伍的庞大,还有那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炮船,他差点就信了。 陈砚又是对宁王深深作揖,道:“王爷便是捐赠一两也是心意。” 想跑?没那么容易。 宁王神情再次一凝,转瞬又有了笑意:“如此大业,本王必支持,陈大人大可放心。” 陈砚激动不已:“王爷大气!” 多走动好啊,多走动能捞更多银钱。 自从让陈知行带走十来万两银钱子后,陈砚就深觉银子不够用。 要养民兵,要给南山的百姓修建水车,引水下山,都需要花银子。 如今团建村的人吃水,都要到山上去挑水,极不方便,还需耽搁壮劳力。 若能引水下山,就能解放劳动力。 因此最近他在山上各处探查,已找到适合引水下山之处。 再一看那湍急的水流,若不架个风车实在浪费。 如此大的水流冲击,可以带动多少磨盘? 又可以为团建村村民增加多少收入! 土芋不可连作,等团建村村民收了土芋后,就要种玉米等作物,如此虽能填饱肚子,然这家里终究是穷困的。 要再为他们想一条挣钱的路子才可。 想要赚钱,必须先投入,这就要花钱费粮食。 既然有大肥羊送上门,他肯定是要薅一把毛的。 这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冯勇亲自将宁王送走。 至于陈砚这尊瘟神,则是被掌柜恭送着离开的。 因没有马车,陈砚只能与锦衣卫们走着回南山。 此时天色已黑,百姓因宵禁不可上街,又舍不得点油灯,一排排的房子被黑暗笼罩。 陈砚提着客栈所赠的灯笼,走到何处,那处便有微弱的光亮,待他离去,黑暗便再次将残留不多的亮光吞没。 陆中神情古怪地抬头看前方陈砚的背影,想到刚刚在酒楼的场景,一时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将此事传回京城。 因城门已关,今晚他们是不可离开府城的,陈砚便在附近找了家客栈,倒头就睡。 翌日。 天还未亮,陈砚就起了床。 打了个哈欠,正要套官服,就感受到一股怨念。 他警惕地扭头看去,就对上一双满是血丝的圆眼睛。 陈砚被惊了一下,问那坐在床尾凳子上的陆中:“你这是做甚?” 陆中起身,凑近陈砚,大拇指反手指向自己的胸口:“陈大人可知我等乃是令众官员闻风丧胆的北镇抚司?” 陈砚不明所以:“你要说什么?” 他与他们一同从京城来松奉了,还能不知道他们是北镇抚司? 第245章 审问 陆中声音更低沉了几分:“你可知入了我北镇抚司的诏狱,便是十死无生?” 陈砚点头:“知道。” 他还知道一旦有文官入了北镇抚司的诏狱,就会名动天下。 当然此人话他必是不能当着陆中的面说的。 虽说陆中这会儿在拿他北镇抚司的威名来压他,那他也不能当着陆中的面说北镇抚司臭名昭著。 陆中便阴恻恻道:“既如此,我便问你几个问题,你若不如实交代,等待你的边长诏狱。” 见他如此郑重,陈砚心里也打起鼓来,当即整理了衣衫,端坐在床边。 “你昨晚可与宁王相交了?” 陈砚目露疑惑看向陆中:“你昨晚在场,怎的还要问我?” “莫要顾左右而言他,作为你为何与宁王同宴?” 陆中猛地拔高声音,颇有刚正不阿之态。 被他这么一吼,陈砚明白这陆中为何如此了。 这是昨晚没看明白局势,想了一夜没睡,今早来审他。 不过他昨晚没往外传递消息,就足以说明陆中是更愿意信任他并未做此事的。 这就犹如前世察觉女友出轨的男人不去捉奸,反倒追问女友究竟有没有出轨。 傻子才会认! 何况陈砚并未投靠宁王,自是更理直气壮:“陆总旗昨晚也与宁王同宴了,可见本官是如何无辜。” 陆中辩驳道:“我与宁王并无深交,你却不同,已约好往后要多多往来。” 陈砚扣起了眉毛。 他终于知道为何薛正是百户,这陆中只是总旗了。 “一头肥羊送到面前了,你宰不宰?” 何况还是宁王这么大的肥羊。 陆中愣怔:“你拿了宁王的银子,还想与宁王撇清干系?” 陈砚心中长叹一声:“薛正究竟何时能回来管他的下属?” 他并不是很想教北镇抚司的人办事。 见他不说话,陆中一惊:“你将薛百户调走,莫不是调虎离山之计?” 莫不是薛百户已经丧命了? 一想到这等可能,陆中立时拔刀,往陈砚的肩膀上一放:“你罔顾圣恩,竟贪墨银两,与宁王等人同流合污,今日本官便将你捉拿!” 一贯保护自己的刀变成了要杀自己的刀,陈砚才发觉这刀竟如此锋利,连脖子的汗毛都胆怯地躲了起来。 陈砚便知此时是他脱身的最好机会,一旦真被陆中正式审问,这松奉上下怕是要推波助澜,到时再想脱罪可就难了。 陈砚坐得笔直,一动不动道:“本官要来银子建水师,如今可打倭寇,以后也能打宁王,你们既已知晓宁王存不轨之心,就该知晓他在养在海上的水师连炮船都有,养的兵怕是更不再少数,一旦登岸,我等没有兵马,难不成要凭你们不到二十个锦衣卫去阻挡宁王大军?” 陆中大惊:“你如何知晓他在海上养了兵?!” 陈砚侧头看向他:“若此事是薛百户告知你的,那薛百户就是本官告知的,而本官则是从百姓口中得知。” 陆中恍然大悟。 自来了松奉,他们便一直在查宁王,查宁王是否有私兵,可惜一直无所获。 直到某一日,薛百户告知他们宁王的私兵在海上,他们才明白为何一直找不到。 原来是陈大人告知。 只是明白这些,陆中神情又古怪起来:“你想拿宁王的银子招兵买马打宁王,宁王如何傻傻地答应?” “有句俗语叫有枣没枣打一杆子。” 哪怕宁王只捐个百来两银子,那也是他的一片心意。 即便宁王一两银子也不捐,他陈砚也没什么损失。 更要紧的,是要露出破绽给宁王,让宁王以为他好拿捏,不要老想着让他脑袋分家。 陆中怀疑地盯着陈砚:“本官读书少,比不得你才智过人,你莫要唬我。” 一听此话,陈砚便颇为不忿道:“本官读的是圣贤书,如何能与那乱臣贼子蛇鼠一窝?何况你我也算生死与共,你还未看透我的赤胆忠心吗?” 陆中动摇了。 自陈砚来了松奉,可谓是险象环生,若非他们尽全力相救,陈砚早已身死松奉。 再加之陈砚为南山百姓所做种种,他也尽数看在眼里,此刻便收了刀。 松了口气的同时又问陈砚:“薛百户究竟何时能归来?” 他实在不擅与这些文官打交道。 若非读不好书,他何必来干这臭名昭著的锦衣卫。 “想来他们已在岛上活动,想要彻底招安怕还需许久。” 薛正等人已上岛三个月,长久这般下去也不行。 看来要帮他们一把了。 “待火器与船到手,所有人撤出海滩,让走私船入港。” 陆中皱眉:“火器和船不知何时才能到手。” 陈砚看向陆中的目光充满了疑惑。 他实在想不明白这陆中究竟是如何升上总旗之位的。 莫不是有什么裙带关系? 瞥了眼陆中腰间挂着的刀,陈砚很识趣地将话咽回去,并给他答疑:“今日已是三月十一,若他们想在十五走私,这两日就要将火器和船都备好给我们送来。” “他们要是本月不走私了又当如何?” 陈砚:“那宁王和冯勇昨晚就不会宴请本官,你且等着,今日或许就有消息。” 想到昨晚冯勇的不舍,陆中将信将疑。 吃罢早饭,天已大亮,陈砚与陆中等人一同回南山。 刚到村里,就得知千户所派了人将大炮和火铳都送来了,比他们还来得快。 这些东西送上山后,被放在陈老虎的屋子里,而村里的男女老少们将整个屋子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各个面上喜滋滋。 瞧见陈砚回来,便有个十来岁的孩童兴奋道:“大人,我们有大炮了!” 另外一名孩童道:“大炮像只蹲着的猛虎!” 猛虎?难道是虎蹲炮? 此时,千户所的副千户孙才哲急急忙忙迎出来:“陈大人,东西我等都已经送到,你们的人清点过了,数量没错,船已送往海滩巡逻的民兵手中,不知那些民兵何时撤离海滩?” 陈砚并未当即答话,而是问了陈老虎数量,又一一看过大炮火铳等,确认完好无损。 冯勇给的大炮该是从库房里翻出来早已经不用了的,炮身被一层厚厚的灰所覆盖。 单看制式,确是抗倭名将戚继光发明的虎蹲炮,也就是早期的迫击炮。 虽只有一门,也足以让陈砚高兴不已。 他是有炮的人了。 第246章 点炮 将领挤了进来,颇为焦急道:“陈大人要的炮和火铳都送来了,陈大人何时将人撤回来?”  陈砚扭头看他,见那将领脸色有些发红,明显是急的。  他心中一动,便猜测这个月有走私船靠岸。  陈砚道:“我等都未见过大炮,还请这位大人亲自操作一番,让我等学上一学。”  那将领许是不想惹事,当即答应下来。  虎蹲炮全重36斤,成年男子可轻易抱起放在合适的位置,可谓十分便利。  使用时将铁环套进炮筒,卡在第四节铁箍上,再用铁钉将铁环固定在地面上。在炮尾处的地面上挖个坑,将炮尾放进去,再用铁板固定炮尾。  发射前,用布包裹引线,往炮筒里加入火药并压实,再加入少量泥土后注入多枚小铅弹,之后再加入少量泥土注平,加入木质隔片,再在隔片外继续依次加入上述物品,待到整个炮筒填满,用一个大铅丸堵住炮口。  将领在他所带士兵的帮助下做完这一切,回头对陈砚拱手,道:“再点火就能发射,你们炮弹少,本官就不点火了,以免浪费。”  无论民兵还是团建村村民都将整个过程看得清清楚楚,再听那将领如此一说,也深以为然。  炮弹一共只有二十发,对付倭寇都不够,此时只要知晓如何用也就是了,不该浪费。  更觉得这位将领考虑周到,实在是好人。  陈砚却道:“既要教导众人用炮,自是要连点火一同教。”  那将领明显不悦:“下官提醒陈大人,点火可就要浪费铅弹了。”  有一村民开口道:“大人还是别浪费炮弹了,这些都不够打倭寇的。”  不少人随声附和。  最难的填弹已经学会,剩下的只有点燃引线,派一个老婆子都能办到,何必浪费?  陈砚却坚持:“点火。”  冯勇一向与他不对付,万一给一个坏的大炮忽悠他,等真正要用时却用不出来,到那时可就损失惨重了。  即便冯勇给的是好炮,也要小心。  前世他看过一些史料,明朝的大炮很容易炸膛,这些常年与炮弹打交道的将士或许有降低炸膛带来的损害的办法。为此浪费一枚炮弹,他认为是值得的。  何况这将领是冯勇的人,而冯勇与他敌对,无论这将领想做什么,只要反着来,大概是不会出错的。  那将领脸色沉下来,颇为不满道:“真是不识好人心。”  这句话前面还有一句:狗咬吕洞宾。  吕洞宾自是他自己,狗又指的是谁?  这是句俗语,团建村百姓一听便怒了,站在那将领身边的一名男子将那将领推了一把:“你骂谁是狗?”  那将领大怒,拔刀回头就要去砍人,后背又被另一边的村民推了一把:“敢当面骂陈大人,你不想活了是吧?”  此次不等那将领回头,后背就挨了一拳,让他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那将领大怒,转头对上自己刚刚被锤的方向,怒喝:“是谁敢推本官!”  他堂堂朝廷命官,竟被一群刁民欺辱,岂有此理!  那将领刚想继续逼问,后背又被人踹了一脚,让他整个人朝着前方的村民们扑过去,村民们可不会接着他,数只大手伸过来,将他推出去,他脚下被什么绊了下,摔了个四仰八叉。  四周哈哈大笑。  那将领脸色铁青,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怒目扫向众村民,恼恨道:“你们胆敢对朝廷命官动手,你们给本官等着!”  往常最乖顺的村民,此刻却丝毫不惧这将领。  在他们眼里,这松奉上下除了陈大人,其余官员都是蛇鼠一窝。  他们过这样的苦日子,都是这些当官的害的。  去年他们还跟这些当兵的对上,最终还是这些将士们败退。  打那之后,他们也就不怕这些人。  更要紧的,是这人嘴臭,竟敢骂陈大人。  他们纵使没读过书,也知道这句谚语。  反正他们都站在一块儿,这人哪里知道究竟是谁动的手。  眼见那将领要闹腾起来,陈砚开口:“若不点火,我等就没学会用炮,民兵只能在沙滩上多练练。”  那将领眼神闪烁,终究还是咬着牙道:“给我火把。”  陈老虎将火把递给他,将领站在离炮五寸远处,用火把点燃引线。  “砰!”  一声巨响,炮筒浓烟滚滚,山下泥土四溅,隔得远了看到离山脚不远处被炸出一个大坑。这一声响,彻底将团建村的村民们给震呆了。  不少人下意识捂着耳朵,耳边还是“嗡嗡”响。  陈老虎却是两眼放光,恨不能立刻就上前去放一炮。  不过瞧着剩下的十九枚大炮,他终究还是压下心底的躁动,只是整个人因亢奋而变得黑红。  那将领脸色极难看道:“陈大人,如此炮已放了,何时将人撤走?”  陈砚正高兴,闻言摆摆手,脸色和善道:“不着急,我等还不会用火铳。”  那将领心中压着火气,很想再嘲讽一句,可想到此前自己被推得摔倒之事,他硬生生忍住,只能将火铳的用法演示一遍。  填弹,瞄准,射击,一颗铅弹直直射入30步开外的一棵树上。  那将领把火铳放下,颇为自傲地对陈砚道:“此乃三眼火铳,要经过长久的训练方才打得准,民兵未经过长久训练,拿着火铳也无用。”  就算民兵们有了火器又如何,终究不能与他们千户所相比。  他本就是来送火器,却被陈砚逼迫着演示火器用法,那他就叫这些人知道他的厉害。  以为随意招百来人,就都是兵了?  本想等火炮炸膛,弄死几个民兵叫陈砚等人看看,如今他们知晓要离虎蹲炮五寸远处点火,想用炸膛伤人是不能了,那就只能在火铳的准度上找回场子。  陈老虎看得手痒,见他如此嚣张,便对陈砚道:“砚老爷,我想试试。”  陈砚看了眼陈老虎长期挂在背后的弓,点了头:“好好打。”  陈老虎走到那将领面前,庞大的身影带着一股可怕的威压将那将领笼罩其间。  原本在普通人眼中还算强壮的将领,在陈老虎面前却显得极孱弱。  那将领心中生出一股惧意。  此人去年凭一己之力打死打伤他们千户所数百人,若不是他当时落在最后,怕也难逃一劫。  想到去年那从天而降的火链,那将领浑身僵硬,眼睁睁看着陈老虎从他手里拿走火铳。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36c9e43.sbs 第247章 破船 上铅弹,瞄准。  “咻!”  陈老虎放下火铳,抬头望去。  那将领也赶忙转身朝着自己射击的那棵树看去,上面只有一枚铅弹,当即大大松了口气,转瞬又颇自豪。  空有武力又如何,他只需一把火铳就能将其放倒。  将领嘲讽道:“本官早就说过,火铳需长久苦练方才能瞄准。”  陈老虎无视他,转头对陈砚道:“大人,此火铳只能打五十步以内,射得比箭还近。”  那将领一听便面露鄙夷:“此火铳只能打三十步,怎会打到五十步远?”  陈老虎指着远处一棵大树道:“那棵树有四十步远,只是子弹比我瞄准的下移了一些,以我估算,最远也只能打中五十步。”  将领嗤笑:“你此前用过火铳?”  “未曾。”  “连火铳都没用过,你如何估算?连三十步远的树都打不中,就别吹牛了。”  一直敬佩的人此刻被他踩在脚下,那将领浑身上下每个毛孔仿若都在叫嚣着呼喊着。  “我会射箭,常估算,不会错。”  陈老虎话语颇为简洁。  那将领又是一声讥笑:“射箭如何与火铳相提并论。”  陈砚打断二人:“看看四十步外的树就知。”  陈老虎便领着陈砚往前走,那将领见状也跟了上去,只是边走边嘲讽道:“打不中就莫要逞能,我等将士都只能打三十步远,你如何能打到四十步开外……”  那将领在看到树干上的铅弹那一刻,所有的话戛然而止。  他擦了擦双眼再看过去,树干上一个小洞,透过洞能依稀看到里面的铅弹。  再回头看去,这棵树离他们此前所站之地差不多四十步。  “不可能!”  他几乎是下意识开口。  陈砚道:“铅弹在里面,有何不可能?”  陈砚此人,向来嘴上不饶人,当即就道:“你只能三十步开外,便以为所有人都只能打三十步开外不成?”  此话自是让那将领面如黑炭,一口气生生梗在胸口。  他祖上乃是军户,从小便是在军营长大,乃是真正的火铳手,如今竟输给一名从未用过火铳的新手,他这脸面往哪儿搁?  何况还是在自己的兵面前莫名其妙输给他人。  这将领便连冯勇的命令也顾不上,领着人落荒而逃。  至于背后传来的笑声,他已无暇顾及。碍眼的人走了,团建村的村民们便蜂拥而上,围着虎蹲炮和火铳看了又看,有人更是忍不住上手去摸,那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在摸稀世珍宝。  尤其是男子们,更是欣喜若狂。  这可是火铳和火炮啊!  他们做梦都没想到能瞧见的东西!  陈砚并不阻拦,只是让陈老虎守好炮弹和铅弹,莫要让人碰了。  那火铳和虎蹲炮让他们足足观赏了半个时辰,才放在屋子里锁好,又派了人日夜守着,这才安心。  陈砚回自己屋子,将虎蹲炮与火铳的使用画了详细的分步图,再依样画了十来份,交给陈老虎,让其给民兵们看。  “炮弹与铅弹数量不多,不可无限制地联系,所有人必要将这些步骤倒背如流,再多次模拟,方才可真正上手。”  陈老虎心里有了极强的紧迫感。  每浪费一枚铅弹,等真正与敌人对上时,便少一枚铅弹。  他当即做出承诺,必会想出办法来训练所有人的准头。  训练并非一朝一夕之事,陈砚将此事交给陈老虎后暂时就不管了,他还有更要紧的事,那就是去海边接收船只。  为了要来这艘船,陈砚跟冯勇讨价还价,连大炮和炮弹都少要了许多。  毕竟是要练水师,怎能没有船?  陈砚连官服都没换,领着锦衣卫、陈老虎以及剩下的民兵,浩浩荡荡穿过松奉城来到海边。  原本兴致勃勃的陈砚在看到那艘破船时,在心底把冯勇骂了个狗血喷头。  此船长约六丈,宽约一丈半,乃是艘百料船,大小是陈砚与冯勇商定的。  可此船的船帆尽毁,甲板上竟已烂了一大半。  陈砚站在甲板上,气极反笑,亏得冯勇能找到这么一艘破船!  为了不让他有船,这冯勇真是费尽心思。  “此船怕是不能航行。”  陆中在甲板上踩了一脚,那甲板便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陈砚冷笑:“冯千户既然敢做这等恶心人的事,本官若不恶心他一场,本官往后便在这松奉难以立足了!”  他陈砚能在松奉稳稳当当至今,靠的就是当疯狗,谁敢惹就往死里咬。  如今冯勇欺负到他头上,他若不好好反击,旁人就会以为他好欺负,谁都能来他头上踩一脚。  “他已出了一艘船,定然不会再拿出一艘。”陆中摇头。  冯勇已遵守约定,怪只怪当初没说清楚。  陈砚冷笑:“本官的话他能不听,总有人的话他听。”  这艘破船想让他陈砚收下也行,他先让冯勇脱一层皮。  陈砚怒气冲冲对陈老虎道:“留下二十人看守火炮火铳,其余团建村所有人都带到海滩上来!”  陈老虎当即应了是,快步下了船,往府城大跨步而去。  陈砚下了船,对海滩上站着的二十个民兵道:“无论谁来,都不让他们靠近这艘船!”  二十个民兵整齐地排成两队,此时听到陈砚命令便竭尽全力大声呼喊:“是!”  那气势便是连陆中也惊了下。  交代完这些,陈砚整理官袍,又扶好官帽,目露凶光:“咱们走。”  陆中等人面面相觑之际,陈砚已一马当先,他们只得赶忙跟上。  一群人进入松奉府城,浩浩荡荡地朝着宁王在松奉的府邸而去。  宁王的府邸坐落于松奉府城北面的北奉街,沿街两边均是商铺,人来人往极为热闹,本是四通八达,可惜被宁王府拦腰截断,至此原本最热闹的北奉街渐渐没落,反倒是附近几条其他的街兴起。  按照规制,宁王府本不该建在松奉,因宁王极喜看海,这宁王府就坐落在离海极近的松奉城。  陈砚目不斜视地走到宁王府前,直接敲开了宁王府的侧门。  宁王爷本在与谢先生下棋,得知陈砚上门,当即笑道:“谢先生此次料错了。”  谢先生轻抚胡须,沉吟片刻,却是摇摇头:“此人上门,或另有目的,怕不是为了投靠王爷。”  “哦?何以见得?”  “此子绝非王爷所想只是满腔热血的少年郎,依谢某所见,此子进退有度,能在赴宴时身穿官服,便是思虑周到,城府绝不在谢某之下。”  昨晚谢先生在城中布下上百人,只等陈砚进城后,便趁乱将陈砚砍死。  朝廷追究,尽可推到冯勇身上。  牺牲一个千户,就可除掉陈砚,何乐而不为。  虽是兵行险招,终究是除了起事外,唯一不受陈砚胁迫的法子。  谁料陈砚身穿官服,领着一众锦衣卫大摇大摆而来,不得已,那些人尽数撤了。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36c9e43.sbs 第248章 告状 “谢先生此次怕是要料错了,此子终究年少,满腔热血要建水师对抗倭寇。”宁王脸上的笑意深沉了些:“他既有了想要办的事,就好拿捏了。”  人一旦有所求,就有弱点,有了弱点就好拿捏。  “你且瞧着,他此时前来便是有所求。”  谢先生道:“难道王爷要给他建水师?”  “年少便心气高,以为只要自己肯努力,这世间便没有办不成的事。岂不知执念深了,反会伤己。若是以前,他又怎会登本王的门?”  宁王仿若胸有成竹:“谢先生且看着,这陈三元今日前来,必是为水师一事。”  谢先生“哦?”了一声,笑道:“那在下就拭目以待。”  两人谈笑间去了前厅,才踏入大门,就见坐在其间等候的陈砚已愤慨起身迎来。  双方见了礼,那陈砚也不顾跟在宁王身边的谢先生究竟是何人,就已迫不及待告状,冯勇给的船已腐烂,根本不能出海。  “冯勇此举不仅是戏耍下官,更是不将王爷放在眼中!”  陈砚简直怒不可遏。  宁王笑着看了谢先生一眼,这才安抚陈砚:“陈大人切莫急躁,此事或有隐情,待本官将冯千户请来,你二人当面对峙一番可好?”  一方淡定自若,谈笑风生,一方焦躁愤怒,哪方陷入下风已一目了然。  陈砚自是不肯罢休:“那就劳烦王爷了。”  既然昨天这宁王是调解人,他自是要将此事闹到宁王面前,找宁王要个公道。  宁王当即派人去请冯勇,便笑着与陈砚闲聊起来,譬如这南山的难民安顿得如何,又譬如这民兵练得如何。  陈砚虽耐着性子应对,神情上的焦躁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掩盖。  宁王尽数收入眼中,放下心来。  官场上从不缺聪明人,更不缺满腔热血之人,可最后有几个人能真正坚持到底?  是人就有缺点。  爱财,他就送银子;爱美人,他就送美人;爱名,他就帮其扬名;爱权势,他也可帮其登上高位……  先给一个饵,只要咬了钩,就再难逃脱。  但要让人老实,就不能一味的给,还要磨。昨晚给陈砚承诺的火器与船就是给陈砚的饵,陈砚咬了,如今就是要磨。  船是坏的?  陈砚为了有好船就找到他面前,这就是陈砚的第一次妥协。  只要办这件事的麻烦足够多,而他又能帮忙办成,陈砚便会一次又一次妥协,待他回过神,已经泥足深陷,想逃脱也成了妄想。  此事宁王早已驾轻就熟,与那些官场老狐狸相比,陈砚实在太嫩,只出手这一次他就乱了方寸。  至于和陈砚一同来的锦衣卫,宁王更不在意。  他们想看就看。  陈砚敢在此地如此为非作歹,靠的不过天子信任。  一旦这信任轰塌了,陈砚又有何凭仗?  不到半个时辰,冯勇就大跨步进了前厅,给宁王行礼时,汗珠顺着太阳穴滑下,显然是匆匆赶来。  宁王招呼他坐下,他一看陈砚坐在左侧,便转身往右侧一坐,便是剑拔弩张。  宁王笑着转头对陈砚道:“本王已将冯千户请来,你等当面就将此事说清楚吧。”  陈砚应了声,再面对冯勇时,脸色陡然一变:“冯千户昨晚当着王爷的面,承诺给本官的民兵一艘百料船训练,为何本官今日收到的却是一艘连甲板都烂了一半的破船?”  冯勇冷哼一声:“本官已将船给你了,你若不要,砸了烧了便是。”  陈砚怒极反笑:“冯千户也知那艘船只能砸了烧了,竟还拿出来交给本官?你这是戏弄本官,还是戏耍王爷?”  冯勇“嘿”一声,转身对宁王抱拳,仿若受了天大的冤屈一般:“王爷,我们千户所船本就不多,自己作战尚且不够用,挤出一艘来陈大人看不上还回来就是,何必来打搅王爷。”  听闻这话,陈砚的眼皮便是一跳。  冯勇这是要耍无赖了。  宁王手伸到半空按了按,安抚冯勇道:“千户所的不易本王是知道的。”  那位一直安静坐在宁王身侧的谢先生开口了:“陈大人许是不知松奉的艰难,宁淮几个大的造船厂早已荒废了,千户所的船都是七八年前的了,有损坏也是情理之中,并非冯千户刻意刁难。”  “对啊,本官的船还是破的,找谁说理去!”冯勇来劲儿了:“陈大人不是简在帝心吗,你上奏陛下,让兵部拨银两造船。”  “冯大人就莫要为难陈大人了,陈大人管的是民兵,兵部是不给军饷武器的,更莫提是造船了。”  谢先生笑着为陈砚打圆场。  冯勇双手往椅把手上一放,头侧仰着:“本官就这破船,瞧不上就别要。”  “这……”  谢先生迟疑着看向宁王。  到了此时,宁王终于开口询问陈砚:“大炮与火铳等给了吗?”  陈砚忍着火气道:“给了。”  宁王仿若松了口气,便规劝起陈砚:“冯千户既已给了,就是尽力了,船虽破,修一修将就着也能用。”  “我们还用着呐,民兵倒是嫌弃上了。”  冯勇又是咋呼了一句。  陈砚看了眼三人,心里冷笑。  这三人合起伙来对付他是吧?  昨晚是宁王做的中间人,冯勇在约定好后使绊子就是连中间人的脸面也落了。  陈砚此次来宁王府,是为了拉宁王下水。  堂堂王爷该极注重自己的颜面,必也会给冯勇施压。  如今看来是他天真了,两人蛇鼠一窝,为了利益又怎么会在乎脸面?  看他们这一唱一和的,陈砚甚至猜测冯勇给他破船的事都是王爷给安排的,为的就是让他不能出海,被困在南山。  否则,一向莽撞的冯勇怎么能说出这些道道来。  怕是这三人因他愤怒而得意。  自己这是被人当猴子观赏。  他终究还是太稚嫩了,与这些老狐狸的黑心相比,他是拍马不及。  宁王如此态度,今日他便是蛮狠不将人撤走,也是不占理了。  怪他想得不够周到,导致吃了这么大个闷亏。  陈砚深吸口气,脑子飞速转动,片刻之后,他心中已经平静下来。  他吐出口浊气,无视冯勇,转身对宁王道:“王爷既已如此说,下官便不再多言。”  此话一出,倒是让宁王颇为诧异。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36c9e43.sbs 第249章 反击前夕 以陈砚此前的种种事迹,可不像是会轻易吃亏的主。  莫不是又有什么后手。  宁王亲切道:“陈大人心胸宽广,免了一场争端,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少年英才。”  陈砚面露悲切:“王爷谬赞了,下官只能为那些民兵弄来如此破船,想要使用,还需修缮,只是这修缮需大笔银两,怕是还要王爷解囊。”  见他是为了要钱才屈服,宁王心中松快下来,当即笑着道:“抗倭大业,本王责无旁贷。”  宁王喊了人过来,当着陈砚的面朗声道:“去账房支五千两银子交给陈大人。”  陈砚起身,朝着宁王弯腰拱手:“多谢王爷,只是这船想要修好,恐不是五千两能成事,民兵如今还没兵器,怕是也要劳烦王爷解囊。”  宁王本想用五千两将陈砚打发了,谁知陈砚竟还跟他要,宁王心中便有些不喜。  不过宁王并非那等只顾眼前之人,何况于他而言,五千两银子实在不值一提。  他笑道:“陈大人以为多少合适?”  陈砚道:“民兵们终究要养家糊口,朝廷不给军饷,只得松奉的官府衙门出钱,可衙门也是捉襟见肘,只能仰赖王爷掏出五万两。”  宁王想到陈砚会狮子大开口,万万没想到陈砚竟敢开如此大口,脸上的笑险些挂不住。  五万两,真敢要啊!  就连冯勇也呼吸加重了些,脑中只有一句话:陈砚真勇!  谁能想到陈砚要饭要到宁王头上来了?  宁王也是面露无奈:“本王虽有心,实在无力,至多只能拿出万两。”  陈砚面露为难:“一万少是少了些,到底也是王爷一片心意,下官就替那些民兵们多谢王爷了。”  出了钱还被嫌弃的宁王依旧面不改色让人去账房支银子。  不过他做了如此大事,总不能如那些乡绅商贾一般白给。  府上是没有那么些银子的,只有银票,要是不要?  陈砚虽不太满意,终究还是接下了,还道:“下官去取银子时,必会报出王爷的名号。”  对于陈砚的识趣,宁王颇满意。  冯勇与陈砚是一同离开的,待到前厅只剩下宁王与谢先生二人,谢先生起身朝着宁王深深一拜:“王爷竟能将那陈三元拿捏至此,让在下佩服之至!”宁王“哈哈”大笑。  宁王府外,陈砚正欲离去,冯勇提速几步走到陈砚前方,回头看向陈砚,仰头大笑离去。  此一举看得陆中火冒三丈:“大人竟就要吃这哑巴亏?”  太憋屈了!  陈砚压了压胸口,宁王给的银票就放在里面。  “吃一堑长一智。”  本想趁机缓和一番,留给自己多些时间发展。  如今看来,是他陈砚想当然了。  宁王可没有京城那些人要脸。  他陈砚既然将松奉从上到下都撕破脸了,这宁王一并撕破脸又何妨?  是他着相了,只要他不投靠宁王,他与宁王就是不死不休,何必找什么缓和之机?  “后日就到十五了,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陈砚的话让陆中很是茫然。  留给他们什么时间?  陈砚并未多话,而是坐着马车先在府城转了一圈,往各世家大族转了一圈。  那些世家大族一听说陈砚前来便知没好事,又不敢躲,只能忐忑地将陈砚迎进家里,果不其然,陈砚又是来要钱的。  王爷都出钱了,你们还不跟着出吗?  王爷捐款一万,你们少说也该给一万吧。  众乡绅商贾听得头皮发麻,犹记得去年拿出来举例的是松奉知府胡德运。  去年陈砚在松奉城外转了一圈,松奉城内不少乡绅商贾以为陈砚惧怕胡德运的威势,不敢在城内对他们动手,还暗自高兴,谁知陈砚进城后,胡德运不仅没压制住陈砚,反倒被陈砚给敲了一笔。  旋即陈砚就以此在府城各家走了一圈,不动用灾民就将他们的银子和粮食给敲走了。  至于那些陈砚还未走到的各个县衙,也都一一收到了陈砚的信,里面的话术也是如此。  顶头上司都捐了,谁敢不动手?  于是在陈砚回到府城后的一段日子,还陆续收到了不少银子。  这两日的场景如出一辙,只是对象变成了宁王。  而宁王给陈砚捐赠银两,这背后的意味就深了。  哪怕不愿意,各家也只能慷慨解囊。  连着两日,陈砚将府城各家走遍了,再次带回来十二万两。在陆中的惊诧目光下,陈砚却很遗憾:“外面的乡绅商贾来不及去要钱了。”  大把银子来不及去捡,实在让人扼腕。  陆中愣愣问道:“为何?”  陈砚深吸口气,转头对陆中道:“从今晚起,我们就与整个宁淮为敌了,往后等候我们的只会是更多明枪暗箭。”  陆中不以为然:“如今不已经是与整个宁淮为敌了吗?”  “不一样。”  以前是对那些底下的人动手,此次是冲着宁王去的。  今晚之后,他陈砚与整个宁淮再无和缓可能。  陆中心中隐隐不安:“今晚你究竟要做什么?难不成要揭穿宁王走私一事?”  如今揭穿,他们怕是要尽数埋葬于此,证据根本出不了宁淮。  陈砚笑了笑,仰头望天。  夕阳已沿着城墙落下,此时该是在海平面,它用最后的余晖染红半边天,要在天空留下最瑰丽的彩霞。  “该让松奉的百姓怒吼出声了。”  夜幕降临,黑暗再次笼罩了松奉。  长长的队伍沿着街道缓缓穿越松奉城,火把肆意跳动,仿若在嚣张地对着道路两边安静的房屋嘲讽。  时隔三个月,他们再次肆无忌惮地践踏着这座城池。  沙滩上,几十艘大船停靠在岸边,灯火通明。  人群繁忙地搬运着货物,一艘艘大船被装满后,缓缓摆尾,要离开岸边。  恰在此时,无数如同树叶般漂浮在海面上的划子朝着这边冲来。  岸上很快察觉,便有人大喊:“海寇来袭!海寇来袭!”  冯勇咬牙咒骂:“该死的海寇!”  再恼恨,此时也只能迎敌。  千户所七八艘船排成锥形,朝着那些划子直接冲撞过去。  庞大的舰船撞过去,无数划子被撞得七零八落,海面上漂浮着碎裂的木板,海寇们纷纷落水。  那些舰船甲板上出现许多火铳,对着海面就是一通扫射。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36c9e43.sbs 第250章 乡音 铅弹入水,发出细密的“咚咚”声。  有些铅弹射中人,便是一声痛呼,不过片刻,这片海风裹着化不开的腥味吹来。  圆月正亮,却连在海水中弥漫开的血都照不明朗。  落海众人纷纷往千户所的大船底下钻,如此一来铅弹便打不到他们,大船也撞不着他们。  那些还未被撞的划子们掉头,就朝着走私船冲去。  划子虽小,速度却极快,不过片刻已与货船纠缠在一处。  到了此时,冯勇不敢再放炮。  一旦炮弹落在走私货船上,全船的货物与船尽数会被烧。  冯勇担不起责,只能下令货船上的士兵们用火铳迎敌。  如此场景已出现多次,划子上的海寇们纷纷弃船跳入海中。  海边长大的,水性各个好。  藏入船底,拿出凿子熟练地凿船。  冯勇当即命将士们跳海去捉拿。  火铳在海水里可不能用,一旦将士们入了海,就与那些无火器傍身的海寇们一般无二了,只能依靠手中匕首对抗。  加之将士们入了水,即便海寇冒头换气,船上的将士们也不敢再用火铳。  如此一来,反倒让海寇们更是如鱼得水。  更要紧的,是海寇的数量远比将士们多,那些入水的将士根本拦不住他们凿船。  就在双方纠缠之际,有货船开始漏水。  船上大乱,便有海寇趁机爬上船抢了货物就往海里丢。  冯勇睚眦欲裂,当即发了信号。  火光冲上半空,隔得不远处,一艘艘千料大船杨帆而来。  货船们见状,纷纷迎向那些炮船。  躲在船底的海寇们追赶不及,落在了后面。  千料大船瞄准,对着货船背后的海面发射一炮。  “轰!”  海水被炸开飞溅向半空,货船被海浪掀得往前冲了好一段,险些翻倒。  第二炮已瞄准下随着海浪漂浮的划子。  “轰!”  海水再次被掀起,货船随之漂浮晃荡。  炮声响彻在海面上,久久不停歇。  待海水落下,一切归于平静,海面上已漂浮了不少木板与残骸。  冯勇已被炸懵,再看那些大船,眼底是藏不住的惧意。底下的将士们纷纷露头,惊恐地对着船上的人呼喊:“救我!”  船上的将士们赶紧放下绳子要拉他们起来,不远处再次传来一声炮响。  还未爬上来的将士们面露惊恐,抓着绳子拼尽全力要往船上爬,下一刻,汹涌的海浪卷起,将他们吞没。  船上还有将士因未及时丢开绳子,也被卷入海底。  船上剩余的将士们眼睁睁看着,心如擂鼓,纷纷躲进船舱内,无论外面如何呼喊都不敢再出来。  那些活着的海寇们纷纷往划子游去,一旦爬上划子,便拼命往海上划。  只要逃出大炮的射程,他们就能带着抢来的东西活命。  千料大船扬帆,对着那些划子离开的方向起航,大炮随时对着那些划子离开的方向。  一旦在射程内,便立刻开炮。  激战的战场不远处,一艘破船静静地随着海浪漂浮。  甲板上,一道道衣衫褴褛的身影站在其上,或惊恐,或泪流满面。  那海上飘着的,或许就有他们的亲人。  海风或就染了他们亲人的血。  有些人想到自己早已死去的海寇亲人,更是恸哭出声。  他们知当海寇的凶险,却不知当海寇原来是如此凄惨。  一些年轻人更是死死咬着牙,睁着猩红的双眼盯着那些划子。  他们是被兄弟留在家中的,他们的命是这些兄弟们用自己的命换回来的。  有老人受不了刺激,直接晕了过去。  更有不少人受不了这打击,恸哭到呕吐。  甲板最前方,一身官服的人站立其上。  海风将其官服吹得猎猎作响,他却纹丝不动。  再开口,声音已是沙哑:“唱。”  “大人,他们遭受如此大打击,怕是唱不出来了。”  陆中双眼猩红,声音却带了些哽咽。  太惨了,实在太惨了。  陈砚转过身,正对着那些恸哭的人,深吸口气,道:“只有你们,才能让海寇们回家。你们不唱,他们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如今日般拼命,直到有一天漂浮在海上。”  众百姓颤抖着嘴唇,喉咙仿佛被人掐着,怎么也开不了口。  一贯冷静的陈砚见状,却是陡然发出怒吼:“你们想让他们死还是想让他们活!”船上的百姓们浑身颤抖,泪眼模糊地看向站在甲板上的陈大人。  圆月就在陈大人头顶,可陈大人的脸陷在一片黑暗中,让人看不清。  “我来!”  一名七八岁的男童将手背狠狠擦干眼泪,冲到甲板前方,站在陈砚身侧,双手窝着放在嘴巴两侧,大声喊唱:“透早起来伊都拐一下拐。”  那稚嫩的童音穿透海面,逆着腥臭的海风朝着那些划子传去。  一名身着破烂衣衫的五六岁女童手脚并用爬到那男童身边,跟着他大声歌唱:“一只鸟仔伊都哮啾啾。”  稚嫩的童音大了些,声音也传得更远。  陈砚只静静对着众人站着,静静看着,再不发一言。  可越来越多的孩童走到他身边,齐声歌唱:“踮在水沟仔伊都撬一下撬。”  稚嫩的童音唱着宁淮的童谣,穿过宽广的海面,终于传到了那些划子们的耳中。  那些划船的海寇们心头大震,不敢置信地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远远的,他们看不见人,却能听到那歌声越来越大。  起初只是童声,旋即加了女声,再加了男声。  即便眼睛看不见,歌声却能越过层层阻碍传过来。  童谣,家乡的童谣。  小时候娘哄他们睡觉时唱的童谣。  “丢丢铜仔伊都找无巢噢……”  小小的鸟儿啊找不到巢噢……  划子们拼尽全力往前划,却早已泪流满面。  “踮在田地仔伊都撬一下撬,丢丢铜仔伊都找无伴噢……”  小小的鸡崽找不到伴噢……  “丢丢铜仔伊都找无母噢……”  小小的鸡崽找不到娘噢……  童谣在海面飘荡,传出去极远,极远。  一艘千料大船掉头,朝着他们这边驶来。  陆中大惊:“陈大人,不能再让他们唱了,快逃吧!”  陈砚看着那临近的庞然大物,再看自己脚下连甲板都烂了的破船,只道:“唱,大声唱!”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7d0770.sbs 第251章 宁淮子弟 船上那些百姓们顾不得恐惧,顾不得擦泪,只大声歌唱着。  陈大人说了,声音要大到海寇们都听到。  陈大人说了,他可以招安海寇,只要他们回来,就是陈大人的兵。  陈大人说,他们唱得大声,就能救他们家人的命。  陈大人说了,宁淮不该是这样,他们不该骨肉分离。  ……  海水被千料大船推着分开,仿若在给大船让路。  船逐渐逼近,仿若庞然大物朝着他们压来。  近了,更近了。  他们已经能看到黑洞洞的炮口。  就是这洞口,只要发出一个炮弹,轻易就能夺走无数人的性命。  船上的人哭着唱着,拼尽一切嘶吼着。  唯有如此,方才能够把心中的恐惧都喊出来。  陈砚走到甲板最前方,仰头看着那逐渐逼近的大船。  这就是宁王的私兵,这就是宁王的船。  这就是此地的祸源。  陆中已是大骇,对锦衣卫们下令:“保护陈大人!”  那些锦衣卫跑动着围成一个圈,将陈砚护在圈内。  陆中却冷汗不止,看着那逼近的庞然大物,他手心已被汗水浸透。  他往常最看重的刀,在大炮面前只有被轰成渣的份。  他们再多人护在此地,都不够对方一炮打的。  “大人,退吧!海寇不会因为一首童谣就回头对抗火炮。”  陈砚仰头看着船上的大炮,脸上一片平静:“本官从来不认为用一首童谣能让海寇来救我们。”  陆中扭动僵硬的脖颈,惊骇看向他:“那你为何要将一整船人送到炮口之下?”  他们根本无力对抗大炮!  海风吹来,海浪拍打着海滩,再缓缓退下,旋即又是后浪推着前浪拍打这海滩,周而复始。  陈砚静静站着,看着越来越近的大船,问道:“除了船上的歌声外,你还听到歌声了吗?”  陆中焦急,大炮都要轰上来了,还管什么歌声!  若非北镇抚司的人不会划船,他必要将船尽快划走。  站在此地与等死何异?  更何况还是带着百姓们一同等死。  可陆中并未开口,因为他从陈砚身上看到一种诡异的平静,一种仿若看淡生死的平静。只一犹豫的工夫,好似有一道不大的歌声从松奉城的方向传来。  陆中惊诧。  大半夜的,除了跟随陈砚躲在船上的团建村村民唱童谣外,怎么会还有歌声?  松奉的百姓此时不该都在睡觉吗?  “声音渐渐大了。”  陈砚提醒道。  此次不用陆中凝神,便已经听得明白了。  “丢丢铜仔伊都找无巢噢……”  原先微弱的声音,渐渐越来越大。  原本嘈杂的歌声,渐渐统一起来,仿若整座城在大合唱。  那声音压过船上嘶吼的声音,压过海浪拍打海滩的声音,沿着波涛汹涌的海面传出去,仿若要唤回离家的游子。  船上的村民们渐渐停下来,再随着松奉城方向传来的声音合唱。  整座城仿佛醒来了,朝着远方声声呼唤。  朝着陈砚等人驶来的大船速度渐渐慢下来,仿若推不动海水一般,黑洞洞的炮口顿住。  陆中与一众锦衣卫屏住呼吸,双眼死死盯着那几个洞口。  要发射了。  他们就要死在此地了。  紧张到极致,陆中转头看向陈砚,却见陈砚孤傲站立,仿佛要以单薄的身躯独自对抗这大炮。  陆中苦笑,血肉之躯如何阻挡大炮?  如此身影的陈砚却给了他无尽的勇气,帮他驱散了惧意。  陈大人都视死如归,他一个拿刀的锦衣卫又有何惧?  自接到任务来此地开始,他便该做好身死的准备。  如此一想,再面对停在不远处的船时,他便从容了许多。  与他相比,那些团建村的百姓就恐惧害怕极了。  有些人双腿发软,瘫坐在地上。  有些人连歌声都哆嗦着,恨不能跳海。  就在众人无措之时,前方那道立于圆月下的人却叹息一声,悠悠道;“这大船里的,也是你们的亲人呐,他们怎会对你们开炮?”  陈砚转身,脸上已带了悲悯之色:“你们害怕那每年给家里送钱的亲人吗?”  这话竟将许多人的惊惧给安抚了下来。  是啊,这船里的不仅是宁王的私兵,更是他们的儿子、孙子、兄弟、叔伯。  是许多年不见的亲人。如此一想,那渐渐小下去的歌声又慢慢大了起来。  与此前的悲愤的嘶鸣呐喊比起来,此刻的童谣里带了几分温情,几分惆怅,几分悲切。  有些老人缓缓上前,双眼含泪看着眼前的大炮。  他们的儿子从离家,便再也没见过了。  不知长成什么样了,也不知是否康健。  “轰!”  一声巨响,掀起滔天巨浪,宁王的千料大船们纷纷停下。  那艘船上的歌声停歇了,只余松奉城里的歌声往海上飘荡。  “丢丢铜仔伊都找无巢噢……”  “踮在田地仔伊都撬一下撬,丢丢铜仔伊都找无伴噢……”  “丢丢铜仔伊都找无母噢……”  冯勇耳朵嗡嗡作响,此刻却是长长松了口气。  那艘船终于被炸了。  不知陈砚是否在上面,若在其上,此次他该葬身鱼腹了。  松奉终于回归原来的平静,再无人掀起腥风血雨了。  即便是看到那些划子消失在海平线上,也阻碍不了冯勇此刻的欢喜。  他走到船头,朝着那艘破船原本的方向看去,想要确认那艘破船被炮轰解体的场景。  那一片的白烟正在飘荡,水雾弥漫着。  待到水雾渐渐散尽,白烟被海风吹走,那艘他亲手挑选送出去的破船竟还飘荡在海面上。  “那艘破船怎么能挡住炮弹?!”  冯勇惊呼的声音在海上飘荡,在童谣歌声里显得格外突兀。  那艘破船摇摇晃晃,却坚强地随浪飘荡,仿若要与命运做抗争。  船头站着的陈砚随之摇晃,被抓着船上栏杆的陆中牢牢扶住。  陈砚对着那艘船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脸。  这一局,他又赌赢了。  两船如此近,炮根本不该打偏。  可炮还是打偏了。  宁王的私兵们,终究无法对自己的爹娘亲人们动手。  再抬头,就见大船上走出来不少士兵,竟齐齐对着这艘破船下跪,磕头。  船上的人看不清脸,陈砚却知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宁淮子弟!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7d0770.sbs 第252章 被炮击 那些兵起身后,各自归位,船掉头离开。 破船上传来出的歌声已尽是哭腔,老人们已是老泪纵横。 伴随着歌声,那艘千料大船缓缓走远。 连远处正要追击划子的千料大船也纷纷停下,掉头,朝着来时的方向离去。 水花卷着歌声,带着浓浓的眷恋跟随,仿若想将他们留下。 陈砚喉咙发紧,双眼已是一片猩红,全身的血液仿若沸腾起来,沿着浑身乱窜,让他死死扣住船上护栏。 此次兵行险招后,他再不能后退一步。 盼有朝一日,宁淮子弟可在家中务农、务工,兄友弟恭、侍奉双亲、抚育稚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陈砚重重吐口气,可心中的沉闷丝毫没有被驱散。 “大人,船冲过来了!” 陆中的一声惊呼,打断了陈砚的思绪, 他顺着陆中指着的方向看去,只见千户所的一艘百料船正朝着他们船的方向急速驶来。 近了,更近了。 月光照耀下,陈砚看到船头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冯勇!” 陈砚惊怒之下,便看船头的冯勇拔刀,大声下令:“瞄准!” “咔咔咔……” 百料船上,一门大炮缓慢调转方向,洞口渐渐对准破船,对准破船上的陈砚等人。 陈砚瞳孔猛缩,浑身滚烫的血液仿若在这一瞬凝结成冰,寒气从全身的毛孔里尽数往外窜,仿若连皮肤表面也要凝结成冰。 他几乎是在瞬间转身,对船头的百姓大喊:“去船尾!逃!快逃!” 这炮与千料大船的炮不同。 千料大船上的炮掌握在宁淮子弟手上,掌握在百姓们的亲人手上。 百料大船上的炮掌握在冯勇手上,掌握在宁淮军户手上! 宁淮军户不与外通婚,必不会留手。 以冯勇船上所配备的炮,无法一下击中船,先击中的必是船头。 百姓们惊恐之下,两连滚带爬往船尾跑。 有人跌倒,有人手脚发软动不了。 一个浪打来,船便摇晃起来,陈砚身体随之摇晃,陆中伸手去扶,却被陈砚推开,他一抬眼,就瞧见陈砚双眼赤红,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护住百姓!” 百姓们是随他来的海上,他就要带他回去! 陈砚手一推,借力冲到身侧那个五六岁小丫头身边,一把将她抱起,抓着那七八岁男童的手就往船尾跑。 一定要将他们救出去。 耳边是阵阵哭声,陈砚只得一遍遍喊:“去船尾……去船尾……” 陆中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陈砚,大骇之余,立刻吩咐身边的下属背起跑不动的老人小孩往船尾跑。 众人连背带跑,顺着甲板狂奔。 老旧的甲板被如此重击,痛苦地呻吟着,仿若临终老者在苦苦支撑。 有脆弱的地方被踩裂,人一只脚陷进去,旁边立刻会有几双手将其拽出来。 如此狂奔到一半,身后传来一声大喊:“填炮!” 跑在后面的陈砚回头,就见不远处的船上,有将士已在装填火药。 快点,再快点…… 陈砚这一刻感觉肾上腺素飙升,他将那男童也抱起,脚下仿若生风一般朝着前方狂跑。 陆中见陈砚跑得越发快,他的脚步却放缓了些,对着锦衣卫道:“北镇抚司众人听令,未背人着殿后,护住陈大人!” 众人齐声应“是”,脚步放缓,落在最后方,背着老弱妇孺的锦衣卫则继续向前冲。 明明相隔极远,可陈砚依旧能清楚听到身后冯勇让点火的声音。 陈砚几乎是扯着喉咙大喊:“趴下!所有人趴下!” 前面跑着的百姓们仿若一根根被风吹过的野草,大多一瞬就倒下了。 陈砚将两个孩童压在身下,埋着头。 “轰!” 一声巨响,破船剧烈摇晃,所有人被掀得随着船冲撞。 浓烈的烟味袭来,呛得陈砚的鼻子与喉咙疼得厉害。 他回头看去,船头正冒烟,甲板被炸飞,露出一个大洞。 那漆黑的洞仿若猛兽张开的大嘴,要将整船人吞没。 对面的冯勇居高临下地站在船头,仿若一个屠夫。 此刻的陈砚无比庆幸冯勇的炮威力不够,一炮放完,船并未被击沉。 他再次爬起来,一手一个将两孩童夹在腋下,再次朝着船尾跑去。 冯勇必然是想趁机将他与团建村的村民们一同杀死。 在海上身死,只需嫁祸倭寇即可。 破船虽未沉,然也无妨支撑太久。 必须要想到办法带着村民们活下去。 团建村的村民从小在海边长大,水性应该极好,跳海或许有一线生机。 这其中有大量的老弱妇孺,若体力不支,死伤必定惨重。 天亮之前,冯勇等人必定不会离去,如此一来,存活的几率会大大降低。 不到万不得已,如此冒险之事不可为。 剩下就只有一条路:往千料大船而去,寻其庇护。 思索间,第二门大炮已填好,便要点火。 到了此时,多数百姓已跑到船尾,陈砚冲过去,将孩子放下,孩童们钻进家人身边,一张张小脸上尽是无措。 团建村村民们紧紧挤在一起,惊骇难平。 锦衣卫们随后赶到,陆中一冲过来便急忙道:“陈大人,这船怕是撑不了多久。” 本就是破船,又挨了一炮,怕是已经进水,再挨几炮,必要沉船。 陆中下意识便想问陈砚有何办法。 在他眼里,这位陈三元总是能在绝境里找到生路。 陈砚抬头看去,此船乃是单桅,风帆是收起来的。 “将风帆挂起来,借海风的力让船动起来。” 陈颖话音落下,又是一声巨响,船再次猛烈摇晃起来,他险些没站住摔倒。 村民们更是吓得惊呼。 陆中扶住陈砚,急道:“这破船跑不过那完好的百料船,我们跑起来,他们定会围剿。” 指望这艘破船突出重围是不可能的! 陈砚站稳后,往不远处停下的千料大船一指,道:“我等只需在船被击沉前躲到那艘船旁边,便有一线生机。” 陆中顺着陈砚手指的方向看去,顿时明了。 那艘千料大船既然没朝他们的船开炮,就极有可能会护着他们。 陆中扶了扶腰带,道:“本官爬上去,将帆挂起来!” 第253章 相护 “大人不必如此费劲,在船上就可将风帆拉上去。” 那位拄着拐杖,被一名锦衣卫刚刚放下的德全爷赶忙道。 “德全爷懂掌船?” 陈砚急切追问。 那德全爷道:“小的曾在船厂干过活,对船还是懂一些的。” 陈砚对德全爷拱手,深深一拜:“如此就全靠德全爷了!” 俗语有云,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果真不错。 德全爷找了两个村里的壮年与他去拉风帆,陆中派人将他们围在中间护住。 陈砚站在船尾,看着那风帆一点点升起来,心中便迫切地催促:快些,再快些…… “轰!” 船再次剧烈摇晃,那两拉风帆的青壮没站稳摔倒,升到一半的风帆猛地下落。 陆中大惊,几乎是飞扑过去将其拽住,风帆才险险地停在空中。 陈砚的心也跟随风帆的起落而起伏,一爬起来便盯上风帆。 站稳后,风帆再次上升,此次升得比上次要快上不少。 风帆彻底升起来那一刻,陈砚狂喜,团建村众人也是面露喜色。 海风将风帆吹得鼓起来,整个船便往岸边冲去。 陈砚大喝:“调整方向,去千料大船旁!” 此时上岸就是活靶子。 德全爷推开那些青壮,自已动手,用力转动风帆。 他已年迈,手背上尽是老人斑,此时那些斑却因他过于用力而变了形。 他憋红了脸,却根本无力与海风相抗衡。 此刻他深切意识到自已老了,再无力在海上相搏,只能喊来青壮,教他们如何发力,再加锦衣卫的帮忙,终于让风帆移动起来。 炮船上的冯勇见状,便知他们想逃走。 如此破船,再打两炮就该沉了,还想逃?逃到何处去? 冯勇转头,对身后道:“掉头,将船左侧三门大炮全部对准那艘破船,老子要一击就将其击沉!” 想跑? 没那么容易。 冯勇从船头走到船侧,此时他的船已掉头,左侧三门大炮已朝着那破船的方向。 “咔咔咔……” 三门大炮调整方向。 风帆还在转向。 三门大炮对准破船,风帆终于定住,破船已斜着飘了出去。 冯勇沉住气,立刻指挥船调动方向,再次将大炮对准那破船。 可那破船风帆已转到侧面,船被风吹得一路斜着飘。 “这破船!” 冯勇几乎是咬牙切齿吐出这句话。 如此下去,那破船就该飘远了,冯勇指挥自已其余几条船朝着破船包围而去。 这些百料大船不仅有风帆,还可人力驱动,比只能利用风帆行驶的船快了许多。 眼见就要追上那破船,破船的风帆再次转变方向,正对海风吹来方向,破船便险险突出重围。 待到那些船随之调整风帆,一路追上去,却见那破船已飘到宁王的千料大船旁边。 而破船的风帆已然撤下。 与千料大船这等庞然大物比起来,那破船便显得极弱小,仿佛随时会散架。 冯勇此时已红了眼,依旧指挥自已的百料船围上去。 谁知他的船刚动,那一直停着的千料大船大炮调转方向,竟对上了他所在的百料大船。 那黑洞洞的炮口连冯勇都惊惧。 宁王这些船上配备的是红夷大炮,无论射程还是威力,远非冯勇的虎蹲炮可比。 若让这炮击中,他的船怕是要沉。 冯勇对着千料大船大喊:“本官乃是千户所冯勇,尔等为何以大炮相逼?” 那千料大船上传来一道男声:“靠近本船者,以敌袭论。” 冯勇气急:“本官是追击尔等侧面那艘破船,并非袭击尔等!” 千料大船依旧只回应:“靠近本船者,以敌袭论。” 冯勇大怒:“尔等将破船击沉,本官即刻退去。” 回应冯勇的,是两门掉头的大炮。 冯勇双眼几欲喷火,再看那艘破船,心中就像有万千蚂蚁在啃咬。 明明只差一步就可将那破船击沉。 只差一步啊! 错过此等良机,下次便极难有如此好的机会杀死陈砚。 此子极善蛊惑人心,竟让城内那些乖顺的狗都吠叫起来,再任他活下去,这松奉便不得安宁。 冯勇愤恨咆哮:“尔等竟敢做出如此抗命之事,就不怕那位怪罪吗!” 千料大船上依旧寂静无声,火炮却也未移开。 如此态度,便是摆明了今日要阻挡冯勇,双方便这般僵持住了。 破船之上,陈砚长长舒了口气,此时却已是手脚发软。 还好赶上了。 还好,这些宁淮子弟护住了宁淮父老。 陈砚擦了把额头的汗,却不敢彻底放松下来。 冯勇未退去就是心有不甘,一旦他发疯,让千户所那些船围上来,一艘千料大船也无法尽数阻挡。 破船已是摇摇欲坠,再经不起任何一枚炮弹的摧残。 正思索间,冯勇宛如被踩了脚的疯狗咆哮起来:“疯了,你们都疯了!” 陈砚的心一颤,顺着冯勇面对的方向看去,就见那些停下不再追击划子的千料大船们乘风破浪而来。 一艘千料大船行至破船另一侧,如此,两艘千料大船便将这破船夹于正中。 旋即,又是一阵破浪声袭来,第三艘千料大船挡在破船正前方。 三艘庞然大物,就这般将摇摇欲坠的破船护在中间。 破船被大船的阴影彻底笼罩,却让陈砚模糊了双眼。 他原本想着,千料大船不对他们出手,逃到大船旁边就有一线生机。 不曾料到,大船竟抗命主动将他们护起来。 这就是宁淮子弟! 这就是被逼着当私兵的宁淮青壮! 宁王为了一已私利,残害了多少宁淮百姓? 这些私兵在朝着那些当了海寇的亲兄弟开炮时,又是何等心境? 船上的村民们,无论男女老少早已泣不成声。 汹涌的情绪奔腾而来,陈砚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已被吞没。 他必须保持理智,方才有可能护住这些百姓。 “好,好得很,本官必要去找那位问问,你们这些人究竟是哪一边的!” 冯勇咆哮。 三艘千料大船依旧无声无息,仿若空无一人,只是那对准百料大船的大炮在坚定地诉说着他们的决心。 海面上货船渐渐离去,只余千户所的百料大船与那些千料大船静静停在海面。 松奉城内传来的歌声,伴随着海浪滚滚而来。 踮在草埔仔伊都撬一下撬, 丢丢铜仔伊都找无母噢…… 第254章 反应 凝重的气氛被船上一声惊呼打破:“船漏水了!”  陆中派人前去查看,回来禀告方才得知是船头被炮弹击中之处在漏水,一旦僵持久了,船怕是要沉了。  “大人,如今该怎么办?”  陈砚沉下气,对陆中道:“回松奉城。”  “今晚之后还要回城?”  陆中瞠目结舌。  今晚可算是与千户所兵火相接了,往后再无转圜的余地,回城就是送羊入虎口。  陈砚却道:“本官乃是松奉同知,必要回城,否则就是擅离职守。”  一旦让徐门众人抓住机会,定会置他于死地。  到时候莫说宁王养私兵一事,就是松奉走私案都会被掩埋,他今晚所做尽为无用功。  必须回城,伺机方才能动手。  陈砚一声令下,德全爷掌舵,再留下几人调整风帆,其余人等尽数到船头舀水。  破船朝着海滩方向前行,三艘千料大船随之而动,护送其前往海滩。  挡在前面的冯勇的百料船们被逼得一路后退。  冯勇虽气急,却也知自己的船阻挡不了那三艘千料大船,只得不甘地让了航路。  破船就这般艰难飘到海滩附近,锦衣卫们或背或抱着孩童老人们冲下船。  朝着大开的城门口狂奔。  守城兵卒见状,纷纷抽出刀,蓄势以待。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一阵杂乱之声,兵卒们扭头看去,就见一壮硕汉子抱着虎蹲炮冲到城门附近,另有一群民兵端着火铳分立成前后两队,举起火铳对着城门口。  那些守城兵卒大惊,几乎毫不犹豫就将刀入鞘,低垂着头,任由从破船上下来的百姓们进城。  陈砚最后下船时,船头已朝着海水低了头。  他走上海滩,转身,站在海滩上,对着三艘千料大船深深一拜,转身匆匆入城。  待他一进去,陈老虎抱着炮就迎了上来:“砚老爷没事吧?”  “没事,立刻接应所有人回南山。”  陈老虎当即应事,让火铳手们分在两侧,将团建村的村民们护在中间,一路朝着松奉北门前行。  路上碰到巡逻队伍,一瞧见陈老虎手中的火炮与民兵手中的火铳,便压着腰间的刀转身往别处巡逻。一路畅通无阻急行,到天蒙蒙亮之际终于从大开的北门踏出。  童谣渐渐散去,松奉城仿若再次沉睡。  府衙内,胡德运根本坐不住,背着手在屋内走来走去,待到一名衙役跑回来,他便迫不及待问:“他们可出城了?”  那下属喘着粗气道:“以从北门出去了。”  胡德运大大松了口气,手脚发软之下摸到附近一张椅子上坐下,庆幸道:“走了好啊,走了好……”  他就怕那陈砚发疯,领着民兵带着火铳大炮在城内动手。  府衙的官吏衙役们跟千户所那波人不同,他府衙的手下们都是拿刀的,如何能惹得起带火器的?  若在昨日,有人告知他陈砚会带着火器闯松奉府城,他定会认为那人是疯了。  今晚他方才知晓陈砚才是那个真正的疯子。  他竟不知何时将百姓藏在那艘破船上,待到双方打起来时唱童谣!  这是要动摇宁王私兵的军心,是要挖宁王的根呐!  更要紧的,是陈砚竟还留了不少人在松奉城内,跟着大声唱那童谣,连带着府城的百姓们也都跟着唱起来。  陈砚此举,是要彻底搅乱整个松奉啊!  简直胆大包天!  胡德运用衣袍擦着额头的汗,手指尖都在抖:“通知下去,没有本官的命令,所有人都绕着南山走,万万不可惹火上身。”  下属应了声是,便快步离去。  屋子里只剩下胡德运一人,他便又琢磨上了。  今晚闹出如此大动静,宁王必然会有动作。  或倭寇犯境,或暗杀,陈砚此人必定活不下去。  可陈砚手上有私兵有火器,还有锦衣卫相护,必不会束手就擒。  此一番是风雨欲来,他必要躲得远远的。  胡德运打定主意假装不知此事。  ……  宁王府。  一身月白曳撒的宁王端坐于花厅之上,神情冷凝,一声不吭。  谢先生刚刚被人叫醒,此时还有些瞌睡。  待他听完宁王属下的禀告后,瞌睡瞬间被驱散,整个人无比精神。  昏黄的烛光下,宁王脸色格外阴沉,只问:“参与此事者一共多少人?”禀告之人小心翼翼道:“五百一十七人。”  整整三艘千料大船,尽数参与其中。  宁王一掌狠狠拍在桌子上,怒喝:“胆敢做出此等叛逆之事,将他们军法处置,全部砍了!”  “王爷万万不可!”  谢先生闻言急忙起身,朝着宁王深深一拜。  面对谢先生,宁王的火气收敛了许多:“为何?”  谢先生站直身子,沉着道:“此番乃是那陈砚的攻心之策,莫说这五百人,便是再来五千人,怕是也要败于他之毒计。这骨肉亲情自古就难断,此次他们只是护住那破船,若王爷将兴师动众将他们杀了,下次再遇到如此境况,他们怕是要跳反了,到那时,大船大炮在手,怕是冯千户等人有去无回。”  宁王眸光微闪。  他倒是不在意冯勇等人的死活,可千户所将士大批量身死,要么他的私兵暴露,要么就是朝廷出动军队来剿倭寇。  一旦海船出动,他的私兵仍旧藏不住。  “谢先生言之有理,只是若不严惩他们,恐难以服众。”  五百人抗命不严惩,岂不是怂恿更多人抗命?  谢先生脸色凝重道:“可严惩,却不可伤性命。陈砚此番是动摇军心,动王爷的根基,如若将这些人杀了,极有可能引起哗变,到时方才是中了陈砚的当。”  宁王倒抽口凉气:“此计竟如此歹毒!”  “若非有种种好处,陈砚又如何会行此等险计?”  稍有不慎,那陈砚便领着一群百姓葬身鱼腹了。  如今看来,此子实乃亡命赌徒。  宁王一拍桌子,恼怒道:“此子奸诈至极,拿了本王的银钱,转头就背刺本王,实在该杀!”  “王爷万万不可在此时杀他。”  谢先生再次阻拦。  宁王拧眉,语气已有不满:“此子已对本王出手,本王竟还要容他不成?”  此子如此行事,就该用尽一切办法弄死他,方才可解他心头之恨!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7d0770.sbs 第255章 入府衙 玩了一辈子鹰,临了被鹰啄了眼。  宁王是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  那谢先生知宁王已动了杀心,可他依旧镇定道:“王爷若杀了陈砚,又恰恰合了他的心意。那陈砚多次用绝笔信相要挟,此次定然也会如此。”  看了眼宁王,见其神色稍缓,谢先生继续道:“如今那陈砚与锦衣卫虽已知宁淮之事,终究无证据,可一旦陈砚身死,他的绝笔信被锦衣卫送往京城,这就成了铁证。”  活人与死人的话是截然不同的。  天子必然已知晓此地的情况,只是苦于没有证据,磁能按兵不动。  一旦陈砚身死,他的绝笔信送到京城,天子必定以此大做文章,彻查此地。  到了那时,便是宰辅大人也无法阻拦,此地遮羞布被揭开,他们唯有举兵。  匆忙之下如何能有把握成事?  一旦失败,他们都要给陈砚陪葬。  宁王沉吟片刻,终究不甘地握拳狠狠捶桌子:“难道此事就这般揭过去?”  谢先生露出一抹笑意:“王爷不必忧心,松奉还有一人可对付那陈砚。”  “哦?”宁王坐直身子,询问道:“松奉竟还有此等神人?究竟是谁?”  谢先生食指与中指并拢,在半空朝着地上一点,眼中闪过一抹狠毒:“府台胡德运。”  宁王缓缓往后靠,面露沉思之色:“胡德运虽是府台,可管同知,只是那陈砚还有团练大使一职,便是胡德运也有心无力吧?”  “那陈砚能一次次脱险,靠的乃是民心,若让他失民心,他就成了那瓮中之鳖,岂不是任由王爷拿捏?至于那团练大使……”  谢先生笑着摇摇头:“失了民心,他能去何处募兵?”  需知这宁淮最强壮的男丁尽数归于宁王麾下,剩余的大多去当了海寇,那海寇头目伍正青当着他的土皇帝,可不会与陈砚为伍。至于宁淮剩余的男丁……那都是延续血脉给老人送终的,如何会甘愿与陈砚去拼命?  虽有兵权,却无兵,终是枉然。  陈砚既来掘宁王的根,那他们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来掘了他陈砚的根。  宁王稍一思索,便大加赞赏:“有先生在此,本王何愁大事不成?”待将陈砚困住,一旦久了,必被天子所弃,到了那时才是真正生不如死。  既已定下对付陈砚的策略,那些兵卒的处罚便简单了,一人五十军棍,罚俸半年,以儆效尤。  ……  回到南山的第三天,府衙来人了。  得知府台大人相邀,陈砚换上官服,便要与其一同前往。  陈老虎不放心,抱着虎蹲炮跟在陈砚身侧。  那衙役恨不能躲得远远的,就怕这位不小心点了火。  陆中更是领着十名锦衣卫打起十二分精神,紧紧相随,就怕陈砚在进府城的路上就被伏击杀了。  若不是陈砚阻拦,民兵加剩下十名锦衣卫都要跟着一同前往。  陈砚一身官服坐上马车后,本想闭目养神,可脑子根本不愿歇着。  自那晚过后,宁王那边一直没动静,今日突然由胡德运找他过去,必定是想好对付他的后招了。  那晚松奉城的歌声想必让他们夜不能寐,此次出手必不简单。  陈砚吐出口浊气。  他心里早已做好了准备,再难的关也要迈过去,静待陈知行与薛正归来。  算算时日,岛上应该有变化了。  马车一路到衙门口,陈老虎本想抱着虎蹲炮进入府衙,却被冒冷汗的衙役给拦住。  陈老虎双眼一瞪,便让那衙役吓得脸色发白。  衙役不敢与陈老虎多话,转身去求陈砚:“同知大人,这大炮不能进衙门啊!”  陈砚也不为难他,便对陈老虎道:“你在外守着,有异常你再闯进去不迟。”  抱着大炮闯府衙,罪名可就大了。  陈老虎不放心道:“若有异常,你便大声呼喊,我一炮轰过去就是了。”  衙役缩了脖子,往远处挪了挪。  陈砚笑着应下,带了陆中等人踏进许久未入的府衙。  府衙中那些官吏衙役们瞧见陈砚前来,一个个躲得远远的。  陈砚倒也轻松,一路畅通无阻地见到了胡德运。  陈砚刚要行下官礼,胡德运便避开:“用不着行这些虚礼,本官找你来是有要紧之事。”  陈砚顺坡下驴,站直了身子,等着胡德运开口。  “陈同知已有数月未曾踏入府衙了吧?”胡德运故作高深地端起茶杯,可惜那茶盖与茶杯一直磕磕碰碰,响声不断。  他只得将茶杯放下。  陈砚瞥了眼泼到胡德运虎口的茶水,应道:“回府台大人,下官一直在赈灾,如今又兼任团练大使一职,募兵练兵极为繁忙,未曾时时来府衙看望大人,还望大人见谅。”  他虽没来府衙,却一直忙着处理手头的工作,并非擅离职守,即便胡德运想要将罪名安在他头上,他也不认。  胡德运额头的冷汗“唰”地就下来了,脸色变得有些红。  陈砚颇为好心问道:“大人可是热着了?”  “已是四月底,实在闷热得厉害。”  胡德运笑了笑,便将手肘放在椅子扶手上,扯了个刻意的笑容:“陈同知尽职尽责,本官都是看在眼里的。去年那些灾民还吃了上顿没下顿,如今已然安顿下来,有瓦遮风挡雨,有饭食填空腹,还开荒种了地,陈同知赈灾卓有成效。”  陈砚拱手:“仰赖府台大人信任,灾民已暂时安顿下来,只是这荒地还未开采完,山上河水未引入村中,村民多有不便,还需花费时日方可彻底安顿好灾民。”  这胡德运突然夸他灾民安顿得好,必有诈。  莫不是想将他调走?  胡德运听得极无语。  赈济灾民,给他们立身之地,再加饿不死也就罢了,竟还弄什么引水入村?  莫不是还想让他们吃喝不愁,躺着享福才叫赈完灾?  如此一想,胡德运心稍定。  他又扯了笑脸,道:“陈同知谦虚了,南山灾民日子已过得很好,不必再费心。”  旋即忧心忡忡起来:“雨季快到了,往年入了夏,松奉便要遭灾,到时又要有不少人受灾。到时赈灾又要银粮,真不知到何处去寻。”  陈砚笑道:“府台大人竟是为此事忧心,此事极好办,大人找乡绅商贾纳捐,灾情可解。”  胡德运被噎住。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7d0770.sbs 第256章 掉离 陈砚秉持敌不动我不动的原则,跟柱子一般站在屋内不动。 反正是胡德运找他来的,他不急。 事实证明,能爬上知府之位的人各个不能小觑。 胡德运很快就调整好状态,又扯了个和善的笑道:“又快到收盐税的时候了,陈同知可知这盐税乃是重中之重,整个大梁都等着盼着,可近些年这盐税实在难收,哎!” 陈砚听着就觉不对劲,这收盐税之事归都转运盐使司管,与松奉府并无干系,也轮不着胡德运在此为难。 最重要的,是胡德运一开口就上升到整个大梁,必定有个大坑在等着他。 陈砚垂眸听着,一言不吭。 胡德运说了好一会儿,发觉得陈砚不搭腔,一咬牙就要将事一股脑说了。 比起陈砚,终究还是宁王不可得罪。 这般一想,他底气又足了些,提起一股劲便道:“陈同知啊……” 话还未说完,门外传来一声禀告。 胡德运听出声音里的急切,便让人进来。 蔡通判远远绕过陈砚,凑到胡德运耳边小声道:“府台,陈同知的护卫抱着虎蹲炮站在衙门外!” 胡德运屁股一滑,整个人险些摔下去。 好在他抓住了椅子扶手,加之蔡通判的搀扶,才堪堪坐回去。 他用左手按住抖个不停的右手,神情慌张地看向蔡通判:“此言属实?” 蔡通判压着声音急躁道:“下官怎敢欺骗府台?” 胡德运只觉浑身都软得厉害,抬头小心地看了眼站着的陈砚,脊梁骨都在发酸。 这尊大佛莫不是还想轰了府衙? 随即一想又觉不可能,陈砚再疯也不会行如此胆大之事。 陈砚此举是在向他示威,府衙或许不会有事,他这位府台大人可就不一定了。 此刻的胡德运在心里把冯勇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明知陈砚有了兵权,竟还给他火器。 岂不是助纣为虐! 如此骂了一通,终于缓和了些,对蔡通判摆摆手,示意他出去。 待屋子里只剩下胡德运与陈砚时,胡德运便端坐在椅子上,板起脸对陈砚道:“为了能收到足够盐税,朝廷下令要尽全力查获私盐。如今府衙众人分管不同庶务,唯有陈同知空闲,这查私盐一事,就要劳烦陈同知了。” 陈砚恍然,原来是将私盐的事交给他。 自那晚后,他就做好了应对宁王报复的准备。 几日下来,宁王并未有何举动。 今日出招,竟是查私盐,可见此安排绝不简单。 陈砚沉吟片刻,心中不禁暗骂宁王阴险。 胡德运是知府,是他陈砚的上级,有权分派陈砚庶务,而陈砚无法推脱。 此举就将他陈砚调离了南山,不让他与团建村的村民接触。 在松奉,能冒死贩卖私盐者多是普通百姓,有家人有族人。 松奉的宗族极团结,一旦他抓一个贩卖私盐者,便是得罪整个宗族。 这是要将他陈砚彻底失民心,让他再无借力。 该是何等阴险才能想出这等损招。 想通这些,陈砚便抬眼看向胡德运,不成想胡德运也在打量他,如此竟来了个四目相对。 胡德运被惊了下,便虚张声势般道:“本官乃是府台,有权给你分派庶务,你若是不愿,大可上疏调离此地。” 陈砚用怜悯的目光盯着他,道:“下官本以为堂堂一府之尊,该是极有脸面,如今才发觉你不过他人一把随时可舍弃的刀。” 胡德运惊诧问道:“你想说什么?” 陈砚笑着摇摇头:“对付下官的法子多了去了,你等却选了个最没伤害的,怕不是要让下官对上府台大人。” “严查私盐乃是朝廷定下之策略,什么刀子之类,本官一概不知。” 胡德运板着脸,话语间颇有气势。 陈砚嗤笑一声,那眼神更带了几分戏谑:“既是府台大人下令,下官办此事便是。下官背后站着的是天子,不知府台大人背后站着的又是谁?” 不等胡德运回话,陈砚转身就走。 待陈砚离开屋子,胡德运一口气卸了,整个人便瘫软下来。 他是真怕惹了陈砚这个疯子。 谁知他能干出什么事来。 惊恐之后,心中便生起了怨愤。 原本陈砚在南山,与府衙和他都无关联,他也做好了要离得远远的准备。 可有人见不得他好,竟要让他来直面陈砚。 陈砚能看透的事,他胡德运又如何看不透。 能如此陷害他者,唯有那个姓谢的! 一想到此人,胡德运眼中尽是恨意…… 陈砚出门,陆中等人便迎了上来,确认他无事后,众人离开了府衙。 到府衙门口,发觉陈老虎竟还是他们离开时的站姿,陈砚便感慨,老虎兄得此虎蹲炮,简直如虎添翼。 陈老虎迎上来,一双虎目上下扫视:“他们可有对砚老爷如何?” “不过是些人事调动,不需过于忧心。” 陈砚安抚了句,就上了马车回南山。 既然宁王等人出手,将他调走后必定还有后手。 陈砚当天晚上就将村里几位老人请到自己屋子里,将自己即将调任一事说了。 老人们声声挽留,陈砚颇为无奈道:“府台大人下令,我不能辞。” 见老人们已老泪纵横,陈砚又道:“我仍是团练大使,管着民兵,往后还是会回来,诸位不必忧心。” 听闻陈砚还会时常回来,老人们才安心些。 陈砚便嘱咐老人们要盯紧村里,若有何异常便立刻告知训练民兵的陈老虎。 该交代的都交代完,第二日陈砚就收拾东西离开了南山,搬进府衙。 对于陈砚而言,最怕的其实是暗箭。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他身边虽有锦衣卫相护,可这是在对方的地盘上,下毒、暗杀等一系列招呼上来,一旦锦衣卫们有一次疏漏,他陈砚就可能交代在此地了。 明面上来的手段,陈砚反倒不怕。 毕竟这查获私盐是极费时费力的,他可慢慢办案。 不知薛正等人何时能传来消息。 他可是冒死领着团建村村民们给海寇们唱了这首童谣,总该有些收获吧。 第257章 起事1 海寇岛。 “陈大夫,你一定要救救他!” 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用唯一剩下的那只手抓着陈知行的衣摆恳求。 陈知行看着床上腰腹血流不止的二十来岁男子,心情沉重地摇头。 伤及五脏六腑,神仙难救。 三月十五晚上,海寇们乘上划子前往松奉府城。 陈知行等人被限制不能离岛,天亮后划子们回来了,却少了足足两成。 回来的人中受伤者极多,陈知行便一刻不停地包扎救治。 到了此时,陈知行方知这些海寇出去一趟是何等凶险。 即便他一天一夜未睡,依旧有许多伤重之人身死。 譬如眼前这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血止不住,便是他再如何努力也是枉然。 独臂男子一把抓住陈知行的胳膊:“有药能活命吗?” 陈知行刚要开口,旁边打下手的薛正站起身,对那独臂男子道:“若能弄来止血的药材,你弟弟或能活命。” 独臂男子绝望的脸上多了一丝希望,整个人多了些光芒。 “帮主有药,我去求帮主!” 他又扑到木板床边抓住床上早已昏迷的男子身边,抹了一把眼角的泪,道:“三弟你撑住,我去找帮主拿药,你肯定能活!我断一只手都能活,你肯定不会死!” 床上那年轻人双眼紧闭,毫无血色的脸仿若石雕一般毫无生机。 独臂男子说完,转头就跑。 待到他离去,陈知行深深叹口气:“你明知此人没救了,何必给他兄长希望?” 薛正将银针从滚烫的水里捞起来,放到一旁摊凉,冷冷道:“要的就是他们的绝望。” 见陈知行面露不忍,薛正再次开口:“你若再妇人之仁,陈大人就撑不住了。” 陈大人此时处境必定极凶险。 陈知行心口犹如压了一块巨石,使得他难受得厉害。 这两天,他双手沾染了太多鲜血,有太多生命从他手中流逝。 身为大夫,陈知行已经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即便他躺在床上,只要一闭眼,就能看到无数痛苦哀嚎着求他救命的人。 “此地本不该如此。” 陈知行上下牙齿打颤,话语从喉咙眼里挤了出来。 薛正瞥了他一眼,只道:“五日内要将此地拿下。” 床上的年轻男子突然大口喘息,整个人仿若想挣扎着脱离木床,可惜身体终究无力,只将腿挪动到床边就咽了气。 那双年轻的眼睛里尽是对死亡的惶恐与不安。 陈知行沉默着将他的眼皮抚下,大口呼吸着。 薛正拿起旁边一块白布,将手擦干净,丢到床头,只瞥了陈知行一眼就道:“今日起,此地以本官为主。” 撩开挂在门口的草帘子出去。 外面阳光明媚,附近有不少人抬着伤者朝着陈知行的屋子走来。 薛正看向天边,夕阳在海面上留下细碎的金光,远处的海鸥正展开双翅在海面上自在翱翔。 太阳彻底消失在海平面时,薛正进了一间屋子。 昏暗的屋子里点了一盏油灯,油灯下,一年轻男子正用一把匕首片开一条成年男子胳膊长的鱼,带着血迹的生鱼肉被送进嘴里细细咀嚼。 见薛正进来,年轻男子用匕首片了鱼肚上的一块肉,往薛正面前送:“来一块?” 薛正大跨步上前,坐到男子面前,接过鱼肉送进嘴里,面无表情地嚼着。 鱼并不腥,很鲜,还带着一丝甜味。 薛正并不喜,当年轻男子再次递过来一块时,他拒绝了。 年轻男子颇为遗憾,显然认为薛正不识货,用匕首与大拇指压着鱼肉送进嘴里。 “童谣如何?” 薛正问道。 年轻男子耸了耸肩:“我早就会唱,不需要你们那位大人冒如此大风险唱给我听。” 说完便继续切鱼肉:“你们那位大人有种,我很钦佩。” 薛正并不接他的话,自顾自道:“伍正青死后,你能不能稳住岛上的人?” 年轻男子抬起头,看了眼薛正冷峻的脸,咧开嘴,露出一个邪肆的笑:“稳不住的人杀了就是,有何难?” 得到满意答复,薛正道:“从明日起,你就是帮主。” 年轻男子放下刀,用衣袖往嘴上一抹,道:“何必等到明日,今晚就是伍正青的死期。” 他举起手,打了个响指,很快一人进了屋子。 年轻人道:“动手吧。” 那人应了声是就退了出去。 薛正正要起身,那年轻人便问:“薛大人做什么去?” 薛正回首,对年轻人道:“助你一臂之力。” …… 伍正青喝得醉醺醺地,推开了红夫人的房门。 彼时红夫人正坐在镜子前梳发,见他前来便娇哼一声,背过身去。 伍正青走过来,往红夫人头上插了根玉簪子,顺势就搂住了红夫人,过厚的嘴唇凑到红夫人白皙的脖颈处闻了一下,陶醉道:“真香!” 红夫人并不理他,对着镜子反复看头上的簪子,只道:“就只得了这么个货吗?” 伍正青脸一沉,不满道:“那群废物此次出去,带回来的货物不足往常的一半,划子都损失数十条,就这簪子都已是其中最好的了。” 旋即又讨好地对红夫人道:“我特意挑了给你送过来。” 红夫人嗔了他一眼,起身靠在伍正青怀里,伍正青立刻搂着她就要往床边走。 这位可是他花了大价钱从青楼买回来的,一贯对他爱搭不理,今日有这簪子,他必要好好享受一番。 两人刚坐到床上,外面就响起一阵嘈杂声,旋即就是“咚咚咚”的声音:“求求帮主救救小的弟弟吧!” 伍正青脸一沉,自那日之后,一直有人冲到他门口求药,他早已不耐烦,只道:“拿钱买药。” “咚咚”声不止,显然外面的人在不停磕头:“帮主求求您先赐些药吧,以后小的肯定将银钱还给您!” 没钱还来求个屁的药! 旁边的红夫人搂紧了伍正青,柔弱无骨的手一下下摸着伍正青的胸口,娇滴滴地喊道:“帮主,我们歇下吧?” 伍正青心痒难耐,一把抓住她的手,嘿嘿笑着连连说好。 兴致正高,外面又传来那人的恳求:“求求帮主给些药吧,我弟等着药救命啊!求求帮主救命,帮主救命啊!” 兴致被打断,伍正青大怒,几乎咆哮着道:“把他给老子拖下去!” 第258章 起事2 外头的哭喊声渐渐远了,伍正青仍旧怒气难消。 倒是那位红夫人一下下抚着他的胸口顺气,软言侬语:“帮主还是太心善了,早要是将那些人打一顿,就没人敢来讨药了。” 被美人如此安抚,伍正青怒气消了大半,搂着那红夫人道:“你不懂,我虽是帮主,也得顾忌着 红夫人一听不乐意了,素手将伍正青一推,坐直身子娇嗔道:“这帮派上上下下都是您的,您竟连个帮众都不敢打?” 旋即冷哼一声,背对着伍正青而坐。 伍正青“哎”一声,笑呵呵凑上来,双手握着红夫人圆润的肩头,满脸笑意道:“好好说着怎的就生气了?好好好,我这把那人打一顿出口恶气,看谁还敢来败咱们的兴致!” 旋即对门外吩咐:“将刚刚那人抽二十鞭,看谁还敢过来扰老子清梦!” 门外的人应了声“是”,领着人就走。 屋子里的红夫人媚眼瞥了伍正青一下:“帮主就不怕底下人哗变?” “他们敢!整个狂风帮都是老子的,整个岛上也只有老子这儿有药,他们想用药就得拿钱来买。谁敢哗变,老子的人立马就给按下去!” 伍正青说得极霸气,红夫人俏脸微红,往伍正青怀里一钻,娇俏地喊一句:“帮主~” 伍正青半边身子都酥了,抱紧了人就动起手来,外面又传来一声哭喊,竟又是来讨药的。 连续两次被打断兴致,伍正青已是怒不可遏,当即对外守着的人道:“给老子打!谁再敢过来就打!” 一声令下,那外面哀求的人就被拖了下去。 屋内是红绡帐暖,屋外却是鞭声四起,惨叫连连。 被抽了二十鞭的独臂男子脸憋得通红,却是死死咬着牙,顾不得血肉模糊的后背,挪到伍正青的屋门前,跪下,额头重重磕在泥巴地上,哀求:“求帮主救我兄弟一命!” “求帮主救我兄弟一命!” “求帮主……” 这一次,屋内传来的是一声怒极的咆哮:“把他给老子拖下去,狠狠打,什么时候服了什么时候收手!” 立刻有两人过来将其拖走,独臂男子始终声声恳求。 见他如此不消停,伍正青的人直接将他反吊在树下,一鞭接着一鞭地抽,从腿到脸,全是血肉模糊。 那些求药的男子们被打完,一个个缩在地上,就这般看着一鞭接着一鞭抽在独臂男子身上。 独臂男子被抽到没了力气,依旧小声呢喃求药。 抽鞭子的人累极,连着换了三人,独臂男子依旧没有停下,只是声音越来越小,血沿着倒垂的脸滴落到地上,将那一片地都染红了。 四周安静得可怕,就连后面过来买药的人也不动了,就站在附近看着。 渐渐地,人围得越来越多,依旧只有鞭子与独臂男子的呢喃声。 远处,一人的的影子被月光拉得极长。 站在他身边的李有金双手紧握成拳,双眼仿若要喷火。 站在李有金身侧的齐耀祖满心不忍,转头看向那道欣长的影子:“薛大人动手吧!” 薛正冷冷看着,只道:“不到时候。” “人都快被打死了!” 齐耀祖急得险些吼起来。 那独臂男子已成了血人,难道这么多血还不够吗? 薛正静静看着那倒挂着的血人在半空摇晃,只道:“等。”还不够。 齐耀祖气得一跺脚,又不敢多言。 再看那血人,他便怒火攻心,恨不能上去将人给救下来。 风吹的树叶沙沙作响,吊着的人声音越来越小,好似已经出气多进气少。 就在此时,薛正转头对李有金道:“救他。” 李有金几乎是瞬间弹跳着冲了出去,爬到树上就用刀去割绳子,转头对那些站着的海寇怒吼:“帮忙啊!” 有人呼喊,立刻就有人响应。 立刻就有早已在一旁站了许久的人冲上去抱住那独臂男子。 众人将其放下来后,便有人大声呼喊:“快送到陈大夫住所去!” 一行人抬着独臂男子往陈知行的屋子狂奔,陈知行当众剪开那独臂男子的衣服,那独臂男子浑身上下已没有一丝好肉。 看到的人都不忍心得别开脸。 陈知行给扎了几针后,扭头问送独臂男子过来的人:“谁有止血的药材?” 众人皆是摇头。 若还有药材,何必去找帮主? 陈知行深深叹口气:“若没药,他怕是要发热毒而死。” 屋内再次安静下来,只余下弥漫整个屋子的血腥味。 静默片刻,陈知行又是悠悠一叹:“我上岛时带来了不少药,要是留下了,这回能救不少人。” 说完,整个人颓废地坐在床边。 来岛上数月,整日与这些人打交道,陈知行已学会大多宁淮土话,如今与这些人交流已无大碍。 他日日跟这些人打交道,如今瞧着好好的人被打成这样,心生不忍,脸上尽是怜悯。 陈有金恼怒道:“那些药本就是陈大夫送给我们的,此次我们下海,多少兄弟死的死伤的伤,正是用药的时候,帮主怎能见死不救?” 此话正中众人的下怀。 他们或自已有伤,或亲朋好友有伤才会去找伍正青求药救命,药没求到,反倒是看到帮里兄弟快被打死了。 只是求药罢了,如何能下此毒手?! 屋外响起一声附和:“药本来就是帮里的,应该给大家都分点,不该让帮主独占!” “银钱我等可以少拿,救命的药不能退让!” 屋外几声怒吼,让得屋子里的几人心潮澎湃。 他们为了抢货物出生入死,等着救命时帮主却扣着药不给,还要将他们身上的银钱都榨干,这帮主简直不将他们当人! 正在群情激愤时,一位年轻人出现在陈知行屋子门口。 众人见到他,顿时都消了声。 这位可是副帮主赵驱,年纪轻轻就靠着勇猛登上了副帮主的宝座,掌管着帮里的刑罚。 又因他下手狠辣,帮里人一看到他就要抖三抖。 此时虽怒气上涌,然大家一想到他的手段,不禁瑟缩。 赵驱大跨步进了屋子,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提声怒喝:“谁对帮主不服?!” 第259章 起事3 目光所到之处,众人纷纷低头。 谁也不敢惹这位杀神。 就在此时,一人梗着脖子怒喝:“我不服!” 赵驱侧头看向李有金,缓缓踱步过去,一双邪肆的眼盯着李有金:“你有何不服?” 李有金虽早已知晓接下来的事,此时格外紧张。 可想到父老乡亲,想到宁淮往后的日子,想到他爹的叮嘱,他便仰起头,大声道:“帮主为了捞钱,不顾帮里弟兄们的性命,我不服!” 李有金说出在场众人心中所想,众人只觉心中畅快。 想到还等着药救命的兄弟与族人,他们心中愤慨,便也纷纷开口:“我不服!” “我也不服!” 在众人的呼喊中,赵驱猛地拔高声音:“老子也不服!” 声音洪亮,将众人的声音尽数压下,众人惊愕地看向这位副帮主。 他不是帮主的人吗,不该抓他们去行刑吗? 赵驱双手往外一张,做环抱姿势:“狂风帮兄弟本该义气当先,帮主私自藏药,只顾自已享受,兄弟们躺在床上等死,他都不管不顾,怎么服众?如此小人不配为我狂风帮帮主!” 众人一听,更是怒火中烧。 恰在此时,一欣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冷峻的目光扫向众人,开口道:“本官乃是天子身边的锦衣卫,此番特来招安你等,若你等归顺朝廷,便不再为海寇。” 此言一出,屋内一片哗然。 皇帝身边的官,那肯定比县太爷还大。 竟有如此大官来招安他们? 薛正看向众人,问道:“你等可愿回家?” “轰!” 屋内沸腾了。 他们本以为下海后,此生再无归家可能。 此刻,一个大官却问他们可愿回家,他们如何不心潮澎湃? “可你们的帮主不愿意,他要继续领着你等当海寇。” 薛正此话犹如朝着熊熊烈火中泼了一盆水,未将大火扑灭,反倒是让火烧得更旺。 在一众怒火中,赵驱高声唱道:“一只鸟仔伊都哮啾啾。” 立刻有人跟着唱下一句:“一只鸟仔伊都哮啾啾。” 屋内众人早已红了眼,这几日压抑的情绪被彻底挑动起来。 他们此次出海,亲耳听到父老们唱童谣,呼唤他们回家。 多少年未曾见到爹娘了? 多少年未曾与爹娘说过话了? 又有多少年未曾听过娘给他们唱童谣了? 那领头的赵驱声音近乎咆哮:“兄弟们,跟老子回家!” “回家!” “回家!” “回家!” 声声呼喊冲破屋顶,朝着屋外传去。 薛正眸光扫向屋内众人,见他们各个激愤,脖颈处青筋暴起,便知众人已被挑拨,无人有二心。能跟随到此地的,都是看不得独臂男子身死,不怕因此惹祸上身的人,最能怂恿。 薛正收回顶住刀柄的大拇指,“铛”一声,剑入鞘,侧身站在门外,将门口让出来。 赵驱再次高声唱起童谣,昂首朝外走去,其他人高唱着鱼贯而出,跟随赵驱而去。 陈知行目送众人离去,大大松了口气。 终于起事了。 追随众人的目光被薛正关上的门挡住,陈知行深深吸了口气,转身便去救治那位独臂男子。 屋外的歌声越来越大,光是听着就知有许多人出门加入队伍。 整个海寇岛仿若一只沉睡许久的雄狮,在此刻终于觉醒。 众人围住伍正青的屋子,拼尽全力唱着这首儿时童谣。 伍正青慌乱地从床上跳起来,慌慌张张穿鞋子。 床上的红夫人撑起上半身,慵懒地看着他:“不过就是他们唱唱歌,帮主慌什么?” 伍正青气急:“你懂什么,他们这是哗变了!” 他们唱此童谣,这是想被招安,想回家! 这是来逼他了。 他早该杀了陈大夫那行人,可那赵驱百般阻挠,如今好了,出了如此大的乱子。 穿好鞋子后,他立刻起身,门被人从屋外一脚踢开。 赵驱带着数人进了屋子。 伍正青一见赵驱如此大张旗鼓,当即压下心中慌乱,大喝:“赵驱你大晚上带这么多人围了老子的院子,究竟想做什么?” 赵驱往后抬了抬下巴,八个人被绑着的人让人给推了出来。 那八人一瞧见伍正青,便大声喊:“帮主,赵驱要反了!” 伍正青指着赵驱的鼻子,恨得牙根痒痒:“老子待你不薄,短短五年,老子就把你提拔成副帮主,你竟如此背信弃义?!” 赵驱一抬手,歌声便渐渐停歇了。 他将衣服扒开,胸口背部布满了狰狞的疤痕。 “老子的地位是一刀一刀拼出来的,你现在过的日子都是兄弟们用命换回来的,兄弟们急需救命时,你还要喝兄弟们的血,论背信弃义,你是头一个。” 那疤痕多到触目惊心,让赵驱的话语极有说服力。 赵驱转身,指着站在四周的人:“看看兄弟们过得多苦,拼命也才能糊口,如今朝廷派人来招安,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你却为了自已过好日子不答应,让咱们这些兄弟跟着你受苦,你睁眼看看,兄弟们还有几个服你?” 伍正青大惊,对外头的众人怒喝:“朝廷招安都是骗人的,等你们上了岸,那些将士就会围上来砍杀你们……” 胸口一阵剧痛,他低头,就见一把泛着寒芒的长剑从背后刺穿他的胸口,瞬间浑身无力,整个人栽倒在地。 那剑的主人收回剑,冷峻的脸上尽是厌烦:“聒噪。” 若非要等赵驱收服人心,他根本不会给伍正青说话的机会。 屋内屋外都安静下来时,薛正长剑往地上那八人一指,却是侧脸问赵驱:“你动手还是本官亲自动手?” 赵驱当即拔刀,将地上八人一人捅一刀,待八人身死,他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朗声对薛正道:“草民赵驱,愿领狂风帮上下归顺朝廷!” 见赵驱都跪下,其余早已躁动的帮众们纷纷跪下,齐声道:“我等愿归顺朝廷!” 薛正扫了眼跪了一地的人,对赵驱的手段颇为赞赏。 只是这口才实在差了些。 刚刚若换成陈三元,怕是已让怒极了的帮众跳起来杀死伍正青,何须他薛正亲自动手。 不过此等手段管理狂风帮足矣,他也可回去向陈三元交差了。 第260章 上衙摸鱼 赵驱走到床边,撩开床帘,床上的红夫人当着众人的面扑进他怀里。 帮众们见此,纷纷面露惊色。 有知内情的人想到当初与伍正青一同上岸的正是赵驱,等他们再回来,伍正青身边就多了位红夫人。 如今想来,二人怕是早有私情。 赵驱顺手揽住红夫人盈盈一握的腰身,笑得颇为畅快:“伍正青的私库在何处?” 那红夫人嗔他一眼:“我被他霸占这般久,你一见面连句问候都没有,就只顾找私库。” 赵驱往外一指:“不少兄弟等着药救命呐,莫要闹了。” 红夫人便起身,一双玉足踩到地面,神色如常地绕过地上的血,走到一个柜子前,用锁打开柜子门,抽出底下的一个抽屉,里面便露出一条暗道。 赵驱毫不迟疑带着人下了暗道,待看到暗道里藏着的金银财宝时,各个惊得鼻翼嗡动。 一个个沉重的木箱子被抬上来,金银、珠宝简直要刺瞎众人的眼。 他们早想到作为帮主的伍正青富有,不成想真正瞧见才知自己实在没见过世面。 就连薛正都眼皮跳了下。 赵驱当即做主,将一箱箱的药材给大家分了,又一人分了十两银子。 众人捧着银子,无不欣喜。 他们一年到头拼了命也不过能攒二三两银子送回家中,今日却直接分了十两! 再看屋子里剩余未动的箱子,眼神越发火热起来。 他们所分的银子连一成都不到,这剩余的银子若都分了,他们一辈子都吃喝不愁了。 赵驱上前,朝着薛正拱手,朗声道:“薛大人,这些赃银该如何处置?” 他们分银子时,薛正便背过身去,此时方才回头,目光扫向屋内屋外众人,朗声道:“留出一万两分给帮众吃喝所用,剩余赃银封住不可乱动,待本官禀明陛下,再行定夺。” 见有人难掩贪婪,薛正又道:“此银或为你等安家之用,谁胆敢偷盗,帮中可格杀勿论。” 那些心生贪婪之人心头剧震,立刻敛了心神。 银子又被放回私库,从这一晚起,此屋便是新帮主赵驱与红夫人的屋子。 至天色大亮,一切尘埃落地,那些被赵驱请去喝酒的副帮主与帮中长老们方才能各自归家。 岛上暗潮自这一日起越发汹涌。 …… “陈大人,今日已抓了三名私盐贩子,您该升堂审问了。” 一名方脸衙役大声呼喊。 趴在案桌上的陈砚打着哈欠坐直身子,揉揉惺忪的睡眼,问站在他案桌前的衙役:“什么时辰了?” 那方脸衙役道:“未时初。” 陈砚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才未时初急什么,先把卷宗拿来给本官瞧瞧。” 那方脸衙役眼皮直跳:“今日才捉拿那私盐贩子,需大人审问过才有卷宗。” 陈砚摆摆手:“那就先将私盐贩子是哪儿人,什么年岁,何时在何地抓获,又缴纳了多少私盐详尽写好呈上来,本官连案子始末都不知,如何去审?” “大人……” 方脸衙役还想说什么,陈砚双眼一瞪:“你敢抗命不成?!” 方脸衙役张了张嘴,终究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是后退出去。 陈砚看了眼天色,嘀咕道:“才未时,将本官喊醒做甚?” 说完又往桌子上一趴,便呼呼大睡。 那衙役回到自己的衙房,就见其他办私盐的衙役们也都在抓耳挠腮地拿笔写字。 见他回来,其他衙役便问:“大人可是让你也写私盐贩子的生平?” 方脸衙役怒道:“我们又不是官吏,哪里会写这些!” 衙役们都是上过几年私塾的,能记个名也就够用了,谁能写什么文书? 这陈大人分明就是折腾他们。 “我这人抓了有六天了,还在写这什么生平,一交给陈大人,他就能给挑出几个错字给打回来重写。” “你才六天,我这都十一天了,一个错字没有,大人说我写得看不懂,要我写得通顺些,还不可赘述,我又不考状元,还要写文章不成!” 衙房内可谓怨气冲天。 他们十人被分派给陈大人抓私盐贩子,一人倒是抓了那么两三个,本以为是立功了,谁知竟被压在衙房里写字。 他们的手是拿笔的吗? 方脸衙役道:“在这么下去,咱们非得被折腾死!咱去找府台大人,让府台大人为咱们做主。” “对,找府台大人去!” “咱们拿陈同知没办法,府台大人还能没办法吗?” 他们归陈同知管,可陈同知归府台大人管。 何况这陈大人根本不受府台大人待见。 十名衙役就这般浩浩荡荡跑去跪在胡德运面前,好一番诉苦。 胡德运听得耳窝子疼。 这陈砚整日在府衙睡觉,衙役们找过去,就让写文书,私盐贩子就关在牢房里,他连见都不去见一面。 这些衙役又都被拘在衙房里,谁去抓私盐贩子? 胡德运不禁又在心里将谢先生给骂了一顿,以为让陈砚抓私盐贩子就能让陈砚与百姓斗起来,可如今呢,人家压根不干活,整日在衙房睡觉。 这些衙役受折腾,他这个府台也不得安生。 胡德运背着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若是旁人,他顺手也就收拾了。 官大一级压死人,他给下属穿小鞋实在是再简单不过。 可面对陈砚他不敢啊,谁知道这疯子能干出什么事来。 胡德运想了一下午,待到天黑就去了宁王府拜见宁王。 将事如此这般一说,末了道:“那陈砚摆明了知晓此事的弊端,他根本不露面,哎!” 宁王转头问坐在一旁的谢先生:“先生以为如何?” 谢先生起身,恭敬地朝着宁王行礼,从容道:“在下以为陈同知此举实在算不得高明。” 胡德运心中恼怒,面上却道:“不知谢先生有何高见?” 谢先生瞥了胡德运一眼,道:“府台大人既将查缴私盐一事交给陈砚,这陈砚究竟出不出面有何要紧?只需那些衙役抓人时报出陈砚大名,让百姓知晓背后是陈同知抓他们的家人、族人,背地再推波助澜一番,打死一两人,自是会激起民愤。” 说完,眉头紧蹙:“府台竟连如此简单的栽赃陷害都想不到?” 第261章 告发 他自幼聪慧过人,才思敏捷,乡试屡屡不中,可如胡德运这等蠢笨之人竟能任一府之尊,天道实在不公。 正因此,每每瞧见胡德运,谢先生便难掩厌恶。 那陈砚是胡德运的下属,他又已出谋划策,如此简单之事胡德运竟也办不好,实在愚不可及! 胡德运被他的轻视刺痛。 若是以往,胡德运必是能想到的,只是如今他并不想惹陈砚,更不想由他自己大包大揽做此事。 从陈砚来此地,他们已对陈砚多次下手,哪次都觉得事情必成,最终均以失败告终,谁又说得准这次就能成? 这官场之上,一向是多做多错,一旦出事,黑锅怕就要扣到他头上来了。 胡德运忍着怒火,露出钦佩之姿:“谢先生此言,着实令本官醍醐灌顶,只是这陈砚整日拖延,那些私盐贩子被抓捕后不能审问,也不可判刑,如此下去,那些人也不会如何怨恨陈砚,不知谢先生可有法子?” 见胡德运如此谦恭,谢先生语气缓和了些,只道:“想要将他逼出倒也不难。” 谢先生将计策一说,胡德运便连连感叹:“妙啊!在下就依谢先生所言!” 翌日下午,陈砚一如既往趴在案桌上补觉,衙房的门被拍得“咚咚”响。 被扰了清梦的陈砚坐起身打瞌睡。 门外却已响起衙役的呼喊:“大人,有百姓来告发私盐贩子,胡大人召您去二堂呐。” 陈砚一个激灵就醒了神,几步走过去打开门,此时门外站着数名衙役。 那些衙役一瞧见陈砚,便赶忙道:“大人您快些吧,那人已在衙门口敲了鼓了,府台大人特意派小的们来请您,您快些去吧。” 陈砚让那些衙役领路,他与众人急忙去往二堂。 此时胡德运正坐在高堂上,一名贼眉鼠眼的干瘦男子正跪在堂上,堂外还站着不少围观的百姓。 陈砚走过去,对胡德运见了礼,胡德运便道:“陈同知不必多礼,此番乃是堂下之人告发有人贩卖私盐。这私盐案归陈大人管,本官便将陈大人召来了。” 陈砚面色不变:“敢问告发者在何处?” 胡德运往陈砚身后跪着的人一指:“此人名叫黄三,告发同族黄福生、黄平安、黄顺子等人贩卖私盐。黄三,有什么话就跟同知陈大人说。” 那黄三朝着胡德运磕了三个响头,转而又朝着陈砚连磕三个响头,跪着往陈砚跟前挪了几步,谄媚地笑着道:“陈大人,黄福生那几人自己偷偷烧盐拿出去卖,小的劝了好几回他们都不收手,小的就来报案了。昨天半夜小的还看到他们几家的烟囱在冒烟,今儿肯定还在家,您赶紧带人去抓吧,晚了他们又跑了。” 外面围观的百姓均是满脸愤慨,这个黄三实在不是个东西。 陈砚上下打量他,见他瘦得皮包骨似的,问道:“你举报族人,就不怕族人怪你?” 黄三咧了嘴,露出一口黄牙:“他们干的是杀头的买卖,小的要是知道了还不告发,以后得跟着他们一块儿掉脑袋,小的还没活够。” 围观的百姓又是哗然,对黄三指指点点。 黄三瑟缩了下,便又给陈砚磕了两个头:“大人您快去抓人吧,晚了他们又跑去卖私盐了!” 坐在高堂上的胡德运对陈砚道:“万万不可再让他们贩卖私盐,陈同知,你立刻带上你的衙役们去下黄村拿人!” 府台下令,作为同知的陈砚只能应下。 衙门外围观的百姓们见陈砚竟就这般接了令,各个面露失望。 原以为陈大人是爱民如子的好官,如今看来也是个欺负百姓的。 这就要去拿人了。 人群里突然有人呼喊:“他们是活不下去了才卖私盐的!” 胡知府一拍惊堂木,怒喝:“肃静!公堂之上不可喧哗!” 围观众人噤声,一双双眼睛却盯着陈砚。 十名衙役早已将马车备好在公堂外等着,胡知府更是道:“陈同知请吧。” 陈砚对着高堂上的胡知府拱手,转身大跨步往公堂外守着的百姓们走去。 “劳烦乡亲们让让。” 围观百姓们给他让出一条道,在陈砚走过去时,就听到一道愤怒的男声:“狗官!” 陈砚脚步一顿,旋即再次抬腿往前走去。 胡德运却是大怒:“敢辱骂朝廷命官,来人,将那人抓起来!” 立刻有衙役冲到人群将一十五六岁的少年抓出来,那男子年迈的爹拽着少年的胳膊,恳求官差:“是小的骂的,你们就抓小的吧。” 衙役一把将老人推开,怒喝:“耽搁妨碍公务,连你一同抓了!” 那老人又跪上去,抱住衙役的大腿恳求:“差老爷弄错了,是小的骂的,小的嘴贱冒犯了大人,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说到最后,老人便一下下磕头。 那被抓的少年双眼通红,气愤道:“爹别求他们,我就是骂了他怎么了,这鬼日子我也不想过了,死了也是一条好汉!” 陈砚一个转身走回来,站到了少年的面前。 那少年被惊了下,旋即又觉得自己被吓到跌份了,当即仰着脑袋,又骂道:“狗官!” 原本要抓那少年的衙役们不动了,就连堂上坐着的胡德运都安静下来看热闹。 没想到只是让陈砚露个面,就有如此效果,此情此景大大取悦了胡德运。 陈砚后退一步,拿手在鼻尖扇了扇,皱眉道:“小小年纪嘴里就一股味儿。” 少年最重自尊,下意识就闭了嘴。 陈砚转头对抱着差役的老人道:“你儿子嘴臭,你当爹的该带回去好好管管,下次熏着别人了肯定要挨揍。” 老人一听便明白了,赶忙朝着陈砚磕头,感激道:“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那少年涨红了脸,又气又羞:“你胡说,我根本没口臭……” 话还未说完,他爹几乎是从地上弹跳起来,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将他打得眼前冒金星。 还不等他缓过神,膝盖窝就挨了他爹一脚,他“噗通”一下跪在陈砚面前。 一股大力按住他的后脑勺,将他的额头往地上按。 “嘣嘣嘣……” 伴随着磕头声,老人卑微地跟陈砚赔罪:“小的回去肯定好好收拾他,大人千万别跟他计较。” 陈砚看那少年磕头已经磕得七荤八素,双手往身后一背,颇有股老学究的气度道:“本官自不会与一孩童计较。” 围观的百姓看着陈砚那张比磕头少年成熟不了多少的脸,一时有些恍惚。 陈大人好像也才十六岁来着? 第262章 进村 那少年骂陈砚可谓骂得胡德运浑身舒畅,既然陈砚不与其一般计较,胡德运自是不会抓人,只催陈砚赶紧出发。  陈砚上了马车,那马车便一路狂奔着出了府城,沿着官道一路向西出发。  陆中等锦衣卫倒是坐上了陈砚自己的马车,只能靠双腿跑路的衙役们就气喘如牛。  半个时辰后,陈砚招呼着衙役们歇歇。  那方脸衙役很急躁,恨不能一刻不停。其他衙役却是跑不动了,往地上一坐就大喘气。  到了此时,陈砚便感慨:“既如此赶路,府台大人怎的也不给你们备个车。”  众衙役嘴上虽不说,心里却是无比赞同。  府台大人要他们拉着陈大人快些去下黄村拿人,怎的不想想等他们一路跑过去,哪里还有多余力气在村里闹事?  好在陈同知心善,竟在他们歇息好后让他们其中三个年纪年长些的衙役上了马车,包括方脸衙役在内的另外六名衙役只能跟着疾驰的马车跑。  方脸衙役等便越走越气,频频看向车子,恨不能将那四人拉下来换他们上。  下黄村离府城不算远,酉时初就赶到了。  如此多衙役进入村口,自是将村口附近不少壮年给引了过来。  十名衙役立刻聚集在马车前方,对着那些堵着路的村民道:“我等前来捉拿贩卖私盐者,你们谁敢阻拦,同罪连坐!”  一声怒喝,让得村民们脸色微变。  可众人互相对视后并不让开。  整个下黄村都是同姓,可谓同气连枝,如今这些衙役要从他们村抓人,他们若不阻拦,就是让他们眼睁睁看着族人去送死。  眼看无法呵退众人,那方脸衙役一把撩开陈砚的车帘,将其暴露出来,又对那些人怒道:“今日乃是同知陈大人亲自前来拿人,你们还不速速让开!”  那些村民一听是“同知陈大人”,纷纷看向车内的人,在瞧见车内身穿官服的样貌俊朗非凡的少年坐在车内,当即便是一喜,旋即又愕然,再就是难以置信。  有村民难掩失落:“同知大人来抓我们老百姓?”  方脸衙役怒喝:“贩卖私盐乃是死罪,陈大人已捉拿多名私盐贩子,如今已接到举报你们下黄村有多人贩卖私盐,大人方才亲自出马,尔等还敢阻拦?”那些村民从难以置信变成失望,旋即又是愤怒。  自这位陈大人来了松奉,先是大败倭寇,救了许多百姓的命,后来又是赈济灾民,让没人理会的灾民有房住有地种。  还听闻这位陈大人为了救百姓,与千户所的官兵们都打了起来。  他们以为这位陈大人是为民做主的好官,是与松奉那些贪官不同的。  可这样的好官,竟来抓他们老百姓了。  贩卖私盐被抓的人,就没一个能活着从牢里出来的。  “小陈大人也不给我们老百姓活路了吗?”  一名驼背,脸上布满老年斑的老汉从人群里挤出来,双眼含泪地盯着车上的父母官。  十几道失望的目光齐齐落在陈砚身上,让陈砚坐立难安,正要从车上下来,就听那方脸衙役怒喝道:“还是不退,那就莫怪我等硬闯!”  转头就对其他衙役道:“兄弟们,冲进村里拿人!”  衙役们纷纷拔刀,气势汹汹就要朝着那些百姓冲上去。  今日他们就是来闹事的,如此良机,必要抓住砍伤几人,若能砍死一两人那就是再好不过。  衙役们正要往前冲,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怒喝:“住手!”  衙役们仿若没听到,朝着那些乡亲们就冲去。  方脸衙役跑得最快,离那位眼含热泪的老者只一步之遥时,眼前突然闪过一道身影,旋即肚子受了一股巨力,整个人被踹到地上,后背推着地上的稀碎石子滑出去半丈远。  地上的尘土因重击飘散空中,将方脸衙役呛得连连咳嗽。  那方脸衙役胸口翻涌,好一会儿才缓过劲看过去,就见那名为陆中的锦衣卫正缓步朝他走来。  还不等他开口,胸口又被陆中一脚踩中,那陆中满脸恼怒:“陈大人让你住手你没听到吗?”  这一脚踩得那方脸衙役直翻白眼,连咳嗽的劲儿都没有。  陆中目光往剩下九名衙役一一扫去:“陈大人没开口,我看谁敢动!”  说完,脚尖在方脸衙役胸口用力一碾,方脸衙役便犹如那临终的老人般哀嚎。  九名衙役脸色巨变,纷纷后退,唯恐自己被盯上。  这位可是大名鼎鼎的锦衣卫,连文官都怕的人,弄死他们这些衙役,连个给他们申诉的人都没有。眼见方脸衙役就要被陆中踩死了,陈砚从车上下来,整理了下衣帽,这才走到陆中身边,压低声音提醒陆中:“收点力,别真弄死了。”  陆中脚下收了些力,那方脸衙役便大口大口呼吸。  陆中厌恶地看了地上的人一眼,对陈砚道:“陈大人就是太好说话了,才叫这些人蹬鼻子上脸。”  陈砚便觉得陆中这样的直肠子很好,譬如在此时此刻就非常得他的心。  难怪能当上总旗。  再看那些百姓,此刻均是呆站在原地,眼中尽是茫然。  那位驼背老者却是面露狂喜,赶忙对陈砚鞠躬作揖。  陈砚上前将他扶起,满脸无奈道:“老人家不必多礼。”  那老人仰头,用一双湿润的老眼盯着陈砚:“大人是好官,大人就放过我们族人吧,大家都没活路了。”  其他村民此刻又燃起了希望,纷纷找陈砚恳求:“小陈大人开恩啊!”  陈砚看向众村民,这些村民个个皮肤黝黑,脸颊凹陷,衣服残破,肩膀处破了还打补丁,袖子烂成了絮条状,裤腿烂到了膝盖处。  再面对那一双双恳求的眼睛,陈砚心头涌动,只能叹息一声,对他们道:“诸位乡亲听我说,你们村的黄三前往府衙告发同族黄福生、黄平安、黄顺子等人贩卖私盐,府台大人派我前来捉拿这三人,有律法压着,我也没法子。”  “黄三那狗东西在哪儿?!”  村中一人怒喝,其他人俱是惊怒。  竟告发族人,简直就是败类!  陈砚往陆中等人所坐的马车一指,道:“那就在那儿,你们可与他当面对峙。”  立刻就有数名村民冲向那辆马车。  黄三听到陈砚的话吓得赶紧往车子里钻,却被站在车外的锦衣卫一把拽出来。  黄三腿软想要逃走,衣服已被人族人抓住,下一刻他便被围了起来。  “不是,我都是被逼……”  后面的话被拳打脚踢截断,旋即变成了哀嚎。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4044cca.sbs 第263章 查私盐 黄三的惨叫声让站着的九名衙役瑟瑟发抖,恨不能将自己缩成一团从此地滚走。  可有陆中等锦衣卫在,他们根本不敢动。  陈砚收回视线,又温和地问那老者:“敢问老伯,黄福生三人可在村里?”  老人瞬间了悟,赶忙摇头:“不在不在,他们不知道去哪儿了。”  陈砚颇为惋惜道:“我等岂不是白跑一趟?”  老人的心七上八下,一双老眼一刻不敢离开陈砚的脸,生怕错过什么。  陈砚思索片刻,方才道:“劳烦老伯领着我等去那三人家中走一遭,便是真不在,我等也好交差。”  “好好好,小老儿这就领着陈大人去瞧瞧。”  陈砚无奈道:“天色已晚,我等怕是要在村里吃晚饭,还要劳烦你们族长准备一番。”  老人赶忙应下,随手抓了个年轻人就吩咐他去找族长。  等那年轻人走了,陈砚便扶着老伯一步步往村里挪。  陆中这才收回腿,转头对那些衙役道:“随陈大人去拿人。”  那些衙役迫于他的淫威,纷纷绕开他跟了上去。  至于那方脸衙役,在陆中虎视眈眈的注视下,也只能捂着胸口,跟在陈砚等人的身后一点点在村里挪。  老人走得慢,陈砚等一行人便慢悠悠走一步等两步,天黑方才挪到了黄福生家。  到了家门口,陈砚顿住了。  眼前是昏暗的茅草土坯房,一位双眼失明的老妇人拿根棍子站在门口。  老妇人的头发仿若京城冬天的枯草,脸上的皮肤仿若一朵失了水的菊花,嘴里的牙尽数掉了。  站在她身旁的,是个只穿了条破裤子的痴傻中年男子,见到人便傻笑。  只到门口,陈砚就闻到一股臭味。  他依旧走了进去,借着微弱的月光,只能看到屋子里塞满了乱七八糟的杂草,杂草旁就是一张破旧的木板床。  木板床旁边就是一个陈旧的灶台,上面尽是灰。  陈砚第一次看到团建村的村民时,他们虽灰头土脸,然还有身衣服蔽体。可眼前的这一家,竟连避体的衣衫都没有。  一个瞎了眼的老人,带着一个痴傻的儿子,所过的日子已一目了然。  那黄福生是这一家唯一的希望,若黄福生被抓,这两人也要跟着一同去了。陈砚沉默着退了出来,那股恶臭依旧在鼻尖萦绕。  他转头问那位老人:“老伯,黄福生家可有田地?”  老人叹口气:“没了,黄福生他爹死的时候就把最后一块地给卖了。”  没有田地没有进项,一家子如何生活?  家中一老一痴傻都需人照料,黄福生就连海寇都当不了。  陈砚临走,衣袖被人抓住,他回头,就见那瞎了眼的老妇人已跪在地上,含糊着苦求:“大人放了我儿吧,我儿命苦哇!”  陈砚的心犹如被扎了下,却不可做任何承诺,只能抽出衣袖继续向下一家走去。  身后的声声哭求格外刺耳,让陈砚的步子迈得大了些。  另外两家也没抓到人,三家各有各的苦,各有各的穷。  陈砚等人被迎进族长家,族长断了一条腿,只能拄着木棍。  一行人进门时,族长一家端出了一碗碗掺杂着糠的杂粮粥。  衙役们一瞧见便想发怒,可瞧见陈大人端着碗喝完,他们便不敢开口,只是这粥他们是无论如何也喝不下去的。  陈砚道了谢,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离开。  待人走后,族长媳妇收拾碗筷时,在桌子上发现了碎银子,便是一声惊呼。  当天夜里,族长便得到消息,另外三家也都找到了碎银子。  族长热泪盈眶:“好官呐!”  ……  衙役们本想在村里将就着住一夜,明儿一早再回城。  这大晚上赶路危险,万一碰上蛇虫鼠蚁,咬了都不知往哪儿去治。  再者,大晚上城门都关了,他们只能在城门外等着,根本进不去。  有陆中等锦衣卫在,他们又不敢多话,只能闭上嘴跟着。  月光下,马车摇摇晃晃前行,四周静得出奇,衙役们只能听到自己肚子的“呱呱”声。  走着走着,他们便发觉不对。  府城该往东边走,可这马车是往北走的。  衙役们想要询问,一对上陆中暴躁的脸,疑问又咽了回去。  府城的人都知道他们是跟着陈大人出来的,陈大人应该不会胆大到将他们给杀了吧?  如此一想,他们也就镇定下来,跟着陈砚的马车一路弯弯绕绕走着。马车里的陈砚闭目养神,由着陆中赶车。  刚刚在下黄村看到的一切总在他眼前晃,让他极沉闷。  马车一路向北,走了一个多时辰,前面的陆中开口:“大人,到了。”  陈砚撩开车帘下了车,看向不远处打着灯笼的车队,呼出一口浊气:“咱也该动动手了。”  总被人牵着鼻子走实在难受,现在也该换他们难受了。  陆中刚要喊人,却被陈砚制止。  “我们有更好用的人。”陈砚转头,对不明所以的十名衙役道:“看到不远处那车队了吗?去拦住。”  众衙役看着不远处的车队,脸色微变。  那车队上点着的灯笼写着大大的“黄”字。  方脸衙役捂着胸口道:“大人,那是黄奇志黄老爷的队伍,黄老爷乃是本地有名的盐商,卖的是官盐,我等查的是私盐。”  陈砚瞥向他:“不查一查怎么知道是官盐还是私盐?”  另一名衙役忍不住道:“黄老爷有盐引。”  大梁朝想要卖官盐,必要有盐引。  而能弄来盐引成盐商者,背后必定有大靠山,不是他们这些衙役可招惹的。  陈砚今晚心情不佳,并不与他们废话,转头对陆中道:“谁不去,陆总旗可随意处置,本官绝不阻挠。”  陆中当即拔刀,怒声道:“谁敢抗命,格杀勿论!”  那刀在月光下闪着森森寒光,让十名衙役脖颈发凉。想到陆中此前动手的狠辣,他们迟疑着上前。  陈砚大手一挥,瞬间变得激情澎湃:“跟本官去查私盐!”  说完大步流星迎着那队伍而去。  那些衙役们就被锦衣卫们围着如同被赶上架的鸭子,忐忑地跟着陈砚拦住车队的去路。  旋即便听陈砚一声高呼:“本官乃是松奉同知陈砚,奉知府胡德运之令前来查私盐,所有人双手抱头站到左侧,谁敢乱动,以贩卖私盐论,就地处决!”  那车队一听“陈砚”大名,各个心肝儿颤。  那尊瘟神又找上门来了!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4044cca.sbs 第264章 黄老爷的麻烦是非找不可了 商队里一中年男子惊慌失色地喊来一手下,急忙道:“快回去给老爷报信,快!”  一名三十出头的男子拉起缰绳,转身往不远处的大宅院纵马而去。  陈砚并不理会,指挥着锦衣卫和衙役们将商队的前后路一堵,这商队就进也不得退也不得。  商队的护卫们见此,“锵锵锵”拔刀,仿若下一刻就要与衙役们拼杀。  那中年管事急忙呼喊:“都住手!”  衙役也就罢了,这锦衣卫可不是好惹的,真要将这些人给伤了,麻烦就大了。  制止了自己人,中年管事翻身下马,疾步走到陈砚面前,对着陈砚拱手作揖,脸上堆满笑:“小的姓黄,是黄奇志黄老爷手下的管事,领着商队出行,还请陈大人行个方便。”  说完,抽出一叠银票往前跨一步,就往陈砚手里塞。  陈砚接过银票,往半空一举,朗声道:“竟敢公然贿赂朝廷命官,来人,将他绑了!”  立刻有一名锦衣卫上前,将那黄管事押住。  那黄管事往常出行总是会上下打点,那些找麻烦的人看在银钱的份上也会给他行方便,他是万万没料到这陈大人竟会来这么一手,立马急了:“大人,小的乃是黄家的商队,是有盐引的,您平白无故污蔑我等贩私盐,就不怕上头怪罪吗?”  陈砚“哦”一声,侧头看向他:“盐引何在?”  黄管事底气十足地让锦衣卫放开他,那锦衣卫看向陈砚,见陈砚点了头,方才松了手。  黄管事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块鹿皮制成的袋子,解开后从里面拿出两块合在一起的木板,再解开便是丝绢袋子,最后才拿出一张“引纸”,捧向陈砚面前:“大人请看。”  陈砚接过引纸,一看便是大引。  大梁的盐引分大引和小引,大引为四百斤,小引为两百斤,引纸上已在盐场被“截角”,也就是剪去一角,这是为了防止盐引反复支盐。  而引纸上写有“黄奇志”的大名,表明此盐乃是官盐。  拿出引纸的黄管事底气很足:“我们老爷是登记在册的盐商,是交了盐税的,陈大人查私盐怕是找错人了。”他本不想惹陈砚,可事情既到了头上,再收敛就跌了主家的脸面,那只能硬气起来。  若这位陈大人再要查什么私盐,就不占理了。  到时老爷找人弹劾陈大人一番,这位陈大人就吃不了兜着走。  “盐引上是四百斤,本官看你如此多车子,怕远远不止运送四百斤盐吧?”  陈砚眸光往前看去,整个车队光是马车就有五六辆,还有不少人推着的独轮车。  那黄管事应道:“我等商队出行,除了卖盐外还有糖,再加之众人沿途吃饭所需粮食等,这商队也就长了。”  陈砚眉头一挑:“黄老爷竟还卖糖?”  “我们老爷祖上便是靠卖糖起家,莫说胡知府,就是布政使大人都喜爱我们黄家的糖。”  黄管事双手抱住,朝着右手边一拱手,语气里多了几分自豪,自是也多了几分警告。  老爷背后是有人的,莫要以为你一个同知管私盐就能随意查到黄家身上。  此言一出,衙役们个个噤若寒蝉,恨不能挡住自己的脸,以免被黄家下人们记住,以后报复他们。  陈砚摩挲起衣角,心中琢磨上了。  糖是好东西啊,看来别人的麻烦可以不找,黄老爷的麻烦是非找不可了。  见他不吭声,黄管事以为陈砚被唬住,松了口气,当即道:“既是误会,大人只需将盐引还给小的就是,小的便不妨碍大人执行公务了。”  陈砚瞥向他:“谁说是误会?本官接到告发,你们黄家运的盐,远远多于盐引上标准的盐,本官特意冲着你黄家来的。”  那黄管事脸色大变,当即怒声道:“何人胡乱告发?”  陈砚仰头大声道:“莫要再躲了,都出来吧。”  路两边的草地动了动,从不同方位出来四团黑影,把在场众人吓了一跳。  那四人头上戴着草环,背后背着杂草衣服,往草地一趴,除非站在面前,否则谁也瞧不出来。  黄管事心头发慌,只觉大事不好,心中盼望老爷能快快赶来。  果不其然,陈砚开口就问其中一人:“是不是你们告发的黄家贩卖私盐?”那年轻小伙子愣了下,疑惑地看着陈砚,他没有告发啊。  不是大人让他们每晚在此蹲守,盯着黄家的商队,数清楚有多少马车多少独轮车,还不能让黄家人发现吗?  旁边一个机灵些的男子赶忙道:“大人,是小的告发黄家贩卖私盐!”  黄管事大怒,指着那机灵的男子怒道:“你可知诬告贩卖私盐会仗一百流放三千里?!”  那机灵男子朗声道:“若我诬告,流放三千里就是。”  另外两人也附和:“我们也告发黄家贩卖私盐,若为诬告,甘愿受罚!”  黄管事被气得险些捶胸口。  他怎么忘了这群人穷得都要活不下去了,当了民兵才能从陈大人手里拿饷银,为了陈大人连命都可以不要,又怎么会怕流放?  陈砚道:“是不是诬告,一查就知。”  黄管事大惊,怒喝道:“大人手里还拿着黄家的盐引,官盐归都转运盐使司管辖,陈大人这是越权!”  陈砚无奈道:“胡知府下令,凡是接到告发,我必要领人搜查,上命难为,黄管事就莫要为难本官了。”  黄管事的肺都要气炸了,当即就要让护卫们反抗。  这车队是万万不能让陈砚搜查的,否则事儿就大了。  谁知陈砚朗声怒喝:“锦衣卫办案,谁敢阻拦?”  得到此话,陆中顿时拔刀,指向那些护卫,呵斥道:“本官乃是北镇抚司总旗陆中,谁敢妨碍本官办案,锦衣卫必将你们追查到底!”  那些护卫抓着刀的手便抖了抖,互相对视着晃了晃身子。  陆中转头又对手下道:“凡敢还手者格杀勿论!”  众锦衣卫齐声高呼:“是!”  响声将黄家那些护卫惊得耳膜嗡嗡响,心底就生出寒意。  可想到自己的饭碗,便咬咬牙想着要不要赌一把。  谁知那陆中几步冲到黄管事面前,刀往其脖子上一放,怒声道:“本官的刀不长眼,敢动一下,便只有抹脖子的份。”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4044cca.sbs 第265章 看不见的敌人 那黄管事只觉脖子凉凉的,额头豆大的汗珠滑落到刀上,发出“叮”一声响。  声音很微弱,传到黄管事耳朵里却是极响。  黄管事身子僵硬,一动不敢动。  那些护卫一见管事都不开口了,便觉有人扛锅,也就不敢再拿小命冒险。  锦衣卫们将他们赶到路边,按照陈砚的吩咐排成一排双手抱头蹲下。  如此一来,商队就彻底空出来。  陈砚赞赏地看看陆中,心中颇为舒畅。  有陆中在此,办事实在轻松。  果真是一力破百会啊。  陈砚双手负在身后,对那十名衙役道:“给本官好好搜查!”  又转头对那四名民兵道:“你等去盯着他们十人,谁敢偷懒,一旦查出有私盐,按同罪连坐。”  十名衙役惊得浑身冒虚汗,再不敢磨蹭,赶紧前去搜查。  那四名民兵四双眼睛来回巡视,仿佛极期待能抓住衙役们偷懒。  以往他们被衙役们欺负惨了,如今终于有机会对付衙役们,他们便牟足了劲儿。  当衙役们搜到第一辆马车时,便绝望地闭了眼。  民兵却是兴奋地转头呼喊:“大人,此车全是盐!”  陈砚背着手踱步到那辆马车前,让他们将马车上堆放的六个麻布袋子都搬下来。  将袋口解开后,随手抓了一点尝了尝,咸的。  陈砚并不罢休,将那六个麻布袋子都尝了一遍,转头,对着黄管事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灯笼光的照射下,陈砚脸上有大片阴影,以至于他这般笑起来很渗人。  黄管事绝望地闭上双眼,心中只一个念头:吾命休矣!  陈砚却不停,指着后面的马车,对衙役们道:“都打开好好查查,看这位黄老爷究竟贩了多少私盐,待回府衙,本官亲自找府台大人为你们请赏。”  同样绝望的表情出现在十名衙役脸上,一瞬间他们就犹如被抽走了魂魄的行尸走肉,麻木地将马车里的麻布袋子都搬出来,解开袋口一一查验。  放在马车上面的麻布袋里装的是糖,压在下面的是盐。  即便如此,他们将马车搜完也搜出了十麻布袋盐。陈砚嘴角是无论如何也压不住了。  不枉前些日子他与民兵们在各盐商门口整夜蹲守,数他们商队的货物,记载车队出行的日期。  这些盐商为了赚钱连走私都敢干,他就不信他们会放过贩私盐这等暴利之事。  他可是清楚记得去年朝廷只收上去一万两盐税。  百姓扛着脑袋人肉去背盐能卖多少?真正贩卖私盐的大户恰恰是这些盐商。  毕竟想要弄盐引需要交盐税,还得上下打点,哪里比得上私盐暴利?  一袋又一袋盐被翻出来,莫说黄家的护卫们,就连衙役们也是面如死灰。  “谁敢找我黄奇志的麻烦?!”  一声怒喝从远处传来,陈砚抬头看去,就见一行人急匆匆朝着此地赶来。  领头是两匹马,其后便是一辆挂着两个灯笼的马车,再后面还跟了十来个疾跑的壮年男子。  黄管事死灰般的脸上重新燃起希望,双手紧紧握拳。  老爷来了!  只要老爷将这些货物留下,便一切好说。  马车停下后,立刻有一男子趴在地上,极富态的黄奇志黄老爷踩着那人的背下了地,疾步走到身穿官服的陈砚面前。  只瞥了眼被打开的麻布袋,那黄老爷便意味深长道:“陈大人做事该给自己留一线,莫要得罪不该得罪的人。”  陈砚疑惑:“敢问黄老爷,哪些是不该得罪的人?”  黄奇志心中恼怒,面上却压抑怒火:“以陈大人的聪慧,该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明面上的人得罪也就得罪了,背地里的人是万万不可得罪的。”  “愿闻其详。”  陈砚虚心求教。  黄奇志一口气堵在胸口,险些将自己憋死。  他压低声音,咬牙道:“前朝就有不少皇帝想要开海,可为何改朝换代了,这海还是开不了?这上头有多少张嘴等着喂?陈大人莫不是以为凭一腔孤勇,就可碰走私一事。莫说是你,就是首辅也不敢碰。”  说完,黄奇志站直了身子,对陈砚拱手道:“今晚之事,你我可当做从未发生。陈大人依旧可当你为国为民的好官,在下依旧是盐商。大人想救济灾民,在下也可尽绵薄之力。”前世陈砚看到网上有人说,明代几位皇帝都是想开海,触犯了走私集团的利益被弄死了。  今晚这黄奇志所言,好似在佐证背后走私集团的庞大。  陈砚沉默片刻,便笑着摇摇头,再抬眸,眼底已是一片清明:“黄老爷以为本官是为了官声?”  黄奇志道:“大人能连中三元想必吃了不少苦头,以大人如今的官声,只要好好活着,便是熬也能熬入阁。大好的前程等着大人,大人何必趟这趟浑水?切莫以为得罪了徐首辅,便不怕这天下之事了,谁当首辅于他们而言并不要紧,听不听话才要紧。”  陈砚冷笑:“按照黄老爷的意思,你背后的人想让谁当首辅,谁就能当首辅?”  黄奇志并未直言,只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大人为国为民之心让在下钦佩,可大人也该知晓,您除了自己,这身后还站着亲眷九族。”  天上有明月,却照不亮这如墨般漆黑的夜。  夜晚的海风吹来,却仿佛是一双大手,要将陈砚推入无尽深渊。  陈砚想到家中那日夜不停干活的爹娘,想到偷藏鸡蛋想为他娶媳妇的奶奶,想到为了他抽生死签的族人。  这是封建王朝,是一个一着不慎就抄家灭族的时代。  他不能一人做事一人当,他的命不仅仅是他自己的,也是家人的,是族人的。  明面上的敌人从来不可怕,可怕的是那背后看不见的敌人。  他不知他们有多少人,更不知他们是什么身份,有多少能量。  他连挥拳都不知朝谁挥,也不知何人何时何地会以何种方式朝他出手,朝他的族人出手。  未知才是最可怕的。  当年他只是廪生时,高坚与他说到背后的徐首辅时,他害怕了。  今日他已是五品官,黄奇志说起背后走私集团时,他还是害怕。  他爬了这么久,好似离真正的权势依旧遥远,遥远到他连看都看不见。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4044cca.sbs 第266章 本官必杀你! “陈大人,该放人了。”  黄奇志出声提醒。  陈砚摊开自己的右手,盯着指间厚厚的茧子,再抬头,平静地看向黄奇志:“本官还是生员时,一位叫高坚的致仕高官曾说过与高老爷一样的话,当时站在他身后的是当今宰辅。”  他这神情让黄奇志生出一丝不妙的预感:“陈大人……”  话未说完,陈砚就举起右手制止他说下去:“本官尚且年幼,面对权势滔天的宰辅十分恐惧,当时就生了退缩之心,不过等本官真正对上徐首辅后就不怕了。”  陈砚深吸口气,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后来那位高坚高大人被抄家,整个高氏一族罢官的罢官,流放的流放。本官去年再见他时,他已疯疯癫癫,被村里孩童们欺负。”  直面恐惧是消散恐惧最行之有效的办法。  陈砚将往事如此诉说一番,慌乱的心便彻底镇定下来。  当年面对高坚,他只一人。  而如今的他,身后已有了许多人。  徐首辅再权势滔天又如何,照样也能被赶下首辅之位。  如今他要做的,是将徐鸿渐彻底拉下来。  正如老虎兄所言,官大官小于百姓而言都是官。  于他陈砚而言,幕后之人和首辅徐鸿渐究竟谁势力更大并不重要,反正都比他大。  今日这些人能拿九族威胁他退让,往后就会一次次逼着他退,直到他与他们狼狈为奸。  即便他真屈服于他们的权势投靠他们,也注定会被踩到底。  九族能不能保住,全凭幕后黑手的良心。  那些幕后黑手能将宁淮弄得如此民不聊生,又何来的良心?  与其当那任人宰割的鱼肉,不如以命相搏。  害怕?  他如何能害怕?  他陈砚身后不止站着九族,还有整个团建村的村民,有松奉那一双双饱含期待的眼睛。  他陈砚如何能退,如何敢退?  那些蛆虫终究只能躲在黑暗里,便是这夜再黑,天终究会亮。  他便是身死也要将这些蛆虫一个个抓出来在太阳底下暴晒,让他们再无处躲藏!  陈砚的气势节节攀升,仿若一把真正的神兵利器,即将出世,荡平浊气。黄奇志被他的气势压得喘不过气,急忙呼喊:“陈大人你想干什么?”  陈砚并未应话,双手负在身后,如屹立于风雪中的青松,朗声呼喊:“黄奇志贩卖大量私盐,人赃俱获,将其拿下!”  立刻有两名锦衣卫冲上前,一左一右将黄奇志抓住。  那四位民兵将身上绑着草的草绳解下来往黄奇志身上绑,黄奇志奋力想挣扎,却无法动弹分毫。  他又惊又惧,当即对陈砚怒喊:“陈砚你可知抓我会有什么后果?你只是个地方同知,真以为能捅破天不成?”  陈砚朝着黄奇志走近了几步,静静看着他:“可惜你不是天。”  那黄奇志极力挣扎着仰起头,看向陈砚的目光尽是愤恨:“你治不了我的罪,今晚你怎么抓的我,过几日就要怎么放了我!”  陈砚右手食指指向黄奇志,眼底杀气腾腾:“就冲你今晚所言,本官必杀你!”  闻言,黄奇志仰天大笑:“就凭你?哈哈哈,你杀不了我。陈砚你等着,你会后悔的,很快就会后悔!”  陈砚转头,对站在不远处的陆中不耐烦道:“陆总旗不觉得吵吗?”  陆中几步冲过来,右手捏住黄奇志的下巴一扯,“咔”一声响,黄奇志的下巴便合不上了,他痛得“啊啊”叫。  陈砚双手捂住耳朵,颇为嫌弃道:“还是吵。”  陆中便拔出刀,道:“陈大人莫急,本官这就刺穿他的喉咙,让他再发不了声。”  陈砚制止:“切莫如此,本官往后还要审问他。”  陆中颇为惋惜地将刀收回去,道:“那本官再想其他办法。”  惊恐交加之下,黄奇志双腿发抖,一股温热沿着裤腿流下,骚味飘散开来,众人低头看去,就见他衣衫已湿透了。  众人纷纷大笑,黄奇志只觉脸面尽失,干脆眼一闭晕过去。  陈砚让陆中留了几个人去黄家附近盯着,一旦有黄家人出门找人,便将人绑了。  安排好这些,方才回了自己马车,领着队伍浩浩荡荡朝着府城而去。  到府城门口,天已经蒙蒙亮,城门未开,陈砚干脆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城门大开时,陈砚领着众人浩浩荡荡入了城。  胡德运起床正洗漱,外面就有人来报,说是陈大人抓了许多人回来了。  胡德运将布巾往盆里一丢,笑道:“看来昨晚陈大人收获颇丰,怕是下黄村多数人都抓回来了。”  禀告的衙役点头哈腰地吹捧:“还是大人厉害,陈同知再厉害也得听大人的。”  胡德运扭头看他:“休要胡言,分明是那黄三自行告发族人,与本官有何干系。”  禀告的衙役连连告罪,称是自己胡说八道。  “走,我们迎一迎陈同知。”  接过衙役递来的干布巾擦了手上的水,胡德运抬腿便往衙门口外走去。  还未到门口,就有衙役上前禀告陈同知已将人送去府衙大牢了。  那府衙大牢常年臭烘烘,加之蛇虫鼠蚁极多,胡德运并不想前往,便指派了一名衙役在衙门口等着,一旦陈砚回来就让其来见他。  陈砚回府衙,来不及换掉脏污的官服,就被领到胡德运面前。  胡德运笑呵呵关切:“陈同知忙碌一夜,辛苦了。”  陈砚垂眸,颇为恭敬道:“既有人告发,下官自是要追查到底,虽有些疲乏,终归有所收获,抓捕贩私盐者三十九人。”  “不是才三人,怎会牵扯出三十九人之多?”  胡德运颇为吃惊。  虽听闻陈砚抓了不少人回来,他想的也不过是陈砚为了震慑下黄村的村民,杀鸡儆猴般抓了十来人回来,不成想陈砚一开口竟是三十九人。  一个村被抓三十九人,怕是事不小啊!  陈砚苦笑:“下官也未料到会在路上碰到他们走私,当场人赃俱获。此案涉及多人,下官唯恐生变,特来上报府台大人。”  胡德运心里冷哼,这是惹了众怒,想推给他胡德运顶锅?  若他真插手,岂不是白费了此一番布置?  胡德运“哎”一声:“这查私盐一事既已交由陈同知,陈同知全权作主便是。”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b6dbb89.cfd 第267章 求饶 听闻此话,陈砚猛地抬起头,面露怒意:“下官不过是佐贰官,便是抓了人,案件也该由府台大人受理。此次缴获私盐极多,下官所抓之人尽数要判死刑,须由大人裁定后交往提刑按察使司,再送往刑部复审,下官如何能全权负责?”  见陈砚动怒,又一味将此事往他胡德运身上推,胡德运便知陈砚想要脱身。  胡德运摆摆手:“陈同知莫要推脱了,人既是你拿的,便由你处置。未免夜长梦多,你尽快将卷宗与证据提交,本官可帮你盖章,送往提刑按察使司。”  “府台大人!此次私盐有上千斤,下官如何能担当?”  陈砚已是憋红了脸,颇为失态。  一听几千斤,胡德运也是大惊。  那些贩卖私盐者不都是身上揣个几斤,多的也才十几斤去卖吗?三十九人贩卖上千斤私盐?他们往哪儿藏?  此事不对啊……  正琢磨,就见陈砚怒声道:“如此多私盐,下官是万万不能作主的,还望府台大人亲自接手。”  胡德运也顾不上多想,当即脸色一沉:“陈大人乃是朝廷命官,如何能遇事就推?既是私盐大案,更该探查清楚,卷宗等一应俱全,本官帮你递交上去。”  旋即又缓和了脸色,诱导般规劝:“待到此案定下,就是大功一件,到了年底,本官必给你个上上等的评价。”  陈砚挣扎片刻,方才不情不愿地一拱手,道:“下官怕此案还未定下,那来伸冤的百姓就能将府衙搅得鸡犬不宁。”  语气已是弱了不少,胡德运猜想他已没了法子,当即便道:“贩卖私盐有何冤可申?你再辛苦些,将此案尽快办妥,一旦定了案,量他们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到了那时,你陈砚便是将百姓逼得走投无路的狗官,必会遭受万千唾骂,再想如以往般一呼百应是万万不能了。  陈砚气愤地一甩衣袖,重重踩着青石板出去。  一向从容自若,甚至在他面前趾高气昂的陈砚如此气急败坏,胡德运便心情颇好。  这陈砚啊,终究是要落败了。  往后他胡德运再也不用怕下属了。  这府衙上下依旧唯他胡德运的命是从。  以往的好日子又要回来了。如此想着,胡德运哼起了小曲。  曲子飘到门外,让还未走远的陈砚听了个正着。  陈砚早已没了刚刚的愤怒,走向站在不远处的陆中。  “大人,此事能行吗?”陆中颇为担忧。  陈砚往身后一瞥:“趁着胡知府在兴头上,你抓紧多审问些东西出来,尽快提交上去。”  陆中当即挺直腰杆子,道:“往我北镇抚司走过一遭的人,嘴都被撬开了。”  “今日若撬不开他的嘴,往后就没机会了。”  陈砚提醒。  陆中看了眼四周,只点了头,跟随陈砚往府衙门外走去。  再踏入府衙大牢,牢里比早上更臭,整个牢房多了血腥味,牢房里比以前更安静,就连狱卒也是小心翼翼,颤抖着打开牢房后赶忙逃离。  “莫要让狱卒离开。”  “大人放心,门口有人守着,这牢房如今除了大人外没人能进出。”  陆中脸上迸发出异样的光彩,仿佛自己终于能施展自己所长。  陈砚夸赞一句:“陆总旗今日格外精神。”  陆中道:“为大人办事自是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此言一出,牢房里响起一阵阵窸窸窣窣声,陈砚转头看去,就见附近几个牢房的犯人们连滚带爬地往远离陆中的地方躲,甚至退到墙角了也不肯罢休。  昏暗的牢房里看不清他们的神情,陈砚却能感觉到他们的恐惧。  走进牢房,看到地上蜷缩成一团的人时,陈砚险些没认出是昨晚还气势十足的黄奇志黄老爷。  此时的黄奇志十根手指血肉模糊,均已一种诡异的角度往外折,手指甲已不见了踪迹,嘴巴空洞洞,满嘴的牙已尽数消失。  双腿的皮肉外翻,能看到里面的森森白骨,牢房里的虫蚁在他身上爬,黄老爷却顾不上,只顾着喘息,肚子也随着呼吸上下起伏。  不到半天,黄老爷竟已被折磨至此。  陈砚回头看向陆中,就见陆中颇为得意地仰起头,仿佛在等着陈砚夸赞。  收回视线,陈砚蹲下身子,对上黄奇志那惊恐的双眼:“黄老爷昨晚说得本官没听明白,不若你再好好说说?”  黄奇志连连摇头,颤抖着道:“我说了必死,不说还可活。”“你的家人还不知你已被本官抓了,找不了人来救你。”  黄奇志瞳孔猛缩,呼吸急促了几分,道:“你瞒不住的,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我!”  陈砚摇摇头:“胡知府已将此事交给本官全权处置,下午就会盖上官印,明日你贩卖私盐的卷宗就会到提刑按察使司,再往后就是送往京城刑部,你猜他们会不会冒着暴露自己的风险来保你?”  “不可能!提刑按察使司不会将案卷送往刑部,他们会拦下来,对,会拦下来……”  黄奇志不知是为了说服陈砚,还是为了说服自己。  “没人知道贩卖私盐的是你,大家只会认为是我陈砚抓了贩卖私盐的百姓,会迫不及待给你定罪,好让我无路可退。”  陈砚笑道:“你信不信,你的卷宗会是所有案子里最早被送入京城的?”  黄奇志胆颤,那心中的恐惧竟盖过了浑身的剧痛。  他浑身都湿透了,就连头发也黏在脸上,不知究竟是血还是汗。  黄奇志几乎是颤抖着问:“你不怕吗?”  “怕,不过出手就不怕了。”陈砚非常诚恳。  他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不知道怕?  所以他要重拳出击,对敌人越狠,他才越安心。  “疯子,你就是个疯子……”  黄奇志哆嗦着想往后退,浑身上下除了嘴便没一块好肉的他根本使不上力气。  陈砚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趴在地上像蛆虫一般蠕动的黄奇志,道:“你已然活不成了,若没胆量供出幕后黑手,就将你这些年贩卖私盐之事一五一十交代了,本官可承诺在你死前不再对你用刑。”  地上的黄奇志扁着嘴,一言不发。  陈砚眼神冷了几分:“本官是个极有原则的人,谁不让本官好过,本官就不让谁好过。”  等了片刻,见地上依旧没回音,陈砚便转身往外走,只对陆中道:“交给你了,只要不死,随你处置。”  陆中双眼仿若要迸发出火花来,当即道:“大人放心,本官必不会让他死。”  黄奇志惊恐大呼:“我招!我走私盐之事全都招!求大人饶命!”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b6dbb89.cfd 第268章 招供 陈砚的脚步顿住,再次转头看向地上的黄奇志。 此时的黄奇志因说话过于用力,满嘴都在喷血沫,脸上的恐慌比此前更甚,显然是惧怕北镇抚司的刑罚。 陈砚道:“命饶不了,只能免你皮肉之苦。” 那黄奇志赶忙答应,仿若怕慢一会儿陈砚就走了一般。 陈砚一个示意,方脸衙役被放进牢房里,铺开纸张,哆嗦着磨墨,将陈砚审问黄奇志的内容一一记载下来。 自回府城,陈砚就将所有人都带进地牢,锦衣卫在门口一守,无论跟随陈砚前去抓人的十名衙役,还是狱卒们,谁都不能离开牢房。 他们亲眼见到北镇抚司对黄奇志黄老爷,和那些黄家的暗地里走私的仆人们行刑,早已被吓破了胆,此时北镇抚司让他们做什么,他们便做什么。 陈砚审完私盐一事后,便审问起走私。 当听到走私案,方脸衙役手里的笔没握稳,直接滑落到地上。 陈砚冷冷的目光盯上方脸衙役,方脸衙役吓得气都不敢喘,赶忙捡起笔,右手抖个不停,他便用左手抓住右手手腕。 陈砚咳嗽一声,方脸衙役整个人便是一抖,慌张地看向陈砚:“大……大人……” “走私一事换纸。” 方脸衙役哆嗦着应道:“是……” 陈砚再转头看向黄奇志:“将你昨晚说的那些再说一遍。” 躺在地上的黄奇志已是心如死灰:“陈大人这是要逼小的一家老小去死。” 陈砚冷笑:“一旦你被抓进牢里的事败露,那幕后之人还会让你亲眷活?” 黄奇志大口大口喘气,整个胸腔都在剧烈起伏,剧烈摇头:“昨晚那些都是小的吓唬大人的,小的只是想挣大钱,只要将货物运到海上,就能卖出比往常多十倍的价钱,小的就跟着干了。” 终于说到重要的地方了。 陈砚蹲下来,对上黄奇志的双眼:“卖到海上何处?” “南……南潭岛。” 陈砚双眼微眯:“所卖何物?卖给何人?” “丝绸、瓷器、布匹、茶叶、铁器都运到岛上,倭国、爪哇、暹罗都有商人来买,谁出价高就卖给谁。” “运货的商船从何而来?” 黄奇志双眼湿润:“小的不知商场归何人,自小的走私起,大货船便每个月十五会来,货物只需搬上船,货物卖完,抽一成利给船便是。” 那些货船都是千料大船,价值不菲,想来是归幕后走私集团所有。 不过这黄奇志是真不知,还是有所隐瞒,还需再看。 陈砚并未继续追问,而是将话题转到旁处:“你又是如何参与这走私一事?” “小的本是糖商,自是要上下打点,关系打点好了,自是挤进去了。” “打点了何人,谁拍板你进去?” 黄奇志手往胸口处缩了缩,又看了眼站在一旁的陆中,急忙道:“是……是崔曜日,小的给他送了五万两银子。” 陈砚声音陡然提高:“崔曜日是何人?” 黄奇志颤抖着道:“他妹妹是宁王极受宠的小妾……” “啪!” 笔再次落地。 陈砚却是转头,对着吓傻了的方脸衙役:“写!” 方脸衙役几乎是扑到地上,捡起笔,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 陈砚靠近了黄奇志:“如此说来,你走的是宁王的关系?” 黄奇志哭道:“大人饶过小的吧,小的连王爷都供出来了,可见小的说的是真话,求您放过小的,小的再不敢胡说了。” 陈砚并未因他的哭求有丝毫动容。 今日若非他将此人捉拿,此人依旧还趴在宁淮百姓身上吸血,逼迫得宁淮百姓生不如死。 又追问了半个时辰,见再追问不出什么来了,陈砚这才起身走向方脸衙役。 身后黄奇志大喊:“大人,小的将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了,求您放过小的一家!” 陈砚脚步再次顿住,片刻后,他缓缓回过头,看向地上趴着的黄奇志:“你所犯是抄家灭族之罪,本官保不住。” 黄奇志呆住,旋即便是怒不可遏:“我都已将所有事都告知你,你竟还要置我与全家于死地?!便是我走私,与我家人何关?为何要让他们也陪我遭难?” 陈砚笑了,笑得脸上没有一丝温度:“你若乖乖卖你的糖,你的家人依旧享受荣华富贵。可你不甘心,你为了一已之私当他人的帮凶,将此地百姓逼到绝境,逼到身死,你的家人是你亲手推入绝境,推入深渊。” 黄奇志双眼尽是恨意:“你连宁淮百姓都要救,为何不救我的亲眷?你不是爱民如子的好官吗?” 陈砚冷笑;“想要当爱民如子的好官,必要比奸官更奸,比恶人更狠才可。” 黄奇志大肆吞并百姓田地时,可有想过百姓死活? 黄奇志贩私盐时,可曾想过少交的盐税致使多少灾民因没银子而饿死病死? 黄奇志走私时,又可曾想过有多少人会因此丧命? 他黄奇志的亲眷是人,宁淮百姓便不是人了? 黄家人既与黄奇志一起喝了宁淮百姓的血,必要承担代价。 他陈砚手中只有这么多人,而他要面对的是宁王,是首辅,是整个走私利益集团,一着不慎,不仅他身死,他的亲眷族人也要跟着陪葬,整个宁淮的百姓再难有出头之日。 若在如此状况下他再去护着作孽之人,那他在此局中必输。 他陈砚不能输,他须步步为营,最要紧的便是不可妇人之仁。 身后的黄奇志咒骂了陈砚一句,就被陆中堵住嘴巴,只能呜呜咽咽,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陈砚拿起方脸衙役的记载,就着桌子上点着的油灯灯光看下来,确认无误,便递给陆中,道:“让其画押。” 陆中接过纸张,又拿起笔,走到黄奇志身前蹲下,只道:“你是自居画押,还是本官帮你?” 刚刚还咒骂不止的黄奇志顿时哑火,惊恐地盯着陆中将他右手手指又给掰了回去。 钻心的疼痛让他尖叫着失去理智,再缓过神时已顾不得什么亲眷的死活,用被掰正的右手歪歪扭扭欠下自已的名字,还被陆中押着按了掌印。 将供词交给陈砚时,陆中颇为自傲道:“本官行刑前已做好他右手要画押的准备了。” 见他那讨夸的神情,陈砚很用心地夸了一句:“陆总旗思虑周全。” 陆中便很满足,帮着陈砚忙前忙后,将审问的黄家伙计们的供词都递到陈砚手里。 第269章 钻空子 陈砚一一看过,那些人都是替黄奇志卖私盐的,长期躲在阴暗处,并未有太多人知道他们。 最要紧的,是里面有不少人姓黄。 不少都是黄奇志的族人,靠着黄奇志吃饭。 陈砚将姓黄的挑出来放在最上面,最奇志指使的供词放在中间夹着。 看了看天色,已是子时。 正是好时候。 陈砚连夜坐上马车,赶去拜会胡德运。 胡德运的宅院就在府衙的后面,是座三进的院子。 彼时他正睡得沉,被家中下人喊起来,说是陈大人连夜来拜访。 若是旁人,胡德运定是闭门不见,可换成陈砚他就不敢了。 万一这陈砚转头闹出什么事儿来,他就麻烦了。 胡德运睁着困倦的双眼,坐在前厅等陈砚。 当看到放在自已面前厚厚一沓供词,胡德运整个人都是木的。 “府台大人,这些就是下官所抓私盐贩子的供词,各个走私数量庞大,还请大人过目。” 胡德运忍着打哈欠的冲动,对陈砚道:“陈大人辛苦了,早些回去歇着吧,明日本官去府衙自会一一查看。” 正因是晚上,他才迫不及待赶来,明日醒神可就不好办了。 陈砚动也不动,义正辞严道:“下官受陛下钦点,前来此地上任,便该尽心竭力为陛下分忧,如此大案没办好,下官如何能歇,大人不必忧心下官,自行查看就是,下官在此等候。” 胡德运恨不得让人将陈砚赶出去! 他在此地任知府多年,还是头一次遇见如此不识趣之下属。 不待他说什么,陈砚已自行坐到旁边的椅子上,那名为陆中的锦衣卫正压着刀站在他身旁。 胡德运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就着昏暗的烛光看起供词来。 这头一个人叫黄飞,一看此人姓黄,胡德运便放下心,因那供词密密麻麻,他年纪已然不小,在烛火下看得颇费劲,便一目十行。 待看完,胡德运已然知晓此人从五年前就开始贩私盐,每次都用独轮车推百来斤去外省卖。 出去来回所花银两,每次还能赚个二三十两,都给挥霍殆尽。 那供词里对此人如何挥霍银两写得极详细,看得胡德运直磨牙。 他原以为松奉的百姓日子过得凄苦,不曾想此人的日子过得如此潇洒。 实在可恨! 私盐贩子实在可恨! 胡德运拿出官印,在供词上盖了印后就看第二人。 又是姓黄,又是一直贩卖私盐,赚了银子就去花楼撒,在温柔乡里将银子花光,接着去卖私盐。 胡德运再次盖上自已的大印。 第三个、第四个…… 起先胡德运还能提起精神一个个看完,到后来他便只看看名字,再看看罪名是贩卖私盐,之后如何花银子就不看了。 如此一来,胡德运盖印的速度便快了不少。 随着时间的推移,困意渐浓,胡德运便觉头晕眼花,越发没耐心。 他随意翻了翻还未盖印的二十来张供词,随意从最下方抽了两张来看,还是姓黄,还是卖私盐,还是极详细的赚了银子如何花。 每个人的供词都有两三张,可谓详细至极。 胡德运心想,陈砚是捅了姓黄的老巢了。 想到一旦这些人被处斩,陈砚所面临的绝境,胡德运便不再多看,直接将大印一一盖在各个证词上。 待到盖完,胡德运一扭头,发觉陈砚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他很是恼怒。 此子让他熬大夜处理公务,自已却是呼呼大睡,简直岂有此理! 胡德运忍了忍,笑着轻声喊道:“陈同知?” 陈砚惊醒,有些迷茫地扭头看胡德运:“府台大人?可盖好印了?” 胡德运笑道:“都盖好了,陈大人先回去歇着吧,明日本官拿去府衙,让人送去提刑按察使司。” “如此便劳烦府台大人了,下官正好也累了,该回去补个觉了。此事既已了了,下官明日告个假,还望府台大人批准。” 胡德运只觉胸闷气短,不过想到陈砚已入局,未免夜长梦多,将陈砚打发走倒也不错,也就答应了。 陈砚强忍着困意,对胡德运拱手,领着陆中离开胡家。 “陈大人就这般走了,不怕胡知府发现端倪?” 陆中连连往后看去。 按照他的想法,那些供词该带走才是。 刚刚陈大人是钻了胡知府打瞌睡没耐心看完的空子,一旦胡大人睡好了再翻开看看,极有可能就发现黄奇志那张供词。 陈砚道:“我们带走了他才会起疑心,我们丢在他那儿,他便会想尽快将包袱甩出去。” 为了让胡德运没耐心看完,他可是让那十名衙役将供词写得比老太太的裹脚布还长。 再加之他过来已是后半夜,人最松懈之时,方才能将黄奇志和黄管事那两张供词蒙混过关。 一旦他表现出一丝在意,胡德运便会心生警惕。 在胡德运面前,他装睡也不过是为了麻痹胡德运,实际他的精神比胡德运更紧绷。 他利用的,就是胡德运怕麻烦的性子。 陆中听得云里雾里,便转移话题:“昨晚那黄奇志偷偷与你说了什么?” 当时他站得远,并未听清,只知陈大人听了黄奇志的话后,仿若变了一个人。 “他威胁我,若我敢插手走私一事,背后的走私集团就让我的族人给我陪葬。” 陈砚深深叹口气。 陆中怒喝:“猖狂!” 陈砚欲言又止,最后摇摇头,对陆中道:“往后我要是死了,还劳烦你帮我收尸。” “陈大人尽可放心,本官必会将此事一五一十禀告给薛大人,禀明陛下此地之乱象,必不会让陈大人受冤屈。” 陈砚要的就是陆中这句话,既已得到,他便爬上马车休息。 连着一天两夜没睡,陈砚已有些扛不住,急需补个觉。 随着马车晃晃悠悠,很快他就睡着了,直到车帘被掀开,一股强光刺进来,陈砚猛然惊醒。 定睛一看,一张熟悉的冷峻的脸出现在马车外:“陈大人,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陈砚看着那人用刀鞘撩开车帘,就知他姿态颇放松。 陈砚笑道:“本官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将薛百户盼回来了。” 第270章 眼线 南山位于府城北方,植被稀疏,半山腰分建了不少的茅草屋。  屋墙均是土坯,还用篱笆围成一个个小院。  老母鸡带着小鸡在院子里刨食,小鸡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让整个小院都热闹起来,院子里一垄垄菜地将一大半小院染绿。  到了半上午,烟囱冒出的白烟被风压弯了腰。  老人从厨房出来,走到屋子后面开荒出来的地里喊一声:“吃饭嘞!”  半大孩子们带着草帽,边跳边唱地往家跑。  大人们或扛着锄头,或挑着空担子,与村里人闲聊着往家走。  村口有人大喊一声:“陈大人回来了!”  众人顾不得吃饭就往村口赶。  瞧见一身官服的陈砚正往村里走,村民们挤了过去,这个问大人吃了吗,那个问大人怎的白日里回来了。  叽叽喳喳声竟压过了各院子里小鸡的叫声。  陈砚笑着一一应答,脚步却并未停下,村民们就跟着他走,一直将陈砚送回他自己的屋子。  若非陈大人说自己熬了几夜未睡,他们必是要跟进去的。  陈砚进了屋子,发现多日未住的地方竟没什么灰尘,想来是有人帮忙打扫。  他也就免了再擦的麻烦,直接坐在长条凳上。  薛正给陆中一个眼神,陆中便将手下五名锦衣卫布防在整个院子四周。  待陆中进来点了头,薛正方才拿出一包东西递到陈砚面前。  陈砚解开布袋子,看到最上面是账本。  翻开看第一页,他便猛地抬头看向薛正:“这是?”  “海寇们近三年抢盗的走私物资。”  陈砚心中大喜,再次低头看向那一条条的记载。  哪年哪月哪日,海寇出动多少人划多少船,前往府城外抢走多少走私货物,拿去南潭岛变卖多少银钱,又采买了哪些东西,记载得十分详细。  甚至连每次出海折损多少人都有详细记载。  纵使陈砚身负二十多万两巨款,也被狂风帮的豪富给惊到了。  光是狂风帮帮主伍正青的私产,就有足足六十万两,赶上整个大梁朝一年税收的一成了。那整个走私集团又有多大的收益。  “那伍正青怎愿意将自己老底都揭了?”  陈砚颇为诧异。  薛正道:“我杀了他,他不愿揭家底子也得揭了,至于这账册,乃是红夫人所作。”  这红夫人以前也是一位官家小姐,自幼读书识字,琴棋书画更是无一不精。  后家道中落,她流落风尘。  因其才貌双绝,成为花魁,引得无数儿郎倾慕,想要为其赎身。  后与赵驱看对眼,赵驱手中银钱不够,便找到伍正青借银钱,不成想伍正青一眼被红夫人迷住,替其赎身后将其霸占。  伍正青身边的女人虽多,唯独红夫人识字,便让红夫人帮他记账。  红夫人颇擅管账,竟还帮着伍正青做起了生意,将抢来的钱当本钱,又赚了不少,这才有了如此巨款。  薛正得知如此矛盾,就与赵驱走近,最终将其策反。  “岛上原七千三百五十二人,因擅自逃离,斩杀八百二十一人,余六千五百三十一人。”  陈砚瞬间抓住重点:“何人逃离?”  “副帮主杨智宸。”  薛正点了点包裹下方的信,道:“陈大人看完这些信就都知晓了。”  陈砚放下账册,拿出最上面一封信,展开,只看开头,他目光便是一凝。  看完后,叠好放回去,再看第二封。  一旁的薛正道:“杨智宸乃是宁王在狂风帮的眼线,赵驱被我等招安后,他便领着手下八百多人叛逃,被赵驱埋在他身边的眼线告发,赵驱领着众人围剿他们,将他们尽数剿杀。”  陆中大惊:“宁王既然知道海寇岛在何处,为什么不领兵荡平海寇岛?”  陈砚边拆书信边道:“若没了海寇,宁王的私兵没了用处,参与到走私里的官绅商贾又怎会心甘情愿受宁王辖制?”  想要从中分一杯羹,就要有自己不可取代的作用。  千户所虽也有兵,船炮却不够,只能当当护卫,真到了海寇来抢夺时,就没法应付了。  这就是宁王的养寇自重。  只需将岛上的人维持在合适的数量,宁王就可借机收买人心,还可换取大量钱财养私兵。这些信件就是宁王手下与杨智宸互通消息的凭证。  陈砚将十三封信都看了一遍,其中有五封都提到了宁王,还有不少送给杨智宸的钱财。  至此,松奉的局势已十分清晰。  宁王需走私敛财来养私兵,官绅商贾们需宁王的私兵防护,如此一来,双方便成了铁桶。  将东西放回布包里,陈砚将其推到薛正面前:“有了这些证据,陛下终于能动手了。”  薛正垂眸看向那布包,声音中有些急切:“这个月就快到十五了,宁王收不到杨智宸的书信,必会起疑。”  “那就在他起疑之前将这些送到京城。”  陈砚盯着眼前的布包。  他早已知晓本地的状况,锦衣卫也早传消息去了京城,可没有证据,陛下只能按兵不动。  如今证据到手,便是师出有名,此地的乱象也该被清除。  “怕是来不及送出去,宁王就已然发觉,此等证据必要万无一失才可。”  薛正看向陈砚:“陈大人可有良策?”  陈砚盯着眼前的布包思索起来。  莫说薛正,就是他也不敢承担一丝风险。  见他沉思,薛正放轻了呼吸。  一旁站着的陆中本想提议自己日夜兼程送去京城,看看沉思的陈砚,又看看盯着陈砚的薛正,又默默闭了嘴。  再抬头,陈砚已然有了笑意:“那就让宁王忙起来,忙到顾不得海寇,此事就可暂时掩盖。”  薛正跟着他松了眉头:“看来陈大人已想到了办法。”  “这几日本官刚抓了位盐商,也该让宁王和宁淮上下都知晓。在松奉,盐商被抓,宁淮上下就该来找本官施压了,只要本官多折腾,宁王与松奉上下的注意都引到本官身上,北镇抚司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此证据送往京城。”  薛正双眼微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2f488e101.icu 第271章 布局 陈砚笑道:“盐商被抓,整个松奉都该乱了。”  薛正细细一琢磨,发觉出异常,再看陈砚,眼底已带了一丝担忧:“如此一来,陈大人的处境必定凶险万分,大人如何抵挡那些明枪暗箭?”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扛着就是。”  说出此话时,陈砚的目光始终在那布包上。  想要扳倒徐鸿渐,想要扳倒宁王,这个布包就是关键。  无论前路怎样凶险,都要死保这些证据。  天子必也在京城等着。  薛正深深看着陈砚,伸手将那布包揽入怀里,郑重道:“本官亲自将此物送往京城!”  “下官愿送此物回京呈报陛下!陈大人在此地更凶险,下官应付不了此等复杂局势。”  陆中上前一步,整个人斗志昂扬。  他还擅长抓人、逼供、杀人等事,官场上那些门门道道他并不懂。  单单是陈大人在宁王面前低头,他足足想了一夜也没想明白。  薛正瞥了他一眼,道:“一路凶险,你应付不了。”  陆中的精神气仿佛在瞬间泄了。  薛正并不安慰,只下令:“你只需听从陈大人的指示便是。”  陆中应是。  既已交代完,薛正便要立刻启程,陈砚将其拦住:“薛百户能否帮本官给陛下带封信?”  薛正就坐了下来,等着陈砚研磨。  陈砚已许久没有写过文章,此时静下心来细细思索,待打完腹稿,提笔蘸墨,文章一气呵成。  写完,细细查看一番,确认没有错字与忌讳,吹干墨后叠好交给薛正,起身对薛正拱手:“珍重。”  薛正双手一拱,回了声:“保重。”  将陈砚的信放进布包里,再扎紧,小心收好,转身大跨步离去。  陈砚跟随走出屋子,薛正翻身上马,回头又对陈砚一拱手,方才驾马离去。  “陆总旗,该将黄家附近的人撤了。”  陆中立刻派出一名锦衣卫出城。  两边都已安顿好,剩下的就是海寇岛了。  陈砚问了村里人,得知陈老虎正带着二十民兵在山顶训练,他沿着村人所指方向上山。  沿途可看到一片片开荒出来的地上布满绿色,再过些日子,土芋就能收回来。  还未到山顶,就听到民兵的训练声。陈砚顺着声音爬上山顶,瞧见陈老虎正带着二十民兵负重练射箭。  二十人分成两列,前面一列射完箭立刻退下,第二列迅速上前射箭,如此反复交替。  陈老虎见陈砚前来,急忙跑过来:“砚老爷。”  陈砚往那边抬了抬下巴:“为什么给他们练箭?”  陈老虎挠挠头:“砚老爷吩咐的那些体力规矩我都在练,可是火铳的弹药少,用了就没了,我想让他们先用木弓练瞄准,还有交替上弹,以后用火铳也可一样瞄准上弹药。”  陈砚走上前看了会儿,二十民兵令行禁止,丝毫不乱,那箭也多射中陈老虎挂着的草靶。  本就只有一百民兵,被他抽走八十人去蹲守查私盐,只剩二十人给陈老虎练,单从精气神就可看出此二十人比那八十人更强。  “让我看看你们最近的训练成果。”  陈砚一声令下,陈老虎立刻提起精神,变着花样折腾这二十人。  负重越攀爬、长跑、隐藏潜行、两两摔跤搏斗、分队配合对抗。  无论从耐力还是力量上,比训练之前都有极大的进步。  此二十人还可以在极短时间内完成装填弹药射击等一系列动作。  即便天气炎热,二十民兵满头大汗也没一人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个无意义的动作。  对于陈老虎的训练成果,陈砚很满意。  让那些民兵休息后,陈砚让陈老虎与他四处转转,就连陆中等人也被留下。  两人走得有些远了,陈砚将海寇岛归顺的消息告知陈老虎。  “如今岛上的六千多人需好好训练才能担大任,否则就是散兵游勇,一旦遇到强敌一触即溃。”  陈砚停住步子,转头对陈老虎道:“我想让老虎兄上岛,一来帮我彻底收服这些人,二来就是将他们打造成雄狮,用以对抗宁王的军队。”  “砚老爷是族里的希望,我要遵族里的交代保护砚老爷。”  陈老虎一口拒绝。  “若宁王造反,数万兵马围过来,凭你一己之力如何护我?”  陈砚将陈老虎问懵了。  数万人上来,一人一口唾沫就能将他与砚老爷淹死,他定然是护不住的。  “要是你能把岛上的海寇们练得和这些民兵一样,甚至比这些民兵更厉害,就可挡住宁王的私兵。”陈砚蛊惑陈老虎:“你去岛上才是真正的护我。”  陈老虎恍然,当即道:“好,我听砚老爷的吩咐。”  陈砚郑重对陈老虎道:“我的安危就全系老虎兄一人了。”  如此被重托,陈老虎顿觉责任重大,心中也多了些担忧。  “我只是个猎户,并不知如何练兵,更未领兵打过仗,若办不好就误了砚老爷的大事。”  “民兵如何练,那些人就如何练。”陈砚沉声道:“老虎兄勇猛至极,实非常人能比,只当我的护卫实在可惜,不若入行伍,若能升上去,将来也能在朝中帮我。”  陈砚仰头看向陈老虎:“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要是咱们族里多几个当官的,我有帮手,在朝中不就好过多了?”  这虽是劝慰陈老虎的话,也是陈砚心中所想。  正所谓朝堂无人不当官。  一个家族只靠他一人支撑,注定是会没落的。  只有家族源源不断的出人才,整个家族才能一直往上走。  族中如此帮扶他,他也该回报族人。  他头一个想推出来的就是陈老虎。  陈老虎数次救他于危难,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比那冯勇强十倍百倍。  只要让他多实战,将来或可成一员猛将。  待在他身边当护卫,实在是埋没了人才。  被陈砚一番忽悠,陈老虎当即收拾包袱,将火铳等收好,领着十名民兵混进府城后前往沙滩,只等天黑后坐船前往海寇岛。  给薛正撑船的是李有金,有民兵认识,一番交谈后就趁着夜色离开。  至于陈砚,在家睡了一天一夜。  再起床已是精神抖擞,带着陆中等人浩浩荡荡地回了府城,等着暴风雨的来临。  结果等了两日都没动静。  陈砚让陆中派人去问了,才知黄家根本没人出来寻黄奇志。  许是那黄奇志经常出门不归,家里人怕是还以为他去做生意了。  难得想闹个事儿,竟还闹不起来?  “把守着牢房的人都叫回来,让那十名衙役和狱卒们去通报消息。”  他就不信他搅不动风雨。  请收藏本站:。笔趣阁手机版:m.2f488e101.icu 第272章 总算把麻烦盼来了 那些狱卒和衙役被从牢里放出来,再次见到烈日时,只觉恍如隔世。 方脸衙役在经过最终的怔愣后,很快回过神,与众人告别后顾不得回家梳洗,就急忙找到胡德运的宅子。 胡德运是被家丁从府衙喊回来的。 瞧见那衙役胡子拉碴,满脸颓废,本想开口说句辛苦了,不成想那方脸衙役“噗通”跪了下来,惊呼:“大人不好了!” 胡德运这些日子很高兴,见方脸衙役如此神情,也不怎么着急,撩起衣袍坐下,捻了颗梅子丢进嘴里。 那酸甜的滋味格外开胃,他笑道:“你们这次抓的人多是好事,他们的亲眷族人真闹起来,动静也能大些。” 便是将府衙围了,到时候也是陈砚拿命去抵,是天大的好事。 方脸衙役“哎呀”一声,急道:“陈大人把黄奇志黄老爷给抓了!” 胡德运惊得牙一咬,那梅子滚进嘴里,他一个用力将舌头给咬了,痛得他眼泪水险些出来。 他顾不得疼痛,又问:“抓了谁?” “黄奇志黄老爷,就是那位盐商。” 黄奇志,盐商,几个词在他耳边如同响雷一般炸开。 他只觉头晕得厉害,却还是咬牙着醒了神,问方脸衙役:“你们不是去抓私盐吗,怎的抓到黄老爷的头上了?他可是有盐引的盐商!” “不止抓了,还把人给严刑拷打了,黄老爷把自已贩卖私盐的事儿却招了。” 您再不去救人,那黄老爷就要死在牢里了。 这话方脸衙役没敢说,可胡德运已觉天塌了。 他恍惚间想到什么,猛地站起身冲到方脸衙役面前:“那供词在何处?” 方脸衙役见知府大人如此着急,就明白若自已不赶紧说清楚就要被牵连了,赶忙将那晚陈砚如何领着他们去抓人,又如何抓的黄老爷,以及到了牢里怎么折磨黄老爷的事一一说了。 “小的想给大人报信,可陈大人将小的们关在牢狱里,今日才让小的出来,小的不敢耽搁,赶忙来找大人禀告了。” 胡德运脸上神情有些呆:“如此说来,那三十九人全是黄老爷与黄老爷的家丁?” 陈砚一个私盐贩子都没抓! 再想到那晚他盖的官印,胡德运近乎跳起来大声呼喊:“备轿……不,备车,快备车!” 喊完顾不得还跪着的方脸衙役就急匆匆往外赶。 那天他盖完大印后,当天上午就将所有的卷宗送往宁王府上,一来是为了邀功,二来自是想让宁王尽快出手,将此案做成翻不了的死案。 如今才知此案何等凶险,该尽快去告知宁王此事,莫要如此快就将这些送往按察使司。 胡德运一声令下,府上的车夫着急忙慌套好马车赶到胡德运面前。 上车时过于着急,胡德运被车辕绊得人趔趄,头磕在马车上。 他也顾不得疼,坐进马车就让车夫赶紧走。 马车不顾行人在街上横冲直撞,一路冲到宁王府。 胡德运撩起官袍下了车,急匆匆跑到宁王府门口,门子瞧见府台大人穿着官服就来了,也不敢阻拦,找人领着他就进去了。 宁王到前厅,瞧见胡德运一身官服还颇为惊奇。 以往这胡德运多是晚上穿常服来府上,便是前两天着急将卷宗送来,穿的也是常服,今日倒是奇了。 胡德运行了礼后,开口就询问:“王爷,前两日下官送来的卷宗可还在您这儿?” 宁王笑着坐下,端起茶杯道:“胡知府大可不必为此事着急,本王于当日便让人将一应卷宗送于按察使司。本王既已开口,按察使司必会尽快将卷宗送往刑部,待到案子彻底定下,陈砚便再难脱身了。” 才不过两日,胡知府竟就等不及了,实在没什么定力。 再让那陈砚多蹦跶些时日又何妨? 宁王从容地撮了一口茶,清香带着微微的苦涩在舌尖弥漫,让他颇为享受。 “王爷快些派人去将按察使司将卷宗拦下,那陈砚抓的是盐商黄奇志,其余人全是黄奇志的族人!” 宁王被那口茶呛得连连咳嗽,脸色被涨得通红。 推开上前给他拍背的下人,宁王自已缓过来,方才盯上胡德运:“他怎可抓盐商?你又怎么在卷宗上盖印?” 胡德运是有苦难言,他如何能想到那陈砚大晚上将他喊起来干活,是准备了这一手。 这印一盖,麻烦就大了。 且不说这黄老爷在宁淮的人脉,就是京中也是搭得上关系的,真要是出了事,他这个知府定没好日子过。 胡德运道:“陈砚此子狡诈至极,使了不少阴私手段,就连下官也着了他的道。刚刚下官得到消息,就赶紧来禀告王爷,当务之急乃是先救出黄奇志。” 宁王也知不是追责的时候,该先将人救出来。 当即喊了人去按察使司,让他们将卷宗扣下。 “听闻黄老爷受了不少罪,怕是不能再拖了。” 胡德运出声提醒。 宁王沉默片刻,道:“绝不可坐实黄奇志贩卖私盐一事,让都转运盐使司出面将人保下来。” 堂堂盐商卖私盐,此事一旦捅到京城,必要引起腥风血雨。 到时候整个宁淮的盐商都得被盯上。 胡德运卑躬屈膝:“此事还需劳烦王爷。” 都转运盐使司那群人一向嚣张跋扈,并不将一个知府放在眼里。 宁王就不同了,这上上下下都等着他赏饭吃。 宁王此时已恢复如常,笑着宽慰道:“将人救出就是,并非什么大事,胡大人不必介怀。” 当即又派了人前往都转运盐使司…… 一早,陆中就将衙役们放出来的消息告诉了陈砚,陈砚这一整日都在府衙待着。 到了第二日吃午饭时,外面终于有衙役跑来找陈砚,说是都转运盐使司同知柳岩松来了。 陈砚精神一震,总算把人盼来了。 内心虽激动,表面还是要装上一装:“禀告府台大人了吗?” 那衙役低着头道:“府台大人有公务要忙,交代大人您去接见。” 都转运盐使司的同知为从四品,比陈砚要高一个品阶,又因盐税极重要,因此都转运盐使司的同知来松奉,多是由知府胡德运亲自接待。 为免落下话柄,陈砚由此一问。 胡德运意料之中地躲起来了,也就该他这个同知迎接了。 “既如此,那本官就去迎接柳同知。” 陈砚起身大跨步朝门外走去。 那衙役看着他的背影,竟有种陈同知要奔赴战场的错觉。 第273章 提审 刚踏进前厅,一道冷哼便传来:“陈同知好大的架子,竟让本官在此苦苦等候。” 陈砚心想,再大架子也比不得你都转运盐使司。 不过陈砚一向宽和待人,自是笑着拱手道:“柳大人息怒,胡大人忙于公务,实在分身乏术,刚刚才派人知会本官,本官马不停蹄赶来了,还望柳大人见谅。” 是胡大人耽搁了工夫,跟他陈砚并无太大干系,便是怪也怪不到他头上。 那柳同知年过五十,脸颊凹陷,胡子修剪得极精致,此时满脸怒容。 “本官特意来找陈大人,陈大人就莫要攀扯他人。” 柳岩松略显稀疏的眉毛一竖,气势逼人。 陈砚“哦?”一声,坐到柳岩松对面的椅子上,不解问道:“柳大人找下官所为何事?” 一瞧见他这装傻的模样,柳岩松便来气。 分明是你知我知的事,竟还能装得仿若一无所知。 若换了别人如此装傻,必会显出几分刻意。 可眼前的陈砚还是少年,便是装傻也让那稚嫩冲淡成少年的懵懂。 柳岩松既已受了上头的吩咐,便要将此事办好。 既然陈砚不吃他这套,他便收敛了怒火,开门见山问道:“陈大人可抓了盐商黄奇志?” 陈砚朝着半空拱手,朗声道:“下官受府台大人之令捉拿贩卖私盐者,经过府衙上下多日努力,终于查到黄奇志贩卖大量私盐,并一举将其抓获。” 柳岩松道:“黄奇志乃是登记在册的盐商,运盐均有盐引,并非贩卖私盐,你怎可胡乱捉拿?” “黄奇志手中盐引只四百斤,本官当场缴获八千斤盐,多出部分就是私盐,如此大量,足以斩首抄家。” “他是盐商,归我都转运盐使司管辖,你将人交给本官就是,剩余的你就莫要再管了。” 听闻此话,陈砚冷笑:“私盐猖獗,致使盐税收不上,陛下早已明令要从严处置贩卖私盐者,府台大人亲自下令,让下官严抓私盐贩子。下官奉命行事,日夜蹲守终抓住我大梁硕鼠,大人只一句让下官莫要再管了,就想将人拿走,大人究竟是为公还是为私?” 柳岩松被激怒:“他可贩多少盐都登记在册,本官一对比即可知他有没有超出额度,你将人关在此地作甚?” “大人将书册拿来比对就是,下官倒要看看,这黄奇志究竟交了多少盐税。” 陈砚眼中已有了嘲弄。 柳岩松脸色变得铁青。 以往他去何处不是被人捧着,今日却被一个府城同知逼问得哑口无言。 盐税本就是按盐引收取,黄奇志只四百斤的盐引,自是只交了四百斤盐的税,若真给陈砚看了,反倒坐实了黄奇志贩卖私盐。 柳岩松见辩不过陈砚,只得道:“你们松奉府衙难不成要插手盐政?!” 盐政可是重中之重,向来都是独立于地方府衙们之外的,若地方要插手,那就是越权了。 陈砚道:“下官职责所在,实在不敢抗命。为免我等产生冲突,柳大人可将登记在册盐商与其每年售盐份额的书籍给本官瞧瞧。” 柳岩松一拍椅子扶手,猛地站起身,不敢置信问陈砚:“你竟还想看我衙门的内部册籍?!” 如此机密册籍给他,是方便他陈砚算盐税,还是方便他陈砚照着册籍抓人? 陈砚理所当然道:“我不看册籍,怎么知道哪些卖的是官盐,哪些卖的是私盐?” 柳岩松被气得脸成了酱紫色。 他为官多年,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竟将手伸到他都转运盐使司了,简直胆大包天! 陈砚见他竟气成这样,当即好心宽慰他:“抓私盐乃是朝廷下的令,府台大人也不过是按章办事,柳大人就莫要为难府台大人了。” 柳岩松这下连胸口都在隐隐作痛。 他咬牙切齿道:“本官带不走人,自有人能带走,你且等着!” 陈砚起身,对柳岩松拱拱手:“本官是遵府台大人的令为朝廷办事,柳大人便是想拿人也该按规矩办事,莫要认为以官阶相要挟,他人就都会妥协。” 陈砚仰头对着门外,朗声道:“本官拿人问心无愧,谁来救人就是蒙蔽天子,与朝廷作对!” 柳岩松的脑仁突突地疼,怒极之下,一甩衣袖离去。 送走一人,陈砚拂拂衣衫上的灰,往椅子上一靠,便感叹:“竟连都转运盐使司都来了。” 这宁王能量不小啊。 不过若只是以势压人,此事闹得终究不够大。 眼看五月十五就快到了,他们若是不出手,那他可就要出手了。 陈砚决定再等一下午。 事实证明他没白等。 当天下午,按察使司来人了。 此次来的竟是正四品的副使蔡吉耀。 与独自前来的柳岩松相比,蔡吉耀的排场就大太多了。 两衙役高举肃静回避牌,四匹引马开道,四人抬的官轿,以及两名弓兵,八名皂隶,还有典史、书吏相伴。 长长的出行队伍往府衙门口一站,府衙附近便是百姓勿近。 与上午相比,此次胡德运是亲自领着府衙上下官吏出府衙相迎。 按察使司副使虽与知府同品阶,可副使身负监察职责,知府胡德运在他面前便矮了三分。 官轿落下,蔡副使一身官服下轿,胡德运小跑两步迎上去拱手行礼:“蔡大人亲临松奉,本官有失远迎,实在失礼。” 蔡副使抬起右手,制止胡德运的客套:“本官此次前来是为公务,一切繁文缛节都免了。” 胡德运赶忙应是,满脸笑道:“不知副使大人亲临所为何事?” 作为同知,陈砚本是站在胡德运身后一同恭迎蔡副使,胡德运讨好般迎了上去后,陈砚就成了众官吏之首。 听闻胡德运此言,陈砚便对胡德运多了几分敬佩。 一府之尊竟如此能拉得下脸,又会阿谀逢迎,实在值得府衙上下好生学学。 蔡副使双手负于身后,挺着大肚子并未再开口。 跟随他前来的刑名幕僚道:“你们松奉的卷宗已送到按察使司,副使大人很看重此案,特来提审黄奇志。” 胡德运陪着笑脸道:“此案乃是同知陈砚审理,下官这就将人叫过来。” 蔡副使锐利的目光扫向站在不远处的陈砚,斜眼看了胡德运表示同意。 胡德运将陈砚喊过来。 陈砚按规制朝蔡副使行了礼,蔡副使仰着头,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嗯”,不再看陈砚。 一旁的典史冷声道:“按察使司有复核核案件、督查监狱之责,你将黄奇志交给按察使司罢。” 第274章 交人 不等陈砚开口,胡德运便先接了话:“副使大人亲自来提人,必不会让副使大人空手而归。” 说完,扭头就对陈砚道:“快些将人送过来。” 上峰发话,又是按察使司亲自来要人,身为同知的陈砚并无权继续扣留黄奇志。 他拱手半弯腰,恭敬道:“下官这就让人去将黄奇志提来。” 按察使司众人颇为惊诧。 他们按察使司的佥事刘柄与陈砚此人打过交道,被气得中风了,官位丢了不说,到如今还下不了床。 得知是来找陈砚要人,他们按察使司众人可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就连副使大人都亲自出马。 而跟随副使来此地的,全是按察使司最精通大梁律法,且能言善辩之人。 不成想陈砚竟连句辩驳都没有就同意了,瞬间让准备大干一场的按察使司众人陷入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境地。 就连胡德运也不敢置信地看向陈砚,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 陈砚始终坦荡,任由他们打量。 “如此甚好,本官在此等着便是。” 蔡副使瞥了陈砚一眼,心想这陈砚倒还识相。 胡德运笑道:“既如此,蔡大人便去府衙坐坐。” 蔡副使又是“嗯”了声,仰着头跟着胡德运不紧不慢踱步进府衙。 跟他一同前来的众人也随之入了府衙,那些府衙的官员也都跟着进去,只留陈砚与陆中几人留在外头。 “大人,真要将人交给他们?” 陆中有些急迫。 陈砚看着走向府衙的众官吏,道:“律法如此,只得将人交出来。” 他一向都是用律法对付这些官员,今日反倒是被他们用律法给压制了一回。 陆中心中虽有不甘,看陈砚都没办法,就知此事只能照办。 “好,本官这就让人去将黄奇志提过来。” 见他神情不对,陈砚笑了:“连副使都出面了,本官无论如何也要卖他一个面子。本官亲自去提人。” 陆中再难忍愤怒:“大人何必受他人羞辱!” 那副使摆明了就是特意来压制陈大人,那高高在上的姿态分明没将陈大人放在眼里,此时再将人送到他面前,他不会感念陈大人办事牢靠,反倒认为陈大人是惧了他的势。 陈砚不以为然:“黄奇志乃是要犯,不可出任何闪失,本官要亲自将他交给按察使司。” 陆中又气又无奈地叹口气,便让人将陈砚的马车赶过来,等陈砚上了车,方才不情不愿地往牢狱而去。 松奉府城大牢离府衙七八里,马车没多久就到了。 陈砚下了马车,领着陆中等人一同进了大牢,站到黄奇志牢房门口。 一瞧见他们来了,黄奇志便努力向远离他们的方向挪。 “黄老爷人脉颇广,按察使司副使蔡大人亲自来松奉提你。” 陈砚的话语仿若是昏暗牢房里的一盏灯,让黄奇志激动地险些坐起来。 终于有人来救他了! 他黄奇志要离开这鬼牢房了! 激动之下,黄奇志仰天大笑起来,笑得浑身的伤口都扯得疼。 可他浑然不在意,依旧大笑。 “我黄奇志终于熬出头了!” 陈砚冷笑:“你所犯的是死罪,纵使到了按察使司也活不了。” 闻言,黄奇志笑得更大声更猖狂:“陈大人定了我死罪又如何?案子终究还是要送到按察使司去,只要按察使司查出我卖的是官盐,我就没事。” 盐引数额不够?拿银子补上就是。 花钱就能买命,正好他黄奇志有的是银子。 “陈大人终究杀不了我。” 黄奇志仰天大笑,仿佛要将这几日遭受的种种都发泄出来。 这些日子在大牢里受了太多折磨,他心里都记着,等他出去,他必要动用自已所有人脉,让这位陈同知也尝尝他这些日子遭受的苦楚。 如此嚣张让原本就愤懑的陆中更是恼火,想要上前再给黄奇志一些教训,却被陈砚挡住。 “一会儿就要带他去见副使大人,此时动手会让副使以为我等对他不敬。” “出了事我陆中担着,与陈大人无关。” 陆中双眼死死盯着黄奇志。 若连地方文官都怕,他也该脱下这身衣服了。 黄奇志被他的怒火吓到,浑身的疼痛让他想到那些日子受的重重折磨,立刻闭上嘴。 陈砚微微侧头,对陆中道:“薛百户临走如何吩咐你的?” 陆中神情变了几变,旋即往后退了一步:“听从陈大人吩咐。” 陈砚弯腰进了牢房,蹲在黄奇志的面前。 与上次鲜血淋漓的黄奇志相比,今日的黄奇志身上的伤口都结了痂,殷红的血干后已变成暗红色,布满黄奇志全身。 离得近了,还可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恶臭。 原本一头黑发的黄奇志只在牢房里待了几天,头发已变成花白的枯草,整个人苍老了十岁不止。 陈砚笑得温和:“黄老爷受苦了。” 如此笑容映在黄奇志眼里,却让他胆寒。 黄奇志脸上多了些惶恐:“你想干什么?” “送你去见副使大人。” 陈砚起身俯视趴在地上的黄奇志,朗声道:“将黄奇志放上独轮车。” 黄奇志就被两锦衣卫架着放上了独轮车,为防止他滑落,还用草绳将其与独轮车绑在一块。 陆中本要让人推着走,却被陈砚喊住:“找个铜锣开道,围着松奉城走一圈,让百姓们都来瞧瞧死囚犯,知道贩卖私盐的下场,引以为戒。” 陆中先是迷茫,旋即双眼一亮,再便是狂喜。 “大人放心,我等必要好好敲打整个松奉的百姓,光是府城不够,还要去县城去乡村都转一圈,才能达到警示效果。” 陆中已跃跃欲试。 陈砚道:“县城乡村就算了,不可让副使与府台大人等久了。” 陆中有几分遗憾,不过能在府城走一圈也足够让他身心舒畅,当即就让人去找铜锣。 “什么游街?陈砚你莫要胡来!” 黄奇志惊得大呼。 一旦游街,他就成了整个松奉乃至宁淮的笑柄,往后还如何见人? “铛!” 一声响,一把闪着寒光的刀砍在黄奇志耳边,那被砍断的一缕枯发被刀风吹到半空,飘飘荡荡落在黄奇志沾满血污的嘴上。 黄奇志吓得浑身一动不敢动,嘴巴也是紧闭不敢再出一言。 第275章 游街 白日里的松奉城人颇多,街上或变卖家中之物,或卖菜卖柴火,吆喝声交织着讨价还价之声,颇为热闹。 “铛!” 铜锣一声响,一民兵高呼:“黄奇志,盐硕鼠,游四门,祖宗辱!” 沿街百姓转头看去,就见一青年男子敲打一声铜锣,便高声呼喊一句。 在其后是一个独轮车,一男子被绑在车上,因独轮车太小,被绑男子的腿与头都悬挂于半空,随着独轮车的颠簸而抖动。 往后,便是几个身穿官服的人压刀跟随。 再之后就是一辆马车,马车之后还跟随几个人。 “黄奇志是何人?” 有百姓迷茫地问道。 旁边一男子压低声音悄悄道:“黄奇志你都不知道?咱们松奉有名的大盐商,听说家里的银子堆成山,子孙十代都吃不完!” 附近听到的人均是倒抽凉气。 “那等大盐商怎么会被抓?莫不是同名吧?” 说话间,独轮车经过,众人纷纷盯着独轮车上那张脸。 不知谁惊呼一声:“真的是那位黄奇志黄老爷,我以前去他家修过院子,认得他!” 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街道瞬间就炸开了锅。 不少人跟着去看,瞧见那黄奇志的惨样,更是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 大盐商竟会被抓? 有些暂时无事的人跟在游行的队伍后面走着,想要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纵是那些走不开的人,也都勾着头看着,人走了还与后面来的人说这稀奇事。 铜锣呼喊声一路向前,围着城墙绕行。 后面跟着的百姓越来越多,黄奇志羞愤欲死。 他黄奇志何曾受过如此屈辱?! 明明牢狱离府衙不算远,陈砚却带着他远远绕开府衙,到处乱走。 陈砚这是在让他游街! 跟随的百姓不敢问锦衣卫究竟发生什么事,可跟着看久了也终于肯定了,黄奇志真的被抓了。 从最初的怀疑,到确信后的大快人心。 若不是黄奇志积威已久,他们高低要朝黄奇志扔几块石头。 虽不敢动手,看着往常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如此凄惨,他们便觉舒畅,甚至有人跟着前方敲锣的小伙子一同呼喊。 …… 府衙。 副使等人喝着茶,吃着糕点在公堂等着。 一等不来,两等不来,莫说副使大人,就是一同前来的典史等人都没了耐性。 “胡大人,你们松奉的牢狱离府衙这般远吗?” 副使不咸不淡地问了句。 胡德运陪着笑脸道:“许是路上遇着什么事了,本官这就让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副使端起茶盏,慢悠悠拨弄漂浮的茶叶。 胡德运见状,赶忙派了两名衙役去牢狱催陈砚。 众人这一等,又是半个时辰过去。 那两名衙役气喘吁吁回来,也带来一个让众人瞠目结舌的消息:“陈同知正押着黄老爷游街示众。” “啪!” 副使将手中的茶杯狠狠磕在桌子上,脸上的横肉更是威慑十足。 胡德运便知副使动怒了,赶忙催促那两名衙役:“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将陈同知喊回来!” 两名衙役领命后匆匆离去,胡德运也是满脸怒气:“这陈同知连送个人都能闹出如此大动静,分明就是不愿将人交出来,想借此逼得副使大人败退。” 副使脸上的横肉多了几分狠意:“谁敢左右我按察使司?” 怒火又转移到陈砚身上,胡德运便大大松了口气,接着便是煽风点火,说那陈砚如何不将众人放在眼里,尤其是他这个知府,更是次次被他欺压。 原先众人还能同仇敌忾,因这游街一事,众人便攒了一肚子火。 他们已然开口要人,陈砚此举就是落了按察使司的脸面。 从来都是上头为难下边,今日可算开了眼了, 副使便懒得听胡德运这些话,当众打断他:“刑名卷宗需胡知府盖印方才能送往按察使司。” 胡德运被噎回去,终于闭了嘴。 …… 陈砚本想围着松奉府多转几圈,谁知才两圈就被胡德运派来的衙役拦住了,他只得中断游街先去府衙。 到府衙门口,帮黄奇志松绑后就押到公堂,无视公堂里衙役的气氛,恭恭敬敬对副使行礼,道:“下官幸不辱命,将人带过来了。” 胡德运一拍桌子,愤然站起身:“让你去牢狱押个人,你为何带着人去游街?” 其他人也都是愤怒地等着陈砚“狡辩”。 陈砚又对胡德运拱手,道:“松奉贩卖私盐猖獗,我等既已抓了此等重犯,必要游街示众,用以杀鸡儆猴。” “为何偏偏要在我按察使司来提审犯人时,你才游街?” 那典史冷笑着向陈砚发难:“莫不是以此来对抗我按察使司复审案件?” 面对这位典史,陈砚语气就强硬多了:“今日你们就将人提走了,再不游街就来不及了。” 典史被噎得险些翻白眼。 副使站起身,走到陈砚跟前,庞大的身躯极具威慑。 他眼中闪过寒芒,冷声道:“这些小聪明可不能助陈同知在官场站稳脚跟。” 不知隐忍,毫无谋略,只有匹夫之勇,陈三元不过如此。 只这等人物,竟能将胡德运耍得团团转,可见胡德运之无能。 闻言,陈砚再次行了一礼:“多谢副使大人指点,下官必铭记于心。” 副使瞥了眼貌似恭敬的陈砚,再看一眼早已被折磨地不成人形,还需两衙役扶着的黄奇志,迈着大步向门口走去。 随之而来的一应按察使司之人接过黄奇志便急忙跟了上去。 大堂瞬间空了一半。 到了此时,胡德运才松了口气,可再看站在大堂上如柱子般的陈砚,便气不打一处来,怒甩衣袖,双手背在身后负气而走。 府衙上下官吏急忙跟随胡德运而去。 “人被带走了,我们如今该怎么办?” 陆中很迷茫。 原先以为能靠着黄奇志引来宁王等人的注意,可这才几日人就被带走了,还能怎么闹事? 陈砚拍拍官服上的灰,道:“这松奉的盐商多得是,没了黄奇志,我们再抓其他人就是。” “咱抓多少人,不都会被按察使司救出去吗?” 陆中不解。 陈砚拍拍陆中的肩膀,笑着道:“他们能将人提走,我们也有权抓人,案子都没到按察使司,他们便提不了人。” 卡流程的事罢了。 带走一个黄奇志,他就再抓两个,三个…… 他就不信那些盐商不怕死。 第276章 阴差阳错 黄奇志趴在马车上,摇摇晃晃到了按察使司,旋即被人架着去副使大人的衙房。 因身上伤得重,他只能趴在地上。 “若非大人相救,小人怕是要被陈砚给折磨至死,救命之恩,小人铭记于心!” 黄奇志感激涕零。 瞧见他如此凄惨,就连副使大人都对他多了几分宽容。 “黄老爷受苦了,短短几日,那陈砚竟将黄老爷折磨至此,可见他年岁虽小,却是个心狠手辣之辈。” 想到在大牢里所受折磨,黄奇志双眼红透,按下心底的委屈,他道:“待小的归家,必送三万两来报答大人。” 副使闻言,脸色一沉,怒道:“你将本官当成什么人了?” 黄奇志一顿,便赶忙扯了个讨好的笑:“是小的失言,怎可用银子侮了大人的清廉。大人乃是文雅之人,必是喜那文雅之物,小的家中有几幅画,听闻是元代王蒙的《稚川移居图》……” 说到此处,他眼角余光往副使脸上瞥,见副使呼吸一窒,便知这位是满意的,当即松了口气,只觉自已这条命是保住了。 “小的满身铜臭,对这些是一窍不通,赠给大人才不辱没了此画。” 副使蔡吉耀一听是王蒙的画险些失态,又见黄奇志识相,心中便对黄奇志颇满意:“黄老爷有心了。” 黄奇志就知自已这条命是保住了,心中欣喜,与蔡吉耀又是好一番推心置腹,仿若相见恨晚。 到了此时,蔡吉耀道:“本官倒是不在意那黄白之物,只是 黄奇志一听便明白,蔡大人还是嫌一幅画少了。 “是是是,这一趟大家都辛苦了,待小的回家,必赠三万两给各位官爷们买些茶叶。” 蔡吉耀对黄奇志颇为满意,当即就让人去拿黄老爷的卷宗。 何为私盐? 就是没有盐引。 黄老爷使些银子,将盐引补上不就变成官盐了? 纵使陈砚抓了个人赃俱获,他们使些银子也能将此事给平了。 “到时还可反告那陈砚索要贿赂不成,便滥用职权,将黄老爷抓走折磨,到时朝中再参他一参……” 蔡吉耀的话说到一半便顿住了,黄奇志双眼发亮,立刻接了下一句:“那陈砚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两人相视而笑,仿若已经看到陈砚锒铛下狱的情形。 正在二人高兴之时,被派出去的人已回来了。 副使大人笑得从容:“将卷宗拿出来,看看这位陈大人究竟缴获了多少盐。” 那人神情慌乱,整个人往地上一扑:“大人,卷宗已送往京城了!” 黄奇志仿若被晴天霹雳劈中,一时僵住了。 副使惊得瞪大双眼:“卷宗不是四天前才送往按察使司吗?” 按察使司往常复核的案子,少说都要积压一两个月,多的更是大半年不止,黄奇志的卷宗怎么会这般快就送往京城? 那人此时已是瑟瑟发抖:“按察使大人亲自下令,尽快将松奉的私盐案办好, 副使蔡吉耀瞬间了悟,当日宁王派人将那叠卷宗送给按察使大人,大人十分重视,亲自下令要严办、快办,不可放过任何一个私盐贩子。 他未料到这一层,按察使大人让他走一趟松奉救人,他领着人就去了,此时才想通其中的关窍。 蔡吉耀怒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派人去拦!” 跪在地上的人慌张地应了声时是,起身急忙往外跑。 地上的黄奇志满脸的绝望:“完了,完了!” 这哪里是送卷宗,分明是送他的命! 他还不想死啊,好好的日子他还想活啊! 蔡吉耀一个头两个大,只能安抚:“三四天罢了,人应该还没走远,派人日夜兼程去追,还可拦住。” 黄奇志又生出些希望:“那就劳烦蔡大人了!” “无妨无妨……” 蔡吉耀摆摆手,便让人安排黄奇志住下。 一天、两天、三天,一直到第四天,派出去的人陆续回来了,都说没追到。 往常送卷宗的人在路上是极慢的,三四天必然没走远,可蔡吉耀没想到的是,此次乃是按察使大人亲自下令,追也没瞧见个人影。 听闻如此噩耗,黄奇志只觉头晕目眩。 收了黄奇志如此多东西,蔡吉耀颇有良心地为黄奇志指了一条生路:“如今想拦住卷宗是难了,黄老爷不可再耽搁,赶紧往京城使力,只要让刑部将卷宗退回按察使司,黄老爷还可保命。” 到了这等危急时刻,命可比银钱贵重。 黄奇志安排长子黄葵和管家,将能动用的金银全部装箱,急匆匆往京城赶。 等黄奎他们找到京城,大笔大笔送银子,始终无法找到刑部的高官。 不得已,他们只得找到刑部郎中张润杰,银子送了,字画等也送了,吃饭时张润杰表示必会竭力办成此事。 黄葵和黄管家以为此事办成了,纷纷松了口气。 谁知两日后,张润杰派人将银子等都退了回来,还告知他们一个惊天噩耗:黄奇志已上了死刑名单,被送到宫里了。 两人都傻了。 按察使司因宁王而动作快也就罢了,刑部怎也会如此迅速将案子定下来了? 莫不是那张润杰办不成此事,特意蒙骗他们吧? 两人便又去找了刑部其他人,这银子送得多了,也就没有打听不到的消息。 批下此案的乃是刑部主事李景明,再一打听,竟与松奉同知陈砚是同窗。 绕了一大圈,竟还是那陈砚在背后搞鬼! 黄葵和黄管家恨不得吃陈砚的肉,喝陈砚的血! 不过此次他们是真冤枉陈砚了,此事与陈砚毫无关系。 自陈砚去了松奉,李景明就对松奉乃至宁淮的案件很留意,听闻松奉紧急送来私盐案,他便去翻看,这一看竟瞧见是陈砚办的此案。 兄弟的案子落到自已手里,便是不睡觉也得给尽快办完送到宫里。 大梁朝的规定,死刑犯需集中在一块儿送给天子打了勾后方可行刑。 当然,若能买通司礼监的人,或还有一线生机。 黄葵等人将手上带来的银子快撒完了,莫说司礼监掌印,就连秉笔都找不到。 他们不得已,上门拜访徐首辅,却被告知徐首辅在宫里,连着好几日,始终是这么个托词,黄葵和黄太监就知道徐首辅不愿帮忙。 这一切不过托词。 黄奇志只等明年秋后问斩了。 第277章 绝笔 他们却不知,在他们赶到京城之前,另外一人早已夜以继日地赶到京城。 薛正到京城外方才换回飞鱼服,骑马举着令牌狂驰,在城门口单手高举令牌高呼:“锦衣卫办案,尔等不可阻拦!” 那些本要上前拦他的守城卒纷纷后退,看着骏马奔向城内。 …… 暖阁里烛火通明。 薛正静静跪在地上,额头贴地,自已的呼吸清晰可闻。 永安帝借着烛火慢慢翻看着账册,脸色晦暗难辨。 待账册看完,永安帝又拆开那些信一一查看,动作极慢,连呼吸都未有变化。 将这些尽数看完,布包里只静静躺着一封信,一封笔迹十分熟悉的信。 信封上只九个字:臣陈砚绝笔敬呈陛下。 永安帝眼珠子终于动了下,拆开信封,只看一眼,心便被触动。 “罪臣松奉府同知陈砚,泣血百拜上奏陛下:臣出身微寒,蒙陛下圣恩钦点三元,又受命于松奉同知,今松奉官商勾结,文武为奸,行走私之实,宁王狼子野心,养私兵于海上,孤城将陷,臣才疏德薄,唯有以死相拖,将其阻挡顷刻……” 永安帝双眼干涩,歇息片刻,方才继续往下看。 “伏念陛下春秋鼎盛,乃中兴之英主也。然庙堂之上有如徐鸿渐等奸臣当道,为一已之私与乱臣贼子勾结走私,置宁淮百姓不顾,置陛下圣恩不顾,置大梁江山于不顾!伏乞陛下念臣犬马微劳,为松奉开海,还渔于民,安辑人心。臣怀远顿首再拜,叩首泣血!” 一信看完,永安帝便觉得喉咙堵塞,竟半晌失言。 良久,永安帝方才压下情绪,平静问薛正:“松奉局势如何?” 薛正并不敢欺瞒天子,将永安局势一一说清。 永安帝终于冷笑:“好一个官商勾结,好一个重臣王爷勾结!” 薛正便知天子动怒了,知晓机会来临,立刻伏首道:“陛下,陈同知为让臣能将此物证送往京城,要以一已之力对抗松奉上下,怕是性命难保!” 那声音在暖阁内飘荡,仿若一个字一个字往永安帝耳中钻。 宁淮已是铁板一块,文武尽皆与宁王勾结,其中利益输送,怕是半个朝堂都烂了。 他派了多少人去宁淮,或无功而返,或丧命于任上。 陈砚只去不到一年,已将局势彻底摸透,又将罪证送到他面前,他如何能弃之不顾? 这一夜,暖阁的烛火亮至天明。 次日早朝,永安帝入殿,百官叩首,礼毕后,永安帝的目光落在了最前排的徐鸿渐身上。 “来人,给徐爱卿赐座。” 徐鸿渐一如既往地要跪下谢恩,却被永安帝给拦住。 徐鸿渐半边屁股坐在凳子上,便仿若老僧入定。 早朝开始,官员们仪事便又如往常般争论不休。 永安帝静静坐着,一个时辰都未发一言。 直到大臣们吵够了,朝会要如往常般结束时,锦衣卫们却当着众大臣的面,将殿门关上了。 沉重的木板发出“吱吱呀呀”的哀嚎声,把众臣子惊得议论纷纷。 殿门关上,大殿内便暗了许多。 很快就有人提来一个个灯笼,将大殿照亮。 在一众嘈杂声中,永安帝对汪如海道:“将松奉同知陈砚的绝笔给各位爱卿诵读一番。” 一听“绝笔”二字,大殿内众人脸色各不相同。 王申更是急得额头冒汗。 难不成陈砚已经…… 思索间,汪如海已展信念起来。 汪如海的声音并不尖细,声音平缓,极温和,可听在大殿众臣子耳中,却犹如平地惊雷。 徐门众官员均是脸色铁青,更想到陛下关殿门,更是心惊肉跳。 至于焦门和刘门众人,则都是震惊之余又不免生出喜意。 王申却是心里堵得慌,仿若有些喘不过气来。 犹记得初次见到陈砚时,他还是一孩童。 如今不过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却要用命来揭露宁淮污秽。 若当初,他让其落榜,或许今日他还是平兴县一读书郎。 “然庙堂之上有如徐鸿渐等奸臣当道……” 此句一出,大殿哗然,徐门众人更是气愤难忍。 待汪如海念完,徐鸿渐已颤颤巍巍站起身,缓缓跪下,哑着嗓子道:“陛下,臣必不敢行如此有害朝廷之事!” 立刻就有官员站出来:“首辅大人乃三朝元老,辅佐了三代天子,鞠躬尽瘁,如何能让其被小人诬陷?” 又有官员站出来:“首辅大人乃国之肱骨,若随意一人就可诬陷,实在叫天下士子寒心!” “陈砚此人不过哗众取宠,依他之言,唯有他会识人,先帝与陛下等都比不得他?” “如此蛊惑人心,必要严惩!” 徐门众人纷纷站出,反在大殿上弹劾起陈砚。 永安帝往下一看,大殿上跪了一半大臣。 领头的徐鸿渐虽始终额头贴地,却是领着众人向他施压。 很好,这便是徐门。 永安帝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必不错过任何一人。 眼见他们如此颠倒黑白,王申被彻底激怒,一步踏出,对着天子弯腰到底:“陛下,此乃陈同知的绝笔,臣听之铭感五内,涕泗横流,可见其赤忱之心,恳请陛下明察!” 礼部左侍郎董烨行礼后,便对上王申:“本官正疑惑,为何一小小同知胆敢上疏诬告首辅大人,此刻本官明白,分明是受人唆使!王申,本官可记得你是陈砚府试的主考,与其有师生情谊。” 王申朗声道:“正因是座师,方才知晓陈三元的拳拳报国之心,敢于为其作保。” “作保?你拿何作保?” 董烨冷笑。 王申跪下,取下官帽放在身侧,重重叩首,朗声道:“臣身无长物,便以这颗项上人头作保!” 此言一出,众官员又是大惊。 站在前方的阁老刘守仁心中憋着一口气,连连给王申使眼色,那王申却根本未看他这边。 刘守仁大怒。 他不遗余力将王申调往京城,此子竟不知蛰伏往上爬,以壮大刘门权势,此时竟要用性命保陈砚,实在愚不可及! 那陈砚以为死谏就可扳倒徐鸿渐? 若如此简单,徐鸿渐早身死百回了。 焦志行对永安帝行礼,道:“陈砚既死谏,就该查上一查,若查不出什么,也可还首辅大人清白。” 第278章 入局 “首辅大人本就清白,何须自证清白!” “若随意一地方官就可构陷内阁,往后各位阁老岂不是人人自危?” 徐门众人纷纷出声,对焦志行反击。 清流一派自是奋力反击,整个朝堂又吵成一片。 焦志行微微抬头,就可看到大殿内的灯笼。 他侧头,看向紧闭的殿门,隐隐感觉到了杀气。 陛下为何要将陈砚的绝笔当众诵读? 这杀气究竟是冲着徐鸿渐去的,还是冲着宁王去的? 徐首辅肯定也察觉出异常,方才跪下请罪,可徐门跪了一地,反倒像是要胁迫天子。 绝笔里更多是揭露宁王养私兵要造反,还有松奉走私一事。 以徐鸿渐的老奸巨猾,绝不会看不出其中的端倪。 焦志行目光一凝,难道徐鸿渐是有意将绝笔牵扯到自身,用以遮盖松奉的种种? 他将目光落在不远处那匍匐在地的徐鸿渐,心中渐渐明了。 徐鸿渐宁愿将自已置身风口浪尖都要隐藏的,恐怕是真正能置其于死地的东西。 而陛下如此大动干戈,必然不仅只是因陈砚告发徐鸿渐乃是奸臣。 焦志行后背发凉,险些便着了徐鸿渐的道! 焦志行提起官袍跪下,重重一磕头,大声道:“陛下,首辅徐老乃是三朝元老,于我大梁不仅有功劳,更有苦劳,不可只因陈砚一句话便疑心于他!” 大殿众人齐齐看向焦志行,竟连争论都忘了。 刘守仁皱了眉。 焦志行乃是清流之首,一向是以对抗徐鸿渐为已任,今日竟站到徐鸿渐那边,岂不是自绝于清流? 事绝不会如此简单。 莫不是陛下有何动作,私下已然知会了焦志行? 刘守仁敛去眼底的精光,静默不语。 “哦?焦爱卿以为该如何处理此事?” 永安帝的声音不辨喜怒。 可大殿众人均是惊诧。 以往陛下从不在他们争论不休时出面,今日却突然开口,实在奇怪。 再加上今日种种异常,众人的心便高高提起。 陛下究竟意欲何为? 焦志行用手撑起上半身,头依旧低着,声音却极大:“当务之急该严查宁王养私兵一事!若果真如同知陈砚所言,宁王便有不轨之心!松奉上下勾结走私,便是为宁王养私兵,必全都参与其中,此事必要严查!” 众大臣只需一琢磨,均是明悟。 刘守仁更是在永安帝开口时就知不对,再听焦志行此话,心中暗自庆幸自已未开口。 他赶忙跟着一同跪在焦志行身边,朗声道:“陛下明察!” 焦门与刘门众人纷纷跟着跪下高呼。 永安帝看着下方跪了一地的臣子们。 刚刚是徐鸿渐带着徐门众人跪了一边,而清流一边只一个王申跪下,如今倒是两边旗鼓相当了。 “徐爱卿以为如何?” 永安帝看向地上跪着的徐鸿渐。 徐鸿渐年事已高,往常坐着上整个早朝都颇疲倦,今日跪下如此之久,已有些撑不住,胳膊抖得厉害。 此时陛下亲自问话,他必然要应答:“回禀陛下,臣以为陈砚此言不可信。纵使宁王有不臣之心,如何能让整个松奉的官员为其遮掩?若臣未记错,松奉还有一千户所驻扎,为何不上奏镇压?” 徐鸿渐不慌不忙继续道:“陛下自登基以来,海晏河清,如何会有一省糜烂而不知之事?陈砚此人一次死谏不成,便来第二回,到底还是过于年轻了。” 一个省都在帮宁王遮掩,岂不是指着陛下鼻子骂治理无方? 那陈砚此前已经死谏过一次,虽未扳倒他徐鸿渐,却在士林赢得大名声,想来是尝到甜头了,此次又来个绝笔,不就是为了清名? 短短一番话,就将此事归为陈砚年轻慕虚名,不禁捏造此事。 大殿更是鸦雀无声。 无人敢当着天子的面指责他治国无方。 王申听得心中激愤。 若真如此定下,陈砚就算活下来,也是仕途尽毁,或还会治一个欺君之罪。 徐鸿渐果真是杀人不见血。 想到那在船上日夜不歇,勤学苦练的少年,王申便眼眶微热。 如他这种混迹官场多年的人,早已学会明哲保身,轻易不会让自已身陷险境。 可陈砚却是凭着一腔热血,在这黑暗的官场横冲直撞,仿若要撞开一道门,一道让光照进来的门。 有陈砚,是百姓之福,是圣上之福,是大梁之福。 王申紧闭双眼,心中仿若涌起了一团火。 这大梁的未来,该交到如陈砚这等为国为民的少年手中,而不该在徐鸿渐这等工于心计,醉心权斗只顾一已私利的奸臣手中。 他王申治不了这国,对这朝局也无能为力。 他能做的,就是在今日死保陈砚。 保的不仅是陈砚,还是大梁的未来! 再睁眼,王申脸上已满是决绝:“陈砚是松奉官员,他冒死将信送到陛下手上,依旧被首辅大人一句过于年轻打发了,那些未被送到陛下手中的奏疏又会被如何敷衍对待?!” 徐门众人几乎是齐齐看向王申,看向这个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官员。 此人竟敢公然与首辅大人对上? 他怎敢! 王申不顾那些目光,再次朗声道:“《尚书》有云,明四目,达四聪。臣子既已谏言,陛下何不一查究竟?” 又道:“《论语》有云,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 董烨几乎是怒吼:“你竟敢责骂君父有过?” 立刻便有徐门中人附声指责王申:“你王申简直目无君父!” 大殿犹如滚烫的油锅,要将跪在地上的王申炸得骨头都不剩。 王申自知自已无力抗衡,便跪在地上不再发一言,那绯色官服却被突出的脊梁顶了起来。 该说的话已说,他只等陛下降罪。 刘守仁趴在地上,脑子飞速转动。 自徐鸿渐开口后,陛下又不发一言,到底在等什么? 若焦志行点明了圣意,陛下就该了结此事了。 可陛下点了徐鸿渐,难道是想看徐鸿渐的态度? 刘守仁瞥了眼跪着的焦志行,眼珠子闪了闪。 若焦志行得了圣意,此时该与徐门斗上,也就不需再等什么。 或许他想错了,焦志行也是揣摩圣意。 第279章 软禁 若焦志行错了,他跟随焦志行,也是与焦志行共同让圣上不悦。 若焦志行对了,他便已落后了,此时焦志行不再追击,若他能与徐门对上,必能在清流中大大提高声望。 更要紧的,是陛下始终未让徐鸿渐起身。 若换了往常,徐鸿渐该稳稳当当地坐在大殿之上。 刘守仁回头看一眼王申,心中已然做了决定。 他朗声道:“若宁王无罪,松奉无事,何惧一查?你等刻意阻拦,究竟意欲何为?莫不是你等也牵扯其中,成了某些人的靠山?” 永安帝目光扫过王申,落到刘守仁身上。 刘阁老开口,刘门自是紧随其后。 焦志行立刻附议,焦门便也加入战局,双方再次在朝堂上争锋相对。 永安帝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最终落在匍匐在地的王申身上。 再收回目光,转头对汪如海道:“账册,念。” 汪如海双手小心地捧着账册,当众朗读起来。 “二月十五,抢瓷器十二箱,丝绸七百三十一匹,铜器……所换白银九千八百四十六两。” “三月十五……” “四月十五……” 一条条念下来,大殿之上众人或惊或怒,不一而足。 整本账册念完,汪如海早已口干舌燥,却不敢停下,因永安帝已示意继续念那些往来的信。 当看到宁王的人将走私船何时靠岸,宁王的船炮何时会驱赶海寇等一一念出,满朝骇然。 董烨等人更是惊恐地纷纷看向前方跪着的首辅。 此可谓铁证如山了! 徐鸿渐撑着地面的手已力竭,只能苦苦支撑,却不能叫人看出来。 陛下先念陈砚绝笔,就是为了试探。 他竟跳进了坑里,此次想毫发无损得脱身,只能在陛下动手之前派人快马加鞭赶去通知宁王,立刻清除所有痕迹。 徐鸿渐放缓了呼吸,平复心绪。 在汪如海念完之前,他已有了对策。 十几封信并不需多长时间就念完了,汪如海停住,将信恭敬地放回布包里,捧到永安帝面前。 永安帝抓起几封信,往下狠狠一丢。 那些信因过于大力在半空便散开,再飘飘扬扬落地时已离徐鸿渐不远。 “这就是你们说的忠君护国?这就是你们说的海晏河清?” 永安帝怒气地从左走到右,又从右走到左,手指着下方散落的书信:“是不是要等宁王领兵打到京城,朕才能知道他要谋逆?你们守的什么国,忠的什么君?!” 天子一怒,举朝皆惧。 “百姓被逼当海寇,靠劫掠走私来活命,松奉上下官员真是造福一方啊!朕倒是奇了怪,怎的去松奉上任的官员死在任上的如此之多,原是这松奉烂了,这宁淮烂了!徐鸿渐,你丝毫没察觉你宁淮老家已烂了根?” 徐鸿渐惶恐道:“臣万死!” “万死?”永安帝冷笑:“你连老家如何都不知道,又如何知道整个大梁是何光景?” 徐鸿渐花白的胡子颤抖不止。 自永安帝登基以来,极少如此发怒,今日何止是对宁王恼恨,更是冲着他徐鸿渐来的。 永安帝双手背在身后,背脊挺直,仿若龙啸般的声音在大殿回荡:“传旨,擢右佥都御史裴筠调兵十万前往宁淮,捉拿宁王,升锦衣卫薛正为副千户一同前往,凡是与走私有关者,尽数拿下!” 百官无不大惊,陛下这是要将松奉一锅端了? 更让他们惊惧的,还是永安帝下一句话:“从今日起,各位爱卿不可踏出宫中一步。” 徐鸿渐身子一软,险些没撑住早已疲倦不堪的身子。 陛下这是防着他们向外透消息。 永安帝离开了,留下一群不知所措的大臣与众多锦衣卫。 这个大殿里关着的,是大梁的重臣,他们的任何一个举措,都可影响整个大梁。 陛下将他们关于此宫中,是要让整个大梁停摆不成? 大臣们或焦躁,或担忧,站得三三两两,议论纷纷。 徐鸿渐被人扶起时,双腿已麻木,面对一众探寻的目光,他干脆闭目。 王申直接坐到地上,仿若劫后余生。 身旁有刘门中人来扶他,当即有人小声恭贺道:“王大人在陛 王申摇摇头,道:“不敢妄揣圣意。” 心中却是大喜。 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谏言,不成想因祸得福。 官员最怕的就是被遗忘,如今在天子面前露脸,往后机会便多了。 刘门众人并不信他所言,纷纷往他身边凑。 刘守仁也走了过来,笑着对王申道:“白舆不错。” 王申恭敬对刘守仁行学生礼:“学生拜谢恩师首肯。” 这就是将功劳分给刘守仁了,刘守仁对王申此举颇为满意,轻抚胡须,对王申笑得和善。 其他人以为王申此举乃是刘守仁授意,心思各异。 焦志行赞赏地看了眼王申,又看向刘守仁,眼中不免多了几分羡慕。 今日王申力保陈砚,可见二人师生情谊极重,王申又是刘阁老的学生,这关系颇亲近。 陈砚本就简在帝心,此次又立下大功,只要活下来,陈砚此人必定前途无量。 即便明面上不与刘门往来,往后对刘守仁也是一大助力。 焦志行摇摇头,转头去看徐鸿渐,见徐鸿渐面露疲态,心中大定。 此次或真可借机扳倒徐鸿渐! …… 右佥都御史裴筠接令后,等着宫中人去知会他家人后,又拿了些随身衣物来,就与薛正一同离京。 他需先去地方调兵,才可领兵前往宁淮。 为了尽快前往宁淮,他们除吃饭睡觉外,就连雨天也不可歇脚。 裴筠到底是文官,如此奔袭,加之被淋湿受了寒,在路上彻底病倒。 薛正给他请了大夫,抓了药给他喝了后,在马车上垫好被褥,将其往上一放,赶着马车继续赶路,颠得裴筠险些吐出来。 如此折腾几日,裴筠险些去了半条命。 他终于忍不了,定要让薛正晚上住在客栈。 “如此下去,本官还未到,人就要丧命了。” 薛正看他面如菜色,已是撑不住,终究还是松了口:“今夜裴大人好好休养,明日再赶路。” 在裴筠放松下来之际,薛正的声音再次响起:“陈大人在宁淮拼命,我等早一日前往,他就多一分生的希望。” 他原本以为一路必定会遭遇许多截杀,谁知一路畅通,几乎毫无阻碍。 可想见陈砚在宁淮是如何拼命。 第280章 明枪暗箭 两辆马车在小道上缓缓而行,毒辣的日头晒得四周的人嘴巴发干。 前面马车车辕上坐着一身穿飞鱼服,满脸疲倦的男子。 衣服上尽是汗透又干了之后留下的白印子,裸露在外的皮肤却被晒得通红。 男子眼底乌青,眼睛通红,整个人显得疲倦又沧桑,此人正是陆中。 突然,一队祖孙惊慌失措地从远处冲来,仿若后面有什么人追赶。 陆中当即抬手,马车停下,他抓着剑跳下马车,脸上的疲倦一扫而空,手已拔出刀对准那祖孙二人怒喝:“尔等不可再靠前!” 那祖孙两人被泛着白光的刀吓得跪在地上,老婆子边哭边呼喊:“大人救命啊!” 孙子只有五六岁的模样,此时仿若呆住,还是老婆子压着他的头往地上磕,显得极为凄惨。 两人话音刚落,后面就响起一声声怒喝:“站住!” 不过转瞬,三十多名凶神恶煞的人朝这边冲来。 那老婆子吓得赶忙爬起来,拽着孙子往马车后面躲。 陆中脸色一变,想要阻挡,那些提着刀的贼人已经冲到车子前面。 领头的男子虎背熊腰,裸露在外的胳膊上有一条长长的刀疤。 “莫要管闲事,否则连你们一块儿弄死!” 那凶悍的语气,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众人吃了。 马车后却是祖孙二人凄惨的哭声。 陆中警惕地盯着拦在前面的人,身子往车帘子方向靠。 那婆婆将男孩子拉到身后,又是重重跪下,对车子里的人连着磕了三个响头,再抬头时,泥土混杂着血迹从额头沿着太阳穴流下,整个人极为狼狈。 “老婆子死了不要紧,我这孙子是三代相传,求大人救救他,给我们留个香火!” 说完,老婆子便泣不成声。 那小孩呆呆看着他奶奶,好像已经被吓傻了。 车前围着的男子们虎视眈眈,领头的露胳膊汉子更是狞笑着对陆中喝道:“滚!” 莫说陆中,就是跟在车子后面的六名锦衣卫都被如此嚣张的人给气着,恨不能上前与他们拼杀一场。 一边是凶神恶煞的恶贼,一边是可怜求助的祖孙,有良知的人会选择救祖孙二人。 可陆中并不那么善良,他直接对马车后面的锦衣卫道:“将祖孙二人绑了送过去。” 众人皆是不敢置信。 那求饶的老婆子因太过吃惊连哭都忘了,小孩子也是呆呆跪在原地。 那婆婆此刻方才缓过神,跪着扒住车辕,哭嚎道:“大人行行好,救救我孙子吧!大人行行好,行行好!” 不等车内的人开口,她就抱着孩子往马车上塞。 陆中立刻要去阻拦,老婆子却突然抽出匕首朝着陆中刺去,陆中提刀去挡,婆子却一改此前的苍老之态,瞬间变得凶悍无比,竟连拆陆中几招。 小孩手脚麻利地往马车里爬,在陆中被缠住之际,那小孩已爬进车子里,旋即就被踹出来,从车辕间摔到地上,一个翻滚就爬起来,手里抓着把匕首就再次往马车上爬。 陆中一脚将老婆子踢飞出去,挥刀往那孩童一劈,孩童闪身躲避。 那三十多男子见状,纷纷举着刀朝着马车冲过来。陆中脸上的疲倦瞬间被精光压下,当即一声大喝:“格杀勿论!” 六名锦衣卫纷纷拔刀,就要朝着那些人冲上去。 三十多人很快将六名锦衣卫围住,不远处一队人冲出来,站成一排,齐齐拉弓朝着马车射箭。 一支支箭如雨般沿着车帘空隙飘进马车内,几乎避无可避。 陆中当即要转身去车内救人,却被六七人给缠住,一时根本脱不开身。 如此危机时刻,那孩童再次冲进马车里,在看到马车内坐满的年轻男子时,他瞳孔猛地增大。 刚刚他才爬进来还没看到里面的人就被踹了出去,此次他再没机会,因那最靠近门口的人已手起刀落将他斩杀。 那些人再不久留,纷纷冲出马车,与被围的七名锦衣卫里外夹击,砍那些“贼寇”如砍菜。 见势不妙,守在后面的弓箭队伍转身就撤。 “砰!” 一声巨响,一名弓箭手应声倒地。 有弓箭手回头,就见第二辆马车旁边多了两个端着三眼火铳对他们瞄准的人,其中一只火铳还在冒烟。 弓箭手们几乎是飞快逃跑,另一只火铳再次打响后,那些弓箭手便已经逃离出射程。 将那婆子也杀了,陆中等人浑身尽是血。 他提着滴血的刀走到后面那辆马车,掀开帘子,看了眼坐在最里面的陈砚,便道:“大人,又杀了一波。” 陈砚郑重道:“多亏了陆总旗拼死相护,否则今日我等就危险了。” 不等陆中开口,马车里响起一道慌乱的声音:“大大大大人小心。” 陈砚低头,见自已手里的刀,已在新抓的王灿宇王老爷粗胖的脖子上划了一道口子,很诚恳道:“在下乃是文弱书生,实在握不住刀,还望王老爷见谅。” “见谅见谅!”王老爷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们都走了,陈大人可以把刀收起来了吧?” 见陈砚看过来,他赶忙咧嘴,笑得更讨好。 陈砚将刀从他脖子挪开,另外一位吴老爷见状也急忙道:“还有我,大人还有我!” 陈砚左手右手都放下,在两人长长松口气时,对两人道:“二位该感谢陆总旗,若不是他奋勇击退敌人,今日二位老爷就要身死于此了。” 两个被绑着的人头皮发麻。 若刚刚的箭是射向这辆马车,他们两已经成陈砚的肉盾了。 万幸。 万幸…… 两人赶忙朝着陆中低头,讨好笑道:“多谢陆总旗。” 陆中无视二人,扭头对陈砚道:“陈大人,下次怕是更难。” 这些日子,他们已经历过下毒、火灾、陷阱与截杀。 长期的精神紧绷与疲惫,让陆中这一个月仿佛老了五岁。 此刻他无比庆幸自已是跟在陈大人身边,有锦衣卫的兄弟可以通力合作。 在松奉都已如此惊险,薛大人独自前往京城,定是遭遇各种截杀、明枪暗箭。 薛大人不知要经历何等艰难。 第281章 乱了 如此一对比,陆中的疲倦感被驱散了不少。 陈砚道:“各位这些日子辛苦了,今晚回去后好好歇歇。” 转头就对王老爷二人一笑:“两位老爷若主动将自已贩私盐走私之事交代了,今晚就不用受北镇抚司的刑罚。” 两人脸色均是迟疑不定。 他们未被陈砚抓之前,就听说黄奇志被抓后受了不少苦,牙都被拔了,最后把能交代的都交代了,如今还在按察使司关着。 招供好歹是被关在按察使司,要是不招供,那可就是拔牙拔指甲等各种酷刑…… 想到此处,二人不禁打个寒颤。 陈大人看着面善,实则歹毒至极,万万不可在此时与他硬刚。 看到二人脸色,陈砚就知道今晚锦衣卫不用费劲了。 还是黄奇志这个例子摆在前面,才让他们投鼠忌器。 他本以为黄奇志到了按察使司后会被放出来,谁成想锦衣卫得到的消息竟是卷宗已经被送往京城了。 至此陈砚不得不感叹宁王与走私集团的势力之大。 他一向是个感恩的人,在心里好好感激了一番宁王相助,就继续他的抓人大计。 还有另一人需要特别感谢,那就是陆中。 陆中除了擅刑罚外,还很会藏匿,这都六月底了,宁王等人始终无法抓住他们。 若非他要时常出来抓人,闹出点大动静,陆中或许可以带他躲两三个月都不被人发觉。 至此,他得出一个结论:锦衣卫不养闲人。 …… 与陈砚的险象环生相比,胡德运过得也轻松不到哪儿去。 这一个月胡德运家的门槛都要被人踏破了。 今日不是这个盐商怒气冲冲找来,明天就是那位盐商过来逼他制止陈砚。 胡德运倒是想。 他恨不能立刻就不让陈砚再管私盐一事,可他也得找得到人啊! 那陈砚就跟泥鳅一样滑不溜手,莫说府衙的衙役,就连宁王都抓不到。 如此焦头烂额之下,胡德运是彻夜难眠,如此苦熬多日,人已是憔悴不少,脾气也越发急躁。 在又一位姓乔的盐商找上门,说谁谁谁被抓了,陈砚这是要将他们盐商赶尽杀绝时,胡德运恼怒了:“你找本官说有何用!” 姓乔的盐商本就是惊恐交加,来此除了逼着胡德运想法子外,也是为了缓解一番,不成想得到的竟是这样的回复,他当即就怒了:“你连下属都管不好,当的什么知府?” 胡德运早就急出一嘴的泡,话也就不好听:“连宁王都管不了,本官如何能管?此事你还真怪不着本官,让陈砚抓私盐乃是谢先生出的计策。” 乔老爷双眼猛得瞪大:“谢先生足智多谋,如何会出这等馊主意?” 胡德运本就是个不担责的,有事就往外甩,如今谢先生竟将他陷于如此艰难境地,他早就恨透了那位往常就要处处压他一头的谢先生。 此时便道:“当初他出此主意,本官就反对。” 说到此处,胡德运愤怒地往门口点了点:“那陈砚岂是良善的?得了一点实权就要把整个松奉搅得昏天黑地。可谢先生不听啊,还说什么要让陈砚与贩卖私盐之人结死仇。” 说到此处,胡德运对上乔老爷:“究竟是跟百姓结死仇,还是为了跟你们这些盐商结死仇?” 这话一出,乔老爷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谢先生明知他们盐商才是最大的私盐贩子,竟让陈砚查私盐,莫不是特意让陈砚来对付他们? 明明黄奇志贩卖私盐一事在按察使司就可压下,为何还是送往京城了? 想到此处,乔老爷眉头一拧,心里陡然生出一个念头:莫不是宁王要起事了,便要从他们身上搜刮油水? 若是如此,一切就说得通了。 乔老爷先是大惊,旋即就是大怒。 他们为了让宁王护着货物,给宁王的分成不少,如今宁王竟要将他们吃干抹净! 此手段何等毒辣! 名义上是让陈砚抓私盐,一旦他们如黄奇志般被抓,想要按察使司捞他们,必要出大笔银子。 按察使司再找由头卷宗已送入京城,他们又要如黄奇志般将家底子都掏出来自救。 这其中有多少进入宁王的兜里? 再一细想,陈砚身边跟着锦衣卫,宁王这是要让他们这些盐商来挡刀,他们这些盐商还能有活路? 乔老爷怒极之下,也顾不得找胡德运的麻烦,告辞离去。 这下胡德运不急躁了。 往常盐商一来,他必要被他们步步紧逼,没个把时辰,那些难缠的盐商是万万不肯走的。 今日这位乔老爷竟只待了一刻钟就走了,可见将事推到谢先生身上是如何省事。 胡德运神情舒缓下来,接下来几日,凡是焦躁来找他的盐商,胡德运一律将此事推给谢先生。 五六日后,胡德运耳根子清净了,没人再来找他的麻烦。 他一觉到天亮,吃饭也香了,嘴里的泡也下去了,可谓神清气爽。 不过宁王就难了。 胡德运虽为知府,那些盐商并不惧他。 毕竟盐商们有的是银子,许多人手可通天,若真惹恼了他们,胡德运这知府也不稳当。 宁王就不同了。 他是藩王,手上还握有大量的兵马大炮。 一名盐商必定是不敢上门的,于是松奉剩余的十几名盐商气势汹汹地一同上门。 宁王坐于主座之后,盐商们互相对视一眼,就由乔老爷出面问宁王:“王爷,听闻黄奇志黄老爷还在按察使司?” 宁王笑着道:“黄老爷在按察使司已养好了身子,与在家中无异了。” 乔老爷追问:“为何不将黄老爷放回家?” 众盐商纷纷紧盯着宁王。 “实乃陈砚狡诈,将黄老爷的卷宗夹在其他卷宗中间,按察使司未察觉送往刑部,需先让刑部将卷宗打回才可放了黄老爷,否则按察使司上下都会惹麻烦。” 于宁王而言,比起黄奇志,还是按察使司的安宁更要紧。 此话听在众盐商耳中,那就是大大的不同了。 宁淮何时如此按规矩办过事? 更何况,按察使司为何会如此快将卷宗送往京城? 这说其中没有猫腻,就是傻子也不信。 第282章 良策 “要是刑部不打回卷宗,黄老爷岂不是要身死?” 一名盐商忍不住问出口,其他盐商均是心头发颤,纷纷盯着宁王,不敢错过他一丝表情变化。 如此形势,宁王便知不好,颇委婉道:“以黄老爷的家资,想保命不难。何况徐首辅是宁淮人,能帮必定会帮一把。” 殊不知他此等安抚之语听在盐商耳中反倒成了威胁。 黄奇志拿出全部家资就可保命,若不愿意,那就只有身死。 宁王与徐首辅一向走得近,莫不是二人联合要将他们当肥羊给宰了? “王爷以为自已可以一手遮天不成?” 一名盐商愤怒起身:“若将我等逼急了,王爷怕是也不好过。” 屋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压抑。 若今日只有这名盐商,宁王早已命人拿下,如此多盐商在此就要斟酌再三。 明面上看,这些人只是商贾,可能插手松奉盐事的,背后无不站着人,或许眼前这个叫嚣的盐商背后就站着哪位勋贵或皇亲国戚。 宁王的安静让得众盐商心直往下沉。 宁王此举,无异于默认了。 盐商们一片哗然,原本只是猜测,如今却信了七八分。 众人当即议论纷纷,屋子里的怨气越来越浓郁。 乔老爷忍着怒火道:“王爷以为让那陈砚查私盐,就能逼迫我等就范?惹急了我们,该招的不该招的我们可都招了。” “我等苦心经营半辈子,可不是给谁当垫脚石的。” “王爷胃口这般大,可别噎着了。” 如此多盐商的怒火,就是宁王也要掂量一二。 他一拍桌子,将嘈杂的声音压下,便是一声怒喝:“那陈砚都将松奉闹翻天了,你等竟还在内讧,难不成要让陈砚小儿将我们一锅端了?” 乔老爷冷哼一声:“陈砚再有能耐也只能抓人,这之后的事可就不是他一个同知能管的。” 众盐商深以为然。 又一人道:“我等随时有生命危险,王爷您没插手私盐一事,自是高枕无忧。” 盐商们每说一句,众人的怨气便重一分。 宁王就知不可再绕弯子,干脆挑明:“你等以为本王想谋得黄奇志的资产,按察使司才会将卷宗送往刑部?” 众盐商虽未开口,态度却已十分明显。 宁王忍着怒火道:“本王与你等乃是乘同一条船,怎会如此行事?此事实在是阴差阳错。” 一名盐商冷笑:“王爷莫要将我等当三岁小儿哄骗,卷宗送到胡知府手里,勉强还可认为他大意错漏了,难不成连按察使司也错漏了?” “巧合多了,也就不是巧合了。” “那陈砚四处抓人,人到他手里就不见了踪迹,以王爷在整个宁淮的眼线,怎会抓不住他?” 宁王压着怒火道:“陈砚此人身边有锦衣卫相护,极善躲藏,便是有小队人马找到他们,也都被锦衣卫所杀。” 众盐商对此嗤之以鼻。 这宁淮早已被宁王经营得密不透风,天子为了知晓宁淮之事,曾无数次派锦衣卫潜入,可都被宁王给端了。 凡是在宁淮打探消息者,宁王都是秉承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宗旨,尽数将其与同伴斩杀。 如今宁王竟拿锦衣卫来说事,谁能信他。 “王爷倒是能轻飘飘一句阴差阳错,我等却是性命堪忧。” 宁王只觉一口气怄在胸口,让他险些喘不过气来。 如今他是黄泥粘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陈砚小儿既要捉拿私盐,你等规矩卖官盐,他也就无计可施了。” 宁王此话一出,那些盐商有一瞬的静默。 他们自是能想到此招,可卖私盐要交盐税。 盐税并非小数目。 如今想要保命,也只能卖官盐。 毕竟那陈砚神出鬼没,已抓了四人了,除了黄奇志在按察使司管着,剩下三人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看看从陈砚手里逃脱出来的黄奇志,就知剩下三人在陈砚手里是何等凄惨。 事可以暂时解决,盐商们满腔的怒火却无处发泄。 原本躺着赚钱,如今还要分给朝廷一大笔,这无异于从他们身上割肉。 这满腔的怒火自是要发泄,首当其冲的就是谢先生。 若非谢先生出的计策,他们何至于被逼迫至此? 盐商们滔天的怒火,让得宁王怒而离场。 宁王敲开谢先生的房门,怒而冲进去,将剑往桌子上一拍,便怒道:“不过一群商贾,竟敢来找本王的麻烦!” 谢先生帮宁王倒了杯茶,双手端着送到宁王手边:“王爷只待成了大事,这些人不足为虑,何必气恼。” 宁王怒火正盛:“若已成大事,本王何须烦忧。正是这紧要时刻出了大事,他们若来个鱼死网破,本王必不能成事。” 谢先生沉默了。 宁王虽有私兵,多在外海,即便将他们召回来,也需时日往返。 若在此期间让朝廷知晓此地情况,天子调大量兵马来此地围剿,举事便难上加难。 “只要安抚住那些盐商,拖上一年半载便是了。” 宁王侧头看向谢先生:“先生可有良策?” 谢先生眼中闪过一抹寒气:“只需杀了那陈砚,一切困难便可迎刃而解。” “先生所言甚是,只是那陈砚实在难抓。” 宁王面露失望。 这一个月他已用了不少办法,终究都被陈砚一一躲过。 “在下还有一计,”谢先生凑近宁王,压低声音:“那陈砚自诩仁义,不若王爷将南山那些百姓尽数抓来,陈砚不露头,便一日杀百人。” 宁王听闻,猛地转头看向谢先生。 谢先生知晓宁王是听进去了,当即笑道:“若陈砚露面,轻易就可将其杀之;若陈砚不露面,就是假仁义,往后又有何人会为了他不畏生死?” 宁王神情高深莫测:“先生此计虽好,然本王也脱不了干系。”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王爷何必被虚名所扰。” 宁王深深看着谢先生:“何须如此麻烦,本王有一计可安人心。” 谢先生惊诧:“哦?敢问王爷有何良策?” “只需借先生项上人头一用!” 话落,宁王拔出桌子上长剑,在谢先生惊骇的目光下刺入胸口,温热的血喷了宁王一身。 “啊!” 伴随着一声痛呼,宁王抽出带血的剑,提着压到谢先生的脖颈处。 “饶……饶命……” 谢先生单手捂着胸口,惊恐地向上方的宁王求饶。 第283章 交代 他虽一直未中举,却才名远播。 就在他郁郁不得志之际,宁王派人上门招揽。 谢先生一向傲气,拒了宁王的人。 本以为此事作罢,不成想宁王亲自上门相邀。 如此尊贵之人亲临,一向失意的谢先生自是感动不已,势要效仿诸葛孔明,为宁王鞠躬尽瘁,成就千秋霸业。 此后他为宁王出谋划策,将私兵藏于海上,更是让宁王买通海寇,从本地乡绅商贾口中夺食。 如冯勇与宁淮的官员,也是他费尽心思拉拢,联合首辅徐鸿渐,将此地变成法外之地,让天子对此地一无所知。 待到宁王成事,他就有从龙之功,到时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他做梦也没想到宁王竟为了安抚那些盐商要杀他。 眼看宁王杀气腾腾,谢先生是彻底慌了,他赶忙求饶:“还未到这一步,王爷只需杀了陈砚,那些盐商就可高枕无忧,王爷……” 不待他说完,宁王一剑压下,将其头割下,殷红的血流了一地。 宁王扯了桌布将头颅一包,冷笑:“杀你比杀陈砚小儿轻易太多。” 谢先生以前虽为他出了不少计策,然终究是老了,与陈砚交几次手都落败,可见已不中用了。 此次竟还让他干杀团建村百姓之事,岂不是要乱他后方? 他那些私兵为了救团建村村民抗命之事才过去多久,谢先生竟就忘了。 既老了,就再为他用一回。 宁王拎着布包回到前厅时,那些盐商还在愤愤不平。 将布包往地上一丢,布散开,露出众人熟悉的一张脸。 盐商们被吓得脸色惨白,惊恐地想往后退,有人更是从椅子上摔下来,瘫坐在地。 “你们要的交代就在此。” 宁王的刀滴着血,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睛巡视众人。 众盐商胆寒,看向宁王的目光均是畏惧。 这位谢先生可是跟随宁王多年,为宁王殚精竭虑,宁王竟说杀就杀了。 宁王此人心性实在可怕。 此时再看宁王满身的血,众盐商手脚发软,再不敢多话,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往外逃。 有些起不了身,更是手脚并用爬了出去。 待离开宁王府,他们还浑身抖个不停。 从这一日起,松奉的盐商们规规矩矩贩起了官盐。 陈砚晚上偷袭查了好几次,那些盐商所运盐数竟与盐引上毫无出入。 他们几次无功而返,倒是让陈砚有些郁闷。 “不应该啊。” 陆中瞧着陈砚走来走去,忍不住问道:“他们怕被我们抓就卖官盐了,有何奇怪。” “不对。” 陈砚眉头蹙起:“这些盐商一直干的是杀头的买卖,不会因我们抓了几个盐商就放弃这大好的赚钱路子。” “怕我们抓他们吧?” 他陆中都想得明白的事,陈大人怎么还不懂? “我们抓了人也不能随意处置,需交给胡德运,到时胡德运直接将他们放了就是,并不危及性命,如何就胆怯了?” 陈砚越想越觉得此事蹊跷。 黄奇志处于如此境地,是因他算计了胡德运,后来又阴差阳错才导致的。 胡德运此后必会认真盯着他送去的卷宗,他陈砚别想再定任何一盐商的死罪。 最多也就是在锦衣卫手里受些皮肉之苦。 瞧瞧王老爷他们,哪怕他当时抓人抓得凶,也不见王老爷他们收敛。此事卖官盐可不单单是多交今年的盐税,往后怕是都要按着今年的盐税交个大差不差。 这是一笔不小的数额。 怎么突然就变了? “定是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 陈砚走到破旧的椅子上坐下沉思。 此次陆中找的躲藏之地,乃是宁王入住王府前所住的一处宅院。 因常年未住人,宅院早已被虫蚁抽空了,就连木椅子都是破破烂烂。 不过此地有个绝佳的好处,就是灯下黑。 宁王派出来找他的人,轻易不会闯进宁王的私宅。 对于陆中能找到此地,陈砚是很钦佩的,住在此地也极安心。 陆中很想说,他们锦衣卫的刑罚还是很能震慑人的。 可瞧见陈砚那紧皱的眉头,他还是选择闭了嘴。 陈大人看过他们审讯,应该是知道的。 六月底的松奉极热,吹来的风都仿佛被煮熟了。 陆中站得浑身是汗,见陈砚如同老僧入定,他也就跟着坐到陈砚旁边。 转身,看一眼陈砚,又憋回去。 过一会儿,再转身,看陈砚还坐着不动,他只能又憋回去。 再第三次看陈砚时,陈砚终于转头看他:“你想说什么?” 陆中终于可以说话了,赶忙道:“陈大人在此苦思也无用,不若本官找北镇抚司的人去打探?” 消息都是打探出来的,若坐在家中空想有用,还要他们北镇抚司这些人作甚。 陈砚一顿,旋即笑道:“此等消息必被捂得很紧,怕是打探不出来。” 这么多年也不见北镇抚司将松奉的局势摸透,可见在此地,北镇抚司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不过陆中倒是提醒他了,哪怕真发生了什么,他躲在此处苦想也是无用。 “算算日子,薛百户也该到京城了。” 陆中颇为缺心眼地应了句:“或许在路上被截杀了。” 陈砚转头看向陆中,见他眼睛里透露出的清澈的愚蠢,便好心提醒:“以后千万别在外与人如此议论自已的上级。” 要是让薛正听到了,陆中就只能是个总旗。 陆中理所当然道:“本官又不傻,怎会到处说此话得罪上峰,本官不过是与陈大人说说,陈大人不会出卖我。” 陈砚皮笑肉不笑:“谢谢陆总旗的信任。” 陆中:“你我已是生死之交,不必如此客气。” 陈砚被噎得无语。 与陆中如此闲谈两句,陈砚倒觉得脑子清明了不少。 陆中所言不错,什么都不知道时光空想散想不出什么的。 一到了六月底,即便让宁王察觉出异常,再派人去拦截薛正肯定是来不及了的。 他已不必靠抓私盐折腾松奉众人。 盐商们不再贩卖私盐,有个好处就是盐税能收上去,为朝廷大大创收了。 如今要考虑的,是他自已的安危。 一旦他抓不住私盐,宁王必定会发觉海寇岛的异常。 以宁王这些日子下的毒手来看,是要置他陈砚于死地的,若再知道岛上的事,怕是宁王发动私兵也要杀他。 薛正即便是找救兵,也远水解不了近火。 陈砚扶了扶自已的头,此时还可多摸摸,万一以后头离身了,想摸也摸不着了。 第284章 被找到 正在二人商议之时,一名锦衣卫前来禀告:“六里外大队持有火器的人马朝此处逼近!” 为了防止被偷袭,陆中派出锦衣卫在附近放哨。 陆中立刻转身对陈砚道:“大人,趁着他们还未到来,我们立刻撤走。” 陈砚沉静问道:“能否推测出有多少人,多少火器?” 报信的锦衣卫道:“人数至少有两百人,大半手中有火铳,有两门大炮。” 两百人竟配备如此多火铳与大炮,怕是宁王将自已的精兵派来了。 此前陈砚等人去搜查,总有宁王的一些人马埋伏,多数被锦衣卫干掉。 如此两三次之后,宁王的人马就不直接对抗,反倒是使用各种诡计,譬如利用人的同情心,大胜之后放下戒备时出手。 如此大规模的领着火器来袭倒还未见过。 “情况紧急,陈大人莫要再多想,快撤走吧。” 陆中催促。 陈砚琢磨片刻,转头对上陆中:“陆总旗能否伏击这些人,将他们手中的武器夺来?” 此言一出,那报信的锦衣卫懵了。 陆中也是被惊得瞪大双眼,不敢置信问道:“大人莫不是说胡话?我等锦衣卫拿的是刀,如何与拿火炮火铳之人打?” 这与送死有何区别?! 陈砚却道:“此次前来的是两百人,若能将他们分散,逐步击杀,也未尝不可一试。” 如今的火铳射程多在八十到一百步,填弹又繁琐费时,弹药打完后填弹有一段时间的间隙,此时火铳还比不得匕首。 为了弥补时间差,火铳多是分为两队到三队,一队打完后或蹲下或后退填弹,第二队顶替第一队,打完再退下,由已装填完毕的队伍顶上,如此反复。 一旦后续队伍未接上,节奏就会乱,未尝不可浑水摸鱼。 陆中摇头:“本官虽不如陈大人足智多谋,然大人终究是文官,并不通打仗之事,如此冒险,无异于让北镇抚司众人送死。” 旁边的锦衣卫闻言,却是大大松了口气。 还好陆总旗没有听信陈大人所言,否则他们今日都要交代在此。 陈砚也知此事凶险万分。 陆中乃是北镇抚司在此处的最高指挥,要为他的下属们生命负责,定然不愿让下属无端送死。 何况那些人还未到,他们只需从后门逃走就是,何必拿命去拼。 可陈砚想的是以后。 “宁淮的青壮让宁王和海寇分了,光是海寇岛活下来的就有六千多人,宁王又有多少人?” 海寇岛每个月来抢劫,都要被宁王的炮船轰死一批人。 那些受伤的哪怕回了岛上,也会因没有药物而死,一年到头,又会死多少人? 宁王的人可不需要如此送死。 更要紧的,是宁王的人马除了有船外,还有火铳和大炮。 宁王要是围攻海寇岛,海寇岛就算有六千人也根本没有什么抵抗之力。 除了在团建村招揽的一百民兵外,陈砚所有的有生力量都在海寇岛。 没有装备,海寇们就是没牙的老虎。 如今的他虽有几十名锦衣卫相护,实际也不过靠着东躲西藏来度日,只要被抓,就是丧命一途。 一旦宁王起事,也就不再守任何规矩,整个宁淮会迅速落入他之手,到时候光明正大抓他比现在容易百倍不止。 他相信朝廷最终能平定宁王之乱,毕竟宁王没有夺得天下的根基。可他陈砚能不能活到那时候就不一定了。 于他而言,登上海寇岛比在松奉乱窜要安全些。 如今那些人带着大量装备上门,要是能都捡走,海寇们的实力便能大大增加。 “要是宁王在援军还未到之前就起事,谁可抵挡?” 陈砚一句问话让陆中彻底沉默了。 “他们夜间来袭,就是为了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必定想不到我们胆敢还手。” 陆中忍不住道:“谁能想到还有人敢提着刀朝着火炮火铳去送死?” “今日的冒险是为了往后多一分实力自保。” 陈砚再次开口。 夜黑风高,非常适合杀人越货。 陆中一咬牙:“那就干!” 陈大人说得对,此次面对的是两百来人,下次面对的也许是两千人两万人。 总要为以后谋得一线生机。 “陈大人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好,那就试一场,打不过就撤!”陈砚当即拍板。 屋内报信的锦衣卫嘴巴微张,脑子里回荡着一个声音:要找死了。 宁王的私宅就在松奉城的东边,远离闹市,依山傍水,风景极佳。 此处私宅门口挖了一个极大的湖,上架一座桥,湖面被翠绿的荷叶占据一大半,满眼绿中点缀着一抹抹粉红。 宅院后方有大片林子,海拔不高,每年宁王都要来此狩猎。 宁王并不是喜静之人,便又斥巨资在闹市建了座四重三进式院落,可谓缩小版的皇宫,此处宅院也就闲置下来了。 不过即便闲置,那也是宁王的居所,围剿的私兵来到此地便停了下来。 “姜兄,他们必定藏于此处,为何不进?” 说话的人名叫王飞,一张脸长得极潦草,却满脸藏不住的野心。 他与其他人都是领着几十人在各个盐商府邸附近埋伏,一旦陈砚出现就截杀。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月,除了听到同僚们一个个失败被杀之外,他始终没见到陈砚。 可昨晚让他见到了陈砚领着二三十名锦衣卫冲出来查商队。 他手上虽有五十人,却没有让他们去与锦衣卫厮杀。 那些锦衣卫各个都是高手,绝不是他手下能比的。 若真如此好抓,他的同僚们也不会尽数覆灭。 直到陈砚等人离开,王飞就带了两个机灵的下属一路跟踪,因始终离得远,到这附近跟丢了。 王飞找了一圈,最终将目标锁定在宁王的私宅。 陈砚等人总不至于放着大好的宅院不住,跑去住荒郊野外。 王飞并未靠近查探,而是先回去禀告,宁王就把姜森派了过来。 这姜森可是跟了王爷许多年的,手里有一百来号人,更要紧的是有两门大炮以及五六十支火铳。 王飞知道自已做对了,只要能和姜森一起把陈砚抓了,往后他必定飞黄腾达。 因此,看到姜森停下,他便很焦急。 第285章 游击 姜森扭头看向王飞:“此处乃是王爷的私宅,不可贸闯。” 王飞在心里把姜森祖宗十八代都给骂了一遍。 人就在里头,还不闯进去,难道要等着陈砚等人自已走出来? 大功在前,王飞不愿与姜森起冲突,耐着性子道:“王爷派我等前来捉拿陈砚,便是允许我等入他私宅了。” 何况连火炮都推来了。 姜森却道:“需先明确陈砚等人藏匿其中才能动手,否则出了事,你我都担不起责。” “你要如何办?” “先围住,再细查。” 宁王府除了前门,还有两个侧门与后门。 后门、两个侧门分别支去三十人守着,自已手头剩下的六十人,加上王飞的五十人一同守在前门。 “宅院已被包围,若陈砚等人在里面,就是插翅难飞。” 姜森极为自傲道。 锦衣卫有刀又如何,还能挡得住火铳和大炮吗? 王飞无论心中如何想,面上对姜森是好一番恭维,让得姜森更傲气,指了一名下属去敲门。 宁王在此宅院是留了一些下人的,此时院内隐有火光透出,姜森想先查个究竟。 门被从里打开,一名六十多的老仆人开的角门,瞧见如此大阵仗,被吓得哇哇叫:“你们是谁,怎敢擅闯宁王私宅?” 王飞和姜森对视一眼,虽看不清神情,却莫名知晓对方有疑惑。 敲门的小兵道:“我等是王爷麾下,正在抓犯人,老伯可看到有人进了宅院?” 那门房惊慌道:“除了你们没别人。” 他奇怪的神情引起二人的警觉。 王飞几乎是瞬间提高声音:“你要是不说实话,耽误了王爷的大事,必定性命不保!” 那门房险些要哭出来,可门口那人的长刀正抵着他的腰,他只能咬着牙道:“小的奉王爷的命守着此处,谁也不能擅闯进来。” 姜森眼神一闪,往前逼近一步:“我等奉的是王爷之命。” “可有凭证?”门房反问,却对二人连连眨眼。 王飞往前一步,趁机将门房拽了出来,姜森立刻上前要挤进去,谁知里面的人眼疾手快将角门关上,还落了栓子。 被救出的门房再也控制不住哭了出来:“各位快些将人抓起来吧,他们已闯入宅院多日了!” 被留在私宅的下人们起初还是极力维护宅院的,后来发觉王爷即便上山打猎也不来宅院歇息,慢慢也就懈怠了,只管着自已住的屋子过不用伺候人,又不愁吃穿的好日子。 不知那些人怎么进了宅院,将他们绑起来。 刚刚一人松了他的绑,将他带到此处,逼迫他应付外头这些人。 还好这些人看清他的神情将他救了出来,此时该是屋子里那些贼人受罪了。 姜森去推,角门纹丝不动。 王飞看不下去,猛冲起来抬腿就踢,门却纹丝不动。 “用大炮轰开!” 王飞转头近乎疯狂地向姜森提议。 姜森却还是摇头:“此举是冒犯王爷。” 王飞指着门,对着姜森近乎咆哮:“陈砚就在里面,抓住他,王爷必有重赏,怎会在意一个角门?!” 顽固不化! 实在顽固不化! 见姜森还在迟疑,王飞道:“你不轰我来轰,出了事我担着!” 等的就是王飞这句话,姜森转身就下令填炮。 大炮往角门一放,士兵忙碌着填炮,瞄准…… “轰!”一声巨响,在大地的颤抖中,角门被轰成碎片,连墙都砸塌了一小块。 王飞抬手,对着自已的人道:“跟我冲!” 旋即一马当先冲进宅院。 姜森留下三十人在门口,领着另外三十人跟着王飞进去抓人。 他要的是王飞担责,可不是将功劳让给王飞。 一行人冲进去后,面对的是第二道紧闭的门。 一个也是轰,两个也是轰。 这次姜森丝毫不犹豫。 而且他没有丝毫的烦躁,更多的是狂喜。 陈砚就在宅院里,今晚之后,他又能往上窜一窜。 姜森和王飞几乎是铆足了劲冲进宅院,一路往前轰。 后院。 三十士兵听到炮声,纷纷往里看,期待陈砚等人从后门出来,让他们抓个正着,如此一来,他们就可立下大功。 众人几乎是翘首以盼之际,他们身后的草丛里有二十来人半弯着身子悄然靠近,趁其不备,将站在后排的十人抹了脖子。 锦衣卫们便是再小心,地上多出的影子也将他们暴露了。 前面的士兵回头,在瞧见如同鬼魅般冲过来的锦衣卫,大呼:“他们在身后!” 旋即手忙脚乱地举起三眼火铳要开枪,却被眼尖的锦衣卫扑上来直接砍了脖子,那人应声倒地。 士兵们终于反应过来,边大喊示警边举火铳。 此时的锦衣卫们已经欺身上前,几乎是一人一刀就给尽数砍了。 火铳还未开火,三十人已然身死。 锦衣卫们将火铳弹药捡起,转身分散而跑。 “他们往后门跑了!” 王飞大惊。 姜森颇为自信道:“我早已在后门部署了三十人,就是为了防他们逃走。” “陈砚很狡诈,此前多少埋伏都被他们杀光了,姜兄万不可大意啊!” 姜森对此言很不满:“那些人怎可与我的精锐相比。” 王飞等人用的是刀,自是比不得同样用刀的锦衣卫。 他的人可是用火铳的,锦衣卫的刀再快,也挡不住火铳。 王飞压下心中不满,道:“你的人好似一枪未放。” 对此姜森很快找到了由头:“你开门若遇到三十支火铳对着,你是缩回来还是顶着火铳冲出去?” 王飞虽不甘心,却也知晓姜森说的在理。 傻子才拿自已的命去与火铳比谁更硬。 “陈砚等人如今就是瓮中之鳖。” 姜森露出势在必得的笑:“看他往哪儿逃!” “给我继续轰!” 今晚他就要一路将门轰过去,把陈砚和锦衣卫逼到无处可逃。 陈砚乃是五品官,护着他的是锦衣卫,而今日他们在他面前就是四处逃窜的老鼠,他怎能不自傲。 王飞心中冷哼,人是他找到的,怎会将如此大功让给姜森? 今晚他必要抢在姜森前面抓住陈砚! 两人铆足了劲儿,只要轰开一个门,立刻就领着人四处搜查。 就在一行人忙碌之际,锦衣卫已摸到一个侧门如法炮制,将能见到的火器尽数捡走。 六十人转瞬丧命,顺利得让锦衣卫和陆中都不敢相信。 第286章 搞大炮 就在锦衣卫要对另一个侧门动手时,意外发生了。 前面两个门都有示警,领队便回头对下属们叮嘱要警觉,不成想竟看到远处有不少黑影。 领队惊得大声呼喊:“他们在背后埋伏!举火铳射杀!” 兵卒们纷纷转身,见到身后乌泱泱的人时大骇,一个个急忙举火铳。 “撤!” 锦衣卫们不敢迟疑,转身就往不远处的树丛扑去。 火铳响声震碎了夜晚的平静,仿佛在向胆敢挑衅它之人咆哮。 锦衣卫们各个冷汗直冒,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跑! 被火铳打中,必会丧命。 锦衣卫们借着月色隐入山林,回到陆中和陈砚面前复命时,身后的火铳声还未停歇。 因那些兵卒是匆忙之下举火铳,锦衣卫又跑得快,并未有人受伤。 不过看着他们空手而归,陆中很遗憾:“没法再偷袭了。” 前面两个门靠的就是一个措手不及,如今已打草惊蛇,那些人怕是已反应过来,要来围剿他们。 “大人,我们撤吧?” 听到远方的炮声,陈砚心头火热。 火铳虽好,到底还是不如火炮。 海寇岛只有一门虎蹲炮,要是能再来两门重炮,战力必定大增。 一想到要与那两门没见过面的大炮离别,陈砚就不舍。 “我们足足有近三十人,他们只剩下一百四五十十人,足以一战。” 陈砚目光火热。 陆中错愕,“陈大人莫不是以为我们有火铳就能跟他们拼?我等善用刀,不会用火铳。” 他们连填弹都不会,更别说瞄准打出去。 对于他们而言,火铳还没刀好用。 宁王那些人就不同了,各个都会用火铳,大炮也是一轰一大片,连近他们身都办不到,怎么打。 陈大人太看得起他们北镇抚司了。 “此山林草木茂盛,可大大削弱火铳。加之夜晚昏暗,更有利于你等隐蔽躲藏打伏击。” 正是打游击的好地形。 “树木可阻碍火铳,挡不住大炮,大炮一轰,我等跑哪儿都没用。” 陆中还是觉得太冒险。 今晚走运缴获了六十支火铳,以及数箱弹药,该收手了。 运气不会一直伴随他们。 谁知陈砚笑着摇摇头:“这等山林,火炮行进都难,如何撵得上你们?” 即便跟宁王府一样一路轰,满地的树桩子照样阻碍火炮前行。 重火炮的威力虽大,终究没有虎蹲炮轻便。 陆中环顾四周,于锦衣卫而言,此地确实对他们极有利。 若没了火铳和火炮,那些兵卒在他们眼里根本就不堪一击。 他再次被陈砚说服了:“可以一试,不过陈大人需远离此处,若大人有个好歹,我等没法交差。” 远处的炮声已经停下,风都比之前安静了些。 陈砚看向陆中那张不符年龄的沧桑,再一一看向眼前这些疲倦的锦衣卫,不免动容。 去年在码头初见他们时,各个意气风发,风流倜傥,不到一年时间,各个都大变样了。 陈砚顿住,转头对陆中道:“辛苦陆总旗了,大家尽力便是,若火力太猛,你等就撤退,莫要逞强,保命要紧。” 陆中一顿,旋即握拳在胸口捶了两下,道:“本官必帮陈大人将那两门大炮弄到手,到时候也拿来轰他们,大人放心离去就是。” “不急,本官还要教你们如何用火铳。” 陈砚捡起一把火铳,就要教他们如何填弹药。 陆中并不想费这等力:“火铳想要打准,需经过长久的训练,不是一时能学会的。” “只需学会如何填火药,如何射击,至于准不准不重要。” 陈砚手上有条不紊地动作着:“今晚能不能成功,关键就在这火铳。” 陆中立刻领着锦衣卫们盯着陈砚的动作。 待教完,陈砚朝他们拱手道别后,与两名保护他的锦衣卫一同抱着火铳与弹药等往远处走去。 此山林有猛兽,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并未过于深入。 锦衣卫们则分成四队,开始忙碌起他们的布局…… 与此同时,姜森和王飞却是勃然大怒。 本以为陈砚等人被他们步步紧逼,谁知陈砚等人早就逃出去,还回来杀了他们六十人,抢走了他们的火铳! “我早说他们难缠,你偏不信,现在倒好,人死了,火铳也丢了。” 王飞已气得险些失去理智。 后门都示警了,还没人放火铳,他就起了疑心,可姜森一意孤行,认定火铳无敌,白白被人戏耍。 姜森脸色越发阴沉:“死的是我的人,你在此阴阳怪气是什么意思?!” 王飞冷笑:“有空与我吵,不如打起精神去抓人,陈砚肯定在林子里。” 若他手里有火器,在昨晚就已然将陈砚拿下,也不用与姜森这等自大之人为伍。 姜森哪里能咽下这口气,清点完剩下的九十人,将火铳都装填好弹药,推着大炮就前往密林。 今日他必要一雪前耻! 见他们气势如虹地离去,王飞的人凑近问:“老大,我们不去吗?” “锦衣卫都有火铳了,必定会与姜森等人打一场,我等没火器也去就是送死。” 下属迟疑着道:“他们还有火炮,要是让他们抓了人,我们这些日子不就白忙活了吗?” 王飞冷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等他们消耗得差不多了我们再上。” 王飞领着自已的五十人远远跟着,眼见大炮一次次在地上卡住,姜森的人一次次将大炮或推或抬。 见此情形,王飞的厌恶之情更甚。 有大炮在手还如此狼狈,真是将怂怂一窝。 殊不知姜森也是满肚子火,往常无往不胜的大炮,在这山中却像是瘸了的老虎。 这两门大炮又不能随意丢弃,又因刚刚受了教训,更不敢轻易将人分散,只能在此走走停停。 可这么一来,他们行进的速度极慢。 走了许久,连个人影子都没瞧见,更别说将人抓住。 再一看,王飞正远远坠在他们身后,摆明了是要捡漏。 姜森哪里愿意为他人做嫁衣,当即将火铳对准王飞,让王飞的人在前面开路找寻陈砚等人。 王飞恨得牙痒痒,可形势比人强,他的人可没法对抗火铳。 不得已,只能依言让自已的人在前面搜寻。 姜森认为都堆在一起不利于搜查,逼迫王飞的人呈扇状散开,往林子深处推进。 推进没多远,一门火炮又被露出地面的树根卡住,姜森只得领着自已人停下等大炮。 如此一耽搁,他们就与王飞等人离远了。 风吹得林子里的树叶婆娑作响,却是让姜森心生一丝不妙。 “啊!” 一声嚎叫在林子里响起,旋即就见王飞等人朝着这边逃窜。 晃动的树影下,一道道黑影追随而来,手起刀落就是一个人头落地。 有人尝试抵挡,却不是那些黑影的一招之敌。 第287章 收割 终于找到陈砚等人了! 火铳纷纷抬起来,对准远处的黑影打过去,可距离太远,又有不少树阻挡,一个也未打中。 这边火铳声一响,那些黑影放弃杀人,纷纷往树后躲。 “所有人跟我上前!” 姜森目光火热。 那些锦衣卫躲在树后,他们就领着火铳压上去打。 为了防止被锦衣卫偷袭,姜森想了个绝招:让王飞的人围在他们外面。 王飞气得大吼:“你这是要将我们当肉盾?!” 姜森语气阴恻恻:“不干,老子现在就崩了你们。” 这么多人来到此处总要有点用。 锦衣卫若偷袭,也只能偷袭最外的王飞等人,他的人就有足够的时间举起火铳射杀那些锦衣卫。 在一杆杆火铳的对准下,王飞等人只能屈辱地围在姜森等人的外面,一步步向锦衣卫们躲藏的地方逼近。 越靠近,姜森目光越火热。 在到了火铳射程内,姜森便让众人停下,又转头对王飞道:“该你们的人去将他们逼出来了。” 王飞怒道:“姜森,你莫要太过分!” 这就是让他们当鱼饵,将那些锦衣卫钓出来。 与送死也没什么差别了。 姜森冷笑:“要是去了,你们不一定死,不去,你们必死。” 那些火铳再次对准了王飞等人。 敌人就躲在前方的树后,他们的火铳手要靠近了才能打得到,可锦衣卫的刀太快,靠近会危险。 不如让王飞等人先冲上去,锦衣卫要么露头杀了王飞等人,要么束手等王飞一众砍死。 只要锦衣卫露头,火铳就能打中他们。 姜森今晚已损失惨重,若不能抓住陈砚,回去必定凄惨。 死六十个人不要紧,丢了六十支火铳就是大罪。 此时的姜森已经不是要立功了,而是要保命。 王飞做梦也没想到姜森如此丧心病狂,正想如何脱身,他手下一人转身往林子外逃,被火铳正击背部,当扬身死,王飞等人吓得再不敢多想,只能咬着牙往前。 近了。 越来越近了。 王飞听着脚下踩着枯叶的“咔咔”声,眼珠子四处乱转,进步极慢得往前挪。 可再慢,也还是会到那附近。 王飞只觉今日必要死在此地,不由心生绝望。 姜森等人举着火铳紧紧盯着前方,只要有人出来,他们必不会错过,第一时间就射击。 就在王飞等人心生绝望时,那些躲在树后的锦衣卫突然沿着树往林子深处逃脱。 王飞大喜,在听到火铳声的一刻赶忙趴下。 “砰砰砰!” 一声声的火铳响起,却是尽数落空。 那些锦衣卫弯腰边跑边往树后躲。 姜森大惊,立刻让手下人狂追。 跑得久了,队伍渐渐被密林冲散开来。 “轰隆隆……” 听到响声的刹那,姜森便仰头看去,就见一块巨石沿着山坡滚落,夹杂着万钧之势朝他们队伍而来。 众人纷纷四散开来。 如此还未停歇,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滚石沿山坡而来,众人躲避之间,队伍越来越乱,越散越开。 姜森刹时明白,刚刚那几名锦衣卫是为了引他们入伏击圈。 他当即转身大喊:“快集合!” 此时已经来不及了,数名锦衣卫从草丛冲出,杀死落单的火铳手便逃走躲藏。 不过短短一会儿,四五名火铳手已被杀。 上有滚石,下有不知何时突然跳出来杀人的锦衣卫,那些火铳手被吓得抱紧火铳,警惕地见人就对准要射击。 隔得远,根本看不清究竟是自己人还是锦衣卫,见到对方手里有火铳,才会松口气,不成想下一刻被对面火铳瞄准,“砰”一声。 心脏骤停,待到再狂跳那一刻,他们仿若回过神,朝他们射击的人早已逃走。 可他们再不敢大意,只要遇到人,无论是否有火铳,立刻射击。 林子里的火铳声此起彼伏,响彻整个山林。 伴随而来的,是惊恐的惨叫和哭泣。 姜森几乎咆哮般大喊:“集合!都给老子集合!” 可是他的声音在火铳的声音下显得十分微弱,被恐惧包裹的火铳手们根本听不见。 想要活下去,就不能允许别人将火铳举起来。 出击,不带一丝犹豫的出击! 锦衣卫们渐渐回到陆中身侧,陆中清点一番,一人不少。 他们就静静躲在密林里听着密集的火铳声,听着如受惊的小鸟般的火铳手们肆意发泄恐慌。 此刻的密林,正在上演一扬生存大战,而锦衣卫们都是局外人。 可他们照样被惊到。 原来伏击还可以如此打。 夜晚的密林真是神奇。 这个夜晚,火铳声一直未停歇。 随着时间的推移,声音渐渐稀少,只偶尔响一声。 陆中看了看天色,再等半个时辰,天就该亮了,是时候该去收割了。 他抬手,往前一指,休息了大半夜的锦衣卫们精力充沛地起身,隐藏进密林里往火铳声的方向潜伏而去。 此时该他们收割。 北镇抚司最基本的一个能力,就是隐藏。 只是此次,他们拿的全是刀,不熟悉的火铳早已放下。 凌晨总是格外黑暗,凡是遇到拿火铳之人,便是一刀杀之。 那些火铳手早已筋疲力竭,连动作都慢了许多,导致他们在锦衣卫面前根本无还手之力。 陆中沿着姜森的队伍过来的方向一路往下,隔不远就有一具尸首,他毫不犹豫补上一刀,方才继续向下。 火炮在山上不好行走,必然落在后面。 他需先找到那火炮。 陆中一路找过去,顺手还解决了几个四处乱撞的火铳手,方才到了大炮附近。 远远就看到十来人正挤在大炮附近,四处张望,显然是抱团仗着大炮活命。 陆中停住脚步,静静等着。 天空泛起鱼肚白后,红日升起,终于驱散黑暗。 阳光从树叶间钻进山林,夜晚的冷酷终于被驱散。 浑身是血,宛若一尊尊杀神的锦衣卫们渐渐聚集,将那些躲在大炮后的人围了起来。 陆中上前,对他们道:“投降或死,你们选一个。” 围在火炮前的十来人早已吓破了胆,纷纷丢下手中武器投降。 锦衣卫们直接从山间找一些藤蔓,将他们尽数绑起来。 陆中走到两门大炮之间,一手摸一个,依旧觉得有些不真实。 两门大炮真的落入他之手了! 念头一起,陆中心里涌起一股豪情,右手一挥,朗声道:“将所有火铳、弹药全部捡回来,一个不能浪费!” “是!” 二十多名锦衣卫激动大呼,去捡散落在山上的火铳。 第288章 求上门 此次伏击战,一共收获两门大炮,可使用的火铳一百四十一支,铅弹三箱,火药一箱,还有六个子铳与一箱大弹丸。 如此大胜就连陈砚也无法保持淡然。 陈砚盯着大炮的目光灼热,双手轻抚着炮身,只觉浑身血液都在沸腾。 这可是鼎鼎大名的弗朗机炮! 昨晚他也只是冒险一试,不成想陆中等人真的将这两门大炮给抢了过来。 陆中等人实在勇猛,执行力强。 以二十多人硬抗对方两百人,竟然能大获全胜,还缴获一应火器,实在是厉害。 再看陆中等人,脸上已毫无疲态。 陈砚自是大加夸赞众人,听得众人面露红光,恨不能再与宁王的人大战三百回合。 陆中更是压着刀,高扬着头道:“便是再来数百人,我等也必能将他们尽数斩于此地。” 陈砚真心夸赞:“陆总旗实在英勇,让在下佩服。” 能得陈砚如此夸赞,陆中有些飘飘然,立刻领着陈砚来看俘虏。 “此次一共俘虏十六人,能在昨晚那等状况下活命的都不简单,其中必有大鱼。” 陈砚扫过众人,大多数人早已吓破胆,面露惶恐,唯有一人极力躲藏,却掩不住愤怒。 陈砚并未多言,只道:“这审问乃是陆总旗的强项,本官就不赘言了,只要留一个人教大家如何用弗朗机炮,其余人生死不论。” 闻言众俘虏俱是一震。 十六人,只有一个活命的机会。 陆中露出一个狠辣的表情:“陈大人尽可放心,中午之前必叫他们开口。” 陈砚笑道:“不必急于一时,宁王派出来的人一夜未归,必定会前来找寻,大家劳累整夜,也该吃饭休息,待休养好,也该想办法出城了。” 这些火炮火铳要想办法运到海寇岛才行。 宁王派出一百五十名火铳手,足以说明其要杀死他陈砚的决心。 要是让宁王知道自己一晚上损失两门大炮和一百五十支火铳,下次的打击必定会更加凶猛。 要趁着他还未反应过来前出城,越往后越难。 “我等既有火炮,直接轰出城去。” 在陆中看来,这是最直接简单的办法。 若只是他们这些人,倒还可以出去,毕竟陈砚是官员,进出城还是可以的。 当初抓私盐,陈砚也进出城过。 要是想带上火铳火炮,必然会被守城的兵卒拦住,也会很快暴露他们截杀了宁王的人,抢夺武器,彻底撕破脸,到时候宁王怕是不会再守明面上的规矩。 一旦困在城里,那就只剩等死了。 不如趁着宁王等人还未反应过来冲出去,到了海寇岛,有人有武器后不至于这般被动。 陈砚沉思片刻后,摇摇头:“若让宁王等人知晓,半路阻击,我等更难逃。” 太冒险了。 援军不知何时才能到,他们还需多多拖延。 “有个人能帮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将这些都运出去。” 陆中一愣:“谁?” 陈砚沉声道:“胡德运。” …… 自从将锅甩给谢先生后,胡德运的耳根子终于安静了。 压制自己多年的谢先生被杀,胡德运更是心情大好,每晚都要去梨园看两扬戏,一旦听得高兴了,就往戏台撒一把银花生,看着那些角儿们对他点头哈腰,便更觉人生得意不过如此。 这一晚,胡德运看完戏,又被角儿们哄着喝了几杯水酒,坐上马车时已是醉醺醺。 他兴致颇高地哼着小曲,戴着扳指的手在膝盖上轻轻敲着,颇为自得。 马车停在自家门口,他下了马车,便上了早已等在门口的轿子,对轿夫道:“今儿个去乔姨娘房里。” 外面恭敬应了声,轿子转弯,摇摇晃晃向前。 胡德运酒劲上来,浑身发软,便闭上眼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待到轿子停下,外面轻轻喊了一声,他才迷迷糊糊醒来,任由下人扶着下了轿子,走进一间屋子。 刚踏进去,身后那四名轿夫也跟着挤了进来,还顺手将门给关上了。 胡德运怒斥:“大胆!” 轿夫竟敢闯入他的姨娘的房子,实在是大逆不道! “闭嘴!” 一名轿夫低喝一声,一把刀就架在胡德运的脖子上,胡德运的酒立刻醒了一半。 他看着刀咽了口唾沫,紧张道:“我乃朝廷命官,你们可知杀朝廷命官视同谋逆?” 四名轿夫不为所动。 胡德运便知不好,不过还是心存侥幸:“若要银子,只管开口。” “府台大人果真财大气粗。” 一道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胡德运顾不得脖子上的刀,立刻回头看去,就见那道熟悉的身影从里间走出。 陈砚! 脑子里闪过这个名字的一瞬,胡德运彻底酒醒了:“你竟敢劫持本官?!” 陈砚颇为郑重地对着胡德运一拱手:“下官一向敬重府台大人,唯大人马首是瞻,怎敢做如此大胆之事?” 胡德运被陈砚此举气得一张肥硕的脸仿若蒙了一层红布:“本官脖子上还放着把刀!” 把刀搁在脖子上敬重他? “下官也是被逼无奈,还望府台大人谅解。” 陈砚满脸的无奈:“宁王狼子野心,于海上养大量私兵,被下官撞破后便想尽办法要谋害下官。下官为自保,只能隐匿行踪,怕府台大人受惊大喊,下官只能出此下策。下官此次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胡德运下意识低头看向脖子上泛着寒光的刀,忍不住道:“你是这般求人的?” 陈砚走到靠墙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仰头看向胡德运道:“昨晚宁王派出两百多人来捉拿下官,还带了两门大炮与一百多支火铳,势要将下官杀死。好在有北镇抚司的各位同僚相助,下官得以脱身并凑巧将大炮与火铳都缴获了。宁王此时怕是已察觉,这两日必会在城内严加搜查,下官今晚特意前来,就是为了恳求府台大人助下官将火器运出城。” 胡德运只觉眼前一黑,若非顾忌脖子上的刀,他必定晕死过去了。 第289章 承诺 莫不是整个松奉被锦衣卫渗透成筛子了?! 还要他帮忙将火铳和火炮运出城,那岂不是跟宁王,跟整个走私集团对着干? 胡德运的强撑着精神,努力睁着眼看向陈砚,想要从陈砚脸上看到戏谑的神情,可惜丝毫没有。 “陈同知说笑了,说笑了……” 胡德运尬笑起来。 可陈砚没笑,那些劫持他的轿夫没笑。 胡德运笑不下去了,甚至险些要哭出来。 他知道陈砚是个疯子,可他做梦也没想到陈砚会把主意打到他身上啊! 他虽是知府,可在这松奉他算什么? 莫说宁王,就是那些盐商也敢上门讨要说法,让他去跟宁王斗,也太看得起他了。 “陈大人不是让我拿鸡蛋碰石头吗?” 陈砚嗤笑一声:“胡大人,下官既是在求你,也是在救你。下官早已将宁王养私兵以及此地走私的证据上交朝廷,算算日子,朝廷的大军再过半个月就该到宁淮了。” 胡德运只觉天旋地转,双腿一软,便往地上滑。 身后的“轿夫”拎着他的衣服将他提起来,对着他的脸就是两巴掌,瞬间将他打醒。 即便醒来,胡德运也是腿软到站不住,那“轿夫”将他丢到地上,再将刀对准他的喉咙。 胡德运脸色惨白,反复念叨着:“本官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陈砚走到他头顶处,蹲下,与他四目相对,轻声道:“胡大人与宁王勾结,意图谋反,罪当诛九族。” 语气虽轻,听在胡德运耳中犹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脑门上,让他头晕眼花。 事实证明,胡德运能在松奉立住脚是有他的独到之处的。 在如此重击之下,他并未被击垮,而是很快就想出破绽:陈砚没法取得证据。 陈砚虽在松奉搅风搅雨,可他始终游离在府衙事务之外,没与任何官员相接触,从何处得到证据? 即便真有账册一类,也必是宁王等人妥善保管。 莫说陈砚,就是锦衣卫也难找到。 他得出结论,陈砚在诓骗于他。 胡德运大笑出声,旋即问陈砚:“若果真如此,你何须告知本官?就不怕本官将此消息散播出去?” “胡大人以为下官为何要大肆捉拿如黄奇志等大盐商?” 陈砚一句轻飘飘的话,让胡德运的笑声戛然而止。 陈砚明知黄奇志等人也参与了走私,借着抓私盐的名义捉拿这些大盐商,无异于向整个走私集团挑衅,将自己陷入绝境。 他便是捉了人,最终也会上交到自己这个府台手里。 黄奇志的卷宗会被送往京城,实在是阴差阳错,必定不是陈砚此前所能预料。 即便不能将其如何,陈砚仍旧大肆抓捕,仿若就是不顾一切要将事闹大。 此前他一直想不明白,若是为了掩护证据送往京城,一切都明了了。 想到此处,胡德运只觉尾椎骨涌起一股寒气,沿着脊柱窜到脑门,冻得他打了个哆嗦。 “你……从何处找到的证据?” 陈砚笑道:“宁王闹出如此大的阵仗,自会留下马脚。” 胡德运哆嗦着嘴巴又问:“有……有何证据?” 陈砚当然知道胡德运并非关心是什么证据,他真正关心的,是自己有没有被牵扯其中。 陈砚自认自己很心善,既然对方询问了,他必要为其解惑:“胡大人的命肯定是保不住的。” 胡德运嘴巴微张,眼珠子已是一动不动。 “不过,若胡大人能帮我等将火铳火炮运出城,你之罪可不及妻儿族人。” 闻言,胡德运却露出嘲讽之色:“本官在官扬沉浮十几年,岂会被你轻易哄骗?你陈大人不过五品同知,拿什么给本官保证?” “读书考科举时,学的是圣人言,开口便是仁义道德,一旦入了这官扬,最先丢掉的便是礼义廉耻,所谓承诺,能值几斤几两?” 胡德运说着说着,便是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本官苦读多年,为的是出人头地,也为横渠四句所感,想要做出一番政绩,造福一方百姓。可朝廷将本官派到这腌臜之地来了,一睁开眼,所见之人皆可是仇敌,本官一无背景,二无靠山,拿什么跟他们斗?” 胡德运对上陈砚漆黑的双眼,大笑中尽是苦涩:“三元公闻名士林,初入官扬,就有君父相护,来此地竟还派锦衣卫相随,本官比不得。本官唯有妥协,方能苟活,能护着亲眷,护着族人苟活。” “陈同知若没了锦衣卫相护,没了君父相护,纵使有才名,又如何能在此地搅风搅雨?” 他胡德运不过是被逼无奈,方才走到这一步,陈砚凭什么如此戏耍哄骗于他? 从投靠宁王那一日起,他便料想到有今日了。 享受了十多年的荣华富贵,就算死也值了! 陈砚任由他哭笑嘲弄,等他彻底停下,方才开口:“依你之言,那些不肯妥协被害死的官员们,都比不得你无奈,比不得你的困苦。” 陈砚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胡德运,面露讥诮:“若你当时不畏强权死了,你的妻儿老小与族人可安然无恙。你苟活,多享受了十几年荣华富贵,却是拿你的妻儿老小与族人的命换的。” 胡德运笑容戛然而止,旋即状若疯癫:“他们是靠我才过上十多年好日子,他们就算死也不该怪我!” “你的妻儿老小享受了,自是不该怪你,可你惠及了你的九族里每个人了吗?那些从未从你身上享受的人,又凭什么与你一同身死?” 作恶之人总是逼不得已,却不曾想被他们所害之人是不是逼不得已。 本是满手血腥,谈何无辜。 胡德运反唇相讥:“若本官也有君父撑腰,必也能如今日的陈三元般居高临下,义愤填膺地指责落败的贪官污吏。” 陈砚笑了:“本官还是白丁时,对回乡丁忧的高侍郎的儿子说,若我姓高,我也会是案首。” 笑容一敛,陈砚厉声道:“到了今日,本官乃是朝廷五品命官,而那位高七公子还在牢狱,高家已被抄家,高氏一族尽数落魄!” 第290章 击垮 陈砚竟敢以白丁之身,对上高坚之子?! 胡德运所言的愤怒与不甘,在这一刻尽数化为震撼。 他一双不大的眼睛死死盯着陈砚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上。 朝堂向来不缺青年才俊,二十多的臣子也不在少数,可如陈砚这般年轻的,实属罕见。 陈砚今年虚岁不过十七,实岁十六,已为官一年多。再算上会试、乡试等,对上高家时,怕是只有十岁出头。 十岁时的陈砚,竟然已与高家对上,还能活下来,扶摇直上,成大梁第一位三元公?! “你为了一己私怨与高家结仇,不也置你的亲人、族人于危险之地?对,你与我也没什么不同!” 前半句时,胡德运话语带了迟疑,到了后半句,他再次坚定起来。 陈砚能如此慷慨激昂,不过是因着受了天子赏识,抛开这一层,陈砚又有何资格审判他胡德运? “莫说陈三元,就是这天下九成的人遇到本官的处境,也会与本官做同样的选择。” 胡德运再次坚定起来。 这么多年,他一直谨小慎微,不敢沾染一点麻烦,就是因着他知道自己没法担事。 他不过一个地方四品官,拿什么跟人斗? “谢先生在宁王身边多年,乃是宁王最信重的幕僚,往日受人尊崇,不可一世,不也是说杀就被杀了?陈三元所受的赏识,又能保你多久?到时也会有人如你今日这般,居高临下审判你。” 胡德运冷笑:“到了那时,陈大人又能否有今日的气势?” 多少名垂千古者,用毕生在史书上留下四个字:君威难测。 胡德运缓缓爬起来,坐在地上,又是大笑:“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你我不过棋子,这松奉就是棋盘,谁又比谁高贵?” 他已然投靠宁王,到底还有一方势力可依靠,一旦他中途变节,就是两边都得罪了,那才是死无葬身之地。 “今日本官便是死了,来日也有陈大人这等人中龙凤相伴,倒也不亏,哈哈哈……” 胡德运仰头大笑,既在笑自己,又在笑陈砚的天真。 四名伪装成轿夫的锦衣卫却是面面相觑。 陈大人对胡德运的策反失败了? 他们纷纷看向陈砚,见陈砚只垂手立在胡德运背后,毫无动作,心中就是一凉。 陈大人已然束手无策,火炮和火铳无法借由胡德运带出城了。 为免胡德运动静太大引来惊动更多人,一名锦衣卫便想上前将其绑起来,一直未开口的陈砚抬手制止。 那锦衣卫惊愕地看了眼陈砚,终究还是退了回去。 陈砚嗤笑一声:“胡大人错了,本官与你是大大的不同。” 胡德运感叹地“哎呀”一声,缓缓站起身,对上陈砚,双手往外一挥,宽大的官袍袖子随之后扬,发出猎猎风声。 往常那张过于圆滑的脸上此刻却难得的露出了狰狞与攻击:“陈三元倒是说说你我有何不同。” “胡大人身死,你的九族会与你在九泉之下相聚。本官死了,九族荣耀,你说,我等有何相同之处?” 陈砚眼皮半睁,不急不躁。 胡德运一愣,旋即道:“宁王若能成事……” “宁王成不了事。”陈砚此次直接打断他:“宁王连自己最信重的幕僚都杀了,可见其心胸狭窄,过河拆桥,谁敢为他卖命。” 陈砚冷笑一声:“胡大人以为自己与谢先生比又如何?” 此刻陈砚终于知晓为何那些盐商规规矩矩卖官盐了,原来是知宁王靠不住,暂避他陈砚的锋芒。 与银子相比,终究还是命更重要。 六月末的松奉极热,胡德运脖颈处的汗已将官袍浸透。 “观我华夏之脊梁,非顺风扬帆之易,乃逆流击楫之难;非趋利避害之巧,乃舍生取义之艰。是故,虽千万人吾往矣,非不知其不可为也,盖知其不可为而必为之!” 陈砚声音激昂:“胡大人不懂气节,不知大义,竟就在此侃侃而谈,实在可笑,可悲!” 死与死是不同的。 他陈砚并非圣人,可既穿上这身官袍,该守的底线就要守。 至于什么圣恩难测,那就不是此时的他该考虑的。 此时此刻,摆在他面前的,就是要干掉宁王,拔除宁淮乃至松奉的毒瘤,开海,让松奉百姓能活命,活好命,让整个王朝睁眼看看世界已发展成什么样! 他有太多事要干,怎会因胡德运的三言两语而动摇? 胡德运脸色惨白,眼珠子惶惶不可静,双手垂在身侧,仿若浑身的精气都被抽走。 “错了……” 他喃喃一句。 陈砚威呵道:“你大错特错!你为虎作伥,害松奉百姓,害你妻儿老小,断了你九族香火。你享受的十多年荣华富贵,能否支撑你下地府时面对被你无辜牵连之人?能否支撑你见列祖列宗?” 胡德运被吓得退后一步,汗流浃背,惊恐得盯着陈砚。 妻儿、族人、列祖列宗…… 他是灭族罪人。 他是灭族罪人啊! 浓烈的悲怆感萦绕其身,他支撑不住,再次瘫坐于地面。 多年信念轰塌,便再提不起神,只剩惶恐。 四名锦衣卫震撼地看着仿若行尸走肉的胡德运。 刚刚还慷慨激昂的胡德运,此时却犹如丧家之犬! 再看看冷冷盯着胡德运的陈大人,心中便生出浓烈的崇拜之情。 竟不用刑罚,就能将胡德运折磨至此。 文人果然是杀人不用刀。 实在恐怖! 陈砚看着如同受惊的幼童般的胡德运,再次蹲下来,与胡德运平视,一只手放在胡德运的肩膀上,声音已带了些怜悯:“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胡德运抓住陈砚的衣袖,仿若抓住救命稻草:“我帮了你,陛下会放过我吗?” 面对他的期盼,陈砚道:“你的妻儿老小与九族还有救。” 胡德运作恶多端,必不能放过。 他陈砚一向真诚待人,并不想哄骗胡德运。 胡德运眼中的期盼弱了几分,旋即摇头:“你无法保证,你只是个五品官,做不了主。” 一切不过是为了哄骗他。 “黄奇志的卷宗,大人是为了帮下官才盖的章。大人将捉拿私盐一事交给本官,就是为了掩护此间证据送往京城,此次更是冒着生命危险,将下官与北镇抚司众人将火炮运出城,这些都是大功。” 陈砚蛊惑道:“大人此前虽犯下大错,却迷途知返,虽不可功过相抵,必定罪不及妻儿。” 第291章 出城 这些明明都是他为了坑害陈砚,此时竟全成了他的功劳? 再看陈砚意味深长的神情,胡德运心头一震,旋即便是狂喜。 他竟已数次立功了! 这一刻,胡德运的双眼迸发出名为希望的光芒。 “陈大人果真愿意如此让功于我?!” 陈砚笑道:“本就是府台大人之功,何来相让一说?大人若有顾虑,可问问北镇抚司的同僚。” 胡德运转身双眼期盼地盯着那四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四人见陈砚点头,又互相对视一眼,便齐齐对着胡德运点了头。 胡德运哭着笑出声。 他还能回头! 他胡家的香火不会断,九族得保,死后他也不怕见列祖列宗! “陈大人,我胡德运便是拼了这条命,也会将你们护送出城!” 胡德运声音虽低,却是极坚定。 陈砚笑着拱手:“事不宜迟,有劳府台大人明早将我等送出城。” 胡德运也知情况紧急,爬起身,对着陈砚拱手,便要去安排。 四名轿夫互相对视一眼,便请胡德运上轿子,胡德运只迟疑一瞬,跨步走了进去。 待到门关上,陈砚便觉疲倦,合衣躺在床上补觉。 后面的事他帮不上忙,不如养足精神应对明日。 陈砚再睁开眼,天已是蒙蒙亮。 起身,伸个懒腰,便觉神清气爽。 胡德运果然会享受,连床单被子都是绸缎,他陈砚这辈子还没睡过如此舒服的床。 贪官的日子过得实在太舒服了。 陈砚正感慨,门被轻轻敲了两声,陈砚端坐其上,道:“进。” 门被推开,一名管家装扮的人恭敬地进了屋子,走到床边讨好地拱手笑着问道:“大人可要梳洗?” 陈砚点了头,管家转身对着门外道:“都进来吧。” 随后便是八名身穿粉裙的侍女端着托盘鱼贯而入,在床边站成两队。 “伺候大人梳洗。” 八名侍女齐齐柔声应是,便有一名女子端着个铜盆走到陈砚面前,屈膝行礼:“请大人净手。” 此刻的陈砚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不能让胡德运活! 这狗官竟然过得这么好,连早上梳洗都有八人伺候! 陈砚心中涌起熊熊烈火,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在铜盆里洗了手,第二名侍女便捧着块布巾跪到陈砚面前,低垂着头,将布巾高高举过头顶。 他好歹也是五品官,必不能在此时露怯,便装作若无其事地拿起布巾擦干手上的水。 两名侍女退下,第三名侍女端着托盘跪到陈砚面前,托盘左边是茶盏,右边是一个空铜盆。 陈三元端起茶盏喝了口,茶的清香瞬间驱散嘴上的异味。 如此好茶,竟用来漱口,可见胡德运之奢靡。 糖衣炮弹实在腐蚀人心。 一套流程走完,两名侍女要帮陈砚穿衣时,陈砚再不愿了。 换上一身便服,又用过早饭,陈砚便被带到院子里。 此时院中已经多了五辆马车,而北镇抚司众人已尽数换成衙役装扮。 看到锦衣卫们眼底的乌青与镇定的神情,陈砚就知一切都备好了。 “都准备好了?” 胡德运双手负在背后,大摇大摆地过来,那意气风发的模样,仿若昨晚的失魂落魄都是假的。 管家赶忙迎上去,提着衣服跟在他侧边小跑着应道:“小的都已准备好了。” 胡德运“嗯”一声,摆摆手,管家便低了头,落到他身后。 目光在四周巡视一番后,瞧见身穿常服的陈砚后,几步迎上来笑道:“陈老弟昨晚睡得可好?” “一夜无梦。” 陈砚笑着应道:“在下只住一夜,却大大开了眼界。” 胡德运尬笑两声,赶忙转移话头:“今日本官要出城一趟,天色不早了,出发吧。” 旋即邀请陈砚与自己同坐一辆马车。 陈砚并不推辞,随之一同上了马车。 门大开之际,管家已忙着招呼府中下人抬出两块坡道般的木枕,分别放在门槛的里外,马车便可借此越过高高的门槛。 长长的队伍离开胡府,一路朝着北门而去。 此时的街上已有不少兵卒巡街,较之昨日戒严了许多。 不过这车队挂着胡知府的官牌,并未有人来查。 马车到北门时,守城的兵卒却将车队逼停。 管家怒喝:“你等竟敢阻拦我家老爷出城?” 兵卒的回应旋即响起:“上头有令,凡是出入城者都要严加搜查,我等也是奉命行事,莫要叫我等为难。” 陈砚看向胡德运,胡德运扶了扶官帽,脸色一沉,便是一派威严。 撩开半边车帘,胡德运的脸就露了出来:“我胡德运出城,还要向你们禀告不成!” 那威严的一声怒喝,顿时让兵卒们一惊。 一名长脸兵卒上前,朝着胡德运拱手,朗声道:“大人能否告知所带为何物,出城又是作甚。” 胡德运对长脸兵卒招招手,长脸兵卒便走了过去。 “脸再凑过来点。” 长脸兵卒将脸贴到快到车帘子,瞧见里面还有一人,正要细看,胡德运扬起肥硕的手掌,狠狠抽在长脸兵卒的脸上,打得长脸兵卒连连后退。 “给你脸了,连我胡德运都敢拦!莫说你,就是你的上峰瞧见本官都得恭恭敬敬称一声胡大人!” 那兵卒只觉得脸热得厉害,简直又气又悔。 胡德运毫不压制官威,盯了那些守城兵卒道:“本官立刻要出门,你们不服就叫你们上峰来找本官,我胡德运就在府衙等着!” 转头又对管家道:“走!” 旋即将帘子一放,马车大摇大摆地往城门口而去。 那些兵卒见状,纷纷后退让开道,眼睁睁看着那长长的队伍出城。 待到车队彻底离开,那长脸衙役才低着头回到城门口,旁边一个兵卒捅了下他,压低声音道:“那位可是松奉的府台大人,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去拦他?” 长脸兵卒不甘心道:“我不过是依照上峰之令严加排查。” “那是对普通百姓严查,谁让你去查府台大人?府台大人的大腿比你腰粗,你是想送上门找死!” 那兵卒压低声音道:“行了,你今儿捡回一条命已算是万幸,好好干活,莫要放走一个可疑之人。” 第292章 脏事 队伍一路前行,再未碰到什么阻拦。 走了大半天后,寻了一处荒野之地,胡德运才示意马车停下。 “陈老弟,为兄就送到此地了。” 胡德运朝着陈砚拱手:“离开府城太久,该引起宁王的警觉了。” “有劳府台大人相护,下官必铭记于心。” 陈砚诚恳地还了一礼。 胡德运赶忙去扶他,又拍拍他的肩膀,感慨道:“陈老弟将为兄拉回正途,为兄感激不尽,陈老弟万万莫要如此见外。” 陈砚顿了下,也笑道:“既如此,小弟就不多言了,将来有用得上小弟的地方,小弟必不推辞。” 胡德运的笑容多了几分谄媚,由自家下人扶着下了马车后,拨开下人的手,便要亲自扶陈砚。 府台如此热情,陈砚不好推辞,只得任由他扶着下了胡德运的马车。 两人站在马车前正客气时,陆中上前打断了二人。 “陈大人,此地不宜久留。” 胡德运立刻赞同,还要将陈砚扶着上后面的马车。 两人好得仿佛相识多年的好友,此时正依依惜别。 只是这感人肺腑的“兄弟情”在陆中撩开后面马车的车帘的一刻烟消云散。 那辆马车里坐着胡德运的爹娘妻儿,均被绳子捆绑着,嘴里塞着东西。 一瞧见胡德运,众人便急忙挣扎着“呜呜”出声,向胡德运求饶。 下一刻,陆中将帘子一放,再次将众人遮挡起来。 胡德运只听脑子里响起一声嗡鸣,下一刻怒气直冲天灵盖。 粗胖的手指指着马车,转头近乎对陈砚咆哮:“这就是你嘴里的脊梁、民族大义?!” 陈砚也懵了,转头便看向陆中。 陆中俯视胡德运,浑身的肃杀之气:“人乃是我北镇抚司所抓,陈大人并不知情。” 胡德运脑子里的那根弦仿若瞬间就断了,恐惧如同杂草在心底肆意生长,让得他声音颤抖:“你们要做什么?” “胡大人此后必定身处危机,我北镇抚司便代护胡大人的家眷安危。” 陆中声音越发森然,威胁警告意味十足。 胡德运浑身打了个哆嗦。 北镇抚司的人根本不信他的投诚,若昨晚他未被陈砚劝服,他们就会拿出他的家眷威胁。 如今他们要将他的家眷带走,是为了防着他再倒向宁王。 好毒的计策! 胡德运极力按下心头的恐惧与怒火,转头死死盯着陈砚:“陈大人,我冒死将你们送出城,换来的就是你等拿我家眷相要挟?” 陈砚心中不忍,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他知道陆中此举可保万无一失,只是祸及妻儿终究让他良心难安。 明知自己乃是妇人之仁,可他前世今生所受的教育都在教他堂堂正正做人。 一时间,陈砚的内心犹如在沸油里煎炸,痛苦不堪。 不待陈砚开口,陆中插话:“我北镇抚司是放人还是拿人,非他人所能左右。胡大人与其在此为难陈大人,不如谨言慎行。只要胡大人能多多立功,本官必保你家眷无恙。若你再为虎作伥……” “锵!” 利刃出鞘。 陆中冷笑:“胡大人必会见识我北镇抚司的厉害!” 莫说胡德运,纵使陈砚也是心头一颤。 薛正离开之前,陈砚并未与陆中有太多接触待薛正离开后,陆中始终是依照他的指示办事,除了那日早上拿刀架在他脖子上外,并未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即便是对黄奇志行刑,陈砚只觉理所当然。 直到此刻,他方才知晓陆中从未在他面前展现出真正的手段。 马车里传来男女老少的呜咽,显然是被陆中吓的。 胡德运又惊又惧,见陆中利刃横立于马车前,他脸色煞白,只得转身对陈砚恳求:“陈三元帮帮忙,让我见见妻儿老小吧?” 陈砚已有些喘不过气,转身对陆中道:“让他们好好道个别吧。” 陆中收刀入鞘,往后退了几步。 胡德运疾步走过去,撩开帘子,露出那一张张惊慌失措,满是泪水的脸。 胡德运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将他们嘴里塞着的东西抽出来,狠狠摔在地上。 三四岁的女孩哭着喊了声“爹”,便大哭起来。 陈砚不忍再看,走到马车最前方,深吸口气,看着远处湛蓝的天。 陆中缓步到他身侧站定:“本官以为大人会让我等放人。” “若我让你放人,你会放吗?” 陈砚扭头看向陆中。 陆中毫不犹豫道:“不会。” 果真干脆。 “人心善变,想要万无一失,这些是必要做的。” 陆中目光坚定:“北镇抚司的职责就是干这些脏事,此事大人不知情,更未沾染,往后依旧是光明磊落的君子,不必介怀。” 陈砚重重呼出口浊气,道:“我不是那般不识好歹的人。” 陆中私自办了此事,就是为了将他从此事中摘出来。 既保护了他的名声,更免了他良心的谴责,这份情他陈砚承下了。 陆中惊愕地看向陈砚:“大人没有看不起我等?” “我没让你们放人,便也没多磊落,如何会看不起你?” 陈砚苦笑着摇摇头。 若陆中提前与他商量此事,他必定不会答应。 既然已经做了,就不能回头。 即便陆中愿意听他的让胡德运将人领走,此事也在胡德运心中埋下一根刺,他昨晚与胡德运所说的话,胡德运必不会信,万一胡德运倒向宁王,宁王得知此事后提前部署,只会死更多人。 他内心再煎熬,也不能做蠢事。 陆中所做之事虽卑劣,却是实打实地将胡德运彻底拉上他们这条船,不用如他一般赌人心,还能救更多人。 “善待他们,别让他们受罪。” 陈砚叮嘱道。 陆中笑道:“大人尽管放心,只要胡德运不再叛变,他的亲眷必不会掉一根毫毛。” 两人达成共识,等了一刻钟方才走了回去。 “胡大人,不可再拖延了。” 面对胡德运,陆中再次板起脸。 胡德运与亲眷说了会儿话,得知他们并未受到什么苛待,情绪渐渐平复,又对陆中笑得谄媚:“好好好,我不耽搁了。” 转身又将陈砚拉到一旁,让管家拿了钱袋子过来,笑道:“陈老弟此行去往海寇岛,必要不少银子傍身。为兄出门急,身上只有这些,你都拿着,莫要与我客气!” 第293章 划子 陈砚顿了下,笑着将钱袋子接过去,道:“待到宁王平定日,便是胡兄阖家团聚时。” 胡德运立刻义愤填膺道:“宁王对我等宣称有十万兵,按为兄猜测只有半数之多,必不是朝廷十万兵马的敌手,平叛指日可待!” “胡兄身处敌营,必定处处危机,要多多保重。”陈砚宽慰道:“胡兄亲眷远离此是非之地,又有北镇抚司相护,或是塞翁失马。” 见陈砚将银袋子收起来,胡德运便放心了。 自陈砚来松奉,所做种种,都力证其实乃君子。 以刚才陈砚的神情来看,必定不知北镇抚司捉拿他妻儿老小之事,如今又收了他的银子,还以塞翁失马举例,就是在承诺会照拂他的亲眷。 “劳烦陈老弟了。” 胡德运诚恳道。 陈砚笑道:“你我之间,不必多言。” 两人道别完,陆中便领了两名锦衣卫到胡德运面前:“我们北镇抚司有特定的联络暗语,若有什么事,只管让他们传信。” 胡德运明白,既是联络,也是监视,非他能推辞。 当即应了声,上了自己的豪华马车,领着自己人与两名锦衣卫往府城方向而去。 陈砚等人则远远绕过府城,往海边前行。 陆中留在团建村的一名锦衣卫已多次传来消息,宁王派人在南山下盯梢。 若他们敢去团建村,怕是前脚上山,后脚宁王的人就能围了南山。 自陈老虎上岛后,每半个月就会派人去约定好的地方传递消息,再由留在团建村的锦衣卫在城墙附近做记号告知他们。 六月三十就会有岛上的人前来送信,而明日就是六月三十。 他们需在此之前赶往约定地点。 好在他们伪装的是胡德运的队伍,倒也不必向以前那般躲躲藏藏。 为了尽量不给胡德运惹麻烦,他们极力避开人群。 如此一来,绕的路就更远,好在六月三十傍晚赶到了海边。 夜色渐浓,奔波多日的锦衣卫们也是疲倦不堪,留了四人放哨,其余人就地歇息。 陈砚靠坐在马车上,双眼一闭,听着海浪声就准备睡觉。 刚回陈家时,他因稻草床不舒服而睡不好,便是睡好了也会被痒醒。如今就没那般娇贵了,躺哪儿睡哪儿。 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喊他,陈砚一下惊醒,撩开帘子一看,马车外站着五个青壮,借着月光他一眼认出是团建村的民兵。 “可算又见到大人了!” 站在最前面的男子兴奋道。 另外四人也是目光炯炯。 自陈大人捉完黄奇志后,突然就不见了,村里那位锦衣卫一点风不透,他们也就没打听,不成想今日在此地见到了陈大人。 陈砚走出马车,与他们一同往海边的大石头上一坐,就问起村里的事,得知陈砚留在村里的粮食还没吃完,土芋又收成很好。 “我们现如今每天能吃三顿,还顿顿吃得饱,人也更有力气了!” 那些民兵说这些事时,脸上的笑意根本止不住。 又说起村里一些事,譬如谁家添丁了,谁家刚成亲之类。 陈砚听得高兴,还会追问。 这欢快的气氛在海上出现两艘划子时结束,那五位民兵点燃带来的火把,在空中挥舞,那两艘划子瞧见了,直直朝着火把的方向而来。 待到靠近,瞧见岸上站满的人,划子上的李有金等人就心底发怵。 想要转身走,却见那火把挥舞得极快,仿佛让他们赶紧过去。 李有金一咬牙,决定自己先去看看,另外一艘划子停在海上等着,要是情况不对立刻回去报信。 只是等他上了岸,得知陈砚等人要搬两门大炮与一百多支火铳上岛,整个人都懵了。 在大开眼界后,他整个人都亢奋起来,恨不能立刻把这些宝贝运回去。 可他们只有两艘划子,根本搬不动。 “小的这就回去报信,让更多兄弟过来接大人!” 李有金跳上自己的划子,摇着船就往海寇岛划去,连带着那艘等在海上的搜子也一同走了。 还没来得及阻拦的陆中忍不住道:“倒是留艘划子给我们。” “他们此一去必定要花费大量时间,陆总旗还是领着大家歇息吧。”陈砚笑道。 昨晚陈砚睡了一觉,陆中等人怕是忙了大半夜,也该补补觉了。 被陈砚一说,陆中就觉眼皮子打架,留了两人守着陈砚与闲聊的五位民兵后,又倒地睡下。 待到他们睡沉了,陈砚才压低了声音对那五位民兵道:“我等走后,宁淮不久就会乱,宁王必定不会放过团建村。你等今晚回去,就让团建村众人收拾好家中的粮食,逃往深山躲藏。” 五位民兵皆是大惊:“要打仗了吗?” 陈砚并未应此话,而是继续吩咐:“莫要让盯梢的人发觉,叫村里那位锦衣卫沿途留下痕迹,好让我等去找你们,记住了?” 五人面色凝重,用力地点头应下。 其他人叫他们做这些事,他们必定怀疑。 陈大人开口,他们深信不疑。 陈砚又给他们交代了些事后,又与他们聊起村里的事,五位民兵渐渐放松下来。 待到陆中等人醒来,天已经蒙蒙亮。 见还没船来,陆中便疑心岛上出了什么变故,还是一位民兵告知他们,海寇岛离此地极远,李有金他们这会儿怕是才到岛上,陆中才打消顾虑。 只是留在此地多一天,就多一分危险。 要是宁王等人提前找到,他们就全要交代在此地。 这一整日,他们只啃了胡德运准备好的干粮饱腹。 陆中将自己的人派了一半去远处放哨,时不时看向日头,盼望着日头快些落下。 这一日过得格外漫长,不过太阳终究会下山,月亮照旧会在夜晚出现,高悬于海上。 陈砚睡了一整天,倒是完全没体会到陆中的焦急。 傍晚醒来,就着海风啃着馒头,倒觉得颇为放松。 “大人您就不着急吗?” 陆中在海滩来回走着,见陈砚如此惬意,忍不住过来问道。 陈砚颇为随性道:“往后有的是着急日子,不必急在这一时。” 等仗打起来,还不知道要急成什么样,要急多久,还不如趁着事情没来临前多享受难得的安宁。 “若岛上怕事,不来接我们,又当怎么办?” 陆中急躁道。 昨晚就该强行派人登上划子,与他们一同前往海寇岛! 陈砚回头看他:“陆大人莫不是忘了,那海寇岛上有我们不少人。” “来了!” 一名锦衣卫压低声音惊呼,陈砚顺着看去,就见一艘百料船朝着此处破浪而来,跟随其后的,是五六十艘轻快前行的划子。 第294章 登岛 站在百料船甲板上,看着沙滩上民兵们用力挥舞的火把,陈砚知道这一去,便是彻底与宁王撕破脸。 宁淮注定不宁。 船朝着东南方向一路前行,到后半夜时,远远看到有座大岛,陈砚本以为该到了,谁知船远远绕开,仿若极怕那座岛。 陈砚找陈老虎问过,方才得知那座大岛被称为潜龙岛,岛上驻扎着宁王的全部兵马,寻常人等轻易不能靠近。 陈砚估摸了下,这岛应该在松奉的南边,离松奉城门直线距离应该不超过五十公里。 距离近,又可掩人耳目,实在是个藏私兵的好地方。 因是夜晚,又远远绕开了这座岛,陈砚看不清岛上情况,问了船上其他人,得知那座岛四周全是炮船,寻常人根本无法靠近,更不清楚岛上如今是何光景。 潜龙岛…… 宁王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啊…… 与潜龙岛相比,海寇岛就远了,一直到天大亮,船才靠近海寇岛。 划子均往岛东南边划,而陈砚所坐的百料船朝着与划子相反的方向,划向了海寇岛的西南边。 “岛的东南边有浅滩和暗礁,大船很容易搁浅,往常这艘大船都是放在西南方,不过西南方有不少大山,进岛出岛很不容易。” 昨晚前去迎接陈砚的陈老虎将自己学会不久的东西尽数讲给陈砚听。 陈砚一想也就明白了,划子不怕搁浅,又需方便出行,因此划子都放在东南角。 “这艘百料船是前任帮主伍正青花费巨资买的,后来成了新任帮主赵驱的私船,旁人动不得。此次是为了接砚老爷才出动。” 陈砚笑笑并未多话。 那位新帮主恐怕更多的是为了大炮。 若果真是对他隆重以待之,必会吩咐划子来接他从东南上岛,而不是大船靠向西南,再让他爬山入岛。 这西南的大山横亘在眼前,他们只有两条路:爬山翻过去,或者绕过高山。 若绕过高山,必定会被海水打湿官靴官服,再出现在岛上众人面前,难免不能服众。 看来这位新帮主存心要试探他。 陈砚略一思索,就对陈老虎道:“绕过去。” 陈老虎走到陈砚前面蹲下,将背对着陈砚:“我背砚老爷过去。” 陈砚道:“这段路我必要自己走,你替不了。” 说完,绕过陈老虎踩着水大跨步向前走去。 依照陈砚估算,这座山有两百多米高,因此绕行很花费了些时间。 待到真正登岛,他的鞋袜已尽湿,官服下摆沾了不少沙子,显得颇为狼狈。 那些前来迎他的海寇们见此,眼中就多了几分轻视。 陈砚仿若未看到他们的眼色,朗声道:“本官乃团练大使陈砚,你们帮主何在?” 站在最前面的海寇上前虚虚一拱手:“帮主正忙,让我等来迎大人。” “陈大人登岛,赵驱为何不亲迎?” 陈老虎怒声问道。 此刻就连他也察觉出不对来。 陈老虎一开口,那迎接的海寇脸上就多了些畏惧之色,语气也瑟缩了几分:“帮主亲自盯着设宴,不可怠慢了陈大人。” 陈老虎看向陈砚,陈砚不动声色道:“倒也情有可原,你等带路吧。” 那海寇并不动,而是小心地看向陈老虎:“帮主说了,接风宴只可陈大人一人前往。” 陈老虎一把抓住那海寇的衣领,将他高高举起,一双铜铃般的大眼死死盯着奋力挣扎的海寇:“赵驱要做甚?” 那海寇已被憋得脸通红,强烈的窒息感让他只觉自己要身死,胸口那只手宛如铁钳,任由他如何努力都无法撼动分毫。 就连早已等在此处的陆中等锦衣卫见状,也是各个脸色大变,看向陈老虎的双眼带着浓浓的忌惮。 此人真乃神力。 其余海寇也是脸露畏惧,竟不敢上前一步。 如此危急时刻,陈砚开口:“赵帮主既如此客套,本官也就不客气了。” 陈老虎将那海寇放回沙滩上,那海寇连连后退,双手护住脖子咳嗽不停。 再看陈老虎,双眼已是难以掩饰的惧怕。 “走吧。” 陈砚大步跨前,陈老虎与领着的一众民兵立刻跟上,陆中也与锦衣卫们或抬着大炮,或抬着火铳,紧随其后。 那海寇赶忙拦住陈砚:“陈大人,赵帮主是让您一人赴宴。” 陈砚扫他一眼,嗤笑一声:“本官乃团练大使,赵驱不过本官手下民兵,本官何需听手下民兵调遣?” 能绕山而来,已给足赵驱脸面了。 再来一次,可就蹬鼻子上脸了。 那海寇哪里是陈砚的对手,瞬间呆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陈砚领着上百号人往前走去。 他们面面相觑,又不敢阻拦,只能硬着头皮跑上前去领路。 与岛上的茅草屋相比,狂风帮的忠义堂十分气派。 白墙黑瓦,大门前还有两只石狮子。 堂内墙上挂着巨幅关公像,再往前是案桌,桌上摆放着一鼎香炉,上有三柱燃着的大香,四周围着不少小香,整个屋子被香烟笼罩。 地上放着三个蒲团,正中间的蒲团上跪着一人,那人将三支小香高举过头顶,对着关公像拜了三拜,起身,单手将香插在香炉里。 一身红色戎装的红夫人上前,对赵驱道:“当家的,已经派人去请那位陈大人了。” 赵驱嗤笑一声:“既然来了,就让我等好好见识见识那位陈大人的胆量和能耐。” 红夫人秀眉微蹙:“要是将他得罪狠了,他怕是要对我们不利。” “娘子放心,他都被逼着逃到我们岛上来了,可见走投无路。” 赵驱一把将红夫人搂进怀里,当众就亲了红夫人艳丽的脸颊一口,调笑道:“一会儿你可别露怯。” 红夫人食指往赵驱胸口一点,笑道:“当家的不怕,我又有何惧?” 屋内的海寇们对两人的调情早已司空见惯,此时互相对视一眼,神情均是意味深长。 “原以为他敢来招安我们,必定是有些本事的,谁知道是个银枪镴枪头,竟还要来岛上投靠我等……” 说到此处,赵驱眼神轻蔑:“不仅没法带我们回家,还想带我们跟宁王对上,真当我们是傻子了。” “我赵驱只信奉勇者,这等无能之辈凭什么让我们屈服跟随?” 第295章 下马威 屋内的海寇们深以为然。 他们当初是为了能上岸,方才投靠的素未谋面的陈大人。 谁知那位薛大人走后,陈老虎领着八十民兵登岛训练他们。 无论刮风下雨,他们都要从早到晚练到晚,稍有懈怠,必定被陈老虎收拾。 如此苦日子,哪里比得了以前潇洒。 要不是盼望着能上岸,他们早就不想干了。 就连上个月去抢劫回来,只要没受伤的还是一大早被陈老虎逼着起床拉练,让得他们叫苦不迭。 就这么熬了一个多月,得到的消息不是让他们登岸,而是那位团练大使要领着火炮火器登岛。 这位陈大人自己都被赶出宁淮了,还怎么带他们上岸? 希望变成绝望,就会衍生出怨气,而这怨气尽数朝着陈砚而去。 陈砚此次登岛,不仅是无法实现当初的承诺,更是给他们带来大灾难。 陈老虎得知此消息,立刻带着人去接陈砚,帮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则都汇聚忠义堂,商量如何赶走陈砚。 “应该要到了,兄弟们,把刀山火海给架起来!” 赵驱一声令下,众人合力将一个两丈长,半丈宽的土坯槽推到门口。 那土坯槽里密密麻麻竖着碎刀,刀尖朝上。碎刀之间放了不少干柴,点燃后火苗迅速窜起来,将碎刀包裹其中,烧得通红。 陈砚被带到忠义堂门口时,入眼的就是这一庞大的“刀山火海”。 土坯槽上方的空气仿佛被炙热的高温烤得扭曲了,青烟嚣张地窜上屋顶,仿佛在向陈砚耀武扬威。 赵驱透过火海,远远看着陈砚,笑容很是邪气:“凡是入我忠义堂者,要过刀山火海,陈大人想要登岛入我狂风帮,就要遵守规矩,否则就只能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忠义堂内众人齐呼附和:“刀山火海!刀山火海!” 陈砚身后众人均是恼怒至极。 这等大火,人一上去就要被烧着,连那刀山都碰不到。 赵驱此举,实在狠辣。 陈老虎更是脸一沉,就要上前,却被陈砚拦住。 “砚老爷,我来替你!” 忠义堂内的海寇闻言,立刻大声道:“只可陈大人亲自趟过,别人不能替!” 在松奉近一年,陈老虎早已学会了宁淮话,更听得懂众人的恶意,当即越发怒不可遏。 陈砚冷笑:“何须你来替,本官自有办法对付这刀山火海。” 忠义堂内响起众人毫不掩饰的嘲笑声。 赵驱更是笑得轻蔑。 这刀山火海可是他特意拿来招待陈大人的,他倒要看看这位陈大人能如何过。 “陈大人过不了别勉强,乖乖离开海寇岛就是。” “陈大人是被赶到我们岛上来的吧?他还能去哪儿?回松奉送死吗?” “陈大人如此俊朗,被你们这么欺负,我都要心疼了。”红夫人调笑着道。 “陈大人怕是连毛都没长齐,红夫人也下得去手?”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看向陈砚两腿之间,笑得更放肆。 陈砚眯了眼,抬手指向那些笑得张狂的人,怒喝:“架炮,给本官轰了这刀山火海!” 陆中立刻回头吩咐众人:“架炮,轰了忠义堂!” 抬着火炮的锦衣卫们立刻忙碌起来,将两门弗朗机炮往地上一放,便是“咚”一声响,扬起不少尘土。 黑洞洞的两门炮口对准忠义堂门口,锦衣卫们立刻搬来姜森的下属早装填好的子铳往母铳上安装。 忠义堂内的笑声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震骇惊恐的脸。 大炮的威慑力,足以让任何一人胆寒。 赵驱也是半张着嘴,震惊得呆愣在原地,看着那些人忙碌。 这一炮轰下来,莫说什么刀山火海,就是整个忠义堂都得被压垮。 两炮下来,他们这些人一个也别想活! 等炮安装好,陆中拿了火把要点火,却被陈砚接了过去。 “既然要本官过刀山火海,这炮自是要本官点。” 陈砚举着火把,走到弗朗机炮附近,拿着火把靠近火炮的引线。 只需再靠近一点,忠义堂与赵驱等人就能跟着刀山火海一起被炸飞。 忠义堂外面的海寇们大惊,想要上前阻拦,陈老虎一声令下,民兵们纷纷拿起火铳,对准那些海寇。 海寇们被逼得不敢动。 就在这危急时刻,赵驱一声高呼:“陈大人已过了刀山火海,可进忠义堂!” 陈砚的手一顿,侧着头看向赵驱,笑道:“你确信本官过了?” 赵驱咬牙道:“过了!陈大人已是我狂风帮的人了!” 陈砚脸色一沉:“本官乃是团练大使,你狂风帮不过是本官的民兵,何来本官加入你狂风帮?” 赵驱忌惮地看了眼陈砚手里的火把,咬牙单膝跪地,抱拳道:“我狂风帮愿受陈大人驱使!” 忠义堂内众人便是心有不甘,也只能跟随跪下,齐声高呼:“我等愿追随大人!” 堂外众海寇也纷纷跪地,高呼:“我等愿追随大人!” 陈砚这才将火把还给陆中,目光扫视众人,朗声道:“从今日起,你等就是我陈砚的兵,谁敢叛逃,杀无赦!” 众海寇肝胆俱寒。 这位陈大人怕是不比那位薛大人心慈。 陈砚让众人起来后,忠义堂里面的人就赶忙将那土坯槽拉走,赵驱等人亲自出来,将陈砚迎进忠义堂。 陈砚转头,对陈老虎和陆中道:“拿上火铳,与本官一同赴宴。” 陆中当着岛上众人的面,让人将火铳一一分给陈老虎身后的民兵,剩下的依旧放在箱子里,由自己人抬着,跟着陈砚浩浩荡荡挤进忠义堂。 众海寇再看陈砚,已是面露惧色。 这位陈大人可不像陈大夫他们所言那般和善。 陈砚进入忠义堂,见到关公像,便对赵驱道:“取香来。” 赵驱看了眼陈砚身后众人手里的火铳,只得摆摆手,立刻有人递给陈砚三支点燃的香。 陈砚只瞥了一眼,反问:“你是帮主?” 那人还想说什么,陈砚身后的陈老虎一脚将其踹到地上,火铳顶上那人的脑门:“大人问你话!” 那人只觉一股不可阻挡的尿意袭来,裤子瞬间湿透。 “小小的不是……” 赵驱只得上前,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三支燃着的香,走到陈砚面前,双手奉上:“请陈大人上香。” 陈砚瞥了他一眼,接过香,对着关公像拜了三拜,上前,插香。 第296章 分权 转身,双手负于身后,朗声道:“从今日起,你们正式归于本官麾下,再没什么狂风帮。” 赵驱等人惊得双眼猛地张大,更有人忍不住上前一步,想要开口,却发觉立刻有火铳对准他们。 便是心中再不忿,此时也不敢轻易开口。 无人反抗,陈砚便继续道:“既归顺了朝廷,就该有该按照朝廷的规制来。十一人为一个班,设班长,五个班为一排,设排长,五个排为一连,设连长,五个连为一旅,设旅长,所有旅长归陈老虎调令,陈老虎只听从本官调令,尔等可有异议?” 赵驱往常的邪气尽数被怒气所取代。 有狂风帮时,他乃是一帮之主,所有人都要听命于他。 没了狂风帮,陈大人反倒分出什么旅来。 他虽不会明算,也能明白必然有好几个旅长,他这个曾经的帮主只是其中一个。 陈大人这是在分他的权! “陈大人突然将帮里众人都分散,就不怕岛上大乱?” 赵驱压着火气问道。 陈砚双眼一眯:“军令如山,谁敢抗命,就杀谁!” 既然敢跟他玩下马威这一套,就该尝尝后果。 仗着是狂风帮的帮主,想跟他叫板,那就让狂风帮消失。 此话一出,整个忠义堂杀气冲天。 陈砚对上整个忠义堂众人道:“我陈砚要的,是绝对服从命令的兵,是能打胜仗的兵,是会打胜仗的兵,谁立功,我就升谁!” 若说此前是以势强压,如今就是以利诱之。 忠义堂上除了赵驱和红夫人外,其余人却是跃跃欲试。 以前他们都要听命于赵驱,往后他们与赵驱或是同级。 赵驱已是大大得罪了陈大人,陈大人必会打压赵驱,若他们再立功,或还可爬到赵驱头上。 既然能与赵驱掰手腕,为何不争上一争? 更要紧的,是跟随陈大人后,他们就是朝廷的人了,再不是海寇! 那几位副帮主更是当即朝着陈砚跪下,朗声道:“我等听从陈大人调遣!” 副帮主们已下跪,其他人也纷纷跟着跪下,高呼:“我等听从陈大人调遣!” 从堂内,迅速蔓延到堂外,喊声震天,跪了一地。 唯独赵驱傲然站立于众人之前,显得颇为醒目。 陈老虎见之,举起火铳,对准了赵驱。 危急时刻,红夫人起身奔到赵驱身边,一脚踹在赵驱的膝盖窝,赵驱不慎,单膝跪地。 回头就要看向红夫人,头上却被一只熟悉的手压住,他虽心中不忿,终究还是顺着那力道将额头狠狠贴在地上。 红夫人面对陈老虎的火铳,大声呼喊道:“我夫妻二人愿听从陈大人调遣!” 陈砚赞赏地看向红夫人:“红夫人巾帼不让须眉,让本官颇为钦佩,从今日起,三日内必要将人都分配好,还望你夫妻二人鼎力相助。” 红夫人顺势跪在赵驱身边,脆声应道:“我夫妻二人必竭尽全力!” 陈砚颔首,也顾不得歇息,当即就召集了岛上所有人进行分班,再按照体能、反应、判断等综合考量,选出班长等。 陈老虎带来的八十民兵,则被打散分派下去,班长、排长、连长等都有。 花费五日方才分派好,旋即便是以十一人为一班的训练。 陈老虎将每日的训练任务分派下去,除了那些伤残没分派进训练队伍的人除外,其余所有人都要完成训练任务,否则不能吃饭睡觉。 那些陈老虎带来的民兵练起来各个嗷嗷叫,其他人连埋怨的话都说不出口。 每日训练完,倒头就睡,连与其他人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锦衣卫众人则继续担任陈砚的护卫。 岛上如火如荼地忙碌着,松奉更不平静。 两百来号人去围剿陈砚,迟迟没有回来复命,宁王立刻派人去找。 当在自己的林子里找到一地的尸首,而火铳大炮等都不见了时,宁王怒极之下,立刻派人对整个松奉城戒严。 一连找了十来日,始终一无所获。 无论是陈砚等人,还是那些火铳大炮,都像是人间蒸发了般。 就在城内动荡之际,宁王的人来请胡德运。 胡德运后脊发凉,心中猜测是不是自己暴露了。 他哆哆嗦嗦吃了一碗鱼翅,又去看了被陈砚留在他这儿的宁王那群俘虏,这才坐上官轿,摇摇晃晃前往宁王府。 待给宁王见了礼,他半边屁股坐在椅子上,讨好地对宁王笑着。 宁王喝了口茶,将茶盅放下,这才问胡德运:“胡大人可有陈砚等人的消息?” 胡德运笑得满脸的肉将眼睛挤成一条缝:“下官要是发觉陈砚的迹象,必定立刻赶来禀告王爷。” 宁王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状似随意道:“本王听说胡大人最近出城了?” 胡德运心头一颤,来了! 他笑容一收,旋即换上一副担忧的神情:“下官岳丈病重,恐命不久矣,内人整日以泪洗面,下官于心不忍,就派人将妻儿送去尽孝。” 唯恐自己露出马脚,胡德运便努力想着妻儿老小被锦衣卫行刑,那脸上的担忧自然流露:“岳丈只下官夫人一个独女,下官本也该一同前往,奈何那陈砚还未抓住,下官无论如何也不能在此时离任,只得托付给老父老母帮忙张罗。” 宁王“哦?”一声,也目露关切:“如今可好些了?” 胡德运赶忙起身拱手,恭恭敬敬道:“劳烦王爷记挂,路途遥远,内人还未派人报平安。” 宁王便关心了几句,又让人拿了些名贵的补药给胡德运,这才将胡德运打发走。 坐上轿子,胡德运是一脑门的汗。 还好他早早想好了说辞,否则今日就要叫宁王察觉了。 此处他是一刻也不想待,催促轿夫赶紧走。 殊不知他走后,一辆马车从旺王府后门低调而入。 宁王得到消息后亲自相迎。 “徐五爷今日怎亲自前来?” 宁王笑着问道。 那徐五爷四十多的年纪,与徐鸿渐有三四分相像。 只是见到宁王,顾不得寒暄,单刀直入:“王爷岂不知登胶等地均收到调令,数万军队要朝我宁淮而来!” 宁王大惊。 第297章 起兵 朝廷突然调动数万将士来宁淮,是剿倭寇,还是剿他? 最近并未有倭寇流窜到宁淮,莫不是皇帝收到锦衣卫的消息,要对他动手? 可皇帝无凭无据,如此大动干戈,必定会被朝臣阻拦。 更何况这般大动作,朝廷早该有人给他传递消息才是。 “首辅可有信件传来?” 宁王也顾不得客套,直接问那位徐五爷。 徐五爷乃是首辅徐鸿渐的侄儿,往常多为徐家在外行走,又在同辈中排行第五,被众人尊一声徐五爷。 那徐五爷脸色极凝重:“伯父已一个多月未来信,京中怕是出事了。王爷最近怕是该谨言慎行,该藏的人藏好,切莫露了底。” 宁王的心一沉到底。 徐鸿渐竟连老家都未联系,必定不是为了抗倭。 这就是朝他来的。 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调兵,永安帝还真是有些本事。 真是小瞧了他! “不可再等了,起事的时机就在眼前。” 宁王咬牙。 徐五爷神情微变,立刻劝阻:“王爷若不反,宗室必会保你一命。如此仓促之下,未有充足准备就起事,实乃下策。” 于徐家而言,维持现状才是最有利的。 徐首辅在朝堂之上的权势已达到顶峰,即便宁王胜了,登上皇位,徐家的权势也无法比如今更盛。 要是宁王败了,徐家就会牵扯其中,到时候真就大难临头了。 可徐首辅走到今日,早已脱不了身,只能极力避免事态进一步发展。 “天子想要治罪,也需有证据,否则就是随意动藩王,宗室必会人人自危,到时候天下就乱了。” 徐五爷靠近宁王,压低声音道:“王爷万万不可让陛下师出有名!” 宁王沉吟片刻,缓和了语气,笑道:“此事容本王细细考虑,徐五爷一路奔波,定是累了,还是用顿热饭,好好歇息歇息。” 徐五爷一顿,又压低声音道:“此处安定,方才能一直走私挣钱,大家都是这般想的。” 宁王可以不把他徐五爷的话当回事,背后整个走私利益集团总要有所顾忌。 宁王眸光闪了闪,旋即笑着喊了人过来,待徐五爷去歇息。 回到书房,宁王将所有幕僚都找了过来,将事情一说,众人七嘴八舌争论,吵得宁王头疼。 到了此时,他就无比想念谢先生。 若谢先生还在,他只需听谢先生一人所言就是。 这群幕僚多是吃干饭的,真到了如此紧急时候,全没了主意。 正烦躁之际,眼角余光扫到一人坐在最后,正安静地品着茶,仿佛此间动乱与他毫无干系。 宁王细细思索片刻,才想起来此人姓刘,好似因祖父获罪不得科考,未求一口饭吃才投入他门下。 只是他平素多与谢先生商议,并未与之交谈过。 能在如此喧闹之地坦然若之,必定不凡。 宁王放下揉太阳穴的手,坐直身子,对着最后的品尝的刘子吟道:“刘先生可有何良策?” 众人齐齐朝着宁王的目光望去,就见那刘先生三十上下,一身蓝色布衣,气质出尘。 闻言,那刘先生缓缓站起身,朝着宁王拱手鞠躬,站直后方才开口:“依在下拙见,朝廷既调动数万大军,必定师出有名。” 闻言,众人或不屑或赞同,神情不一。 宁王心中一动,用右胳膊撑着膝盖,身子往前侧倾:“何以见得?” “近些日子,陈同知一改往常见招拆招,反有取死之道,如今朝廷又有大军压境,恐就是为掩人耳目,将证据送往京城。” 刘先生说完再次低头,垂眸做恭顺状。 宁王心头一惊。 回想种种,猛然转头喊来管家,追问:“海寇岛来信了吗?” 管家赶忙应道:“自五月初来了信后再无音信。” 宁王一惊,暗道不好。 六月时,那些盐商三个两个的总来找他告陈砚的状,宁王疲于应付,管家提了一嘴海寇岛无信,他也只想着或有事耽搁,再等几日。 这一托就到了六月十五,海寇们一如往常来抢货物,他的人也照样将其轰走。 当时未觉有什么,今日再想来却是大大的异常。 再者,陈砚明知处置不了盐商,竟还大肆搜捕,仿若就是要故意折腾。 仔细想想,怕不是为了折腾盐商,反倒是折腾他。 若岛上果真出了变故,那些往来的信足以定他的死罪! 这一刻,宁王的挣扎荡然无存。 他布局多年,绝不可坐以待毙! “立刻调兵,占领松奉,捉拿陈砚!” 七月十一,数百艘大船载着大军登岸,攻打松奉。 千户所千户冯勇领兵大开城门,迎宁王军队入城。 大批军队进城后,在城中大肆搜寻陈砚下落,军兵们冲入各家搜查,掠夺金银无数。 城中到处是哭声求饶声。 整整两日,整个松奉城被翻遍,莫说陈砚,就连火铳火炮也未瞧见。 城中没有,难道陈砚是背着他派到南山脚下盯梢的人,去了团建村不成? 很快宁王就从管家那儿得知,盯梢的人回禀,团建村的人拖家带口逃走了。 宁王大怒:“为何不早来禀告?!” 管家硬着头皮道:“盯梢的人被团建村的民兵绑了,昨日才逃回来。” 宁王压下火气,便让管家去将刘先生请来。 “刘先生以为陈砚会逃往何处?” 宁王敛了怒火,颇为信重问道。 刘先生沉吟片刻,又是朝着宁王恭敬行礼,道:“团建村村民该是早被陈砚知会,才拖家带口逃离,此时陈砚怕是已上了海寇岛。” 宁王疑惑:“先生何出此言?” 刘先生始终垂着头道:“陈砚此人看似大胆,实则心细。天子授他上千兵权,然则他只收了一百民兵,远远未达名额。” 他一顿,又道:“此人手中握有大量纹银,大可将人招满,他却弃团建村村民于不用,想来是将名额给了旁人。在下若猜的不错,海寇岛七千多人,怕是已成其私兵。如此,方才可解释海寇岛数人为何同时失了音信。” 自陈砚来了松奉,将“海寇”挂在城墙之上,刘子吟便对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始终盯着陈砚的一言一行,再反复琢磨揣测推演。 近一年的揣摩,刘子吟对陈砚可谓了如指掌。 陈砚捉拿私盐时,他便觉反常。 依他所见,陈三元绝不是做那等无用功之人,何况还如此竭力做无用功。 再看那些盐商时常往王府跑,他就知陈砚必定是在声东击西。 因谢先生处处提防其他幕僚,怕失了宁王的信重,刘子吟便按而不发。 当谢先生被宁王杀后,刘子吟就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可早早去找宁王,必不会被宁王所信,只能等待时机。 而徐五爷的到来,刘子吟终于抓住机会,在宁王面前露了脸。 如今他就要借着宁王之势,好好与陈三元斗上一斗。 让谢先生当陈三元的对手,对陈三元实在是亵渎了。 第298章 献策 想到此处,他已坐不住,起身便在屋内踱步。 刘先生却垂手而立,并未在此时打断宁王。 宁王急躁之下,脚步便有些乱了,理不出头绪,他便走到刘先生面前,仿若礼贤下士般问道:“先生以为我等该如何破局?” 刘先生朝着宁王一拱手,恭敬道:“小的愚见,王爷姑且一听。” “但说无妨。”宁王赶忙扶起他,颇为亲热道。 刘先生心生不喜,往后退一步,脱离宁王的手后,又惶恐道:“多谢王爷信重。” 见他如此谦恭,宁王对他更欢喜了些。 当初谢先生虽也聪慧,出了许多良策,然其孤傲,得意之际竟连他这个东翁都不放在眼里。 每每到了那时,宁王就对其颇为恼怒,屡屡掩下杀意,谢先生却不自省,比刘先生差得太远。 再听刘先生开口分析局势,宁王就更信服。 “朝廷调动大军,消息传到徐家,要花费数日,徐五爷再赶来告知王爷,又花费数日,到如今,大军恐离宁淮不远。王爷此时再攻陷他城,便极冒险,不若坚守松奉。如此一来,潜龙岛就成了王爷的后方,一应补给都可从潜龙岛送往此地。” 宁王点点头,此计与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潜龙岛在松奉的南方,离松奉城较近,以潜龙岛为据,可从海上源源不断买来粮食武器等,松奉城不会被围困而死。 当初选中松奉,就是看中其不远处的潜龙岛。 便是战败,也可退至岛上,再往东南撤退,照样可占据一方。 “只要将松奉城南门与潜龙岛之间的海域牢牢占据在本王手中,朝廷军便难破城。” 宁王神情舒缓。 刘先生恭敬道:“朝廷封锁消息,想要打王爷一个措手不及。如此急行军,后方补给必跟不上,只要坚守久了,朝廷大军必露疲态,到时王爷一举破敌。国库空虚,有兵无粮,为筹军饷,彼时各方势力推诿争斗,借此良机,王爷便可由南至北蚕食”。 宁王面露喜色,仿佛已看到自己与朝廷分庭抗礼。 可下一刻,他又觉不对:“朝廷可与大户们借银,到时再领兵南下,怕就不是数万大军。” 刘先生垂首道:“北方的大金始终对我朝虎视眈眈,只要南方战事拖得久了,大金必犯北境。” 大梁太祖本是大明一千户,眼见明朝覆灭,大金入关,太祖变卖家产,振臂一呼,招募私兵历经艰辛,数年后将大金赶出关外,建立大梁。 只是这一打,十室九空,不可再劳民伤财,大梁就沿用明制,休养生息。 大金虽被赶出关外,却始终对大梁虎视眈眈,屡屡犯边。 太宗皇帝继位后,国库稍有盈余,不愿受大金挑衅,三伐大金,将大金打得后退数百里,太宗在位期间,再不敢靠近大梁边境。 只是这般打完,国库彻底空虚,以至寅吃卯粮,民不聊生,大厦将倾。 太宗皇帝便重用能搞钱的徐鸿渐,方才勉强维持每年的财政。 正所谓家贫难返,于国也同样如此。 当今登基后,为免劳民伤财,再未大战。 休养多年,国库虽依旧空虚,比太宗时期要好上不少,若遇到年成好,还可有盈余。 只是近些年,大金数次犯境,已是跃跃欲试,若南方起战事,大金必不会错过良机。 “当今并无太祖与太宗之才,南北同时乱起来,他极难兼顾,王爷只需挡住此次急攻,危机可大大缓解。” 宁王笑得开怀:“经刘先生一番指点,本王大事将成!” 刘先生恭敬笑着,未置一词。 待笑够了,宁王又道:“是否趁大军未到,先将海寇岛拿下?陈砚不死,本王难安。” 他被逼到如此境地,全拜陈砚所赐。 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那陈砚竟还能逃走,甚至收下如此多民兵,要是不除掉陈砚,往后大战陈砚必会坏他好事。 刘先生淡然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抹亢奋,只是很快,他又压下,语调平静:“依小的愚见,王爷需先派一队人马占据南山,与松奉成掎角之势,以牵扯部分朝廷大军,也可断大军粮草,更可断陈砚后路。” 宁王颔首:“确是如此。” 南山乃是陈砚的老巢,必要占据,也可当松奉的前哨。 “海寇岛有陈砚领兵占据,想要在大军来临前打下绝非易事。” 宁王眉头皱起,颇为不悦:“难道就放任陈砚不管?” “依小的愚见,可先将海寇岛围起来,轰烂他们的船只,将他们困在岛上,再登岸炮轰,待岛上死伤大半,再登岛绞杀,如此便可减少损伤,也不至让陈三元有反击的机会。” 宁王大喜:“好!就依先生所言!” 旋即就去调兵。 刘先生离开王府,厌恶地拍了拍袖子,仰头望天,心中颇为期盼。 陈三元万万别让他失望…… 海寇岛。 结束上午的训练,民兵们各自拿上木盆和筷子就往吃饭的空地冲。 若跑得太慢,就需排队,六千多人,等排到他们饭菜都凉了,更重要的是会挤压午睡的时间。 更要紧的,是排名前十个冲过去的,一人能多一勺肉。 那可是肉啊! 多吃一勺,下午训练都有劲儿! 瞧着众民兵犹如冲锋一般朝着大锅冲来,炊事兵们严阵以待,等人一冲过来,先用葫芦瓢舀五大勺米饭,压实了,再往上舀两勺肉炖杂七杂八的菜,单独给一条鱼。 等人走了,立刻给下一个人舀。 只是后面的人就只有一勺肉炖菜。 那群民兵跑得快的,就站在前面,跑得慢的只能憋着气排队,暗暗发誓晚上定要抢在前十。 打了饭,他们往空地一蹲,就大口往嘴里扒拉。 莫说肉,就是那粗粮饭吃进去,就将上午的疲倦冲淡了不少。 再吃一口肉,顿觉吃完就算死也值得了,更别提只是训练。 再一抬眼,陈大人与一众锦衣卫也跟他们一样端着个盆,正站在不远处吃饭,吃的还是跟他们同一锅出的。 第299章 来袭 再看陈大人那消瘦的身形,真不知他究竟把饭吃哪儿去了。 莫说那些民兵,就是陈砚也惊奇于自己的饭量。 自从来到海寇岛,他就跟海寇们一同训练,旋即他的饭量就与日俱增。 在松奉时,他还只能吃两碗饭,到了此地,也入乡随俗,端着木盆吃饭,仿佛身体是个无底洞,怎么也填不饱。 岛上民兵们既然要做大量训练,必须要让他们吃饱、吃好。 身体健全的民兵全部纳入编制,身体有残疾的二百来号人另外组成一个大炊事排,专供岛上民兵一日三餐。 原本岛上吃粥,如今改成三顿饭。 原本岛上多吃鱼,现在除了鱼,必要有肉。 炊事排除了要做饭,还要在海寇岛附近捕鱼,上山砍柴,非常忙。 即便如此,民兵们对炊事兵也是很羡慕的,毕竟做好了饭,炊事兵先吃。 有人托关系,想要进炊事排,被陈砚严令禁止。 想进炊事排,只一个要求:英勇作战导致残疾。 原本要靠亲朋好友救济才能苟活的残疾海寇们,摇身一变成了岛上人人艳羡的对象,让一众炊事兵们扬眉吐气。 不过炊事兵们并不敢因此懈怠,毕竟那么些人盯着他们的位子。 如此多人的饭菜准备起来很不容易。 如此多人消耗的粮食更是天文数字。 陈砚来到岛上,就从赵驱手里将银钱、药材与粮食都拿了过来,清点完再一算,若按一日三顿饭来算,只够岛上众人吃半个月的。 对此赵驱也有理由,以往本就是吃粥,这些粮食足够吃一个多月。 再者,他们每个月都要去抢走私,再将抢的货物拿去卖了,再换成粮食拿回来也就行了。 对此陈砚只道:“宁王一反,再没走私的货物能让你们抢了。” 如此多人要打仗,必须准备足够的粮食。 一旦海寇岛被围,岛上的民兵没有吃的,必会将他的头割下来去找宁王投降。 海寇岛上的人虽已被他收服,然终究当了多年的海寇,身上是有匪气的。 陈老虎训练这一个来月虽让他们身上多了正气,可终究时长太短,想要彻底改变是不可能的。 既然他已经给整个岛的民兵打了一棒子,就该再给一颗红枣。 吃得饱、吃得好就是最好的红枣。 百姓只一个愿望:吃饱饭。 谁让百姓吃饱饭,百姓就跟谁。 那他陈砚不仅要让跟着他的民兵吃饱饭,还要吃肉!每天有肉! 陈砚拿出一半的银子,让赵驱领着陈知行与陆中等人一同前往南潭岛买粮食。 正好,狂风帮底蕴深厚,陈砚立刻拿出一半的银两去南潭岛。 南坛岛上不仅能买卖朝廷的走私货物,更能买各国商贩贩卖来的各种物品,粮食与肉这等重要物资也有售卖。 海寇岛上的人银子一撒,便是那些不愿意卖粮食的商人也将粮食给卖了。 大批粮食与牛羊等往岛上运,连着好几日,直到将三十五万两银子花完,方才罢休。 到了此时,陈砚便对那位狂风帮的前任帮主伍正青很是感激。 感谢其慷慨解囊,为陈砚贡献了六十万两纹银,再加上被薛正与赵驱绞杀的宁王那些眼线的贡献,陈砚花完三十五万两,还剩下三十八万两。 如此富裕,陈砚自是要与一众民兵分享。 譬如发军饷。 普通民兵一月一两纹银,班长一月二两,排长一个月三两,以此类推。 光是普通民兵的收入,就已经比此前去卖命抢物资时要高,再往上看,那些班长们拿得更多,民兵们更眼红。 本就是靠考核升上去的,他们也无话可说。 不过只要他们能立下战功,就可往上升,每升一级,饷银就会暴涨。 除了每个月的饷银,还有一项收入——军功。 军功分一等功、二等功、三等功,每一级又分别对应不同的赏银。 而军功又与升迁有关,也就是想挣钱,想往上升,就要立军功。 要是一不小心战死了,还能有抚恤银送到亲眷手里。 而抚恤银又与军功挂钩…… 他们本就是为了一口饭吃而卖命的海寇,本就不畏死。 当初拼死拼活,一年也就能给家里送个一二两银子,如今只要肯拼命,挣的比以前多太多。 原本因训练苦的民兵们,自这奖赏体系出来,一个个训练起来都嗷嗷叫,好似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按照陈砚预估,再过三个月,这些人就可脱胎换骨,再过半年,就能成一支精锐。 可惜,宁王不会给他这个时间。 刚吃完饭,民兵们各自洗了盆和筷子后,就要回去歇息,陈砚也准备去午休时,在外戒备的锦衣卫冲了回来,对着陆中匆忙行了个礼,就道:“有十艘炮船朝这边驶来。” 陆中立刻扭头看向陈砚,陈砚沉声问道:“多大的船?” “回大人,三艘千料大船,七艘百料船。” 如此多炮船同时来轰此岛,宁王还真是看得起他陈砚。 陈砚摩挲着手指,沉思片刻,仰头道:“所有人集合!” 唢呐一声响,那些往各自房舍走的民兵们几乎是同时转身,朝着唢呐方向狂奔,一刻钟后,所有人集合完毕。 陈砚领着陈老虎与四名营长进入忠义堂。 当得知十艘炮船朝岛上驶来的一刻,众人均是一惊。 “宁王的炮船极厉害,每年都要杀死我们不少人。” “十艘炮船,足以将我们整个岛的人绞杀殆尽!” “趁着他们还未将岛围起来,我们快乘船离开此地,散在海上,他们不可能将所有人都抓住。” 三名狂风帮原本的副帮主,如今的三个营长几乎是齐声想逃。 陈砚只静静听着,并未开口。 赵驱一拍桌子,盯上三人:“还未战你们就想逃?” 那三人被如此恐吓,颇为不满:“十艘炮船,我们怎么打?” “他们光是围着岛炮轰就能将我等轰死大半!” “如此抵抗,不过是匹夫之勇。” 三人几乎是瞬间齐齐朝着赵驱围攻。 “再等下去,大船围了岛,再想走就走不了了。” “大人下令吧,等船走了,我等再回来就是。” “不可在此耽误,我这就领着我的人走。” “咚!” 吵吵闹闹中,一支婴儿胳膊长的弯刀被插入木桌里,因力气过大,那弯刀晃动不止。 如此一招,瞬间便止住了三人的争论。 赵驱直接起身,不屑地看向三人:“一群孬种!” 三人大怒,刚要再开口,陈砚举手制止,三人只能强忍。 陈砚端坐于椅子上,静静看着赵驱:“依赵营长之意,我等该如何?” 赵驱站直身子,一如往日桀骜:“以我等划子入海,无异于找死,唯有守岛死战,才有一线生机。” 第300章 战! 赵驱又扭头挑衅般看向陈砚:“若大人害怕要逃,小的也拦不住!” 另外三个营长一听,便觉赵驱在找死。 这位陈大人虽看着文气,实际极狠辣,虽恩威并施,然是先有威,再有恩。 赵驱如此当众嘲讽,陈大人必不能容他。 果然,陈陈砚身旁的陈老虎跨前一步,一把抓住赵驱费力插入桌子里的弯刀,缓缓用力,那刀沿着桌子寸寸没入。 屋内众人皆是双目圆睁,眼中尽是骇然。 想要做到如此,需何等神力! 赵驱更是惊得嘴巴微张,右手紧握成拳,看向陈老虎的目光更是忌惮不已。 他这是把弯刀,光是插进去便费了他极大的力气,这陈老虎竟能压着刀没入桌子?! 再看向陈老虎,却见陈老虎虎目圆瞪,脸颊因过于用力而涨红。 四目相对,赵驱从陈老虎眼里看到了杀气。 赵驱下意识闭了嘴。 他竟忘了陈大人身边有陈老虎这等忠心耿耿的狠人。 陈老虎虽一言未发,赵驱却知道这是对他的警告,再有下一次,陈老虎必对他赵驱动手。 陈砚给了陈老虎一个眼神,陈老虎松开手退到陈砚身后,仿若一尊守护神,镇压得四位营长静默无声。 陈砚神情自若地看向赵驱:“无需对本官用激将法,你若能拿出切实可行的死守之法,也未尝不了一试。” 赵驱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人敢死守?!” “端看你能否拿出值得一试之法。” 陈砚并未松口。 这赵驱比之另外三人,确实有些狼性,是条汉子。 他陈砚一向欣赏硬骨头,不过要是只有匹夫之勇,他陈砚也不会用。 该是这赵驱拿出本事的时候了。 赵驱知自己只有这一次机会,当即将自己所想说出来:“宁王那些炮船在海上厉害,我等划子自是不可与之匹敌。可我们海寇岛不小,他们想大炮射程不够,无法将整个岛覆盖,我们并不需惧怕那炮船。” 目光往陈砚身上瞥,见陈砚并无阻止之意,赵驱继续道:“若他们弃船登岛,我等完全可以依靠地形与他们厮杀。” 闻言,三营营长冷笑一声:“宁王私兵各个都是精挑细选,我等如何与他们厮杀?” “岛的西南有高山阻挡,西南是浅滩,大船容易搁浅。其余地方或山林或海滩,以前为了防止被人登岛,这些地方都埋有竹刺与各种坑道陷阱,没有熟悉岛上的人带领,贸然登岛,只会落入陷阱损失惨重!” 说到此处,赵驱已跃跃欲试:“待他们消耗一波,被吓破胆,我们再伏击他们,必能将他们击退。” 既是干的杀头的买卖,他们自是要防着被围剿。 伍正青当帮主时,虽贪财,却也惜命,往常没事时,就让岛上众人在登岛之处设陷阱,待陈砚登岛后,又挖了一些工事,陈砚手里有枪有炮,足以一战。 陈砚转头问陈老虎:“陈团长以为是战还是打?” 赵驱目光火热地盯着陈老虎。 他从未见过如陈老虎这般英勇的壮士,此人必不会行那不战而逃之事。 果不其然,陈老虎应了一个字:“打!” “好,那就与他们打!” 陈砚肃然提高声音。 赵驱大喜:“我这就去让人防备躲藏,以防他们的炮轰!” “不,此时该抢走船只。” 陈砚一句话,如同一盆凉水,将赵驱如火般的热情瞬间扑灭。 他愤怒反驳:“宁王的炮船就快来了,再靠近海边岂不是去送死?!” “一艘百料船上所载士兵三十到七十人,七艘百料船所载从两千到四千的人,再加三艘千料大船,也只有五千到七千多人。” 陈砚冷静分析:“宁王并不知岛上出现的变故,在他眼里,岛上该有七千多人,大概率比宁王十艘船上的人多。” 伍正青死了没多久,宁王的眼线就被伍正青除了,消息还未传到宁王耳中。 如此多人,加上陈砚手里的两门佛朗机炮与一门虎蹲炮,还有一百多支火铳,必不是轻易就能打下来。 朝廷大军随时会赶来,宁王必定将大量军士用来抵御朝廷大军,此时在海寇岛开辟一个持久战的战场,实非明智之举。 此番十艘炮船前来岛上,炮轰震慑的可能性比登岛与他们殊死搏斗的可能性更大。 若能将他们困于岛上,整个海寇岛的民兵丧失战斗力,宁王再与朝廷军打,便无后顾之忧。 待到时间久了,海寇岛众人要么降,要么死,可谓不废一兵一卒就能解决一后患。 因此,这头一个要轰炸的,就是海寇岛的船。 “不可让海寇岛成一座孤岛。” 即便他所料尽错,宁王的人登岛硬战,岛上众人实在无招架之力,还能乘船逃亡海上。 陈砚说完,就见赵驱等四人个个面露迟疑。 陈老虎一步踏出:“大人,我愿亲自率人去夺船。” “好!” 陈砚起身,对上陈老虎:“你等此行只需保住一百条划子,我便记你们一大功!” 也该叫海寇岛这些人看看什么叫令行禁止。 “我只需一百艘划子,剩余的就让他们轰炸,你可记住了?” “是!” 陈老虎当即大步跨出,到外面一声大喝:“团建村八十民兵,尽数出列,随我去护船!” “是!” 震天的响声之后,他带来的八十民兵纷纷出列,站在陈老虎面前,陈老虎领兵往东南方向狂奔。 其他民兵见状,均是惊骇。 往常这些人与他们一同训练,虽比他们体力好,除此之外也没什么不同。 到了此刻,明知可能是去送死,他们却是眉头都不皱一下,跟着陈老虎就往前冲。 忠义堂内,赵驱等人已是一片静默。 “赵营长。” 陈砚呼喊一声,赵驱下意识站直了身子:“在!” “你亲率一营的人令五十支火铳、两箱弹药藏于各地,一旦敌方攻岛,立刻拼尽全力阻杀!” 赵驱脸上再难掩亢奋,当即大喊一声:“是!” 再看陈砚,眼中已多了几分敬佩。 陈大人竟真敢在此时与宁王的大军死战,实乃英豪。 机会难得,他赵驱必要给宁王的军队一个大大的教训! 第301章 围岛 “大人,我等不去阻击吗?” 待赵驱离去,三营长小心地问道。 另外两名营长也秉着呼吸盯着陈砚。 刚刚他们主逃,可陈大人是主战,如此一来他们就得罪了陈大人。 若因此陈大人不再重视他们,再将赵驱提拔起来,他们就再没希望了。 陈砚却道:“你等各自领着各营的人,给我从岛中间往海岛两边挖地道,建工事。” 三人面面相觑, 宁王都打上门了,他们才去挖地道,怎么来得及? 还不如让他们与赵驱一起去与宁王的军队拼命,这样好歹能捞个露脸的机会,攒攒功劳。 四营长忍不住道:“大人不是说,那宁王来的人少,更有可能是将我等困于岛上吗?既如此,何必还要挖地道?” “若此岛是难啃的骨头,自是围而不攻最好。可要是此岛士气低迷,不堪一击,那就不妨提早灭了,以省去后顾之忧。想要活命,只有拿出拼命的架势,让宁王的人知道这个岛是个硬骨头,方才有可能避开一劫。” 陈砚神情肃穆:“能否吓退宁王的人,就全仰赖三位了。” 三人恍然大悟。 让他们挖地道修建工事,就是要让宁王他们知道海寇岛众人做好了长久作战的准备。 “何况此一波过后,宁王或还会攻打而来,我等若能修建完善的工事,就可与宁王的人相抗衡。” 众人听得激动之际,陈砚拿出几张纸,摊开便是一个个横七竖八的复杂通道,通道与通道之间又可连通,沟壕与地道可连通往来。 陈砚自登岛将整座岛的地形摸透后,就花费了两日画出了这等详尽的图稿。 有些细节尚未完善,还未开建宁王的人就来了,既如此,那就今日开建吧。 这等草图,三位营长自是看不懂,陈砚便将此图给他们讲解,连着讲了两遍,三人依旧未明白。 陈砚就将红夫人请来。 红夫人既能成花魁,除了样貌出众外,才情也必不会差,琴棋书画自是都要有所涉猎。 果然,陈砚将此图给红夫人讲一遍,红夫人便看懂了。 陈砚便将建工事一事交给红夫人,三位营长纵使万般不愿,也不得不妥协。 各自领着自己手下的兵,随红夫人一起前往岛中心,便忙着修建工事。 至此,岛上的人已分配完成,陈砚却未停歇。 他领着锦衣卫们登上了西南方向的高山,将三门大炮架在接近山顶的位置,对准海面上的炮船,静待炮船的靠近。 炮船远远沿着海岛围了一圈,三艘千料大船在东南方向停下。 “轰!” 一枚铅弹发出咆哮,朝着岛边放着的众多划子狠狠砸去,只一瞬,数艘划子支离破碎。 岛上的民兵们纷纷站起身,朝着西南方向看去。 那三艘炮船犹如不可逾越的高山,往岛上一立,仿若要吞没整座海岛。 红夫人将手中皮鞭狠狠甩在地上,发出“啪”一声脆响,旋即就是她英气十足的声音:“想活命,就快挖壕沟!” 那些民兵只一顿,旋即便犹如疯了一般挥舞手中的铁锹等,奋力挖土。 以往为了埋竹刺而备下的工具,在这一刻再次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而离西南不远处的密林里躲着的赵驱等人,却清晰地看着陈老虎与其手下的民兵匍匐着往海滩挪去,只要炮火稍有停歇,他们便立刻冲出数人,拿着挂着绳子的钩子去勾住几艘划子,再迅速爬回岸边几块礁石后躲着,众人合伙费力将划子往岛上拉。 若有人身死,旁边的人便会立刻顶上,仿佛一只只悍不畏死的蝼蚁,势要虎口夺食。 如此英勇,让得赵驱与其手下之人心悦诚服。 若他们不是八十人,而是八千人八万人,必是一支不可战胜的雄狮! 好在如此三轮之后,这等送死的行为便停下了。 并非他们畏死,而是陈大人交代的一百艘划子已保下藏于密林了。 宁王的大船还未靠近海岛之际,陈老虎就领着八十民兵冲上海滩捞了两拨划子,就够八十艘,因不够一百艘,他们才拿命去抢。 而这一幕也被千料大船上的人尽数收入眼底。 “这群海寇真是不怕死!” 说话的乃是宁王麾下的千总陈树新。 站在他前面的参将武安国压下狂跳不止的眼皮:“若海寇岛七千人均是如此悍不畏死,我等绝不可轻易登岛。” 早听闻海寇岛的海寇是一群将头拴在裤腰带上的亡命徒,今日一见,实在过于彪悍。 海寇岛这块硬骨头想要啃下来,必会崩了一口牙。 陈树新听出话语间的意思,急忙道:“大人,王爷有令,要登岛捉拿那陈砚。” 您不愿登岛,岂不是要抗命? 武安国脸上闪过一抹恼意。 朝廷大军来临之际,不集中兵力抵挡,竟要派他来海寇岛消耗兵力。 即便抓住陈砚,又有何用处? 难道朝廷大军会为了一个五品同知退兵不成? 行军打仗,岂能意气用事。 武安国道:“我等尽力轰炸,或可将陈砚炸死。” 炮声在海寇岛的东南边肆意轰鸣,将岛边的划子尽数吞没,旋即十艘大船从四面八方对着岛上一顿轰炸,整座岛除了西南方向外,到处都是炮声。 这番轰炸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武安国便要打道回府。 陈树新急忙劝道:“大人若连岛都未登上,回去恐难交差。” 武安国压下不快,对陈树新道:“派出一百人,登岛。” “岛上有足足七千人,若只派一百人,岂不是送死?”陈树新脸色大变。 就算知道此仗不好打,也不能如此送命。 武安国冷笑:“此次所带不过四千人,远远不如海寇岛的人数,全上岛,死伤不知多少,朝廷大军不打了?” 若陈树新非他心腹,胆敢如此质疑他这名参将,他立刻就会将其斩杀。 海寇岛成了孤岛,已毫无威胁。让一百人登岛,无论是生是死都能向王爷交代了。 有些仗本不该打,却非法不可,这就是武将的可悲之处。 西南浅滩,千料大船无法靠岸,就由岛南边的两艘百料船上的一百人登岛。 第302章 击退 一百名私兵拿着刀枪沿着沙滩缓步前行,小心张望,唯恐漏看了海寇。 下午阳光正烈,脚下的沙子粒粒分明,自是没人会注意。 突然,一名私兵右脚踩空,上面的沙子直接落下去,露出里面三尺深的坑洞,私兵整个人顺着那洞落下去,好在他一把抓住身边的战友,才堪堪稳住身形。 他正想借力将脚拔出来,身边的两名战友一个不留意,也是一脚陷了进去,险些将他带着摔跤,根本借不上力。 一连七八个人踩空,其余人瞬间明白,就有人高呼:“不好,沙滩有陷阱!” 话音才落下,一道凄惨的哀嚎声响起,众人纷纷抬头看去,就见最前方一人大呼:“我的脚!” 众人却不敢再往前一步,唯恐自己踩空被陷进去。 有人惊呼:“不要乱动,坑里有竹刺!” 那七八个脚陷进去一半的人均是脸色大变,赶紧将腿往外拔,这时才发觉空洞两边镶嵌有不少朝下的尖锐竹片,如同倒刺一般,只要想将腿往外拔,必定疼痛难忍。 恰在此时,一枚铁弹射向了最前方那哀嚎之人的腿边,那哀嚎之人顿时没了声响,众人再看去,就见那人肚子上血流如柱。 旋即他们就看到那铅弹犹如雨滴般冲入沙滩,将沙子击得飞起。 火铳! 岛上海寇手里有许多火铳! 不远处的礁石之后,赵驱朝着躲藏在四周的手下大喊:“朝着人打,别浪费弹药!” 陈大人搬到岛上的弹药虽多,分给他赵驱的就只有一箱,万万不能太浪费。 因此,每每看到铅弹落到沙滩上,赵驱便要喊上一句。 他的手下虽跟随陈砚训练了打靶,然时间短,准头还未练起来,打三次,至少脱靶两次。 即便如此,那些拿着刀的私兵们依旧没有还手之力。 而腿被卡在洞穴里的人更是成了训练的靶子,接连躺了七八个。 如此单方面虐杀,加上脚下防不胜防的陷阱,那些私兵几乎绝望,有些人扛不住,转身往岸边的船上跑。 有一个人往回跑,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很快,只要没有被陷进去的人都往回跑。 西南山上,陆中看着海滩上敌人溃逃的情况,不由大喜:“大人,开炮吧!” 此时开炮,就能留下不少人,给宁王当头一击。 陈砚看着底下溃逃的几十人,道:“不急。” 哪里能不急,那些人都快登船了! 如此好机会可不是随时都有的。 陈砚依旧只两个字:“不急。” 陆中还想再劝,一声炮响打断了他的话。 他转头看去,就见停在岛外的炮船朝着赵驱等人的方向轰了一炮,打断了杂乱的火铳声。 这声炮响之后,其他船对着海寇岛就是一顿乱轰,赵驱等人被轰炸得抬不起头。 能跑的私兵在炮火的掩护下纷纷撤回船上,心有余悸地看向被陷在沙滩里的战友们。 船上的将领清点完人,发觉有十三人未回来,便将人数传到武安国面前。 “损失十三人,足可向王爷交代了。” 武安国看了眼沙滩上的尸首,以及还在沙滩上挣扎的兵,下令:“撤!” 炮船们纷纷朝着潜龙岛而去。 岛上的民兵们见炮船竟真的就这般被打跑,安静片刻后,就爆发出激烈的欢呼。 他们赢了! 他们竟然能将十艘炮船打跑! 整座岛的民兵对着离去的船又喊又跳,脸上尽是狂热。 陈砚也克制不住喜意,领着陆中等人下了山,来到沙滩,让人将陷在沙滩里还活着的六人救出来,就地一绑。 赵驱越过众人,走到陈砚面前单膝下跪,对着陈砚拱手,朗声道:“回禀大人,宁王的十艘炮船全部退走,我方灭敌方七人,俘虏六人!” 人数虽不多,却是海寇们逃窜多年,第一次反击后获得的大胜,自是意义非凡。 “好!各位都是好样的!所有人论功行赏!” 陈砚此话一出,众人的欢呼声更热烈。 此一战,他们毫发无伤,竟还有赏! 赵驱心头的豪气犹如野草般疯涨,双眼亮如繁星,他几乎是扯着嗓子大喊:“谢大人!” 他手下的兵也纷纷大喊:“谢大人!” 另外几位营长也不甘示弱,纷纷跪下道谢。 在此之前,他们以为今日死定了,心中想的全是怎么逃跑保命。 当赵驱说要与宁王一战时,他们觉得赵驱疯了。 没想到陈大人会跟赵驱一起疯,竟然要让他们以血肉之躯和炮船相抗衡。 他们只觉今日必会丧命于此,心中已后悔被陈大人招安。 可是,此时此刻,宁王的炮船真的被他们打退了! 反抗之下,他们损失的只有几百艘划子,还俘虏了宁王的六名私兵! 他们赢了,他们真的赢了! 三位营长兴奋得险些要晕过去,再看陈砚时,已是目光火热,犹如在看一尊神明。 就在如此狂热的气氛下,陈老虎领着人过来,跪在陈砚面前时,却是满脸羞愧:“大人,此次我指挥不力,抢划子时死两人,伤五人。” 众人的狂热欢呼戛然而止,再看陈老虎身后跟着跪着的众人,无不是灰头土脸,颇为狼狈。 可在见识到他们的英勇无畏后,所有人对他们只有敬佩。 陈砚脸上的笑意尽收,沉声道:“将受伤的人送去给陈大夫医治,将牺牲的两名士兵好生埋葬,记下姓名,待此仗打完,一人家中送去一百两抚恤银。” 众人闻言,各个大惊。 竟真有高额抚恤金! 一百两,足以让全家几十年吃喝不愁。 他们如今虽每个月有一两银子,然这是战时,待到此仗打完,他们这些民兵就要解散了,到时再拿不到军饷。 以往他们为了一二两银子,就会给伍正青卖命。 如今陈大人给他们的买命钱是一百两! 死了可就太值了! 不少人已暗暗后悔,为何抢划子时他们没有冲上去。 一时间,整座岛士气高涨。 经过这一战的磨炼,岛上的民兵们才变成真正的兵。 武安国回去后,便向上禀告,己方损失十三人,将海寇岛上的船只尽数炸毁,灭地方六十八人。 副总兵得到消息,再往上报,便是己方损失一百三十人,灭海寇六百八十人。 宁王得到的消息,乃是己方损失三百人,灭海寇一千二百人。 第303章 兵临城下 “刘先生果真是神机妙算,此次可谓大败陈砚!” 宁王大喜。 刘先生恭敬道:“王爷气运加身,方才有此大胜。” 此话甚得宁王的心,又是对刘先生好一番夸赞。 从今日起,海寇岛便成了孤岛,不足为虑。 “可惜,并未将那陈砚捉拿。” 刘先生道:“陈砚此人极善蛊惑人心,想要活捉陈砚,必要将将海寇岛上的人尽数剿灭才可,眼下朝廷军已进入宁淮,王爷需严阵以待,等平定朝廷军,再绞杀陈砚不迟。” 宁王深感刘先生所言在理。 “且容那陈砚多活数日!” 刘先生垂下头,嘴角勾起,露出一抹欣慰的笑,眼中却是战意渐浓。 陈三元果然如他所想般化解了危机,接下来,陈三元又能否破他设下的战局? 两人商讨间,有人来报,大批朝廷军朝松奉而来,距离此地只百里。 宁王立刻打起精神,下令:“传令下去,关闭松奉三座城门,舰船尽数出海,护送物资从南门运送至松奉城内。” 一声令下,三座城门在沉重的叹息声中缓缓关上,宁王私兵迈动整齐的步伐攀上城墙,无数巨石、热油、火炮弹药等,均往城墙上搬。 潜龙岛与松奉南门之间的海面上,被炮船连接出一条通道,粮食、药材、炮弹等沿着这条通道,从潜龙岛上源源不断地往松奉城运。 火炮、火铳等均已准备妥当,从松奉到潜龙岛,均是一片肃杀之气。 两日后,南山上燃起狼烟,朝廷大军越过南山,兵临松奉城五里处扎寨。 裴筠立于沙盘前,左手边站着的,乃是锦衣卫副千户薛正,右边站着的乃是总兵兰剑荣,再过去便是副将、参将等人。 总兵兰剑荣食指与中指并拢,在沙盘上的松奉城位置画了一圈:“宁王在松奉城内驻扎了大量军队,光是北门城墙之上就有十二门大炮,我等一旦攻城,必会遭受猛烈炮击。” “若强攻,你有几成把握破城?” 裴筠双眼盯着沙盘,话却是问兰剑荣。 “宁王的火炮均在城墙之上,占据地利优势,而我等的炮位于下方,火力上必定比不过宁王,想要顶着炮火强攻,会损失惨重。” 此时说有十足把握,若未打下,就是大败,兰剑荣深谙此道,绝不会轻易给自己挖坑。 裴筠便明白,强攻之下,破城的把握极低。 “围而不攻,可减少伤亡。” 副将提议。 总督裴筠道:“我军粮草不足以支撑长久围城。” 他们离京时,兵部尚书还在宫里关着,等他们被放出来,再筹集银两调动粮草过来。他从附近三省征调来的粮草早该消耗空了。 此次不可久战。 众人商议之际,派出大量斥候。 待斥候归来,带回来的消息更是让众人心中一沉。 松奉城各个城楼上皆有火炮,南门附近的海域更是有百艘以上炮船。 众人不解,宁王究竟是从何处弄来如此多火炮与大船。 这块硬骨头只能靠堆人命硬啃下来。 是夜,朝廷军开始进攻。 号炮声响,参将毛承杰领两千人立于北门之下,士兵们并不朝城墙冲去,反倒隔得远远的,而他们身后逐渐显露的,是一门门大炮。 城墙之上,宁王军的副将李开宸虽立于城墙,却并不在意。 他们手中也是弗朗机炮,又占据高位,比之朝廷军的大炮更占优,何况他们手中的还是从弗朗机人手里买的大炮,比之朝廷仿制的定然更强。 明朝时,在一次海战中,明军打败弗朗机人后,缴获了弗朗机炮。 带回国内后,明朝就进行了研究仿制,又加以改装,成了后来的弗朗机炮。 此炮比之原本的弗朗机炮已小了不少,且更易瞄准,杀伤力更大。 到了大梁,此炮更是进行了多次改造,此时大梁的改装版弗朗机炮在原始的弗朗机炮面前显得颇为袖珍,在未了解的人看来,此炮更像是阉割后的版本。 正因此,宁王军副将李开宸在看到如此小炮时,只觉朝廷军实在穷酸。 伴随一阵响彻天际的响声,朝廷军的大炮齐齐发射,一颗颗炮弹无视高度,飞射上城墙,无数碎石哗啦啦往下掉落。 城墙上的不少士兵或被直接打死,或流石所伤,竟是哀嚎声不绝于耳。 副将李开宸反应过来,便大喊:“放炮!” 士兵们纷纷爬起来,点燃引线,体型硕大的弗朗机炮便往底下轰炸。 朝廷军顿时被打得趴下躲避,待到城楼上装弹之际,立刻起身发射炮弹。 如此一来,双方便陷入大炮对轰。 朝廷军的大炮虽更先进,却在地利上处于劣势,双方打得极为胶着。 而在此战场之后,几百人的队伍从远处绕过城墙,想要从松奉南门攻入,却被海上炮船发现,密集的火力下被打得节节败退,只能放弃。 震耳欲聋的炮声一直持续到拂晓时分方才停歇,朝廷军的第一次攻城以失败告终。 至此,众人明了,那炮船的火力比城墙上更猛,想攻入南门,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若切不断海上这条通道,宁王就会有源源不断的补给,就算耗也能耗死朝廷军。 至此总督裴筠与总兵兰剑荣等人在大帐中商量了两日,得出的结论,是必须切断海上通道。 唯有如此,方可将宁王围困住,否则即便他们付出惨重代价破城,宁王也大可从海上逃离。 他们领如此多兵来攻打宁王,若让宁王跑了,他们这群人就等着担责。 接下来三日,朝廷军原地驻扎,并未再攻城,双方将士得以停歇。 城内百姓却是提心吊胆,不知何时会再攻打,也不知会不会波及他们。 就连松奉知府胡德运都焦躁不安。 一边担心自己被宁王发现,一边又担心朝廷军兵败。 如此焦躁之下,他便忍不住在心里骂朝廷军无能。 宁王才五万将士,听闻朝廷军足有十万,如此人数悬殊,他本以为朝廷军轻易就能将宁王击败,谁知双方打的有来有回,宁王完全没有显露颓势。 这朝廷军不打仗,守在城外干什么! 第304章 海战 他家中还藏着被陈砚俘虏的宁王的火铳手们,每日睁开眼就担心人被发现,他也就跟着丧命。 自开战后,他便要领着衙役们帮忙运物资,疲惫之余瞧见身边盯着他的锦衣卫,更是心惊肉跳,就怕朝廷军打完了找他秋后算账。 如此着急上火了五日,双方终于再次开战。 此次战扬在海上。 凌晨,朝廷一百三十艘炮船冲破水雾和黑暗,采用新月阵型从侧翼对宁王的船队压来。 守在外圈的三十艘千料大船,采用双层炮甲板设计,下层部署红夷大炮十八门,上层部署弗朗机炮,以一尊杀器之资逼近到距离宁王炮船一里处方才停下。 震耳欲聋的炮声撕碎了海面的平静。 宁王的两百艘大船按照阵型排开,二十艘千料大船开到最外围,与朝廷船对轰。 在千料大船之后,两艘西洋大船缓缓露出头,对准朝廷千料炮船后面的小型炮船开炮。 “轰!” 躲在千料大船后的朝廷小型船被击穿,整个船开始往侧面倾斜。 “轰!” 又是连续几炮,击中千料大船后的小型炮船。 两艘西洋大炮射程竟比朝廷军的红夷大炮射程更远。 如此拖延下去,小型船就是西洋大船的靶子。 朝廷军不再耽搁,在千料大船的炮火掩护下,逐渐逼近宁王炮船队伍。 宁王方参将武安国立于旗舰之上,下方来报,朝廷的千料大船火力太猛,己方已有一艘千料大船被击中,是否让西洋大船也朝朝廷千料大船开炮时,武安国却死死盯着那些逐渐逼近的小型船。 “两艘西洋船照旧轰炸对方中小型船。” “大人,我们才二十艘千料大船,顶不住对方的火力啊!” 陈树新焦急道。 武安国却道:“让剩下一百七十八艘中小型炮船顶上,无论射程如何,朝对方开炮,一定要阻止对方的小型船靠近!” 末了,他又加了一句:“敌方顶着火力靠近我方战船,必是要实行跳帮战术,绝不可让他们得逞!” 所谓跳帮战术,即一方战船靠近敌方战船,投掷带钩绳索固定两船,士兵通过木板、绳索等登入敌方战船,采用白刃战等方式夺得敌方炮船控制权。 朝廷军既然敢用如此战术,必定训练有素。一旦让他们得逞,己方的炮船阵型必定大乱,到时朝廷军必定切断松奉城与潜龙岛的连接,松奉城就会被合围。 武安国是绝不会让局势发展到那一步。 对方的千料大船虽比他们多,然中小型炮船比他们少七十艘,火力上比他们弱,何况他们手里还有两门西洋炮船,火力猛,射程远,打朝廷的中小型炮船非常合适。 只要此次大败朝廷军,护住通道,朝廷军此次围剿必以失败告终。 “轰!” 朝廷一艘千料大船再次被击穿,整个船头往下沉。 就在众人以为它要沉之际,船竟硬生生一个摆尾,整艘船横在其他船前方,上下两层大炮调整角度,对着宁王的千料大船们猛轰。 下层的红夷大炮渐渐被淹没,上层的弗朗机炮依旧炮轰不止。 那船上的士兵在用生命的最后时刻,为战友们抵挡炮火。 其他千料大船仿若被激发出冲天斗志,炮火比之前更猛烈,上层的弗朗机炮仿佛连珠发射一般,火力上彻底将宁王军的炮火压制,朝廷军的中小型炮船借机靠近宁王军的炮船,投掷带钩的勾索,将两船固定后,朝廷军的士兵们沿着绳子往宁王军的船爬。 许多爬到一半,绳索就被宁王军割断,又或被火点燃,还有不少被火铳击中。 实行跳帮战术的士兵们如同饺子般落入海里,或死或伤,侥幸活命者努力朝着己方的战船游去,却还要躲过宁王军的箭与火铳。 到傍晚时,此一片海域已浮尸无数,被血水与残尸断臂所占据。 便是如此,炮声依未停歇。 与此相隔不远处的海寇岛上,陈砚与陈老虎、陆中、赵驱等人站于山顶,看着那激烈的战局。 “跳帮战术是拿己方人命去填,再这么下去,朝廷军损失惨重。” 赵驱感叹道。 自朝廷船队从他们岛经过,他们就来山顶观战。 起先他并不知朝廷军为何要送命,经过陈大人讲解方才知此乃跳帮战术。 他从未见过如此大战,也从不知战争竟能残酷至此。 在这等大战面前,士兵的命已经不是命了。 光是他看到的,宁王方已被击沉三艘千料大船、四十多艘中小型炮船被击沉,其中有十多艘小型炮船被朝廷军跳帮成功后,船员全部被杀后被己方炮船击沉。 朝廷军为了靠近,承受的宁王方的炮火更猛烈,损失也更惨重,光是千料大船就被击沉了四艘,中小型炮船沉没比宁王方只多不少。 双方死伤的士兵更是不计其数。 “这就是正面交锋的大战。” 陈老虎一双虎目直直盯着远方的海面,看着宁王方的一艘西洋大船的桅杆被朝廷军的大炮击断。 人在这些火炮面前,根本没有抵抗之力。 海战与陆战截然不同。 今日这一战,让陈老虎大为震撼。 “想要打败宁王,必须切断宁王水军,隔绝松奉城与潜龙岛,宁王水军这块硬骨头必须啃下来。” 陈砚心情极沉重。 朝廷军悍不畏死,宁王的水军也是各个英勇,素质极高。 都是大梁人,是华夏人,若能拧成一股绳对外扩张,大梁便可站上世界舞台。 可是现在,因宁王的一己私念,如此精锐却在死战,在无限制的消耗! 此仗打得越久,死伤越多,必须要尽快结束战斗,将宁王缉拿,否则朝廷与宁淮都要被这一仗打光了。 “跳帮战术打不下宁王的船炮。” 陈老虎的声音突然响起。 众人齐齐看去,就见陈老虎双眼始终盯着战局。 赵驱反驳:“还在攻打,你怎知朝廷军打不下来?” 陈老虎的目光始终未曾移开,而是道:“朝廷军已损失五艘千料大船,即将败退。” 众人往远处看去,就见朝廷军又沉了一艘大船。 陈砚回头深深看了陈老虎一眼,仰头看看天色,夜已黑了,经过整日的鏖战,双方士兵应该都已经疲倦至极,朝廷军也该撤了。 第305章 帮阵 陈砚一声令下,众人便将两门弗朗机炮与一门虎蹲炮放于山顶,火药铅弹等都已准备齐全。 两门弗朗机炮虽是从宁军缴获,实际却是经过朝廷改良后的子母铳。 因火炮填充弹药极慢,明朝时就将弗朗机炮改良成母铳与子铳,大战开始前,将子铳填上火药、石子、铅弹等,到了大战时,将子铳往母铳上一卡,点火便可瞬间发射炮弹,打完立刻再换子铳,如此以来,大炮可近乎连发。 许是见识了其便利性,导致如今的弗朗机炮都是如此构造。 朝廷军若要绕开松奉城撤退,需经过海寇岛。 若宁王水军追击,海寇岛上架这几门大炮,也可帮其稍加掩护。 陈砚本以为只需稍稍帮忙,谁知朝廷军撤退时队形乱了,宁王军将火力对准暴露出来的中小型炮船一顿轰,炸沉十数艘中小型船。 千料大船为了护住小船,竟被连续击沉两艘。 如此一个失误,使得原本势均力敌的战局突然一边倒。 朝廷军此番可谓大败,只能向北溃逃。 宁王军炮船不愿放弃如此良机,派出五艘千料大船并数十艘中小型炮船追击。 慌乱之下,朝廷军炮船在海上失去方向。 就在此时,远处的岛上有两支点燃的火把。 瞬间,这燃起的火把犹如指路明灯,让他们朝着火把方向狂奔而去。 宁王军的炮船狂追不舍,靠近岛了也不停歇。 朝廷炮船沿着火把方向靠近,方才发觉前方是高山,他们根本无法登岛,甚至还因大小船挤过来,导致前进方向受阻,速度降下后宁王的炮船越发靠近。 朝廷水军参将杨维忠心下一沉,只觉自己中了叛军的埋伏。 这是被引入死路了。 此处水域他们并不熟悉,天黑之后失了方向,看到挥舞的火把以为是己方援军,便往此方向狂奔,如今想来却是自己上了大当。 杨维忠悔恨地叹口气,旋即便抱了必死的决心,对手下道:“我军已无退路,传本官令,全军死战!” 杨维忠所在舰船立刻高举火把传令。 各大小船都在一一向下传令。 到了此时,士兵们已无处可逃,士气可谓一落千丈,只能遵命调转船头,将火炮对准追赶而来的宁王军炮船。 所有人都静静等着,等宁王军的炮船进入射程。 “轰轰!” 两声炮响从山顶传来,惊得杨维忠等人立刻朝着高山方向看去。 莫不是山上埋伏了众多火炮,此时要与宁王炮船对他们进行前后夹击?! 杨维忠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心中只一个念头:今日怕是要全军覆没了…… “报!山上突然出现一队人马,击毁了宁王军一艘千料大船的桅杆!” 打的是叛军? 打的是叛军! 山上竟是他们的援军! 杨维忠精神大震,脸上是劫后余生的狂喜:“传令下去,援军到了,让所有炮船好好打,抢功的时候到了!” 舰船上的火把再次挥动起来,大小各船得了指令,瞬间沸腾了。 “援军到了!” “援军到了!” 各船都发出欢呼,所有人仿佛瞬间活了过来,疲倦的身体仿佛瞬间有了无穷的力量,装填弹药的速度都更利落了。 与此地的兴奋不同,宁王的炮船接连被炮击,有艘千料大船已在漏水。 朝廷军的欢呼更是让他们大惊。 山上竟是朝廷援军! 莫不是朝廷炮船故意落败后撤,将他们引来此处被山上炮击? 宁王的炮船立刻调整大炮方向想要迎击,轰出好几炮都落到了山脚,根本无法打到山上。 回击他们的,又是连续几次炮击。 因在山顶,火炮的射程大增,轻易就可击中宁王军的炮船。 被连续击中五六次后,朝廷军的炮船万炮齐发,那气势仿若要将宁王军的所有炮船轰成粉末。 如此气势更是让宁王军深信岛上埋伏着的是朝廷援军。 若再不撤退,他们便难逃了。 宁王的炮船几乎立刻退走。 朝廷军大船上的士兵们齐呼庆祝胜利时,杨维忠一颗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此时他手下士兵需要休息,断然不可再去追击宁王的炮船。 既是援军相救,必要派人去接洽。 可当他派出去的人再回来时,带来的竟是一名文官与二十多名锦衣卫。 “你说你是何人?” 杨维忠瞪大双眼,又问了一句。 只见那文官又朝他拱手,应道:“下官乃是松奉府同知陈砚,因宁王叛乱逃到此岛,今见大人境况凶险便出手相助。” 同知…… 一个地方同知,身边竟跟着二十多名锦衣卫…… 杨维忠的眼皮跳个不停,莫非此人与圣上有什么裙带关系,方才有如此厚待? 如此一想,杨维忠一扫此前的惊诧,满脸堆笑:“陈大人客气了,今日若非陈大人相助,我军必要损失惨重,本官还需多谢陈大人。” 两人好一番客套,很快就亲热起来。 杨维忠笑得爽朗,状似随意地问道:“不知陈大人有多少大炮?有多少将士?” 陈砚笑道:“惭愧,下官只六千民兵被困于此,手中只一门虎蹲炮与两门弗朗机炮。” 当听到六千民兵时,杨维忠倒还好,等得知陈砚只三门大炮,杨维忠的笑容戛然而止。 三门大炮,就敢对叛军的炮船开火?! 如此大阵仗,他还以为是援军,险些就要下令截断宁王船队…… 若当时果真如此做了,他杨维忠的整支水师怕是都要交代于此。 越想杨维忠越后怕。 他咽了口水问陈砚:“陈大人只三门大炮怎就敢对宁王的炮船开打?” 宁王光一艘炮船,就有三十多门火炮! 不聊那陈砚笑得轻松:“宁王的火炮打不到山上。” 杨维忠一双眼皮跳得更快。 虽占据了地利,然只三门大炮,其中还有一门是轻便的虎蹲炮,宁王的人一旦攻上来,便是必死之局。 “杨大人乃是为国平叛,下官既为朝廷命官,自是要鼎力相助,怎能见大人深陷险境而只顾自己苟活?” 说此话时,陈砚一副大义凛然之态。 若是换了别的官员说此话,杨维忠必是不信的。 可眼前这位陈大人实在年幼,又敢干那般危险之事,可见是一片赤之子心,怕真是这般想的。 不过杨维忠依旧害怕,要是当时他稍有不慎…… 如此一来,陈砚在杨维忠心里就变成了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之小辈。 第306章 破敌之法 陈砚丝毫不知自己在杨维忠心里的形象,还热情相邀杨维中一行人上岛休整。 此次水战,杨维忠的水军损失惨重,许多船已被打得残破,苦战整日的士兵们早已累极,值此黑夜,贸然在不熟悉的海域航行,危险重重。 杨维忠本意带着众将士上岛歇息一晚,明日再回。 谁知一上岛,陈砚就给了他一些小小的震撼。 岛上早已备好晚饭,糙米饭自不必说,竟还有鱼肉! 若只准备给他的,倒不足为奇, 这些竟然连他手下的普通士兵都人人有份! 杨维忠被陈砚的豪富震惊了,当即便询问这些从何而来。 待得知陈砚竟是抄了海寇老巢时,整个人已经懵了。 “陈大人实在……生财有道!” 从来都是海寇抢别人,如今竟被陈砚给抢了。 他怎的就没想到攻打海寇挣钱! 哎!果然还是这些文人脑子好使! 再叹息一声:“大军粮饷已不足十日所需,今日本官败退,此战难了。” 陈砚颇为疑惑追问之下才知京中之事,也为永安帝大胆之举折服。 “杨大人何须多虑,本官囤的粮食,足以解朝廷大军燃眉之急。” 杨维忠大喜:“全仰赖陈大人了!” 陈砚笑道:“都是为陛下办事,何须分清你我。” 笑容一敛,陈砚颇为郑重道:“今日下官观战整日,倒是有一破敌之法,不知杨大人可愿一听?” 正所谓拿人手短,杨维忠便是不信陈砚,总归还是要听上一听的。 只是等他真正听完,头皮都是麻了的。 他尴尬笑着:“此计怕是……” 对上陈砚虚心求教的眼神,想到这位年纪轻轻的文官手里还握有大量粮食,杨维忠话头一转,便道:“此事还需本官上报,再行商议。” 见他神情如此复杂,陈砚就知杨维忠不愿采纳。 端起茶盏抿了口只有余温的茶水,心中却已思索开了。 杨维忠显然不愿采纳他的计策,怕是回去后也根本不会上报给总督。 再这么耗下去,双方将士要损失惨重了。 放下茶盏,陈砚已面露笑意:“不知此次是哪位大人任总督?” 杨维忠朝半空一拱手,神情肃穆:“右佥都御史裴大人为总督。” 裴大人啊…… 不熟。 这就难办了。 要不拿粮饷相要挟? 恰好这位裴总督缺粮,恰恰好自己手头有大把粮食。 陈砚正琢磨此事的可行性,杨维忠又道:“锦衣卫副千户薛正薛大人为监军,总兵为……” 杨维忠是个实在人,连此次参战的高级将领们都给抖露个干净。 陈砚双眼一亮,旋即便不再提此事,反倒与杨维忠把酒言欢。 待到散场,陈砚回到自己所居房间后,立刻写了封信。 待写完,他又觉不够,还给画了战略图,一起叠好交给陆中,在陆中不解的目光中,陈砚热切道:“薛百户因立下大功升为副千户了,陆总旗也该露露脸,争取早日升为百户了。” 陆中眼冒绿光:“大人之意,下官将此交给薛大人,便可升官?” 陆百户…… 一想到自己被人如此称呼,陆中便有些飘飘然。 陈砚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压低声音道:“不可妄言。” 锦衣卫能否升迁,全看圣心如何,岂是他一个五品同知能左右的。 陆中立刻闭了嘴,却是目光灼灼。 陈砚继续道:“若能顺利破敌,陛下定会论功行赏,陆总旗在关键时刻需露脸。” “陈大人放心,纵使有千般阻挠,下官也定将此信送到薛大人面前!” 上次薛大人往京城送了封信,就升了副千户,现今他陆中终于也可以送信了,他如何能不激动。 当即将那厚厚一封信塞进怀里,朝着陈砚拱手行礼。 翌日一早,陈砚亲自监督岛上的民兵将粮食往自家划子上装。 杨维忠的船上下都有火炮,加之弹药、水军等,载重已近极限,无法再装粮食,此前他们抢救下来的划子就派上用场了。 百艘划子全装满粮食后,跟着杨维忠的水军一同离开。 而领着划子运粮的,就是锦衣卫总旗陆中。 陈砚眯着眼看向远去的船只,双手负在身后。 希望薛正能多多使力,否则他就只能卡总督大人的粮食了。 虽运了一百艘划子的粮食过去,可对十万人而言,也撑不了几天。 粮食是他的,若他不给,裴大人也不能来抢。 军中,裴总督已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心中正琢磨自己是不是年老体弱,又病倒时,属下来报,水军参将杨维忠回来了,还带回来大量粮食。 裴总督便顾不得自己是不是感染风寒,将杨维忠招来询问战况。 待听完杨维忠的禀告,大帐内众人均是面色凝重。 杨维忠此次可谓惨败了。 “若这通道无法切断,我等攻城也无用!” “宁王竟有如此能耐的水军将领,我等水战不是其对手。” “总这般耗着不是办法。” 众人议论纷纷,听在杨维忠耳里颇不是滋味。 这些人就差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无能了。 打了败仗,他又没脸反驳,只能憋着一口气。 就在众人议论之际,外面又有人前来禀告,说是锦衣卫陆总旗求见薛副千户。 薛正见众人一时商议不出什么,给裴总督打了声招呼后,就回了自己的营帐。 当瞧见自己帐内是位沧桑的中年人时,薛正脚步一顿,大拇指已顶在剑柄上。 “属下陆中,参见大人!” 那沧桑中年人远远便朝着薛正行了大礼,熟悉的声音让薛正目露困惑,一双冷峻的眼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眼前身穿破旧飞鱼服的颓废男子。 陆中? 怎的成这副模样了? 薛正嘴唇动了动,那伤人的话语终究还是未问出口。 让陆中起来后,又深深看了眼他那张脸,难得的吐出三个字:“辛苦了。” 陆中眼眶发热,他的辛苦能被上峰瞧见,也算值了。 果然陈大人让他来,是为了让他领功的。 压下心底的情绪,拿出陈砚的信,双手递到薛正手里。 薛正摸着那厚得如本书般的东西,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这是你所说的信?” 陆中道:“陈大人交代,信中有破敌之法,叮嘱下官定要亲手交给大人。” 薛正心中一动,撕开外面包裹的一层皮纸,入目便是数张大大小小的格子图。 第307章 粮食被炸 待看完那些图,薛正猛地抬起头看向陆中,良久又感慨一句:“陆总旗这些时日辛苦了。” 这一次陆中却是心里纳闷,此话刚刚不是已经说过了么,今日的薛大人怎的如此婆妈。 他却不知,薛正看完这些图,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陈大人真是胆大包天! 几个月时间,就将陆中折磨得不成人样,如今又来折磨他薛正了。 细细一琢磨,此计虽冒险,却也不失为一计良策。 这些画最下方才是陈砚的信,薛正展开,逐字逐句看完,静坐片刻,方才将这些一一收起,回到中军大帐。 薛正归来时,众人依旧在苦思冥想。 他越过众人,到裴筠面前,拱手行礼,道:“松奉府同知陈砚献上破敌之策,还望大人一看。” 众人纷纷噤声,齐齐朝着薛正看去。 裴筠轻抚胡须:“可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陈三元?” “正是他。” 裴筠道:“这位可是我大梁头一位三元公,本官就听听他有何妙计。” 陈砚在京中,就敢在大殿死谏首辅,失败后又外派来了松奉,将此处搅了个天翻地覆,此人虽年幼,然实在不可小觑。 薛正便将此计详细诉说。 待薛正收声,总兵兰剑荣冷嗤一声:“我当是什么好计策,若真如他所言,一旦失败,我等便再无胜利可能,如此冒险之事断不可做!” 他人也是连声附和。 “这陈三元怕不是以为打仗是过家家,竟出此等馊主意!” “若果真如他所言,一旦战败,担责的可不是他一个地方同知!” “陈三元还是做他的锦绣文章吧,打仗之事,还是交给我等。” 杨维忠在听到陈砚说此计策时,也觉太过冒险,可自己终究是陈三元所救,如今听众人讥诮嘲讽,便心生不满,当即道:“若各位有破敌之策,大可提出。” 总兵兰剑荣冷笑:“杨大人以为此计可行?” 其他人也是目露嘲讽,仿若在说,难怪你会大败。 杨维忠苦战整日,手下死伤众多,归来后便被众人挤兑嘲讽,此时又是这等眼神,他就压不住火气怒声道:“陈三元仅凭三门大炮就吓退宁王的船队,你等谁有此胆量?” 兰剑荣目露鄙夷:“不过侥幸而已,如此大战,岂能靠此等小聪明。” 杨维忠正欲再说,身旁一人拦了他一下。 此乃战时,与总兵呛起来实非明智之举。 何况杨维忠才吃了败仗,更要夹着尾巴做人。 杨维忠心中虽不是滋味,也只能忍住。 总兵兰剑荣转头对裴筠拱手行礼,朗声道:“大人万万不可将我军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裴筠一顿。 此计虽险,却也有其独到之处,倒也没有兰剑荣所说那般不堪。 他抬头看向其他人:“诸位以为此计如何?” 此计本就凶险,总兵又已明确反对,其他人自是不会支持。 就在众人反对之际,薛正对裴筠一拱手,道:“下官以为可以一试。” 众人纷纷惊诧看向薛正。 薛正虽为监军,然他们每次商议战略时,其一言不发,如今却要力排众议? 兰剑荣对薛正此举颇为不满。 不过对方是锦衣卫,兰剑荣就不敢如对待杨维忠那般随意,只道:“若此计失败,谁能担责?” 薛正起身,对向兰剑荣:“此战交由本官,如若失败,本官一力承担所有罪责!” 众人顿时脸色各异。 这薛大人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呐,竟要一力承担? 这若是败了,命必定是保不住的。 不知这薛大人与陈三元是何关系,竟如此力挺。 不过…… 若真战败了,责任远不是薛正一人能承担的,所以他们依旧要反对。 就在营帐议论之际,一人冲入营帐禀告,粮草被人轰炸了。 众将领顿时脸色大变,纷纷追问才知,陈三元所赠粮食竟被藏于南山上的宁王军趁机轰炸的。 杨维忠等水军是绕过松奉上的岸,上岸后,粮食从划子搬出,由杨维忠的水军或挑或推运送回松奉城外,如此一来就要经过南山。 杨维忠乃是最早回来的,后续粮食还在路上,被埋伏在南山的宁王军发觉,直接就是一番猛轰。 那南山没什么密林,只一些农户院落,连炊烟都没有,更何况他们攻城时,那山上也没人来阻击他们,因此他们并未在意,不成想竟还有伏兵,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粮食本就不够,陈三元运来大批粮食可解燃眉之急,不成想竟就这般被炸了。 一时间群情激奋,立刻命人派兵去支援。 六千人冲山,却硬生生被山上大炮给轰了下来。 到了此时,众将领一估算,那南山上怕是藏有七八千伏兵! 被如此轰炸后,救回来的粮食只剩三成。 全军军粮再次紧张。 便有人提议:“陈三元有六千民兵,想来手上还有余粮,问他再借些吧?” 此言一出,杨维忠鄙夷得翻了个白眼。 你们将陈三元贬得一无是处,陈三元凭什么还借粮食给你们? 就连总兵兰剑荣面色都极不好看。 不过他倒不是怕陈砚不借粮,而是认定陈砚也没多少余粮。 一个海寇帮能有多少存粮? “粮食撑不了多久,要尽快赢下此战。” 裴筠扫视众人,目光所到之处,此前还嘲讽不停的众将领纷纷低头不语。 薛正再次站出,对裴筠道:“大人,下官愿前往海寇岛,与陈三元一同破宁王水军。” 裴筠稍有犹豫:“此计本就凶险,薛大人从未领兵打仗,怕是不妥。” 他又看向杨维忠:“杨参将可愿领水军一雪前耻?” 在众人的注视下,杨维忠热血上涌,当即站出来,对裴筠行礼:“下官领命!” 此刻的他恨不能立刻再上战场,击溃敌军,好叫己方这些将领们看看,什么叫狗眼看人低! “好!此战就交给杨参将!” 裴筠双手负在身后,文弱的脸上却是殊死一搏的决然。 此计若再不成,他们只能先行撤兵。 薛正再次对裴筠行礼:“大人,此战单靠水军恐不能成,下官愿亲率锦衣卫冲锋陷阵!” 裴筠赞赏地看向薛正:“好!此战当以薛大人为首,尔等即刻领兵出发!” 第308章 拐骗 陈砚亲自去迎接,看到薛正领着陆中、杨维忠等人浩浩荡荡从船上下来,便立刻迎上去,与众人见完礼,这才笑着看向薛正:“恭喜薛大人高升!” 从百户到副千户,可是一大跨越。 加之此次乃是监军,若此战得胜,必还能再往上窜上一窜。 薛正神情一缓,眼底多了几分笑意:“仰赖陈大人照顾。” 顿了下,目光不动声色瞥了眼身后的陆中,再看向陈砚那张依旧稚嫩的脸,心有余悸问道:“陈大人近来可好?” 陈砚不知薛正此乃何意,不过面对这等特务机关,他自是要好好表表忠心,便朝着半空一拱手,满腔正气:“本官食君之禄,自是要为君分忧,值此叛军作乱之际,必要鞠躬尽瘁,肝脑涂地方才不负圣恩!” 薛正:“……” 这一刻,他心中生起一个想法:此战不可再拖了! 否则陆总旗的今日,就是大军的明日。 谁知,身后却传来一个二百五的高声附和:“说得好!” 眼前黑影一闪而过,薛正定睛看去,就见杨维忠已冲到了陈砚面前,兴奋道:“陈大人忠君爱国,实在让本官钦佩!” 薛正看向杨维忠的目光多了几分怜悯。 那陈砚仿若遇到知己般双眼放光:“杨大人浴血鏖战,实乃我大梁之利器,下官素来仰慕,如今能与大人于同一战扬并肩,实乃人生一大幸事,下官必竭尽全力,助大人拿下叛贼,建不世之功!” 此一番话让杨维忠热血沸腾。 前几日他在海上苦战整日,人、船都损失惨重,回去后被众人肆意嘲讽鄙夷,甚至隐隐有将此次未能如期剿灭宁王的罪责推到他身上的趋势。 再听陈大人如此夸赞,不由对陈大人越发亲热起来,当即表示自己必要一雪前耻,将宁王水军击败! 择日不如撞日,不若明天一早再攻打宁王水军。 陈砚立刻笑道:“此时不可操之过急,我等需时日准备。” 此时,薛正终于开口询问:“此战陈大人有几成把握?” 陈砚道:“五成。” 刚刚还激动万分的杨维忠却是大惊:“才五成把握?” 旋即又暗暗后悔。 早就知陈砚嘴上无毛,怎的回去一趟,被人讥讽几句,就上头了,竟领了这等任务。 若失败,他就再无退路了。 薛正却是吐出口浊气:“大可一试。” 杨维忠脑子嗡嗡响,转头对着薛正伸出一只巴掌,提醒道:“才五成把握!” 薛正瞥了他一眼,道:“陈大人既说五成,必是有七八成把握,足可一试,若失败,本官自会担责。” 陈砚此人虽看似大胆,仿若一直将自己置身险境,实则是对局势了解透彻方才会行动。 战扬本就瞬息万变,在战事定下之际,谁也不知究竟哪方会赢。 杨维忠便不好再开口,只是心中越发忐忑。 陈砚笑着对薛正拱拱手,道:“薛大人一路奔波,想来既疲倦,不若先上岛用饭,好生歇歇。” 一副主家做派。 薛正只应了声“好”,就随陈砚上了岛。 陈砚给身后的赵驱等人使了个眼色,赵驱立刻上船去请将士们一同上岛。 将士们还念着岛上的大鱼大肉,心痒难耐,又不敢抗命,只得怂恿兵油子将领凑到杨维忠面前请示。 杨维忠也知手下这群兵过得不容易,只留了少量人在船上,其余人全上了岛。 陈砚经过赵驱身边时,压低声音道:“动作快点。” 赵驱低头:“大人放心,保准把事办好。” 此等举动自是瞒不过薛正,待到陈砚走过来之际,薛正瞥了眼杨维忠,压低声音问陈砚:“你要做什么?” “薛千户好眼力。” 陈砚真诚夸赞。 薛正却皱眉纠正:“是副千户。” 陈砚从善如流:“薛副千户好眼力。” 见他不说,薛正便也不问,只给手下一个眼神,让其待在原地,自己则跟着陈砚前往赴宴。 当见到酒席上的菜式与酒水,连薛正都颇为惊诧。 朝廷大军已快连粥都喝不了了,陈砚竟还能大吃大喝? 陈砚已与杨维忠推杯换盏,二人兄弟相称。 就在如此热闹之下,锦衣卫的人走到薛正身边,对着薛正小声耳语几句。 薛正神情凝重地看向陈砚,却见陈砚笑着朝他举杯,薛正顿了下,便当做无事发生般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陈三元果然胆大包天。 岛边,留守在船上的将士们被赵驱等人送来的水酒灌醉,睡得横七竖八之际,赵驱方才起身,对手下道:“动手!” 民兵们个个双眼发亮,应了声是,就冲向船上架着的大炮。 甲板上的弗朗机炮全部拆光,旋即就如同蝗虫一般冲进船舱里,将红夷大炮也都拆了个干净。 当抬着那些大炮下船时,民兵们均是面色潮红。 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竟能摸到这么多门大炮! 就在众人兴奋之际,赵驱一腿踢到其中一人屁股上,将其踢了个趔趄,嘴里却骂骂咧咧道:“趁着大人拖住他们时赶紧把事办完,否则老子揭了你们的皮!” 民兵们努力压着嘴角,乐颠颠地将早就准备好的装了沙子的麻布袋子往船上搬,按照“田”字形堆在船舱里。 如此装填了二十来艘百料船后,又装了两艘千料大船。 再往这些船上搬了不少油,这才高高兴兴退了下来。 杨维忠当天竟被陈砚喝断片了,陈砚当即就喊了人将其带到自己早准备好的客房里,并交给陈老虎守着。 察觉不对的水军前来找杨维忠时,陈老虎只一句:“杨大人醉了,在歇息,我奉命守在此地,谁都不可打搅杨大人歇息。” 水军将领怒了:“你是奉了谁的令?” 陈老虎不应。 但是谁敢靠近,他的箭就往谁的脚上飞。 就在外面吵成一片之际,陈砚敲开了薛正的门。 “薛大人此次亲临海寇岛,本官还未尽地主之谊,不若趁着此时空闲,本官带大人在岛上转转?” 薛正看了眼漆黑的夜色,再看笑得温和的陈砚,就知陈砚肯定没好事。 果不其然,他就被陈砚带到了闹事的水军们面前。 “如此危难之际,唯有薛大人能平息。” 陈砚拱手,目露恳切:“全仰仗薛大人了!” 第309章 诸位,随本官一同杀敌! “杨大人已歇下,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监军开口,那些水军统领当即熄了火,不过他们并不走,而是就地坐下,以防杨大人出什么意外。 将此事平定,薛正回来:“你动了杨大人的炮船,就不怕他明日起来找你拼命?” “炮船对水军太重要了,不可能因我三言两语,杨大人就愿意将炮拆下来。我只能先将此事办了,木已成舟,杨大人就算不同意也没办法。” 想要船装载沉重的沙袋,必须将大炮卸下。 想让军人放下手里的枪,无异于天方夜谭,他陈砚只能出此下策。 薛正颇为好奇:“你是如何将那些水军尽数灌倒?” 陈砚笑得意味深长:“知行叔是位好大夫。” 只要那些水军吃了他们送的饭菜,必被迷晕。 薛正下意识看向杨维忠的方向,陈砚便道:“杨大人是自己喝醉了。” 薛正道,明日杨维忠醒来,必要闹得天翻地覆。 果然不出所料。 翌日一早,杨维忠醒来,听到下属的禀告,勃然大怒,领着一众下属就要去找陈砚算账。 不等他们赶到,陈砚却领着一群人匆匆找来。 不等杨维忠开口,陈砚便急急道:“杨大人可算醒来了,恰逢今日吹的是西南风,火攻就在此时,错过怕是又要等十数日!” 杨维忠一惊,那怒火消了一半:“竟如此凑巧?” “此乃天助将军!” 陈砚又道。 杨维忠心中便是一凛,还是身后的下属提醒,他才想起那炮船之事,当即便板起脸怒道:“陈大人动本官的炮船,究竟是何意?!” 陈砚当即朝着杨维忠一拱手,就道:“海寇岛上的民兵都是本地人,昨晚便看出今日要吹西南风,杨兄当时已醉死过去,小弟只能自作主张,将炮船都处理好。” 不等杨维忠开口,陈砚面露坚毅:“火攻已要损失大船,如何还能损失火炮?既是本官卸下火炮,这些船就该由本官的兵来冒险,各位水军的弟兄们依旧开着你们的炮船,跟在后面打掩护即可!” 如此一番慷慨之语,竟将杨维忠唬得说不出话来。 就连杨维忠身后的水军将领们也懵了。 不是陈大人卸了他们的火炮吗,怎的如今变成他们怕死,需躲在民兵身后了? 杨维忠此时的脑子如同浆糊,还未理清头绪,又听陈砚道:“如此良机若不抓紧,下次再起西南风,怕是要十数日之后了。” 杨维忠当即一惊。 城外大军可撑不了十数日。 今日必要将宁王水军击溃! “诸位,随本官一同杀敌!” 杨维忠转身,对手下杀气腾腾大喊。 将领们此时被鼓舞,当即大呼:“杀敌!杀敌!杀敌!” 陈砚又催促:“大家快走吧,再拖延下去,怕是来不及了!”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昨晚在岛上吹了一夜的海风,将领们的怒火已消了几分,此时又被陈砚一番慷慨激昂忽悠,加上西南风的天时,他们便将炮船之事放下,跟着杨维忠急匆匆往炮船停靠方向冲去。 陈砚领着众人紧跟其后,到了众船前方,他才转过身,目光在众人面前一一扫过。 “此番火攻的胜负全在你们,必要一举拿下!” 陈老虎领着众人高呼:“必要一举拿下!” 陈砚目光落在赵驱等人身上大喝:“好!此战之后,本官必为你们向朝廷请功,到时你们便可荣归故里!” 赵驱等人双目猩红,浑身仿若有无穷的战意。 陈大人说了,他们当海寇走错了路,必要戴罪立功才能堂堂正正回乡。 今日就是他们立功之时! 陈砚又看向站在最前方的陈老虎,上前一步,对其拱手行礼:“此战就仰仗老虎兄了!” 陈老虎今日并未带他擅长的弓箭,而是在腰间用绑着爪钩的麻绳别了一把大刀,见陈砚朝他行礼,立刻侧身避开,朗声道:“砚老爷在此等候便是。” 说完,他便领着自己带来的那八十民兵,冲向最前方放着沙袋的千料大船。 赵驱等四名营长也各自领了部分自己人,挤满了其他百料船,连原本待在船上的水军也被赶了出来。 杨维忠冲过来,指着不远处的人看向陈砚:“你的人根本没打过水战,怎能占这么些船?” “杨大人!” 陈砚一改往常的温和,猛地提高声音:“此次他们会冲在最前面,或许此次他们这些人都会有去无回,还望你等在后多用炮火掩护!” 杨维忠被陈砚的凶悍惊了下,旋即由衷钦佩地朝陈砚一拱手:“本官必会竭尽全力。” 此次火攻,九死无生。 陈大人这是让自己人去冒险,反过来保护他们。 军中从来都想吃肉,没人愿意啃硬骨头。 而陈大人竟主动啃硬骨头,如何能不让人钦佩。 到了此刻,杨维忠因自己炮船被陈砚动过的怨气尽皆消失,朝着陈砚拱手,转身领着自己的兵进入其他战船。 薛正本想将陆中留在岛上保护陈砚,却被陈砚拒绝了。 此次大战,陆中也该露个脸。 船队顺着西南风朝宁王的水军行去,岛上的陈砚站在山顶望着船队,狂风将他的官服吹得猎猎作响,却不可动摇他分毫。 陈砚双拳紧握,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赢! 船行驶一半,陈老虎便下令:“倒油!” 民兵们立刻抱着满坛子的油,将甲板等都淋透,连船头都倒了半坛油。 点火,整艘船的船头迅速被火包裹。 最先燃起来的是陈老虎的千料船,旋即就是薛正所在的百料船,再就是赵驱等人的船。 西南风一吹,火势更旺。 船队最前面的二十多艘船顶着冲天大火,冒着滚滚浓烟朝着宁王的水军冲去。 宁王水军发现后,立刻将火炮尽数对准火船方向。 “绝不可让他们冲散我们的船阵!” 武安国一声令下,所有大炮填满,待到火船进入射程,便是万炮齐发。 第310章 浴血奋战 连着中了数炮,均被沙袋所阻,船底丝毫没有被击穿的迹象。 不止千料大船,就连其后的百料船也将那大铅弹一一接下。 “无法击沉!” “为何无法击沉?” “船要冲过来了!” 宁王的水军一片惊恐。 无往不利的火炮,在此刻竟根本无法阻碍火船分毫。 在西南风的助力下,那些船不过须臾就冲到了他们附近,仿若天神降临。 武安国大惊,立刻下令百料船挡在千料船之前。 绝不可让千料船被火船冲撞燃烧,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此令一下,船队顿时大乱,还未待他们调整过来,那艘燃着熊熊烈火的千料大船朝着船队冲撞而去,将其他船撞得晃动不止。 “我们的船被逼停了!” 千料火船上,一民兵惊呼出声。 陈老虎站在船尾,偶尔可以看到被层层大船护在里面的旗舰。 砚老爷说了,敌方将领在旗舰上指挥,只要斩杀敌方将领,群龙无首之下,敌方必会大乱。 “船头已经快烧没了,再这么下去,这艘船会沉!” 民兵再次大声禀告。 陈老虎瞪圆虎目,高声道:“所有人尽全力,往前撞!” 燃烧着的千料大船再次狠狠冲撞向宁王的船,此次撞完并不退,而是一路顶着敌方的船。 火极快蔓延到敌方的船上,敌方船大急,赶紧后退灭火。 立刻就有其他船包围住陈老虎的千料大船。 就在其被困之际,薛正的百料船冲过来,为陈老虎的千料大船冲开一条缝隙。 其他火船赶到,对着敌方的船一直撞。 有风助力,如此不顾后果的撞击本就让宁王炮船难受,加之火势蔓延到他们船上,很快船队就乱了。 那些炮弹打在这些船上,竟仿佛被火海吞没,丝毫不起作用,而那些火烧了许久,始终只烧甲板与船头。 宁王的炮船就不同了,被冲撞点燃后,若没及时扑灭,就会迅速烧到船舱。 而在那些火船之后,一艘艘炮船对着宁王的船狂轰乱炸,将宁王船队的阵型彻底打乱。 凭借那二十多艘船的奋力冲撞,终于撕开了一道口子。 陈老虎的千料大船抓准时机,从口子冲过去,狠狠撞在正中间的旗舰大船上。 陈老虎将腰间的麻绳甩到敌方旗舰船上,往回用力一拉,爪钩扣在船上,他再将麻绳往自己船上的桅杆一系,提着刀,朗声道:“诸位随我一同登船,斩杀敌方将领!” 船上众士兵齐声高呼:“是!” 陈老虎不再顾忌他们,提刀跳上敌船,挥刀便朝着冲上来的敌军挥砍。 原本沉重的大刀,被他舞得虎虎生风,刀所过之处,必定见血。 双拳难敌四手,陈老虎终究被众多敌军包围,为了防止更多人登船,那麻绳直接被敌军砍断。 舰船一个摆尾,将烧着的千料大船直接撞了出去。 一时间,陈老虎陷入重重包围。 他怒喝一声,下手越发狠辣,凡是靠近之人,必攻击其命门。 不过须臾,倒在地上已有五六人,陈老虎已是浑身浴血。 后背一股剧痛袭来,陈老虎反手抓住砍入他后背的那把大刀不让其后退,转身,狠狠劈向此刀主人的头顶,竟将那人的头骨劈开,那人在惊恐中砸到甲板上。 陈老虎这才拔下后背的刀,此时便是两手均拿刀,虎视眈眈盯着那些围攻他的人,将那些人吓得不敢上前,却也不敢后退。 一人高呼:“他后背血流不止,必定撑不久!” 陈老虎立刻转身,朝着那人劈砍,那一边的人立刻快步后退,不让陈老虎砍中。 陈老虎心知如此下去,自己撑不了多久,便立刻冲向旁边靠得较近的敌军,那些敌军立刻也快步后退,而此前他追赶的人又围了上来。 如此反复几次,便是要耗死他。 陈老虎额头汗珠滚滚而落,再要追赶,那些人依旧后退,不过只退了一半停住,旋即传来一声哀嚎。 那些人慌乱回防却已来不及,他们身后的人已是手起刀落,数人被轻易被杀。 敌军纷纷退开,陈老虎就见薛正领着陆中等一众锦衣卫与那些敌军厮杀成一片。 陆中抽空朝陈老虎大喊:“是真汉子就不能倒下!” 陈老虎咬着牙,用刀将自己外面的衣服撕破,从后背绕过,盖住刀口后,用嘴配合左手用力在身前打了个结,只道:“砚老爷的命令还没完成,死不了。” 他抬起头,看向船舱四楼的方向。 指挥的将领应该在那处。 陈老虎朗声大喊:“掩护我!” 旋即便朝着船舱方向狂奔。 陆中立刻紧随其后,朝着船舱冲去。 被留在后面的薛正面皮一紧,只得大喊一声:“跟上去!” 船舱里必定有许多守卫,他们二人竟想凭二人冲上去? 简直鲁莽! 此时喊不住二人,只得领着一众锦衣卫边战边退至陈老虎与陆中离去的方向。 陈老虎那些民兵趁机往旗舰上爬,冲到那些追杀一众锦衣卫的敌军身后,直接展开白刃战。 旗舰船立刻挥舞旗帜,令其他炮船前来相护。 众多敌船朝着旗舰围过来。 赵驱面露疯狂,朝着手下人咆哮:“给老子撞,一定要拦住他们!” 伴随着赵驱的呼喊声,燃烧着的百料船直接撞过去。 “轰!” 因为太过用力,加之船已燃烧良久,这一撞,直接将船彻底撞碎,海水疯狂灌进来。 船上的民兵们只能弃船跳入海中。 其他民兵见状,也不管不顾,纷纷往那些企图靠近旗舰的船撞去。 那些火烧的船纷纷散架,民兵们纷纷往旗舰游去。 如此惨烈一幕深深震撼了杨维忠。 这些民兵竟能比他的水军还英勇,陈大人究竟是如何训练的?! 属下再次来报:“大人,那些火船都沉了,我等再往前,就要被炮击了。” 杨维忠拳头一握,眼中是必胜的决心:“传令下去,船只实行跳帮战术,不惜任何代价阻拦敌船靠近旗舰!” 那些人竟真的冲进地方旗舰了,今日就是击败叛军水军之时! 他杨维忠若拦不住敌方炮船,就对不起身上这层皮! 杨维忠的一百多艘炮船,此时完好无损地撞向敌军各船,再次实行跳帮战术。 其他船疲于应对,根本无力救援旗舰。 第311章 斩首行动 就在双方船队或大炮,或白刃战厮杀激烈之际,赵驱抽出匕首和弯刀,插进船身往上爬。 他速度极快地冲上去,立刻将船上的缰绳丢入水里,那些围在船四周游动着的民兵们抓着缰绳就往上爬。 敌军几乎都涌进了船舱,导致甲板上并没有什么人。 赵驱大喊:“弟兄们,斩杀敌首之大功就在眼前,大家冲啊!” 旋即抓紧自己的弯刀与匕首朝着船舱方向冲去。 身后跟着爬上来的民兵们丝毫不停顿,跟随赵驱便往船舱涌进。 只要今日斩杀敌军首领,他们就可衣锦还乡! 衣锦还乡! 民兵们犹如一只只饿急了的猎豹,杀气腾腾往船舱涌。 船舱内,陈老虎双手挥刀,沿着阶梯一路杀上去,直杀得双刀卷刃,刀身饮血饱。 到了此时,陈老虎已彻底成了血人,向上冲时,凡是遇到冲过来的将士,全部砍杀。 偶尔有人要偷袭陈老虎,立刻被陆中斩杀。 再往下,是为他们垫后的锦衣卫。 那些将士已得了指令,必须拦住这行人,武大人就在四楼,绝不可让他们将大人斩杀。 锦衣卫人比之那些追击的将士少许多,便是锦衣卫再厉害,在乱刀挥砍下也是纷纷受伤。 如此下去,锦衣卫撑不住。 薛正转头对高处的陈老虎道:“快冲!” 陈老虎双臂已重得仿若灌了铅,就在他抵挡之时,一把刀朝他身侧砍来,被陆中挡开。 二人刚将对方砍伤,陈老虎的左手胳膊被砍得鲜血飞溅。 陈老虎看了眼飙血的左手胳膊,右手直接将卷刃的刀丢开,掐住那砍他的士兵的脖子,直接将对方举起来。 在那人惊恐的目光下,将此人往砍过来的刀一迎,那刀劈断士兵的整个后背,还未来得及发出惨叫,就已被陈老虎如钢铁般的手指掐断脖子,旋即被朝着阶梯上方的众人甩去,一下砸倒一片。 陆中挤到前方,对着陈老虎道:“接下来交给我!” 陈老虎已浑身是伤,定然冲不动了。 该他陆中显露本事的时候了。 可当他顶在前方那一刻,方才知道想冲上去是多么艰难。 无穷无尽的将士朝他冲来,无数兵器以各种刁钻的角度或赐或劈砍他,根本防不胜防。 只撑了两个呼吸,他浑身已多了四处伤。 陆中额头不知是热汗,还是热血,滚滚落下,仿佛要流进他的左眼里。 他只能闭上左眼,大口大口喘息着,再仰头,看着如同高不可攀的天梯,只觉四楼是如此遥远。 此刻,薛大人他们必然承受更大的压力,不能退,绝不能退! 带着必死的决心,他横刀在头顶,挡住六把朝他劈砍过来的刀。 那万钧的力度,仿佛要将他压垮。 陆中双腿已颤抖不止,整张脸已憋得通红。 数把刀绕过他格挡的刀对着他的肚子和腿招呼过来,此时他已无力抵挡。 楼梯上方那些将士们却觉压力骤减,一个个如狼似虎般朝着陆中齐齐压下。 “锵!” 一把锋利的刀挡开挥向陆中的肚子与腿的兵器,旋即往上一挑,带着陆中的刀直接将压过来的六把刀尽数挑飞。 陆中大口大口喘息,双手软绵无力地垂在身侧,一抬头,就见前方挡着如山般雄伟的背影。 陈老虎侧过头,粗犷的声音道:“我答应砚老爷,要斩杀敌军将领。” 旋即,陆中就见陈老虎拿着两把从地上捡起来的刀,再次往上冲。 因过于用力,左臂上的伤口被撕扯开,殷红的血顺着不断挥舞的胳膊滴落在地。 陈老虎仿若浑然未觉,挥舞双刀一连砍死冲向他的十数人,仿若杀神现世。 如此迫人的威压,让得挡在楼梯上方的士兵们喘不过气,竟下意识往后退。 陈老虎一步步往上走,那些士兵们便步步往后退,脸上尽是恐惧,毫无战意。 下方显然察觉上方的颓势,攻击更加猛烈,连着三四名锦衣卫被刺中。 薛正接连斩杀数人,却丝毫未能阻挡那些将士们冲上来。 此次打的是一个措手不及,才能让他们爬上楼梯,若是错过了,下次等待他们的,就不是匆忙拿刀与他们厮杀的将士。 可此时,他的下属们全部负伤,根本无力再阻挡。 回头看了眼正不断往上攀登的陈老虎,薛正紧了紧手里的剑,脚在台阶上借力,越过众下属直接冲进下方的敌军人群中,硬生生在二楼的拐角处将敌方斩断,只留十来人给上方的下属。 苦苦支撑片刻,就在敌军的围攻下浑身负伤四处伤。 薛正双眼猩红,干脆放弃防守,剑直指围攻而来的将士,每次刺出,必死一人。 如此一来,身上的伤口越发多起来。 渐渐地,他感觉人已有些脱力,衣服尽数贴着身上…… “哗!” 敌军突然涌动起来:“后方敌袭!” 一声呼喊,敌军们纷纷回头。 一楼的位置突然传来兴奋的高喝:“杀一个保本,杀两个赚了,兄弟们,立功的时候到了,大家快冲啊!” 旋即就是洪亮的高喝声:“杀!” 薛正知晓是民兵来了,精神一振,身上竟也涌起一股力量,舞剑的动作更利落。 此刻,尚且还在一楼与二楼楼梯间处的敌军,被赵驱领着的民兵与薛正领着的锦衣卫夹击。 再往上,便是一路逼上四楼的陈老虎与陆中。 踏入四楼那一刻,陈老虎看到的,是两排对准他的火铳。 这一刻,陆中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 他目眦欲裂,近乎大吼:“退!” 四十多支火铳,他们根本挡不住! 站在火铳后的武安国眼中闪过一抹狠辣,手一抬,霸气十足道:“射!” 四十多支火铳齐齐对准陈老虎,点燃引线要发射之际,陈老虎几乎是转身抓住陆中的衣领,对着楼梯间猛冲而下。 陆中一时不察,整个人重心不稳,头直接被撞击到楼梯间,眼冒金星。 可惜陈老虎丝毫不停,拖着他在楼梯间狂奔,四楼下来,拐弯,前往三楼拐角,方才停下。 在陆中眩晕到想吐时,楼上传来一阵激烈的射击声。 若再跑慢一点,他们二人便要被射成筛子了。 第312章 缴械不杀! 一轮射击结束,四楼彻底安静下来。 “有火铳手在,我等根本无法上四楼。” 陆中强忍着眩晕,神色凝重道。 听着下方的厮杀声,陈老虎心知只有这一次机会。 他从身上摸出一个火折子,转头对陆中道:“只要点燃火药,将四楼炸了,那将领必死。” 此次为了火攻,他们带了不少火折子上来,陈老虎身上也备了一支,因是直接抓着绳子跳上船,并未沾水,火折子还可用。 有火铳手,必然有火药,而火药燃烧爆炸后威力极大,便可不必与火铳手相抗衡。 “我等根本无法接近火药,如何能点燃?” 陆中却是摇头。 要是有油,还可直接将四楼点燃。 那些油都已经用光,更重要的,是如今后有追兵,他们便是想别的办法也难。 身后是吵吵嚷嚷的厮杀声,前方却已经陷入死寂。 楼梯狭窄蜿蜒,会大大削弱火铳的威力,火铳手们必不会下来。 他们也无需下来,只用堵住四楼的楼梯口就能阻止他们的斩首行动。 陈老虎握紧火折子,身上的疼痛让他很清醒。 正要往前,脚踢得地上的刀“铛”一声响。 陈老虎低头看去,经过刚刚那番厮杀,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敌军的尸首,还有敌军的刀。 他蹲下身子,从地上连着捡了好几把刀,旋即将那尸首的衣服扒下来。 陆中见他如此动作,便问他:“你这是何意?” “点燃刀上绑着的衣物,就可当火刀用。” 实在不行,他就点燃楼梯间,进而烧上四楼。 陆中一怔,旋即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迅速爬起来,从三楼到二楼,与陈老虎一同扒尸首衣服,捡尸首刀,拉着受伤不能再战斗的下属一同给刀裹衣服。 一名锦衣卫道:“不如将尸首点燃丢上去,便不用多此一举。” 陈老虎撕破布料,将胳膊上的伤口系紧,闷声闷气道:“败坏砚老爷名声的事不能干。” 锦衣卫们纷纷看向陈老虎,旋即低了头继续干手头的活。 几十把刀均被包好,众人绑着陈老虎和陆中一同谨慎得往上而去,在三楼拐角处,众人停了下来。 再往上,火铳就可直接打到他们。 陆中接过陈老虎递来的火折子,点燃刀尖上的衣服,递给陈老虎,旋即就去点下一把刀。 陈老虎待火燃起来,估摸了下洞口的位置,将燃烧起来的火刀对着上方射去。 伴随“咚”一声响,第二把火刀紧随其后。 接着便是第三把、第四把…… 那些火刀朝着围在楼梯口的火铳手们迎面飞来,火铳手们下意识躲避,看到火刀胡乱飞着插进柱子里晃动,火铳手们心有余悸。 不等他们再集合,火刀一把接着一把从各个方向射来,在他们躲避时或插入柱子,或落入地板。 火刀攻势下,火铳手们被生生逼退出楼梯口。 眼看四楼船舱已到处是燃烧着的火刀,武安国立刻明白,底下人仍旧想用火攻。 他冷笑,只凭这么点火,怎能点燃船舱? 一声令下,守在他身边的五名士兵分散去灭那刀上的火。 那火根本猛,踩几脚也就灭了,旋即又有好几把火刀飞了进来。 就在几人继续去灭火之际,陈老虎一手一只火刀,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际就冲到了洞口,右手火刀将散开在附近的火铳手逼退,左手已抡起火刀朝着远处地板上的一个摊开盖子的木箱子射去。 旋即转身,捞着一个火铳手挡在身前,三步并做两步朝楼梯间冲下去。 于此同时,陆中等人跳出来,将手里的火刀越过陈老虎的头顶朝着上方的楼梯口射去,生生将那些火铳手逼退。 那被拖拽下来的火铳手瞧见陈老虎那一刻,已被吓破了胆,连火铳被夺走也无动于衷。 上方却乱成一团。 “灭火!快,灭火!” “轰!” 一声巨响,连带着楼梯间都震动了一下。 陆中等人震惊得双目圆瞪:“竟真的能成!” “趁乱杀上去。” 陈老虎只丢下这句话,一手拎着那被吓傻了的火铳手,另一只手拿着把大刀,几步便往上冲。 楼梯口的火铳手们虽围在四周,却不敢像之前那般堵着楼梯口。 听到有人冲上来,他们不管不顾,朝着下面就打。 那被陈老虎顶在前方的火铳手被乱弹打死,瞬间没了气息。 陈老虎一直拎着他冲上去,趁着火铳手们填弹之际,一连斩杀四人。 此时的四楼已是烟雾缭绕,火药将装着的木箱子砸成碎片,砸进不少前来灭火的敌军身上。 火已在木板上烧着,正沿着四周弥漫。 陆中等人冲上来,直接对上火铳手们。 陈老虎压力大减,转头看向身边只有八人相护的武安国。 将那挡墙的火铳手一丢,以极快的速度冲到武安国附近,劈头砍死挡在武安国面前的一士兵,便要压上前。 武安国赶忙后退,四周的士兵立刻迎上陈老虎。 “杀了他!” 武安国大喊着,拔出大刀,看那陈老虎一刀一个,便被吓出一身冷汗,转身就要绕柱而逃。 陈老虎大喝一声,劈死一士兵后,丢下那些士兵,追击上去,狠狠一脚踢在武安国的后背上,将武安国直接踹到在地,脚往其身上一踢,将其翻了个身,右脚仿若钢钉般钉在武安国的胸口,让其不得挣扎分毫。 “啊!” 看着那把染血的大刀在眼前越变越大,仿若势不可挡,武安国失声惊呼。 下一刻,刀尖刺破他的喉咙,让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陈老虎双手紧握刀柄,狠狠用力压去,只听“咔”一声,脖颈被扎穿,一颗滴着温血的头颅便被举到空中,他大喝:“尔等主帅已死,速速归降!” 那咆哮声仿若要刺穿所有人的耳膜,将敌军震得魂不附体。 陆中大喜,立刻高声附和:“缴械不杀!” 跟着上来的几名受伤的锦衣卫也齐声高呼:“缴械不杀!” “缴械不杀!” “缴械不杀!” 不过四人,却喊出了千军万马之势。 武安国那颗被高举的头颅,足以磨灭士兵们的斗志。 火铳、刀纷纷被放下,陆中等人立刻收走所有武器,并将他们逼入角落。 陈老虎将头丢给陆中,转身从窗户爬出去,砍死站在高台上的旗手,仰头就可看到武安国的帅旗正在随风飘荡。 提了提手里的刀,对准成人大腿粗的旗杆猛砍三下,那刀就彻底卷刃了。 陈老虎将刀往地上一丢,粗壮的双臂抱住上方的旗杆,大喝一声,便用力沿着砍处的口子反方向拽。 那旗杆摇晃了下,并未倒下。 陈老虎松手,重重呼出口浊气,压低下盘,双手再次抱住旗杆下拉。 “嗬!” 一声怒吼,那旗杆被拽得一点点往陈老虎的方向弯,旋即便是“咔”一声巨响,旗杆缓慢往下落去。 陈老虎往旁边用力一推,旗杆带着旗子滚落到甲板上,往日威风凛凛的帅旗,此刻瘫软在地,残破不堪。 陈老虎仰天虎啸:“敌军首领已死,尔等速速受降!” 震耳欲聋的声音传出,附近船只的将士们纷纷看向旗舰。 高台上站着一员虎将,而那本该迎风飘扬的帅旗已消失无踪。 第313章 胜 宁王炮船上的将士们被震得头皮发麻。 武大人被杀,将旗被夺…… 此仗还如何打? 海面上有一瞬的安静,旋即就是朝廷军响彻天际的欢呼声。 所有朝廷军狂热地仰视高台上那位勇士,拼尽全力为他喝彩。 欢呼声仿若有劈山断浪之力,将宁王军的斗志击得粉碎。 杨维忠更是“哈哈”狂笑,“成了!竟真成了!” 今日真的一雪前耻了! 杨维忠双眼尽是志在必得:“传令,不惜一切代价炮击敌军,占领此海域!” 旗手立刻挥舞旗帜,将此命令传向其他炮船。 朝廷水军士气大涨,填炮的动作干净利落。 万炮齐发,多半都打中敌船。 宁王军炮船仓惶应对,连连失守,乱成一团。 没有指挥,犹如无头苍蝇,只能被动挨打。 有离潜龙岛近的炮船转头就往岛的方向冲去,其其他船见状也立刻跟上。 原本威风凛凛的宁王船队,此刻犹如丧家之犬般逃窜回老巢。 朝廷军的炮船不肯轻易放过他们,追上去一路轰炸,一直追到重兵把守的潜龙岛附近才停下。 整片海域响彻朝廷军的欢呼。 在欢呼声足以穿透海面,越过百来艘安静驶来的划子,传到远处的海寇岛上。 …… 欢呼声中,陆中从窗户探头出来大喊:“火要彻底烧起来了,快退!” 陈老虎刚一动,眼前发黑,险些栽倒。 好在双手抓住高台的栏杆稳住身形,再要离开,双腿一软,竟跪坐在地。 他想要起身,却连手指头都动不了。 到了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力竭了。 陈老虎听着自己粗重的喘息声,脑子里响起各种杂乱的声音。 先是族长的殷殷叮嘱:“陈砚是我陈族的希望,你若不死,就不可让人动他分毫。” 紧接着便是他爹的声音:“家里我会顾好,你安心跟着砚老爷去办大事。儿啊,你不用再往山里钻了。” 他娘说:“出门在外,要记得添件衣裳,别仗着年轻不拿身子当回事。” 媳妇说:“你是能人,我不拘着你,你就记着家里有媳妇孩子等你回来,别看到外面的女子就走不动道了。” 孩子说:“爹爹是最厉害的,我也要像爹爹一样厉害!” 陈老虎仰头看着天,小声嘀咕:“可算把人杀了。” 又道:“砚老爷倒的酒不能喝,备的菜不能吃,更不能让他行礼。” 都是要命的。 陈老虎想着想着,竟痴痴地笑了起来。 渐渐地,耳边只剩炮声。 那炮声仿佛离他越来越远,他的眼皮也越来越重…… “等你斩首成功,咱们就去攻城捉拿宁王,潜龙岛也是块硬骨头,全靠老虎兄来啃。” “老虎兄是不世出的奇才,我陈砚要带你封侯拜将!” 陈老虎被吓得一个激灵,瞬间睁开眼,旋即便是大口大口喘气。 他竟梦到了砚老爷。 太吓人了! 原本酸软无力的身躯,此时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气,竟让他扶着栏杆站起身。 一眼望去,高台的一角已经被火烧起来。 陈老虎选了一处没有火的地方下去。 原本爬出来的窗户已经被烈火吞没,缝隙间冒着滚滚黑烟。 下方已无处落脚,很快火就会把高台也彻底烧着。 陈老虎站上栏杆,朝海面纵身一跃,人便犹如炮弹般划过弧线,朝着海面落下。 “咚!” 水花四溅开来,陈老虎被海水包裹着一直往下沉。 不知落了多久,人停住,再缓缓上升。 他极力将头往后仰,终于,口鼻露出了水面。 放松手下,身子便随着波动的海面漂浮着。 浑身的伤口被海水冲刷,疼得厉害,陈老虎却一动不敢动。 砚老爷说了,落水后不折腾,水就会将人浮起来。 只要没有大风浪,将口鼻露出来,人暂时就不会死。 就这般飘着,浓烈的疲倦感袭来,让陈老虎意识渐渐模糊…… “老虎兄果真勇猛无双!”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让陈老虎吓得又睁开了眼。 竟又梦到砚老爷夸他了! 下一刻,就听砚老爷道:“快将他捞起来。” 完了,这次醒着也能听到砚老爷的声音。 旋即就发觉自己的肩膀被一股大力拉拽,整个头都露出了海面。 陈老虎下意识扭头去看,就见本该留在岛上的民兵竟拉着他奋力向前。 那民兵拼尽全力将他拽到一艘划子旁边,船上立刻有两人帮忙将他拽上划子。 浑身是水的陈老虎正大口喘气,眼角余光见到一人蹲下来,仰头对着他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 旋即就见陈砚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他身后:“知行叔,全靠你了。” “他受的都是皮外伤,血流得太多,要好好养养。” 又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陈老虎回过头,看陈知行拿着把剪刀,将他后背的衣服剪开后给他处理伤口。 此刻陈老虎方才明白,他不是做梦,他被救了。 被砚老爷救了。 旋即,他就见陈砚站起身,双手抱拳,对他深深一拜,郑重道:“我替松奉的百姓拜谢老虎兄!” 陈老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陈老虎这辈子完了! 旋即眼前一黑,上半身往前栽。 陈砚立刻转身坐下,用背顶住陈老虎沉重的上半身。 不等他发问,就听陈知行道:“没事,睡着了。” 陈砚颇为敬佩:“老虎兄实非常人,如此动乱之际,竟还能安然入睡,此等定力令人钦佩。” 陈知行头也不抬道:“砚老爷累狠了,也照样会昏睡过去。” 陈砚探了下陈老虎的鼻息,确认真的是睡着后,方才看向远处。 此时,百来艘划子在炮船之间穿梭。 红夫人在远处的划子上指挥,见到海里有人,无论生死,无论敌我,都捞起来。 到了此时已没了敌我,只有生命。 在民兵们打扫战场之际,杨维忠领着朝廷炮船取代宁王的炮船,占据了这一片海域,彻底切断了松奉城与潜龙岛的通道。 松奉城被彻底围起来,成了一座孤城。 海军的大胜,彻底将局势逆转。 将士们士气高涨,恨不能当天就将城攻下来。 总兵兰剑荣颇为激进,屡次提议不惜一切代价,即刻攻城。 裴筠见底下战意颇盛,加之所剩粮食实在不多,如今松奉已是孤城,便不再拖延,下令攻城。 可连续攻了四日还是攻不下来。 军中的粮食只剩两日所用。 第314章 入帐 就在裴筠一筹莫展之际,陈砚率领民兵前来送粮。 裴筠大喜,当即在营帐中召见了陈砚。 “见过总督大人。” 陈砚恭敬行礼。 裴筠笑着道:“陈三元不必多礼,早在京中,你我二人就于大殿之上有过一面之缘,今日得见,陈三元着实长大不少。” 所谓一面之缘,不过就是他看着陈砚在大殿上撞柱子。 陈砚不由感叹,到底还是这些朝堂上的老狐狸厉害。 如此一番话,就将上下级的会面,变成了晚辈拜访长辈。 不用官身,陈砚此次前来无论是邀功还是再提什么策略,裴总督都可拖延,以免引起在场将领们的不满。 陈砚躬身道:“下官来松奉后长进不少,只是位卑言轻,无法阻拦宁王造反。好在下官招安了海寇岛众海寇,能将岛上粮食尽数送往军中,助大人一臂之力。” 见他并未邀功,又一副诚恳模样,裴筠不由对陈砚高看了几分。 如今战事胶着,若在此时邀功,或动摇军心。 既然陈砚懂这个道理,裴筠就松了口:“陈三元与海寇岛众人在此次立下大功,本官都看在眼里。” 目光又一一扫向在场众将领:“此战之后,朝廷必会按军功嘉奖诸位,还望诸位能群力群策,平定叛乱。” 帐内众将领齐齐行礼应是。 总兵兰剑荣一步踏出,朗声道:“大人,松奉已是孤城,城内不过两万余人,我军兵众甚广,不若同时从四门攻打,尽早将他们拿下!” 一听此言,裴筠便是一个头两个大。 城内的两万人,乃是有火铳大炮的两万人,若真那般容易打下来,他们又怎会连攻四日都被打退? 可瞧着兰剑荣的神情,就知他在贪功。 裴筠就将目光落在了陈砚身上。 今日特意将陈三元请到帐中,就是为了解决如今的困境。 这位陈三元年岁虽小,却很是厉害。 此次能大败宁王水军,全靠他献策。 裴筠笑得和善:“陈三元以为该如何破局?” 陈砚拱手:“下官有一计,或可破城。” 帐内众人齐刷刷看向他,兰剑荣更是双眼一眨不眨。 “何计?” 裴筠追问。 陈砚道:“城外既然难破,何不让人从城内开门?” 闻言,众将领瞬间鄙夷起来。 兰剑荣更是嗤笑一声,嘲讽道:“若真如陈大人所言,我们又何必在此苦战?” “此时城内必是戒备森严,谁能私自开城?” “陈大人未免太异想天开了!” 众将领纷纷讥讽。 此次大败水军,功劳全被杨维忠给得了,所有人都攒着一股劲要破城立功,陈砚献此计,无论成功与否,都是要磨灭他们的战功。 见他们嘲讽得越发厉害,陈砚心中冷笑。 一群只想吃鸡不想啃骨头的武将,如何能打胜仗? 他本想给这些人留脸面,既然这些人不要,他也就不给了。 陈砚对着裴筠拱手:“下官在城内留了一个后手,此时正好能用上,大人不妨让下官一试,纵使不成,众位将军再攻打也不迟。” 总兵兰剑荣闻言再次嘲讽:“正是攻城的良机,若让你延误了,导致战事有变,你可担得起责?” 陈砚瞥他一眼,讥讽道:“总兵大人领军在松奉城下强攻四日也不见将城攻破,你该担什么责?” 闻言,兰剑荣大怒:“本官竭尽全力,要担什么责!” 陈砚“哦”一声,横眉冷对:“总兵如此努力还攻不下城,那就只能证实总兵无将帅之才,既如此,你如何还敢担这总兵之位?” 兰剑荣盛怒之下,朝着陈砚逼近一步,怒喝:“小儿何敢妄言!” 那气势,仿若下一刻就要拔刀斩杀陈砚。 若换了旁人,此时或许就要退让一步。 何必为了意气失了性命? 可陈砚向来骨头硬,连徐鸿渐的屁股他都敢摸,如何会被兰剑荣给逼退。 兰剑荣若敢在中军大帐斩杀他,文官集团必不会让兰剑荣活着! 文官平日内斗严重,一旦勋贵或武将等敢跳出来,他们必定放下成见一直对外。 陈砚丝毫不惧,抬头看向兰剑荣,嗤笑道:“总兵这血性若放在攻城上,早将宁王叛乱平定了。” 兰剑荣本是见陈砚官小,年纪也小,以气势吓唬一番。 谁知陈砚变本加厉,他这怒火“蹭”一下上头,果真就要去拔刀。 帐内的其他武将赶忙去拦,又是一番安抚,方才让兰剑荣放下刀,怒声道:“今日看在众将领面上,暂且饶过你!” 在其他人看来,此时陈砚只需默不作声,此事也就揭过去了。 谁料陈砚又道:“总兵破城的本事没有,砍自己人的本事很大,莫不是这总兵之位就是靠砍己方官员升上去的?” 众将领均是倒抽口凉气。 这陈大人嘴皮子怎的比杀人的刀还利?! 这是要气死总兵大人! 此刻,兰剑荣的肺都快被气炸了,双眼猩红。 自他升任总兵,何曾有人敢如此讥讽于他? 如此小儿,怎能不教训?! 兰剑荣挣脱开按着他手的下属,“锵”一声就将刀抽了出来。 众将领被吓得死命按住他,就怕他盛怒之下真的挥刀。 更有人直接跳到他背上,将他用力往地上压。 如此动乱之下,裴筠头皮发麻,根本坐不住,只得起身怒道:“大帐内谁敢闹事,军法处置!” 众将领的动作一顿,纷纷松开兰剑荣。 没有人阻拦后,兰剑荣也不闹了,只是沉着脸站在一旁,双眼死死盯着陈砚,仿佛要将陈砚盯出一个洞。 陈砚对着他嗤笑一声,转身又对裴筠拱手,应了声是。 裴筠瞧着下方恭顺的陈砚,便捂住了额头。 若非刚刚瞧见陈砚对兰剑荣露出獠牙,他还真就信了这是位乖顺的后生。 这陈三元虽有大才,然年轻气盛,不懂过刚易折的道理。 未免陈砚再说出什么激怒将领们的话,裴筠将其他人都打发出去,方才问陈砚:“你来说说,究竟怎么办。” 陈砚恭敬道:“想要不废一兵一卒破城,关键在松奉知府胡德运。” 裴筠顿时坐直了身子:“胡德运敢如此冒险?” “回禀大人,胡德运的亲眷由锦衣卫总旗陆中照料,若让锦衣卫出面,必能让其弃暗投明。” 此刻,陈砚只觉陆中实在强得可怕。 第315章 城外叫骂 作为官场老油条,裴筠又怎会不懂陈砚话语里的意思。 既然锦衣卫能背这等恶名,裴筠便没有反对的理由。 “他们有交情,此事就交由陆总旗试试,若实在不成,我们再另想办法。” 裴筠话语间尽是体谅。 陈砚也就顺坡下驴。 走出大帐,陆中快步迎了上来,见陈砚点了头,他道:“本官早知此事能成。” 那些文官平素满嘴的仁义道德,真办起事来比他们锦衣卫还狠毒。 陈砚看了眼陆中惨白的脸色,便道:“骂阵由本官亲自来,你传递消息就是。” 上次攻打水军,陈老虎与陆中等人皆受了不少伤,这几日一直在海寇岛小心静养,若非朝廷军迟迟攻不下松奉城,陈砚也不会让陆中负伤前来。 陆中神情一凛:“陈大人可知这文官最该爱惜自己的名声,如此脏事该是我锦衣卫办。” 若抓他人妻儿老小来威胁的事传出去,陈砚必定被清流不齿。 官声若坏了,想再往上升就难了。 正因此,文官们私底下无论做了什么腌臜事,面上必定是品行清正。 陈砚意味深长:“本官不过是去城外骂阵,你锦衣卫用暗语传递消息,本官又如何能知晓?” 他又不傻,怎会主动败坏自己的名声? 双手往身后一负,他眉头一挑,笑道:“陆总旗信不信,此次骂阵过后,本官的官声会更好?” 陆中挠挠头:“此话要是别人说的,我陆中肯定不信,陈大人说的我就信。” 陈砚笑道:“那就走吧。” 转身,朝着松奉城外大步而去。 此次他身边的人都露了脸,现在也该他来露脸了。 他为了平叛可是办了不少事的,总不能不宣扬吧? 有功不表,犹如锦衣夜行,他陈砚是万万不能吃这等大亏的。 兰剑荣等人不远处站着,等陈砚走过,他们就不远不近地跟着。 陆中眉头一皱,停下脚步,对上兰剑荣:“你等跟着我们作甚?” 面对锦衣卫陆中,兰剑荣没了在帐内的火气:“本官连攻数日都无法破城,就想见识陈大人如何让城内人开门。” 其他人齐齐冷笑,虽未开口,脸上尽是嘲讽之意。 陆中心里不忿,正要再开口,就听陈砚道:“兰总兵可要睁大眼好好学。” 兰剑荣恼怒:“你既夸下海口,本官就看看你怎么叫开门!” 陆中憋着口气,本想反驳,奈何嘴笨,只能扭头期盼地看向陈砚。 陈砚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旋即将目光落在兰剑荣的甲胄上,嗤笑一声:“若非总兵攻不下城,又何须我一个文官上前骂阵?” 众武仿佛被人一巴掌扇在脸上,火辣辣的疼。 武将打不了胜仗,被文官嘲讽,他们连回嘴的余地都没有。 兰剑荣更是眼皮跳个不停,正要嘲讽回去,就听陈砚继续道:“本官骂不开城门没什么要紧,总兵攻不下城,就等着君父降罪吧。” 此一句话便彻底让兰剑荣铁青了脸,盯着陈砚的双眼仿若在喷火。 陆中心情颇为畅快,立刻道:“待战事结束,本官必将此地事无巨细向上禀告!” 众将领脸色大变,不由多了几分惊恐。 陈砚向来不与手下败将多话,领着陆中走到北门。 此时已休战,城下将士就地吃饭休息,城墙上,一门门大炮对准城下,宁王的旗子随风飘荡,城上的将士们严阵以待。 陈砚按照地上的炮坑估摸着火炮射程,堪堪站在射程外,拧开带来的水壶灌了几口水润嗓子,旋即慢悠悠盖好挂在腰带上。 为了今日的骂阵,他可是做足了准备。 沉了沉心神,陈砚提起一口气,仰头对上城墙:“反贼宁王,沐浩荡天恩,享滔天富贵,上该敬谢天恩,翊卫圣躬,下该亲抚百姓,以安民心。然尔豺狼不思报效,反觊觎九鼎,兴无名之师,祸乱一方百姓,致使父老泣血,民不聊生……” 如此一开腔,来看热闹的一众武将都懵了。 不是要让人开门吗,怎的骂起宁王了? 莫不是还指望宁王被骂醒,亲自开门投降不成? 城墙上的将领听出是骂宁王,赶忙派人去禀告。 自水军被击败后,松奉成了孤城,城内士气低迷,加之朝廷军持续不断攻城,宁王唯恐破城,便征用了城下一户人家的宅院,亲自督军。 每日他必要给众将士许诺种种好处,以振奋军心。 世人逐利,宁王以利诱之,果然大大提高士气,手下将士一次次击败攻城的朝廷军。 因此,属下极快就将其“请”了过来。 宁王登上城墙,就听一道略带沙哑的声音道:“背君弃义,是为不忠;祸乱苍生,是为不仁;背祖忘宗,是为不孝;枉顾人伦,视为不义,如此豺狼之性,天道不容,祖宗不齿,万民唾弃!青史之笔,留尔万年奸名……” 那骂声仿若一根根钉子,被铁锤一一砸进宁王的心口,使得宁王眼前一黑,险些被气晕过去。 身旁的将领赶忙扶住他,方才不至于让他在众将士面前失了脸面。 宁王缓过神,下面的骂声丝毫未停歇,且用词越发歹毒。 宁王自出生起便是锦衣玉食,所见之人从来都是对他恭敬有加,何曾被人如此当众叫骂过。 可他堂堂王爷,口才哪里能跟文臣陈砚相比,怒极之下,良久才憋出一句“竖子敢尔!” 可惜与那“天雷殛顶,神人共戮”比起来,实在软绵无力。 浑身沸腾的血冲向头顶,让宁王目眦欲裂,恨不能将底下的陈砚剥皮拆骨! 陈砚终于停下,拿出水壶慢悠悠喝了几口水。 就在众人以为他已经要歇下时,他将水壶往腰间一别,再次仰头,露出那张尚有几分稚嫩的脸,对着城墙上的宁王再次开骂。 宁王气得浑身发抖,狠狠指向城下的陈砚,转头对将领道:“用大炮轰死他!” 那将领小心翼翼道:“王爷,火炮打不了那般远。” 这下宁王连头发丝都在颤抖。 奇耻大辱! 简直奇耻大辱! 他城内两万将士,竟奈何不了一小小同知,任由一乳臭未干之小儿如此羞辱于他! 第316章 传递消息 那将领见宁王已是双眼猩红,仿若要吃人般,忍着惧意提醒:“文人是会骂的,王爷何不找文人来与其对骂?” 让他们这些武将打仗行,让他们骂人,翻来覆去也就那些个脏话,若此时骂出来,就是落了王爷的脸面。 倒不如让文人来对付文人。 他们都是同样读书的,必定能跟城下那位陈同知一般骂人不带脏字,且那漂亮词不带重样。 “对!”宁王恍然大悟,当即令人去请他的一众幕僚登上城楼。 让他失望的是,那些幕僚根本不是陈砚一战之敌。 当那些幕僚开口时,陈砚便连着那些幕僚一块儿骂:“尔等衣冠禽兽,沐猴而冠耳,助纣为虐,为天地所不容,必悬首熏街,万民唾尔面……” 一年纪稍大的幕僚被气得鼻歪眼斜,竟当场晕倒过去,其他人被气得指着陈砚,却是半晌也骂不出一个字。 如此动乱之下,便无人在意一直未开口的刘先生目露赞赏,仿若在欣赏一篇绝世好文。 宁王更怒:“如此多人,竟骂不过黄口小儿,本王养你们有何用!” 那些幕僚早已被陈砚骂成了孙子,此时宁王这番训斥实在轻飘飘,激不起他们内心一丝波澜。 幕僚们败下阵来,那陈砚更是气势大涨,仿若今日要将宁王骂到自尽方才肯罢休。 宁王无奈之下,本想忍耐。 奈何姓陈那小子实在猖狂,终究让他忍无可忍。 若非一丝理智尚存,他怕是已派兵出城去斩杀陈砚小儿。 那陈砚骂宁王不够,竟又骂起千户所的千户冯勇。 从负国负民,噬主噬祖,到天地共愤,神鬼同诛,骂得本就在守城墙的冯千户恨不能喝陈砚的血,吃陈砚的肉! 那陈砚越发嚣张,连知府胡德运都不放过,甚至在骂胡德运时变本加厉,身旁竟还有人帮腔,时不时还有口哨声响起。 与冯勇比起来,陈砚骂胡德运的时间更长,与骂宁王的时间不相上下。 足足一个时辰后,底下的叫骂声才停歇。 宁王等人恨得牙痒痒的同时,却是大大松了口气。 被人指着鼻子辱骂,实在无法忍受。 与城里众人相比,城外的武将们惊恐程度也不遑多让。 那些本要来看热闹的武将们此时头皮发麻,嘴巴微张,目光呆滞。 阵前骂战自古有之,可能像陈大人这般骂出高度,骂出境界者实属从未见过。 他们素来知道文官嘴皮子厉害,却没料到能利过他们的刀剑! 这便是多读书的好处! 当陈砚转身对上他们那一刻,武将们竟都被吓了一跳,一个个目光闪躲,根本不敢与之对视。 此刻他们方才明白自己等人为难陈大人,是多么的无知。 好在他们与陈大人是战友,陈大人并未拿出几分功力骂他们。 “借过。” 陈砚沙哑的嗓音响起那一刻,众武将迅速为其让开了一条道。 陈砚朝着众人一拱手,潇洒离去。 锦衣卫总旗陆中,满脸崇拜的紧随其后。 众武将目送他们离去,方才心有余悸道:“陈……陈大人不愧是三元公……” “文臣万万不可招惹!” “文人杀人不用刀,用的是笔与口才……” 议论完后,众人便齐齐将目光落在最前方的总兵兰剑荣脸上。 见其神情恍惚,就知他也被陈砚的气势吓住,当即便有人劝道:“我等安心打仗便是,不必与陈大人为敌。” 其他人连连称是。 这些话听在兰剑荣耳中,却叫他怒不可遏。 他怒目扫向众人:“你等究竟是那陈砚的兵,还是我兰剑荣的兵?!” 众武低头不语。 兰剑荣死死握拳,盯着陈砚的背影,咬牙道:“嘴皮子再厉害,也比不得刀硬!” 此战本该是他兰剑荣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如何能叫那陈砚抢了去! 见陈砚往裴筠的大帐去了,兰剑荣当即快步跟上。 到帐外时却被拦住。 想到陈砚等人进大帐犹入无人之境,他堂堂总兵却被拦住,心中的愤恨更甚。 待到陈砚从帐中出来,裴筠才让他入了大帐。 行过礼,兰剑荣便立刻道:“那陈砚在城外胡乱叫骂了两个时辰就走了,难不成是想骂醒那些叛军,让其主动投诚不成?依下官看来,陈砚此举虽解了气,于战局毫无用处,不如让下官领兵亲自拿下松奉城,押送叛贼回京!” 闻言,裴筠却是笑得和善:“兰大人不必担忧,陈大人以骂战为掩护,实则已传递消息给埋藏在城内的锦衣卫了。” 兰剑荣大惊。 城内竟还有锦衣卫? “何时传递的消息?” “陈大人骂人时,夹杂了他们锦衣卫的特定暗号,你我自是不知。” 裴筠轻抚胡须,神情颇为放松。 这陈三元实在奇思妙想,竟能在狠狠恶心城内叛贼时,神不知鬼不觉地传递消息。 实在令人叹服。 这便是本朝第一位三元公的才智啊! 就在他赞叹之际,兰剑荣煞风景的询问响起:“单靠几名锦衣卫如何能开城门?” 裴筠笑容淡了些:“陈大人还留了后手,兰大人不必担忧,且等着就是。” 如此一句,就将兰剑荣彻底打发走了。 裴筠回想刚刚听到的那场酣畅淋漓的骂战,拿出纸笔,将其一一记录。 待停下笔,再细细看片刻,连连称奇:“果真是出口成章,实在精彩!” 这些时日的担忧疲倦,仿佛在这场酣畅淋漓的阵前骂战中消失无踪。 实在爽快! 与裴筠的兴奋相比,松奉城墙上像是死一般的寂静。 谁也不敢在此时触霉头,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与宁王等人的愤怒不同,府衙内的胡德运却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一旁始终跟随他的锦衣卫刚刚得到消息,陈砚让他打开城门。 城门上下都有重兵把守,连靠近都难,如何能开城门? 胡德运双手背在身后,垂着头疾步在屋内从东走到西,从西走到东。 那锦衣卫始终如根柱子般伫立在门口,一动不动。 胡德运走到锦衣卫面前,不甘心问道:“陈砚真让我开城门?让我胡德运开城门?” 锦衣卫干脆利落地回了一个字:“是。” 胡德运反手指着自己的脸,瞪大双眼:“我胡德运?” “是。” “嘿!” 胡德运一甩衣袖,气极反笑:“我胡德运何德何能!” 那地面仿佛烫脚,让他一刻也停不住脚。 “陈砚还真看得起我胡德运!我怎么开?我还没靠近城门,脖子就被人砍了碗大个疤。” 旋即又伸出两根手指:“有近两万人守在城墙上!是近两万人!” 第317章 挣扎 他胡德运能在官场混到现在,靠的就是缩着尾巴做人。 可是现在,陈砚要他当抛头颅、洒热血的忠勇之士,这不就是绝了他的生存之道吗?! 不行不行,这事儿他不能干。 不如干脆装病,闭门不出…… 那锦衣卫见他脚步越来越慢,脸上已露出狡诈之色,出声提醒:“如今在城墙上的不到一万将士。” 胡德运下意识反驳:“剩下的一万多都在城里,城墙上发生变故,他们立马就都上去了。” 锦衣卫心道果然。 他跟文官打多了交道,见胡德运如此就知他心生退意。 陆总旗既已传了令,就必要办到。 锦衣卫语气变得森冷:“胡大人!” 胡德运被他突然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抬头看去,就见那锦衣卫脸上一片肃杀:“想想你的妻儿老小。” 胡德运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的命门还捏在锦衣卫手里。 这一瞬,他突然失去了力气,肩膀垮下来,几乎是一步步挪到太师椅前,双手撑着把手缓缓坐下,垂着头,呆呆盯着地上某一处。 锦衣卫并未再开口,屋子里便陷入了沉静。 胡德运突然苦笑起来,笑着笑着双眼就渐渐湿润,抬眼看向站在门口如同木头人的锦衣卫,长啸一声:“何至于将本官逼迫至此啊!” 回应他的,是锦衣卫无情的声音:“陆总旗下令,明日天亮前要开城门。” 胡德运那满腔的怨恨不甘转瞬被心灰意冷取代。 与这些锦衣卫多说无益。 他深深叹口气:“本官命不久矣!” 木头人锦衣卫瞥了他一眼,再次开口道:“此次于胡大人而言是天大的机遇,若能立下此等大功,胡大人或可安然无恙。” 胡德运死了的心突然又活了,他猛地扭头看向锦衣卫,激动问道:“此话当真?” “陈大人一向料事如神,既如此说了,便有极大可能。” 此次锦衣卫多说了几句话。 胡德运“啧”一声:“你怎的不早说?” “此等与任务无关之话,为何要说。” 那锦衣卫回答得理直气壮。 怎么会无关? 怎么会无关! 啊? 啊! 胡德运内心咆哮,这事关他的身家性命! 再看一眼那锦衣卫手里的刀,胡德运心中默想,自己心情好,不与这锦衣卫计较。 如今松奉已是孤城,败局已定。 一旦宁王落败,他这个知府必定会被清算,到时必被砍头。 若能在此时立下大功,或许还真能让他活命。 胡德运越琢磨越觉得陈砚说的不错,这正是他的机遇。 可城内情境于他和锦衣卫们是大大的不利,想要办成此事谈何容易。 纠结挣扎之下,胡德运重重叹口气,一甩衣袖,再次双手背在身后,在屋内急躁地走来走去。 连着走了两刻钟也没想出个办法。 “哎,这陈大人怎么就不给我出个主意!” 陈砚既然能想到让他开城门,肯定能想到如何让他开城门。 说完,还偷偷拿余光瞥了眼守在门口的锦衣卫,见他嘴巴一动不动,不由失望。 陈砚竟真的没给他出主意。 哎! 只能靠自己了。 他手头只有府城衙役能用,想要在守城军眼皮子底下强行开城门是不行的,只能来个调虎离山之计。 胡德宇虽没打过仗,戏文还是看过不少的,知道打仗最重要的就是粮草辎重。 若粮草起火,宁王军必会竭力救火,到时他就有可乘之机。 烧粮、开城门可是两大功劳,要是全被他胡德运占了,不止他妻儿老小能活命,他胡德运也能活命。 只是想要烧粮草绝非易事。 自宁王水军被打败,松奉成了孤城后,宁王先是派人在城内百姓家搜刮了一波粮食,再合着城中所剩粮草辎重一同放在离北门不远处的一座宅院内,交由重兵把守,旁人想要靠近几乎是不可能的。 不过胡德运是个例外。 毕竟他还要领着府衙的官吏衙役们给宁王当苦力。 朝廷军攻打频繁,城墙上要一直有重兵把守,城内两万将士只能趁着战事间隙换班休息,一旦朝廷军攻城,所有将士必须登城墙。 如此一来,城内的宁王军可谓疲惫不堪,这后勤一事,也就落在了胡德运的身上。 除了烧火做饭外,挑水、砍柴等,都需胡德运领着衙役们动手。 光是这么些时日的折腾,胡德运便瘦了不少,底下人更是怨声载道。 原先胡德运对此极不满,此时却觉这是天赐良机。 成不成也只能冒险一试。 于是胡德运将他的心腹蔡通判喊了过来,如此这般一说,直接把蔡通判吓得嘴唇直哆嗦:“大……大人……烧粮草后我们立刻就会被宁王杀杀杀了的!” 如今整座城到处是宁王的人,他们根本不可能逃出去。 胡德运这会儿必不能在手下面前露怯,只能毛着胆子道:“富贵险中求,只有把握住机会,才能翻身。眼看着宁王就要败了,若我等不干,迟早会有别人干,等朝廷军破城,我等就再没机会了,要想法子自救啊!” 蔡通判咽了口水:“可可可……我不敢……” 胡德运怒了。 瞧瞧人家陈大人,手下各个勇猛无双,怎么他的手下都是这等没用的软骨头! “本官素来最信重你,方才在如此危急时刻拉你一把,你可得想好了。” 见胡德运神情已冷了下来,蔡通判就知他若不干,府台大人必要灭他的口。 要是答应了,他也活不过今晚。 如此反复挣扎,最终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胡德运连着抽了他几大嘴巴子,蔡通判根本不醒。 他就知这人肯定不会为他办事,又怕他走漏风声,干脆将其关起来。 想要办成事,就得找硬骨头。 胡德运当即想到手下的聂通判。 这位聂通判一直都是府衙的刺头,往常不好好帮胡德运办事,胡德运私下整了他很多次,让他吃尽苦头,这位聂通判表面恭顺了,实际要让他干点什么事,依旧是不愿。 于是这府衙劳心劳力的活儿就全落在这位姓聂的通判身上,当初陈砚来松奉,也是派的这位聂通判去迎接的。 原想等这位聂通判与陈砚走近了,将两人一锅端,谁知这聂通判不肯就范,陈砚更是…… 哎,不提也罢。 如今倒是有可能派上用场。 第318章 开城门 胡德运将聂通判找了来,同样的话术一蛊惑,就道:“如今天大的功劳等着我等去捡,万万不可错过了!” 与蔡通判不同,聂通判当即答应了。 胡德运大喜,只觉果真还得是硬骨头能担事。 拍拍聂通判的肩膀,郑重其事道:“此重担只有你能挑起,你我二人联手,必能办成此事!” 聂通判依旧板着脸,对胡德运道:“下官帮的是朝廷,是松奉百姓,并非为了帮府台大人立功。” 胡德运才懒得管他是为了谁,反正帮了他就行。 聂通判带着衙役搬了柴火往城内藏有粮草辎重之宅院前行,胡德运则领着假扮成衙役的数名锦衣卫,前往北门。 衙役们最近总干这些苦力活儿,进入粮草重地时,守军们只稍稍一查就放行了。 聂通判领着衙役们进入后,在士兵们的戒备下,将劈好的木柴整齐地码在靠墙的位置。 趁着那些把守的士兵们不注意之际,往里面塞几把火绒,将火折子往里面一夹,就领着衙役们离开。 …… “闲杂人等,不可靠近城墙!” 胡德运还未靠近城墙,就被一士兵拦住。 胡德运“嘿”一声,指着自己的官服道:“你瞧清楚,本官乃是松奉知府!” 旋即又一摆手,不耐烦道:“本官不与你这等无名小卒多话,将你们管事的人找来。” 士兵正犹豫,就见胡德运脸色一沉,暴怒道:“还不快去?耽误了本官的要事,小心你小命不保!” 士兵被胡德运的气势压制,不敢再耽搁,跑去请了一位将领过来。 那将领看到胡德运时,不由皱眉:“胡大人有何事?” 士兵怕胡德运,他可不怕。 以前这松奉知府是胡德运,如今整座城都被他们占据了,就是他们说了算,至于胡德运? 也就是名义上的知府,帮着他们办些杂事罢了。 胡德运一收气势,露出谄媚的笑,凑近那将领,挡住别人视线时往那将领手里塞了银锭子。 那将领一摸,不动声色地将银子塞进甲胄里,语气也好了些:“城墙重地极危险,胡大人怎的过来了?” 胡德运立刻做出愤怒状:“本官听闻那陈砚小儿今日在城外大骂王爷,心中不忿,必要与他交锋一二!” 闻言,那将领的神情便意味深长起来。 那位陈大人不止骂了王爷,还骂了眼前这位胡大人。 王爷被骂得下城墙时险些踩空摔倒,这位胡大人怕也是气疯了,才想骂回去。 既收了银子,那将领必要提点两句:“府台大人,那陈砚骂人的功力实在深厚,寻常人根本不是其对手,就连王爷的幕僚们都败退下来。既然他已经消停了,我看您还是当没听到吧。” “本官都被骂得抬不起头了,如何能当没听到?” 胡德运几乎是瞬间提高音量:“那陈砚小儿竟敢如此折辱于我,往后府衙上下谁还会服我?!” 城墙上下的将士们纷纷用眼角余光往胡德运身上瞥。 想到今日那陈砚的骂阵,众人心中便有些爽快。 平时都是这些个官老爷威风八面地训斥他们老百姓的份,今日竟被那位陈砚陈同知劈头盖脸骂了一个时辰,简直是大快人心。 再看胡德运那压不住的怒火,他们更是险些要笑出声。 那将领又劝了胡德运几句,胡德运却非常坚持,还道:“今儿他敢在城外这般骂王爷,明儿个还指不定要干什么事!” 又道:“此人向来诡计多端,怕不是还留了人在城内,什么时候就来暗杀本官了。” 将领心想,就算城内真有陈砚的人,只要敢露头,必定被杀,还怎么能暗杀胡知府? “胡大人莫要为难我,上头有令,任何人未经允许,不得上城墙。” 想来是银子起了作用,将领语气放缓了些,继续道:“你若真想上城墙,就先去请示王爷。此时天色已黑,胡大人就算想骂回去,也需等到明日了。” 为防止被偷袭,夜间的城墙戒备更森严。 胡德运面露失望之色,很快又强打起精神,对那将领道:“我特意带了几桶糖水过来犒劳各位,总不好再带回去,就给各位分了吧?” 一听是“糖水”,众将士便不可遏制地咽口水。 将领看向胡德运身后,此时身后有六辆独轮车,车上放着一个个大木桶。 想来里面就是糖水了。 莫说手下那些兵,就连他自己也忍不住想喝。 他虽信任胡德运,不过这种关键时候容不得一点粗心,就让胡德运先喝一碗。 胡德运也不恼,真就当众舀了一碗糖水,一饮而尽。 旋即仰着头对守城的将士们道:“各位辛苦了,有你们在,我们才敢安心睡觉。本官将手头的糖都拿出来,也只能做这么多糖水。哎,真是顾了你们就顾不了别人。” 众士兵便都巴巴望过来。 这么好的糖水,给别人喝就可惜了。 将领想到另外三个门,就低了头,往身后摆手,示意胡德运等人赶紧过去。 胡德运领着衙役们推着糖水就跑到城门附近,让人拿碗舀了糖水一个个递到士兵们手里。 很快,五车糖水就分完了。 士兵们喝完还意犹未尽,城墙上的士兵更是眼馋。 胡德运等人就在城门附近,对众人道:“各位好好守着城门,将那些敢来攻城的全杀光!” 那愤恨模样,显然是被今日之事气极了。 那些衙役守着胡德运站在城门口,守着胡德运大骂陈砚。 远处依稀传来嘈杂声,胡德运抬头看去,旋即嘀咕了句:“好像是放粮草的地方烧起来了。” 将士们一惊,纷纷起身看去,只见远处火光冲天。 正是放粮草的地方。 “粮草辎重怎么会被烧?莫不是那陈砚真的留了人在城里?” 胡德运一声惊呼,让众将士心头发紧。 将领大惊。 粮草辎重,向来有重兵把守,怎会起火? 莫不是真有人在攻打那处,烧了他们的粮草,将他们逼入绝境? 敌军究竟有多少人,为何他们从未发觉?! 一时间,所有将士的注意全在那被烧的粮草上。 胡德运见没人留意他,就与锦衣卫们靠近城门。 “吱~” 沉闷的城门声响起,瞬间让得守在城门附近的将士们回头,就见胡德运与一众衙役打扮的人正奋力将两边的城门往外推。 众将士大惊,有人下意识要去阻拦,那胡德运却往城外狂奔,边跑边大声呼喊:我胡德运打开城门了,快攻进城!进城!进城!” 早已等候在城外的朝廷军如同过江之鲫般,朝着那大开的北门冲去。 第319章 破城 这一刻,城墙上下的将士们被吓得呆呆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些衙役们继续往两边推门,那位胡知府一路朝着敌军狂奔。 城门持续发出“吱呀”声,胡德运高呼着“进城”,以及他们自己的呼吸声。 海风仿佛将一切嘈杂的声音都吹散了,不愿惊醒松奉城。 如此安静的温柔,终于被一道声嘶力竭的咆哮给碾碎。 “关城门!!!” 城门处的将士们游走的三魂七魄好似被喊了回来,他们几乎是拼尽全力朝着那越打越开的城门冲去。 那些“衙役”将城门打开后,立刻毫不犹豫朝着朝廷军方向狂奔。 “杀!” 朝廷军举着刀,高呼着一路朝城门狂奔。 “衙役”们与冲在最前面的朝廷军汇合后,转身又往回冲去。 城门被人推搡,越关越小,仿佛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关起来。 城墙上的大炮轰鸣不断,想要击退狂奔而来的雄狮。 不少冲锋的将士被击中,倒在了冲锋的路上,更多的士兵越过他们,继续往那被极力关闭的城门冲去。 朝廷的将士们立刻扛着多门大炮冲到城下,瞄准,对着城墙之上一次次炮轰。 这一次,他们脸上再也没有畏惧之色,有的全是昂扬的斗志。 震天响的呼喊冲锋声在松奉城内外交织,城门缝隙越发小,还未来得及紧闭,率先冲过来的朝廷士兵已从外顶住城门,不让其闭合。 一人的力量根本无法阻拦城门的关闭,立刻就有第二名士兵如同流星般撞上城门,旋即就是第三名、第四名…… 城门外很快被朝廷军挤满,后面再冲过来的,已无处和挤,就拼力推队友的后背。 再后面冲来的人,继续推第二排队友的后背,如此仿若接力一般,一排排往上顶。 城内的守城军也用同样的办法,拼尽全力顶着城门。 原本城门已闭合,却硬生生又被攻城军给挤开一条缝。 守在城门外的将领拼尽全力呼喊:“堵门!!!” 城墙上有不少人跑下来,帮着将门往前顶,再次将被挤开的门堵上。 只一个呼吸,门又被推开一条缝,双方就这般角力。 宁王被动静吵醒,立刻派人去查看,得知北门被破,整个人险些要疯了:“怎会如此?!” 有城墙上的火炮压制,那些朝廷军想要靠近城门都难,怎么就能破城? 去打探消息的那人慌乱道:“是……是胡知府带人打开的城门。” 宁王如遭雷击,胡德运?竟然是胡德运! 他怎么会?又怎么敢! 宁王暴怒:“待打退朝廷军,本王要屠尽胡德运满门!” 下一瞬,他又颓然。 当务之急是要阻拦朝廷军进城,根本不是报复的时候。 “速请刘先生!” 宁王一声令下,很快刘先生就被请了过来。 此时的刘先生衣衫整齐,姿态从容,眼神清明,丝毫没有困顿之相。 刘先生欲行礼,宁王赶忙阻拦,颇急躁道:“先生,如今这等局势,该如何是好?” 刘先生垂眸,用一如既往的平静语气道:“如今北门虽还未彻底破开,然王爷的兵力终究比不得朝廷的兵力,城门迟早被推开,松奉城必破。” 宁王脑子“嗡嗡”响,耳中反复回荡着“松奉城必破”几个字。 他赶忙问道:“如今我等又不能退回潜龙岛,城门再破,本王该如何是好?” 刘先生依旧垂眸,不急不缓道:“当务之急,王爷还可退守王府。朝廷军虽破城,然城内将士颇多,接下来数日,城内必定大乱。到时,王爷可徐徐图之。” 宁王为了享受,建造的宁王府极大,围墙修建极高,只要有足够的将士,也可固守。 宁王双眼一亮,旋即就是劫后余生的狂喜:“先生果然妙计!就依先生所言!” 当即就命人将城内未值守的万名将士调动,随他一同退守宁王府。 城墙上,炮声依旧不停歇,将士们四处找寻木棍之类顶门。 顶在最前方的将士早已脱力,被后面的人推得整个身子压在城门上。 闷热、疲倦、恐慌,种种情绪夹杂在一块儿,让得他们疲倦不堪。 有人哭喊:“援军还没来吗?” 没人能回应。 城门终究还是顶不住被推开,朝廷军呼喊着冲进了城,双方开启白刃战。 朝廷军人数是守城军的数倍之多,打得那些守城军毫无还手之力。 守城军们只得四处逃窜,百姓家中、山中、河里…… 正是立军功的大好时机,朝廷军自是不会放过,一路追杀。 这一夜,整个松奉城被搅和地人仰马翻。 不止那些守城军们被追杀,就连躲在家中的百姓也没能幸免。 门窗均被砸破,家中财物也都被掠夺。 如此动荡之下,整座城哭了一夜。 翌日一早,陈砚跟随裴筠等人一同进城,于门口处就能看到无数宁王军的尸首。 再往里走,两边的房舍均是神情麻木的收拾屋子的百姓。 不过三四岁的孩童,站在残破的屋舍前,双眼防备地盯着身穿甲胄的兰剑荣等人,直到众人走远了,才跑进屋子里。 只一夜,整个松奉城仿若被洗劫一空。 陈砚听说过士兵攻城后,就会去抢老百姓的财物归为己用,而领兵的将领们会纵容手下的兵如此行事,为的就是犒劳手下的兵,让他们得了好处才会听话。 今日真切看到方才知晓,被劫掠的百姓如何凄苦。 本就是同胞,为何还要如此行事? 越往里走,看得多了,心情也就越沉重。 与之相比,立下破城之功的兰剑荣等人极高兴,一路走来意气风发。 战事胶着多日,如今终于大获全胜,如何能不欣喜。 四处都有拼杀声,几名朝廷军围着一名宁王军砍杀,直至将其砍死,几名朝廷军互相推搡抢夺那被杀的宁王军的耳朵。 兰剑荣下令,将士拿敌军左耳统计人头数,一个左耳就是一份赏银,谁也不愿吃亏。 争夺间,必定互相有推搡,整座城除了朝廷军打宁王军,还有朝廷军抢夺百姓,更甚至有朝廷军互相推搡出击,可谓乱成一团。 第320章 抓 众人最终走到宁王府门口,此时已有一部分朝廷军将整个宁王府包围了。 一将领上前禀告,王府内足足有一万将士,还有火炮火铳等,已将整个王府守了半夜,他们一时还未攻下来。 裴筠不由皱眉:“连城都破了,一个王府还打不下来吗?” 总兵兰剑荣上前一步:“大人,王府极大,又修建得恢弘大气,里面防备的将领武器齐全,如同一个小型城池,想要攻下来需付出大代价。” 代价自是将士们的伤亡。 既已破城,他们就不太想增加将士的伤亡。 若伤亡太多,也是影响军功的。 裴筠一顿,又将目光落在陈砚身上,旋即笑道:“不知三元公有何良策?” 陈砚拱手行了一礼,道:“宁王既已退入王府,府内无伤亡百姓,倒也不急着将其逼出。下官以为,当务之急该是先平定松奉城战乱,以防散落在城内的宁王将士们帮宁王突围。” 裴筠点点头:“确是如此,城内也该安定下来。我军粮草不够,该尽快搜寻出宁王藏在城内的粮草辎重。” 提到粮草,众将领均是神情一凛。 军中粮草一直短缺,若能找到宁王的粮草辎重,就可解燃眉之急,到时候就可在王府外围而不攻。 等王府内弹尽粮绝,他们自会开门逃出来。 到时候可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夺得大功。 “大人,如今城内四处是宁王残兵,我军四处追杀,城内怕是不得安宁。” 陈砚话音刚落,总兵兰剑荣便嗤笑一声:“待我军将他们杀光,城内自会安定。” “近万人,若被逼急了拼死反抗,造成我军重大伤亡,总兵大人又如何与朝廷交代?” 陈砚语气尽是讥诮。 若论抢功,兰剑荣当属第一。 兰剑荣怒火中烧:“他们区区败军,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我等一路走来,百姓房屋残破者,十之五六,总兵尽全然未见?” “这些都是打仗不可避免,陈三元如此妇人之仁,自是不懂此间道理。” 兰剑荣一手按住腰间大刀,另一只手往腰间一插,便是一副大刀阔斧的模样。 闻言陈砚再压不住心中怒火,抬手往远处一指,双眼死死盯着兰剑荣:“总兵所谓的此间道理,就是让百姓不得安宁,让他们家破人亡方?” 陈砚极少如此愤怒,往常偶尔发怒也多数是装的,为的是借此达到自己的目的。 可是今日,看到破城后的一幕幕,他是真的愤怒。 “总兵自是不在意松奉百姓的生死,可本官在意!本官乃是松奉同知,是松奉父母官,本官就要护着松奉的百姓!总兵大人若再不约束部下,莫怪本官拿人了!” 众将领瞧着愤怒的陈砚,一时不敢言语。 这于他们而言,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之事,陈大人何至于如此恼怒。 昨日陈砚大骂宁王的情形还历历在目,谁也不敢招惹陈砚,更不敢招惹此时暴怒的陈砚。 他们绝不会因为这位陈大人年幼,就觉得他只是放狠话。 毕竟这位手里握着六千民兵,而那六千民兵更是能冲入宁王水军方阵,更是在万军中取了地方将领的首级…… 兰剑荣瞳孔猛缩,下意识捏紧刀柄:“你想包庇叛军不成?!” 陈砚冷笑:“总兵莫想给本官扣那等大帽子,毕竟若不是本官昨日的骂阵,总兵如今还带着一众将士在城外做无用功。” 一声嘲讽,顿时让众将士面上无光。 有人急了:“我等也是尽力攻城,怎能是无用功……” 话语还未说完,就见陈砚一个眼刀子甩过来,那将领吓得立刻将嘴闭上。 他可不想被这嘴巴淬了毒的陈三元指着鼻子骂。 陈砚双眼看过去,那些愤愤不平的将领个个紧闭嘴巴,一个屁都不敢放。 兰剑荣咬牙:“陈砚你莫要太猖狂!破城乃是众将士共同的功劳!” “总兵说的对,是众将士的功劳,”陈砚赞同地一颔首。 众将领纷纷错愕看向陈砚。 这位陈三元竟会认输??? 下一刻,就听陈砚语气平和道:“唯有你这个总兵无甚用处。” 众将领齐齐瞪大眼,脸上全是惊骇。 陈三元指着总兵大人骂其无用! 这是要结死仇啊! “陈砚!” 兰剑荣咆哮一声,抬腿就朝陈砚冲去,却被裴筠身边的护卫拦住。 “兰总兵,适可而止。” 裴筠满脸肃然。 今日若让这兰剑荣对陈砚动手,他裴筠就要在士林中名声尽毁。 兰剑荣将拳头捏得“咯咯”响,咬牙切齿:“裴大人,这位陈大人当众羞辱本官,还要包庇叛军,难道你还要维护他?” 裴筠看向陈砚,不由头大。 这陈三元虽好用,然实在不好驾驭,竟在此时当众骂兰剑荣无能,人家怎能不与他拼命。 今日若不给兰剑荣一个交代,这群兵就不好带了。 裴筠沉了沉心神,看向陈砚:“你如何能抓捕朝廷将士?” 面对裴筠,陈砚就恭敬得多:“下官既穿了这身官服,就要尽职责。若总兵管不了下属,下官就帮他管。” 兰剑荣手背因太过用力,青筋暴起,仿佛下一刻就要朝着眼前那比他矮小不少的陈砚挥拳。 裴筠的眼皮也是突突地跳。 他丝毫不怀疑陈砚会干这等出格之事,毕竟这位是个连首辅和宁王都能当面大骂的狠人。 真要让陈砚弄出这等事,就难以收场了。 裴筠平和了语气:“抓了朝廷军,散落在城内的叛军又该如何是好?” 他本想徐徐引导,让陈砚领悟做此事会引发的后果,谁知陈砚只一句:“能招安的就招安,不能招安的,抓!” 不等众将领反应过来,陈砚继续道:“凡在松奉扰民者,抓!” 闻言,众将领有些恍惚。 他们艰难围剿的叛军,在陈三元嘴里好似只是小毛贼一般。 那可是叛军! 岂是想抓就能轻易抓到的? 陈三元未免太托大了。 兰剑荣盛怒之下,更是一字一字从牙缝里往外蹦:“近万叛军,怎么抓?” 此时的陈砚已平静下来,闻言也不过瞥向兰剑荣,淡淡道:“总兵围不了城,本官帮你围了;总兵破不了城,本官帮你破了;总兵无能,莫要以为世人皆如此。” “蹦!” 兰剑荣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在这一刻彻底崩断了。 第321章 招安 “锵!” 兰剑荣当众拔刀,对准陈砚就要砍去,旁边的将领与护卫们见状,大骇之下几乎是齐齐出手制止兰剑荣。 与上次不同,此次的兰剑荣此次对陈砚起了杀心,竟一连挣脱数人。 阻拦他的人见状,只能死命将其压下。 裴筠看着乱作一团的众人,再看向昂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陈砚,只觉头疼。 这陈砚实在杀人诛心,竟让兰剑荣豁出性命也要杀他。 此时想要压制兰剑荣颇为不易,裴筠便对陈砚摆摆手:“赶紧招安去吧。” 陈砚恭敬拱手,对裴筠道:“大人,招安的残兵该如何处置?” 裴筠脸色一沉:“纳入你麾下总行了吧?” 赶紧走吧陈三元! 可惜陈三元丝毫感受不到总督大人的焦躁,依旧询问:“下官以为,既将他们招安,往后就不可再以此追究他们。” 裴筠已不耐烦与陈砚多说,只吐出一个字:“可!” 得到了保证,陈砚便再一拱手,瞥了眼狂躁的兰剑荣,冷笑道:“兰总兵对本官拔刀一事,本官必上奏陛下!” 众将士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他们怕的不是陈砚一个同知,怕的是整个文官集团。 若只是此前的口角之争倒也罢了,一旦拔刀,性质就变了。 看这陈大人的架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陈砚不再理会众人,转身离去。 待他走远,兰剑荣才渐渐平静下来。 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一时心头发凉。 怎犯了如此大忌! 他慌张地看向裴筠:“总督大人……” 裴筠抬手,制止他后面的话,只道:“平叛结束之前,朝廷不会动你,趁着这些时日,赶紧找人保你吧。” 对于这位总兵,裴筠很是不喜。 好大喜功,御下不严,德不配位。 若非他屡屡挑衅,陈三元也不会与他对上。 何况,为了救兰剑荣,裴筠已数次想将其压下,奈何他始终不愿归顺。 只是如今叛乱未平,为了避免内乱,裴筠终究还是给其指了条明路。 至于能不能脱身,就看兰剑荣自己了。 兰剑荣脸色发青,眼底藏着一丝毒辣。 陈砚得先安然无恙,才能弹劾他。 能爬到总兵之位,他靠的从来不是军功。 …… 城内四处是喊杀声。 那些朝廷军瞧见叛军,就如饿狼见了肉般生扑过去。 朝廷军士气如虹,又人多势众,加之吃饱喝足,自是能压着一日一夜滴水未进的叛军杀。 一队十几人的叛军,就是在这样力竭之下,被三十多名朝廷军逼进死胡同里。 朝廷军见他们无路可逃,倒是放松下来,宛如逛自家宅院般慢悠悠往前走。 在他们眼里,那些灰头土脸的叛军已如老鼠无异。 叛军们抓着刀一步步往后退,待到退无可退,心中涌起一股悲凉。 “他们不会放过我们。” 一名年轻的叛军绝望道。 另外一名叛军咬牙:“左右都是死,跟他们拼了!” “对,跟他们拼了!” 其余十多人齐声鼓劲,便虎视眈眈盯着逐渐靠近的朝廷军。 就算死也得带走几个! 三十多名朝廷军见他们到了此时还敢反抗,便齐齐朝着他们压进。 就在双方即将短兵相接之际,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往巷子一堵,旋即便是一道沙哑的声音传来:“谁敢动,立刻开火铳!” 巷子内的朝廷军齐齐回头,就见一名头戴乌纱帽,胸前补子绣着白鹇的官员站在巷子口。 在他身后的,是三支火铳,再往后,就是二十多名拿刀的民兵,民兵身后竟还有一辆装着三个木桶的独轮车。 朝廷军看到火铳,脸色顿时大变。 竟然拿火铳来与他们抢功? 有士兵立刻道:“我等已将这些叛军困住,你们去别处捉拿叛军。” 陈砚双手负于身后:“此刻起,整座松奉城由我陈砚负责,所有将士即刻赶往宁王府。” 众将士一听,脸色均是不善。 到手的赏银要被人抢了,他们如何能甘心。 一名将士道:“我等接到的命令,是清除城内叛军。” 陈砚脸色一沉:“凡敢在松奉闹事者,抓!” “是!” 身后民兵高声应和,纷纷绕过陈砚,奔向那三十多名朝廷军,将他们死死围在墙边。 一支火铳直接顶在那开口反驳的将士额头,那将士额头的汗珠沿着太阳穴滑落。 其余人更没料到陈砚竟会动手,整个队伍都慌乱起来。 有人道:“大人这是何意?” 陈砚双手负在身后:“本官奉总督大人之命接手松奉城,谁敢抗命,就地处决!” 此话一出,众多将士便是再不甘,也只能一个个陆续走出巷子。 突如其来的一幕并未让叛军有丝毫松懈,均是警惕地盯着民兵们。 陈砚一招手,原本闯进巷子里的民兵们又退了出来,反倒将木桶抬下来,摆在巷子口。 揭开桶盖,一股浓郁的香味立时飘进众叛军的鼻子里。 叛军们已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又渴又饿,突然闻到香味,肚子就不争气地“咕噜噜”叫起来。 陈砚目光在一众叛军脸上扫过,这些人都是典型的宁淮人长相。 “这三个桶里,有水、有饭、有菜,你们若愿归降,就放下武器走出来享用;若不愿归降,本官只得就地将你等处决。” 陈砚一口流利的宁淮话,让那些叛军全都能听个清楚。 香味一阵阵地飘,那些叛军们的目光也跟着往木桶飘。 虽眼馋,却依旧不敢放下戒备。 他们已经被追杀了一天一夜,瞧见陈砚此举,下意识怀疑他是用吃食引诱他们,待到他们放下武器,立刻就将他们斩杀。 见他们不动,陈砚侧头,给了身后的民兵们一个眼色。 松奉的官在百姓心中毫无可信度,想要劝降,需靠同为宁淮人的民兵。 一民兵高呼:“兄弟们,这位陈大人是好官,他是来救你们的。” “陈大人是什么大使,能招民兵,我们都是海寇岛的海寇,被招安了,我们现如今是民兵了,还有军饷。” “兄弟们,降了吧,降了就有吃的了。” “宁王早就丢下你们跑了,你们何苦为他卖命?” “降了吧,降了就是民兵了。” “不降是叛军,要累及家人的。” 第322章 夺食 一声声呼喊,让得那十多名叛军渐渐放下心防。 他们见到的朝廷军说的都是官话,而眼前自称民兵的全是宁淮话。 这些民兵是宁淮子弟,是他们的老乡。 一叛军道:“他们想杀咱早就杀了,干什么要在这儿劝咱?” “莫不是为了骗咱放下武器,好不费力杀了咱?” “反正也活不了,不如赌一把。” “能吃口热乎的再死也值了。” 他们便是不看也知道木桶里有肉,香味实在太勾人。 有受不住诱惑的叛军丢下手里的刀,大喊一声:“我先试,你们且等着。” 旋即壮着胆子朝着巷口走去,身后十几双眼睛盯着。 一步、两步、三步…… 那人离巷口越来越近,已到了身穿官服的陈大人面前,然后,绕过陈大人,走到三个大桶前。 陈大人包括民兵皆是看都不看他,反倒盯着站在巷尾的十几名叛军。 走出来的叛军走近了,看到三个木桶果然装得满满当当。 他当即撸起袖子,从独轮车上拿了一个破陶碗,连着舀了两碗水喝下去,整个人才好受些。 旋即就舀了满满一碗糙米饭,再往上舀了一大勺子肉菜,拿起筷子拼了命往嘴里扒拉。 那肉与糙米饭一入口,立刻就有股热气冲进胃里,饭菜还未吞下,他便觉疲倦的身躯恢复了一些力气。 他匆匆嚼两下,就想饭菜尽数咽下去,旋即就是第二口,第三口…… 一碗饭很快吃完,他立刻又盛了第二碗,迫不及待要驱散难以忍受的饥饿。 巷子尾的十几名叛军看得直咽口水。 陈砚瞥了正疯狂干饭的人,目光落到剩下十几名叛军身上:“你们再不快些,饭菜让他一个人吃完,你们就没有了。” 此言一出,立刻就有一名小伙子丢下手里的刀,对着巷子口的那人大喊:“给我留点!” 话音落下,人已经如一阵风般卷到了巷子口,如法炮制地先喝了两碗水,旋即盛了满满一碗饭菜,疯狂地往嘴里扒拉。 连续两人争夺,剩下的人也扛不住了,纷纷丢下武器,挤过去抢碗筷抢吃的。 陈砚一共只带了十副碗筷过来,根本不够,他们只能互相抢。 这种时候,就是再亲的兄弟,也得自己先吃饱了再让出去,于是就有了抱着大桶倒水喝,直接用手抓饭菜吃的人。 虽是三个大桶,装的东西却不够十几个饥肠辘辘的人填饱肚子,所有人都只能吃个半饱。 即便如此,他们也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陈砚在此时才对他们道:“整个府城有上百个招降的队伍,也就有不少饭菜和水,你等既已归降,本官就带你们去找吃的。” 那些刚刚归顺的将士顿时大喜,齐声高呼:“谢大人!” 陈砚让人将散落在巷子里的刀都收起来,放进空桶里,这才领着众人往前走去。 没多久,就遇到正在劝降的一个队伍,陈砚只与那班长说了一句,那些还没吃饱的降兵立刻围过去,当着还在犹豫的二十多人大口吃饭,大口吃肉。 二十多名叛军一看,这群人是在抢他们的饭食啊。 再等一会儿,那些饭啊肉啊都要被抢光了,他们还吃什么? 于是再不犹豫,丢下刀就冲过去抢碗筷,抢饭菜。 就在他们吵吵闹闹之际,那些陈砚带来的民兵正从容不迫地捡兵器。 第一波降兵还没吃饱,第二波降兵更没吃饱,于是就去找别的饭菜。 反正过去了也不劝,光顾着抢吃的。 甚至为了多吃一口,希望那些人能多犹豫会儿,最好是等他们吃饱喝足了再降。 可惜,他们的愿望终究是不能实现。 他们好歹垫了肚子,那些还没降的还饿得肚子疼呐,哪儿能经受这等诱惑,于是新一轮抢食大战开始。 随着队伍越来越庞大,陈砚便将抢食队伍……哦不,降兵们按照批次分开,跟着各个班长全城找吃的。 从全城的“杀啊”变成了“抢啊!” 从“跟他们拼命”变成“那是我们的!” 这一夜,整个松奉城呼喊声震天,那抢夺饭菜的架势,犹如丧尸围城。 这一夜,整个松奉城的百姓被吵得睡不着。 这一夜,曾经并肩作战的队友,如今全成了抢食的“敌人。” 士兵会为了一口肉,硬生生掰开曾经的上峰的嘴。 陶碗在抢夺中被摔碎,立刻会引发众怒,被拳打脚踢。 咆哮、怒吼、争夺,乱了,整座城都乱了。 天空泛起鱼肚白时,运送到城内的所有水、饭、肉都被抢夺一空,许多人依旧没吃饱。 便是原本吃饱了的人,经过整夜的奔波又饿了。 此时的他们被众班长告知,因时间太紧,他们只能做这么些饭菜,如今大家都归降了,那就是陈大人手下的兵,就可以上海寇岛吃饭去。 毕竟海寇岛有吃不完的粮食,吃不完的肉。 归降的兵就这般跟随着陈砚出了城,当着朝廷水军的面坐上划子,一波波往海寇岛行去。 此消息传到裴筠耳中时,裴筠险些没坐稳。 近万人,一晚上全降了? “陈三元可曾说了是怎么办到的?” 那传信的兵迟疑道:“陈大人说,人还是不能吃太饱了。” 裴筠神情恍然。 这陈三元虽能惹事,也是真能办事! 近万人呐,竟就这般轻易归降了。 不怪陛下如此信重他…… 裴筠颇为感慨,已在心里思索合适年龄的孙女。 可想到天子,他又硬生生将这念头给压了下去。 可惜啊。 太可惜了。 哎! 这种情绪只持续了一日,就被另一个消息给震散了。 全军将整个松奉城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宁王的粮草辎重。 找不到宁王的粮食,他们军中的补给从何而来? 近十万张嘴等着吃饭,若没有粮食,是要出大事的! 此前城内有两万宁王军,怎么会没粮食辎重? 即便宁王退守宁王府时,将粮食辎重往王府运,也不可能半个晚上就全部运完。 裴筠不敢耽搁,立刻派人去城内严查。 不过半日,就从百姓口中得知攻城那一晚,城内有处地方起火了。 去那地一看,地上还有粮食被烧之后的残留。 宁王的粮食辎重,竟全部被烧尽了! 第323章 借粮 裴筠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宁王动的手。 正焦躁之时,松奉知府胡德运以自己烧毁宁王粮草辎重与破城之功,要求见自己妻儿老小。 裴筠神情在一瞬恍惚起来,旋即气笑了,当即让人将胡德运关起来。 烧了粮草,竟还敢邀功?! 原本美滋滋的胡德运在八月二十这一日被关了起来。 陈砚是在八月二十三这日得到的消息。 这几日,陈砚在海寇岛上忙着安顿降兵,既要安排这些人的衣食住行,又要将这些人一一登记,并重新分班,实在不是简单的事。 加之他的得力助手如陈老虎、薛正、陆中等都在养伤,陈知行更是忙得像个陀螺,根本无力帮他,于是这些事全部要陈砚亲力亲为。 到了此时,陈砚才发觉自己身边的人还是太少了。 红夫人识文断字,倒是能帮他处理这些事,不过赵驱也受了重伤,红夫人正贴身照料。 换了别的人,定然是不好打搅人家夫妻。 陈砚是个例外。 他直接来了个棒打鸳鸯,临时任命红夫人为代理营长,给他打下手。 那对夫妻往后亲热的日子长得远,这安顿降兵的活可不能耽搁。 就在忙得脚打后脑勺之时,裴筠派人来请他回城。 总督大人有请,陈砚自是不会推辞。 等见到裴筠时,却发觉才几日不见,总督大人多了不少白发。 大帐内的武将们各个焦急万分,瞧见他来了,赶忙道:“陈大人来了!” 倒是一向狂躁的总兵兰剑荣不在。 陈砚上前给裴筠行了礼,不由好奇问道:“城不是已经被打下来了吗,各位大人为何如此焦急?” 闻言,那些武将便是齐齐叹气,裴筠将粮草被胡德运烧了的事说了。 “陈大人,我军粮草紧缺,只能与你借些粮草了。” 裴筠说完,大帐内众人均是期盼地盯着陈砚。 陈砚环顾四周,顿了下,方才道:“军中有难,下官本该竭力相帮。然我海寇岛人所囤粮食已分了大半给军中,所剩粮食也只够岛上一万多人所用。” 闻言,众武将更焦急。 “陈大人都拿不出粮食,难不成要让十万大军饿肚子吗?” “这可如何是好?” “难得的大好局势,不可就此断送了呀!” 武将们的议论让裴筠更是烦闷,干脆将他们都打发走,只留陈砚一人在帐中。 裴筠从太师椅上起身,走到陈砚跟前,叹息一声:“本官知陈大人有难处,可这军中无论如何是不能断粮的。” 陈砚知他话还未说完,便静静等着。 “想来朝廷的粮草已在路上,若能再支撑数日,或许朝廷的粮草就到了。” 十万大军的粮食不是小数目,寻常人根本无力解决如此难题,裴筠只得又将陈砚请过来。 裴筠等着陈砚主动开口应承此事,可他注定失望了,陈砚只是虚心听着,并未与他一样露出焦急之态。 知晓今日不拿出些真东西,陈砚必定是不会松口,裴筠一咬牙,凑到陈砚跟前,压低声音道:“若陈大人能供上军队所缺粮食,待平叛归京之日,本官必为你向圣上邀功。” 陈砚拱手,义正言辞道:“下官乃是松奉父母官,平叛本就是下官职责,何来邀功一说。” 裴筠:“……” 在天子面前表表忠心也就罢了,何必在他面前还如此大义凛然。 在朝堂为官者,谁不想邀功? 裴筠只得顺着他的话道:“陈大人大义,本官也颇为敬佩。” 闻言,陈砚再次弯下腰,恭敬道:“下官愧不敢受。” 裴筠眼皮直抽抽,只得道:“待本官回朝,必狠狠参兰剑荣一本!” 你不是与兰剑荣不睦吗,本官就帮你对付兰剑荣,算是替你出头了吧? 该借粮了吧? 谁知陈砚依旧义正言辞:“总兵兰剑荣拔刀一事,下官自会上奏,不敢劳烦总督大人。大人此番作战实在不易,断不可行此落人话柄之事。” 他陈砚有手有笔,无需他人动手。 裴筠心一沉。 收拾一个总兵都不够,陈砚此次所图不小。 裴筠想掉头就走,可军中近十万张嘴等着,他走不了,只能硬着头皮问:“陈大人有难处可说出来,本官与你一同琢磨琢磨。” 陈砚等的就是这一刻。 仰头,与裴筠四目相对:“下官恳求大人上疏开海。” 裴筠耳朵“嗡嗡”响,旋即立刻转身,摆摆手道:“年纪大了,老眼昏花,耳朵也背了,时常听不见,看来本官该歇歇了,陈大人先退下吧。” 陈砚行了一礼,往后退了几步,转身离开大帐。 他已开出条件,答不答应就是总督大人该考虑的。 叛乱未平,开海一事不着急,他等得起,就看总督大人等不等得起了。 一出大帐,就见那些武将齐齐看向他,陈砚摇摇头,叹息一声,在众人失望的目光下踱步离去。 没走多远,就被胡德运派来的一名士兵拦住。 既是上峰想见他,陈砚自是要走一趟。 一瞧见陈砚,缩在椅子上的胡德运悲从中来,竟嚎啕大哭。 那凄惨模样,实在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陈大人,你说我在城内,哪里能料到朝廷军会缺粮草?” 胡德运是真委屈,原本是两件大功,如今竟还成了大错。 打仗不都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吗。 朝廷十万大军浩浩荡荡而来,竟连粮草都没有,打的什么仗? 他胡德运就是想破头也想不出这事儿啊! “你说,我不烧粮草辎重,如何能灭了敌军的气焰,如何能打开城门?” 说到此处,胡德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陈砚安慰道:“府台大人切莫心急,总督大人必会做出公正裁决。” 这话安慰不了在官场混迹多年的胡德运。 他红着眼盯着陈砚:“陈大人,本官是信任你才冒着生命危险打开城门,如今本官落入这等境地,您不能不管。” 反正就一句话,除了陈砚,他胡德运谁都不信。 陈砚揉揉眉心,颇为无奈道:“下官位卑言轻,怕是要叫府台大人失望了。” 顿了下,他继续道:“府台大人的妻儿老小在岛上过得极好,待叛乱平定,本官可将他们送回府台大人老家。” 原本陈砚是想弄死胡德运,后来胡德运开城门立下大功,胡德运的功过该交由朝廷裁决,陈砚不会再费心力在胡德运身上。 不过此前答应的要护其家眷的安危,陈砚还是会竭力办到。 第324章 久攻不下 胡德运心里大骂陈砚不要脸。 他位卑言轻? 当初在松奉搅风搅雨的时候,怎么不说自己位卑言轻? 让他胡德运开城门时,怎么不说自己位卑言轻? 他在城内时就听说了,宁王水军就是被陈砚手下的民兵击败的! 能进出总督大帐的人,还好意思提什么位卑言轻? 若换作以前,胡德运必会暗讽陈砚一番。 如今形势比人强,他胡德运只好夹着尾巴恳求:“陈大人足智多谋,定能为我指出一条生路。” 陈砚见他如此真诚,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或许,还可借机将那些走私集团的人也牵扯进来。 松奉的动乱是走私集团和宁王共同造成,如今宁王已经跳出来,只等平叛。 走私集团却始终藏于幕后,往后终究是个大患。 陈砚眸光晦暗,再对上胡德运便多了几分笑意:“下官倒是有一计,就是不知道府台大人敢不敢。” 胡德运双眼一亮,立刻道:“本官都已经走投无路了,还有什么不敢的?还请陈大人明示。” 陈砚瞥了眼营帐外守着的护卫,笑着道:“既然军中无粮,府台大人给他们粮就是了。” 胡德运顿时泄了气:“我上哪儿找这么些粮食?” 莫说现在,就是以前他也没这能耐。 陈砚往他靠近了些:“大人自是没有,松奉那些乡绅富户还没有吗?” 胡德运瞳孔猛缩,连呼吸声都粗重了不少:“得罪那些乡绅富户是要命的!” 陈砚并未再劝,而是往后退了一步,对胡德运道:“明日下官就将大人的亲眷送过来一家团聚。” “别!” 胡德运立刻站起身,想要去拦陈砚,手伸到半空又收了回来,脸上全是谄媚:“就让他们在岛上吧,还劳烦陈大人照料。” 陈砚意味深长道:“若胡大人不帮大军弄些粮食出来,恐……胡大人不若团聚一番,事后本官还会将他们接回岛上。” 胡德运目光挣扎一番,终究还是咬牙道:“本官给他们弄粮食去!” 这一关若过不了,他都活不了几天,还怕得罪那群乡绅商贾吗? 陈砚拱手行礼:“下官静候府台大人佳音。” 军中没粮食,可以找乡绅商贾纳捐,亦或是借。 总要让这些藏在阴暗角落里的老鼠们露露脸。 胡德运若真能帮大军从那些乡绅大户手中要来粮食,又会立一大功,命必定是保得住。 那些乡绅大户此前已经被他狠狠搜刮过,宁王也该搜刮了不少,如今能拿出来的粮食,怕是不足以支撑十万大军太久。 等乡绅大户们拿不出粮食了,裴筠终究还是会来找他陈砚。 当然,这其中也有变故,那就是裴筠早早拿下王府。 可惜想要尽快办成此事,需要裴筠有莫大的勇气。 宁王终究是皇亲,皇帝下的令是平定叛乱,并未说当场斩杀。 如此情况下,裴筠不敢冒着得罪宗室的风险无差别轰炸王府。 这也是裴筠围而不攻的一个重要原因。 不过这些都是陈砚根据与裴筠数次打交道推测出来,并没有十分的把握。 裴筠在粮食不足时,也有可能真就豁出去,不顾宁王生死,强行攻破王府。 究竟是选择得罪宗室,还是选择得罪走私集团,全看裴筠自己的选择。 要是裴筠选了前者,陈砚也只能另想他法。 若非朝中实在无人,他也不必以粮食相挟,逼裴筠赞同开海。 他这个同知离中枢太远,根本无法影响国策。 需要送人入阁。 陈砚虽起了这个念头,却没有费太多心力去琢磨。 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办成。 当务之急,还是要平定叛乱。 原本以为胡德运领着军队一家家要粮食,总能要出来一些,谁知整个松奉城内没一家给粮。 倒不是他们公然对抗军队,而是各家的家主都不见了,那些大户亲眷没有仓库钥匙,上哪儿给军队弄粮食去? 胡德运不甘心呐。 乡绅大户都得罪了,结果一粒粮食都没要到,这不是风箱里的老鼠,两面受气嘛。 既然得罪了,他干脆得罪个狠的,当即就抓了个公子哥逼问,旋即得知那位大商贾被王爷请走后多日未归。 胡德运将此消息上报后,裴筠想了一整夜都没想明白宁王这是闹的哪一出。 莫不是为了逼这些乡绅商贾们交出粮食,才来的这么一手吧? 经过两日的折腾,大军粮食已不剩多少,裴筠也顾不得许多,派兵将那些乡绅商贾的宅院一围,逼着将仓库打开,见到粮食就“借”。 如此弄了几日,才堪堪弄到三天的口粮。 裴筠只得往城外找,令他意外的是,城外的乡绅大户们都好好待在家里,见大军来要粮食,纷纷慷慨解囊,竟给凑出了两千石粮食。 如此一来,裴筠找到了两全其美的办法,派人往宁淮各处借粮,竟就这般支撑到了八月底。 可裴筠丝毫没有喜色,只因那王府没有弹尽粮绝的颓败之相。 期间他们多次进攻,次次都被打退。 王府内那一万将士,竟硬生生将朝廷军挡在了王府外。 明明是瓮中捉鳖,谁知这鳖壳太硬,还扎人,竟无处下手。 再拖下去,先扛不住的反倒是朝廷军。 就在这等艰难境地下,忙着在岛上训练民兵的陈砚再次被请到了松奉城。 裴筠能支撑这般久,已是大大出乎陈砚的预料。 不过此次见面,裴筠的白发比上次见面要多两成以上。 可见想要统领十万大军,实非易事。 陈砚不由对裴筠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敬重。 因此在裴筠说出宁王府如今的惨状时,陈砚并未如上次那般推辞,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下官以为,想要彻底磨灭宁王的斗志,可从潜龙岛下手。” “陈三元的意思,宁王还想找时机退回潜龙岛?” 裴筠眉头拧成结。 潜龙岛和松奉城已经被朝廷的水军彻底切断,宁王更是缩在王府无法出来,怎么逃往潜龙岛? 此前裴筠对陈砚所言多是听信的,这一次他却怀疑起来。 总兵兰剑荣冷笑:“王府外已被团团围住,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宁王如何突围?” 第325章 潜龙岛 陈砚见状,便眼观鼻鼻观心,将自己置身事外。 兰剑荣脸色大变:“此乃商议决策之时,下官身为总兵,怎可不在?” 其他武将神情复杂。 堂堂总兵,竟要被总督大人给赶出大帐,这便是要将兰剑荣这个总兵给架空了。 裴大人此举,摆明了是要力保陈大人。 裴筠沉着脸道:“如今战事焦灼,不知宁王何时会有大举动,唯有兰总兵在王府外,才能稳定军心。” 此战能打到如今的局势,陈砚功不可没。 后面要如何破局,还需陈砚出谋划策。 再者,朝廷的粮草还未运到,大军还指望陈砚捐粮,全军都需将陈砚捧着,这兰剑荣贵为总兵,却看不清形势,竟跟陈砚争功,实在愚不可及。 两人若要保其一,裴筠定然是保陈砚。 与陈砚相比,兰剑荣这个总兵在此战中实在可有可无。 “总督大人……” 兰剑荣上前一步,还要为自己辩解,裴筠却已没了耐心与他纠缠,直接喊了护卫,强行将兰剑荣赶出了大帐。 站在大帐外,兰剑荣浑身杀气沸腾。 今日他所受奇耻大辱,他日必百倍奉还! 兰剑荣暗暗在心里发誓,愤恨得转身离去。 大帐内,裴筠对陈砚道:“陈三元有话但说无妨。” 其余将领闻言,纷纷将目光落在陈砚身上。 他们早知总督大人重视陈三元,却从没料到总督大人能为了陈三元做到如此地步。 兰剑荣乃是堂堂总兵,就这般轻易被赶出大帐,这等羞辱莫说影响他在军中的威信,更会影响他往后的仕途。 裴大人真狠! 再想到全程未置一词的陈三元,就知陈三元的狠辣不弱于总督大人。 一时间,众将领对陈砚的忌惮更是提高了几个档次。 陈砚颔首,接着刚刚的话继续道:“宁王近来的举动颇为反常,破城那夜,他分明可趁乱突围,逃出松奉后再绕行离开便是,可他却退守宁王府,此举无异于将自己变成瓮中之鳖。” 裴筠颇为赞同。 当晚北门被打开,朝廷军的主力就在北门,哪怕宁王惧于南门的朝廷水军,也还有东西两门可以突围。 东西两门虽也有朝廷军把守,可若是手握上万大军,还配备火炮火铳的宁王强行突围,也未尝不可逃出去。 若宁王真逃出松奉城,到时借着地利逃往海上,或龟缩于潜龙岛,或直接逃往东南小国,都比如今被围困更好。 “陈三元所想与本官不谋而合。” 裴筠神情缓和下来。 这等大战极耗精力,若判断失误,就有可能造成无可挽回的结果。 自来了此地后,裴筠便彻夜难眠,而宁王所做种种,他皆要反复琢磨,有些却始终想不通。 陈砚也是如此想,也就佐证了自己所想。 “陈三元可想到缘由了?” 陈砚道:“下官只能想到三种可能,其一是宁王在突围途中遇到什么变故,不得已退回王府;其二,是王府内藏有大量火炮弹药,粮草辎重等,与朝廷军耗着,等待潜龙岛的叛军反击;其三,王府内或有通道等,能与潜龙岛取得联系。” 陈砚顿了下,继续道:“无论是哪种缘由,最终都需宁王逃往潜龙岛老巢,才能摆脱困境。” “潜龙岛上也不过两万人,如何能打得过我朝廷近十万大军?” “咱们还有水军守在城外,潜龙岛还能掀起什么浪!” 众将领均是不屑。 裴筠却没他们想得那般容易。 水军在切断潜龙岛和松奉城后,曾多次想要攻岛,均以失败告终。 无奈之下,水军就想围岛,险些被那两万人打散。 “潜龙岛就是宁王的底气。” 裴筠沉吟着道。 宁王虽为叛贼,祸害一方,可他训练出来的水军实在厉害,朝廷的水军与之相差甚远。 “想要磨灭宁王的意志,就要先将潜龙岛拿下。” 陈砚此话一出,原本议论纷纷的大帐瞬间安静下来。 大帐内众人在陆地打仗还行,一旦到了水战,那就是两眼一抹黑。 光凭朝廷的水军,怕还没拿下潜龙岛,自己先被打光了。 一方打不下,一方又不能玩命打,双方就陷在这儿,无尽地消耗。 裴筠比一众将领厚脸皮多了,直接就对陈砚道:“陈三元既提出潜龙岛,怕是已有了计策,直接说来就是。” 陈砚笑道:“潜龙岛既然不好打,何不招安?” 一将领当即双眼一亮:“跟破城之日那般,给他们送饭?” 陈砚摇摇头,笑道:“此计行不通。” 那将领追问:“陈大人不是以此法招安了近万人,怎么轮到潜龙岛就行不通了?” 他当晚也觉得想要招安城内的叛军是行不通的,可陈三元用此计策,一晚上就将城内的叛军全招安了,如今陈三元竟自己否认那计策? “当晚能成功,是因城内叛军除了降只有死路一条,加之人饿了一天一夜,饭菜对他们是极大的诱惑,多重因素影响才成。潜龙岛是宁王的老巢,能留在岛上的必是心腹与精锐。” 陈砚笑得何和煦:“他们吃喝穿用必定极好,看不上我军这些饭菜。” 那将领瞬间蔫了,只小声嘀咕:“岂不是无法招降了?” 其他将领纷纷低头,冥思苦想。 “不若派人上岛劝降?” 有将领嘀咕着道。 另一将领摇头道:“真要是那么容易就能劝降,也就没那么多仗打了。” 陈砚却道:“本官所想计策,正是派人上岛劝降。” 众将领齐齐抬头看向陈砚,满脸的不可思议。 “这也行?” “怎么劝?” “陈大人此言当真?” 陈砚朝着众将领道:“当真。” 大帐内一片哗然。 陈三元所想的计策,竟只是派人上岛劝降? 裴筠初闻也颇失望。 看来他还是过于高看陈三元了。 这陈三元虽机智过人,又颇有谋略,然终究年幼,为人过于天真淳朴,不知人心复杂难测啊…… 正要打发众人离去,目光一扫,却见陈砚如青松般挺立于帐内,丝毫不惧众将领的议论。 好似……胸有成竹? 裴筠心中一动:“陈三元可否仔细讲讲该如何劝降?” 陈砚拱手:“如何劝降不重要,重要的是劝降的人。” 待他说完,裴筠眉头舒展,轻抚胡须,笑道:“此事便交由陈三元去办,若成了,又是一大功!” 第326章 骚扰 因陈老虎等人还在养伤,给陈砚赶马车的换了一名叫马立的锦衣卫。 每每想到锦衣卫给自己当车夫,陈砚就有些心虚。 这要是在京城,他必要被言官们群起而攻之。 不过在这乱成一锅粥的松奉城,又是薛正亲自下的令,他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保命要紧。 往后还得组建自己的护卫,免得被人下黑手。 住在南山的百姓逃走后,宁王派了六千兵守在此地,用以牵制朝廷军。 后来将陈砚赠送给朝廷大军的粮食毁了后,裴筠下令攻占了南山。 与固若金汤的松奉城比,南山就好打多了。 南山平乱后,朝廷大军并未占据此地,陈砚让陆中派了锦衣卫去将团建村的村民找了回来。 今日再上山,家家户户依旧炊烟袅袅。 原本院子里养的鸡鸭都被杀光了,院子里的菜被糟蹋完后,院子就显得有些空荡。 已经有一些人家翻了院子里的地,又撒了菜种子,过不了多久,院子应该又会被绿意填满。 陈砚在村民的簇拥下找到了村长李满福。 李满福赶忙要去做饭,被陈砚拦住。 “满福叔,今日我前来,是有事相求。” 李满福赶忙道:“大人有事尽管说。” 能为陈大人办事,那是天大的福分。 之前他从海寇岛回来,村里人围着他让他足足讲了三天岛上的事。 众村民听得眼红不已,恨不能替他去办此事。 如今陈大人又找上他,他要是再给办成了,又要让村里人眼红了。 陈砚将自己的来意说了,李满福听完就知此事的重要性,当即简单收拾了行囊就与陈砚出发了。 …… 留守潜龙岛的乃是副将朱子扬。 此人被宁王一路提拔上来,对宁王忠心耿耿,原本领兵一万镇守潜龙岛,后因水军败退归来,那万名海军便也归他管辖。 这些时日,朝廷水军一次次进攻,都被他击退,他还能有余力派人出岛。 又一次击退杨维忠的水军后,朱子扬回到自己的屋内,很快就有人拿着宁王的求救信进来。 朱子扬看完,不由心中烦闷。 又是来要粮的。 自参将武安国被斩首,潜龙岛与松奉城在海上被切断后,朱子扬就提议宁王退回潜龙岛。 一座孤城,迟早会破。 可宁王铁了心要守城。 不出他所料,松奉城破了,他连夜派人前往松奉城外接应宁王,等了大半夜都没人来。 到了次日他才知王爷不出城,竟退守王府了。 朱子扬派人从密道给宁王送信,劝说他弃府而逃,可宁王铁了心要固守,并问他要粮。 宁王早有反心,当初建造宁王府时,便留了通道,能从王府直接通往城外。 即便王府被围,也完全可以逃出松奉城,再由朱子扬领军接应,就可安然退到岛上。 王爷就如着了魔般要赖在松奉,那密道也成了朱子扬运粮的通道。 王爷要粮,朱子扬自是不会拒绝,当即安排人手将粮食装上船,待到夜间就可出发。 朝廷水军往常再嚣张,也不敢离开松奉城附近的海域,加之潜龙岛上的火力极猛,朝廷水军根本无法靠近潜龙岛,更无法得知岛的另外一边正在运粮。 岛上消停了一个半时辰,炮声再次响起。 原来是杨维忠领着水军再次来轰炸潜龙岛。 对于杨维忠,朱子扬是极其厌恶的。 分明不是他的对手,却还屡屡来袭,再被打走,仿佛那不知疲倦的蜜蜂般,虽不致命,却很烦人。 因今日收到宁王的信,得知王爷仍不肯退出松奉城,朱子扬心情极差,此时杨维忠送上门,朱子杨立刻下令炮轰杨维忠。 副将一声令下,岛上万炮齐发,连续击沉朝廷水军两艘船,将朝廷水军逼退,朱子杨才回了自己的房间。 半个时辰后,杨维忠又领着朝廷水军来骚扰了。 这一次,朱子杨彻底怒了。 “嗡嗡”响的蝼蚁实在烦人。 既然杨维忠敢来,他就不能让杨维忠轻易走。 当即下令水军迎战,他亲自指挥,将杨维忠的水军撵得一路退到松奉城附近,才让水军退回岛上。 只过了一个时辰,下属再次来报,杨维忠的水军又来了。 朱子杨这次一直将杨维忠撵到松奉城附近,能闻到松奉城墙上的火炮的味道,这才折返回去。 如此反复追击,岛上的水军都疲惫不已。 就连朱子扬都不想再理会杨维忠。 于是当杨维忠再来挑衅时,朱子扬并不急着出动水军,而是静静等着,等杨维忠的船靠近潜龙岛,再开炮多击沉杨维忠几艘千料大船,好给杨维忠一点教训。 可那杨维忠就是缩头乌龟,看似来势汹汹,实际只是在船上叫骂,根本不敢上前。 足足骂了半个时辰,杨维忠才带着手下的炮船气势如虹地离去,仿佛打了一扬大胜仗。 如此作态自是让朱子扬与岛上一众水军气恼不已。 殊不知,他们以为的“小人得志”的杨维忠,此时也是疲倦不堪。 “兄弟,今日都这么弄了四回了,再这么下去,别说朱子扬,就是我也熬不住了。” 杨维忠一脸疲倦。 他自是知晓何为疲敌,可别人疲敌,都是分出一部分兵力,哪像他们,直接所有的船都出动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根本不是岛上那些叛军的对手。 听出杨维忠话里的不满,陈砚颇为歉意地拱手:“叫杨兄为难了,只是兄弟我身后有不少人命,总不能叫他们还未登岛就丧命。” 杨维忠当然知道陈砚有陈砚的考量,只是自己这战绩被拽下来,心中有些难受。 此时见陈砚如此诚恳,他也就不好多说,只问:“潜龙岛上那些人个顶个是精锐,必定深受器重,绝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劝降的,你那法子真能让他们降?” 陈砚笑道:“只要船能靠近潜龙岛,我有七成把握。” 杨维忠还是觉得不靠谱。 转念一想,当初他听陈砚说要斩首行动时,也觉得很不靠谱,最后成功了。 也许这回也能一样。 “我等该出发了,多谢杨兄相助。” 陈砚拱手,朝杨维忠道别。 杨维忠也不多言,只道:“为兄必护你等周全。” 陈砚谢过后,从杨维忠的旗舰下到划子,对划船的李有金道:“走吧。” 他立于划子前方,朝着潜龙岛而去。 在他身后,百来条划子如锥子形排开,沿着潜龙岛缓缓行去。 第327章 呼唤 朱子扬不堪其扰,却又怕敌人就是要趁着他松懈之时强攻,便问了对方来了多少条船,得知是划子时,他冷笑:“这次竟装都不装了。” 连大船都舍不得开过来,摆明了没想开战。 朝廷水军一次次的骚扰之下,连他朱子扬都疲惫不堪,更莫提他手下的兵。 朱子扬道:“派人继续盯着,其他人吃完晚饭睡觉,有异常随时来报。” 属下领命离开后,朱子扬再次睡下。 若一有风吹草动,全军都需戒备,只会人疲马乏。对方以划子来扰乱,他也只派哨兵盯着,如此才可养精蓄锐。 陈砚所在的划子在离岛一里远处停下,身后的划子也跟着停下。 足足等了一刻钟,岛上一片安静,那些大炮仿若睡着了一般。 陈砚并不着急,缓缓坐下,等岛上的炊烟停下,估摸着岛上将士们要吃饭了,这才起身,对着身后的划子拱手,朗声道:“此地就拜托各位了!” 划子上众人纷纷回礼,最靠近陈砚的那艘划子上一位老者朗声应道:“让大人为我们不肖子孙费心了。” 老者小心地端着什么,上面用红布盖着。 陈砚朝着老人又行了一晚生礼,嘱咐赵驱道:“走吧。” 赵驱领命,划着划子从众划子间穿过,到了最后面方才停下。 陈砚负手立于船头,静静看着前方百来艘划子。 能否招安成功,全靠这些老者了。 “我黄氏一族先来!” 最靠近潜龙岛的一艘划子上,站在最前方的老者将红布揭开,露出一方牌位。 老者对着岛上扯着嗓子大喊:“松奉下黄村黄氏族长黄俊刚,请太公牌位,携族老们前来接黄氏子孙归家!” 粗粝的声音落下,身后站着的八名老者齐呼:“松奉下黄村黄氏族长黄俊刚,请太公牌位,携族老前来接黄氏子孙归乡!” 老人们脖颈处青筋暴起,仿佛要将全身的力气都变成呼喊传出去。 声音朝着海岛飘去,飘到一半,声音已被风吹散了一大半。 族长再次高声呼喊一句,族老们跟着呼喊一句。 连着三次,划子上众人连连咳嗽方才停下。 旋即便是第二艘划子:“轮到我李氏了。” 李氏族长将红布揭开,露出里面的太公牌位,吸气入腹,旋即便是拼尽全力大喝:“松奉李家湾李氏族长李长华,请太公牌位,携族老前来接李氏子孙归乡!” 其后李氏族老们齐声高呼:“松奉李家湾李氏族长李长华,请太公牌位,携族老前来接李氏子孙归乡!” 呼喊声犹如接力一般,从最前面的划子缓缓往后,依次响起。 整个海面上,尽是老人们的呼唤声。 岛上。 将士们打了饭,各自找了块空地坐下安静吃饭。 累了整日,这是难得的休息时刻。 热腾腾的饭菜入口,才觉得自己还活着。 海风袭来,夹杂着模糊不清的老者声音。 有人回头看去,却是什么都看不到。 众人并未在意,继续吃着手里的饭食。 细微的声音再次飘来,虽依旧听不清,却让人莫名有些焦躁。 怕又是朝廷军来叫阵的,这一整日真是没完了! 有将士爬到屋顶向外看去,瞧见海上有不少划子。 声音一浪接着一浪,终于,有人听清了。 “合环霍氏族长霍百岁,请太公牌位,携族老前来接霍氏子孙归乡!” 那人便低头埋头吃饭的一个长脸士兵道:“好像是你们霍氏族长来了。” 长脸士兵道:“我们族长已七十多了,怎会来海上。” 那人又细细听了会儿,这次可以肯定:“你们族长是不是叫霍百岁?” 长脸士兵猛地抬起头,惊诧地看向屋顶上那人:“你怎么知道?” 那人往远处的黑点一指,道:“你族长请了太公牌位,带着族老们在那儿。” 长脸士兵顾不得吃饭,翻身爬到屋顶上,远远朝着海面看去,从那些黑点处依稀传来一个声音:“合环霍氏族长霍百岁,请太公牌位,携族老前来接霍氏子孙归乡!” 长脸士兵呆住了。 真的是族长霍百岁! 族长与族老,带着太公的牌位来接他回乡! 这一瞬,长脸士兵脑中一片空白,一股滚烫的血从胸口泵出,沿着浑身的血管窜动,迅速传遍全身,让他仿若煮熟的虾子般从头红到脚。 他还未反应过来之际,另一个家族的族长已在呼喊族人。 那家族的子孙纷纷爬上屋顶,远远看着海上的划子,看着那渺小的划子上渺小的人,却是遥不可及。 即便他们的族人声音已经落下,他们依旧不愿离开。 渐渐地,屋顶上的将士越来越多,一方在海上喊,一方在岛上的屋顶看着。 “砰!” 一声巨响,不少人随着坍塌的屋顶跌落下去。 弥漫的灰尘中,一道道年轻的身影迅速从残破的房屋爬出,顾不得呼疼,便一瘸一拐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起先只是十来个人,渐渐地,队伍变成二十人,五十人,上百人……上千人。 庞大的队伍朝着岛边移动,离得越近,越能听清那些熟悉的声音。 族长、族老。 族中德高望重的人来接他们这些不孝子孙回乡。 那些看着他们长大,或还抱过他们、哄过他们,给他们压岁钱的长辈们来接他们归乡…… 将士们早已红了眼眶,有些人更是泪如雨下。 巡逻队被如此庞大的队伍惊吓住,立刻去阻拦,并厉声呵斥,却很快被那庞大的队伍冲散。 …… 朱子扬被属下喊醒告知岛上的将士暴动时,整个人瞬间醒神。 “为何暴动?” 那下属不敢隐瞒,又怕担责,话语就很急躁:“朝廷军那边找来了宁淮各县下面的各个家族的族长和族老,端着族里的太公牌位来喊族人回乡!” “轰!” 朱子扬脑中惊雷乍起。 上一回,松奉同知陈砚弄了童谣在海面上唱,就已经让三条船暴动,这一次,竟然又是同样的招数! 不,这次比上次更可怕,这次是族长与族老们齐齐出动,连太公牌位都清出来了。 怕不是整座岛都要暴动了! 第328章 破坏 每每到了战扬上,为了救同族兄弟,宁愿自己身死的大有人在。 这种人重情重义,听话的同时战斗力又极强,当初他们选兵时,优先挑选的就是能为了家族不要命的人。 而此刻,这一挑选标准却成了敌军手中的武器。 族长不仅自己来了,还带了族老,这就是将整个家族最德高望重的一拨人全请了来。 就这还怕不够,竟连祖宗牌位都端了出来,谁能挡得住这等招安? 能想出如此怪招者,非那松奉同知陈砚不可! 朱子扬一拳狠狠捶在墙上,恨恨道:“必不能叫此人奸计得逞!” 那些人虽是各地的族人,却也是他朱子扬手下的兵! 朱子扬立刻穿上甲胄,拿起刀便往外大步离去,边走边对跟在身后的下属道:“立刻召集所有未暴动的将士,随我去拦人。” 下属应了声,便急忙跑出去喊人。 待到朱子扬领着一众亲信赶过去时,就见岛的西边站满了将士,正遥遥望着海面上漂浮着的划子。 那划子上传来老人们的呼喊,仿佛要将所有人的魂魄都吸走。 朱子扬的心一直往下沉,仿佛没有底。 他的亲兵不过百来人,若这些将士真的暴动,他根本无力抵抗。 绝不可强硬镇压。 静站片刻,朱子扬领着亲兵走到所有人的前方,站在礁石上,目光一一扫过那些将士。 目之所及,将士们近乎全是双眼赤红。 “族中长者亲自前来迎接,尔等怕是归乡心切了。” 声音一出,众将士纷纷将目光落到朱子扬身上。 朱子扬声音猛然拔高,对着众人道:“可我们已经是叛军,落入朝廷军手里就是个死!” 声音传入站在前面的众将士的耳中,如同铁锤猛击众将士的心脏,让他们浑身一颤。 可对于死的恐惧,只在一瞬就被浑身的滚烫给烧得连渣都不剩。 不远处,一声声的呼喊在继续,将士们的目光越发坚定。 “归乡!” 一道嘹亮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仿佛燃烧正旺的火星丢入干柴堆里,很快化为熊熊烈火。 “归乡!” “归乡!”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整齐,直直冲向朱子扬,震得朱子扬耳膜一抽抽的疼。 朱子扬再次提高声音,努力向自己那些将士说什么,可他一人的声音轻易就被上万人的音浪给吞没。 朱子扬绝望了,他知道自己输了。 对方竟不费一兵一卒,就轻易将他训练多年的士兵轻易就给招安了。 他恨! 他轻易就被人逼入绝境,毫无还手之力。 他朱子扬输了,不是输在战扬上,而是输在了阴谋诡计上。 想出此招的人是何等歹毒。 今日他朱子扬就要丧命于此了。 望着眼前那一个个呼喊得声嘶力竭的将士们,朱子扬拔出腰间的刀当众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声嘶力竭道:“本官先行一步,你等很快就会步本官后尘!” 旋即用力压住刀,便要抹脖子。 “轰!” 一声炮响袭来,无数小石子冲击着朱子扬的后背,让其从礁石上滚落下来。 他迅速爬起来,就见一艘千料大船朝着划子中间冲去,那些划子为了不被撞到,奋力往两边划开,给千料大船让开一条大道。 那船停在离岛一里处,冒着烟的火炮再次被将士们填满炮弹。 “轰!” 几十门大炮再次朝着潜龙岛上众将士们轰出,在众将士惊骇的目光下,铅弹重重砸在岛上,将地面震得晃动起来。 将士们那滚烫的热血迅速冷却,旋即便是惊恐与愤怒。 朱子扬在短暂的震撼之后,狂喜的情绪迅速席卷全身。 天不亡我朱子扬! 天不亡王爷! 起死回生了! 朱子扬扭头,对着一众将士们声嘶力竭地呼喊:“看到了吧,他们绑来你们的族长族老,扰乱你们的心智,就是为了趁机将我等尽数剿灭!你们只要降了,你们的族长族老们没了利用价值,必会受你们牵连,与你们一同被杀!” 那艘千料大船仿佛在附和朱子扬,下一刻,几十门大炮再次齐齐点火,朝着潜龙岛轰炸。 一声声炮击下,将士们内心的激动彻底转换成了仇恨。 竟将他们的族长族老们绑过来,还连太公牌位也要糟践,若不杀之,怎解心头之恨? “杀!” 朱子扬趁机高喝一声,将士们立刻齐声高呼:“杀!” “杀!” “杀!” 这一刻,士气大涨,仿若雄狮。 朱子扬趁机下令:“所有将士,竭尽全力守岛,凡朝廷军,尽数歼灭!” 上百门大炮往此处抬,铅弹、火药等一箱箱码在岛上。 填弹,点火,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在潜龙岛响起,无数铅弹朝着那千料大船飞去。 千料大船却迅速后退躲避,在划子中间横冲直撞,连着撞翻了四艘划子。 陈砚大怒,当即命自己船上的护卫民兵们下水救人。 划子上那些老者年纪虽大,水性却都很好,并未出什么事。 可此事足以让陈砚怒发冲冠。 原本一片大好的形势,竟叫眼前这艘千料大船给破坏了。 那艘千料大船此时已退到陈砚的划子不远处,陈砚抬头,就看到总兵兰剑荣正站在船头,居高临下地盯着陈砚。 陈砚死死咬着后槽牙。 他不弄兰剑荣,他就不姓陈! 那艘千料大船上的旗手挥舞旗子,很快,水军队伍集结,便要朝着潜龙岛围去。 如此情况下,若再让划子在此处,必会伤到这些老人。 陈砚捏紧拳头,深吸口气,对赵驱道:“退!” “哎!” 赵驱气恨交加,又无能为力,只能仰头吹声响亮的口哨,众划子上的民兵们迅速往松奉城方向后撤。 不过须臾,双方已交火。 便是他们进了城,那炮声也未停歇。 陈砚让赵驱安顿好老人们后,就前去拜访裴筠。 裴筠自听了陈砚的计划,就觉此乃阳谋,岛上将领根本无能为力。 只要今日陈砚将潜龙岛上的将士招安了,宁王就再也翻不出什么浪来。 此次平叛大获全胜。 在见到陈砚时,他大笑问道:“陈三元可是带着好消息来的?” 陈砚拱手行了一礼,怒气冲冲道:“总督大人若觉下官此计不好,不答应就是,何必在下官领着众位族长前往招安时,又排兰总兵领水军攻打潜龙岛?若这些族长族老们有什么损伤,下官就愧对他们的信任!” 第329章 选择 裴筠安抚道:“其中必是出了差错,待本官查清楚,会给陈三元一个交代。” 裴筠比陈砚高了好几个品阶,能做出如此承诺,已是给足了脸面。 底下的官员即便不感激涕零,也该就着台阶下了。 等事情查清楚,再行定夺就是。 盛怒之下的陈砚却是怒意不减:“大人贵为总督,何须给下官交代。” 裴筠眼皮一抽,正要再劝慰两句,就见陈砚一拱手道:“下官愚钝,于招安一事已无他法,于战事更是一窍不通,平叛一事终究还是该交给深谙此道的兰总兵。” “陈三元才智多谋,此次平叛屡立奇功,何必妄自菲薄。” “下官只是一五品同知兼团练大使,练民兵方才是下官的职责,往后下官必定尽职尽责,遵从大人调遣。” 陈砚往后退一步,再次拱手行一礼:“下官告退。” 不等裴筠开口,他便大跨步离开。 裴筠急忙起身,却只见陈砚决绝的背影。 他气得一甩衣袖,重重“哎”一声。 从破宁王水军,到破松奉城,陈三元屡次献计,方才有了今日的大好局面,一旦陈三元真撒手不管,这残局如何收拾?难道真的指望兰剑荣吗? 裴筠自是能明白陈砚这是以退为进,逼着他裴筠出头,可他还不得不出这个头。 以如今的局势,用人命去填,也能打下潜龙岛和宁王府,但大军的粮草还得指望陈砚。 他裴筠在官扬混了一辈子,如今竟被个毛头小子给拿捏了,他心里如何能顺畅。 这股气就在胸口闷着,闷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一咬牙,让人去将兰剑荣喊了过来。 一瞧见罪魁祸首,裴筠就是一肚子气,当即斥问:“陈三元招安之际,你为何朝着潜龙岛开炮?” 兰剑荣理直气壮道:“下官并未收到要招安的命令,见岛上的将士都出来了,便觉机不可失,立刻领水军进攻,以期能攻下潜龙岛。下官正要来向大人禀告,此次我军杀敌或达七八百,乃是大捷!” 裴筠被气笑了:“依兰总兵之意,是怪本官将你请出大帐,让你没听到招安之计,才发生今日之事?” “下官不敢,下官以为,今日之大胜,足以证实以我军实力,足以打下潜龙岛,不必招安。” 裴筠一口气怄在了喉咙口,噎得他难受。 若非陈砚把那些将士引出来,兰剑荣如何能杀敌七八百? 往后他可还能取得如此大胜? 既然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又何须拿命相搏! 可招安是陈砚立下的大功,真正打起来,兰剑荣就可捞战功,这绝不是他裴筠三言两语就能将兰剑荣说服的。 裴筠闭上双眼,平息片刻,再次睁眼,就是一声怒喝:“总兵兰剑荣违抗军令私自调兵,将其收监!” 帐外立刻进来四名士兵,上前就要按住兰剑荣,却被兰剑荣奋力挣脱。 “总督大人战扬换将,就不怕被御史弹劾吗?” 兰剑荣双眼盯着裴筠。 面对暴怒的兰剑荣,裴筠反倒平静下来:“待本官回朝之日,必会上疏,将兰总兵所作所为尽数上告陛下。” 旋即便是一声冷笑:“兰总兵就等着言官弹劾吧!” 瞧着眼前的裴筠,兰剑荣恍然想起裴筠乃是右佥都御史,掌管监察、纠举官员过失,若得罪了他,到时候言官的唾沫星子就能将他兰剑荣淹死。 兰剑荣极快冷静下来:“下官乃是此战总兵,宁王还未拿下,大人若将下官收监,怕是军心不稳。不若让下官戴罪立功,早日拿下宁王,也可助大人拿下战功。” 如今招安计策已不成了,只能靠他兰剑荣领兵强攻。 潜龙岛、宁王府都极难攻克,缺了他这个总兵,朝廷军还怎么打。 总督大人没得选。 此战之后,只会是他兰剑荣立下大功,陈砚招安之计行不通罢了。 裴筠见他如此自信,想到陈砚的以退为进,便叹息着摇摇头。 兰剑荣以为他不敢临阵换将,殊不知今日已到了二选一的境地。 有勇有谋的陈砚在,总兵兰剑荣实在没什么价值。 裴筠转身背对着兰剑荣,摆摆手:“押走。” 兰剑荣以为自己听错了,当即上前一步:“总督大人,没了我这个总兵,这仗还怎么打?!” 裴筠并未言语,而是又摆了摆手,那四名士兵立刻上前要压兰剑荣。 兰剑荣怒喝:“松手,本官会走!” 旋即转身,怒气冲冲大帐外走去。 他倒要看看裴筠这仗怎么打! 等裴筠打了大败仗,自会求着他出手,到了那时,就是他兰剑荣大显身手之时。 兰剑荣被带走,裴筠才转过身,深深叹口气。 这兰剑荣能升上总兵,怕全是靠的在朝堂之上的关系。 不知究竟是何人。 “陈三元啊陈三元,本官连总兵都抓起来了,你可得好好帮本官平乱。” 想到陈砚离开时怒不可遏的背影,裴筠心又给提了起来。 这陈三元还年轻,不会真是少年心性在赌气,实际真没办法拿下午潜龙岛了吧? 这倒不是他信不过陈三元,而是这招安一计被破了,他实在想不出还能如何取信于潜龙岛上的将士。 裴筠思来想去也没办法,且越想越心慌,赶忙让人去请陈砚。 出去的人很快就回来,说是陈大人已经回海寇岛了。 这下裴筠彻底坐不住了。 竟都不等一等就回了海寇岛,莫不是真的是少年在赌气? 裴筠一拍额头,心火越发旺盛。 他怎么就忘了陈砚实岁不过十六,再早慧,终究还是意气用事。 他怎的也不谨慎了。 哎! 裴筠悔恨交加。 既已把兰剑荣抓起来了,也就没了退路,就让人派艘船去请陈砚。 那下属道:“一艘船恐装不下陈大人与那些老人。” 裴筠一顿,旋即便笑道:“陈三元啊陈三元,老夫果然没看错你!” 看来这陈三元还有招安之法,否则就该将那些老人送回各村,而不是请到海寇岛上。 裴筠欣喜过后,高兴道:“备船,去将陈砚与那些老人们全部请回来!” 第330章 亲临相请 在一众将领里,杨维忠与陈砚算是关系颇好,裴筠本以为将其派出,又抓了兰剑荣,陈砚该就坡下驴回来了。 谁知杨维忠登岛后,陈砚好酒好菜招待完,就将杨维忠给送了回来。 看到喝得脸红脖子粗的杨维忠,裴筠气不打一处来:“杨大人是去喝酒的,还是去请人的?” 杨维忠将一个酒嗝一声声吞了回去,就开始叫屈:“下官一开口,陈大人就说他无能,不敢贻误战机,他的民兵听命于大人就是。陈大人是文官,论口才,十个下官也不是他的对手。” 他杨维忠是个武将,让他去赔罪,那不是为难他吗。 对此事杨维忠也很憋屈。 当时兰剑荣是直接下令要他让出一艘千料大船,说是要去保护那些老人们,谁料兰剑荣会朝着潜龙岛开炮。 “这烂摊子又不是我杨维忠造成的,我去岛上有什么用。” 杨维忠头偏向左侧,当着裴筠的面抱怨。 裴筠气得眉毛一竖,便要发作,可看到如同滚刀肉般的杨维忠,又没了兴致,干脆摆摆手让其出去。 裴筠瘫坐在椅子上,揉着太阳穴,便忍不住一声接着一声叹气。 连杨维忠都请不回陈砚,可见陈砚此次怒火轻易是不会平息了。 看来只有他这个总督亲自去请了。 裴筠又是深深叹口气,只觉头疼得厉害,不由在心里将兰剑荣骂了一通。 想到自己要去陈砚面前低头,就不想放过兰剑荣,于是将五花大绑的兰剑荣也一同带上了岛。 一听总督裴筠亲自登岛,陈砚整理了官服前往岛边迎接,嘱咐赵驱准备酒席。 裴筠笑着阻拦:“不必忙碌了,本官此次是带兰总兵过来给陈大人赔罪的。” 侧头看向身后,脸上的笑已消失不见:“带上来。” 两名士兵一左一右押着被绑的兰剑荣到了陈砚跟前,其中一名士兵抓住兰剑荣的头,用力往下压,兰剑荣极其对抗,于是就有第二名士兵一同使劲,兰剑荣终还是被压着低了头。 愤怒,恼怒,种种情绪在心头交织,让其面色越发愤恨。 “兰总兵贻误军机,还不给陈大人赔罪?” 裴筠对着兰剑荣怒喝。 兰剑荣虽被压着,依旧扭头看向裴筠,旋即狞笑:“总督大人竟畏惧一黄毛小儿,实在可笑。” 裴筠冷笑:“看来兰总兵是要抵抗到底了,也好……” 他仰起头,对着众人道:“总兵兰剑荣贻误军机,又对官员拔刀相向,罪行累累,本官宣布,从今日起,革除兰剑荣总兵一职!” 陈砚眸光闪了闪。 兰剑荣极力挣扎想站起身,却被压制动弹不得,他愤恨道:“裴筠你不过是右佥都御史,无权撤本官的职!” 裴筠双手负于身后,仰起头,傲气道:“本官乃平叛总督,为战事不得已暂夺你兵权,待事后,你大可上疏参本官。” 旋即一扭头,对其他人道:“堵住他的嘴,带走!” “裴筠!” 兰剑荣怒喊一声后就再没开口的机会,直接被拖走。 陈砚静静看着,直到裴筠笑着问道:“陈大人对本官如此处置可还满意?” “兰总兵手下兵将众多,总督大人如此处置,不怕兰总兵手下那些将士不听令吗?” 就因为怕,所以才一次次容忍兰剑荣,一次次和稀泥。 不过此时既然已经做了选择,必然不能左右摇摆,否则既得罪了兰剑荣,还会得罪陈砚。 裴筠大义凛然道:“兰剑荣身为总兵,寸功未立,还一次次搅乱战局,给宁王喘息之机,本官怀疑他与宁王有勾结,必不能让他再扰乱军心!” 陈砚感动地对裴筠拱手:“总督大人大义!” “都是为君父分忧,”裴筠对陈砚诚恳道:“如今战事陷入僵局,本官替军中将士,替宁淮百姓恳请陈大人相助!” 说完,竟朝着陈砚深深一拜。 跟随而来的众将士无不惊骇。 总督大人竟当众拜了陈大人?! 陈砚赶忙回一礼,将腰压得更低,诚惶诚恐:“大人之礼,下官愧不敢受。” “能救此危局者,非你陈砚陈三元莫属。” 裴筠站起身,提气对着四周大声道。 此话不止是恭维陈砚,更是说给一众将领听的。 众将领惊骇之余,竟也觉理所当然。 若非陈三元,他们围不了松奉城。 若非陈三元,他们破不了松奉城。 若非陈三元,他们早已没了粮草。 若非陈三元,他们更会伤亡惨重。 若非陈三元,他们此战已败。 思及此,众将领抱拳齐声呼喊:“请陈大人助我等平定叛贼!” 到了此时,陈砚若再推辞,那就实在说不过去。 陈砚朝着众将领抱拳,朗声道:“多谢诸位大人信重,只是本官再不敢拿宁淮百姓的性命冒险。” 众将领心头一沉,纷纷看向前方的总督裴筠。 裴筠也有些急:“陈大人,兰剑荣已被抓,此后必不会再发生这等事。” 陈砚对上裴筠:“下官深知总督大人赤胆忠心,今日在此,下官有两个恳求,请大人答应。” 裴筠精神一振。 开条件好啊,开条件就是答应了。 “其一,下官去潜龙岛招安之时,所有将领炮船等,都不可靠近潜龙岛五里以内;其二,善待降兵。” 裴筠毫不犹豫道:“好!” 这些有何不可? 当即让人拿来纸笔,依照陈砚的要求,将善待降兵白纸黑字写下,盖上官印。 陈砚将其收好,朝着裴筠深深行一礼:“下官替宁淮百姓谢总督大人,谢各位大人。” 裴筠赶忙上前扶起陈砚,又是一番寒暄,这才问道:“经此一事,潜龙岛还能否招安?” “还能试试,只是……” 陈砚叹口气:“成功的可能会降低许多。” 裴筠心一沉,旋即又提起精神,对陈砚道:“尽力一试,若不成,我等再想其他办法。” 陈砚答应下来,要了一艘千料大船,将裴筠等人送走后,吩咐赵驱拆下大船上的炮弹,又如法炮制般在船舱上用沙袋堆成“田”字形,自己则去见了那些族长族老们。 “经过上次的轰炸,此次会危险很多,更有可能丧命。”陈砚看向众人,声音越发凝重:“诸位若有想退出者,我绝不阻拦。” 此前陈砚一个个村子去拜访请的这些族长族老,当时就承诺会保证他们的安危,如今情况有变,陈砚就不再强求他们留下。 黄氏族长大笑道:“陈大人是为我们老百姓着想的好官,我们知道好歹,就是拼了这条命又如何?” 李氏族长跟着道:“我等活到这个年纪,也够了。族里的子孙们还年轻,就用我们这些老家伙拼一把,为那些个后生们谋一条活路。” “大人这是在给我们那些不孝子孙一条生路,我们得给他们擦亮眼睛,让他们瞧清楚喽。” “老了还跟那群臭小子抢什么活路。” 众老人边说边笑,洒脱之态却让陈砚喉头梗塞。 第331章 沉不了的船 就在众人笑谈之际,一位发须花白,佝偻着身子的老者站起身,神情庄肃道:“此次就由我领头。” 他身后又站起五位老人,视死如归般道:“就是死,也是我等先死!” 陈砚看到这几位老人就笑了出来:“有几位领头,此次大事必成。” 其他老人也纷纷点头笑着应是。 不一会儿,红夫人就领着人送来好酒好菜,陈砚与他们一同用了午饭,端起整碗酒,举起对着众位老者道:“我陈砚幸得各位舍命相助,在此以酒相谢。今日我陈砚与各位一同前往潜龙岛招安,生死相依!” 仰头,将整碗酒一饮而尽旋即高举空碗,对着地面狠狠摔去。 “啪!” 陶碗在落地的一瞬,便被摔得四分五裂。 众老人纷纷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看向陈砚。 摔碗酒! 陈大人竟自断退路,要与他们一同去拼命?! 黄氏族长缓过神后慌乱劝说:“大人是官,怎能去冒险?” 其他老人也被惊醒,纷纷劝说:“大人万万不可!” “大炮要是打过来,人就死了。” “大人考出来不容易,家里人老人还等着享几年清福,大人千万要保重。” “此次招安我们这些老家伙去,大人还需在岛上主持大局。” 一句句话语仿若一双双粗糙却温热的大手,一层层将陈砚的心捧着,暖着。 陈砚胸中万千豪情,在此刻尽数抒发:“父老乡亲们愿为宁淮百姓以命相搏,我陈砚身为父母官,又如何能躲在尔等身后苟活?” 旋即便是对天一拱手,提高声音:“酒已喝,碗已摔,此去功不成誓不还!” 在场众人情绪翻涌,眼眶滚烫,仿若要将眼泪水逼出来一般。 官老爷为了他们宁淮,为了松奉,为了他们这些百姓,竟要与他们生死相依。 他们这些贱命,竟要官老爷的贵命相陪,他们便是死了也是光宗耀祖了! 当即就有一老人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端起圆桌上的陶碗凑近早已掉光牙的嘴里,大口大口喝完,旋即狠狠将手里的陶碗摔到地上。 随着一声清脆响声,老人高呼:“有大人相陪,纵使刀山火海,小老儿也绝不会退!” 众老人纷纷低头端酒,将水酒一饮而尽。 摔碗声在屋内响个不停,却再没人开口说一句。 那一双双浑浊的双眼里的热切,仿佛能将世间所有污浊都给灼烧干净。 陈砚感觉胸口仿佛被塞满了一般,让他整个都沉甸甸的。 他咬紧牙,双眼一一看向眼前的老人,想要将这一张张苍老的、贫苦的脸全部刻在心里。 待看完最后一人,他才暴喝一声:“出发!” 旋即转身,打开忠义堂的木门,跨步而出。 身后的老人们或拄着拐杖,或互相搀扶着紧随其后。 早已等在外面的民兵们纷纷涌上来,搀扶族中长者,恭恭敬敬往船上送。 陈砚脚步一转,走向站在旁边脸色苍白的薛正,对其一拱手,郑重道:“剩下的就交给薛副千户了。” 薛正微微颔首:“放心。” 旋即退后一步,抓着剑拱手:“陈大人一路珍重!” 陈砚回一礼,并未再开口,转身,迈着坚定的步伐朝着那艘没有炮弹的千料大船而去。 望着陈砚瘦削却挺拔的背影跟随那群蹒跚的老人慢慢上船,薛正喉头滚动,终于别开头,转身对身后的锦衣卫们道:“陈大人为民赴死,你等可曾看见?” 十来名锦衣卫齐声道:“我等亲眼瞧见陈大人为民赴死!” 薛正目光一一扫向众人,眸光深沉:“接下来该我北镇抚司出手了。” “是!” 锦衣卫们起身高呼,仿佛要让自己声音给陈砚与一众老人送行。 上船的老人们听到声音,纷纷回头看过去。 船帆被海风吹得鼓起,千料大船被推着往潜龙岛行去。 潜龙岛上。 朱子扬刚吃完午饭,就听闻朝廷水军的船都退走了。 他心中隐隐觉得不对,立刻前往岸边,就见往常嚣张得盘踞在松奉与潜龙岛之间的朝廷炮船,此时都朝着松奉城退去。 经过昨日的惊险,再看到如此异常,朱子扬不敢大意,立刻吩咐提到戒备。 此次若朝廷军再使出同样的招数,他必不等他们靠近就将划子击沉。 他所料果然不错,没多久就有人来禀告有艘千料大船往潜龙岛驶来。 朱子扬浑身紧绷,几乎是毫不犹豫道:“凡靠近岛上的船,只要进入火炮射程,立刻击沉!” 属下应了声,旋即就赶去传令。 朱子扬站在礁石上,看着千料大船越来越近。 只有一艘千料大船,定然不是来强攻潜龙岛的,那就只剩招安。 绝不可让那些老家伙冒头! “开炮!” 一声令下,三门大炮对准靠近的千料大船,点火。 “砰砰砰!” 三声巨响之后,一颗大铅弹砸中那艘千料大船,大船如同蹒跚的老者般颤巍巍摇晃着,仿佛下一刻就要沉船。 晃悠了一会儿,那船竟然又稳住继续往潜龙岛靠过来。 朱子扬恼怒,立刻又让开炮。 此次有两枚大铅弹击中千料大船,船只摇晃得更厉害,可晃悠完还是没沉,继续摇摇晃晃往前。 到了此时,船已经离潜龙岛近到朱子扬能看清船上没有一门大炮。 朱子扬再压制不住心中的恐惧,指着那艘缓慢而来的大船:“击沉它!不惜一切代价击沉!” 绝不能让那艘船上的老不死的露头,否则就会如昨天那般陷入绝境。 若是朝廷军强攻,他朱子扬打回去就是,根本不在意。 可面对陈砚那些阴招,他毫无还手之力。 能破此招的唯一办法,就是提前将那些老不死的杀光。 可一轮又一轮的炮击之后,那艘毫无反抗之力的大船始终不沉,并离岛越来越近,近到仿佛能看清船上被大炮打出来的洞。 朱子扬彻底慌了。 为什么这艘船沉不了?! 明明中了那么多炮,为什么还是不沉船? 是不是他手下那些兵猜到船里是那些老不死的,所以故意放水? 到了此时,朱子扬的恐惧已逐渐占据了他的理性。 他再不愿坐以待毙,自己爬上去,抢下一门大炮,对着被他赶到一旁的炮兵大吼:“填炮!” 他要亲自开炮,他就不信还有击不沉的船! 第332章 登上岛 那几名士兵赶忙填充火药石子与大铅弹,旋即将火把递给朱子扬。 朱子扬立刻点燃火药引线。 “轰!” 炮弹对准那艘千疮百孔的大船冲去,稳稳当当击穿船只甲板。 船只被打得摇摇晃晃。 朱子扬眼中的恐惧变为狂喜。 击中了! 这艘船该沉了! 念头一起,那只船竟稳住了,然后又慢悠悠朝着岛驶来。 朱子扬脸上的笑僵住,眼珠子间或转动一下。 他的炮弹分明击中了甲板,按照力度应该会击穿船底,船该进水了,该沉了,为何不沉? 为何不沉?! 朱子扬彻底疯狂起来,对着士兵咆哮:“填弹!填弹!” 士兵们被他吓得用最快的速度填弹,朱子扬拿起火把就要点燃火药引线,不过这一次,他被船上一道声音喊住了。 “朱子扬,朝我开炮,朝太公开炮,来,打死我!” 那道熟悉的声音,让朱子扬浑身一颤,不敢置信地看向大船。 此时,千料大船的船头之上站着一身形佝偻,年约七十的老者。 老者面色赤红,花白的眉毛长长地垂到眼角,干枯花白的碎发被海风吹得四处飘荡。 老人双手捧着牌位,与朱子扬四目相对,旋即便是恨恨怒骂:“不孝子孙!” 朱子扬双眼圆瞪,张了张嘴,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族长?” 再往老人身后一看,族内有头有脸的长者拄着拐杖整齐地站在后方,各个怒目盯着他。 朱子扬手一抖,火把离引线近了些。 待到发觉,朱子扬后背冷汗直冒,赶紧将火把移开。 差一点,他就将族长与族老们炸死了。 差一点,他就把太公牌位给炸了…… 朱子扬赶忙将火把丢得远远的,转头一看,就见旁边两门大炮已填好弹,两名士兵已举着火把离火炮远远的,就要去点火。 这一刻,朱子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是下意识对着两人咆哮:“住手!” 那两名士兵的火把收了回来,众士兵齐齐疑惑地看向朱子扬。 朱子扬大口大口喘着气,强忍着才没有去擦额头的冷汗。 船上的朱氏族长等了片刻,见他没点炮,端着太公牌位转身对众人道:“你们跟随我等登岛,他朱子扬要开炮也得先炸死我们!” 众人起身高喝:“好!” 陈砚上前去扶那朱氏族长,却被其避开:“我们族那不孝子孙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大人不可与我等站在一起。” “大人只能站在中间,他们要打也先打死我们。” 众老者不容陈砚拒绝,就将陈砚围了起来,如同捧花一般将其包裹在中间。 陈砚感动不已,只能跟着他们下船。 率先下船的是朱氏族长朱满楼,因其抱着太公牌位,只能一步步缓缓往下挪。 边往下,还边大声骂道:“朱子扬你个不孝的东西,你竟敢拿大炮对准太公牌位,你这些年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那苍老的声音乘着海风传遍不远处守在礁石上的士兵们耳朵里,众士兵便不由自主地往副将朱子扬身上瞥。 副将大人一向威严,没想到也会被朱氏族长当众大骂…… 朱子扬被骂得头皮发麻,却又不能在手下面前露怯,只能紧绷着身子站在原地,装作没听到。 海岛彻底安静下来,海风便更欢快地夹杂着老人的骂声四处飘,仿佛要让整个海岛都热闹起来。 等族长下了梯子,其他朱氏族老也跟着登上岛。 其他老者沿着梯子要登岛时,朱子扬再次拿起火把。 瞧见他的动作,朱氏族长朱满楼高举太公牌位,嘶哑着嗓子大声呼喊:“来,打死我,打碎太公牌位!” 朱氏族老们将船上草绳围起来,也是跟着大呼:“往我们这儿打!” 朱子扬气得一跺脚,重重“哎”一声。 这是要把他逼入绝境啊! 陈砚,你个卑鄙小人,你竟使出如此阴招! 朱子扬双眼死死盯着那些堂而皇之登岛的老不死的们,一口银牙险些要咬碎了。 这些老不死的登岛了,岛上一大半将士都要暴动。 到时候潜龙岛就真正的沦陷了。 若到了那一步,他如何对得起对他有知遇之恩的王爷?! 就在朱子扬恨得牙痒痒之际,一身穿官服的少年踩上了绳梯。 朱子扬瞳孔猛地一缩。 五品官服,还如此年轻,必是那陈砚无疑。 陈砚为何敢与这群老不死的一同登岛?! 一股狂喜席卷朱子扬全身,陈砚既上门找死,那就怪不得他了。 朱子扬立刻移动大炮,将炮口直接对准不远处的草绳,低头就要点火,旋即他的手就被旁边的一个士兵按住。 朱子扬转头,就见那士兵朝着他跪下,苦苦哀求:“大人不能点火啊,我族长和太公的牌位还在绳梯上!” 朱子扬再扭头,就见两位老人端着牌位跟着陈砚一同往绳梯下走。 简直找死! 朱子扬一脚踢开那士兵,谁知另外一名士兵又冲上来抱住他的胳膊恳求:“求求大人放过我太公和族长吧!” “今日我必杀陈砚!” 如此大好的时机一旦错过就再也没有了。 朱子扬再想将第二名士兵踢开,第一名士兵又再次缠上了他。 “你们胆敢违抗军令?!” 朱子扬大惊。 那两名士兵虽害怕,却说什么也不愿意放手。 一炮下去,太公的牌位就要炸没了,族长也会死的。 朱子扬努力甩了两次都没甩开,当即对着不远处的亲兵大喊:“点火,朝着他们开炮!” 那几名亲兵领命,立刻接过火把冲到火炮前。 引线被点燃之际,一名士兵如同疯了一般冲过去,一脚踢在炮身,竟硬生生将炮口给踢歪了些。 “轰!” 一声巨响在半空轰鸣,泥土飞溅,将整艘船震得摇晃不止。 烟雾散尽,一阵阵咳嗽声响起。 有人惊呼:“陈大人可还安好?” 回应他的是一连串的咳嗽,旋即便是一道略显沙哑的声音道:“没事。” 众人这才看到陈砚双脚已经站在岛上,右手紧紧拽着草绳,护住了草绳上三位老人。 刺鼻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让陈砚喉咙更难受,又连着咳了好几声。 朱氏族长咬牙切齿地看向不远处礁石上正被人拦着的朱子扬,怒声咆哮:“朱子扬你个狗东西!当初你生出来,我们就该把你丢茅房淹死!” 朱子扬如遭雷击,整个人呆住,双眼无神地看着那举着太公牌位靠着绳梯而站的族长。 那些朱氏族老们也靠近绳梯站好,看向他的双眼仿佛都在喷火。 “我朱氏一族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东西。” “朱子扬你快来炸我们,把我们全炸死,把太公牌位炸成碎块,来!” “老子活够了,朱子扬你赶紧杀了我。” “你这畜生还记不记得自己姓什么?啊?!” 那些话语仿佛一把把铁锤,将他一寸一寸地往地里锤。 他的双腿好似已经被埋了起来,让他动也动不了。 他姓朱的。 他是姓朱的。 他打的是陈砚,不是太公的牌位,也不是族长族老…… 这一刻,朱子扬仿佛想起自己年幼时,因为偷吃了邻居家的一只鸡,被隔壁撵着整个村跑,村里人就说他小小年纪偷鸡摸狗,长大了肯定不是好东西,以后要给朱氏丢人。 族人的指指点点,让尚且年幼的朱子扬悲愤无力,当时的他就暗暗发誓,长大后一定要有出息,一定会光耀门楣。 他很努力,他从一个小兵一步步爬到了参将的位置,他足以自傲了。 可是为什么他都是参将了,族人不以他为豪,还是这般责骂他? 到了此刻,他已经是参将了,被族长族老大骂,他已经如同犯了错的孩子般无力。 他这些年的努力好像一文不值。 朱子扬双眼渐渐模糊,他咬紧牙关,想要压下情绪,再向前看去,那些老人一个接着一个登岛,凡站在岛上者皆要自报身份。 朱氏、黄氏、张氏、郑氏、彭氏…… “儿啊,归乡吧!” “太公来接你们归乡了。” “陈大人是好官,会善待你们的,别为那个王爷卖命,那个王爷不是好人呐。” “儿啊,族里等着你们归乡祭祖,降了吧……” “儿啊,你们爹娘日日夜夜盼着你们,你们要活着啊。” “有陈大人在,我们松奉会好起来的,咱们骨肉团聚吧。” 老人们或端着牌位,或拄着拐杖,将陈砚围在中间,一步一步蹒跚地迎着炮口走来。 海风将老人们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那满头的枯发在半空飞舞,脸上的褶皱勾勒出长者的慈爱,声声呼唤着子孙们。 那些士兵们浑身颤抖着,往常拿惯了的刀在此刻仿佛有千斤重。 泪水渐渐爬上了年轻将士们的脸庞。 “铛!” 一把刀掉到礁石上,被撞得弹起来,再次落下,颤抖片刻才停下。 “铛……” “铛……” “铛……” 士兵们的手纷纷松开,那一把把刀与火铳掉落在地上,宛如要铺成一条归家路。 第333章 不打不成器 “噗通……” 一名士兵跪下,哭着大喊:“不孝子孙王有财给太公磕头了!” 旋即重重将额头碰到礁石上,就这样半趴着嚎啕大哭。 旁边的士兵腿一软,也朝着那缓步走来的老人们跪下,拼尽全力大喊:“不孝子孙黄满仓给太公磕头!” 旋即连着朝越发近了的牌位一下又一下地磕头。 士兵们纷纷跪下,大声呼喊自己的名字,声音在潜龙岛上方盘旋,久久不息。 那些士兵们下跪磕头,哭声越来越大,渐渐竟压过了自报姓名的声音。 朱子扬抬头看向蔚蓝的天,闭上眼,重重叹口气,用只有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道:“大势已去了。” 海风吹拂着他的脸,却吹不散萦绕在周身的绝望。 四周的哭声,仿佛是在为他送终。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他下不了手轰炸族老们,更不敢炮轰太公牌位,只能用这条命赔给王爷了。 朱子扬缓缓抽出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仰天长啸:“天要亡我!” 旋即就将刀往脖颈方向一压,就要偏头。 “啪!” 一声巨响,朱子扬脸火辣辣的疼。 他忍不住睁开眼,就见不知何时站到他面前的族长五指并拢,朝着他的脸又是一巴掌。 “啪!” 又是一声脆响,朱子扬的左脸更火辣。 “你个不孝东西,还敢抹脖子,你对得起在家等着你的爹娘吗?啊!” 族长朱满楼红着眼对着朱子扬咆哮。 原本走路都蹒跚的老人,在这一刻站立如松。 那只苍老的手因刚刚打得过于用力,手掌通红。 朱子扬双眼含泪:“族长……” 回应他的又是一个响亮的巴掌,旋即就是朱满楼的怒喝:“把刀放下!” 朱子扬手抖得厉害,一颗心仿佛被放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炸,让他死死咬着牙,却一动也不动。 那些族老们便来抢他的刀。 “你个不孝子啊,有大路不走,非要往死胡同里钻。” “当着太公你抹脖子,你死了都进不了祠堂。” “快把刀放下!你听到没有?啊?!” 一声声责骂将朱子扬包裹着,让朱子扬鼻子酸胀得厉害,眼前更是模糊一片,任由那些族老们如何用劲儿,他的刀始终架在脖子上,一动不动。 朱满楼再次高高举起手,就要朝着朱子扬落下时,身后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朱族长别打了。” 朱满楼扭头对上前的陈砚道:“大人,这小子不打不成器。” 陈砚板着脸道:“本官并非要阻拦朱族长,只是族长年纪大了,用手打朱子扬,他倒没什么,您老手疼的厉害。” 旋即递出一根三指粗的树枝,满脸严肃道:“还是棍子打起来更顺手。” 朱子扬的泪水在这一瞬间停住了,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陈砚一本正经道:“玉不琢不成器,这种走错路的子孙就要往死里抽才能回头。” 他的族长竟还满脸赞同道:“对,这小子就是打少了打轻了,今儿个小老儿就替他爹娘好好教训教训他!” 旋即高高举起树枝,对着朱子扬的后背狠狠抽去。 “啪!” 后背仿佛遭受了一记重击,朱子扬一个不察,往前一个趔趄,手里的刀险些就划破了喉咙。 他不敢置信地看向族长,很想问一句您是没瞧见我手里的刀吗? 下一刻就听到那道可恶至极的声音再次响起:“族长您看看,他还不服气,这会儿都没把刀放下,肯定是打得还不够重。” 族长与族老们顿时齐齐看向朱子扬手里的刀,一张张苍老的脸被浓重的化不开的怒气包裹。 朱子扬心里没来由地升起一丝惧意。 “好啊,还敢不服气,老子抽死你!” 一位族老一脚踹在朱子扬的膝盖窝,朱子扬的膝盖重重磕在礁石上,那股钻心的疼痛还未散去,他拿着刀的右胳膊被族长连着抽了三四下,他手一松,刀掉到礁石上,发出“铛铛铛”的响声。 下一刻,后背又被踹了一脚。 “给太公跪下!” 朱子扬红着眼跪在坚硬的礁石上,后背挺得笔直,以方便让族长抽打。 族长到底年纪大了,连着抽了十来下便气喘吁吁。 朱子扬以为今日的殴打就此结束,却听那道烦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朱子扬你很不服气?” 朱子扬仰头看向不远处的俊朗少年,咬牙切齿:“陈砚!” 陈砚抬手指向他,转头对族长道:“各位瞧见了吧,他还是不知错。” 这话犹如点燃了炸药桶,族长族老们瞬间又暴怒。 族长累了? 还有族老们。 树枝被另一族老接过去,对着朱子扬劈头盖脸一顿乱抽,好几次都打到朱子扬的嘴巴上,疼得朱子扬呲牙。 陈砚便摇摇头:“竟还敢呲牙,哎,难救了。” 朱子扬心一凉,就知要坏了。 果然,另一位族老撸起袖子就夺过树枝,怒气冲冲道:“我就不信了,今儿个灭不下你这小子的气焰!” 朱子扬只觉浑身上下都被抽打了个遍,头顶还有族长族老们不停的训骂,心中悲愤,却不敢再对陈砚露出愤恨的神情。 被打骂得受不了了,朱子扬只能闭着眼朗声道:“我错了!” 到了此时,那些老人才停下。 打人是很费力的,这些个老人此时都是气喘吁吁,还有的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随意找了块礁石坐下歇息。 族长朱满楼拎着朱子扬后背的衣服,冷哼道:“还算有救,赶紧给陈大人赔罪!” 朱子扬不敢置信地扭过头去看族长,却正对上朱氏太公的牌位,话到喉咙口就硬生生给咽了回去。 他深吸口气,跪着往后退了两步,对太公的牌位磕了三个响头,这才对朱满楼道:“族长,王爷对我有恩,将两万兵交给我,我不能带着兵背叛他。” 不等朱族长开口,陈砚的笑声传过来:“朱副将的兵是为了口饭吃才上的岛,如今有了活路你不带他们走,反倒要把他们往死路上逼。” 朱子扬一听到陈砚的声音,心头的火气便噌噌涨。 当即就辩驳:“既当了兵,就该听命行事。” 陈砚抬手往岛上指了一圈,脸上笑意尽数敛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怒气:“朱子扬你睁开眼看看,这些人不只是你手下的兵,更是他人的儿子、孙子、兄弟,多少人盼着他们活着,盼着他们回家,两万条人命,你拿什么还?” 第334章 归顺 朱子扬顺着陈砚的手指看过去,就见老人们身边早已跪满了痛哭磕头的将士,还有许多将士源源不断地往那些老人面前冲去。 这一幕彻底让朱子扬僵住。 他眼睁睁看着他的将士们拥挤着,哭喊着,也看到老人们或轻抚着他们的头,慈爱地说着什么,或劈头盖脸骂人。 可无论老人们如何做,那些将士还是往他们身边挤,便是打也打不走。 陈砚走近朱子扬,声音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感情:“他们只是被宁王,被走私集团逼得没饭吃,不得已才上了岛讨口饭吃。在宁王眼里,他们是随时可以死的士兵,可他们在家人眼里,是活生生的命。” 朱子扬心头一震,想要移开目光,可眼睛仿佛被粘上一般定在那群嚎啕大哭的将士们身上。 耳边传来陈砚那略显沙哑的声音:“你该知道宁王必败,若本官此次劝降不成功,下次再来的,就是朝廷的十万大军。” 朱子扬想辩驳,十万大军又如何,他根本不惧,他有船有炮,可守可突围。 下一刻,就听陈砚道:“若十万大军拿不下你们,朝廷就会派二十万,三十万,四十万!你朱子扬受得住吗?” 朱子扬浑身的血仿佛结了冰,让他整个人都凉透了。 他抬头去看陈砚,正对上陈砚那黑如深潭的眸子。 原本悲悯的陈大人,在此刻却有了杀气。 朱子扬竟生出畏惧来。 这等畏惧,他只在面对宁王时才会有。 朱子扬初见陈砚时,只觉他是善阴谋的少年人,到了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这位是朝廷五品官,是松奉的父母官,是代表朝廷来跟他和谈的。 若他不答应,接下来与他对话的,就只剩下火炮与白刃。 朱子扬动摇了。 就在他沉默之时,与他同族的一些士兵已经赶了过来,对着太公牌位跪下叩头。 族长与族老们眼中含泪,连连对他们点头:“好孩子,回家吧……” 朱子扬的心仿佛被陈醋泡着,酸得厉害。 他别过脸,不让兄弟们看到他的失态。 只是一转头,就对上陈砚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 朱子扬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终还是开口:“你只是一个同知,还不够格。” 他虽没有当官,这些年耳濡目染也懂了。 五品同知对百姓来说是大官,可在这等平叛大事上根本做不了主。 他要的,是能代表朝廷的大官的承诺。 本以为他这话会让陈砚恼羞成怒,谁知陈砚竟笑了。 当着朱子扬的面,陈砚拿出一封信,抖开送到朱子扬眼前:“此乃总督大人的亲笔信,还盖了官印,你等归降后尽数归入本官旗下成民兵,本官在此承诺,必会善待你等。” 朱子扬认真盯着信。 他上岛前大字不识一个,后来被宁王提上来后,就学了些字,这封信他大致能看得明白。 最重要的,是落款处的官印。 “为了我等归降,你们自是什么都能承诺,等我们降了,再出尔反尔我等也没办法了。” 朱子杨心里已经信了五六分,可一想到自己在陈砚面前吃的亏,就忍不住要为难陈砚。 万不能让陈砚轻易得手。 “陈大人是好官,他说的话我们信得过。” 一名族老道。 另一族老不耐烦附和:“陈大人是团练大使,都已经招安海寇岛众人和松奉的叛军,待他们极好,这些我们都看得到。” 族长一巴掌拍在朱子扬的后脑勺,将其打得差点给陈砚磕了个头。 “归顺大人,否则将你逐出朱氏一族!” 朱子扬脑子“嗡嗡”响,当即大声道:“只要能保证善待我等,我等便归降!” 陈砚笑着朝朱氏族长与族老们拱手:“本官在此替宁淮百姓谢过诸位!” 旋即便是深深作揖。 族长与族老们大惊,赶忙跪下回礼。 …… “禀告大人,潜龙岛发出信号弹,陈大人已招安岛上叛军!” 裴筠大喜,一巴掌拍在案桌上:“好!传令,杨维忠领一众水军随本官一同前往潜龙岛!” 他果然没看错陈砚,此事真的让陈砚办成了! 如此一来,宁王大势已去。 这等重要时刻,裴筠定要亲自前去。 上百艘大船从松奉城附近出发,浩浩荡荡前往潜龙岛。 往常只要进入大炮射程,岛上立刻会开炮。 今日朝廷的船都已靠近潜龙岛,岛上竟毫无动静,杨维忠就知事情真的成了。 岛靠岸,将士们率先登岛,上去一看,那些叛军都空着手站在附近等着,便知这些人果真都归顺了。 杨维忠带着一将士护着裴筠下船,瞧见那些将士,两人均是高兴不已。 见到相迎的陈砚,裴筠便连声夸赞,还道:“陈大人又立下一大功啊!” 陈砚对裴筠拱手,笑道:“此次多亏了各位长者,还望大人能护送各族牌位回乡。” 裴筠自是不会拒绝:“那艘千料大船仍旧由他们乘坐,再派人将他们一一送回去。” 在裴筠看来,如此已是极高的规格了,却遭到了陈砚的拒绝:“不够。” 裴筠一愣:“陈大人以为该如何?” “火炮开道,百船护送。” 裴筠的心猛地一颤:“这……会不会太隆重了?” 终究只是普通百姓,怎可如此大的阵仗。 “大人!”陈砚神情正肃:“若无他们舍命相帮,无太公牌位出动,宁淮的壮年都要被打光,平叛之后大人还给朝廷的,将是被打空了的宁淮。大人所带来的将士死伤必不在少数。” 陈砚挺直腰杆子,气势陡然攀升:“他们救的是千千万万条性命,难道还不足以郑重待之吗?” 裴筠:“……” …… 老人们端着牌位跟随陈砚上了杨维忠的旗舰,千料大船开道,百料大船紧随其后,旗舰被众船夹在正中间,其后跟随几十艘百料船。 密集的鼓声响起,船队缓缓朝着松奉城而去。 百艘大船火炮齐鸣。 “轰!” 震天的响声在半空响起,一枚枚铅弹落入海中,炸起层层水花。 船上水军齐齐高喝:“恭送太公归乡!” 火炮烟雾散尽,百艘大船的士兵立刻填弹。 “轰!” 船上水军齐齐高喝:“恭送太公归乡!” 百船炮声再次齐响。 “轰轰轰!” 炮声足足响了十二次,水军们震耳欲聋的高声声同样响了十二声。 船上的族老们早已红了眼眶,脸上尽是感动与骄傲。 就连那些早就驼背的老人,此刻也尽最大的能力挺直腰杆子。 他们的太公牌位,是水军百艘大船护送回乡! 那大炮,足足为太公牌位响了十二次。 他们为太公挣来了天大的荣耀! 陈大人为他们的太公,为他们挣来了天大的荣耀! 这一刻,老人们边笑边哭,只觉就算立刻死了也值了。 第335章 金蝉脱壳之计 震耳欲聋的炮声传到城内,仿若要轰开宁王府的大门。 宁王正吃晚饭,被巨响吓得险些打翻碗筷。 他的心突突直跳,下意识便认定是潜龙岛被围攻了。 很快他又觉不对。 往常炮轰,声音杂乱,哪儿像这声音如此整齐震撼? 让他更慌乱的是,这样的声音足足有十二声。 定然是出大事了! 宁王派了心腹,从暗道出去打探,可那心腹才从暗道出来,就被十来把刀架在脖子上。 宁王等到天黑,心腹依旧没有回来。 这下宁王是彻夜难眠了。 潜龙岛是他的退路,绝不能出事。 暗道更是他的求生之路,一旦出了事他便是那被困于瓮中的鳖,毫无还手之力。 这是宁王度过的最漫长的一夜,天始终漆黑不亮。 外面将士的巡逻声都不能像往常那般带给他安心。 如此苦熬到天亮,外面围困王府的朝廷军的呼喊声传进王府那一刻,宁王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 潜龙岛归降了。 宁王瘫坐在椅子上,浑身无力。 朱子扬竟然降了! 潜龙岛没了,密道定然也没了,王府被围,此前的一切全成了一场破碎的幻梦。 就在他慌乱无主之时,外面禀告,刘子吟求见。 宁王双眼瞬间焕发出神采。 对了,他还有智多星刘先生! “快请!” 宁王迫不及待地催促。 门被推开,一身灰色长袍的刘先生跨过门槛,步伐从容,全然看不出半分慌乱。 宁王心中燃起希望。 刘先生既能如此镇定,必是有法子助他脱身。 当即便快步迎上去,扶着正要行礼的刘先生:“刘先生不必多礼!” 刘先生却是退后一步,深深作揖,缓缓道:“虽形势危急,然礼不可废。” 宁王心中极感动。 如刘先生这般才智,从不对他不敬,即便是在他走上绝路时,仍从心底里敬重他,实在难能可贵。 “刘先生,那朱子扬背信弃义,竟归降了,潜龙岛……” 宁王叹息一声,侧头看向别处:“没了!” 转瞬又仰头期许般看着刘子吟:“刘先生,本王如何是好啊!” 刘子吟依旧是一脸平静:“大梁朝是待不了了,王爷不若退往东南,他日再图大业。” “本王连这王府的门都出不去,还怎么退守东南?” 宁王又是重重叹口气。 当日他若听了朱子扬的话,早早从密道退到潜龙岛,也不至于落入这般困境。 他倒是起了心思,可当时刘先生劝住了他。 要不是刘先生…… 想到此处,宁王又觉不对。 要是当初就退到潜龙岛,朱子扬一反,头一个就要杀他立功。 还好刘先生劝住他,让他不至于被反贼朱子扬所擒。 如此一想,又觉刘先生救他一命,再看刘子吟时,又多了几分信任。 刘子吟恭敬道:“王爷忘了后院关的那些人?” 宁王一惊:“你是说……” “那位徐五爷是徐首辅的侄儿,是徐家家主之子,在徐家的地位超然,徐族在宁淮的势力极大……” 话到了此处,刘子吟却没继续说,反倒是报起了人名:“赵良安背后站着的,是镇国公;孙恒背后站着的,是千年世家孙氏一族……” 越听,宁王神情越舒缓,竟觉浑身都放松下来。 刘子吟连着报了八个名字,才对宁王拱手:“当初在下劝王爷将他们尽数抓来,为的就是在如此困境下给王爷谋一条生路,如今正是用他们之时。” “刘先生果然是再世诸葛!” 宁王大为赞叹,旋即又有些苦恼:“此次总督乃是右佥都御史裴筠,并非徐门中人,怕不会就范。” “在朝为官者,最忌讳犯众怒,若那裴筠真如此刚正,也爬不上这等高位。” 刘子吟垂眸继续道:“只是让他睁只眼闭只眼,让王爷行那金蝉脱壳之计,平叛大功照拿,再多送些金银,相信他该知道如何权衡。” 走私如此暴利之事,能参与其中的无不是达官显贵。 真要是让这些人都死在这儿了,裴筠必定被记恨。 只要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卖给权贵、世家、朝中重臣等多方势力一个天大的人情,加之平叛大功,将来裴筠必定平步青云。 如此多好处,谁能抵挡? 宁王越想越激动,当即对刘子吟大加夸赞:“刘先生竟能在如此绝境下还可帮本王取得一线生机,实在是大才!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待我等退去东南,本王必让刘先生荣华富贵终身!” 刘子吟再次恭敬行礼,道:“能帮王爷排忧解难,乃是在下之福分。如今形势危急,需得让那些人各自修书一封,再交由可信重之人送给裴筠。” “对,此事不可再耽搁!” 宁王沉思片刻,再看刘子吟时,便带了笑意:“让那些人修书乃是重中之重,交给他人,本王实在不放心,还劳烦刘先生受累,亲自走一趟。” 能成为各家在此地走私牟利者,各个都是人精,若在书信中夹杂些什么,那就是大大的不妙了。 唯有如刘子吟这般才智过人者,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刘子吟自是不会推脱,领命出来后,带着宁王的十来名亲兵就到了一处被重兵把守的房屋外。 “打开。” 刘子吟拿出宁王的令牌,波澜不惊道。 那些士兵当即开锁,推开木门,待刘子吟等人迈步进去,立刻将门锁起来。 屋内八人齐齐抬头看去,见是宁王身边的幕僚,便有人冷哼一声:“宁王何时将我等放出去?” 刘子吟道:“只需各位以各家的名义给裴筠写封信,再附带族中信物,王爷自会放出各位。” “不可能!” 一人怒道:“此举岂不是将我等家族都拉下水了?” 走私一事是万万不能摆在明面上的。 “今日落在宁王手里,不过一死罢了,我认了,这书信我绝不会写!” “对,我等绝不写!” “我等虽被关在此地,也能听到外面的喊话,潜龙岛归顺了,宁王已是死路一条!” 说到此处,八人脸上竟都有大仇得报的快感。 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原本与他们为盟友的宁王,会在起兵后会冲进他们的宅院,将他们捉拿至此。 经过这么些时日,他们自是能想到宁王此举意图。 第336章 伏诛 刘子吟轻笑一声,走到身后的亲兵面前,端起一壶酒,给那些亲兵使了个眼色,那些亲兵立刻将饭菜摆上桌。 “各位不妨先用些饭菜,待吃饱喝足了,再行商议就是。” 八人互相对视一眼,有一人嗤笑道:“宁王还想拿我们的命换一条生路,不会在饭菜上动什么手脚。” 众人一夜未吃过什么,此时肚子也有些饿了,便在屋内大圆桌上坐下。 刘子吟也随之坐下,把那壶酒放在桌子上,拿起筷子,将每道菜都尝过,八人这才动筷子。 待众人都吃起来,刘子吟这才悠悠道:“王爷不过是为了活命,方才有所得罪,在下替王爷给各位赔罪。” 其中一人冷笑:“你算什么东西,也配与我等赔罪。” 另一人也嘲讽道:“要赔罪也该宁王亲自前来。” 徐五爷更是一拍桌子,怒道:“谁让你与我等坐一桌?” 刘子吟一顿,旋即站起身,退出去,依旧平和道:“王爷所需的,只是各位老爷给裴筠封信,用你们的命换你们家族欠裴筠一份人情罢了。各位老爷能掌管如此大的生意,必被族人眼红,若命都没了,你等如今的一切可就都没有了。你等的家产、妻儿老小又有何人护着?” 此话一出,八人齐齐变了脸色。 刘子吟用余光不动声色地扫向众人,继续道:“人情人情,有人才有情。若你等身死,裴筠拿着书信也无用。若你等活着,到时帮裴筠往上升一升,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以办到之事。此举于王爷,于各位都有莫大的好处,何不共赢?” 他的语气从始至终都极平静,仿佛那修行多年的老僧,让听者情绪渐渐平复,并计较起得失。 这天下的富贵他们还没享受完,如何舍得死。 八人一番商议,终究决定写一封信。 以他们八大家合起伙来,想要将一名官员往上抬一抬,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信可以写,却不能有信物。” 徐五爷提出条件,其他七人纷纷点头。 如此一来,纵使裴筠不答应,只要没信物,家族不承认,这些信就是废纸一张。 刘子吟缓和了神情:“可。” 那些亲兵将早已备好的纸笔等分发给八人,顺手将碗筷等收拾开,八人就在餐桌上写信。 待信写完,刘子吟一张张看过,确认无误,这才装进信封,贴身收好。 旋即上前,端着那壶酒给八人的酒杯斟满,依旧是老僧般的笑:“在下替王爷多谢各位相助,此杯过后,王爷与各位就各奔东西。” 八人想到即将能出去,就是满脸的笑意。 他们被关太久,早已焦躁不堪,如今终于能出去,自是要举杯庆贺。 “好酒!” 徐五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高声夸赞。 刘子吟踱步过去,将他的酒杯斟满:“招待各位,必要用好酒。” 徐五爷笑着用手指隔空点点刘子吟,笑道:“难怪王爷如此信重你,会说话。” 另外七人纷纷呼喊刘子吟斟酒。 一壶酒很快被八人喝完,八人还觉不尽兴,便纷纷叫嚷起来:“再拿酒来!” 刘子吟缓缓踱步到门边,就在八人以为他要去拿酒之际,他转过身,再面对八人时,脸上已经没了此前的平和,反倒变得阴狠起来:“拿来你们也喝不了了。” 见此人竟敢反驳,徐五爷怒从心起,狠狠一拍桌子便站起身,怒道:“小子胆敢猖狂!” 许是起得太猛,他只觉头晕得厉害。 徐五爷闭上双眼,下一刻就听到身边响起一道惊恐的声音:“血……” 徐五爷觉得鼻子处有一股湿意,他睁开眼,用手抹了一把,拿到眼前一看,满手血。 到了此时,又感觉眼睛,耳朵也都有温热的湿意。 徐五爷眼前一黑,身子往前一扑,整个上半身狠狠砸在桌子上。 另外七人惊慌想要逃,可刚一起身,均是七窍流血,纷纷砸到地上,连惊恐的呼喊都未发出就一命呜呼了。 宁王的亲兵大惊,立刻过去探鼻息。 “死了?” 他们无不大骇。 明明菜和酒都是他们准备的,这八人怎会被毒死? 此时,刘子吟的声音从头顶响起:“死就死了,慌什么。” 宁王的亲兵纷纷看向刘子吟,见他神情晦暗,就知是他下的毒。 究竟是何时…… 刘子吟并不理会他们的探究,只道:“仔细搜检,将他们身上的信物搜出来,否则这些信就只是废纸。” 亲兵们被他的镇定给唬住,竟真就去摸尸,很快就找到那些人带在身上的印信。 刘子吟一一接过,出来后便去找了宁王。 得知刘子吟将东西都准备好,宁王大喜,当即就下来要看。 刘子吟伸手入袖,在宁王期盼的目光下抽出一把匕首,在宁王与亲兵们还未反应之际已直接捅进宁王的腹部。 宁王不敢置信地低头看过去,就见那匕首的尖已划破了他的肚子,鲜红的血顺着匕首滴落到地上。 亲兵们朝着这边奔跑过来之际,就听往常彷如看破世事的刘子吟怒喝:“你等敢动一步,我就往往他肚子扎进一分!” 说完手上一个用力,那匕首果然往里挪动了一分,疼得宁王张大嘴巴,眼珠子突出,双手抓住匕首,连连抽气,想要拔出来。 可只要他一动,刘子吟就将匕首往里刺,让他痛不欲生,立刻举起手,嘶着冷气命令:“都……都别过来!” 那些亲兵只得停下脚步。 宁王大口喘气,旋即问道:“本王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背叛本王?” 回应他的,是刘子吟猛然抽出的匕首。 那股剧痛让他眩晕,旋即就见刘子吟一把搂住他,绕到他身后,匕首直接扎进他的脖子。 这一刻,宁王真切感受到了死亡的临近。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整个人仿佛被热汗包裹。 “别!别杀我!” 刘子吟再不掩饰自己的凶狠,凑近宁王的耳边,咬牙切齿道:“随我一同出去归降,若敢耍花样,我死前必将匕首扎穿你的脖子!” 到了此时,宁王才看清刘子吟的真面目。 原来以前那超凡脱俗的刘子吟是装的。 此刻,刘子吟的手抓着匕首,只要稍一用力,他即刻就会没命。 第337章 刘子吟 以往任何人想见他,都需搜身。 自回到王府,刘先生住在他给准备的屋子,此后为了表示对刘先生的信重,他就再未搜查过。 今日,他竟被自己最信任的幕僚给扎了刀子。 宁王不甘:“只要本王能逃出去,必会给你荣华富贵,我等有了书信,可退守东南……” 刘子吟面色狰狞:“你等毒瘤必要铲除,宁淮方才可安宁。” 他押着宁王一步步走到门口,让宁王开门,跟随宁王踏步出去。 外面的将士见状,一个个惊得赶紧要冲过来,刘子吟只稍微压一下匕首,宁王便立刻呵斥:“都给本王退下!” 那些将士只得让开,刘子吟就这般押着宁王一步步往外。 有火铳手在刘子吟身后举起火铳,宁王便又是一声痛呼,厉声呵斥,并下令所有人不许动,那火铳只得放下。 刘子吟就这般押着怕死的宁王,越过万千将士,一步步走到大门口,当着众将士的面,逼迫宁王打开门。 外面的朝廷军看到这一幕,一个个都惊住了。 旋即就是刘子吟一声高喝:“宁王在此,我刘子吟要见陈砚!” …… 陈砚身穿一身官服,推开门便要领着几个民兵走进屋子。 屋内传来刘子吟的一声轻笑:“若陈大人带兵进来,不会从我嘴里得知任何内情。” 陈砚一顿,让赵驱等人在外等候,赵驱急得向前一步:“大人,此人能以宁王为人质逃出来,怕也会对您如此。” “我一个五品官,他就算抓了也逃不出去,你等在外等候就是。” 陈砚一步踏过门槛,就见刘子吟着一身灰色长袍,静静坐在太师椅上,正对着门口。 此人不像幕僚,更像一得道高人。 这样的人竟能从万军中将宁王擒获,交给朝廷,实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陈砚转身关了门,踱步到此人面前站定,问道:“为何要见本官?” 刘子吟笑得爽朗:“久闻陈三元大名,今日得见,果真是雅人深致。” 陈砚并不理会他的夸赞,转移话题道:“以刘先生捉拿宁王之功,必能全身而退。” 刘子吟顿了下,便道:“陈大人既来了,何不与在下畅谈一番?在下手里有份大功劳,可送给陈大人。 陈砚对他所说的大功劳很感兴趣,转身去旁边端了把太师椅,坐在刘子吟对面:“既有大功劳,为何送给本官?” “其他人不敢接,唯有陈大人才有天大的胆子。” 陈砚道:“本官向来胆小,如此烫手山芋你还是交给裴总督吧。” 刘子吟愣了下神,旋即便仰头哈哈大笑。 看着他状若疯癫的模样,陈砚就知道他手里的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果然,刘子吟拿出一个布袋子,从里面拿出数封信,双眼多了些疯狂:“这是我努力多年,才找到的八个家族走私的证据,涉及当朝首辅,镇国公、以及千年世家,裴筠定不敢接,陈大人,你可敢?” 接了,就意味着与众多势力为敌。 陈大人,您敢还是不敢? 刘子吟高高举着那些信,双眼死死盯着陈砚,仿佛要将其盯出一个洞来。 陈砚静静看着那些信,状似闲聊般道:“本官早已得罪了他们,再得罪又何妨?” 旋即站起身,走到刘子吟面前,接过他手里的信,退至之前的椅子,拆开信静静看起来。 屋子里一片安静,陈砚一封一封看完,抬头对上刘子吟火热且疯狂的目光道:“这些只是各家子弟写给裴筠,让其放过宁王的信,并不能证明什么。” 信中无非就是自报身份,旋即以家族的名义向裴筠保证,只要能放过宁王,就能给他莫大的好处。 “这些信,足以证实这些家族与王公结交,此乃重罪!” 刘子吟已有些激动。 陈砚将纸张一一叠起来,对其道:“可他们只是各族子弟,并非家主等。何况仅仅是这么封求情信,他们大可不认。” 闻言,刘子吟笑得猖狂:“若加上他们的印信又如何?” 陈砚一惊:“你如何会有他们的印信?” “将他们杀光,自就可得到。” 刘子吟说得随意,可浑身是掩不住的腾腾杀气。 他终于起身,缓步走到陈砚面前,将手里的布袋子递过去。 陈砚接过,打开一看,除了印信外,还有一些玉佩之类,足以证实这些人的身份。 “只要牵扯出他们,往后这些家族再不敢明目张胆走私,宁王被抓,整个宁淮终于可以迎来真正的安宁!” 刘子吟疾步在陈砚面前来回踱步,脚步杂乱。 “陈大人,这份大功你敢接吗?” 陈砚仰头看向他:“本官接了,你大可安心。” 将信与一应证据收好,起身便走,身后突然传来刘子吟的呼喊:“陈大人可缺幕僚?” 陈砚眉头一抽,毫不犹豫道:“不缺。” 刘子吟听闻此话,又笑了起来:“陈大人上任时,只带了护卫,并无幕僚。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大人想要在官场上走得顺畅,还需养几位幕僚。” 他拍拍身上的衣衫,挺直了腰杆子,道:“在下可为大人提点一二。” 陈砚回头看向他毛遂自荐的刘子吟,也笑了:“本官什么时候被你卖了都不知道。” 听闻那宁王极信任这位刘先生,最终却被这刘先生背刺。 虽说宁王是罪有应得,不过他陈砚并不想养把刀在身边。 谁知这位刘先生会不会背刺他。 陈砚经常拼命,却比大多数人还惜命。 这样的人敬而远之才好。 “大人与宁王不同,”刘子吟立刻辩解:“在下出身书香世家,祖父官居知州,因无法忍受此地走私猖獗上疏,却被上面将奏疏扣下,之后随意给他安了个罪名,我刘家至此家道中落。在下此生愿景,便是要完成祖父意愿,将那些走私之人杀光。在下于宁王府忍辱负重多年,为的就是这次机会。” “陈大人自来了松奉,在下就知陈大人是真正的豪杰。大人在他们一次次围剿中破局,反将他们逼入绝境。哪怕在绝境中,也未曾糟践百姓,在下敬佩大人已久,愿为大人肝脑涂地!” 回应刘子吟长篇大论的,只有陈砚的六个字:“本官不要幕僚。” 旋即打开门快步离开。 第338章 安顿 陈砚走出门,守在此处的锦衣卫立刻就将门锁了起来。 薛正缓步迎来,也不与陈砚客气,直接问道:“可有收获?” 自宁王被抓后,锦衣卫就忙个不停。 宁王所犯乃是谋逆大罪,凡是如胡德运这等涉事官员尽数被捉拿。 只要用刑,那些官员都会攀咬出一些人来,这整个松奉城的官吏几乎被抓了个遍,甚至连宁淮的官员都不能幸免。 再这般抓下去,整个宁淮的官员都要被撸了,必会牵连到首辅徐鸿渐。 如此震动朝野的大清洗,定然引起朝堂的大震荡,其后果绝不是薛正一个副千户能承担。 因此,在军队退出松奉之前,锦衣卫需拿到足够多的铁证,还要有条理地抓住主要人物。 锦衣卫在此地的人数,满打满算也不足四十人,像如今这般审一个抓一个,容易出错,更耽误时间。 如此一来,他们就要从中心人物下手,譬如宁王。 可宁王贵为王爷,天子未下令时,就算锦衣卫也不敢轻易用刑。 既然宁王这条路走不通,薛正就将目光投向宁王的幕僚刘子吟。 这刘子吟又立下了擒宁王的大功,锦衣卫若对其用刑,就会失了信誉,反倒会让后面被抓的人死不认罪,增加此案审理的难度。 而这刘子吟极不配合,无论锦衣卫问什么,都只一句话:“我要见陈大人。” 薛正即便知道整个松奉的政务都落在陈砚一个人的身上,还是不得不将他请过来。 与锦衣卫相比,陈砚更忙更累。 整个松奉的官员几乎都被抓光了,光靠陈砚领着三五个官吏安顿百姓,战后重建,忙碌程度可见一斑。 陈砚看了眼四周站着的人,笑道:“薛大人莫不是连口茶水都舍不得请本官喝吧?” 薛正心领神会,当即道:“宁王府好茶多的是,本官今日就借花献佛了。” 说罢,便做了个“请”的手势,陈砚欣然跟上。 为了搜查罪证,锦衣卫们干脆住在宁王府。 王府内房间众多,还方便单独关押那些官吏,更便于审问。 进入前厅,王府内一个年纪偏小的丫鬟端来两杯茶,分别放在陈砚和薛正面前。 光是闻到那茶的香味,陈砚就知绝非凡品。 端起来品了一口,唇齿留香,实在不一般。 陈砚把玩着杯子,嗤笑一声:“能喝这等仙品,宁王竟还不甘心,真是欲壑难填。” “并非人人都有陈大人这般胸怀。” 薛正语重心长道。 陈砚笑了笑,将刘子吟那个布袋子拿出来,推到薛正面前。 薛正神情一凛,当即拿过去细细看起来。 待看完第一封信,薛正猛地抬起头看向陈砚,却见陈砚正悠然品着杯中的茶水。 他压住狂跳的心,将剩余七封信全部看完,又看了印信等物后,将东西小心地放回去,声音已变得凝重:“这等重要之物,本官必会呈给陛下。” 陈砚手一顿,便将手中茶杯轻轻拿开,摇摇头:“这些证据该由本官亲自上呈陛下。” 薛正眸光闪了闪:“陈大人可知这些东西会对你造成何等可怕的后果?” “不过明枪暗箭罢了,本官从踏入仕途就没断过,何惧之有?” 陈砚笑得随意,旋即又道:“此些东西交给薛大人,八个家族只要推脱是族中子弟擅自为之,便可轻易脱身。若在本官手里,本官可用这些东西让那八个家族投鼠忌器。” 薛正静默片刻,终究还是将那布袋子推到陈砚面前:“既如此,那便还给陈大人,为免夜长梦多,陈大人与我等一同回京。” 大梁官员上任后,不可越境,违者听抚按官参劾。 不过若是有锦衣卫拿人,那就另当别论了。 此次宁王谋逆,陈砚作为松奉官员,也逃不了干系,大可以此为由被锦衣卫带入京。 陈砚思索片刻,便笑道:“那就多谢薛大人。” 薛大人拱手:“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此事既已定下,陈砚便不再耽搁,回了府衙就一头扎进了府衙庶务。 宁王叛乱,大多数受灾的是城内百姓,损坏的房屋需重建修缮,那些降兵更需安顿。 海寇岛加上潜龙岛、松奉城、宁王府的降兵有五万五千多人。 光是这些人的安顿就让人头疼。 他们因田地不够,才被逼得上岛,如今虽平乱了,还是田地不够他们过活。 松奉其他没有田地的百姓,也需给他们找长久的营生。 最好的办法,就是靠海吃海。 光是打渔一项,就可养活许多人。 若能在海边养殖,譬如珍珠、海鲜之类,也足够本地人过活。 若此地开海禁,必会引来大量的商贾前来,到时需用工的地方极多,也会带起地方经济。 更重要的,是开海能让整个大梁睁眼看世界,不至于在各方面太落后于西方国家。 哪怕如今大梁有些地方已经落后西方国家,可武器并未落后,不用怕被压着打。 宁王训练多年的水师,稍加训练就可用。 开海迫在眉睫。 此次回京,他又有一场硬仗要打。 离开之前,他需先为本地百姓找个暂时的营生,而陈砚选定的,就是制白糖。 陈砚与陈知行一起吃晚饭时,将这生意交给了陈知行。 陈知行险些被呛死,顾不得咳得通红的脸,他不敢置信问陈砚:“我连制糖之法都不知道,如何做糖生意?” 陈砚淡然道:“我会制白糖,教你便是。” 前世他画了个穿越到异世界搞钱的漫画,特意查过白糖制法。 《天工开物》记载,可用黄泥法从蔗糖中提取白糖,他曾尝试过,并未成功,后来尝试用石灰乳提炼成功后,他才画进漫画里。 如今这流程正好能用上。 松奉暂未发现石灰岩矿,但松奉临海,能寻到大量贝壳,贝壳通过高温燃烧得到生石灰,再将生石灰加入水中,就可得到石灰乳。 蔗糖通过石灰乳提炼成白糖后,价格就能翻上好几番,能养活更多松奉人。 陈砚将自己画的白糖制作分解图拿了出来,陈知行只看一眼,大致就懂了。 虽费时、费力,却不难。 第339章 制糖 不过会制糖也没用,陈知行没甘蔗。 “盐商黄奇志有甘蔗。” 陈砚理所当然应道。 陈知行沉默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他愿意将甘蔗让给砚老爷?” 若他没记错,那位黄奇志就是被砚老爷抓的,还被判了死刑。 陈砚道:“我会让他愿意。” 哪怕黄奇志敢拒绝他,难道黄奇志还敢拒绝陆中? 在收拾人方面,陈砚对陆中有十足的信心。 陈知行再次被陈砚说服,只是:“要雇人制作白糖,需大量银子,我去哪儿弄?” 他虽有两个药铺子,日子过得比寻常人富足,可想要做白糖生意还是远远不够。 按砚老爷的想法,怕是要雇成千上万的百姓。 陈砚笑道:“我手里还有四十多万两纹银,可先借给你,待以后赚钱了,再还给我就是。” 多亏松奉各位乡绅商贾鼎力相助,他有第一桶金,后来狂风帮的前任帮主伍正青死后慷慨解囊,单他一人就贡献了六十多万两,加上另外一些被赵驱杀了的副帮主的家底子,扣掉战前大量买粮食的花销和抚恤银、军饷等之外,陈砚手头还有四十多万两。 想要养整个松奉百姓是有些难,做生意的本钱还是够的。 天子封他团练大使时,让他自筹军饷,这些银子就是他筹出来的,无需上交。 可如此多民兵,光靠这些银子也养不了多久,还需钱生钱才行。 再者:“知行叔,咱陈氏一族如今虽有了族学,可多数人不适合读书考科举,总要为他们谋个出路,族学花销大,我给的那五千两,怕是也撑不了几年,想要长久走下去,还是得有个产业。” 卖糖就是个很好的产业。 大梁朝的商贾之子是可以参加科举的,如孟永长,就被他爹送回老家参加科举,因他志不在科举一途,这才放弃。 陈氏一族便是有部分人从商,也不会影响族人考科举。 如今松奉急需投资,而陈族也需一个产业来发家,如此一来就是互惠互利。 陈知行感叹:“还是砚老爷考虑周全,只是我族人大多没做过生意,这白糖又价高,想要赚钱也不容易吧?若亏了,我没那么些钱赔你。” “白糖本就稀有,并不愁卖,若你想迅速打开市场,那就要打响名声。我不久后要回京,自是要给各家送礼,若京中各官员都吃我松奉的白糖,其他人岂不跟风?” 陈砚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到时候这白糖还会愁卖吗?” 陈知行听着听着,眼前好像有不少银子长了翅膀往他兜里飞。 便是一向沉稳的他,此时也因激动而红了脸。 “好!我听砚老爷的!” 这么好的捡钱机会,他绝不能错过。 “知行叔要赶快招人了,一旦锦衣卫将那些官员抓得差不多了,我就进京了。” 陈砚郑重提醒道:“宁淮的官员抗不了多久。” 陈知行火急火燎地催促:“那你赶紧把黄奇志的甘蔗弄给我,我这就按照你的法子先做一批白糖试试。” 陈砚:……怎的变成知行叔催他了。 不过这事儿迫在眉睫,他还真需要立刻去办。 为了节省时间,陈砚直接带着陆中去府衙大牢找黄奇志。 这黄奇志本在按察使司吃得香睡得好,锦衣卫将按察使司上下抓了个精光后,按察使司里的犯人们没人管,锦衣卫就将人全丢进了松奉府衙大牢。 从入了大牢,黄奇志等人的苦日子就来了。 吃不好睡不好,再加提心吊胆,不过几日,黄奇志等人就瘦了一圈。 当满脸堆笑的陈砚进大牢时,黄奇志跟见到瘟神一般慌忙退到墙边,还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陈砚一步步靠近他,黄奇志就一直往墙上顶,直到陈砚在他不远处站定,笑道:“今日能在此地见到黄老爷,实乃本官之幸。” 若说此前黄奇志还抱有一丝侥幸,期望陈砚只是来羞辱他,等陈砚话音落下,黄奇志的心彻底死了。 他哭丧着脸,艰难道:“陈大人想杀就杀吧,切莫再折磨在下了。” 陈砚责怪地“哎”了声:“本官今日是来与黄老爷谈生意的,何来杀不杀一说。” 在黄奇志又惊又惧中,陈砚说出了自己的目的:要黄奇志甘蔗地里的甘蔗。 黄奇志在确认多次后,终于确定陈砚真的是为了他的甘蔗而来,当即便是一喜,就要与陈砚讨价还价。 头一个要求,就是让他活下来。 陈砚笑着拒绝了,并道:“你死罪难逃,黄家必被抄。” 黄奇志脸色一白,整个人如坠冰窟。 此前他还抱有一丝期待,指望他儿子能拿钱去京城买他一命。 可如今,宁王兵败,按察使司上下被一锅端,整个宁淮的官员人人自危,必会去京城忙碌走动,谁还能顾得上他一个小小商贾? 多年钻营,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连命都要搭进去,还把祖辈留下的家底都给败光了。 就在他越想越绝望之际,陈砚再次开口:“本官能以二千两的高价包下你的甘蔗,待所制的糖卖了钱,再还你黄家。” 顿了下,陈砚意味深长道:“二千两足可保你黄家子孙吃饱穿暖,或还可东山再起。” 黄奇志激动地坐直了身子:“大人的意思,是抄家后再给钱?” 陈砚道:“制糖生意刚刚开始,肯定没钱给黄家,只能先欠着。” 若是旁人说此话,黄奇志必会怀疑他有没有这个胆子,可陈砚不同,这位是吃熊心豹子胆长大的,此事他干得出来。 再者,陈大人一向言出必行,是真正可信之人。 黄奇志当即给家中写了封信,交给陈砚,还小心翼翼道:“大人,我家还囤有几千斤陈年旧糖,您要不再给估个价?” 陈砚:“……本官真是小瞧了黄老爷的实力。” 黄奇志干笑着:“真到了乱世,糖能当金子用,自是要攒一些,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大人比小的更懂。” 陈砚道:“可涨到三千两。” 对黄奇志而言,三千两是远远不够的。 若他不答应,那就什么都留不下。 三千两就三千两,好歹后人还会感念他,等他死后给他点个香。 如此好事,黄奇志自是不能独享,于是陈砚手里就有了一份名单,名单上全是本地富商中有甘蔗的人。 陈砚一看名单,发现全是老熟人,其中两个还在他的府衙大牢里。 第340章 提醒 陈砚顺势在牢房里走了一圈,又多得了两封信。 见跟着他一同出来的陆中英雄无用武之地,定然十分失落,便领着他与一众民兵去三家送信,并顺势拉出来上万斤红糖。 甘蔗还有个把月才能成熟,如今正是积攒糖分的时候,不适宜立刻砍下来。 有了这些红糖就可以直接提炼白糖,如此一来可以大大缩短时间。 不过陈知行依旧不耽搁,糖运来的当天,就将高价收贝壳的消息传出去了,收购的地点就在府衙门口的空地上。 听闻有人要花钱买贝壳,松奉百姓是不信的。 贝壳啊,海边多的是,想要自己捡去呗,哪有傻子还花钱买。 等听说收购地点是在府衙门口,百姓们就信了五六分。 敢在陈大人眼皮子底下收贝壳,那肯定是真的。 不过这不值钱的玩意儿,卖也卖不了多少钱,那些壮劳力都忙着伺候家里的一亩三分地,也就孩子老人们提着篮子往海边跑,想着能换一两个大钱贴补家用。 等他们提着篮子往府衙门口一送,得知三斤贝壳就能换一个大钱时,他们有些晕乎。 接过大钱,恨不能在手里攥出水来。 真的有捡钱的大好事! 旋即便赶忙往海滩跑,要抓紧多捡贝壳多换钱,若非天黑关城门,他们根本就不肯走。 当天夜里,松奉城家家户户憋红了脸在家数钱。 到了第二日,无论男女老幼,全往沙滩跑。 城附近的海滩贝壳捡完后,他们就沿着海滩往两边跑,很快,松奉各县、乡的百姓也知道贝壳能换钱的事,海滩上的人就越来越多。 人一多,就容易发生争斗。 对于这种事,陈砚的解决办法很简单,让陈老虎拉着民兵们沿着海岸线站岗,谁敢闹事就抓谁,海滩便再次恢复了和睦。 就在一片忙碌中,裴筠派人来请陈砚。 总督有请,陈砚必不会推辞,为显郑重,他特意穿了官服,拎着个纸包就走。 平叛结束后,裴筠便逐步将军队调回原驻扎地,因总兵兰剑荣被锦衣卫抓了,此事便需裴筠事事亲力亲为。 行军路线、粮草配比、粮草运输等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周全,极费精力,陈砚已多日未见到他。 在屋内坐了片刻,人还未至,声音已到:“怀远来了?” 先前裴筠或称呼陈砚为陈三元或陈大人,今日突然喊陈砚的字,让陈砚忍不住琢磨自己何时与裴筠如此亲近了。 陈砚站起身,朝他拱手行礼:“见过总督大人。” 裴筠一身常服走了进来,连连摆手:“今日相见,并非公事,怀远不必拘谨。” 旋即大跨步坐到主座,喝了口茶,随口吐出茶叶,这才对着陈砚道:“坐。” 陈砚坐了下来,再看裴筠,就见他此时红光满面,眉目舒展,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喜气,与此前平叛时仿若两人。 只一顿,陈砚便想明白了,笑着朝裴筠拱手:“恭喜裴大人。” “哦?何喜之有?” 裴筠虽是反问,然眉宇间尽是笑意。 陈砚笑道:“大人立下平叛大功,必能再往上走一走。” 五十多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已是暮年,可对于裴筠这样的官员,正是壮年,定然还想往上爬。 立下如此大功,便是极大的政治筹码,上头有空位了,就能凭着此功往上攀登,自是春风得意。 裴筠摇摇头,转而问道:“有些日子没见着怀远了,听闻你最近将百姓都安顿到海滩上了?” 陈砚笑道:“松奉百姓难活命,下官不过是为他们找个挣钱的营生。” “哦?海滩上如何挣钱?” 裴筠颇有兴致问道。 陈砚笑道:“贝壳能制糖,让他们去捡些换钱。” 旋即起身,双手捧着那纸包走到裴筠不远处:“这是松奉白糖,下官特意送来给大人尝尝。” 裴筠神情微变:“松奉竟也有白糖?” 白糖价格极高,若松奉真能产出此物,能养活不少人。 “才开始做,还请裴大人帮着看看。” 陈砚将纸包打开,露出里面的白色颗粒。 只瞧一眼,裴筠神情多了几分惊诧。 他站起身,走到陈砚面前,抓了一小颗放到阳光下仔细看了看,这糖竟能透光,比他在京城买的白糖纯净许多。 将糖塞进嘴里,那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弥散,让他忍不住双眼一亮。 “这糖着实不错!也亏得是怀远,方才能想出如此两全其美之法。” 裴筠看着纸包里的白糖连连感叹。 松奉田地少,多在大户手里,百姓手里的田地根本难以养活一大家子,加之朝廷又有禁海令,片板不入海,这就是死局,可陈砚硬是从死局里走出了一条生路。 如此能吏,裴筠实在不愿他就此被残害。 裴筠端起那包糖,感叹道:“这纸本该包一斤糖,若包两斤,纸必会残破,到时好好的白糖也会撒一地,怀远可明白?” 陈砚心中了然,当即拱手,深深作了一揖:“下官受教了。” 裴筠颔首,旋即笑着道:“此糖带回家中,那些小辈该高兴了。” 陈砚笑道:“一斤恐怕不够,下官此次入京,必亲自登门拜谢裴大人,再多送些过去。” 裴筠一惊:“怀远也要入京?” “下官乃是松奉同知,宁王于此地造反,下官脱不了干系,此次便要随锦衣卫入京。” 裴筠沉默良久,方才对陈砚道:“松奉百姓既有了营生,你何必还要去行那不可能之事?” 此次陈砚立下的是赫赫之功,就连宁王要反,也是陈砚冒死写绝笔信告发,朝廷必会大加封赏,怎会有罪? 以薛正与陈砚之关系,定然不会无故捉拿立下大功的陈砚,怕不是帮着陈砚进京。 他想尽办法也要进京,只一件事:开海。 光是“祖制”,就是一座越不过的高山。 “下官为的不只是松奉的百姓,而是为了大梁朝。” 陈砚正要继续,裴筠已用双手捂住耳朵,背过身去。 陈砚的话语便顿住,只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方能破茧成蝶。” 裴筠道:“在官场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无异于找死。” 莫说王公贵族,就是朝堂之上,就有许多人在走私上分一杯羹,怎会同意开海。 “本官在此断定,你还未入京,弹劾你的折子就能堆满陛下的龙案。” 第341章 规劝 陈砚知道想要劝服裴筠绝不是一时之事,便告辞了。 裴筠转身看着陈砚离去的背影,深深叹口气:“鸡蛋碰石头,如何能赢?” 想要办实事,先需保全自己。 若连命都保不住,一切都遑论。 既已得知陈砚也要入京,裴筠便不敢再耽搁,着急忙慌地命人收拾好行囊,两日后就出发了。 马车出松奉城门那一刻,裴筠悬了两日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 放松后,摇摇晃晃的马车便如同那幼儿的摇篮,很是催眠。 裴筠便靠着马车假寐,迷迷糊糊间感觉马车停了下来,车帘子被撩开,强烈的阳光照进来,让他缓缓睁开眼。 旋即,他就看到一身蓝衫的陈砚正笑着站在马车外对他拱手。 “我等已在此等候多时,终于等到裴大人了。” 裴筠一个激灵醒了神,心中怀有一丝期待:“陈三元百忙之中竟抽空来给本官送行,让本官铭感五内。” “裴大人要回京,下官也要回京,不如结伴而行。” 陈砚笑得如沐春风。 裴筠神情有些僵硬:“本官有些私事,恐有不便。” 如此直白拒绝,陈三元该自觉些了吧? “裴大人要办事,尽管去就是,我们可以等裴大人。” “倒也不必……” 裴筠话还未说完,就见陈砚转头,对着身后喊了声“薛监军”,那薛正就骑着马,一步步慢慢踱过来。 那薛正的马还对裴筠打了个响鼻。 薛正一身飞鱼服,单手抓着缰绳,脸上是一片冰冷:“总督大人岂能弃众多叛贼于不顾?” 裴筠道:“有北镇抚司羁押,必不会出事。” 莫要以为他就怕了锦衣卫。 便是被锦衣卫抓进诏狱,他在文官中还能留个好名声。 要是跟陈砚同行,必会被其他人当成是陈砚的同党。 有北镇抚司众人在,天子不会怀疑他与陈砚结为朋党,可达官显贵,文武百官们会怀疑。 等陈砚去了京城要开海,他裴筠就要跟着陈砚一同完命! 他裴筠才立了大功,再熬几年,还可再往高处走,干什么要趟这趟浑水? 正因此,他才不声不响地走人。 谁知陈砚和北镇抚司众人提早在城外等着他。 果然没什么能瞒得过北镇抚司。 薛正拽着马往后退了两步,低头对陈砚道:“还是你来。” 陈砚神情一凛,对着裴筠拱手:“裴大人乃是平叛总督,本就该将叛贼押送回京,怎可将责任尽数甩给北镇抚司?若路上遇到反贼同党,将反贼救出,裴大人如何面对君父,如何面对大梁百姓?” 裴筠觉得头开始疼起来了。 当初在大殿之上,看陈砚舌战徐门时,他看得激动万分,今日这张利嘴用在他身上,他才知有多么难受。 “既如此,将反贼都交给本官吧。” 他即便担上押送反贼的重担,也不愿与陈砚同坐一条船。 当看到陈砚笑起来那一刻,裴筠就知道自己落入陷阱。 果然,副千户薛正猛得拔高声音:“裴大人要从我北镇抚司手里要犯人?” 裴筠:“……” 他倒是想,他敢吗? 官船挂的是裴筠的官牌和官旗,一上船,陈砚就将裴筠请到薛正的船舱,看着吐得昏天黑地的薛正对裴筠道:“薛大人晕船如此厉害,裴大人怎敢将那些反贼都交给他?” 裴筠仰头看着窗外,悠悠道:“陈三元都上了我的船,又何必还来挖苦我?” 想到往后悲惨的自己,裴筠悲从心起,黯然神伤起来。 陈砚正色道:“此次平叛,大人该看到西洋船的威力。前朝时,我华夏的火器威力足以让他国胆寒,如今那西洋大炮的射程,已比我大梁的火炮射程更远。” 想到水战时西洋大船的威力,裴筠静默不语。 他是万万没有料到,大梁的炮船会被西洋炮船压制。 “大梁建国六十多年,火器并未有太大改进,西洋却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大梁再这般停滞不前,一百年后,就算我们想继续禁海,西洋也会用大炮轰开我们的国门,屠杀我们的同胞,抢夺我们的土地,掠夺整个国家的财富。” 说到此处,陈砚脑海里是华夏百年屈辱史。 他语气越发愤慨:“我等可以当做什么都看不到,想不到,随波逐流地当着官,熬资历,升官入阁,死后哪管洪水滔天。” 裴筠想如此前两次般捂住耳朵,可此时的他知道这一切是徒劳。 就听陈砚道:“史书会记下我们的自私、不作为,子孙后代会为了我们的错误吃尽苦头,甚至为此丧命。” 陈砚双眼审视着裴筠:“裴大人要躺在坟墓里,看着子孙后代四处逃难,看着整个华夏百姓的血染遍华夏的每一寸疆土吗?” 裴筠很想说不可能,可那两艘西洋大船用炮声证明了陈砚所料想的并非不可能。 两艘西洋炮船挡不住大梁的船队,一百艘西洋炮船呢?一千艘西洋大船呢? 现在北方的铁骑还在对大梁虎视眈眈呐。 一旦大梁露出一丝疲态,围在四周的鬣狗就会毫不犹豫冲上来撕咬大梁这块他们眼里富得流油的肥肉。 裴筠嗓子干涩得厉害:“一切不过陈三元的猜想,谁能料到百年后的事。” 为了一个可能赔上性命,那才是疯了。 他已经五十多岁了,若升不上去,过几年就要告老还乡,安享晚年了,何必要去得罪那些个走私集团? 陈砚深吸口气,冷笑道:“本官入京后,必会在朝堂上提出开海,若裴大人想撇清关系,大可在那时以此话反驳本官,一切记入史书,自有后人评论。” 裴筠的心一紧。 若真如陈三元所言,他怕是要如秦桧般被骂上千年…… 裴筠离开时,双腿在打飘。 等他离去,薛正勉强坐直身子,看向陈砚:“他还未答应。” 陈砚道:“这一路还长,本官可以慢慢劝。” “他没你的胆量,不敢面对八大家族。” 想到那八大家族的能量,薛正都有些气短。 光一个徐家,就能将朝堂搅得天翻地覆,再加另外七家,足以压断任何一个人的脊梁。 “那就看是八大家族更让他恐惧,还是遗臭万年更让他恐惧了。既然我们上了船,他裴筠就只能二选一。” 第342章 恶心陈砚 要说裴筠的心情,那就只有两个字:后悔。 作为右佥都御使,裴筠深谙言官那些弹劾人的路数。 陈砚这个团练大使,只能招收上千人,然陈砚如今手上有数万之众,如此大错必会被揪住,莫提开海,就是保命都难。 此次平叛,陈砚屡献奇计,裴筠极欣赏,特意找了陈砚来提点一番,谁成想就上了陈砚的贼船。 哦不,是陈砚上了他的船。 裴筠仿佛吃了苦胆,一路从嘴里苦到肚子里,当然最苦的还是心。 如今的他已陷入两难的境地,真叫人难受。 再见到那个罪魁祸首,裴筠就更烦躁。 偏偏这陈砚被人厌弃还不自知,总往裴筠面前凑,整日笑呵呵的,让裴筠天天上火,以至于嘴角也烂了,鼻子也肿了,连呼吸都难受。 裴筠能在徐门、焦门等一众党派间站稳脚跟,就不是个任人拿捏的主,被陈砚逼迫至此,若再不反击,难消心头之恨。 于是裴筠去见了被一同押送回京的刘子吟。 “你想投靠陈砚陈大人,在这船上就是最好的时机,一旦进了京,往后你连见他的机会都没了。” 陈砚好歹是五品官,出行排场是极大的,以刘子吟的白身想要见他绝非易事。 刘子吟虽有擒获宁王之大功,但在叛乱中,刘子吟给宁王出谋划策,这便是大罪。 至于功过能否相抵,还需回京后再行定夺。 刘子吟不为所动:“陈大人为裴大人织的网,裴大人逃不出去,纵使我刘子吟也无解决之法。” 裴筠一惊:“你从何处得知?” 这刘子吟自上船后,就被单独关在一间舱房内,门外有锦衣卫把守,根本见不了别的人。 莫不是锦衣卫与他说的? 再一想,又觉不可能。 从来都是锦衣卫从别人嘴里探听消息,何时轮到一名书生从锦衣卫嘴里探听消息? 何况薛正上船后,锦衣卫就没有再审问那些犯人,平日也只负责送饭,不会有太多开口的机会。 刘子吟拂开衣袖,双眼不甚在意地看着裴筠:“裴大人今日来找在下,不就是亲自告知在下?” 裴筠稍一顿便想明白了。 陈砚等人坐的是他的船,世人瞧见必以为他与陈砚乃是结伴而行。 刘子吟至此依旧是犯人,他堂堂右佥都御使亲自见刘子吟,本就不寻常,何况他还不是为了审案,而是为了利用刘子吟来恶心陈砚。 以刘子吟的才智,看到他进门那一刻怕是已经想明白了。 裴筠再看刘子吟,眼中已多了赞赏之意:“若刘先生能为本官出谋划策,本官必保你终身荣华。” 刘子吟笑着摇摇头:“人活一世,只要有口吃的饿不死,有衣蔽体,有片瓦遮挡就够了,富贵只是过眼云烟罢了。” 这就是拒绝了。 裴筠反问:“既如此,你为何还一心要跟着陈大人?” “陈大人身上有足以覆灭一切的力量。” 刘子吟一改此前的淡漠,眼中尽是狂热。 能将松奉那处死地盘活的陈三元,敢于在大殿上死谏首辅徐鸿渐的陈三元,要干的事绝不仅仅是升官。 当陈砚轻易就接过八大家族的罪证时,他更肯定陈三元绝对会干出足以震惊世人之壮举。 他虽不知是什么,却心之向往,纵使为此身死,也不枉此生。 见他越发狂热,裴筠心里想,那陈砚都要开海了,可不就是想覆灭一切。 旋即又颇有忧伤地仰起头。 本以为陈砚够疯了,这刘子吟比陈砚更疯,都不知道陈砚要干什么,就一心一意要跟着搞。 再一想,刘子吟连宁王造反都敢跟,还有什么事他不敢的。 哎! 他怎么就让这些疯子上了船! 想到自己在朝堂屹立多年不倒,如今竟折在陈砚手里,裴筠就很不甘心。 既对付不了陈砚,恶心他一番也是好的。 于是刘子吟跟着裴筠出了舱房。 当锦衣卫询问时,裴筠只一句:“本官身为平叛总督,有权提审刘子吟。” 只是这一提审,就再没还回来。 陈砚是在晚饭时遛达着来到裴筠的舱房,开门后,他一眼就瞧见本该被关着的刘子吟竟堂而皇之地对他行了一礼,陈砚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裴筠的哈哈大笑。 此后就变成裴筠带着刘子吟满船找陈砚,只要瞧见陈砚,就要打趣:“陈大人真是难找啊!” 陈砚笑道:“在船上碰不着没事,等到通州下官能与大人一同下船就行。” 反正这船他是上了,裴筠用什么招都别想撇清关系。 裴筠便皮笑肉不笑道:“路途遥远,既同坐一艘船,走得近了日子才好过。” 这陈三元敢给他下套子,他便是逃不开,也要恶心陈三元! 陈砚吃饭时,刘子吟便要坐在一旁吃。 陈砚钓鱼,刘子吟也会坐在一旁一起钓鱼。 反正就一个宗旨:跟着陈大人。 陈砚被跟烦了,坐到了宁王的舱房,没想到刘子吟还是跟去了。 一见到刘子吟,宁王便愤恨大骂:“刘子吟你背信弃义!” 要是其他人被前东家指着鼻子骂,必要羞愤逃离,刘子吟却颇为不屑对宁王道:“要不是为了杀尽你们,我又何必屈居你这等蠢人之下?不过忍辱负重罢了。” 宁王被气得如疯了般大喊大叫,吵得陈砚退出舱房,干脆坐在船尾钓鱼。 刘子吟站到陈砚身后,也不管陈砚愿不愿意听,便道:“在宁王手下时,我多次出手试探大人,均被大人化解,且大人还能保全松奉百姓,那时我便知我不如大人远矣。” 陈砚回头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不必妄自菲薄。” 宁王此人虽面上和善,实则疑心极重,且根本不遵道义。 那位一直跟在宁王身边,深受宁王信任的谢先生,轻易就被宁王斩杀了。 而刘子吟能将宁王骗得一直躲在王府里不逃走,这本事就远非谢先生能比。 不过…… “本官与你道不同,不相为谋。” 刘子吟笑道:“陈大人光明磊落,从来用的都是阳谋,而我刘子吟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陈大人心里瞧不起我刘子吟,觉得我刘子吟过于阴狠毒辣,不值得信任。” 第343章 收下 陈砚回过头,看着翻滚的海面,并未开口。 这沉默在刘子吟看来就是默认了。 刘子吟看了眼四周,见附近没什么人,他才继续道:“陈大人想要干的是惊天动地的大事,靠光明磊落是难办成的。” 陈砚状似随意问道:“本官要办何事?” “在下不知,可在下猜测,此事若办成,足以颠覆整个朝堂。” 刘子吟眼底的兴奋难以遏制:“大人绝不是循规蹈矩,只为升官之人。否则,以您陈三元的名头,大可熬资历一步步攀升,最终入阁拜相。” “刘先生说错了,本官还未踏入官场,就已得罪了徐首辅。” 陈砚苦笑着摇摇头:“一切不过形势所迫。” “以陈大人之才,纵使得罪了首辅,在京城也能站稳脚跟,何必来松奉这是非之地。” 刘子吟摇摇头:“大人骗得了别人,却骗不过我刘子吟,大人来此地,就是为了倒徐!” 想到陈砚以五品之身,就敢与权倾朝野的首辅徐鸿渐叫板,刘子吟便觉热血沸腾。 “松奉刚刚经历大乱,府衙已被清洗一空,此时大人更该在松奉稳定局势,等待朝廷按功行赏。陈大人在此时竟要冒险回京,必是有比安定松奉更要紧的事要办。” 陈砚再次回头,斜眼看向刘子吟:“本官要办什么要紧事?” 刘子吟知自己机会来了,沉下心神道:“开海!” 闻言,陈砚轻笑出声:“这等与整个朝堂相争之事,不是本官一个五品同知能干的。” “有心如陈大人者,即便是五品同知,也敢做这等事;无心者,纵使入阁拜相,也不敢动手。” 刘子吟钦佩道:“陈大人便是那无惧无畏的大勇者。” 陈砚摇摇头:“你太高看本官了。” 却并未彻底否认,这让刘子吟坚信自己的猜测。 陈大人竟真是想开海! 他没看错,大人绝非那读了几年圣贤书,便张口闭口圣人言,实际干的全是伤天害理之事的官员。 刘子吟深吸一口气,压住沸腾的血液,用尽量平缓的语气道:“大人明知那八封信背后是走私集团,还是从容不迫地接了,我就知大人定是想对走私集团动手。” 见陈砚神情不变,刘子吟继续道:“若大人留在松奉,要么将那些信留着了,要么交给了北镇抚司。如今大人踏上归京之途,就只有一个可能——开海,彻底将走私集团打灭!” 走私集团能联系如此紧密,靠的是利益。 禁海后,走私所带来的利益庞大到令人无法想象。 只要有这些利益在,这个集团就会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 堂堂首辅,也不过是这走私集团的一员。 就算徐鸿渐倒了,换下一任首辅,依旧会被这庞大的集团渐渐吞没。 在巨大的诱惑面前,没有几个人能扛得住。 这样的势力在朝堂之上,轻易就可左右国策。 当朝堂被一群贪婪的蛆虫所占据,百姓便永远在苦苦挣扎。 唯有开海,才能让因利结合的一群人因利而散。 “陈大人想要做成此等大事,必会受到各方打压排挤,需更多人手才好成事。” 刘子吟微微仰起头,道:“大人心有大志,有勇有谋,实乃千年难出之豪杰,我刘子吟钦佩不已。可大人有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太正气。大人在松奉能成事,除了大人的才智勇气外,还离不开锦衣卫相助。大人为阳,锦衣卫便是阴,阴阳相合,便能成大事。” “锦衣卫此次能帮大人,此后就不一定了。失了锦衣卫,便少了阴,只靠大人一阳,终究失了衡。若大人愿收我刘子吟,便是再得了一阴,将阴阳补全,大人便可放手相搏。” 刚刚刘子吟猜到陈砚想开海,陈砚也只是赞叹他的聪慧。 毕竟他想要开海一事并未隐瞒,许多事都极明显,很多人都能想到。 可当刘子吟说到“阴”与“阳”时,他被触动了。 此前陈砚用的一直是阳谋,并未用那些阴私手段,但人性是复杂的,更是善变的。 当日若没陆中将胡德运的亲眷绑走,后来的胡德运未必敢冒着生命危险开城门,也许当时出城都会失败。 胡德运不开城门,光靠朝廷军硬攻,死伤的人只会更多。 此事对他的触动不可谓不大。 即便站在太阳底下,也会有阴影,他为一白,就需要一黑。 刘子吟足够聪明,也足够疯狂,若诚心投靠,倒也不失为一大助力。 只是…… “本官两袖清风,实在没什么能许诺刘先生的。” 刘子吟明白陈砚需要他的投名状。 毕竟他刘子吟才背刺了宁王,陈大人防备他是理所当然。 若陈大人毫无顾忌就信任他,反倒让人失望。 刘子吟对陈砚拱手:“还望大人拿纸张来。” 陈砚对跟在他身边的陈老虎使了个眼色,陈老虎转身回了舱房。 原本陈砚是想将陈老虎留在松奉,帮他管着那些民兵,陈老虎一定要跟着他一同前往京城,陈砚就将民兵交给赵驱和红夫人夫妇二人,府衙之事交给了聂通判。 那聂通判虽未及时揭露松奉的状况,但他烧了宁王的粮草,帮助胡德运大开城门立下大功,锦衣卫并未捉拿他。 自陈砚接手松奉,就将许多事交给聂通判去干。 当初宁王在松奉只手遮天时,聂通判都未完全同流合污,足见此人人品。 陈砚将松奉一府之事交给聂通判时,聂通判并不敢接,陈砚便道:“有陈知行大力撒钱收贝壳,百姓忙着赚钱,松奉定会很安宁,若有人胆敢闹事,自有赵驱出手。” 如此一番劝说,聂通判才勉强接过重担。 经过陈知行的诊治,陈老虎的伤已好完全了,只是经过此事后,陈老虎身上的气势比以前更盛,往陈砚身边一站,他人一看就知他手上有人命。 许是因此,陈老虎越发内敛,平常并不怎么开口。 他连着桌子加纸墨笔砚一同端到陈砚身边,刘子吟绕过他,将纸张铺开,旋即咬破食指,用力挤了几下,将血挤出来后,直接用食指在纸张上写字,待到不出血,立刻再大力揉搓出血,继续写。 食指不好挤了,立刻再咬破中指继续,如此将整只右手手指都咬烂了,一张血书才写完。 他双手捧着,递到陈砚面前:“请大人阅览。” 陈砚接过,从头到尾扫了一遍,整封信写的就是他如何逼迫那八人认罪,写信,并杀害他们。 一旦此血书传出去,八大家族必对刘子吟除之而后快。 陈砚将血书叠好放入怀中,起身,对刘子吟笑道:“以后望刘先生多多指点。” 第344章 下船 陈砚进薛正舱房时,薛正正躺在床上,手腕放在额头,明显的不舒服。 听到动静,薛正侧头看过来,发现是陈砚,便心安理得地继续躺着。 不过很快,他就被陈砚一句话给惊得坐了起来:“兄弟,帮我保住刘子吟。” 薛正忍着强烈的恶心,不敢置信问道:“为何?” “此人以后就是我的师爷,有他相助,开海一事便要好办些。” 陈砚自称为“我”,用的是私人交情,而非官身。 薛正皱眉:“此人明面上好似清心寡欲,实则他疯狂偏执,一个不好就会噬主,太危险了。” 陈砚笑道:“在他人眼里,我陈怀远也是个疯狂之人,若论本质,我与刘子吟属同一类人。” 他是穿越而来,从内心深处对皇权就不甚敬畏。 面对天子,他的恭敬只是为了更好的生活,更好的实现自己的抱负,实则并未真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他从骨子里就不惧怕这些,所谓封建礼教,所谓圣人言,都只是他的武器。 正因此,他才敢直接跟首辅徐鸿渐对上。 而刘子吟出生于大梁,自小就被那些圣贤所教导,却依旧不被礼教束缚,想要打破如今的一切才是难得。 某种意义上来说,陈砚与他互为知己。 头一次见到刘子吟,陈砚就想保他一命。 唯有这样无法无天的人,才敢跟他陈砚一起干那些颠覆封建的事。 想要得到刘子吟的忠诚,实非易事。 不仅刘子吟在考验陈砚,陈砚也照样在考验刘子吟。 “此人虽毒辣,然从始至终都未谋害松奉乃至宁淮百姓,可见他虽失小节,却有大义,比许多人都强。” 至少比那高高在上的首辅徐鸿渐更强。 陈砚与徐鸿渐交过一次手,却落败了,以至于他前往松奉。 究其原因,一来是徐鸿渐老谋深算,实力强大,轻易不可能倒;二来则是他陈砚没有徐鸿渐狠毒。 徐鸿渐为了坐稳首辅之位,竟能干出屠村之事,还尽数推到倭寇头上,这是陈砚万万做不出来的。 正因此,陈砚那一次输了。 这次回京,陈砚必会再次遇上徐鸿渐,收了刘子吟这个师爷才有可能避免重蹈覆辙。 薛正静默片刻,靠坐在床上,只问:“怎么帮?” 陈砚道:“八大家族的人是宁王下令杀的,刘子吟并不知情。” 薛正看着陈砚片刻,眉毛蹙起:“我北镇抚司绝不会欺瞒哄骗陛下,本官只查出是宁王下令刘子吟去逼供,酒菜全是宁王的人准备,至于究竟是谁下毒,本官不知。” 闻言,陈砚便笑着拱手:“多谢。” 身为锦衣卫,一切荣辱全系帝王一人,能帮他陈砚到如此境地,已经足够了。 人是宁王的,酒菜也是宁王让人准备的,人被毒死,自是宁王的嫌疑最大。 只要那些家族不对付刘子吟,刘子吟足以将功补过。 薛正苍白的脸道:“北镇抚司没有兄弟,还请陈大人往后莫要胡乱攀关系。” 陈砚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到了京城,你我自会分道扬镳,如今还在船上,不需着急。” 北镇抚司若跟文臣走得近,天子恐要睡不踏实了。 想到此处,陈砚很有些不舍。 锦衣卫实在好用,可惜啊,以后不能用了。 念头一起,陈砚赶紧将其压下去。 这要是让皇帝知道了,他这颗头就真要搬家了。 陈砚本想与薛正把酒言欢,看他那要死不活的样,直接就放弃,转而去找了陆中。 因薛正在船上直接歇菜,船上众锦衣卫自是归陆中管。 在瞧见陆中那沧桑了五岁不止的脸,陈砚敬了陆中一杯,道:“陆总旗这一年多辛苦了。” 陆中颇为感动道:“还行,保住这条命回来就行了。” 好几次他都觉得自己要折在松奉了,能全须全尾回京已是万幸。 旋即又感慨道:“陈大人有空了回乡好好给你祖先们磕个头吧,你的祖先在地下为了你怕是用尽了人脉关系。” 陈砚笑得开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只觉畅快无比。 船在通州码头靠岸时,陈砚再次穿上官服,紧随裴筠身后下船。 通州街面上来来往往的官船极多,众人早习以为常,除了一些特定的人,其余人根本不会在意。 可裴筠的船靠岸时,通州码头上众人无不侧目。 两排锦衣卫从船上下来,便分站两边,旋即就是一个个身穿官服的人被押着从船上下来,其中不乏绯色官袍。 这怕是将半个省的官员都给抓了! 码头上众人惊骇之余,纷纷驻足观看。 到了最后,一名身穿绯色官袍的男子板着脸快步下船,其身后跟着一五品官服的男子紧随其后,还笑着说什么。 如此诡异一幕,自是让人遐想。 人群中,一些不起眼的人物悄然离去,却不被人察觉。 …… 脚踩在地面上的一瞬,薛正便好了许多。 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眼官船,下令即刻赶往京城。 陈砚本想蹭裴筠的马车,奈何一到通州,便有不少人来给裴筠接风。 作为被锦衣卫“押送回京”的涉案官员,陈砚定然是要跟锦衣卫一同回京的,只能颇为惋惜地对裴筠道:“裴大人,你我只能在此分别了。” 裴筠笑得咬牙切齿:“陈大人得偿所愿了,还是赶紧回京吧。” 陈砚叹息着摇摇头:“虽万般不情愿,也只能就此分别。裴大人,你我京城再会。” 说完,又一一与来给裴筠接风的人打了招呼,这才坐上北镇抚司安排的马车,晃晃悠悠往京城而去。 待人走了,来给裴筠接风的人方才道:“那年轻官员有些面熟。” 其他人也附和:“如此年轻的五品官员,真是前途无量啊。” 裴筠双眼一亮,转头便问那几人:“你们不认识他?” 其中一人笑道:“他不就是大名鼎鼎的陈三元?一年多不见,变化太大,险些让人认不出。” 其他人恍然:“原来是陈三元。” 有人疑惑:“他不是被外派了吗,怎的这就回京了?” 众人七嘴八舌之际,无人发觉裴筠面如死灰。 第345章 面圣 时隔一年,再次踏入京城,陈砚的第一感觉就是冷。 十月的京城已是寒风呼啸,即便坐在马车里,冷风也可以从各个地方钻进来,吹得面皮疼。 马车进城后,便直直去了北镇抚司,鼎鼎有名的锦衣卫诏狱就在北镇抚司衙门内。 宁王与一众宁淮官员都被关入其内。 诏狱为半地下室结构,共有两层,下层由巨石垒成,墙壁厚丈余,终年不见阳光,只靠微弱火光照明。 上层是半地下,由砖石筑成,地面开有小孔,能透过微弱的光,比下层终究要好些。 宁王乃是宗室,自是要享受良好的待遇,被关在上层。 胡德运因立了大功,也暂被关在上层,其余官员一律关到下层。 为了做戏做全套,陈砚本想跟着胡德运一块儿在上层,却被薛正拦住,让其一同进宫面圣。 陈砚就这么与诏狱失之交臂了。 陆中凑近陈砚,小声道:“那诏狱冬冷夏热又潮湿,常有瘟疫肆虐,还有老鼠啃肉饮血,陈大人实在不必受这等苦,还是赶紧进宫吧。” 陈砚原本只是不想为难薛正等人,此时也就不想为难自己,再次坐上马车,跟着薛正一同前往皇城。 陈老虎等跟随而来的人被留在了城外,薛正只领着陆中和陈砚一同进皇城。 巍峨的宫墙一如陈砚去年离开时那般沉闷,仿佛要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进宫后,众人自觉放轻脚步,好似怕惊醒沉睡的猛兽。 薛正先行进暖阁面圣,陈砚在外等候。 宫内的风比宫外更冷,陈砚的鼻子都被冻红了。 他根本不捂,甚至将双手也伸出来冻着。 在浑身都快冻僵之际,终于等来了领他的内侍。 一进入暖阁,热浪袭来,让陈砚险些打喷嚏。 强忍着鼻痒,走到暖阁正中间,恭恭敬敬给天子行叩首礼,却迟迟没听到上首让他起身的声音。 陈砚便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良久,头顶传来一道颇具威压的声音:“陈爱卿不在松奉,回京城作甚?” 陈砚心头一凛,朗声道:“启禀陛下,臣来京城,是为了向陛下请罪!” 上面的声音再次飘来:“不是北镇抚司将你抓来京城?” 只一句话,便叫陈砚浑身紧绷。 他与薛正所说对不上了? 按照薛正的性格,该如实禀告给皇帝才是,陛下又为何要假说是北镇抚司抓他来京? 是在试探他,还是薛正为了保他,在天子面前变了话术? 一旦薛正为了保他,说的是北镇抚司将他捉拿回京,他若说是自己来的京城,就会让薛正陷入绝境。 可他要是顺着陛下的话说是北镇抚司捉拿他回京,若薛正如实禀告,那他就是欺瞒君父。 一旦选错,他与薛正就要有一人引起天子猜忌。 只这片刻,陈砚手心就已被汗湿。 这就是帝王的压迫,远非宁王可比。 再一想到薛正所说,北镇抚司绝不欺瞒陛下,陈砚心一定,匍匐在地朗声道:“臣不敢欺瞒陛下,北镇抚司捉拿下官入京,不过是臣回京找的借口。” 上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陈砚猜测永安帝已起身。 很快,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陈砚眼角余光瞧见一抹明黄色,脚步声才停下。 “请什么罪?” 陈砚诚恳道:“陛下信重臣,为给臣解困境,特封臣为团练大使,许臣招揽千余民兵。宁王叛乱,臣不忍松奉被打成空城,便对宁王那些叛军招安,如今臣的麾下已有五万余众,臣不甚惶恐,特入京来请罪!” 话音落下,头顶突然传来一声轻笑:“按陈三元所言,此事非但无过,反倒有功了?” 陈砚只道:“臣不敢!” “朕看你敢得很,入松奉不过一年,你手上就有五万余民兵,再给你两年,怕不是手头要有十万大军了?” 陈砚不假思索道:“陛下,整个松奉民壮也没十万。” 话音落下,整个暖阁一片安静。 守在一旁的司礼监秉笔太监谢昌闻言,不由侧目看向陈砚。 陈三元此话岂不是说,若松奉有十万青壮,他便要招收十万民兵? 君父岂能容他! 谢昌低下头,等着天子的雷霆之怒。 一旁垂手而立的薛正也不由为陈砚捏把汗。 暖阁内的静谧,突然被永安帝的大笑打破。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下,永安帝弯下腰去扶陈砚的胳膊。 陈砚哪里敢真让他扶,顺着力度就赶忙起身。 永安帝拍拍陈砚的肩膀,笑道:“你倒有本事,竟能养活这五万人,朕听说你连朝廷那十万大军也给养活了,这银子和粮草从何而来?” 陈砚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再回话便少了几分拘谨,就将自己领着灾民要饭赚第一桶金的事说了。 永安帝已听薛正禀告了一回,再听陈砚讲这些,依旧听得津津有味。 再看陈砚,比之一年前成长不少,便知他虽说得有趣,期间必然是凶险万分,吃了许多苦。 永安帝眸光一扫,就能瞧见陈砚被冻得通红的鼻子,以及垂在身侧红彤彤的手,不由心软,转头对谢昌道:“准备晚膳。” 谢昌敛去眼底的惊讶,应了声,就快步出去传膳。 一个内侍凑过来,小声道:“干爹,那边派人来问了。” 谢昌深吸口气,旋即轻轻摇摇头:“咱家观那陈三元,实在得陛下看重,让他们早做准备吧。” 那内侍惊骇:“陈砚私自入京,陛下都不怪罪?” 谢昌冷哼一声:“怪罪?陛下要与他一同用膳!” 心中烦闷,他便一巴掌拍在内侍的头上,道:“还愣着干什么,回信去啊!” 内侍抱着疼得厉害的头,赶忙应了声,急匆匆往外快走。 看着那离去的背影,谢昌心中感叹,终究还是低估了陛下对陈三元的信重…… 陈砚着实没想到,回京后的第一顿竟是御膳。 更没料到,与永安帝吃一顿饭的功夫,永安帝便摸透了他的家底子。 “陈爱卿手头的银子比国库还宽裕。” 语气带了些意味深长。 陈砚心一紧,完了,这是盯上他手上的银子了。 第346章 初提开海 为官者,必要为君分忧。 君主如何能为银两所困,当即站起身,朝着永安帝深深一拜,恭敬道:“近来松奉严打私盐,捉拿私盐贩子数人,效果十分显著,臣斗胆估算,今年松奉盐税有纹银百万。” 陛下您能收到银子很多,不必惦记臣手里这点银子。 永安帝神情有些惊诧:“竟有如此之多?” 陈砚恭敬道:“臣不通盐事,此数只是估算。” 永安帝赞叹道:“陈爱卿于赚钱一道实在精通。” 去年整年,整个大梁收上来的盐税也不过百来万两,今年光松奉一个府就能收百万两盐税,一切改变不过是因陈砚去了松奉。 陈砚慷慨激昂道:“为君父分忧乃是臣子的本分。” 拍完马屁,陈砚就赶忙道:“陛下,如今国库空虚,却处处需要花钱,如此下去,怕是窟窿越来越大。” 这些年一直入不敷出,只能寅吃卯粮,皇帝的私库已经快被掏空了,偶尔还要向大户借银子才能度过难关。 从天子私库“借银子”,可以有借无还,从大户手里借银子是要还的,还有加上利息,如此一来,本就吃紧的财政更是雪上加霜。 此前裴筠调兵去平叛,永安帝将宫门锁了一个多月,导致一直没粮草送去松奉。可后来宫门开了,粮草该运往前线了,可直到各军队被调回,也没见粮草运出京城,归根结底就是国库拿不出银子买粮。 若宁王再拖久一些,或者陈砚没有提早囤粮,此处平叛必败。 到时候宁王一点点往北蚕食,朝廷却无法,因他们能调动几十万将士,却拿不出银子拿不出粮食。 总而言之,朝廷有兵无钱。 说来可笑,却是大梁朝的危局。 “微臣斗胆进言,还请陛下恕罪。” 永安帝也放下筷子,笑道:“朕恕你无罪,陈爱卿但说无妨。” 陈砚恭敬道:“想要国库充盈,左不过开源节流。陛下贵为天子,吃食也不过四菜一汤,臣子们俸禄也是堪堪够养家糊口,朝堂上下已是减无可减。” 永安帝颇为赞同地颔首。 自他登基以来,国库始终空虚,他便尽力削减用度,就连后宫妃嫔的穿着用度也跟着削减,臣子更因发不出俸禄养不了家跑到宫门外痛哭。 正因如此窘迫,永安帝想动徐鸿渐都动不了。 毕竟这徐鸿渐是整个朝堂最会搞钱之人。 不过…… 永安帝看向陈砚,示意他继续。 陈砚继续道:“微臣以为,节流一途走不通,唯有开源可解决困境。只要国库每年进的银子多了,陛下如今的困境就可迎刃而解。” 永安帝竖起眉头,颇为不满训斥:“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郎,非得学那七老八十的人吞吞吐吐,哪里还有少年的朝气。朕已恕你无罪,你尽管说便是,再像那些老滑头般说一半藏一半,朕就要罚你了。” 这可是天子让他陈砚说的。 陈砚心一横,当即道:“臣自去了松奉,才知这世间竟有大把银子往口袋里跑的生意。每逢十五,大大小小的货船就在海滩堆满了,货物一车车往船上搬。” 话既已出口,陈砚索性当了回心直口快的愣头青:“那狂风帮七千余人,每月十五去松奉海滩抢几车货物,就可在养活整个帮派民众之余,帮主还能攒下六十万两纹银,副帮主等人还未算。” “这六十万两,对于那些走私货船而言,不过九牛一毛。若这些银子能入国库,君父便不必再为银钱为难,我大梁也能国富民强。” 一口气将话说完,陈砚立刻抿起嘴,等待着永安帝的回应。 想要开海,头一个要说服的就是永安帝。 唯有得到天子的首肯,陈砚才有资格去对抗其他阻力。 想要说服天子,自是要投其所好。 银子,就是困扰天子的一大难题,他便从此处入手。 陈砚一说完,眼角余光瞥向永安帝,见他神情内敛,辨不出喜怒。 陈砚想,这火烧得差不多了,再说下去,反倒会引起天子的不满。 没多久,就听到永安帝道:“你着实是胆大包天。” 陈砚便有些紧张地瞧一眼永安帝,又迅速低下头:“是陛下让微臣说的。” 永安帝冷哼一声:“若朕不让你将这些话说出口,你岂不是白回京了?” 陈砚讨好笑道:“陛下英明神武,什么都瞒不过您。松奉大乱方定,实在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特产,微臣只能寻来两斤白糖呈现陛下。” 说着,便从两个袖袋里拿出两个纸包,双手高捧过头顶。 永安帝看向陈砚双手捧着的两个简陋纸包,转头给侍候在一旁的谢昌使了个眼色,谢昌立刻小碎步上前,接过那两个纸包。 “松奉何时产白糖了?” 永安帝淡淡问道。 陈砚拱手弯腰行礼:“微臣正要禀告陛下,松奉百姓无田地,又禁海了,实在没生计,微臣恰好懂制糖之法,便想着让松奉做白糖卖,如此一来,松奉一些百姓就能多一份营生。” 说到此处,陈砚脸上的笑就多了几分谄媚:“松奉的商贾不是被抓,就是被卷入宁王造反案之中,下官斗胆,让族内一经商的长辈来松奉做糖生意。” 永安帝眸光微眯:“那四十万两让你族人拿走了?” 谢昌等人内侍齐齐看向陈砚,眼中尽是不敢置信。 这陈三元好大的胆子,贪墨了银子竟还敢到主子面前来显摆,他就不怕脑袋搬家吗?! 就连薛正的眼皮都跳个不停,不由暗暗给陈砚使了个眼色。 陈砚却视而不见,恭敬道:“臣不敢行如此贪墨之事,臣不通商贾之事,只得让族叔代管白糖生意。往后这白糖生意赚钱了,利润的三成用于改善民生,三成用于民兵军费,剩余四成,臣想用来求陛下一副字。” 谢昌等内侍惊得险些没忍住张大嘴巴。 他们听到了什么? 陈砚竟要向陛下行贿?! 一名臣子,向君父行贿?! 薛正的眼皮疯狂跳动着,他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克制自己不动手压眼皮。 陈砚这又是玩的哪一出。 他眼角余光瞥向天子,却见天子神色晦暗。 旋即,就听到永安帝淡淡问道:“松奉挣钱了不上交户部,竟要将钱入朕的私库?” 暖阁众人听得心惊肉跳,只觉陈砚实在嚣张,竟贪到天子面前,岂不是找死? 第347章 入股 却听陈砚义正言辞道:“陛下,此乃我陈族为松奉百姓找营生做的生意,与朝堂无关。自陛下登基以来,常以私库填补国库窟窿,以至君父所食不过四菜一汤,与那逆臣宁王相比,简直相差甚远。” 说到此处,陈砚愤愤不平起来:“那反贼宁王生活奢靡,一顿饭便要吃光我等官员一辈子的俸禄,我君父日理万机,日子却过得清苦,臣见之心痛难忍,唯愿能为君主尽一份心力。” 陈砚压抑了一番情绪,这才道:“此生意刚刚起步,这四成干股价值不高,也无法充盈陛下私库,只盼望逢年过节,臣虽远在松奉,无法侍奉君父,能为君父添一道菜,添置一身新衣,如此而已!” 话音落下,陈砚跪到地上,以额头贴地,便一动不动。 谢昌已是忍不住嘴巴微张,整个人都僵住。 他便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还有人贿赂天子,还能贿赂得如此情真意切。 旁人常说他们太监最会奉承巴结君主,今日他谢昌才知自己与陈三元比起来,实在是云泥之别啊! 此时此刻,谢昌对陈砚的敬佩之情,犹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 若非阵营不对,他必要向陈三元好生讨教。 若能学到陈三元这等本事,掌印之位何须惧怕旁落?! 其他内侍也是双眼发直,明显被陈砚此番震惊得失了魂。 一旁的薛正更是瞳孔扩大,一贯冷峻的脸上被错愕覆盖。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文臣的可怕,也终于明白为何大梁朝的武将为何被文臣压制得翻不了身。 前朝严嵩于嘉靖帝之逢迎,怕也不过如此了。 永安帝看着陈砚那身洗得褪色的官袍,烛光下还能看到被勾破出来的线头,不由动容。 大梁朝的官服是由官员自掏腰包置办,官员们为了在外的脸面,纵使家中再如何贫困,也不会穿破旧官服。 陈砚自去松奉,屡次陷入险境,如今竟连自身官服都如此破旧,竟还能为他这个君父鸣不平…… 永安帝那颗麻木的帝王心,在此刻竟泛起了丝丝酸气。 世人都希望他人能关心自己,天子也不例外。 往常那些臣子会揣摩圣意办事,会曲意逢迎,也会为了达到目的进献各种奇珍异宝,可无一人会为他鸣不平。 堂堂天子,坐拥天下,还能有什么不满? 一旦国库空虚,那些大臣就盯着他的私库,恨不能将他的私库搬空。 唯有陈三元一人,惦记着充盈他的私库。 即便这小小的白糖生意他并未放在眼里,也是一份真心。 唯有尚且年幼的陈砚,唯有未被这污浊的朝堂玷污的陈三元才有这等赤子之心。 纵使他陈砚私自拿了那四十万两,也是坦坦荡荡拿,是拿来给松奉百姓找营生,是为了赚民兵的军费,还是为了给他这个君父加菜添衣,唯独没有想到他自己。 若朝堂之上人人都能如陈砚这般一心为公,他又如何会这般艰难,大梁何愁不强盛? 永安帝缓缓蹲下身子,再次将陈砚扶起来,声音温和道:“你的一片心意朕知晓,莫要动不动就跪。” 陈砚感动得大声道:“谢陛下!” 再被永安帝扶起来,双眼已被泪水模糊。 永安帝看着眼前这张稚嫩的面庞,想到松奉的危机四伏,不由在心底叹息一声。 那等凶险竟叫陈砚一个少年去闯,实在难为他了。 再一想,满朝文武竟只有一少年臣子可堪大用,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你既有这份心,朕便遂了你的意。只是你那族叔忙前忙后,也不能让他白受累,朕作主,给他三成干股,三成给松奉改善民生,两成当军费,剩余两成入朕的私库。” 陈砚热泪盈眶,再次深深作揖:“臣拜谢君父!” 永安帝拍拍他的肩膀,继续道:“从那些个民兵里挑三五千个好的留下,其余就让他们归家谋生吧。” 这便是只给陈砚三五千的民兵了。 守住松奉足够用了。 毕竟松奉的千户所也只有一千多将士。 永安帝又命人拿来文房四宝,挥墨,落笔,写下“天下第一糖”五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细细看了片刻,觉得满意了才交给陈砚。 陈砚小心翼翼地捧着永安帝的墨宝,跪下谢恩。 永安帝让其起身后,便叮嘱他: “趁着天黑前赶紧回家去歇着吧,那诏狱不是什么好地方,别往里面钻。” 说罢摆摆手,便要将陈砚打发走。 陈砚就知自己非走不可了,给永安帝行了礼,缓步退出去。 永安帝才扫向谢昌手里的两个纸包,不辨喜怒道:“他这一出去,就该打着朕的旗号卖糖了。” 谢昌笑得小心翼翼:“主子若不喜,将糖赏赐给奴婢吧?” 永安帝眸光一冷,谢昌吓得一个哆嗦,赶忙跪下叩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你跟着朕多久了?” 谢昌嘴唇颤抖,小心翼翼道:“回禀主子,奴婢已在主子身边伺候二十年有余。” “都二十多年了,还是比不得汪如海懂事。” 永安帝双手负在身后,悠然道:“从今日起,你好好反省半个月,那些个干儿子干孙子的,也别见了。” 谢昌脸色在一瞬变得惨白,脑子里全是刚刚自己让人传消息的事。 刚刚陈砚提出开海,他的一颗心就疯狂跳动着。 这陈砚胆大包天,竟敢违背祖制提开海,必要杀一杀他的锐气。 可他这消息还未传出去,陛下就将他禁足了。 难道陛下是为了防着他往外传消息? 再想到上回永安帝为了叛乱,将朝臣关在宫中一个月的事,谢昌只觉浑身无力。 “是……” 谢昌双眼含泪,抬头看向永安帝:“奴婢不在这些日子,主子千万要保重身子。” 他期待永安帝能心软,将此事揭过,可永安帝只道:“回去歇着吧,将伺候的人都带走,喊汪如海来伺候。” 谢昌心头那丝幻想破灭了,只能讷讷站起身,垂手将暖阁内伺候的宫人们都带出去,还贴心地给关上了门。 刚出去,立刻有一内侍凑过来,小心讨好地喊了声:“干爹……” 谢昌叹息一声,道:“陛下让咱家思过,这半个月便不见人了,你们莫要往咱家跟前凑。” 旋即不再理会那些内侍,跨步往前。 他实在小瞧了那陈砚在主子心里的份量。 陈砚胆敢提出开海,陛下却不严惩,反倒还跟陈砚做什么白糖生意,又将他给禁足,怕是为了防着今日之事传出去。 陈砚既亲自回了京,必不会就此放弃,需得早早阻止这陈砚才行。 这半个月他身边必会有人盯着,万万不可再犯忌讳。 谢昌心念几转,终究还是决定先保全己身。 只半个月的时间,他就不信陈砚能劝服主子。 第348章 再见面 暖阁内只余永安帝和薛正二人。 永安帝转过身对上薛正:“松奉走私究竟有多少人参与?” 薛正垂下头,拱手道:“回禀陛下,徐首辅家族、刘阁老家族,还有王家等都有族人参与。松奉本地不少乡绅也参与其中,他们背后是否有人,还需再查。” 永安帝冷笑:“若果真没人,那么些乡绅又如何能染指这等巨大利益。” 他早就知宁淮走私猖獗,却不知他们这走私的数额如此庞大。 一个小小的海寇帮派,光靠每个月抢夺一些走私货物,就能留下六十万两的巨资,幕后那些走私的人又能赚多少? 大梁国力强盛,国库却始终空虚,皆因银子都被装入了他人的口袋里。 若非陈砚禀告,他这个天子还不知那些蛀虫过着多么骄奢淫逸的生活。 宁王不过一个藩王,一顿饭竟要吃掉一个臣子一辈子的俸禄,日子该是如何骄奢? 更何况,他还能有余钱养五万多大军,两百艘炮船。 他这个天子调军去平叛,都要动用地方粮库的存粮! 由此可见,那宁王在走私一途上收获之丰。 那贵为三朝元老,两朝帝师的首辅徐鸿渐,收获又能如何丰厚? 还有那刘守仁,张口祖制,闭口仁义道德,却也参与走私,真真是个好清流。 本该是国库里的钱,如今全进了那些个蛀虫的口袋里,国家如何不穷,清官如何不贫,百姓如何不苦? 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永安帝自是知晓。 作为天子,对于官员贪腐从来是睁只眼闭只眼。 手下人吃不饱,又如何能安心给天子办事? 可这些人太过火了。 永安帝压着怒火,对薛正道:“好好审宁淮那一众官员,朕倒要看看这里头的水有多深!让陈砚在京中好好歇着,不必急着回松奉。” 薛正跪下叩首退下。 刚出暖阁,就碰上急匆匆赶来的司礼监掌印汪如海。 薛正给汪如海行了一礼,汪如海匆匆回应了下,便往暖阁而去。 他并不多做停留,快步往宫门口走去。 …… 陈砚刚出宫门,陈老虎便提着早就准备好的斗篷往陈砚肩膀上披好。 陈砚裹紧斗篷后,还觉不够暖和,便快步钻进马车里,躲避了寒风的侵袭,才觉得好受些。 为了在永安帝面前演这出苦肉计,陈砚穿着单薄,又在寒风中冻了好一会儿。 这宫里格外冷,仿佛要把人的骨头都给冻住。 “砚老爷,我们去哪儿?” 陈老虎问道。 陈砚道:“回槐林胡同。” 当初陛下赏赐的一套两进宅子就在槐林胡同,离皇城不远,此时回来正好有落脚之地。 陈老虎答应一声,赶着马车便往槐林胡同而去。 马车上挂着北镇抚司的灯笼,一路畅通无阻。 到了槐林胡同,陈老虎下车后发觉门上未落锁,而是从里面栓起来。 只看一眼,陈砚便笑道:“我那兄弟竟这般早就来京了。” 心情瞬间变得极好,抓了门上的铜环用力敲起来。 很快,院子里响起脚步声,一直到门边才停下,旋即便是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谁?” “你兄弟。” 陈砚声音刚落,就听到门栓被打开,披着长袄的周既白双眼放光地出现在门口。 “阿砚!”下一刻他又兴奋地改口:“怀远你怎的回来了?!” 陈砚笑道:“你明年就要参加春闱,我自是要来给你鼓劲。” 周既白先是感动,旋即便脸色一变,探头出来在四周看了看,确定附近没人,一把将陈砚给拽进院子里,压低声音道:“你写封信就是了,何必亲自回京?擅离职守是要被御史弹劾的!” 陈砚瞧见周既白心情极好,见他鬼鬼祟祟地在门口四处张望,便道:“我是因公事进京,刚去见过陛下,你就莫要紧张兮兮了。” 周既白松了口气,这才顾得上与陈老虎打声招呼,旋即又高兴对陈砚道:“夫子这几日正念叨你,你就回来了。” 陈砚欣喜:“夫子也来京了?” “我本不愿夫子陪同,可他老人家定要跟着一块儿来陪我参加春闱,我拗不过他,只得早早就来了。” 陈砚也顾不得与周既白说笑,招呼着陈老虎进院子后,立刻就要去拜见夫子。 屋内的炉子正冒着热气,不远处的炕上铺着被褥,一前额无发的老者坐在炕桌前,就着炕桌上的烛光正看着周既白刚写的文章。 听到外面杂乱的脚步声,他颇为惊诧。 周既白年岁虽不大,却颇为沉稳,极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如此想着,他就朝着门外看去,厚重的门帘子被掀开,正巧与陈砚四目相对。 陈砚眼眶发热,快步走到炕前,双腿一屈,便对着炕上的杨夫子跪下,旋即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压下心头的滚烫,朗声道:“学生陈砚,拜见先生!” 杨夫子没料到今晚会突然见到这个一年没见的弟子,一时有些呆愣,再见他一见面先磕头,心中重重情绪翻涌,喉咙滚动片刻,方才哑着嗓子道:“你着一身官服,岂能朝我下跪?” 陈砚抬起头,直直看向杨夫子:“学生拜先生,乃是人伦常理。” 杨夫子喉头发紧,想要下炕,却发觉双腿麻了,他只得对陈砚招手:“莫要讲这些虚礼了,一路冻得厉害,上炕暖和暖和。” 陈砚起身脱掉鞋子,就往冻得冰冷的腿塞进暖和的被窝里。 只一瞬,便驱散了身上的冷意。 杨夫子转头让周既白去倒些热水来给陈砚暖身子,周既白却双眼亮晶晶道:“我们难得相聚,不若温壶酒,边喝边聊?” 陈砚搓着手道:“家里有没有下酒菜,一同弄来。” “只有些水煮栗子。” 周既白有些后悔:“早知你今晚回来,我该多买些菜。” “下酒足够了,让老虎兄也一块儿进来暖和暖和。” 陈砚说完,又往手上哈口热气。 周既白高兴地应了声,跑出去拿了栗子进来,跟着进来的陈老虎则提着一坛子酒。 门一关,将酒直接往屋内的炉子上一放,四人便围坐在炕上就着栗子和温酒,边吃边聊起家常。 第349章 担忧 今年八月的乡试,周既白中了解元,名声大噪。 随着一同出名的,还有陈氏族学。 陈氏一族先是出了位陈三元,如今族学又出了位解元郎,还有进士老爷当夫子,众读书人便觉他们必有读书秘法,许多人前往陈氏族学求学,其中不乏天资卓越之人。 那些学子的目标只有两人:进士周荣和夫子杨诏元。 周荣自身考中进士不必多言,那三元公陈砚是周荣的养子,如今周荣的亲儿子周既白又夺了解元,这足以见其家教之好。 杨夫子更是了不得。 在陈砚连中三元后,杨夫子就名满士林,被无数读书人追捧。 如今他的另一个学生又中解元,更是让那些读书人沸腾,纷纷拜访想要拜入杨夫子门下。 杨夫子不堪其扰,便早早与周既白来京城躲进陈砚这套宅子里,让周既白闭门苦读。 “这是既白今日所做文章,怀远你看看。” 杨夫子将文章递过来,陈砚接过,逐字逐句看着。 一旁的周既白屏住呼吸,双手握成拳,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陈老虎边往嘴里塞栗子,边奇怪地看向周既白:“周老爷怎的还出汗了?” 周既白下意识去摸额头,发觉额头有些湿,他只得干笑道:“热的。” 陈老虎便越发奇怪,外面的风呼啦啦的吹,就连他都觉得有些冷,怎的这弱不禁风的周老爷还会热? 他一双虎目探究地看了会儿周既白,又顺着周既白的目光看向陈砚,心里大抵明白了。 周老爷是怕砚老爷嫌弃他写的文章不好。 这时他便想,自己大字不识几个都不怕砚老爷嫌弃,周老爷都是举人老爷了,文章写得必然不差,怎的还怕被嫌弃? 陈老虎便不多费心,缩着坐在炕桌前喝温酒,酒盅一口喝完,他再给自己斟一杯,又是一饮而尽,旋即便想,还是冷酒更好喝。 “既白的文章辞章雅致,精炼典雅,进益不小,可见下了苦工。” 周既白兴奋得脸颊通红,仿佛已连中三元般。 一旁的杨夫子却泼凉水:“光论文采,既白足可争一争会元,但他于策论一途与怀远你当初相差甚远,怕是与会元无缘。” 到了会试就不仅是看文采,还要看治国之道。 周既白到底年少,并未经历过官场,周荣虽中了进士,在官场上时日极短,自己尚且还未看透官场,又能教周既白多少? 周既白的策论一眼看过去,好似是那么回事,再一细看,就会看出其外强中干,终究还是书生的幻想。 陈砚笑道:“此次我归京,是要与一大帮子朝堂官员斗,既白在我身边看着,不出一个月便能学到里面的门道。” 旋即看向周既白:“离会试还有几个月,你得多看多学。你当初做了承诺,要连中三元,为夫子扬名立万。” 教出一个三元公,便让杨夫子名扬天下了。 若杨夫子再教出一个三元公,整个大梁的先生教谕无人能出其右,到时夫子便是一方大家。 周既白攥紧拳头,斗志满满道:“我会睁大双眼跟阿砚……怀远你好好学!” 杨夫子捋着胡须笑道:“有怀远你指点,为师便安心了。” 作为他的得意门生,陈砚不仅连中三元,更是中枢与地方都待过。 陈砚前往松奉后,一直处于搏命状态,与家中和夫子书信来往不多,杨夫子就托自己的同窗等打探,大致知晓松奉局势如何混乱,也知陈砚这个同知当得如何艰辛。 杨夫子目光上下打量陈砚,见其脸部轮廓比一年前硬朗了不少,身上隐隐透出官威,与一年前已是天壤之别。 这一年的变化着实大,怕是经历了许多磨难。 “怀远怎的不在松奉,反倒回京了?” 杨夫子询问起来。 周既白道:“听闻宁王反了,怀远你是不是回京搬救兵来了?” 陈砚笑着摇摇头,道:“宁王叛乱已平息,今日已被押送回京,我与他一同回京,是为了开海。” “开海”两字一出,杨夫子和周既白均是呆住。 从前朝起就有的海禁,陈砚竟想打破? 周既白反应过来,便焦急道:“你这是与满朝文武为敌,比得罪徐首辅的后果还严重,你一人如何能承担?” 杨夫子明明觉得冷,额头却滚滚落下豆大汗珠。 他几次张嘴,都说不出话来。 开海…… 开海! 他这个学生真要捅破天! 陈砚笑着对杨夫子道:“我看夫子对既白的判定有误,这不是很通政事吗?” 杨夫子被他这话一气,话竟脱口而出:“连既白都能看出此事牵连甚广,你怎的还敢干?你虽有惊天之才,然终究是农家出身,无人相护,无人相帮,更无三头六臂,一旦出事……” 说到此处,杨夫子泪光烁烁。 颤抖着嘴唇道:“你要为师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成?” 自教导陈砚,杨夫子就知这个学生非池中物。 他不想这等人中龙凤被自己耽误,便拼尽全力去教,纵使《春秋》非他的本经,他也努力学。 他杨诏元不仅将自身学问尽数教给陈砚,更是将自己未竟的政治抱负也寄托于陈砚。 往常除了教学,他也会带着两名学生去乡野田间,去看民生疾苦,只盼望陈砚和周既白为官后能造福一方。 陈砚果然不负他所望,连中三元,声名远播。 不久后,陈砚当堂死谏首辅徐鸿渐,得知消息的杨夫子险些去了半条命。 陈砚去松奉,杨夫子更是提心吊胆。 他来京城,一来是为了帮周既白准备会试,二来,便是在京城好打探消息。 他知道宁王造反后,便急得整夜睡不着,又不愿扰乱周既白的心神,一直未与其说,只能自己憋着。 今日见到陈砚,他一颗心终于落回肚子里,可陈砚说要开海,他的情绪便再压不住。 “阿砚,为师虽教你要为国为民,你也要先保全自身呐!” 以五品官身去对抗满朝文武,对抗祖制,只会被吞得骨头都不剩。 陈砚心情复杂:“怕是要让夫子失望了,学生今日已禀明陛下开海一事。” 杨夫子只觉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好在陈砚和周既白一左一右将其扶住。 几人忙着又是喂热水,又是给他顺背,好一会儿杨夫子才缓过劲。 他抓住陈砚的胳膊,双眼带了期盼:“就不能缓缓?” 陈砚深吸口气,对上杨夫子的双眼:“学生缓得,松奉的百姓缓不得,宁淮缓不得,大梁更缓不得。” 他却不知,他接下来的一番话,彻底改变了周既白的一生。 第350章 抱负 “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学生不只是我大梁官员,更是我华夏官员,学生需做的,是为我大梁,为我华夏百姓谋万世之利!” 陈砚语气坚定:“我华夏几千年来都是傲视天下,被尊天朝,万国来贺,荣耀数千年。如今的朝堂之上,官员们为一己之私争权夺利,朋党倾轧,殊不知那原本被他们瞧不起的蛮荒之地正进行如火如荼的大变革。” 说到此处,陈砚语气变得急躁:“西洋的大船能运行万里,来到我大梁边境走私,就能来犯我大梁边境。西洋大炮能在海上阻挡我大梁军,就能轰开我大梁国门。” “他们有蒸汽机,能行人力所不能及之事。纺织、武器、不用牛马等牲畜拉动就可以远行千行的钢铁车,当他们发展到一定程度,便要掠夺他国财富,让落后之国被他们奴役。割地、赔款,虐杀……” 陈砚压住情绪,语气变得平静:“夫子,学生如何能缓?又如何敢缓?” 第一次工业革命虽开始了,成果还远未达到陈砚所说的程度,但是陈砚着急。 若他开海失败,大梁便要落后西方,一步落后,就会步步落后,再想追赶需花费更多财力物力人力。 这还是国人觉醒的情况,若朝堂的权臣们依旧只顾着争权夺利,不睁眼看世界,纵使其他官员与能人异士们意识到禁海的危害,也无力改变,只能耗到再次被大炮轰开国门,再经历百年屈辱。 其他人不知那是何等惨状,可他陈砚知道。 陈砚在来大梁前六年,一直在想他为何会重生到这大梁。 当他高中状元,在广场上被唱名时,当他御街夸官被百姓欢呼时,他终于明白自己的使命,那就是领着整个民族睁眼看世界。 华夏是个伟大的民族,有数之不尽的天才,更有无数英雄儿女。 只要让他们看到何为工业革命,何为科技,他们就能在最短的时间赶上甚至超过。 一人之力终究有限,陈砚不认为凭自己单打独斗就能让整个大梁的科技吊打已走在前列的西方国家。 但是整个华夏民族可以。 哪怕落后百年,这个伟大的民族也可以在短短几十年就追赶上世界先进水平。那么他在第一次工业革命开始不久的此时就让他们开始研究,还怕会落后吗? 按照陈砚的估算,如今对应阳历应该是一七一几年。 此刻的陈砚便有些后悔,自己前世读的是理科,导致对世界史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只能大概记得这个时期西方的工业革命已经开始了。 正因如此,他更着急,根本不愿再等。 “与让我华夏站上世界之巅相比,吾一人之死生无足轻重。” 陈砚眼中的火,灼烧着周既白的眼,陈砚的字字句句,撞击着周既白的耳膜,让其嗡鸣不停,陈砚的抱负与气节如同一粒种子,飘荡进周既白那还未被官场玷污的心脏,破土、发芽。 周既白只觉体内有一团火,正一寸寸烧着他的身躯,让他连呼吸都是滚烫的,烧得他双眼仿佛也冒着名为“梦想”的火光。 从六岁起,他便崇拜陈砚,事事以陈砚为标杆,想要追上陈砚的步伐。 当陈砚连中三元与他握拳那一刻,他便以“连中三元”作为自己努力的方向。 一年不见,陈砚竟已有了如此大的抱负,还要以一人之力对抗祖制,对抗整个朝堂。 这样的抱负太炙热,直接将还未进入官场的周既白点燃。 他双手攥紧拳头,从心底呐喊出声:“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怀远,这一趟我陪你走,纵使粉身碎骨也不怕!” 喊出此话后,周既白的心脏疯狂跳动,好似整个人都鲜活了。 陈砚郑重地朝着周既白伸出右手,周既白毫不犹豫也伸出右手,与其紧紧相握。 看着兄弟二人紧握在半空的手,再看两个少年的义无反顾,杨夫子恍惚间仿佛看到十年前周荣将两个孩童带到他面前的场景。 稚嫩的读书声犹在耳边回荡,那原本需要他细心呵护教导的幼苗不知不觉已长成参天大树,长成足以为整个大梁遮风挡雨的大树。 杨夫子脸上的担忧渐渐变成欣慰,枯老的大掌覆盖在二人相握的手上,在二人齐齐看向他之际,杨夫子笑道:“我杨诏元不过一凡夫俗子,却能有你们二人当学生,实乃我毕生之幸。” 笑容越来越大:“你们二人非池中物,自在去施展你们二人的抱负,不必听为师那套明哲保身之语。为师能做的,只有在背后默默看着,看着你们将来究竟能飞多高。” 周既白双眼被泪水模糊:“夫子……” “为官者要有自己的政见,否则便是糊里糊涂。既白你是幸运的,能在还未踏入官场就有了自己的政见。可你也是不幸的,早早就有了这等宏大的政见,将来必定举步维艰,一生都要与人争斗不休,再无安宁。” 杨夫子笑容里夹杂着喟叹,又扭头看向陈砚,那丝叹息也烟消云散,只剩长辈的赞赏:“怀远,此字甚合你的性子,今晚听到你此番高论,为师才知自己事何等鼠目寸光。能当怀远你的先生,为师这辈子值了!” 周既白已泣不成声,夹杂着哭声呼喊:“夫子……” 杨夫子握着二人拳头的大掌用力往下压一压,仰头对着屋顶大笑着呼喊:“我杨诏元没白活!” 下一刻,就听陈砚道:“夫子您正是成大儒的大好年岁,一步都还未跨出,怎可轻易就满足?” 杨夫子的笑声犹如卡住了般,“咔咔”两声后,缓缓低下头看向陈砚,脸上笑还未消散,眼中却已多了迷茫:“什么?” 一直默默吃栗子的陈老虎抬起头对杨夫子道:“砚老爷要让夫子您当大儒。” 说完,又低头继续吃他的栗子。 杨夫子迅速收回手,干笑两声:“学问是糊弄不了人的,为师不过一个举人,如何能成大儒。” 他摆摆手,对两人道:“为师累了,你们也都回去歇着吧。” 再让陈砚说下去,他定然又会被折腾。 第351章 大儒? 周既白正要起身,却被陈砚一把拉了回来坐下。 陈砚笑道:“此事于别人必定不易,于先生却不难。如今夫子已名满士林,若既白再连中三元,夫子的名声必定如日中天,受天下士子的追捧,到时再四处讲学,便是桃李满天下,力压当世大儒。” 读书人虽推崇各类学说,然最终目的都是通过科考进入朝堂。 越是那些能对他们文章有提点的大儒,他们越是推崇。 “李景明的恩师吴衍吴大师只教出一个状元,就是当代大儒,夫子您可是教出了我这个三元公,更该是大儒。” 陈砚问周既白:“此次你能否连中三元?” 周既白激动得憋红了脸:“若能通国事,策论便能写好,我就有信心。” “那就是没问题了。” 陈砚应了周既白一句,便转头对杨夫子道:“夫子您教出两名三元公,莫说大儒,就是名垂青史也不为过。” 杨夫子被气笑了。 多少年才出一名三元公,怎的到了陈砚嘴里,连中三元如探囊取物? 若真这般简单,何至于大梁六十多年,只有他陈砚一个三元公。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莫要过于自傲。须知这会试聚集的是天下才俊,何况考官还有自己喜好,纵使你才高八斗,若文章不被考官所喜,也得不了那会元之位。” 杨夫子板起脸,便是一顿训斥。 陈砚只问一句:“若既白连中三元,夫子能否四处讲学?” 见三双眼睛齐齐盯着自己,杨夫子不敢夸下海口。 一来周既白才学过人,是整个东阳府有名的神童;二来是陈砚亲自指点周既白朝事。 陈砚是他杨诏元看着长大的,做事从来都是出人意料,最善行那不可能之事。 他能连中三元,就是将科举一途吃透了。 又在得罪权倾朝野的首辅后跑去首辅老家,将松奉那困局给解了,如今又要开海,若真一心一意教导周既白,未尝不可再教出一个三元公。 杨夫子一双浑浊的老眼打量着陈砚,见其神态自若,仿佛成竹在胸,便被唬住,只得道:“为师已近花甲之年,也该安享晚年了。” 周既白心软了些,便帮着杨夫子与陈砚道:“夫子这些年着实太累了,就让他安享晚年吧。” 杨夫子欣喜地对着周既白点头,心中感叹还是既白贴心,知道心疼他这个夫子。 “夫子的年纪正正好,再年轻些,少了阅历,于经书还未形成独到见解,再年老些,精力跟不上,不便四处奔走。” 陈砚感慨:“夫子正当年,万万不可就此蹉跎了。夫子满身才学,必要传遍大梁,传遍士林,受千秋万代推崇才是,你我怎能只顾自己的仕途,却让夫子被埋没?” 周既白浑身一震,一股愧疚油然而生,毫不犹豫站到了陈砚那边:“怀远说得对,夫子正是奋斗的年纪,不可懈怠。” 杨夫子气得指指自己的后脑勺,怒不可遏:“为师秃得只剩这点毛了,再折腾可就一根毛都不剩了!” 陈砚毫无愧疚,甚至还颇为赞叹道:“夫子颇有孔圣人之风。” 周既白如应声虫般附和:“听闻孔夫子也是聪明绝顶。” 杨夫子被噎得直喘粗气,恨不能将陈砚这个罪魁祸首给赶出去。 倒是陈老虎对杨夫子颇为同情,还好心劝他:“杨夫子斗不过砚老爷的,莫要做无用功的,答应了还省事些。” 他陈老虎早看透了,论嘴皮子,杨夫子根本不是砚老爷的对手,再挣扎也不过多受些气,何必做那无用的挣扎。 倒不如早早答应,再与他一同多饮几碗酒。 杨夫子气呼呼得一摆手:“不必再说,为师需颐养天年。” 自收了这两小子,他便整日不得安歇。 每日天不亮就被叫醒,不仅要教他们学问,还要为他们洗衣做饭,忙碌一整日,大半夜才能躺床上闭眼。 这十年他过得如何艰难,眼看着好日子要来了,他不好生享受,还去讲什么学。 四处讲学,就是四处奔波,他这副行将就木的身子哪里经得起折腾。 见杨夫子态度坚决,陈砚便叹息一声:“开海一事不仅涉及朝堂,更涉及祖制。学生对抗朝堂就要拼尽全力,哪里还能有精力应付士林那口诛笔伐?” 陈砚目光往杨夫子脸上一扫,见他有些动容,继续道:“若有夫子讲学,引导士子们思考开海的种种益处,学生纵使往后失败了,也能在士林留下火种,终有一日能开花结果。” 杨夫子心头巨震,转头心疼地看向陈砚,正欲开口,却见陈砚苦笑一下,旋即摇摇头:“终究是学生为难夫子了,这些本是学生的责任,怎能推到年迈的夫子身上。” 说着便与杨夫子对视,笑得洒脱:“夫子疲累多年,也该颐养天年了。” 周既白面露不忍:“若失败了……” “我既敢做此事,就已做好失败后遗臭万年的准备。” 陈砚摆摆手,浑不在意道:“纵使朝堂上下,甚至整个士林都会对我口诛笔伐也无所谓,到时我必已身死,既看不见也听不见了,何须忧愁。” 想到那个场景,周既白呼吸急促了些,转头便看向杨夫子:“夫子,您怎忍心让怀远流血又流泪?” 杨夫子一颗心颤抖不止,光是想到那场景,便已心痛难忍。 他的学生在前面拼命,他还养什么老! “罢了罢了,为师便借这虚名为你们,为这大梁办些事。” 陈老虎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看了眼杨夫子便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他就知会是这等结果,杨夫子何必费这么些劲。 陈砚满脸纠结:“会不会累着夫子?” 杨夫子一扫此前的苍老之态,整个人精神奕奕起来:“当朝首辅徐鸿渐,已八十多岁的高龄,还屹立朝堂,为师才五十多,正是当打之年,怎能轻易服老。” 旋即又看向周既白:“为了怀远的开海大业,你必要连中三元,从今日起,你需更努力才行。” 周既白只觉肩膀好似扛了一座大山,再一想陈砚所要面临的危机与挑战,就挺直了腰杆子:“我必倾尽全力!” 唯有他连中三元,才能替陈砚稍稍分担一些。 陈砚笑道:“好,那就让我们好好搅动风雨。今晚开始,要有许多人睡不着觉了。” 第352章 不眠 皓月之下的京城,并未像以往那般安宁,一辆辆马车在街上疾驰,钻进各个府邸。 在一众马车中,一匹疾驰的枣红色骏马便显得格外惹眼,再一看骏马上那身飞鱼服,众人纷纷敬而远之。 那枣红骏马就这般高调地冲入槐林胡同,仿若特意要让众人看到后去各家禀告一般。 开门的陈老虎看到门口是薛正后,不多问就将人迎了进去。 薛正边走边问道:“陈大人睡了么?” “没有。” 忽悠人正起劲,哪里会睡得着。 陈老虎腹诽着,就见薛正已大步走到点着烛火的屋子门口,敲了敲门板,开口喊了声:“陈大人。” 陈砚从屋子里出来,就被冷风吹得浑身一凉,立刻邀请衣衫单薄的薛正进屋烤火。 “本官不便久待,说几句话就走。” 薛正将右手的剑换到左手,立刻道:“陛下怜陈大人一路劳顿,开恩让陈大人多在京中待些时日休整。” 陈砚心下一喜。 不让他回松奉,必然是天子有心开海。 看来今晚那番话正中陛下的痛点。 “多谢薛大人!” 陈砚诚挚道谢,就见薛正紧抿着唇,在陈砚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时,薛正开口了:“我一路过来,遇到好几辆马车前往各位大人的府邸。” “他们消息够灵通的。” 陈砚冷笑一声,便抬头问薛正:“你过来岂不是被人瞧见了?于你怕是不利。” 薛正脸色越发冷峻:“本官奉天子之命前来,何须躲藏。” 陈砚便知这是薛正故意为之,就是要明晃晃告诉那些人,他陈砚是天子留下的,以堵住那些言官的嘴。 不过也就这一次了,往后他这个文臣就不可再与北镇抚司走得太近,否则于双方都不好。 “劳烦薛大人跑这一趟,还望薛大人能指点一二。” 到了这种时候,陈砚的脸皮就变得极厚。 在京城,他根基尚浅,比不得那些朝臣们消息灵通。 薛正深深看了陈砚片刻,再次开口:“司礼监秉笔太监谢昌在你走后被禁足了。” 陈砚目露惊诧。 薛正还未停,又道:“本官今晚起就要宿在北镇抚司,严审宁王与一众官员,往后你我极难相见。作为朋友,我提醒一句,保全自身才可办成你想办之事。” 如此重要的几条讯息,已是薛正冒着大风险告知了。 陈砚抱拳诚挚道谢,又道:“劳烦薛大人对刘子吟稍加照拂。” 薛正回一礼:“他立有大功,不会受刑。” 正事说完,薛正便告辞离去。 陈砚一直送到门口,看着薛正翻身上马后,挥鞭离去。 以前在松奉,有锦衣卫能帮他挡暗箭,他可安枕无忧。 如今来了京城,形势更复杂,而他再无锦衣卫相护。 以后全靠自己了。 陈砚沉思着转身进了院子,反复琢磨着薛正告知的消息。 他拜见永安帝时,司礼监秉笔谢昌是在一旁侍候的,他一走,谢昌就被禁足,与他所奏之事应该有关。 莫不是连常年侍奉永安帝的谢昌都与宁王或走私集团有关? 永安帝既然将他留下来,必然是有意开海,想拿他当枪使。 陈砚倒是心甘情愿当这枪,就是不知永安帝开海的决心有多大。 那谢昌与宁王勾结也就罢了,若是和走私集团有关,永安帝此举定然打草惊蛇。 贴身伺候的人有二心,皇帝不处置,只是关禁足,怕是存了心要试试这水的深浅。 看来陛下还未下定决心,他要帮一把了。 …… 徐府。 书房的地龙烧得极旺,已年逾八十的首辅徐鸿渐只着一身单衣,躺在铺着软垫的摇摇椅上假寐。 屋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他睁开双眼,道:“进。” 门被推开,一阵寒风吹来,凉意便往徐鸿渐的脖颈处钻。 徐鸿渐没忍住咳了两声,弯腰进来的下人赶忙转身将门关上,小步跑到其面前跪下:“老爷,宫里来人了,谢公公被禁足了。” 徐鸿渐睁开苍老的眼皮:“可有带什么话?” 下人恭敬道:“只让他的子孙们不要往他跟前凑。” 徐鸿渐手轻轻拍着躺椅扶手,腿稍稍用力,躺椅便缓缓晃悠起来。 “今年的天格外冷呐。” 下人附和应是:“今年冷得比往年早。” “有南风吹进京城,自是冷。” 宁淮就在南方,吹进京城的南风,就是被押送回京的宁王与宁淮一众官员。 能跟在徐鸿渐身边的下人必不会是蠢人,只稍稍一琢磨就知老爷是在说宁淮之事。 此事他不敢插嘴,只能小心翼翼跪候着。 徐鸿渐不再多言,摆摆手,那下人赶忙退出去。 再开门,寒风又往书房里灌,吹得烛火纷纷倾斜,险些灭掉。 门很快被关上,烛火虽被吹灭了些,屋子终究还是亮的。 书房内一片安静,只有那金丝楠木做成的摇摇椅的“吱呀”声。 徐鸿渐再次闭目假寐,直到门外再次响起敲门声。 这次传来的消息,是北镇抚司的薛正从宫里出来后,就直接前往槐林胡同。 徐鸿渐的动作一顿,再睁开眼,屋内又暗了不少,显然刚刚的风又吹灭了些烛火。 “是大摇大摆去的,还是小心去的?” 下人小心着应道:“他骑马去的,一路并未避开他人。” 徐鸿渐眸光晦暗几分,这才发觉屋子里的烛火被吹灭了一半。 他道:“屋子有些黑了。” 下人会意,赶忙起身将那些灭掉的蜡烛一一点亮,屋子瞬间就亮堂了。 徐鸿渐盯着墙边的烛火,喃喃道:“这风有些大了。” 下人小心问道:“老爷,夜里风大易着凉,不若回屋睡吧?” 徐鸿渐苍老的手轻轻握上扶手,再次闭上双眼:“今晚是睡不成了。” 宁淮那些人多是他的亲信,此次竟就这般被一锅端了,于他可谓损失惨重。 纵使他也没料到,那年纪轻轻的三元公去松奉后,不仅全身而退,还能将他经营多年的宁淮给一锅端了。 终究是他低估了陛下新选的刀。 这一夜,徐首辅书房的烛火暗了亮,亮了暗,一直到他出门上早朝才停歇。 第353章 态度 这一日的朝堂终究与以往不同,带着浓浓的肃杀之气。 平叛总督裴筠当堂将此次宁王造反,军队平反一事细细禀告,除了宁王的大逆不道,便是宁淮上下官员如何沆瀣一气。 “宁淮上下官员拿着朝廷的俸禄,竟与反贼勾结,实在罪不可恕,恳请陛下按谋逆之罪严惩!” 吏科给事中鲁霄率先发难,正式吹响了争斗的号角。 礼部左侍郎董烨当即站出,在朝堂之上道:“那宁王谋反,还会告知整个宁淮官员不成?他们至多是失察之责,如何能按上谋逆之罪!” “宁王要造反,绝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五万多壮丁无故失踪,地方官员岂能不知?两百艘炮船竟都察觉不出,岂不是要等叛军打到京城了宁淮官员才能知晓?” 鲁霄愤然反驳。 御史田方紧随董烨之后站出:“宁王既要造反,必有重重隐藏手段。他将兵马藏于潜龙岛,连北镇抚司都查不出,又遑论那些官员?整个宁淮省的官员竟都要被诬陷叛逆,你等究竟是为了肃清朝野,还是借机排除异己?” 一见田方站出来,永安帝眼中闪过一抹不喜。 这人可是当朝撞了柱子的,今日莫要又来这一招。 当即一个眼神,北镇抚司众人便纷纷提起神,随时准备拦截这些个文官。 清流众官员怒不可遏。 往常被徐门压着也就罢了,如今可是宁王叛乱,那些个宁淮的官员都被押送入京了,他们若还被徐门压制,便真没脸见人了。 能去宁淮为官者,多是徐门中人,正好可借此机会将那些人一锅端了,如此也可大大削弱徐门的势力。 于是清流们纷纷站出来禀明天子,必要严惩那些宁淮官员。 徐门毫不示弱,将谋逆变成朋党之争,双方吵来吵去,一上午便过去了。 永安帝坐在龙椅上不置一词,首辅徐鸿渐半边屁股坐在椅子上,在争吵中闭眼打盹。 焦志行双手放在腹部,眼观鼻鼻观心,任由下面的人吵得不可开交。 刘守仁仿若也是置身事外,九卿均不表态。 上面的人都不开口,下面的人吵得再如何厉害也是枉然。 永安帝退朝离去时,睡了整个早朝的徐鸿渐终于睁开双眼,静静看着永安帝离去的背影。 今日的永安帝脚步比往常重了不少。 徐鸿渐在董烨的搀扶下站起身,缓慢往殿外走去。 就在要接近门口之际,次辅焦志行靠了过来:“徐大人以为宁淮的官员是谋逆还是失察?” 徐鸿渐神色如常道:“看陛下如何定夺。” 焦志行指着前方的地面道:“门槛颇高,大人小心被绊倒。” 徐鸿渐笑道:“这门槛都跨了几十年了,便是闭着眼都能跨过去,如何会被绊倒。” 话音落下,就着董烨的搀扶抬起腿跨过那门槛,又转头看向焦志行:“你也比不得那些个能闹腾的年轻人了,也要当心些才好。” 焦志行笑着拱手:“年轻人只要能撑起来,我等身上的担子也能轻些。” 徐鸿渐意味深长道:“你想的是减轻担子,年轻人怕不是想抢走你肩上的担子。年轻人下手没轻没重,说不得就有误伤。” 话音落下,目光又扫过随后而来的刘守仁,转身离去。 看着徐鸿渐一行人走远,走到焦志行身边的刘守仁方才开口:“那位三元公着实是文武双全,整个平叛处处都是他的身影。” 焦志行道:“我大梁头一位三元公,必是不凡。” 刘守仁跟随焦志行一同跨过门槛,应道:“经此一战,他必再次名声大噪,加之此前名声,于士林中恐要超过你我了。” 他们能爬到如此地位,除了自己的能力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们代表的是清流一派,是对抗徐门的领头人。 可如今,这陈砚将徐鸿渐的老巢端了。 如此战绩,比之他们更耀眼,又有多少人会追随他? 陈砚打的可不只徐门的势力,还有他们的声望。 焦志行缓步前行,并未开口。 刘守仁接着道:“地方官员不在地方待着,公然回京,丝毫不惧御史弹劾,可见其所图不小。” 焦志行脚步一顿,逼得刘守仁不得不跟着停下。 “刘阁老是何意?” 刘守仁笑道:“闲聊罢了,焦阁老不必放在心上。” 旋即与焦志行分开,领着刘门众人浩浩荡荡离去。 焦志行一抬头,看见的便是阴沉沉的天,好似要下雨了。 他也不再停留,抬腿就要走,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略显高亢的声音:“焦阁老且慢!” 焦志行回头,就见一内侍疾步朝他跑来。 待到了近前,那内侍顾不得喘匀气息,便急忙道:“焦阁老,陛下召见。” 焦志行随其进入暖阁叩拜行礼后,永安帝屏退一众内侍。 永安帝坐于太师椅上,静静看着眼前的老臣子。 “焦爱卿以为宁淮那些个官员该如何处置?” 焦志行心一凛。 陛下单独召见他一人,必定是想听他拿出对策来,而非听他打太极。 他将腰往下压了压,双手一拱,道:“回禀陛下,臣以为该论罪严惩。” 永安帝“哦?”一声:“一省之官员全论罪,宁淮又当如何?” 焦志行心凉了几分。 陛下如此询问,难不成是想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难得的倒徐良机,难不成就要这般轻易错过了? 想到朝中的艰难,焦志行心情便极沉重。 终究是财政离不开徐鸿渐,朝堂才被徐门把控,如何都无法倒徐。 不对。 陛下若真要轻轻放下,根本无需让北镇抚司大张旗鼓将一众官员押送入京。 便是不能彻底倒徐,也要剪其羽翼。 想通这些,焦志行心下大定,恭敬道:“大梁人才济济,再派官员前往宁淮便是。” 说完,便静待永安帝的反应。 永安帝继续道:“这么说,焦爱卿是要以叛逆论处一众宁淮官员?” 焦志行已上了年纪,此时再弯腰,背显得更驼,也就多了几分老态。 如此老臣,必定是进退有据,左右逢源。 可此时的焦志行不能如此,永安帝已在逼他表态。 焦志行思绪百转间,已定了心神:“臣以为该严审,依各自罪行轻重而罚。” 第354章 风雨欲来 永安帝双眼中光芒一闪而逝,旋即开口:“我大梁养的是忠君报国的臣子,不是乱臣贼子。” 焦志行心下大定,自己这一步走对了。 旋即心中大喜,陛下对宁淮官员定了性,这是要对徐鸿渐下手了。 熬了这么多年,终于熬到了! 焦志行激动之余趁胜道:“宁淮官员尽数被抓,宁淮已成了一个空省,那些虎视眈眈的海寇恐会趁机作乱,需得先派官员前往。” 被抓的官员可以慢慢审,当务之急是要占住位置。 想到今日在朝堂上看到的镇定的徐鸿渐,焦志行丝毫不敢大意。 徐鸿渐乃三朝元老,又是两朝帝师,能多年屹立朝堂不倒,绝不会轻易就被打倒,恐还有什么翻盘的后招。 趁着他处于下风,就要尽快增强己方势力。 永安帝缓缓靠到椅背上,静静打量眼前这个内阁最听话的臣子,看得焦志行一颗心七上八下。 “内阁尽快拟个名单交上来吧。” 焦志行听到永安帝终于发声,赶忙跪下谢恩。 待出了暖阁,被寒风一吹,浑身一个激灵,才发觉自己脖颈尽数被汗湿。 陛下分明已将此事定了性,宁淮那些个涉事的官员一个也逃不了,为何他要安排官员入宁淮,却让陛下不喜? 难不成是陛下还未下定决心倒徐? 又或者,是对他壮大势力不满? 想到君主的平衡之道,焦志行背后再冒出一层汗。 他刚刚犯了大忌! 如此迫不及待安插自己的人去宁淮,怕在陛下眼中,他是想成第二个徐鸿渐。 寒风吹着,焦志行却是冷汗不止。 一路走到内阁,人已是头重脚轻,下衙回到家中,便高烧不止。 消息很快传到宫里时,正是汪如海当值。 闻言,汪如海心中感叹,谁能想到头一个被这寒风吹倒的,会是次辅大人。 此时上禀给永安帝时,永安帝正在暖阁看奏章。 “派个御医走一趟,多带些药过去。” 汪如海应了声,就退出去安排。 此事落在夏公公头上,夏公公眼珠子一转,便高兴地应下要走,被汪如海喊住叮嘱:“记住,莫要与焦阁老走得太近。” 夏公公不解:“徐门必会遭受重创,往后就会是焦阁老得势,此时不就是与焦阁老走近的最好时机吗?” “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些年,怎的这么点事都琢磨不透?” 汪如海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夏公公原名夏春,与汪如海是同乡,汪如海是将这干儿子当接班人养的,自己晚年也尽数托付到他身上,可这干儿子怎的就看不透局势。 夏春直接就跪在了汪如海面前,谄媚地笑道:“儿子愚钝,看不透猜不着,还得干爹您老人家掌舵。” 瞧着他那卖乖讨好的样,汪如海便细细与他道:“焦阁老就是被陛下敲打了,才病了这一场,纵使你有心走近他,他也会避你如蛇蝎。” 夏春跪着朝汪如海挪了几步,疑惑问道:“干爹,宁淮出事,陛下怎的先敲打焦阁老?” 不该对付徐阁老吗? 汪如海见着他的动作,心软了些,就道:“起来吧。” 夏春应了声,立刻站起身等着汪如海的指点。 “这把火烧起来,谁也逃不了,焦阁老是第一个,却不会是最后一个,你且远远瞧着,万万莫要往前凑,更别引火烧身。” 汪如海声音难得的严厉:“若你搅和进去了,干爹我也保不住你。” 夏春脸色一变,赶忙点头应是。 …… 徐府。 花厅的炭火烧得极旺,却不及里面众人的怒气旺。 礼部左侍郎董烨气愤咒骂:“宁王简直愚不可及,仓促起事,连累整个宁淮被一锅端了,若他们扛不住北镇抚司的严刑逼供,我等都要被他拖下水!” 礼部尚书胡益与之相比就平静许多:“谋逆还是失察,他们分得清轻重,撑个几日总是能行的。” 昨日才入京,定然还没人招供,否则今日他们在朝堂上就无法如此争论。 其他人自是想得明白这些,当下众人连连点头。 董烨见状,心中对胡益极为不满,当即就道:“诏狱是去不得之处,他们又能坚持几日?” 众人一想到那事,纷纷急切起来。 兵部尚书张朔道:“今日清流虽未能将宁淮那些人定罪,可再这么拖延下去,不利的终究是我们。” 一旦有一个人扛不住胡乱攀咬,其他人那股气一消,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要往外倒。 情况于他们十分的不利。 兵部尚书张朔又告诉他们一个极其不利的消息:“今日裴筠禀告时提到是松奉知府胡德运打开城门,可见他已决心戴罪立功,不知他会交代些什么。” “早该将他们灭口。” 董烨眼底闪过一抹凶狠。 众人均是愤愤看他一眼,又齐齐扭头不去看他。 若一年前有人说陈砚去松奉会将整个宁淮一锅端,他们必会嘲笑那人是个疯子。 宁淮可谓铁板一块,上下一心还能弄不死陈砚一个五品同知? 可事情就这般发生了,在他们着眼朝堂,着眼各地的争斗时,突然就被天子关在宫里一个月,等他们再出来,一切都迟了。 “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人在北镇抚司,我等根本插不进手。” “本官得到消息,主管此次刑讯的,是北镇抚司那位刚担任此次平叛监军的副千户薛正,此人与陈砚相交甚密,必然不会被我等收买。” “又是那陈砚小儿!” 董烨咬牙切齿。 想到陈砚,众人均是恨得牙痒痒。 就在此时,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就没人想想那陈砚为何在此时入京?” 众人纷纷扭头看向说话的首辅大人。 徐鸿渐苍老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落在礼部尚书胡益身上:“胡大人可有想法?” 胡益缓缓起身,神情中有一丝凝重:“下官犹记得当日大殿上那封绝笔信,他曾恳求陛下开海,此次怕是为此回京。” 众人这才想他们被关那一日,司礼监的汪如海当堂念的绝笔信。 说是绝笔信,却更像上告弹劾宁王的奏疏。 徐鸿渐赞赏地点点头:“不错。” 众人又是一惊:“开海?他真敢想!莫说是他,就是焦志行都不敢提。” 第355章 比高 这背后牵扯的人如此庞杂,他一个地方同知如何敢打这等主意? 礼部尚书胡益道:“当初谁也没料到他有胆量去松奉,更没想到他能全身而退,如今也办到了。陈砚此人,万万不可小瞧。” 他目光环视众人:“陈三元不会因我等轻敌而手下留情。” 众人心头又是一颤。 他们虽依旧不信陈砚能办成此事,可想到陈砚的种种手段,不由心头悸动。 董烨神情凝重:“怕就怕陛下被他劝动。” “他回来当日就入了宫,随后就是锦衣卫堂而皇之找上门,他今日一整日都在家中未离京。” 胡益再次开口,让得众人大骇。 此话无疑是说陛下允他留京。 “万万不可让他开海,否则我等都逃不了!” 董烨神情变了几变。 一旦开海,走私这条捡钱的路子就要被断了。 更要紧的,是一旦开海,整个宁淮就要暴露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徐首辅便再难做什么。 开海后朝廷必定赚到钱,到时陛下就不会像如今这般依靠徐首辅,徐首辅再无如今的权势。 一旦徐首辅倒了,他们这些人也就要跟着倒下。 徐鸿渐看向董烨,问道:“你可有办法阻拦?” 董烨道:“除掉他是最简单的办法。” 徐鸿渐眼里多了些失望,道:“既在朝堂,这些授人把柄之事是万万做不得的。” 陛下若决心要开海,又怎会让自己的刀还未见血就折了? 他再次将目光落在礼部尚书胡益身上:“你可有解决之法?” 胡益拱手道:“走私牵扯其中的人极多,绝不是陈砚一人可抵挡。下官以为,正好利用陈砚想要开海之事拉拢更多人,反倒可破宁淮官员被抓之危局。” 兵部尚书张朔瞬间明了,笑着抚掌:“此计甚妙!那陈砚极有取死之道,我等成全他便是。” 众人纷纷笑出声。 董烨眼中闪过一丝恼怒。 胡益不也是想借着众家之势干掉陈砚,与他所说有何不同? 徐鸿渐仿若没瞧见董烨的不满,对众人道:“此事闹大了,宁淮那些人也就是个失察之罪。” 众人顿时明白过来,既然陈砚想要开海,何不借此让他们这些人脱身? 这一刻,众人不由对徐鸿渐更忌惮。 首辅大人如此年纪了,遇到如此危局竟还能迅速想出应对之策,实非他们所能对抗。 这一晚,胡益登上了刘府的门,拜见了阁老刘守仁。 其他人也分散各地。 槐林胡同内,陈砚的宅院也是热闹非凡。 回京的第一日,陈砚足足睡了一整日,到天黑才醒。 起床正好吃杨夫子做的晚饭。 陈砚习惯性从怀里拿出一根银针,往各个菜上一一戳过去。 杨夫子见状,忍不住吹胡子瞪眼:“为师还能投毒不成?” 陈砚笑得没脸没皮:“夫子自是不会害学生,可这菜要从外面买,万一被人提早下毒,纵使夫子也没法。学生如今是满京城的眼中钉肉中刺,一个不留意,就是身死的下场。” “怀远你如此熟练,怕是在松奉吃了不少苦头吧?” 周既白关切问道。 杨夫子想到陈砚在松奉可能遇到的种种,不由盯着陈砚看。 见二人如此担忧,陈砚笑道:“我在松奉时有锦衣卫护着,吃得好睡得好,比如今安心许多。” 两人并不信,转头看向陈老虎,陈老虎看了一眼陈砚,见陈砚笑呵呵的,他便昧着良心道:“锦衣卫很厉害,不用砚老爷操心。” 只是陆中等人受了大罪。 陈老虎怕自己再被问起,端着碗大口扒拉饭菜。 杨夫子给陈砚夹了一块儿羊排,道:“多补补。” 陈砚睡了一天,这会儿也觉得饿得厉害,几下将一碗饭扒拉完。 吃完觉得这碗容量实在太小,去剩饭时,特意换了个汤碗。 在杨夫子和周既白震惊的目光下,他连吃了两大汤碗饭,还将每道菜都吃了一半,仔细感受了下,还觉得没吃饱。 杨夫子张大嘴巴,满脸不敢置信。 周既白更是看着陈砚那扁平的肚子,惊呼:“你的饭究竟吃哪儿去了?” 陈砚颇为自豪道:“吃的都去长个子了。” 周既白不服气,当即就要跟他比一比。 昨晚两人相见时太过激动,竟忘了看身高,如今再靠近一比,周既白发觉自己竟比陈砚矮了大半个头! 周既白面容黯淡无光:“你怎么会长这么多?” 他明明每日都按着陈砚说的出去跑动晒太阳,他这一年也长了不少,怎的还是比陈砚矮? 陈砚当官不是该比他读书更费心吗?! 周既白大受打击,整个人都蔫儿了。 陈砚便给他传授自己的长高秘籍,譬如坚持晒太阳,譬如坚持喝御医开的长高的汤药。 陈老虎吃完一碗饭,站起身就要去盛,可他一站起来就看到两个正在比高的老爷的头顶。 他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坐了下来。 算了,饿一顿就饿一顿吧。 杨夫子却笑得欢:“两个小矮子还比起高来了……哈哈……” 周既白羞愤地攥紧拳头:“等我明年春闱结束,我也会长高的!” 杨夫子看了眼旁边的陈砚,笑得更大声了。 陈砚:“我这一年长了三寸,我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只要坚持喝药,按穴位,明年还可长三寸,两三年后我也是高个子。” 回应他的是杨夫子笑出的眼泪水。 这笑声让陈三元大受打击,暗暗发誓从明日起要好好喝汤药,绝不可与在松奉一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再一看比他还颓丧的周既白,当即便宽慰道:“从来都说傻大个,你何曾听说过傻矮子?可见你我二人都去长脑子了,个头才不高,切莫因此伤神。” 陈老虎茫然地看向陈砚,默默将那句“傻大个是说我吗”咽了回去。 周既白则更崩溃了:“按你所说,你比我聪慧,那我该比你高才是!” 陈砚不由对周既白多了几分同情,旋即又心中窃喜。 与既白相比,他也算不错了。 他拍拍周既白的肩膀,犹如兄长般慈爱的宽慰道:“这就叫世事无常,你看夫子也舍不得自己的头发,他不还是秃了吗?既是天意,我们也只能接受了。” 杨夫子的笑容戛然而止,旋即就是暴怒:“好小子,连你夫子都敢打趣!” 他转身四处张望,见到不远处的架子摆放的花盆上插着一梅枝,几步冲过去拔出来就要往陈砚身上招呼,陈砚如兔子般窜了出去。 杨夫子一下抽在桌角,气呼呼道:“你竟还敢跑?” “小仗则受,大仗则走,此为孝道。” 杨夫子火冒三丈,举着树枝撵得陈砚四处跑。 第356章 弹劾 杨夫子本以为陈砚回京开海,必会十分忙碌,谁知陈砚整日待在家里与周既白说朝堂的局势,各种国策,根本不出门。 连着等了两日,杨夫子终于没忍住问陈砚:“你怎的总在家里,不去办正事?” 陈砚一本正经道:“学生在等。” “等什么?” 杨夫子颇疑惑,难不成是等人相帮? “等他们对学生出手。”陈砚笑得:“学生只要待在京里,就会有许多人不舒坦,他们只有两个处置之法,要么将学生赶出京城,要么让学生下大狱,无论哪一种,都要有人跳出来,学生也正好可以看清楚些。” 当然,更需让永安帝看清楚。 杨夫子便不再问,专心做各种吃食。 为了防止有人提早在他买的菜里下毒,杨夫子总是换着地方买菜,每天守着灶台做饭。 有陈砚教导,他也就不用费心去看周既白的文章。 如此平静过了三日,陈砚就被召进宫了。 暖阁内,陈砚恭恭敬敬行完礼,并未听到永安帝让他起身,他就安安静静跪着。 永安帝连着看了两份奏章,目光一扫,瞧见乖巧跪着的陈砚,心里就有一股无名火。 他冷笑一声:“你在京城日子过得倒是舒坦。” 陈砚闻言,将头更低了些,语气颇为感激道:“恭谢圣恩,让微臣在京中多待几日,能与恩师团聚。” 闻言,汪如海不禁偷偷抹了把汗。 也不知这位三元公是真听不出来,还是假听不出来。 永安帝被噎得难受,转头就对伺候在一旁的汪如海道:“将这些个弹劾他的奏疏都拿过去,给本朝的三元公好好瞧瞧。” 汪如海小心应是,端起一摞奏章放到陈砚面前,笑着道:“陈大人您先看着。” 陈砚抬头瞄了一眼,应该有十来份奏疏。 也还好,不算特别多。 大梁朝的官员被弹劾实属正常,一连被十来人弹劾虽少见,倒也不是没有。 这阵仗比他想的还是要弱一些,看来那走私集团的势力也没他想得那么大。 开海或许比他想象的要容易不少。 陈砚念头刚一起,就见汪如海又往他面前的石板砖上放了一摞奏章。 两堆摆放在一块儿就已经很壮观了。 这阵仗也只有九卿配得上了。 不过也还好,比他想象的还是要小一些…… 陈砚正琢磨,面前又多了一摞奏疏。 陈砚惊诧地抬起头看向汪如海,就见汪如海转身又抱了一摞奏疏笑着朝他走来。 陈砚:“……” 他就这般看着汪如海来来回回地搬,用奏疏在他面前堆了座小山。 “短短三天,朕收到六十二份弹劾你的奏疏,内阁的首辅、次辅、三辅也没你这阵仗,我们三元公的排场实在是大。” 永安帝话语里是掩不住的嘲讽。 焦志行病倒的第二日,御史田方率先上疏弹劾陈砚,罗列其十一条罪状。 永安帝压了下来,这一下言官们好似苍蝇闻着臭肉了,纷纷围了上来。 第三日就收了二十多份奏章,第四日收到近四十份奏章,全是弹劾陈砚,要求永安帝严惩的。 永安帝被言官们搞得焦头烂额,便想着陈砚所做乃是开海大业,必定困难重重,他身为君父,自是要鼎力相助,纵使被言相逼,他也必然要挡住,否则以陈砚一个五品同知,面对满朝文武,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今日早朝,官员们可谓群情激奋,势必要他严惩陈砚,更有言官当堂就要撞柱子,若不是锦衣卫早有准备,真就叫他们得逞了。 如此闹腾一上午,回来就见堆积如山的折子,永安帝头疼不已,就问陈砚的境况。 在永安帝看来,陈砚必定是四处奔走,四处碰壁,比他更艰难。 谁知汪如海道:“其养兄明年要参加春闱,他正在家专心指点。” 永安帝大怒。 原来只他一人饱受摧残,那陈三元正舒心地躺在家里,丝毫不管朝堂众臣要置他于死地。 愤愤不平的永安帝当即就召见了陈砚。 陈砚颇为慌乱:“臣自入朝以来,兢兢业业,万不敢负圣恩,一心为公,竟不知如何就被这么多人弹劾,还望陛下明察!” 永安帝总算好受了些,却还是道:“睁大眼睛,把这些奏疏好好看看,看看自己干了哪些好事!” 陈砚只得慌张地应了声是,拿起最中间那一摞上面的奏章,翻开后一眼便瞧见弹劾他的十三条罪状。 头一条便是擅离职守,致松奉百姓于不顾。 再往下看,什么宁王造反时却不加以劝阻,什么宁王造反时不顾百姓逃离松奉城,还有什么长久不在府衙点卯。 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也是可以要他命的一条,就是私自招募五万民兵,其心不轨,当以谋逆论罪,该诛九族。 一条条罪状如同一把把尖刀,刀刀致命。 陈砚脸色惨白,手脚都在发抖,不敢再看,而是赶忙叩首,慌乱道:“臣万万不敢行那不轨之事啊!” 见他抖成鹌鹑,永安帝终于好受了些,声音也恢复了往常的威严:“才看了一份就急了?这后面的都看看吧。” 陈砚已带了哭腔:“是!” 旋即又往前挪了两步,哆嗦着拿了下一份奏章,越看抖得越厉害,仿佛受惊的鹌鹑。 永安帝靠坐在椅背上,静静欣赏着陈砚的恐惧。 见他每看完一份奏疏,就要用衣袖擦汗,看到第八份时,人已经瘫坐在地上,六神无主,永安帝的怒气一扫而空,竟还觉得颇为舒心,还转头对汪如海道:“给我们的三元公倒碗茶。” 汪如海笑着应了是,倒了杯茶端到陈砚面前,笑道:“陈大人,陛下赏的,接着喝了吧。” 陈砚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颤抖着嗓音道:“多谢内相大人。” 双手接过茶碗,因颤抖得厉害,碗盖不停磕碰着茶碗,发出“铛铛铛”的清脆声响。 见他如此惧态,永安帝的身子往椅子右边倒去,胳膊撑在椅子扶手上,责备道:“不扛事。” 陈砚哭丧着脸回道:“陛下,臣……臣还不想死啊!” 此言一出,永安帝“哈哈”大笑。 第357章 开工 汪如海笑着道:“奴婢原以为陈三元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不成想还有他怕的时候。” 永安帝笑道:“他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 旋即又扭头对陈砚道:“都说老儿畏死,你才多大,就怕死了?” 陈砚又惧又委屈:“臣不怕死在松奉,也不怕死在宁王手上,可臣怕被冤死!臣既任松奉同知,就要为陛下守好松奉,不能将一座空城还给陛下,这才招安宁王那些残兵旧将,臣绝没二心。” 那么些奏疏,无论列出的罪状是十条还是二十条,其中最要命的都是他招安的五万多民兵。 陈砚要自辩的,就是这一条。 他回京时,虽已将那些兵在天子面前过了明路,可他同样懂一个道理:君心难测。 一个人弹劾他拥兵自重,皇帝兴许不会在意,如今是六十二人弹劾,难免帝王心中没有一丝怀疑。 短短三天就有六十二份弹劾他的奏疏,陛下定承受极大的压力,一旦这个时候引起永安帝的猜忌,莫说开海一事,就是他的命都可能不保。 陈砚话音落下,便重重将额头贴在石砖上不肯抬起来。 地龙烧得极热,陈砚的额头有股灼热之感。 他如此郑重,倒让永安帝收了笑意,暖阁内气氛颇为凝重。 皇帝不开口,陈砚就不动,两人访若僵持住了一般。 许久之后,永安帝才开口:“谁是忠臣,谁是奸臣,朕分得清。” 陈砚大喜:“陛下圣明!” 永安帝摆摆手让陈砚起来,就问陈砚:“你既提出开海,怎么还整日缩在宅院里不出来?莫不是以为这海自己就开了?” 陈砚颇为吃惊地抬头看向永安帝:“陛下还未同意开海,臣怎敢擅自行动?” 永安帝再次被噎住。 仔细一回想,他还真就没开口同意这开海一事。 不过…… “朕都将你留在京中了,你竟还不明白?” 这不已表明圣意了? 陈砚更惊讶:“陛下让臣留京,不是还在斟酌吗?” 永安帝无言。 朝中臣子日日揣摩圣心,他只需一个动作一句话,那些个老狐狸就都明白了,怎的到了陈砚这儿就行不通了。 再一看陈砚那张过分年轻的脸,又觉陈砚没领会圣意才是理所当然。 若真能像焦志行那般,反倒失了少年人的赤诚率性。 永安帝安下心,意味深长道:“留在京中已多日,你也该歇息好了,该做什么就去做吧。” 陈砚一喜:“陛下愿意开海?” 永安帝抬手揉了揉眉心,无奈道:“该做什么你就去做,能不能开海并非朕一人能决定。” 虽没得到永安帝的正面承诺,然能得到此话已经够了,陈砚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对永安帝一拱手,大声应是。 永安帝不愿再看他这愣头青的模样,打发他赶紧离开。 “到底还年轻。” 永安帝感慨道。 汪如海笑道:“奴婢倒觉得年轻好,能办事,又纯真。” “这样纯真的心思,想对付那些个历经风雨的老臣,怕是难了。” 永安帝的目光扫了眼地上那一堆奏疏,心中冷笑,陈砚还未动手,那些个人就等不及了,可见这走私实在是喂饱了一群饿狼。 这些臣子倒是会欺上瞒下,若非这开海一事,他还真不知道他底下的臣子们如此团结。 陈砚在松奉所做种种,永安帝早已知晓。 那一桩桩,一件件无不是被逼无奈,甚至为松奉争得生机,为朝廷平定叛乱,到了这些个臣子的奏疏里,竟就成了诛九族的大罪! 一个个真是好臣子啊! 汪如海笑着道:“奴婢以为,这陈大人初生牛犊不怕虎,也没那些杂七杂八的心思,保不齐还真让他把事办成了。” 想到陈砚将松奉那一摊子事办成,永安帝脸上有了笑意:“陈三元所做所为时常出乎意料。” 松奉如此,回京后亦是如此。 光是这次提出开海,轻易就让他试出这朝堂的深浅了。 六十二封奏疏,究竟是在要陈砚的命,还是在逼他这个天子就范? “若能办成此事,这把刀也就磨得够锋利了,若办不成……” 后面的话永安帝并未说出口,依旧让汪如海心头一震。 虽早知陈砚此次立下大功,陛下会有赏赐可他终究年幼,再往上升就是从四品了。 不到二十岁的从四品官,实在可怕。 …… 陈砚本是由另一位内侍领着出宫,夏春却抢了这个活。 两人在松奉喝过酒,也算有交情,此时一路走过去,就笑着寒暄起来,相谈甚欢。 不经意间,夏春就聊起次辅大人病倒的消息。 “怎的就病了?严重吗?” 陈砚颇为关切问道。 夏春叹息一声,道:“太医看了,说是受了风寒,给开了药,可焦阁老始终不见好。” 陈砚靠近了些,往夏公公手里塞了一锭银子,夏公公手一翻,银子便入了袖。 陈砚拱手:“多谢公公了。” 夏公公刚刚已经摸过,那银锭子该有五十两。 此时便对陈砚笑道:“焦阁老病了的事朝堂上下都知道,咱家也是与陈大人闲聊说起罢了。” 陈砚笑道:“本官回京后始终在家里,并未与人走动,今儿还是与夏公公聊起才知晓,本官这声谢谢,夏公公当得起。” 夏春脸上的笑真诚了几分。 当时他去松奉,陈砚对他招待得极好,临走还给了不少好处。 此次陈砚回来,又是为了开海,陛下还同意了,夏春便想卖陈砚一个好,将消息透给陈砚,这陈砚不止出手阔绰,竟还如此敬重他,实在叫他欣喜。 如他这等没了子孙根的人,是被朝臣瞧不起的。 纵使往常笑脸相迎,眼底总藏着一丝蔑视。 可这位三元公从未轻视他,是拿他当堂堂正正的人看,夏春对陈砚就多了几分亲近。 两人说笑着一直到宫门口,陈砚朝他拱手道别后才出宫。 上了马车,他对陈老虎道:“去焦阁老府邸。” 陈老虎便一路赶车过去。 门房打开门,扫了眼陈砚身上的青色官服,立刻警惕道:“我们老爷身子不适不见客,你等赶紧离去吧。” 陈砚笑着上前一步,往门房手里塞了银锭子,才道:“本官乃是座师的门生,特来此给座师治病。” 第358章 看病 门房捏紧了手里的银子,上下打量陈砚片刻,方才问道:“敢问大人名讳?” “宁淮省松奉府同知陈砚。” 门房在心里默念两遍,只留下一句“等着”,就关了门。 消息传到焦志行耳中时,焦志行正在书房看书。 一听“陈砚”这位麻烦人物来拜访,他下意识就想躲。 可陈砚说的是来给他治病,焦志行又迟疑了。 左思右想之下,他还是让人将陈砚请到花厅,自己换上常服后前往花厅时,陈砚站起身朝他行礼。 焦志行还未开口,先咳嗽了两声。 陈砚几步迎上来扶住他,担忧道:“座师可曾喝药了?” 一声“座师”就将二人的关系拉近了不少。 焦志行扭头看向他,便真如座师对门生般:“太医来看过了,也开了药,只是我这年纪大了,一病就难好。” 陈砚将焦志行扶着坐上主座,宽慰道:“徐鸿渐已八十有余,尚不肯致仕,大梁是万万离不开座师您的。” 焦志行没料到陈砚竟会对首辅如此不敬,当着他的面直呼徐鸿渐大名,看向陈砚的目光就带了些深意。 “在我这儿如此不顾忌也就罢了,出了这个门,还是要谨言慎行。” 陈砚笑道:“多谢座师指点,只是学生早因弹劾徐鸿渐与其结仇,敬重与否并不要紧。” 徐鸿渐不会因他尊称一声“宰辅”就放过他。 “此次又因学生,让徐鸿渐失了对宁淮的掌控,学生与他已结下死仇,这几日弹劾学生的奏章都六十二份了,学生还有何惧?” 焦志行扭头看向陈砚,眼中尽是不敢置信:“六十二份?” 他焦志行作为抵抗徐鸿渐的领头人,也从未几天收到如此多的弹劾。 可见这徐鸿渐是恨透了陈砚,必要将其除之而后快。 更可怕的,是陈砚被如此大肆弹劾,竟还能站在此地与他闲谈! 能在如此局势下保住陈砚者,唯永安帝一人。 陈砚此时突然前来,很值得深究。 看出他的惊诧,陈砚拿出早备好的两个油纸包,恭敬道:“学生回京多日,俗事缠身,竟连座师您病了都不知,是学生的不是。松奉穷困,又常年受海寇侵扰,还有宁王那逆贼兴风作浪,实在艰难。好在松奉的白糖天下闻名,陛下亲笔题为天下第一糖,学生拿了两斤过来,给座师喝药后甜甜嘴,还望座师莫要嫌弃。” 一听陛下都盛赞了,焦志行如何敢嫌弃,当即便让人接过去,还特意交代一定要好生保存,如此才能显示自己对陛下的尊崇。 旋即笑道:“听下人禀告怀远来给我治病,原来是专程送糖来的,有心了。” 说完,连着咳嗽了两声。 陈砚待他缓和下来,才道:“座师乃是心病,学生今日来送的,就是这味心药。” 焦志行笑道:“怀远倒是说说我有何心病?” 陈砚直直对上焦志行的双眼,只一句话:“君王猜忌。” 焦志行目光一凝,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既不承认也不答应,只问道:“你所说的心药,又是什么?” 在官场久了,焦志行早已养成说话拐弯抹角。 貌似什么都说了,实则又什么都没说,如此便可不让人抓住把柄。 陈砚就比他直接许多,干脆利落道:“开海。” 焦志行一顿,转身端起桌上的茶碗,轻轻拨弄着飘在其上的茶叶,慢悠悠喝了一口,盖上碗盖,再抬头,对上陈砚,含笑道:“此次在松奉你立下大功,能清除宁淮的毒瘤,已是立了大功,待宁王判决一下,朝廷必会嘉奖于你,做事切莫急躁。” 姜还是老的辣啊。 他来此就是想提醒焦志行,圣上心中所想便是开海。 从焦志行的反应来看,显然焦志行早已知晓。 看来次辅大人有装病之嫌。 难怪陛下会特意派太医前来医治。 陈砚目光扫过焦志行的脸,察觉他面带病容,想来他在太医面前装不了病。 只是他究竟是在宫里病的,还是回家后刻意病倒的,就无从得知了。 陈砚稍一思索,便笑道:“若非圣恩浩荡,学生早已被那六十二份奏疏压垮,如今既能为我大梁,为君父尽一份心力,又如何能只顾后退?” 既然焦志行愿意让他进府,就代表这位次辅大人在左右摇摆。 若无永安帝的扶持,焦志行与清流一派早就被徐门给吞了,又如何能有今日的身份地位。 此次不仅是他陈砚想开海,更是天子与八大家族的一次正面交锋。 一旦皇权落入下风,往后永安帝就会再难控制朝堂,而他陈砚和被永安帝扶持的焦志行就会沦为牺牲品。 除非此时焦志行能舍弃一切致仕归乡,否则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在这场风暴中置身事外。 “座师忠君之心朝堂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学生每每想到便深深为之折服,事事都以座师为楷模,不敢玷污座师之名。” 陈砚拱手一拜,就将焦志行架了起来。 纵使焦志行在朝堂之上修炼多年,早已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不禁露出震惊之态。 那布满沟壑的脸上,此时更是多了几分对即将的惊涛骇浪的畏惧。 焦志行再次端起茶碗,借着低头喝茶的动作挡住脸。 他好不容易才爬到这个位子,只需将如今摇摇欲坠的徐鸿渐熬走,宰辅之位便是他的,他如何舍得抛开一切就此离去? 可开海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徐鸿渐。 陈砚只留在京中,就能收获六十二份弹劾奏疏,一旦他焦志行领着焦门上下站队,惊涛骇浪轻易就可将他焦门这弱小的力量给掀翻。 哪怕陛下极力相护,他们也只是勉强应付徐门,再让他们为主力与整个走私集团斗,无异于以卵击石。 焦志行终究还是道:“你的报国心是好的,只是你身后还有许多人的命运与你的荣辱息息相关,做事还需量力而行。” 话已至此,陈砚就知已到了关键时刻。 若此时无法劝动焦志行,陛下便是决心开海,也无法实行。 此时什么忠君爱国都是假的,唯有足够的利益才能打动人心。 大灰狼书源温馨提示:特殊原因,群被强制解散!新群重建,1群号(298732622)2群(1062268835)防失联,tg: /dahuilang888 ,这条消息会显示到明天中午! 第359章 是进?是退? 陈砚道:“正因身后站着无数人,学生才不能退,还要活得好好的,如此才能庇护他们。想要活下来,在敌人露出疲态时,就要不顾一切攻击,唯有杀死敌人,己身才能安全。” 焦志行见陈砚脸上的锐利,终究还是摇摇头:“本官也有年轻的时候。” 那语气中的拒绝之意很明显。 陈砚知道接下来就是他最后的机会。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信封,往焦志行面前走了一步,递到焦志行旁边的桌子上:“下官在松奉平叛时,恰好得到一份徐家人写的信。” 焦志行拆开信扫了一遍,猛得抬头看向陈砚:“这是?!” “将徐鸿渐从首辅之位拉下来的证物。” 陈砚目光不闪不避:“若这一关都让徐鸿渐跨过去,座师与一众清流五年内便会被清算殆尽。” 既是大梁朝的次辅,又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若退,五年内整个派系被清算。 若进,一旦拉下徐鸿渐,你焦志行就是大梁朝的首辅。 你焦志行是进,还是退? 焦志行的手指紧紧扣着眼前这封信,仿佛怕这封信飞了一般。 他知道,倒徐的时机终于到了。 畏惧、热切、期盼,慌乱…… 种种情绪纷至沓来,险些让焦志行失了分寸。 多年于朝堂之上磨炼出的强大定力,让他险险将那些情绪给下去。 焦志行将信叠好,再看陈砚,神情已恢复如常:“难得回京,多与同窗好友聚聚,本官就不留你了。” 陈砚就知焦志行要与清流们商议,当即拱手,叮嘱道:“此信极重要,还望座师暂替学生保管。” 深深看了眼那封信,转身离开。 出来时天色尚早,陈砚当即决定去裴筠府邸走一趟。 与次辅大人的府邸相比,右佥都御史裴大人的府邸就偏僻许多。 马车赶到边郊时天色已黑。 裴大人所住的宅子极简陋,大门进入便是一个院子,分坐北朝南的主屋,还有东厢房和西厢房,再夹杂着厨房等。 院子里还有裴母养的鸡鸭和鹅。 瞧见有陌生人来了,院子里的大白鹅朝着陈砚就冲了过来,好似要与陈砚决一生死。 陈老虎正要动手,给陈砚他们开门的老汉粗糙的大手往前一伸,轻易抓住大鹅的脖子,将肥硕的大鹅给提了起来。 大鹅的翅膀在半空疯狂扑腾,老汉取下嘴里含着的旱烟竿子,猛得往大鹅头上一砸,大鹅便晕晕乎乎了。 裴父将旱烟塞回嘴里,边含着边对着大鹅道:“连客人都敢咬,一会儿就给你炖了!” 扭头笑着对陈砚道:“这呆头鹅是乡下来的,不懂事,冒犯了小陈大人,您可别见怪。” 陈砚对裴父的直爽很是喜欢,笑着道:“我也是从乡下来的,认识不少呆头鹅,不妨事。” 在朝堂那些大员眼里,他陈砚肯定跟这呆头鹅一样不懂事。 这么一想,陈砚对那只被抓后无力抵抗的呆头鹅生出惺惺相惜之情,暗暗发誓一会儿的铁锅炖大鹅一定要多吃点,如此才对得起这呆头鹅的无私奉献。 裴父顿时对陈砚更加热情,嗓门也变大了:“可算遇着个实诚人了,小陈大人不知道,自我那出息儿子把我们接进京城享福,我们就憋得慌,养点鸡鸭大鹅补贴家用吧,还被左邻右舍嫌弃。你们当官的俸禄少,还时常用什么花椒木头来抵,我们要是只靠他俸禄过日子,一家人都要喝西北风了。” 大梁官场上,许多京官并没有地方官员活得滋润。 地方官员若在自己的辖区,那就相当于一方诸侯,排场极大,更不缺银子花。 可在京城,一棍子打下来,就能砸到一个五六品官,若不是身处要职,活得比地方官差远了。 当然,若是大员或身处要职,来钱的方式就多了去了。 光是地方上每年以譬如“炭敬”、“兵敬”等各种名义上交的银子,就是个极大的数目,若再贪一点,那日子过得就极好。 不过裴筠这位右佥都御使显然日子过得有些贫苦,竟还需自己的爹娘养鸡鸭补贴家用。 裴筠好歹是右佥都御使,日子都过得如此紧巴巴,那些小官就更难熬。 也不怪户部发不出俸禄时,那些大大小小的官都去宫门口痛哭了。 陈砚颇为感慨道:“裴大人如此廉洁,品行高尚,老伯勤劳肯干,都值得我等钦佩。” 裴父对陈砚好感剧增,只觉这位小陈大人是他的知己。 当即更热情招呼陈砚,还大声呼喊裴母炖大鹅去。 因房屋离皇城远,裴筠回来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一进院子,就闻到浓烈的肉香。 裴筠瞬间心情大好,便高兴道:“今儿是什么好日子,竟还吃上肉了?” 屋子里正与陈砚聊得高兴的裴父探出头,笑呵呵道:“有贵客上门,今晚咱家吃大鹅!” “是哪位贵客?” 肉香的环绕中,裴筠心情极好。 旋即他就看到一道消瘦的身影出现在房间门口,笑着对他一拱手:“下官陈砚,打搅裴大人了。” 裴筠的笑容僵住,旋即慢慢消失,以至于晚饭吃上炖鹅肉时都觉得食之无味。 不过这不妨碍陈砚与裴家其他人吃得高兴。 裴筠好不容易熬到晚饭结束,想到陈砚终于该走了,便暗暗高兴。 谁知高兴的裴父道:“这么晚了回去不容易,小陈大人要是不嫌弃,就跟家里住一晚,明儿个再走。” 裴筠刚想阻拦,就听陈砚道:“那就叨扰了。” 裴筠的心终究还是死了。 跟陈砚一同坐船回京,还能说是为了押送犯人,如今这风口浪尖之下,陈砚在他家住一晚上,他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此时就算他想赶陈砚走也来不及了,他爹与陈砚已经好得快要拜把子了,家里的孩子在喝了陈砚带来的糖水后,更是围着陈砚转悠,反倒让裴筠这个一家之主成了外人。 待到第二日离开时,陈砚还挤进了裴筠的马车。 裴筠满脸苦涩道:“本官只是右佥都御使,上面还有左右都御史和左右副都御史,本官无法掌控都察院。” 他只是个四品官,实在不值得陈砚如此费尽心思来拉拢。 陈砚笑道:“下官在松奉受大人诸多照顾,回京后必要来拜访一番,昨日与令尊一见如故,过两日下官再来看望令尊就是。” 能在都察院爬到右佥都御使的位子,必有亲信言官。 言官就是朝堂上的口舌,有和没有差距极大。 到手的肥肉,陈砚怎么可能吐出去。 大灰狼书源温馨提示:特殊原因,群被强制解散!新群重建,1群号(298732622)2群(1062268835)防失联,tg: /dahuilang888 ,这条消息会显示到明天中午! 第360章 跟随 裴筠闭上双眼,心生绝望。 他不过是被派去打一场仗,竟就落到这般田地了。 离京前,他在都察院混得是风生水起,上头的四位长官虽互相斗得厉害,可面对他时都是颇为宽容,他也左右逢源。 从他与陈砚同坐一条船回来,情况就变了,如今他在都察院是如履薄冰。 原本是上峰们争抢的香饽饽,现今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昨晚陈砚在他家住一夜的事,恐怕已经传到几位上峰的耳中了,他纵使再不情愿,也被打上了“陈砚同党”的标签。 到了此时,裴筠已没了退路。 再睁开眼,裴筠已将种种情绪压下,只道:“你可知有多少人弹劾你?” 陈砚笑道:“六十二人。” “那你还敢行这不可能之事?” 裴筠不敢置信问道。 当他亲眼看到往常斗得不可开交的四位上级此次联手,共同对陈砚出手时,他便心惊肉跳。 此等阵仗就算阁老也能拉下来,对付一个地方五品官,简直就是要将其彻底打压,丝毫不给活命的机会。 陈砚意味深长道:“大人可曾想过,他们如此大阵仗弹劾下官,为何下官安然无事?” 裴筠有些愣神。 光是那阵仗便已将他唬住,竟没想到这一层。 能安然无事,当然是有人护着。 徐门、都察院,甚至有部分清流都参与其中,想要压制如此大阵仗,唯有君王一人。 “陛下难道……” 裴筠语带猜疑,却未说出口。 陈砚只道:“开海于国于民,自是有人愿意。裴大人只看到有人为了一己之私阻挠开海,却忘了这朝堂之上,还有次辅大人这等国之筑石在顶着。” 陛下虽已松了口风,却并未有口谕和圣旨,陈砚就不能打着天子的旗号。 次辅焦志行就不同了,他没有立刻反对,那就是同意了。 官员们入朝后最有权势的人脉就是会试座师,在京中还有所收敛,一旦去了地方,必要扯座师的大旗为自己遮风挡雨。 陈砚去了松奉,从未抬出过焦志行,如今扯出来挡挡风雨,也理所应当。 此话落在裴筠耳中,那就颇有深意了。 在这等关口,焦阁老恰好就病了,焦门中人也因焦阁老不在而未参与此次弹劾。 如此动荡之时,焦阁老怎的恰巧就病了。 按陈砚此话的意思,焦阁老怕是装的,用以麻痹敌人,再在关键时刻来个致命一击? 想到此处,裴筠目光更深沉。 焦志行虽为次辅,权势上与首辅徐鸿渐相差甚远,不可能挡得住如此狂风暴雨。 焦志行被陈砚随口就点出来,怕不是陈砚真正的靠山,后面必定还有比次辅更有权势的支持者。 焦志行善揣测圣意,这背后之人是谁就不言而喻了。 陈砚状似什么都没说,实际什么都说了。 有天子、次辅支持,此事未必不能成。 他裴筠在都察院日子虽过得不错,然上面的人实在太多,想要出头遥遥无期。 一直不站队,固然能自保,却也限制了自身的发展。 裴筠此次平叛立了大功,却也得罪了徐门,加之又与陈砚有接触,想要如同此前那般不站队已是不可能了。 要是能在陛下面前露脸,或可打破困境。 一旦成功,徐门必将大受打击,这多出来的位子就是他的机会。 要是失败…… 想到家中那个小院,想到小院里的人,裴筠神情几变。 “开海一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谁为国为民,千秋史笔,自有后人评判,裴大人三思。” 说完这句,陈砚叫停了马车,与裴筠道别后就回了自己的马车。 裴筠未曾料到陈砚如此干净利落离开,一时竟有些迷茫。 他撩开帘子往后看,却见陈砚的马车已经往别的街拐去了。 只此一次机会,若错过了,往后他不止出不了头,还要受尽打压。 貌似他有得选,实际面前只有一条路。 裴筠咬牙,对外面的车夫道:“转弯,跟上陈怀远的马车。” 车夫一拉缰绳,马车缓慢掉头,慢悠悠地跟在陈砚马车之后。 “砚老爷,裴大人的马车跟上来了。” 陈老虎探头往回看了一眼,回了陈砚的话。 马车里端坐着的陈砚握紧拳头,对陈老虎道:“让马车快些,莫要叫裴大人赶不上早朝。” 陈老虎应了一声,鞭子抽在马屁股上,马吃痛,撒腿就跑。 此刻天还未亮,街上并无百姓行走,马车一路飞驰到宫门附近。 宫门附近已经有一些官员排队等候,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在附近停下,自是不会引起什么人的在意。 陈砚的马车在此地停留片刻,裴筠的马车便赶了过来,陈砚的马车掉头,撩开帘子,朝着同样撩起帘子的裴筠点了下头,算是打了招呼,就径直离去。 这些个大人们白日里忙碌,陈砚需等到他们下衙了才能一一拜访。 马车平缓跑了几步,一辆同样不起眼的马车前来。 与对待陈砚的马车不同之处,是这辆马车的到来引起了一群官员的惊呼。 “次辅大人来了!” 不少官员快步迎上那辆马车,纷纷关切地询问起次辅大人的身子。 被扶下马车的焦志行笑着应道:“便是身子不好,也不能将担子都压在徐首辅与刘阁老身上。” 那些围过来的焦门中人,有焦志行的门生,有焦志行的同年,是焦门的核心,对焦志行所言自是十分赞同,几乎是簇拥着焦志行往队伍最前面走去。 与焦门众人不同,徐门众人互相使眼色,均提防起来。 今日他们可是要干一件大事,这焦志行不要闹事才好。 刘门众人倒是都客气地与焦志行打招呼。 在宫门口众人心思各异之际,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悠然离去。 因大臣们要上朝要在衙门办公,陈砚便打算傍晚时分再去拜访众人。 这白日就能闲下来,他便拿了抵报给周既白细讲。 这邸报上的任何一条人事任命都能牵扯出几方势力的角逐,能讲解的实在太多。 只是这些东西不进官场便看不懂,纵使周既白再如何聪慧,也只将这当做简单的任免,直到陈砚细细将来,他才发觉里面的门道如何多。 第361章 杀招 陈砚的悠闲时光再次被上门的内侍夏春打破。 一瞧见笑吟吟迎上来的陈砚,夏春便着急道:“哎哟陈大人,那些文官都在暖阁外恸哭,逼着陛下处置您呐,您大难临头了,怎的还能笑出声?” 陈砚呼吸一窒。 竟是百官哭谏! 此乃百官逼迫天子屈服的手段,百官轻易不会用此招,一旦用了,天子极难扛得住,只得妥协。 他陈砚的排面是真大啊,都动用百官哭谏了。 走私集团不愿开海,只需将主张开海的他杀死,此事便不了了之。 杀了他陈砚,也能大振己方士气,更进一步逼迫永安帝将宁王造反一事的影响压到最低,莫说这京城官员,就连宁淮官员怕是都只定一个失察之罪。 一计就可破两局,徐鸿渐果然老奸巨猾! 夏春急躁道:“主子还被堵在暖阁,一旦闹起来可了不得,咱家知道陈三元是能人,您有什么本事就别藏着了,赶紧都使出来吧!” 竟逼得内侍来朝他求救,可见这些个官员已经把君王逼到绝境了。 陈砚苦思片刻,便对夏春一拱手,道:“公公稍等片刻,本官换了官服便随公公一同入宫。” 夏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就是想杀了您,您这时候进宫可是万分凶险!” 那些文官情绪激动起来,便是乱拳打死陈砚也是有可能的。 这可是有活生生的例子。 陈砚面露决然:“君父有难,身为臣子,我岂能视而不见?公公莫要再劝,我心意已决!” 毫不犹豫转身,就往自己屋子而去。 瞧见他急匆匆的背影,夏春重重叹口气。 他是知晓陛下看重陈三元的,否则也不会刻意示好。 如今瞧见陈三元要赴死解君危,便被其正气打动,感叹道:“忠君之心,天地可表啊……” 身为内侍,夏春的靠山就是永安帝,自是不会让永安帝身受险境。 他来此地就是存了牺牲陈砚平息众怒的心思,本意是想规劝陈砚进宫,谁知陈砚竟在听到君父的险境后毫不犹豫就要进宫,这让夏春心里涌出一股难以压制的愧疚。 再对比那些个跪在暖阁外哭谏的官员们,夏春便明白永安帝为何如此力保陈砚。 陈砚换上官服,打开门时,杨夫子与周既白站在门外。 瞧见他一身官服,杨夫子双眼已湿润:“阿砚 此一去颇凶险,你切记保全己身。” 他身为夫子,虽在为官一道上不如这个学生,可哭谏的凶险他是知晓的。 陈砚此时进宫,实是凶多吉少。 这个惊才绝艳的学生,这个一心为民的学生,如今是要去赴九死一生之局,他虽为夫子,却不可阻拦,只能叮嘱一句。 陈砚退后一步,跪在地上,朝着夫子连磕三个响头,顶着青紫的额头道:“学生拜谢夫子多年教导之恩!” 此次进宫之凶险,他陈砚又何尝不知。 可这一趟他必须去,否则不止开海之事彻底办不成,就连他陈砚也命不久矣。 他需保住永安帝,不止保住其命,还要保住其君权。 若他真一去不返,就无力报答杨夫子的教导之恩,只得在此磕三个响头。 杨夫子赶忙去扶他,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学生,杨夫子担忧中多了些欣慰:“去吧,为师在家里等着你。” 陈砚点了点头,转头看向周既白:“好好照顾夫子。” 周既白红着眼眶道:“有我在,纵使你回不来,夫子也会过得极好。” 陈砚狠狠往他肩膀捶了一拳:“你整日拿着个破本子记记记,就学会这般说话了?” 周既白道:“与你何须说那些假话,纵使你此次失败,还有我替你完成遗愿,爹娘和陈族,我也都会照顾,你安心去吧。” 陈砚被气笑了:“我还没死!” 虽危险重重,也不是没有生还可能。 周既白闷闷道:“我只是想让你安心,你若能回来,我必也连中三元给你看。” 陈砚恨不能将他嘴缝起来。 不是咒他就是给他立flag,这是生怕他死不了么。 他咬牙切齿道:“我若活着回来,非要教教你怎么说话。” 深吸口气,目光在一老一少脸上来回看了几遍,才笑道:“走了。” 不等二人再开口,他跨步从二人中间离去。 走了五六步,他停下脚步,转身看去,就见杨夫子与周既白站在原地,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陈砚顿了下,转身大步离去。 到了花厅,接上夏春一同上了马车,朝着皇宫而去。 路上,陈砚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这些日子,永安帝面对那些弹劾陈砚的奏章,一贯做法就是按下不发。 至于朝堂之上,言官们如何慷慨激昂,他也不发一言。 今日他本以为与往常没什么不同,静静坐于龙椅之上,见底下的言官们一个接着一个地站出来,激动地弹劾陈砚,恨不能将陈砚骂成十恶不赦之徒。 若不杀了陈砚,大梁朝都要败在此人手中。 朝堂之上怨气沸腾,竟无一人出来辩解。 永安帝怒气翻涌,却还是强忍着看他们咒骂。 待到早朝结束,永安帝终于松了口气,便退走了,留下的臣子们却不肯离去。 他们多日上疏、当朝弹劾,君主都视而不见,他们这些官当着还有何用? 此时,礼部左侍郎董烨怒道:“那陈砚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蒙蔽圣听,诸位切不可就此退让,必要让陛下听见我等的谏言,杀了陈砚!” 正是怨气冲天之时,董烨一声怒吼,立刻点燃了众官员。 “陛下不愿听,我们也要进谏!” “定要让陛下杀了那乱臣贼子!” “我等既为大梁臣子,就要拨乱反正,如此煞星必不可留!” 就在此时,钦天监监正吴开宸大声呼喊道:“吾夜观天象,有荧惑守心之相,乃大凶,灾星出世,天下大乱呐!” 此话一出,殿内众臣子均是心惊胆颤。 荧惑守心,乃是帝王失位,兵丧之兆。 这灾星必是那目无王法,胆大妄为的松奉同知陈砚! “为我大梁万世基业,我等必不可让君父被迷惑。” 董烨振臂高呼:“尔等随本官一同去暖阁外哭谏!” 此言一出,沸腾的百官纷纷附和,随他一同气势汹汹往暖阁而去。 第362章 宫内 暖阁内的地龙烧得极旺,热得里面的人躁动不安。 永安帝虽是坐着,背脊却挺得笔直,脸上并未带什么怒气,然汪如海知道此时的永安帝犹如一个即将喷发的火山。 纵使是一直跟着永安帝伺候的他,此刻也连一句规劝之语都不敢说。 暖阁内诡异的安静,导致传进来的哭声越发大。 “陈砚此等奸佞之人必要处之才可安四海啊陛下!” “公然抗旨,陈砚这是有不轨之心,陛下万万不可被其蒙蔽啊!” “陛下若再被陈砚蛊惑,无异于置祖宗基业于不顾!此子一出现在京城,便有了荧惑守心之天相,这就是上天的指示,陛下贵为天子怎可置之不理?” “陛下为百姓想想,为大梁江山想想吧!” 声声泣血,句句都是指责君主被奸臣所惑,是不顾祖宗基业的败家子,要做那亡国之君。 堂堂一国之君,却被堵在暖阁里受众臣痛骂,仿若众臣是那比干,而他永安帝是纣王。 纵使永安帝脾气再好,也无法容忍此事。 “内阁那三位在何处?” 永安帝声音仿佛带了冰渣子,让内侍们直哆嗦。 汪如海小心翼翼道:“回禀主子,他们还在大殿。” 永安帝眼底藏着层层杀机,语气却依旧平静:“让他们过来,将各自的人带走。” 汪如海赶忙应下,派了一名信得过的内侍去往大殿。 大殿。 国子监司业王申悲愤道:“恩师怎能任由底下人去哭谏?您难道要给君父安上昏君的名号吗?” 与之相比,刘守仁的语气就平静了许多:“臣子要朝君父哭谏,必是为坚守心中大义,本官虽为阁老,也无力阻拦。” 尽忠报国,如何能拦着。 此话王申根本不信。 刘门以刘守仁马首是瞻,若不是刘守仁点头,那些人怎敢如此大胆? 清流与徐门势同水火,此次怎就联合起来,对付陈砚一个松奉同知? 陈砚在松奉立下种种大功,纵使有错,被几名言官弹劾也就罢了,何意要动用百官哭谏这等大阵仗? 需知前朝嘉靖帝的大礼仪之争,才有百官哭谏。 徐门众人与陈砚有仇,要以此逼迫皇帝杀死陈砚,他王申能看得明白,一向与徐门争锋相对的恩师刘守仁,清流一派的二号人物,为何要做这等事? 这些日子他在朝堂之上听着这些人疯了般弹劾陈砚,可那些罪状在他看来都无异于鸡蛋里挑骨头。 哪里就十恶不赦了? 若百官都是为了心中大义,为何焦阁老的人就能全部跟随焦阁老留在大殿之上? 王申头一次发觉自己钦佩的恩师并不干净。 他压低声音提醒道:“恩师与徐门为伍,就不怕君父猜忌,不怕天下人误会吗?” 刘守仁靠的就是反抗徐鸿渐爬到今天的位置,若他与徐鸿渐联手,往后便再不能以此立足。 “荧惑之心天象已出,若不动手将灾星除了,天下必定大乱,本官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大梁陷入如此绝境!” 刘守仁一甩衣袖,面色阴沉:“本官一心为公,至死无悔,被人误解又有何惧?” “这分明是构陷之词,阁老岂可上当?” 王申目光中尽是不可思议。 连他都看得清陈砚在松奉端了徐鸿渐的老巢,大大削减了徐门的势力,徐门恼羞成怒,要将陈砚除之而后快,为何刘阁老就看不透! 王申转头看向徐鸿渐,就见徐鸿渐正闭目假寐,虽身后空无一人,却是老神在在,仿佛一切尽在掌控。 王申在心里暗骂了一声“老狐狸”,便又转头对上刘守仁。 如今想要阻止徐门是不可能的,至少他要劝恩师看清局势,莫要中了他人的计。 若能让刘门中人都离开,只徐门官员哭谏,声势就会小许多。 王申还未开口,就被刘守仁打断:“你不必再多说,若你心里还有大梁,还有君父与百姓,此刻你就该与他们一同去哭谏,而非站在此地指点本官!” 那浑身的威压,以及刘守仁眼中的厌恶,让王申僵住。 就在此时,焦志行走了过来,对刘守仁道:“刘阁老这门生颇有主见。 刘守仁并未再给王申一个多余眼神,反倒关切问焦志行:“次辅大人身子可好些了?” “人年纪大了,受点风寒就躺下起不来。” 焦志行说笑着将刘守仁带到一旁,背对着徐鸿渐拿出一封信,递给刘守仁:“刘阁老先看看这个。” 刘守仁知道焦志行在此时拿出一封信,必与死谏息息相关。 接过信,展开只看了三行,他便愕然抬头看向不远处假寐的徐鸿渐。 许是感受到异样的目光,徐鸿渐撩起苍老的眼皮,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对上刘守仁的目光。 目光再缓缓下移,落在了刘守仁手上那封信上。 顿了下,他再次闭上双眼。 刘守仁再看向焦志行,就见焦志行脸上带了意味深长的笑:“千载难逢的机会,就摆在你我眼前。” 昨日陈砚从焦府离开后,焦志行便决定今日就将此信拿出来,与一众清流相商。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他还未来得及开口,百官哭谏就开始了。 因他站着未动,焦门众人也依旧站在大殿之上,刘门众人却纷纷离开。 光靠他焦门的势力,根本无法与徐门相抗衡。 若徐门再加一个刘守仁,那他焦志行再无还手之力。 正是拉拢刘守仁的关键时刻,焦志行便不再隐瞒手中底牌,把陈砚交给他的那封信拿给刘守仁。 此封信即便无法倒徐,也足以弹劾徐鸿渐一个纵容族人之罪,此罪可大可小,若清流一派全力攻击,至少能削剪徐鸿渐的羽翼。 一旦徐鸿渐手下势力减弱,清流就可迅速崛起,占据那些关键位置,再择机慢慢侵蚀徐门,待到势力足够,一举歼灭徐门。 刘守仁目光变了几变,最终定下,悠然问道:“这封信从何而来?能否确定真伪?” 焦志行只道:“从松奉而来。” 从松奉来的,除了那些被抓的官员外,也唯有陈砚。 此刻的刘守仁终于明白陈砚回京的底气。 原来就是指望这封信。 刘守仁双手一错,信纸被撕成两半。 焦志行的心漏掉了半拍。 第363章 站队 “刘阁老!” 焦志行低喝一声:“你作甚?” 刘守仁镇定自若:“次辅大人被陈砚蛊惑了,竟连伪造的书信都看不出,若此信奉到圣上面前,岂不是犯了欺君之罪?” 纵使修炼多年的焦志行,此刻也有些失了镇定。 他与刘守仁一同奋斗多年,对付徐鸿渐的良机摆在眼前,他万万没料到刘守仁竟会毁了。 这是陈砚开海的底牌,就这般没了,陛下会否以为他多年与徐鸿渐作对,也只是做戏? 思及此,焦志行心惊肉跳。 徐鸿渐乃是三朝元老,两朝帝师,陛下身为徐鸿渐的学生,加之徐鸿渐能赚钱,永安帝轻易动不了徐鸿渐。 可他焦志行不同。 他是被陛下扶持起来对付徐鸿渐的,若他站到了徐鸿渐那边,陛下第一个就要对他动手。 此时的焦志行已是汗如雨下。 他回头看向不远处站着等他的门生故吏,心知自己不能倒。 他一倒,这些人一个也无法保全。 焦志行原本还在摇摆,需刘守仁等一众清流商议是否支持陈砚开海,刘守仁此举却让他直接做出了选择。 开海! 唯有支持开海,他焦志行与焦门才有存在的意义。 也是在这一刻,焦志行彻底明白了刘守仁与他并非一路人。 就在此时,内侍急匆匆进了大殿,传了圣上口谕,三位阁老便跟随内侍一同前往暖阁。 因徐鸿渐年纪太大,腿脚不利索,永安帝特批其在宫中可坐肩舆。 年老的徐鸿渐高高在上,摇摇晃晃间一扫下方跟随跟随其后的焦志行与刘守仁,便是居高临下。 两人所谓联盟,实在不堪一击。 在两人之后,除了焦门众人与王申外,还有右佥都御史裴筠与五名御史。 百官前往暖阁时,早上才与陈砚结盟的裴筠并未跟随而去,被他拉下来的,还有他的五名关系甚笃的御史。 百官哭谏可不是裴筠一个右佥都御史能阻拦的。 如此杀招朝着陈砚而去,纵使裴筠信任陈砚的能力,也不禁心中打鼓。 再加之钦天监的天象之说,足以将陈砚置于死地。 读书人常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实则入了朝当了官,最信这些事。 家中一草一木的风水,祖坟埋葬之地等都要请大师相看。 就连地方官员上任,最先要去的便是当地城隍庙。 到了国事上,更是忌讳至极。 荧惑守心之天象,足以杀死朝中任何一名官员,用来对付陈砚这个地方同知,可谓杀鸡用牛刀。 裴筠明面上按兵不动,实则注意全在焦志行身上。 若陈砚所言属实,焦志行在此刻必定要出手帮陈砚。 若陈砚是忽悠他,焦志行果真做壁上观,那他裴筠便向焦志行学习,也做壁上观。 之后瞧见焦志行与刘守仁闹翻了,他就知陈砚并未哄骗他,焦志行果真是此次开海的主力,天子乃是幕后之人,而陈砚,则是替他们冲锋陷阵的马前卒。 如此一想,裴筠的心便定了下来,决心追随焦志行的脚步。 焦志行指挥如何打,他便跟着打就是。 于是,当三位内阁成员均离开大殿时,他带着自己的亲信也一同跟了出来。 还未到暖阁,远远就能看到百官跪了一地,哭喊声随着十月的寒风四处飘荡。 随之一条飘散开的,是藏在哭声里的滔天杀意。 如此阵仗,让得领过十万大军平叛的裴筠都是面皮发紧,只觉今日的风极寒冷。 三位阁老到了,自是要按照永安帝的旨意劝退众官员。 可众官员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流,根本当做听不到三位阁老的声音。 甚至为了压下三人,百官的哭声更大。 甚至还有人高呼:“今日陛下若不严惩乱臣贼子,我等便哭死在此!” 此话一出,哭声更是震天响。 往常倍受尊重的三位阁老,竟毫无办法。 纵使劝不动,他们也要入暖阁给天子复命。 看着匍匐在地的三位阁老,永安帝脸色青了白,白了紫,盛怒之下,竟抓起装满茶的碗狠狠往三人前面的地上砸去。 “砰!” 伴随一声脆响,茶碗被摔得粉碎,瓷片伴随着茶水四处飞溅。 地上的茶水沿着地面没入跪在最前方的徐鸿渐的官服里。 徐鸿渐始终匍匐着,一动不动。 永安帝指着地上三人怒道:“往常一个个权势滔天,这个是门生那个是故吏,如今怎的都管不住了?” 三人无一人吭声。 此时只要不露头,要骂也是一起被骂,所谓法不责众,永安帝也没法子。 一旦开了口,那就是出头鸟,必要承受天子盛怒。 见他们来这一招,永安帝怒极反笑。 想要一荣俱荣?那他就逐个点名。 先就从首辅徐鸿渐开始。 “徐鸿渐你连官员都管不住,当的什么首辅?” 徐鸿渐将上半身往下压了压,惶恐应道:“老臣惶恐,此番乃是天生异象,老臣纵然使出浑身解数,也无力与天斗,更无法压制豁出性命的百官啊陛下!” 他又往下压了压身子,姿态放得极低。 永安帝一口气卡在胸口,不上不下,十分难受。 随着徐鸿渐这一声痛呼,暖阁外面的哭声更大,且伤心欲绝。 永安帝恨得牙痒痒:“你们这是哭朕来了,朕还没死呐!” “陛下!”刘守仁双手撑着地面,将上半身抬起来,脸上尽是决绝:“始皇帝三十六年荧惑守心,次年始皇崩,三年后秦朝便灭亡。汉成帝绥和二年,再次荧惑守心,月余成帝亦崩,此乃天示朝有奸臣,必要处之,方可保陛下圣安,可保我大梁百年基业!百官为大义,不惧生死,哭谏陛下,还望陛下三思!” 那一副言之凿凿的模样,仿佛永安帝今日不按百官所谏行事,必要遭来大祸。 若行那胁迫之事,这史书必会给永安帝记上一笔。 就在此时,焦志行也与刘守仁一般撑起上半身,朗声道:“陛下,一切不过是构陷之言,有人假借星象排除异己,要杀我朝大功臣,还望陛下莫要受奸人蛊惑!” 永安帝看向焦志行的目光中,怒气消了一多半。 不等永安帝开口,刘守仁转头逼问焦志行:“你如此袒护陈砚,若伤及我大梁基业,你可担得起责?” 焦志行自是不甘示弱回击:“秦侩陷害岳武穆,用的便是莫须有之罪,刘阁老想当那秦桧不成?!” 刘守仁自是不甘示弱,反唇相讥回去。 两人你来我往,就在暖阁内大吵了一炷香的工夫,就听内侍来禀:“陈大人在宫外求见陛下。” 陈砚身为地方五品官,是不能随意进出皇宫的,只能由内侍禀告。 一听到此消息,暖阁内一片安静,永安帝见此竟有了几分快感,当即道:“宣他进来。” 第364章 好一个陈三元 陈砚踩着哭声缓步朝着暖阁而来,有人率先发觉,立刻便给身边人警示,身边的官员扭头看去,就见一少年头戴黑色展脚蹼头,身穿深青色盘领右衽袍,腰间系印花带,脚踩皂靴迎风而来。 风将其衣袍吹得翻飞,他却是脚步稳重,神态自若。 一眼瞧去,此少年剑眉星目,鼻若悬胆,双唇棱角分明,端的是翩翩少年郎。 能在此地哭谏者,无不是朝中重臣,想要一步步爬到如此高位,年轻者也要近不惑之年。 到了此时他们才发觉,这位他们齐齐弹劾的三元公竟还不及弱冠。 这才是真正的年少有为! 这陈砚哪怕什么都不做,光是熬着就能将在场所有人都送走,到时候入阁拜相,不在话下。 这就是年龄的绝对优势。 可惜此子找死,先是端了宁淮,如今又妄图开海,今日必要将其打入深渊,让他再无翻身可能。 一旦让他有了喘息之机,以陛下对他的宠信,与他搅弄风云的能耐,迟早会再爬起来兴风作浪。 绝不可给他这等机会! 哭谏的大臣们几乎是一瞬就下定了决心,哭声猛然增大,杀气腾腾。 王申与裴筠等人瞧见陈砚来,心不由提到嗓子眼。 此时进宫,与找死何异? 他们是站在众哭谏臣子身后,极醒目,陈砚一眼扫过,就见几人神情各异。 他只扫了一眼,一声招呼都未打,便跟着内侍缓步走到众哭谏大臣身前,顿了下,便在众大臣仇恨的目光下跨步进了暖阁。 进去一看,三位阁老正跪着呢。 身为五品官,陈砚自是要跪在三人之后朝天子行礼。 永安帝瞧见陈砚如此镇定,心中的怒气竟消散了几分。 他缓缓开口:“陈爱卿可知为何会百官哭谏?” 陈砚匍匐在地,声音却极大:“宁王不顾祖宗礼法叛乱,死罪当诛。陛下仁厚,众位大人必定早有预料,便哭谏陛下严惩宁王!” 此言一出,刘守仁暗骂一声无耻。 百官哭谏要治陈砚的罪,陈砚如何能不知? 若真不知,如何会赶在此时进宫面圣? 摆明了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这陈砚年纪不大,脸皮着实厚过了城墙。 与刘守仁心中暗骂不止相比,焦志行却是面露喜意。 如此回复看似顾左右而言他,实则不然。 一来,是表明自己并不知宫中之事,也更猜不透,让天子尽可安心。 二来,则是狠狠往那些哭谏的大臣脸上甩一耳光。 宁王乃是犯下谋逆大罪之人,本就该口诛笔伐,将其钉在耻辱柱上。 可这些官员对乱臣贼子不理不睬,反倒来哭谏陈砚一个在平叛中立下大功的臣子,你们这些人究竟是何居心? 三来,也是最重要的,陈砚并无过错,他又怎会想到自己会被百官哭谏? 这是为自己叫屈呐。 此话一出,就连徐鸿渐的眼皮都跳了跳。 靠坐在椅子上的永安帝目光扫向地下跪着的三位阁老,只觉颇为解气。 这些日子他受够了这些文臣的气,今日竟还来哭谏,真当他是泥捏的不成? 这些人也是该好好收拾一番了。 永安帝目光移到陈砚身上:“堂堂三元公,竟对朝堂之事一无所知,那些大臣哭谏的可不是那谋逆罪臣,而是你这个松奉同知陈砚。” 陈砚抬起头,朗声辩解道:“陛下,臣只是个五品地方官员,在任期间竭力办事,纵使有小错,也不至于被百官哭谏,怕不是这其中有奸人作祟,蒙蔽视听。” 不等永安帝开口,刘守仁便怒声道:“你于松奉所行出格之事,如今就想不认了?” 陈砚扭头看向刘守仁:“下官无过,何来认不认一说?莫不是此次哭谏乃是刘阁老您主使?那阁老您在这朝堂上可真是只手遮天了,权势竟比君父还大。” 刘守仁被气得一脑门子的火,对陈砚怒道:“你休要血口喷人!” 旋即又立刻扭头,对永安帝叩首,大声呼喊:“陛下,臣一心为君父分忧,为大梁万世基业肝脑涂地,不敢有私心,还望君父明察!” 刘守仁自当上阁老,从来都是底下人去争斗,此次为了阻挡开海,亲自上阵,不成想焦志行也亲自上了,二人你来我往争论一场,刘守仁已是憋了一肚子火,正要往陈砚身上撒,一转头这火就烧到他身上,只得赶忙向天子表忠心。 一旁的焦志行心中暗暗叫好。 好一个陈砚,好一个陈三元呐! 只一番话,就让刘守仁与此事脱不了干系,更让他陷入“朋党”的漩涡,已转攻为守了。 如此唇舌,实在令人叹服! 陈砚并不放过他,继续道:“既无私心,纵使觉察朝中官员行事不妥,也该上书弹劾。圣明不过陛下,自会有公正决断,你又为何要在此胁迫君父?莫不是你刘守仁要当这大梁朝的老虎?” 刘守仁的心疯狂跳动,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手脚发酸,竟如何也使不上力。 陈砚此子甚毒,这是要置他于死地啊! 刘守仁脑子一片空白,已想不出反驳陈砚的话,只得对着永安帝叩首,朗声道:“陛下圣明,臣万万没有此等心思。陈砚此人狡诈万分,臣不敢让其扰乱朝政,方才弹劾于他。想来百官也是如此想,方才会来此哭谏。” 一番话说完,并未听到永安帝发话,他越发慌乱。 再一看前方跪着的徐鸿渐依旧一言不发,便心生怨气。 此事牵扯颇广,此时陈砚朝他开刀,徐鸿渐身为幕后主使,却在此时置身事外,他刘守仁如何能替他背这黑锅。 刘守仁找到了脱身之法,当即道:“徐首辅也弹劾陈砚了,难道连徐首辅都是大梁朝的老虎?” 焦志行双眼越睁越大,脸上全是难以掩饰的欢喜,他努力将头贴在地面,才能防着其他人看到他的神情。 他焦志行联合刘守仁与徐鸿渐斗了那么多年,连徐鸿渐的皮毛都没伤到,今日徐鸿渐竟被刘守仁给拉下水了。 陈三元真行! 三言两语间,竟将必死之局扭转过来,反倒让刘守仁和徐鸿渐都陷入泥沼。 这一刻,焦志行难掩激动。 第365章 舌战百官1 坐着的永安帝只觉浑身畅快无比。 热切的目光在陈砚身上转悠了好一会儿,竟有些舍不得移开。 他连着咳嗽好几声,才掩住笑意,重又变得威严,这才将目光落到徐鸿渐身上:“徐阁老可有话说?” 徐鸿渐依旧是那处变不惊之态,悠然道:“百官哭谏究竟是受人指使,还是百官忠君爱国之心,只需让他们与陈砚对质就知。” 这是要让陈砚与百官直接对上了。 纵使陈砚口条了得,怕也不是百官的对手。 永安帝沉默下来。 陈砚暗骂一声老狐狸,轻易又将局势逆转。 他本想将矛盾直接转化徐鸿渐身上,刚刚是因刘守仁攻击他,他顺嘴反击罢了,最终还是要将此次百官哭谏转圜为党争,如此一来,他就可全身而退。 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暖阁内与徐鸿渐正面硬刚。 徐鸿渐不愧是三朝元老,根本不下场,还将陈砚推到与百官对峙。 与之相比,刘守仁与其实在不是一个层次的对手。 百官就是徐鸿渐的筹码,既然拿了出来,他陈砚就只能与百官正面交锋了。 陈砚捏了下袖子,心定下,仰头,目光坚定对永安帝道:“臣愿意与百官对峙,还望陛下成全!” 永安帝深深看向陈砚,提醒道:“想清楚了再说。” 莫说陈砚,就是他这个君主对上百官,也是吃亏的份。 焦志行攥紧了拳头。 他已想明白陈砚是想将此次危机转换为党争,刚刚所做一切就是为此努力。 可那至关重要的信已经被刘守仁撕得粉碎,陈砚的底牌没了,想要达成目的,无异于痴心妄想。 必要让陈砚知道信不在了,及时撤退,莫要一头扎进去。 否则这倒徐不成,反倒要将自己陷进去。 焦志行抢在陈砚之前开口:“陛下,按照惯例,官员被弹劾后需上自辩疏,陈砚被弹劾诸多罪行,也该按照规制办事。” 永安帝颇为赞同地看了眼焦志行。 一旦让陈砚上书自辩,就是给了此事缓和之机。 这陈砚厉害得很,只拜访了焦志行一面,就能“治好”焦志行的病,再给他些时日,未尝不可度过危机…… 徐鸿渐却是回头瞥了焦志行一眼,悠然道:“百官哭谏,总要给个说法,不能一直让他们堵在此处。焦阁老以为,他们会答应先撤退,让陈砚上自辩疏?” 焦志行道:“徐首辅乃百官之首,德高望重,若您出面,他们定会听之。” 一句话,又将此事推到徐鸿渐头上。 徐鸿渐却叹息:“纵使本官在朝有些声望,于家国大义面前也是不够看的,荧惑守心之天象重现,谁敢乱言,就是国之罪人。” 又将事推了出去,还绝了焦志行等人出头的路。 就连永安帝,此次都不好出头。 这一交手,焦志行再次落败。 他便知道,此次陈砚必要与百官相争,不由转头看向陈砚,在陈砚看过来时,他微微摇头。 陈砚仿若没看懂,再次对上永安帝,朗声道:“陛下,臣一身清正之名,不可被奸佞小人辱没,臣愿与百官对峙!” 中气十足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桀骜,如同一把尖刀,直刺入混浊的朝堂。 永安帝心底不由生出几分意气。 这些时日,他也憋了一肚子气,此时就借这把最锋利的刀发泄出去。 “好,就由陈砚当众自辩!” 天子开口,事情便定下。 徐鸿渐眼中一抹杀气转瞬即逝,再次恢复一贯的老态龙钟。 刘守仁难掩狰狞,眼中尽是期盼。 唯有焦志行忧心忡忡。 陈砚谢过恩,起身后面对紧闭的大门而立。 内侍们快步上前,抓着暖阁内两个单边的门,缓缓打开,外面的光便照进来,现在陈砚身子正中间形成一条光线,随着门朝两边打开,那光线渐渐变宽,称为光柱,光柱渐渐将陈砚的整个身子包裹。 暖阁外的寒风中,百官们听到“吱呀”的开门声,纷纷抬头看去,就见门被打开后,门内的陈砚缓缓出现在他们面前。 光是站在原地,他们就已感觉到从陈砚身上散发出的极具压迫感的官威。 这一刻,暖阁外的哭声小了许多。 内侍一步踏出暖阁,双手交叠,站在门口道:“传陛下口谕,陈砚于百官面前自辩!” 百官在一瞬的震惊后,随之而来的便是大喜。 永安帝此举,已然是妥协了。 于百官面前自辩? 这与找死何异? 此刻,他们也终于知道陈砚为何气势如此之盛,原来是背水一战。 莫不是他以为自己能赢过百官? 想到此种可能,百官均是心中冷笑。 董烨给田方使了个眼色,田方会意,第一个站起身,朝着陈砚发难:“陈砚你可知罪?” 陈砚仰起头,气势十足:“本官何罪之有?” “到现在还敢嘴硬,”田方冷笑,“你自上任松奉,去衙门点卯时日满打满算不足三个月,如此懒怠,岂不是置松奉府务于不顾,置民生于不顾?” 百官此时也不哭了,纷纷叫好附和。 哭是一件极消耗体力的事,他们为了造势,还需哭喊,更消耗体力。 到此时,他们已经哭喊了两个多时辰,既然把陈砚逼了出来,他们自是不会再让自己行如此疲累之事。 陈砚嗤笑一声,目露轻蔑:“本官自上任,先赈灾、稽查私盐,再查明宁王养私兵意图造反一事,种种政绩,莫不是田大人都瞧不见?田大人身为言官,不好生查明实情,坐在衙门里一拍脑袋就给人定罪弹劾,便是蒙蔽圣听!真不知你这等国之蛀虫残害了多少忠良。” 百官哗然。 这竟就变成田方残害忠良了? 田方被气得“呀呀呀”直叫,指着陈砚怒极道:“狡辩之言!” “田大人整天顾着去衙门点卯,扳倒了哪位真正的奸臣佞臣?” 眼见田方脸变成酱紫色,陈砚声音陡然提高:“任职多年,竟从未帮我大梁除掉一名奸臣,你这言官有何脸面立于朝堂?我若是你这般无能,此刻就该脱下官服致仕归乡!你既无能,就该让位给能者!” 田方指着陈砚的手抖个不停,只“你你你”了好一会儿,竟气晕过去。 第366章 舌战百官2 “砰!” 田方直直摔倒在地,发出一声巨响。 暖阁内,就连永安帝与三位阁老瞧见这一幕都不禁有片刻呆愣。 四人目光齐齐看向陈砚,心中大骇。 这陈三元竟如此可怕,三言两语就将田方这名御史给气晕了! 田方身为御史,靠的就是嘴皮子。 从来都是他弹劾别人,指着别人的鼻子大骂,今日竟被陈砚骂得毫无还嘴之力,陈三元的口条实在有些恐怖。 再看向背对他们站在暖阁内的陈砚,竟让他们生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感。 永安帝缓过神后,便让汪如海附耳过来,压低声音道:“去请个太医过来,给田方好好看看,别真被气死了。” 汪如海刚应了声“是”,就见永安帝摆摆手:“算了,把太医院那些个太医全拉过来吧。” 这陈砚今儿个怕是要大开杀戒了。 汪如海听得头皮发麻。 陛下这是打算让陈大人将哭谏的百官全收拾了啊! 可再一看倒在地上的田方,又见百官那愤恨的神情,他就知今日是不能善了了。 汪如海也不敢耽搁了,赶忙吩咐了暖阁内一名内侍。 那名内侍到门口时,特意低头绕过陈砚,出了暖阁,便狂奔离去。 田方被骂晕一事,犹如一滴水落入烧得正旺的火堆里,火没有被熄灭,反倒燃烧得更旺了。 此子竟嚣张至此。 这哪里是骂田方,这是将他们所有言官都给骂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兵科给事中郑茂率先站起身,愤慨道:“陈砚你不过一个团练大使,只可招募千余民兵,你竟胆敢招收五万余民兵,其心可诛!” 立刻又有两名官员站起身附和:“宁王也不过五万余私兵,你陈砚就胆敢领近六万私兵,定是心存不轨,此乃拥兵自重!” “陈砚你公然违抗圣旨,乃是欺君重罪!” 跪在其中的董烨攥紧双拳,一双眼死死盯着站在暖阁门口的陈砚。 田方之前所称点卯一事,与陈砚手上远远超编的私兵比起来,实在不是个事。 郑茂等人此番才是杀招。 此事乃是你陈砚实实在在干的,你陈砚纵使再能狡辩,此杀招也躲不了! 此一招,必要叫陈砚死无葬身之地! 百官目光如刀,仿佛要用眼神将陈砚凌迟处死。 王申冷汗涔涔,风一吹便冷得浑身一个激灵。 完了,陈砚此番是彻底完了。 就连裴筠也屏住了呼吸,心如擂鼓。 可想到陈砚在松奉一次次于绝境中力挽狂澜,他心里又生出一丝期盼,一丝陈砚或能翻盘的希望。 哪怕他明知不可能,那股希望已经不熄。 他忐忑地看向陈砚,就见门内的陈砚虽面露讥讽,然并无惧意,这一刻,他的心莫名安定下来。 还有翻盘的机会! 果然,就听陈砚嗤笑一声:“此话你们该问的是兵部,而不是本官!” “此事与兵部何关?” “本官劝你乖乖认罪,莫要以为胡乱攀咬就能活命!” “乱臣贼子,束手就擒吧!” 郑茂等三人气势如虹,仿佛已要将陈砚彻底压下去。 就见陈砚脸上讥诮又多了几分,提高音量大声道:“本官养何止五万将士?本官足足养了十五万!” “轰!” 百官热血上涌,一双双眼睛犹如一个个深夜里的灯笼。 承认了,陈砚这是认输了。 他们终于赢了! 就听那道独属于少年的略带沙哑的声音大声道:“朝廷派十万大军平叛,兵部为何不运粮草去前线?前方的将士是在前线拼命,你们兵部是指望他们吃树皮打仗吗?兵部众人究竟是玩忽职守,还是贪墨粮饷,亦或是刻意卡前方将士的粮饷,使得平叛失败?你兵部究竟是何居心?!” 兵部尚书张朔耳朵嗡嗡响,明明是弹劾陈砚拥兵自重,这把火怎的就烧到他兵部了? 他怒然瞪了眼郑茂等人,心里暗骂一声废物,就要让兵部左侍郎王素昌起身与陈砚辩论。 还不等他开口,就听陈砚道:“兵部尚书、左右侍郎莫不是在当缩头乌龟?” 张朔一口气怄住,险些将肺撑炸了。 他乃是堂堂正二品大员,掌管全国军政事务,竟让陈砚小儿当着百官的面大骂,此气如何咽得下! 张朔一甩衣袍,撑着地面气势十足地站起身,就要当众与陈砚对上。 还未等他开口,郑茂已怒而反驳:“陈砚你养五万私兵乃是死罪,如你这等不忠不义的无耻之徒,休想借攀咬他人脱罪!” 张朔正要再开口,就见陈砚看向他道:“你且等着。” 张朔就被陈砚给堵了回去,堂堂兵部尚书竟只能干站着等着。 如此一来,憋屈如同发酵的白面般将整个心房都塞得满满当当。 陈砚看向郑茂的目光尽是不屑:“本官原以为你与田方一般只是无能的蛀虫,此刻方知你实在愚不可及,竟连人话都听不懂!十万将士没有粮草,如何养归顺朝廷的五万叛军? 我松奉府掏光粮食养活十五万大军,你等不感恩我松奉穷苦百姓的奉献,不弹劾兵部尚书张朔渎职,只顾自己躲在京城领着朝廷的俸禄,吃饱了饭便在背后捅刀子,将归顺朝廷的将士再次污蔑成叛军,莫不是你见我大梁海晏河清,就要兴风作浪,要逼将士哗变?” 京城十月底的风已经冷起来,吹在激动的郑茂身上,使得郑茂浑身仿若结了冰,脑子炙热的温度却降不下来,使得他仿若冰火两重天。 他已说不出话,只能如大水牛般喘着粗气,盯着陈砚的眼珠子一点点红起来,血丝如同蜘蛛网般要粘住两只眼球。 陈砚怒声厉喝:“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你等如何还有脸活着?” 郑茂胸口传来一阵剧痛,他双手捂着,弓下腰,缓缓跌坐在地上,痛苦得五官挤在一起,连一句话也说不出。 另外两人气得直哆嗦,也是指着陈砚一句话也说不出。 陈砚眸光扫过来,两人却是吓得嘴唇直打颤,赶忙坐下。 三人的围攻,终究以失败告终。 百官气得直拍大腿,悲愤得连声叹气。 此子实在巧舌如簧! 三人围攻竟都骂不过他,实在可恨,可恨呐! 有人愤怒,便有人欣喜。 裴筠心中狂喊:竟还能如此,竟还能如此! 王申整个人都麻了,竟呆呆看着陈砚,嘴巴动了动,才发觉自己未开口,喉咙却痛的厉害。 那个小小孩童陈砚,何时成长到如此地步了? 第367章 舌战百官3 三人尽数跌坐下后,站着的唯有陈砚与张朔二人。 百官纷纷将目光落在张朔身上,期盼张朔能压下陈砚的气焰。 此子如此狡诈,今日若不能将其打倒,往后待他升上来,他们这些人全没好果子吃。 而以陈砚所展现出的能力,只要此次熬过去,升上来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张大人可是掌握实权的兵部尚书,掌管天下军政,陈砚这个团练大使也归他管。 正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就让张朔这官来压死陈砚! 百官们激动期盼时,张朔却在心里将郑茂等人骂了个狗血喷头。 一群无能之辈,拿出了杀招都无法置陈砚于死地,反倒被其骂了个狗血喷头。 此等抗旨之罪,若是放到别的官员身上,抄家砍头都是小的。 不过也让张朔看清了一点:陈砚此子惯会颠倒黑白,万万不可小觑。 与那些言官相比,张朔就显得镇定许多。 贵为九卿,他有自己的尊严,万万不会如田方、郑茂那般泼妇骂街。 张朔双手背在身后,对着陈砚连连摇头:“纵使你说得天花乱坠,也无法掩盖你欺君之事。五万将士并未入兵部军籍黄册,便不算朝廷将士,仍旧算你陈砚的私兵。” 百官瞬间激动起来。 凡是大梁想士兵,都要在兵部登记在册,所谓“册”指的就是军籍黄册。 任你陈砚在如何牙尖嘴利,也无法改变这一实情。 只要是陈砚的私兵,就可将欺君之罪按在他头上,让他身首异处! 陈砚横眉对上张朔,见张朔一副神态自若的模样,便是一声冷笑:“兵部既知道有这五万降兵为何不管?竟让他们在松奉无人管制,置我松奉于动乱,令百姓终日惶惶,还让本就不富裕的松奉供这些人吃喝,你张朔贵为兵部尚书,但凡有一丝报国之心,就该尽快将五万人入军籍黄册,再将我松奉出的粮饷还给我等!” 谁说他陈砚要私兵了,那不都是你兵部尚书不管不顾吗。 此时若松奉再有一点动乱,头一个要以命相抵的,就是兵部尚书张朔。 百官不是说他陈砚拥兵自重吗?他陈砚把兵往兵部送,还要讨垫出去的粮饷。 本就是兵部职责,凭什么让他陈砚,让松奉府衙承担? 张朔瞳孔猛缩,一张国字脸上尽是难以置信。 旋即,就是心头狂跳。 此时宁淮的官员尽数被抓,松奉府衙最大的官只是一个通判,若发生一点意外,不止松奉,整个宁淮都要陷落。 他身为兵部尚书,必定脱不了干系。 只一瞬,张朔仿佛刚泡过热水澡般热气腾腾。 他到底比田方等人强,很快就镇定下来,道:“你既已进京,为何不去兵部交接此事?分明是此事找补的托词!” 陈砚面露鄙夷:“下官是因宁王谋逆一案随锦衣卫进京,本就该你兵部与锦衣卫相商,召下官进兵部处理五万降兵事宜,今日既然相见,也该算算账。” 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际,陈砚便当众算起来。 “自十万大军到了松奉,下官先是运送一百车粮食过去,此后又养了十万大军半个月,一共花费粮食一万八千七百五十石,运输人力所消耗的粮食就算我松奉贡献了,不算在其中,剩下的便是那五万降兵所消耗的粮食……” “降兵归顺至今,已近两个月,在兵部运粮过去之前,都是我松奉养着,本官先算三个月,算五万六千二百五十石,总共加在一起是七万五千石,张大人今日是给银子还是给粮食?” 百官是万万没料到原本的弹劾,竟变成了陈砚朝着张朔讨账。 还是当着陛下,当着内阁三位大人,当着百官的面朝兵部尚书张朔要债,让堂堂二品大员颜面扫地。 简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当众如此被落脸面,张朔被气得七窍生烟。 他恨不能啖陈砚的肉,食陈砚的血! 他愤恨指着陈砚道:“巧舌如簧,分明是你养私兵,竟还妄图将锅甩到我兵部头上,你究竟受何人指使?!” 陈砚心中冷哼,这是想将这要账之事拉到党争之上。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张大人莫不是想赖账,才将五万私兵往下官手里推?我松奉贫苦,下官这团练大使只养得起百位民兵,张大人就莫要做此等下作之事了,实在令人不齿!” 此刻的张朔终于知道田方为何会气晕过去,此子实在可恨至极。 他恨不能将陈砚的牙一颗一颗敲下来,再将其嘴巴缝上! 就在此时,裴筠站起身,朗声道:“陈同知所言不错,本官领兵前往松奉平叛,张大人不拨粮饷,将士们险些哗变,庆幸有陈大人相助,方才能安抚众将士,平定叛乱。陈大人此乃借粮之大功,张大人已犯下渎职大罪,若再赖账就太不应该了。” 终于轮到他裴筠开口了。 陛下您可得看清楚啊! 裴筠眼角余光热切地往暖阁内那抹明黄色扫。 他算是看明白了,百官根本不是陈砚的对手,此时他还不出头,后面就没机会了。 再者,裴筠恨死了张朔。 前面一个月被关宫内,尚可说没法调粮,出宫后还一直对十万将士不管不顾,就是他张朔之责。 若非陈砚,他裴筠莫说平叛,怕是早已被哗变的将士们给砍了。 张朔气得脑仁突突地疼,他转头怒视裴筠:“你竟胆敢与乱臣贼子勾结?” 裴筠当即道:“陈同知分明是有功之臣,怎会是乱臣贼子?张大人莫要血口喷人!” 张朔脸部迅速充血,正待要开口,就听陈砚道:“兵部几个月都没备好粮食,今日定然也拿不出,本官极好说话,只需张大人还银子,折算白银三万七千五百两。” “你陈砚……” 张朔还要怒喷,陈砚却打断他:“还钱。” “那些降兵的炮船你私自扣押,不上交……” 陈砚不耐烦:“还钱。” 张朔:“……” 户部拨给兵部的银子早花完了,他上哪儿弄银子去?! 陈砚:“还钱。” 张朔一张老脸彻底挂不住,一声声呼吸仿若吹哨子般。 眼角余光瞥见呆若木鸡的百官,还有裴筠等人的鄙夷之色,他便知自己的政治生涯要结束了。 为官者,需镇得住下面的人。 今日被陈砚如此羞辱,往后众人见到他便会想起他颜面尽失,还有谁会畏他敬他? 陈砚此子,断了他的仕途,此后他再无入阁可能! 想到此处,张朔悲从心起,竟心痛不能自已,一口气上不来,也与田方一般栽倒在地。 兵部两位侍郎大惊之下起身去扶,还惊呼:“部堂大人!” 陈砚目光便直直看向两位兵部侍郎,理直气壮道:“你们兵部尚书晕了,这银子就由你们二人还吧,什么时候还钱?” 两人均是被吓得一哆嗦,竟齐齐坐下躲进人群里,原本被二人扶住的张朔被二人推开,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且是面部落地。 第368章 神兵 “咚!” 那重重砸在地上的巨响,让得百官心肝直颤。 这可是堂堂二品大员,位列九卿的兵部尚书,此时却是真真的“颜面扫地”了。 那陈砚小儿,实在恐怖!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刚晕过去的张朔被脸上的剧痛激醒,艰难抬起头,感觉脸上又疼又热乎,他便伸手去摸了一把,拿到眼前一看,整个人都呆住了。 血! 他鼻子、右边脸全是血! 张朔下意识看向百官,就见众人满脸惊恐。 他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疼,双眼一闭再次晕了过去。 百官静默,暖阁内只余狂风呼啸。 再看向站在暖阁内面对他们的陈砚,竟心生惧意。 四名言官,一名实权二品大员,尽数败于他之手,还有谁敢应战? 暖阁内,永安帝舒展着斜靠在椅子上,悠闲地看着好戏。 这能干之人呐,不仅事办到好,就连口条都好。 大梁朝的陈三元,实有宰辅之才啊。 永安帝看向陈砚的目光尽是赞赏,旋即颇有些得意地扫了眼垂首站在陈砚身后的三位阁老。 自陈砚与百官对质,永安帝就让他们站起身一同观看。 三人站在左侧,虽都低着头,永安帝依旧能清晰地看到焦志行的兴奋与刘守仁的愤怒,当然,永安帝最喜欢看的还是首辅徐鸿渐那僵住的老脸。 徐鸿渐定然没料到,陈砚竟能舌战百官,将百官压得抬不起头来。 永安帝从第一次见到徐鸿渐起,这位老师始终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仿佛一切永远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当年还是太子的永安帝,从心底就畏惧自己这位老师。 及至登基,他依旧死死被这位老师压着。 徐门有贪权逐利这一共同目标,上下团结一心,犹如铁板一块,根本动不了。 而他一手扶持的清流,有人为名,有人为利,有人为权,犹如一盘散沙,每每对上徐门便会被打得节节败退,实在不是徐门的对手。 当年清流抓住徐门贪墨救灾银一案,便示意焦志行与刘守仁追着打,必要狠狠削弱徐鸿渐的势力。 可最终,徐门只推出一个高坚便轻易化解了。 而徐门又以种种手段保全了高坚。 若非高坚需丁忧,怕是此时那高坚还在朝为官。 因徐鸿渐的设计,他还杀了太子,将太子全家流放。 至此,皇后常年青灯古佛为伴,再不理会他,他也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每每想到自己的长子与结发妻子,永安帝便心痛不已。 这么些年,徐鸿渐如同一座高山,始终压在大梁,压在永安帝的身上。 因此,当得知陈砚此人竟能逃过高家的围猎,一步步考到京城,永安帝大为惊奇,便立刻派人去查。 待陈砚的生平放到永安帝面前,永安帝便知他找到了最锋利的刀。 果然,陈砚一次次替他化解危机。 徐鸿渐对刘守仁和焦志行部下的杀招,被陈砚敲登闻鼓破解,整个清流得以保全脱身。 后来当殿弹劾徐鸿渐,竟能逼得徐鸿渐辞官。 几十年来,从未有人能将徐鸿渐逼迫至此。 纵使后来不得不再启用徐鸿渐,那也是国情所迫,与陈砚无关。 当陈砚要去宁淮时,永安帝心中便对陈砚生出无尽的愧疚。 他这个君主从登基起就发觉宁淮针戳不进,水泼不进。 他曾多次派锦衣卫前往宁淮,试图摸透里面的形势,可派往的锦衣卫多数被杀,纵使活下来的,也只能打探到一些风声,无法深入。 宁淮倒也罢了,松奉更是难得进去。 如此凑巧,宁王在松奉。 必然是宁王与徐鸿渐勾结,心怀不轨。 当时他对陈砚是抱有期待的,也知此去凶险,就从北镇抚司挑选了最精英的四十名锦衣卫,陪同陈砚前往。 北镇抚司的职责,除了探清松奉的境况外,就是保护陈砚。 每个月薛正都会传密信入京,永安帝能清楚看到陈砚是如何险象环生,拼尽全力破开层层迷雾。 当时他挡住徐门插手宁淮已是极费力,根本腾不出手再帮陈砚,只能给他封个团练大使。 以陈砚的能力,只要名正言顺有了兵权,就能招到兵弄到银钱,也就不用处处受到掣肘。 收到陈砚绝笔信时,他本以为陈砚会求他照料其亲眷,可陈砚之恳求是开海。 开海之好处,永安帝又如何能想不到? 如此为国为君为民的忠臣,如此有才华有能力的臣子,他岂能不保? 可徐门势力盘根错节,清流也不够清,为防止消息透出去,他冒大险将朝中重臣全部关起来。 但凡当时有一名官员死在宫中,他就是无道昏君,被载入史册,受万世文人唾骂。 裴筠不过一个四品官,级别是不够任总督一职的。 可裴筠有别人替代不了的优点,那就是干净且听话。 为官多年,与任何派系都无往来,纵使从未打过仗,也比朝堂之上绝大多数人都适合。 至于粮草,就只能由裴筠去卫所调取。 兵部被徐门牢牢把控,纵使他不将兵部上下众人关在宫里,他们也能卡一卡审批流程,压下粮饷不发。 果然不出所料,一个月后宫门大开,直到裴筠等人仗打完了,粮草还未发往宁淮。 若非陈砚,宁王怕是已在宁淮称皇了。 永安帝看着百官弹劾陈砚的奏疏,犹如看笑话。 陈砚所做种种,他能不清楚? 果真是官字两个口,想如何诬陷便如何诬陷。 大梁朝是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君王做什么事,需得官员们赞同才能推行,否则便是政令出不了京城,有些更是出不了宫。 为何百官哭谏时,天子会妥协? 因这是百官对天子的胁迫,若天子依旧固执己见,这个天子就会被整个官僚阶级放弃,再难掌控天下。 君权也就名存实亡。 永安帝承受的压力就在于此。 这些时日,他是在用自己的王权与百官做抗争。 一旦输了,要么陈砚被杀,要么他这个皇帝此生便是傀儡。 纵使天子,在如此压力之下也顶不住,默认汪如海派人去找陈砚。 原本想的,是能拖一时是一时,不成想,陈砚竟如此强悍,将向来善争吵的文官集团给压得无一人敢再应战。 陈砚真乃上天赐给他的神兵利器! 第369章 对抗 与永安帝相比,徐鸿渐的神情就极不好看。 他一改往日的事不关己,竟扭头对外面跪着的董烨使眼色。 哪怕隔得极远,董烨也能清楚的感受到首辅大人的不满。 可董烨并无办法,田方和张朔还躺在地上呐,无论他如何使眼色,百官都始终低着头当看不见。 今日,他们是彻底领教了陈三元的战斗力。 言官如田方、郑茂等人,都是靠嘴皮子在朝堂混的,还要将自己立为道德标杆,才可堂而皇之的弹劾他人。 可陈砚不止在口条上彻底将他们按死,更是将他们彻底从道德高地踹了下来,往后他们又如何能理直气壮弹劾他人? 但凡他们开口,旁人就会反击他们的“道德”,轻易就能将他们击垮,逼迫他们闭嘴。 言官已经无法开口,还能有什么用? 田方与郑茂等四人要么乖乖辞官,要么死皮赖脸混着,却被天下文人唾弃。 无论哪一种,仕途都是彻底被断送了。 与之相比,兵部尚书张朔更惨。 田方等人好歹还是言官,张朔可是握有实权的大员,费了多少心力,熬了多少年才熬到如今的位子,却被陈砚当众落了脸面,终身不可再进一步。 四人与陈砚对质不足一炷香,已尽数落败,仕途尽毁,谁还敢再出头? 董烨一咬牙,心中发了狠。 此次哭谏乃是他一力主导,要取得大胜才能当首辅大人的接班人。 原本必胜的局,若是失败了,他必然会被放弃。 成败在此一举! 董烨回过头,对着钦天监监正吴开宸使了个眼色。 今日想要在口才上压过陈砚是不可能了,只能从天象入手。 钦天监监正吴开宸知道自己是唯一希望,当即站起身,对上陈砚,朗声道:“荧惑守心天象已现,上天警示我大梁必要将乱臣贼子伏诛,陈砚此人,便是需斩杀之人!” 吴开宸一露头,原本低着头的百官们纷纷抬起头,恶狠狠盯上陈砚,齐声呼喊:“杀死乱臣贼子,杀死陈砚!” “杀死乱臣贼子,杀死陈砚!” “杀死乱臣贼子,杀死陈砚!” 声如擂鼓,重重击打在裴筠等人心头,让他们脸色煞白。 焦志行更是心头狂跳,忍不住看向陈砚。 其他罪行陈砚都可一一辩解,天象却是无力抵挡。 这于天子不利,于江山设计不利,一旦此事一出,谁都无力抵挡。 永安帝得意的神情尽数消失,看向徐鸿渐的目光阴沉下来。 连钦天监都受徐鸿渐指使。 他给身旁的汪如海使了个眼色,汪如海会意,暖阁内外的锦衣卫向陈砚靠拢。 反观徐鸿渐,神态再次恢复以往的镇定自若,淡淡瞥陈砚一眼,与看死人无异。 百官的呼喊声,竟连张朔都“吵醒”了。 他站起身,拼尽全力呼喊,仿佛要发泄今日在陈砚面前受得的屈辱。 震天的喊声中,陈砚只静静站在内阁内,任由京城的寒风迎面吹来。 只一抬眼,就能看到满脸兴奋的百名官员,因呼喊太过用力,脖颈青筋暴起。 那一张张竭力张开的嘴巴,正朝着陈砚露出尖利的獠牙,仿佛即刻就要将其撕咬吞入腹中。 陈砚深吸口气,稳住心神,却不再面对他们,而是转身走到暖阁中间,对永安帝行叩拜礼,再抬头,便是垂眸大声道:“陛下,臣愿与钦天监监正吴开宸于暖阁内对质!” 凭他一人是不可能压过百官的呼喊,他的所有辩解都会被那些咆哮声吞没,这些人既辩不过他,就要让他发不出声来。 他们今日就要将此天象按在他身上,他必须自救。 而能给他这个机会的,只有永安帝一人。 只要让吴开宸从百官中走出来,他就能保命。 还有翻盘之机。 门外的寒风吹进暖阁,驱散了一屋子的暖意,让得永安帝面皮冰凉。 永安帝定定看着匍匐在地的陈砚,终点了头:“准了。” 汪如海站定,双手交叠置于腹部,提气,用尖细的嗓音对外呼喊:“宣钦天监监正吴开宸!” 声音在暖阁内飘飘荡荡,很快就被百官的喊声吞没。 内侍们已然听到命令,出去后绕过百官就往吴开宸方向而去,却被百官挡住。 董烨眸光闪个不停。 言官都不是陈砚的对手,钦天监的吴开宸更不是陈砚一合之敌。 万万不能让吴开宸单独面对陈砚。 以陈砚的诡辩之能,难保他不能将此事扭转。 董烨虽想不到如此绝境下还有什么破局之法,可陈砚既然如此做,必有其缘由。 最稳妥做法,就是阻止陈砚再发声。 今日就要以此彻底定罪陈砚,尽快将其杀了,如此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永安帝面色大变,当即一拍桌子,怒道:“这些人要反了不成?” 徐鸿渐和刘守仁赶忙跪下叩首,齐声道:“臣惶恐。” 惶恐? 丝毫未看出他们惶恐在何处。 永安帝怒指门外众大臣,大喝道:“给朕打!” 他倒要看看这些人有多硬的骨头! 焦志行腿一软,当即就跪下劝阻:“万万不可啊陛下,一旦廷杖,陛下就要与整个朝廷官员离心离德了!圣明不过陛下,万万不可因此辱没了名声。” 永安帝怒着指向门外的百官,看向焦志行道:“是朕要与他们离心离德,还是他们要与朕离心离德?连朕召见吴开宸,他们都敢拦,这是欺天了!” 汪如海双腿一软,跪在了永安帝身侧,带着哭腔恳求道:“恳请主子为自己想想,为大梁基业想想,打不得啊!” 上回已打过一次了,再来一次,永安帝的名声就要彻底坏了。 何况上次廷杖,打的官员少,且错不在君主。 此次乃是百官啊! 还是为“荧惑守心”的天象请命,这若打了,永安帝于史书上必要被列为昏君。 被二人一劝,永安帝冷静下来,可瞧一眼陈砚,便又坚定起来。 若不打,今日陈砚便要身死于此。 如此能臣干吏,如何能让他被陷害? 失了陈砚,便再无开海可能。 失了陈砚,纵使徐鸿渐退下,徐门依旧能牢牢把控朝堂。 若今日让陈砚死于此处,便是他这个君父对百官的全面溃败。 往后皇权就会被锁进匣子里,任由权臣把持朝政。 此次绝不可退! 永安帝下定决心,正要再次下令,就见陈砚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向他:“陛下,臣有谏言!” 第370章 再弹劾徐鸿渐 永安帝一顿,缓和了语气:“陈爱卿但说无妨。” 陈砚绷紧了面皮,几乎是拼尽全力大声怒吼:“荧惑守心之逆贼,乃是当朝首辅徐鸿渐!” 这一声咆哮,仿佛要将暖阁内众人都冲懵。 永安帝瞳孔猛缩,见陈砚一脸的坚定,他下意识转头看向徐鸿渐,就见徐鸿渐也皱眉看向陈砚,显然没料到陈砚陷入如此危机之时,不想着自保,竟还要与他人厮杀。 永安帝呼出口浊气,问道:“陈爱卿此话怎讲?” 陈砚朗声道:“徐首辅祖籍宁淮,在当地乃是望族,与当地官员来往甚密,宁王在松奉养私兵,让整个松奉民不聊生,徐氏一族岂会不知?徐首辅多年却从未上告陛下,可见是与宁王勾结,极力包庇那乱臣贼子!” 他深吸口气,目光如炬。 今日,他不只要自救,更要将徐鸿渐拉下首辅之位! 徐鸿渐这老不死的为祸大梁太久了,早该得到报应了。 不除徐鸿渐,大梁难宁。 不除徐鸿渐,开海必败! 此话一出,徐鸿渐赶忙朝着永安帝深深一叩首:“陛下明鉴,老臣常年在京,并不知宁王养私兵一事!” 原本就老迈的身子,如此一叩首,整个人便成了佝偻的一团。 若是路上遇到如此老者,陈砚怕是要同情一番。 可面对眼前这老东西,陈砚只一句:老而不死是为贼。 陈砚道:“去岁倭寇屠村,徐首辅一声令下,交不出盐税的宁淮盐商们立刻就凑了六十万两白银给朝廷当军费,徐首辅在宁淮的威望可见一斑。” 若让徐鸿渐摆脱老家关系,他陈砚这张嘴就白长了。 去年之事一提出,永安帝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若非那倭寇屠村,若非盐税收不上来,徐鸿渐便再难回到内阁。 “徐阁老在宁淮是一呼百应啊……” 永安帝话语尾音拖长,已毫不掩饰自己的怒火。 徐鸿渐松弛的眼皮也不禁跳了几下。 纵使他善于谋算,也绝想不到陈砚在今年会拿住他这个破绽。 “陛下圣明,老臣一心为国,对族人多有约束,常叮嘱他们谨言慎行,万万不可惹事,族中对老臣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臣着实不知。” 陈砚一向觉得自己脸皮厚,此时看了这位当朝首辅,他才知什么叫真正的脸皮厚过城墙。 大开眼界。 令人叹为观止。 徐鸿渐只要嘴硬不承认,以其权势,最多也就是个监察失责,回家反省几日也就罢了。 陈砚嗤笑一声,反问徐鸿渐:“首辅大人的意思,是您的族人、兄弟、侄儿、乃至您的儿子都把宁王图谋不轨,宁淮上下官员与其勾结危害大梁之事隐瞒了您,就为了不让您忧心宁淮之危?” 焦志行险些没忍住笑出声来。 他扭头去看刘守仁,就见刘守仁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显然也是憋得难受。 徐鸿渐嘴角抽了抽,只能咬牙道:“确是如此。” 陈砚跪着挺直脊背,对上首的永安帝一拱手,朗声道:“启禀陛下,连首辅大人的亲人族人都知徐阁老年事已高,凡事都要欺瞒于他,这天下官员又怎敢拿糟心事来刺激徐首辅,必是能瞒则瞒。这底下,藏了多少,又瞒了多少?” 永安帝咳嗽两声,掩饰了自己的情绪。 旋即声音越发温和对徐鸿渐道:“老师年事已高,却极力支撑朝堂多年,真是苦了你了。” 闻言,焦志行越发忍不住了。 陛下这是要就坡下驴,让徐阁老致仕归乡啊…… 徐鸿渐只道:“为陛下分忧乃作臣子的本分,老臣只要还能动,就要为我大梁呕心沥血,不敢有一丝懈怠。” 眼见永安帝要就势让徐鸿渐养老,刘守仁一声冷哼:“荧惑守心与徐首辅有何相干?” 永安帝颇为不悦地扫了眼刘守仁。 刘守仁只当不知,对着陈砚道:“你为了脱罪,便随意构陷他人,企图蒙混过关,这门外的百官可不会轻易被你蛊惑。” 永安帝更不悦了。 焦志行“哎”一声,双手交叠放在肚子上,斜眼看向刘守仁:“陈砚这不是正说此事,刘阁老急什么。” 陈颖敢弹劾徐鸿渐,定是因徐家人写的那封信。 可那封信已经被刘守仁毁了,陈砚还不知,若继续由着他弹劾下去,到时拿不出信,反倒要出大事。 不如就此顺势说下去,还能逼徐鸿渐退位。 刘守仁道:“荧惑守心之天象,总要有个交代,百官还等着呐!” 今日就是要逼陈砚去找信。 焦志行正要再开口,就听陈砚道:“这灾星凭什么不能是徐阁老?” 刘守仁怒道:“吴开宸说了,天象显示,灾星从南方而来。” 陈砚理所当然道:“徐阁老祖籍宁淮,不是从南方而来?” 刘守仁一窒,又立刻道:“徐阁老已来京几十年,若他是灾星,天象早该有了,恰恰是你进京,此星象才出现。” 陈砚嗤笑:“下官去年就在京城,若下官是灾星,去年就该有此天象。” 刘守仁恼羞成怒:“你如何解释你来京不久,便有此天象?” 陈砚一脸莫名:“下官为何要解释,这天上写了字,说陈砚是灾星了?” 刘守仁额头青筋突突直跳,他努力压制怒火,只得咬牙道:“你之罪罄竹难书,天象又在你进京不久后显示,灾星不是你又是何人?” 陈砚便用看傻子般的眼神看向刘守仁:“当日与本官一同进京的有上百人,北镇抚司、右佥都御史裴筠,还有宁王。” 顿了下,他继续道:“本官刚已与百官对质,本官无罪,反倒是贼子宁王,残害百姓,养私兵,造反,罪行才是罄竹难书。” 陈砚恍然大悟般睁大双眼:“宁王才是那灾星啊!” 刘守仁:“……” 永安帝冷笑一声:“如此逆贼不是灾星,又有何人是灾星?今日百官哭谏,便是因他而起,险些让百官犯下大错残害忠良!” 他怒喝一声:“汪如海!” 汪如海赶忙应是,永安帝朗声道:“宁王大逆不道,又是天降灾星,今日将其赐死,以安民心!” 汪如海欣喜应道:“是!” 待他起身,便领着几名内侍走到暖阁外,站直身子,对着百官大声宣称:“荧惑守心之灾星宁王,犯上作乱,扰乱朝纲,今日赐死!” 第371章 再弹劾徐鸿渐2 百官瞧见陈砚与三位阁老在暖阁内跪了一地,本就疑惑。 再瞧徐首辅匍匐在地,就觉不对,只是为了气势,便一直大声呼喊。 此刻,那些内侍尖锐的声音趁着他们呼喊的空隙传来,让百官惊骇得失了声。 暖阁外一片死寂。 董烨死死扣住手心,死死咬着牙。 他们本是要将这荧惑守心安在陈砚身上,为何会变成宁王? 若灾星成了宁王,陈砚岂不是就此脱身了? 百官哭谏竟都没法弄死陈砚,他董烨头一个就要担责,往后想要再得到首辅大人的信重就难了。 董烨立刻给吴开宸使眼色,吴开宸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当即咬咬牙开口道:“我等夜观天象,那灾星分明是陈砚。” 汪如海瞥眼看他:“天象写了陈砚的名?” “可他来自南方……” “宁王也来自南方,宁王是乱贼,吴大人又如何能言之凿凿说灾星是陈大人?” 汪如海将陈砚所言一股脑说出来,生生将吴开宸剩下的话都给挡了回去。 又对侍立在他身旁的夏春道:“还愣着干什么,指望宁王自尽不成?” 夏春连声“哎哎”,赶忙又招呼了两人,小跑着离开。 吴开宸连连张嘴,却是无言以对。 一旁的董烨气得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他就知这吴开宸不是陈砚的对手,为此特意让百官护住吴开宸,不让其单独面对陈砚。 谁成想,那陈砚竟到天子面前去狡辩。 竟连恩师也未能压制住他。 如今还不是陈砚亲自开口,只靠汪如海转述,就让吴开宸哑口无言。 董烨如何能不恼恨。 这几日他们正在苦思对陈砚的杀招,恰好天生异相,董烨不禁大喜。 只需稍加运作,就让吴开宸将那天象说成是“荧惑守心”。 吴开宸乃是钦天监监正,只需他咬死了不松口,百官再帮其造势,是不是“荧惑守心”已不重要。 若陈砚质疑天象,更是死路一条。 可陈砚轻易就把锅甩到了宁王身上,他们还无可奈何。 董烨不甘心。 他准备多日,怎可如此轻易就失败了? 他对着汪如海一拱手,朗声道:“内相大人,这灾星既有可能是宁王,也有可能是陈砚,万万不可就此被蒙混过去。” 绝不可让陈砚脱身。 吴开宸反应过来,立刻附和道:“二人都符此等条件,恐都是灾星。” 汪如海收起了笑,对吴开宸道:“观天乃是大事,吴大人身为钦天监监正,万万不可随意待之。” “正因吴大人郑重待之,才不可将此事随意揭过。” 董烨抢在吴开宸前面辩解道。 “依照董大人此言,叛乱贼子宁王不是灾星,反倒是立下大功的陈大人是灾星?董大人如此陷害忠良,就不怕受天下人唾弃吗?” 百官中突然响起一声大骂,让百官大惊,纷纷循着声音看去,就见王申正双眼喷火地盯着董烨。 被王申当众大骂,董烨自是不满,当即道:“陈砚办事屡屡出格,实非良性,如何称得上一声忠良?” 听闻此言,王申脑仁都在颤。 他虽不知陈砚在松奉的实情,然陈砚在弹劾首辅后,又被派往首辅的祖籍之地,不用看也能想到是如何险象环生。 陈砚做了种种好事,本该大加赞赏,一路高升,怎就会被骂成灾星? 他王申一向知官场黑暗,善明哲保身,可也看不过忠良被如此陷害。 这朝堂怎么了? 这大梁又怎么了? 王申满心的不忿,让得他面对董烨丝毫不退,还朗声道:“陈大人诸多功劳,岂是你等三言两语就能抹灭的?你们今日逼迫君父,想害死陈大人,明日就能害死更多无辜忠臣,你们莫不是要将这朝堂变成你们的一言堂?!” 声音在暖阁外飘荡一圈后,钻进了暖阁内。 刘守仁死死捏成拳,依旧难压心头怒火。 他如此大力栽培王申,不知感恩于他,竟当众与他唱反调,坏他好事,实乃喂不熟的狼崽子! 待此间事了,王申休想再待在国子监! 与刘守仁相比,陈砚却是心头一暖。 朝堂之上,终究还是有人不顾立场帮他护他。 他这官当得也不是那么差。 “王大人所言甚是,本官也以为宁王才是那灾星,陈大人是有功之臣!” 裴筠当即出声附和。 又转头,对着身后几名亲信使眼色,那几名等待许久的言官终于知道自己该出场了,纷纷卯足了劲儿跟百官辩论起宁王和陈砚究竟谁是灾星。 董烨大怒,当即便领头与王申等人唇枪舌剑起来。 骂不过陈砚,还能骂不过这群虾兵蟹将? 王申等人到底人数少,被百官齐攻,便是喊破喉咙,声音也没百官大,很快落入下风,如同被百官群殴。 此时王申又气又疑惑,陈砚一人是怎么能将百官骂得还不了口的。 莫不是他在松奉也是如此骂得他人抬不起头来? 眼见几人都快被董烨带领的百官吃了,陈砚只想扶额。 还是得救啊。 陈砚再次将目光落在徐鸿渐身上。 徐鸿渐等人的招既然出尽了,现在该他还手了。 “陛下,臣再次弹劾徐阁老与贼子宁王勾结,妄图谋逆!” 永安帝一顿,刚刚不是已经弹劾了一次,怎的又来了? 徐鸿渐脸上神情更是一寸寸龟裂。 这陈砚就如那狗皮膏药,粘上了便甩不开。 以往他徐鸿渐也遭受了不少弹劾,他却从不理会,因他手下多的是人帮他辩解。 可是今日,他如同孤身寡人,被陈砚一次次弹劾。 堂堂一国首辅,却要赤膊上阵,这如何能不让他生怒。 “陈同知,弹劾是需拿出证据的,否则便是诬陷。” 话不轻不重,却威慑十足。 焦志行心头一惊,立刻想到那封被撕了的信信,回过头给陈砚使眼色。 陈砚仿若未曾察觉,挺直了腰杆子道:“下官有徐家人亲笔信一封,可立证与宁王狼狈为奸!” 焦志行绝望地闭上双眼。 果然是那封被撕了的信。 徐鸿渐“哦?”一声,道:“能否拿出来一观?” 永安帝也坐直了身子,定定看过来。 在众人各异的眼神中,陈砚将手伸入袖中,将捏了许多次的一封信拿了出来,双手举过头顶,朗声道:“陛下明察!” 第372章 铁证 暖阁内是死一般的寂静。 焦志行与刘守仁二人均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盯着陈砚手里那封信移不开眼。 那封信分明已经被毁了,怎的还会在此? 究竟是本就有两封信,陈砚只拿出一封给焦志行,还是陈砚伪造了一封假信给焦志行,真的捏在手里,就等此时拿出来? 无论是哪种,都足以见得陈砚心思之深沉。 他当初拿出信来,究竟是为了说服焦志行,还是为了试探谁,亦或是降低某些人的戒备? 两人越想越心惊,脸色也几经变化。 与之相比,徐鸿渐始终匍匐在地,叫人瞧不清神情。 永安帝对着门外的汪如海使了个眼色,汪如海便迈步进了暖阁,走到陈砚面前,将信接过,双手捧着送到永安帝的案桌上。 永安帝拆开信封,展开信纸后,逐字逐句看完,将其放到桌子上,对徐鸿渐便是一声冷笑:“徐阁老不愧是权势滔天的当朝首辅,族中一名子弟就能许诺朝中四品官平步青云,这天下莫不是要改姓徐了?” 此言一出,暖阁内便是杀机四伏。 刘守仁脸色煞白。 此信与他刚撕了的信内容近乎一模一样! 他冒险撕了的,是一封假的。 陈砚此子是挖了坑让他往里跳! 跪着的徐鸿渐被吓得浑身直哆嗦,声音都带了惧意:“恳请陛下将信赐给老臣瞧瞧。” 永安帝压下怒火,给了汪如海一个眼色,汪如海会意,将那信纸拿到徐鸿渐面前展开,道:“徐阁老您瞧瞧。” 徐鸿渐缓缓抬起头看向近在眼前的信。 那上头的字对他来说有些小了,他需得眯着眼才能看清。 等看完,他心下大定,信誓旦旦对永安帝道:“陛下,此信乃是伪造。” 暖阁内众人齐齐看向他。 刘守仁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眼中多了些期盼。 信是真是假不重要,重要的是徐鸿渐能将其证明是假的就行。 陈砚抬起头,看向最前方跪着的徐鸿渐。 只见往日暮气沉沉的徐鸿渐,此刻却一扫颓势,浑身上下竟透出一股摄人的威压。 到了此时,陈砚才意识到眼前这个老头,是能多年屹立不倒的存在,如何会轻易束手就擒? “怎看出是假?”永安帝不辨喜怒。 徐鸿渐道:“徐家并无一位叫徐五爷的晚辈。” 到了此时便不需永安帝开口了。 陈砚道:“徐阁老见族中小辈,自是喊的字,徐阁老可记得族中有位小辈叫徐广?” 徐鸿渐应道:“本官的侄儿便叫徐广,只是他不学无术,因私德有亏,被其父赶出家门,本官与其有几十年未曾相见了。” 陈砚暗骂一声老狐狸。 先装作没听说过此人名姓,再顺理成章说出自己已多年不见此人,并不知此人在外打着他的旗号办事。 与暖阁外百官相比,徐鸿渐实在难对付。 这就是条滑不溜手的老泥鳅。 如此一来,哪怕陈砚能证明此信是真实的,也可以被徐鸿渐一推二五六。 至多牺牲个徐广,还可赢得大义灭亲的好名声。 陈砚极少佩服人,这徐鸿渐便是他极佩服的。 论脸皮,论装聋作哑,论推人出来挡枪,凡此种种,无不是驾轻就熟。 也难怪这么多年焦志行都抓不住他的把柄。 陈砚满脸怒容:“徐阁老的意思,那徐广所作所为,您尽都不知?” 徐鸿渐虽是背对着陈砚,陈砚却依旧能猜到此刻他必是满脸惭愧。 “不知。” 陈砚更愤怒:“他分明是你徐家人,是你徐鸿渐的侄子,他在外打着你的名号去与宁王勾结,你竟不知?!” 那声音已然急促,摆明了气急败坏。 焦志行在心底暗暗叹口气,到底还是年轻了,就快沉不住气了…… 徐鸿渐这老匹夫极难对付,一封信难给他定罪。 今日陈砚已对徐鸿渐出了杀招,若陈砚此番失败,纵使有天子相护,怕也是性命难保。 需知此前有不少浩然正气的言官弹劾徐鸿渐,不是被下大狱就是被流放。 在狱中的,或自尽,或病死。 被流放者,或被刺杀,或染上重病,纵使侥幸到了流放之地,也扛不住辛苦劳作,一命呜呼。 今日想要拉下徐鸿渐怕是难了,不如在这徐广身上做文章,将徐氏一族拉下水,再弹劾徐鸿渐不管束族人,纵容他们肆意妄为。 虽不能将徐鸿渐彻底拉下来,至少也能让徐鸿渐伤元气。 在徐鸿渐说出“惭愧,本官确是不知”后,焦志行开口了:“徐广乃是徐阁老的族人,打着徐阁老的名号危害百姓,徐阁老却不管不顾,纵容其如此行径,此乃徐阁老一大重罪!” 刘守仁心思一转,便立刻附和道:“那徐广与宁王勾结,参与谋逆,便是犯了重罪,纵使已被徐族赶出,徐族也难逃干系!此事可不是徐阁老一句不知,就可推脱干净的。” 徐鸿渐又是一叩首,高呼:“老臣实有失察之罪,万死不足以谢罪!” 永安帝暗暗咬牙,心中颇为不忿。 陈砚已拿出了如此要紧的信,其上还有那徐广的私印,竟也被徐鸿渐给推脱了。 以徐鸿渐的三朝元老,两朝帝师的身份,若就此定罪,也打不过是让他在家中反思月余,再罚些俸禄了事。 永安帝只觉胸口堵得厉害,目光便落到了陈砚身上。 “陈爱卿可还有话说?” 还有什么招都赶紧使出来吧,不然下次想要拿到如此重要的证据,就是千难万难了。 “回陛下,朝廷平叛大军冲进宁王府时,徐广已被宁王下令毒死,他身上除了这封还未送出的信外,还有其私印,以及能在徐家旗下任何产业支走十万两白银的虎牌信物。” 永安帝双眼一亮,上半身下意识往前探过去。 待意识到,便定住,再次缓缓靠坐回去,状似随意道:“呈上来。” 徐鸿渐与焦志行等三人也是惊诧地齐齐回头看向陈砚。 在瞧见陈砚又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木匣子,焦志行脸上尽是狂喜。 竟还有后手! 陈砚虽年轻,出招之后便是连绵不绝啊! 高! 实在是高! 第373章 大获全胜 原本胜券在握的徐鸿渐,此时难掩错愕。 眼见汪如海将木匣子捧到天子面前,一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徐鸿渐,后背竟一层层地冒汗。 多年来他经历了不少风浪,皆被他一一扛过去。 可是这一次,他竟生出一种无力之感。 终究是他低估了眼前这个去年被他赶出京城的陈三元。 一片静默中,永安帝将木匣子打开,摆在其中的,除了一块徐广的印信外,还有一块雕刻着繁复花纹的虎头,虎头下方,是一个“徐”字。 不提材质,光看那巧夺天工的雕工,便知此物不凡。 永安帝将那虎牌拿起来,细细欣赏了一番,往半空晃了下,意味不明地问道:“徐阁老可认得此物?” 在看到虎牌的一瞬,徐鸿渐便绝望地闭了眼。 那虎牌是徐家找能工巧匠特制的,材质选的是天降神石,旁人便是想仿造也无能为力。 这等重要的信物,唯有族长与他这两脉的核心成员能拥有,不止可领银子,更可调动徐家在当地的资源。 这等要紧的东西根本瞒不住。 徐广若是被赶出徐族,此等要紧之物必定会被族内收回,如今从他身上搜出,便反证徐广乃是他徐家的重要一员,是代替徐家在外行走。 此次,他叩首后,声音已沉闷不堪:“臣万死,竟被族人欺瞒至此,请陛下降罪。” 永安帝将颤抖不止的手放下,却不敢轻易出口。 焦志行整个人呆呆站在原地,一股狂喜从胸口涌出,瞬间席卷全身。 徐鸿渐竟认罪了?! 徐鸿渐认输了! 两个念头一涌起,让他整个人晕乎乎。 刘守仁眼珠子闪个不停,很快想出应对之策,对永安帝叩首:“陛下,徐族之人竟敢勾结逆贼,必要严惩!” 此声如同一道惊雷,将焦志行震醒。 他立刻附和道:“此事必要严查,需得给众官员一个警示!” 永安帝的右手用力按住左手的手背,那略微的不适感让他迅速收敛了情绪。 深吸口气,永安帝终于用平静的声音宣布:“徐阁老年岁大了,好生在家休养吧。” 陈砚惊讶地看向永安帝。 天子不是一直想扳倒徐鸿渐吗,如今铁证如山,他竟不当场将徐鸿渐拿下,而是让徐鸿渐回府,这是为何? 他就不怕徐鸿渐再出手脱身? 陈砚想要从永安帝脸上看出异常来,可惜永安帝神情一如往昔,什么都看不出。 正要低头,就见永安帝越过徐鸿渐等人看向他。 只一眼,陈砚就确信自己有什么没想到。 他垂下头,细细思索。 永安帝此举,究竟是为何? “谢主隆恩!老臣告退。” 徐鸿渐深深一叩首,一手撑着地面,一手扶着膝盖,艰难地站起身,拖着苍老而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往外退。 到陈砚身边时,徐鸿渐深深看了他一眼,这才佝偻着身子继续往后退。 许是年岁大了,腿脚不听使唤,他竟自己将自己绊了下,径直摔趴在地上。 暖阁外百官见此,心中情绪汹涌。 徐阁老竟摔倒了! 更让他们惊恐的,是暖阁内无一人上前搀扶。 以前那个在殿前被赐座的徐阁老,此时摔倒后连个扶的人都没有。 徐鸿渐在地上蠕动了一会儿,才再次跪好,对永安帝道:“老臣失仪,还望陛下恕罪。” 永安帝道:“人老了腿脚不利索,总有磕磕碰碰,往后还是多加照顾自己。如今徐阁老的骨头是脆的,比不得年轻人骨头硬,经不起几摔。” 徐鸿渐恭敬行礼:“陛下嘱咐,老臣必铭记于心。” 再次艰难起身,缓缓退出去,待到脚跟抵住门槛,他才转过身,抬腿走出暖阁。 董烨赶忙迎上来将他扶住,“恩师,发生什么事了?” 他们在暖阁外,只能看到陈砚连着两次呈上什么东西,旋即便是首辅大人从未有过的狼狈模样。 徐鸿渐看了会儿董烨,又看向一众迷茫的官员,苦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董烨一惊:“莫不是那陈砚又弹劾恩师了?” 那里面的刀光剑影,纵使听不见也看得见。 徐鸿渐深深看了董烨一眼,道:“让百官都散了吧。” 今日的陈砚大获全胜,他们再如何努力也压不下了。 说完,便不再理会董烨,抬腿往宫门方向而去。 礼部尚书胡益几步迎上来扶着他,在徐鸿渐看向他时温声道:“学生送恩师出宫。” 徐鸿渐移开视线,缓慢朝前而去。 胡益扶着他,却始终落后半个身位。 盯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董烨挣扎许久,终究是回过头看向暖阁内的陈砚。 他为此努力这般久,怎能就此失败? 陈砚竟能逼迫徐阁老至此,一旦让他有了喘息之机,将来必定自己必不是他的对手。 董烨攥紧拳头,眼神忽闪,心渐渐定下。 成败就在今日。 他并未听从徐鸿渐的,反倒是领着百官继续站在暖阁外。 只是此时的他们皆如斗败的公鸡,虽倔强,却气势全无。 此时的他们不像是来逼迫君父,更像是来找君父求情。 见他们如此颓丧,永安帝脸上终于带了笑意,对暖阁内几人道:“都起来吧。” 三人谢了恩,纷纷站起身。 永安帝笑着问汪如海:“陈爱卿比之晏元献如何?” 晏元献,本名晏殊,北宋有名的神童。 十四岁参加殿试,后官至宰相。 汪如海恭敬笑道:“晏元献虽也是十四岁参加殿试,却是同进士出身,陈大人乃是三元及第,论起年少有为,还是陈大人更胜一筹。” 并未提及在政治一途的成就。 毕竟这位陈大人始终在悬崖边狂奔,今日更是以一己之力舌战百官,弹劾当朝首辅,次次出险招,却又能次次大获全胜,实超出他的认知。 这种人要么名垂青史,要么被众人联手陷害,遗臭万年。 究竟是哪种,要看陈砚的造化。 永安帝闻言,却颇为不满,还为陈砚辩解:“朕的陈三元比之那晏殊只强不差。” 焦志行与刘守仁两人均是一惊。 陛下可没说是神童在才智文采上的对比,那就是全方位对比,这怕是要加上政治成就了。 晏元献可是官拜宰相,陛下之意,陈砚此后必定升为内阁首辅! 纵使焦志行,此时也对陈砚颇为羡慕。 刘守仁更是种种情绪在心中翻涌。 与他们相比,陈砚很不好意思。 别人不知自家事,他可不是什么神童,哪里配和晏殊那等神童相提并论。 不过天子都开口定性了,他也只能厚着脸皮谢恩。 既然事了了,陈砚自是要告退。 刚一步踏出暖阁,百官愤怒仇恨的目光便齐刷刷落在陈砚的身上。 陈砚脚步一顿,停在了暖阁门口。 人群中突然响起一声怒喝:“陈砚扰乱朝纲,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陈砚转头看去,就见董烨大声道:“打死陈砚!” 喊完,董烨便率先朝着陈砚冲来。 张朔几乎是瞬间响应,呼喊着朝陈砚扑过去。 其他百官本就一肚子火,又想到徐鸿渐的败退,瞬间将满腔仇怨记在陈砚身上,一个个嗷嗷叫地朝着陈砚冲去。 第374章 搏击 百官如饿狼般扑来,陈砚毫不犹豫,转身就往暖阁跑。 明朝土木堡之变后,百官悲痛愤恨之下,能将身强体壮的锦衣卫马顺当场打死,他这小胳膊小腿的,可禁不起百官的拳打脚踢。 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陈砚十分清楚。 边往暖阁跑,陈砚还便大呼:“陛下救命!” 待他第一句喊完,人已经跑进暖阁了。 他年少,在松奉时又与民兵们同吃同练,腿脚可不是那些年迈的文官可比。 跑在百官最前面的董烨才跨过门槛,陈砚已经到了暖阁中间。 等第三排官员跨进暖阁,陈砚已经冲到焦志行与刘守仁前方,离天子的桌案不远了。 百官被气得咬牙切齿。 这小兔崽子跑得真快! 如此念头一起,就见陈砚已站定,对着永安帝拱手弯腰行礼:“陛下救命啊!” 永安帝实在没料到百官竟敢当着他的面动手,稍一愣怔,就见陈砚已经窜到他跟前求救了。 而那些本守在暖阁外哭谏的百官已陆陆续续跑进了暖阁。 永安帝暴怒之下,一拳狠狠砸在桌子上,站起身,怒喝:“来人,快护住陈砚!” 守在暖阁内的锦衣卫们立刻快步冲过来,将陈砚围住。 暖阁内守在御座附近的锦衣卫只十六人,想要捉拿百名文官,人手是不够的,不过将陈砚围在中间绰绰有余。 陈砚到了此时方才安心,再看朝他冲来的百官,顿时心火熊熊燃烧。 董烨领着百官冲过来,想要将陈砚从保护圈里被拽出来,十六名锦衣卫得了圣喻,哪里能如他们所愿,当即双方就相互推搡起来。 锦衣卫们到底人少,被推得连连缩小圈子。 若是敌人,他们一刀一个,斩杀也就斩杀了。 眼前这些都是国之重臣,单一两个不怕,这么多齐齐立在此处,天子又未下令,他们便不能动刀。 这些个官员平时看着文弱,此时推起人来力气却是着实不小。 一名锦衣卫若单独面对一两个文官自是不怕,可这群老头不讲武德,五六个人就往一个锦衣卫身上顶,锦衣卫束手束脚,只得节节败退。 最积极的,莫过于董烨。 他双手抓住锦衣卫横着的刀鞘往里推,因太过用力,一张老脸被憋得通红。 躲在保护圈里的陈砚看到他就冒火,朝着董烨这边走了几步,攥紧拳头,越过锦衣卫的肩膀对准董烨的左眼重重挥出一拳。 一声拳头重击血肉的闷响之后,是董烨的一声惨叫。 身边几人看去,就见董烨双手捂着眼睛,痛苦得惨叫连连。 几人被吓得转头去看陈砚,就见陈砚又从锦衣卫们腋下的空隙快速踢出一脚,正中董烨的肚子。 董烨猝不及防下,被一股大力提得整个人往后仰,直直倒进身后众官员的怀里。 “董大人!” 众人齐齐惊呼,就见董烨肚子官服上有一个清晰的脚印,左眼已经肿得只剩一条缝,已呈青紫色,实可谓狼狈。 其余官员纷纷停手看过来,见到董烨的状况,一个个都傻眼了。 不该是他们群殴陈砚么,怎的董大人反倒被陈砚揍了? 挡住董烨等人的三名锦衣卫看到董烨的模样,险些笑出声。 其他锦衣若非皇命在身,也想回头看个究竟。 脸上与肚子上的疼痛,让董烨怒不可遏,起身站稳后,跳脚指着里面的陈砚:“竖子敢尔!” 回应他的,是陈砚的又一拳。 当看到陈砚再次出手,董烨下意识往旁边躲。 待他回过神,才发觉陈砚的拳头挥到一半就收了回去,还面带嘲弄道:“揍的就是你这目无君父之人!” 董烨的肺都快气炸了。 此乃他奋力一搏,谁知陈砚毫发无损,反倒是他被揍了一拳踢了一脚。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当即大喝:“诸位,成败在此一举,切莫留手!” 张朔立刻尽全力去推挡在自己面前的锦衣卫,其身边的官员见状,也赶忙跟上。 既然已经动手,必要取得结果才行。 此次百官们的怒火被陈砚的嚣张彻底点燃,恨不能使出吃奶的力气,将锦衣卫们推得连连后退。 快了,就快靠近那陈砚小儿了! 眼看圈子越来越小,甚至有了缺口,陈砚的心一横,冲到张硕那边,抡圆了拳头对着张硕的脸就狠狠一拳。 张朔的脸本就摔破了皮,再被如此一打,更疼得他浑身发抖,脸上的血滴落到官服上,竟将官服都给染湿了。 张朔哀嚎着往后退,可身后的官员正极力往前顶,他一个趔趄,人就趴在了锦衣卫的刀把上,顶得他岔了气,翻着白眼险些背过气去。 旁边的官员立刻越过锦衣卫的肩膀去抓陈砚,却被陈砚迅速躲开。 几人都落了空,迅速被锦衣卫给推开。 环视一周,那些个官员各个虎视眈眈,摆明了要择机抓他。 看来不能亲自动手了,不然一旦被抓住,他被拖拽出锦衣卫的防护圈就完了。 要是这会儿手里有根棍子,他就能挨个敲头,那该多痛快。 可惜,今日出门急,没带。 陈砚颇为遗憾。 若非在圣上面前,他倒是可以借锦衣卫的刀鞘,如今也只能放弃这等极好的武器。 那些个官员因伸手来抓陈砚,锦衣卫压力骤减,竟又将他们给往后推了好几步,竟将这个防护圈子又给扩大了些。 那些官员抓不到陈砚,不得已又缩回手去推锦衣卫。 陈砚双眼一亮。 这不就不能抓他了吗? 只要他找准机会,出其不意,就能揍到人! 陈砚环顾四周,一眼就锁定东边两名锦衣卫被推得连连后退,那些个官员更是铆足了劲来推。 陈砚立刻冲过去,对着其中一名言官的嘴挥出一拳,便立刻后退。 那正努力的言官痛呼一声,立刻捂住嘴,血便从手指缝里流了出来。 他将手移到眼前一看,一颗门牙合着血落在手心。 他痛呼一声:“牙!偶的牙!” 因缺了一颗牙,说话漏风,竟将血吹了出来,话也说不清。 众官员看得牙隐隐作痛,再看陈砚,便是又惊又惧。 第375章 训斥百官 这陈三元年纪不大,下手是真狠呐! 竟连牙也给人打掉了。 连着三人被揍得,众官员唯恐下一个是自己,就心生警惕。 陈砚没过来时,他们便疯狂往前挤,一旦见到陈砚靠近,立刻伸手去抓。 可那陈砚反应极快,轻易就能躲开,还上蹿下跳找准机会就下黑手。 连着七八人被揍得鼻青脸肿,百官便愤恨不已。 这小子不就是仗着年轻,跑得快么。 若他们再年轻个三四十岁,必能一把抓住他,将其拽出来往死里揍! 可惜他们再眼红,时光也不能倒流,只能在陈砚朝着他们的方向冲来时,赶忙闪躲,就怕自己是下一个被揍的。 如此滑稽的一幕持续到六十多名锦衣卫赶过来,将百官分散成四队围起来。 陈砚趁着众人忙碌之际,将手上的血往嘴角一抹,便躺在地上哼唧。 永安帝在锦衣卫控制住局面后,才缓缓坐下,听到陈砚哼唧,就关切问道:“陈爱卿可还安好?” 陈砚还未开口,先咳嗽两声,声若蚊蚋:“臣身负重伤,实在爬不起来行礼,望圣上恕罪……” 说完又咳嗽两声。 百官简直气得七窍生烟。 那小子刚刚还四处蹦跶,这会儿就躺在地上动不了了? 分明是他满场揍人,这会儿竟还有脸说自己受伤了,他怎么受得了伤?谁打到他了?! 陈砚此子,实在厚颜无耻! 张朔更是气得双眼一翻,彻底晕死过去。 有官员想要揭穿陈砚,就见他嘴角是血,官服上是血,连揍人的手都沾满了血,那凄惨模样,根本不由他们辩驳。 这就更气人了。 有老者抖着手指着陈砚骂道:“无耻小儿!” 回应他的是捂着胸口,虚弱地咳了四声的陈砚。 听在老者耳朵里,那不是咳嗽,是挑衅。 陈砚仿佛在说:“能奈我何?” 老者气得要破口大骂,就听一道威严之声响起:“住嘴!” 他被吓了一跳,转头看向永安帝,就见永安帝满脸怒容。 永安帝的目光在百官脸上一一扫过,怒声道:“这就是大梁的肱股之臣!这就是朕指望着的,天下百姓指望着的国之栋梁!你们竟就敢当着朕的面杀人,还有什么是你们不敢的?” 百官纷纷低头跪下,静默不语。 正所谓法不责众,难不成陛下能将他们全砍了? 若真如此,这大梁即刻就要出大乱子。 永安帝一看便知他们打的是这个主意,更是恼火。 一个个都能耐是吧。 不能将所有人都收拾了,那就杀鸡儆猴。 “董烨身为礼部左侍郎,却不识礼教,蛊惑百官殿前闹事,即刻革去其官职,交由三法司严查!” 董烨腿一软,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徐阁老刚刚才被弹劾,此时正是风口浪尖,必定不会冒险救他。 他董烨再无翻身可能…… 永安帝又瞥了眼半边脸都是血的张硕,不冷不热道:“张爱卿身为兵部尚书,多年来实在辛苦,今日受此重伤,就卸了重担好生回去休养吧。” 张硕浑身颤抖,抬起头痛哭:“陛下,臣舍不得您呐!” 永安帝面色更冷了几分,语气却依旧不咸不淡:“张爱卿年事已高,兵部的重担不能一直压在爱卿身上,也该让那些年轻人分担分担。” 张硕便知自己再无可能,只能哭着叩首谢恩。 此次百官哭谏,乃是董烨主办,便是陛下要怪罪,也该是降罪董烨,他与其他官员被不轻不重罚一番也就是了。 可今日,陈砚将他点了出来。 他不得已应战,随即便再难抽身。 他的仕途,至此彻底结束。 若将陈砚弄死,他必会被百官所保,可惜…… “其余人等,御前失仪,全部罚没半年俸禄!” 此话一出,那被陈砚打落门牙的言官挺直背脊,大声道:“陛下容禀,偶(我)等干(官)员为国几(尽)忠,铲除乱臣,何罪之有?” 董烨双眼一亮,立刻附和:“今日便是陛下将我等赐死,我等也是为国尽忠!” 还有机会! 只要能逼陛下就范,他就还能活命。 董烨已难掩疯狂。 是生是死,在此一搏! 陈砚又没事,也没缺胳膊少腿,永安帝实在没必要为了他跟百官对抗到底。 这天下可不是皇帝一人就能治理好,永安帝若真将百官彻底得罪,往后永安帝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没有官员会再为他卖命。 他董烨凭借的,就是这一点。 有言官已蠢蠢欲动。 躺在地上的陈砚正想是不是先给天子一个台阶时,一名内侍小碎步进来,恭敬往焦志行等人身后一跪,禀告道:“主子,北镇抚司千户薛正求见。” 恼怒不已的永安帝终于眯了眯眼。 拖了这么久,薛正那边终于成事了。 “宣。” 天子金口一开,刚升上千户的薛正双手捧着厚厚一叠纸张迈步进暖阁,撩袍子,跪下,双手捧着那叠纸张道:“启奏陛下,此乃宁淮众官员的供词。” 百官无不汗毛直竖,一双双眼睛便不由自主盯上了薛正手中之物。 只是越看,他们越惊惧。 汪如海轻步走到薛正面前,当着众人的面接过那厚厚一叠纸张,送到永安帝面前。 永安帝看了几页,便重重一拳砸在桌子上,怒喝:“朕本以为只烂了宁淮一个省,如今是拔出萝卜带出泥,这朝中各个满口仁义道德的忠臣,不畏死也要留一身清名的各位清官们,真是财源广进呐!” 百官瞬间脸色煞白,哆嗦着再不敢出一言。 他们实在没料到,宁淮那些人竟都是如此软骨头,这才几日就全招了。 暖阁内越来越冷,仿佛要将这些官员们全都冻死在此地。 永安帝冷笑:“我大梁真是养了一群蛀虫,难怪这国库一直空空如也,原来银子都被你们装进兜里了。你们这些官当得好啊,上负君,下负民,就是不负自己的荷包!” 永安帝训斥百官的声音在暖阁内飘荡,震得百官头皮发麻。 徐门众官员均是心生绝望。 陛下定要对他们动手了。 徐阁老一倒下,他们便没一个人能脱开身。 第376章 杀 永安帝一改往日的忍让,此刻他的气势节节攀升,威严的声音响彻暖阁,吓得百官肝胆欲裂。 “兵部尚书张朔,不遵其职,私自纵容我大梁朝炮船卖给逆贼,实与乱贼勾结,罪当立斩,不义之财尽数罚没入国库,张家其余人等,尽数发配戍边!” 原本还在为仕途尽毁而悲切的张朔,此刻浑身发软瘫坐在地,整个人已仿佛没了魂魄,浑身抖若筛糠。 其下半身官服渐渐被打湿,不久后地面出现一团黄色的液体,朝外蔓延而去。 一股难闻的气味弥漫开来,却是谁都无心多看一眼。 薛正带来的锦衣卫里立刻有两人上前,一左一右抓住张朔的胳膊,将其如同麻布袋般拖走。 董烨此时汗如雨下,撑着地面的两只胳膊软得像面条,光是维持这姿势,就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当他听到永安帝念出自己的名字时,耳朵便嗡嗡作响。 他极力想要听清,可越努力,那“嗡嗡”声便越大,仿佛往常在做梦时那般无能为力。 他忍不住咽了口水,莫名的,那嗡嗡声消失了,也终于能听清永安帝愤怒地对他的裁决:“仗一百,抄没家业!” 这一瞬,董烨双手已失去知觉,他面无血色,只能哆哆嗦嗦祈求:“圣上饶命!” 以他的身子骨,根本不可能扛得住一百杖。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搏命的准备,可真到了生死之际,他才发觉自己怕死,更不想死。 他想活,他才五十多,还有大把好日子没过完。 强烈的求生欲让董烨顾不得额头的疼痛,拼尽全力磕头求饶。 依旧是两名锦衣卫,直接一左一右抓住他的胳膊往暖阁外拖,昔日的三品大员,此时与死猪肉无甚区别。 很快,外面就响起了董烨凄惨的嚎叫,那声音传到暖阁内,更让得百官面色煞白,汗如雨下。 一滴滴的汗落到地面上,仿佛要将整个暖阁给染湿。 董烨的哭喊声渐渐弱下来,在打到三十杖时便彻底消失,可圣谕是一百杖,便是人死了,这一百杖也要打完。 待彻底打完,早已死去的董烨下半身已是血肉模糊。 浓烈的血腥气飘荡在皇宫上空,仿佛要为皇宫的巍峨增添肃杀之气。 其余人等,一律杖十,却未当场被发落。 锦衣卫打完,早已等候在一旁的太医们立刻上前诊治敷药,确认无性命之忧,宫中内侍们便出宫去各家告知,让各家派人来接。 如此,浩浩荡荡哭谏的百官被纷纷归家。 地上的血污,自有内侍清理。 如此一番血腥场面,连见多识广的焦志行、刘守仁两位阁老都心惊不已。 刘守仁更是惶恐难安,呼出的气烫得人中生疼。 午门外早乱成一团,暖阁内却是死一般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永安帝终于缓缓开口:“两位阁老可还有事要商议?” 这是要赶人了。 不过此刻的焦志行和刘守仁求之不得,赶紧告退。 出了暖阁,寒风一吹,两人不禁打了个激灵。 焦志行感叹:“我等都看错圣上了。” 自永安帝即位,便始终是轻拿轻放,文臣们便越发觉得永安帝敦厚,远不如先帝狠辣。 今日方才知永安帝隐忍多年,一出手便要血染皇宫的。 焦志行一贯的生存之道,便是揣测圣意,今日才知他远不够了解永安帝,以往许多揣测或都是错的,不由暗暗后怕。 刘守仁只道:“圣明不过陛下,岂是我等能揣测的。” 他无心与焦志行多言,敷衍两句,就不管还守在门口的王申与裴筠等人,快步离去。 看着他那仓皇的背影,焦志行不由暗暗嘲笑。 再面对王申等人,语气更温和了些:“都出宫吧,莫要惊扰天子。” 王申和裴筠等人行礼,跟随焦志行出宫。 暖阁内。 薛正领着一众锦衣卫站在一旁候着,内侍们也是个个低着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永安帝起身,缓步走到躺在地上的陈砚面前,见陈砚满身血污,且双眼紧闭,笑骂道:“人都走了,就莫要装了。” 陈砚知自己不能再躺了,便爬起来,跪在永安帝面前,并未像以往那般庄重叩首,而是“嘿嘿”笑两声,颇为无赖道:“臣不得已才装受了重伤,还望圣上恕罪。” 他是低着头,只能看到一抹明黄,看不清永安帝的神情。 只听永安帝问道:“哦?如何个不得已法?” 陈砚道:“一群臣子竟敢当着陛下的面要动手打死微臣,实在目无君父,微臣便想教训他们一番,这才出手。圣上一向对臣宽容,必不愿责怪臣,可那些文臣个个不善,恐会以伤逼迫圣上,臣不愿陛下陷入危难之境,干脆躺下装重伤,如此那些大人也就没了法子。” “这么说,你装重伤,是为了朕着想?” 永安帝的声音不辨喜怒。 陈砚道:“是因陛下宽厚,总为臣着想,臣才不敢因己身烦扰陛下。” 永安帝终于笑出声:“今日你之风采,朕是亲眼瞧见的,领头那几人朕都帮你收拾了,你也该舒心了。” 说的便是董烨与张朔等几人。 陈砚叩首,朗声道:“臣乃君父之臣,该为君父分忧,为大梁尽心力,不敢因私怨引起朝堂变动。” 纵使薛正已多次领教过陈砚的厚脸皮,此时再听到他如此言论,依旧为之侧目。 陈三元实在有太多能让他学习之处。 “他们今日对你屡出杀招,你又非圣人,如何能没有怨气?你所做所为,朕尽都瞧在眼里。” 永安帝顿了下,继续道:“只是在官场,切忌图一时之快。” 陈砚不由心底一沉。 陛下这意思,莫不是将那些官员廷杖了,此事便过了? 那徐鸿渐又会如何处置? 陈砚一时摸不透,只得规规矩矩谢恩。 永安帝继续道:“此次你立下大功,可有想过要什么赏赐?” 陈砚恭敬道:“启禀陛下,臣幼时家贫,家中负担不起臣读书。祖母领着臣去县城卖鸡蛋凑钱时,臣曾承诺,待功成名就时,要让祖母过好日子。臣斗胆,想向陛下为祖母讨个诰命。” 第377章 请赏 永安帝一怔,便想起他曾看过的陈砚为赚钱读书,屡次入县城之事。 与他之后和高家斗智斗勇相比,这些事实在不起眼,永安帝自是不会放在心里。 不成想,在其如此荣耀时刻,陈砚想到的竟是兑现多年前对祖母的承诺。 永安帝提醒道:“此次你之功劳极大,你可想好了。” 陈砚纵使要求立刻回京,他也会给安排一个好位子。 如此大功用来给祖母讨个诰命,实在有些不值得。 陈砚却坚定道:“君子一诺,重若九鼎。臣之父母均有诰命,如何能独独落了祖母一人?” 永安帝盯着他的头顶良久,不由笑道:“难得你一片孝心,朕允了。” 陈砚高兴谢恩,在永安帝的示意下,他告退。 连带着,薛正也领着一众锦衣卫退了出去。 暖阁内,汪如海将一杯温茶恭敬地放在永安帝的桌案上。 永安帝端起茶抿了一口,瞥了眼那如山般的供词,状似无意道:“这朝堂不能再出一个徐鸿渐了。” 汪如海恭敬应道:“主子圣明,只是陈三元如此费心力倒徐,若徐门尚存,他怕是要想不通了。” 永安帝将茶杯放下,缓缓道:“唯有想通了,才是真正的宰辅之才。” “陈三元尚且年幼,假以时日,必能想通。”汪如海笑着应道。 永安帝道:“太过年轻了,还需多磨一磨。” 顿了下,他又继续道:“这开海一事,唯有他能办。” 汪如海就知永安帝不准备将陈砚调入京中,此后还要在松奉。 “陈三元一片忠君爱国之心,又孝顺,还能为陛下分忧,实在是难得一见之璞玉。” “璞玉需精雕细琢。” 永安帝拿起一份供词,笑道:“如此品行才学,若做了孤臣,才是我大梁的损失。” 汪如海心下明了,当即笑道:“陛下对陈三元之心,其必能知晓。” 永安帝道:“若臣子都能一心为国,大梁又如何是今日之象?多的是权臣、奸臣、贪臣!” 言罢,右手狠狠拍在那叠供词上。 此话一出,汪如海再不敢接话,只心说朝堂要动荡了。 薛正与陈砚在宫里时并未有只言片语,出了宫门,陈砚才拱手笑着对薛正道:“恭喜薛千户。” 只一年,就从百户连跳两级到了千户,升官速度实在是快。 薛正回了一礼,道:“托陈大人的福。” 若非跟着陈砚前往松奉,立下大功,此时他还是个百户。 陈砚笑道:“都是薛千户自己拼命拼来的。” 当初在松奉,锦衣卫们一个个都不顾生死,升官理所当然。 “不知陆总旗如何了?” “已是副千户了。” 也是一年连升两级。 想到陆中那张沧桑的脸,陈砚颔首:“他应得的。” 薛正也郑重点头:“他应得的。” 此次跟随陈砚前往松奉的,按照功劳大小,均有升迁。 自回京后,薛正便领着这些人在诏狱审理宁淮官员,率先提审的就是胡德运,还未用刑,胡德运就把自己知道的全招了。 松奉是走私的关口,作为松奉知府,胡德运对涉事人员,分成配比等知道得一清二楚。 不止宁淮官员所分银两多寡,就连输送给京城官员的利益,他也知道个三四成。 那些个原本打定主意咬死不松口,等着首辅大人来救的宁淮官员们,在锦衣卫准确说出他们牵扯其中的种种细节后,心防便被破了。 锦衣卫只一句:“已有人招了,你便是瞒着也无用,不过是多受些皮肉之苦,我们诏狱有的是手段撬开你的嘴。” 再将一些刑罚往那些享受惯了的老爷们身上一招呼,该招的不该招的就全招了。 锦衣卫们用刑并未花多长时间,这些日子全用来记口供,让宁淮官员们签字画押了。 因官员人数太多,他们到了今日才全部整理完。 当永安帝被百官堵在暖阁内,他便派人去诏狱召薛正拿证据逼退百官。 只是当时尚且还剩最后一人,便耽误了些工夫。 陈砚不禁挠挠头:“原来陛下早有应对之策。” 他本是个拖延时间的作用,只是他没收住,把百官都骂了,引起圣前自由搏击赛。 薛正深深看他一眼,道:“陈大人之功远在我等之上,若陈大人想回京,陛下定会允之。” 官员下派地方,时间久了容易被遗忘,若没什么背景,想要升迁就极难,想要回京更是难上加难。 陈砚却笑着摇摇头:“本官该在松奉避避风头,此时还不适合回京。” 薛正劝道:“纵使你在地方上做到封疆大吏,也入不了阁。” 陈砚深深吸口气:“本官如今所做这些,都是为了开海。开海事关重大,本官不愿假手他人。” 开海必定受到诸多阻碍,稍不留意就会失败,唯有落在他自己手里,才能安心。 开海失败的后果,大梁承担不起,华夏承担不起。 “圣上也是这心思,否则也不会问本官要何奖赏。” 若永安帝想让他回京,直接将他调回来就是。 问他要何奖赏,就是不准备调他回来,便在其他地方弥补。 他也就顺势为祖母请诰命,一来是全了自己当初要让祖母过好日子的承诺,祖母年岁大了,要趁早为她谋份荣耀。 二来,则是他此次锋芒实在太盛,不适宜再出风头,该藏拙了。 三来,也是全了陛下的赏赐之恩。 总不能君主一心要赏赐,臣子不识相地一个劲推辞。 薛正沉默着打量了陈砚一番,心说:陈大人实在不负其个头。 二人已不能与以前一般闲聊,匆匆交谈几句便告别。 陈老虎一直在门外等候,见陈砚出来,便将凳子放到地上,等陈砚踩着上了马车,他再将凳子收上来,赶着马车就往家跑。 刚刚他可是亲眼瞧见官员们一个个被从宫里抬出来,此时哪里还敢在这吃人的地方多待。 马车里,陈砚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闭上双眼便琢磨起来。 经此次之后,天子必不会留徐鸿渐在朝堂,至于徐门一些核心人员,张朔今日便已被斩首,董烨被当场打死,整个徐门一日连失两大员,势力必大减。 到了此刻,陛下并未继续发落,显然是要留一手…… 想到此处,陈砚瞬间恍然,随即又不禁敬佩起永安帝的权衡之术来。 他缓缓睁开双眼,吐出一口浊气,便笑了起来。 若真将整个徐门全收拾了,开海之事反倒成不了,如此杀一部分,发落一部分,再留一部分才是最好的选择。 接下来的京城必定大乱,他正好浑水摸鱼。 第378章 徐鸿渐1 陈砚回到槐林胡同时,天色已经渐渐黑了。 隔得老远,就能看到一盏亮着的灯笼在胡同中间。 灯笼的光虽有些朦胧,却足以照亮归家的路。 马车在杨夫子和周既白二人面前停下,陈砚从马车上下来的那一瞬,二人被他身上的血污给吓到。 陈砚抖了抖胳膊,笑道:“都是别人的血,学生毫发无伤。” 说完便上前,与周既白一左一右扶着杨夫子,慢慢悠悠往自家宅院走去。 杨夫子见他虽颇为狼狈,精神却极好,便知他所言为真,只是还不放心,又问:“好好的怎就沾了别人的血?” 周既白也好奇地探头看过来。 陈砚笑得极痛快:“今儿我揍了二品大员一人、三品大员一人,言官六名,身上便染了血污。” 杨夫子和周既白齐齐扭头看向陈砚,震惊地眼珠子险些要掉出来,还齐声道:“打架?!” 不是百官哭谏弹劾陈砚吗,怎的是打架? “他们一见到学生就破口大骂,泥人也有三分气性,学生自是要骂回去,他们骂不过学生,就动手。百来人要群殴学生,学生要是不还手,岂不是吃亏吃大了?” 陈砚说得理所当然,丝毫不顾这些事对杨夫子和周既白的冲击。 杨夫子结巴起来:“百……百官在宫里动……动……动手打……打架?匪夷所思!” 周既白的认知也被彻底打破了。 一群重臣,不该是雅芳端正吗,怎可撸起袖子打架? “这于市井百姓有何区别?” 陈砚“哎”一声,越过杨夫子拍拍周既白的肩膀,笑道:“往常套着官服,自是个个德高望重,真脱了官服,还不是两条胳膊扛着个脑袋,能有多大不同。” 这番言论,把杨夫子和周既白惊得双眼瞪得更大了。 国之重臣,竟也会如此行事? 三人慢悠悠往家走,陈老虎赶着马车在他们身后跟着,月光照下,将人的影子拉得极长,车轮子的“咕噜”声,正好将他们的闲谈给压住。 …… 徐府一如既往地灯火通明。 下人们虽行色匆匆,却不敢有一人发出声响,唯恐惹恼主子,降下重罚。 徐鸿渐今晚胃口不太好,吃完饭后,就回了书房,歪在木椅上。 下人端着一盆水轻轻推开门进来,被候在木椅旁边的胡益接过,恭敬地放在木椅前。 弯着腰,小声提醒:“恩师,该泡脚了。” 徐鸿渐这才睁开双眼,目光仿佛才清明过来,待看到书房里只胡益一人,便要起身。 见状,胡益赶忙去扶他。 徐鸿渐也不推辞,任由其将自己扶到一旁的太师椅坐下。 胡益躬身去将那盆热水又给端到徐鸿渐腿边,顺势蹲下,捧着徐鸿渐的一只脚,帮着脱了鞋袜,试过水温后,才小心地将徐鸿渐的脚放入温水中。 徐鸿渐垂了眼皮,看着恭敬的胡益,感慨道:“你也老了。” 胡益笑着应道:“学生今年也五十有二了。” 此时,徐鸿渐的双脚已经放在温水里,胡益拿了布巾小心地给其洗脚。 “当年你不过二十有三,文章写得端正有方,在一众举子的文章里实在出挑。” 胡益笑道:“多亏恩师提携,让学生得了会元,殿试又得榜眼,入官场后恩师始终对学生多有照拂,才有了学生的平步青云。” “为师提携的人多了,其中最出色的就是你。” 徐鸿渐感慨。 胡益心头一跳,手上却是动作不停,继续用布巾沾了热水,一下下往徐鸿渐一双老脚上淋水。 “恩师之教诲,学生不敢忘。” 为人做官的道理都是恩师教的,学生不过是努力学罢了。 徐鸿渐静默片刻后,悠然道:“今日过后,你便该弹劾为师了。” 胡益被吓得手一顿,抬起头慌乱地看着徐鸿渐,急忙解释:“学生绝不敢有那不轨之心!” 徐鸿渐佝偻着背,双眼直直盯着他:“若为师要你弹劾呢?” “恩师于学生无异于有再造之恩,学生便是身死,也绝不敢做出背叛恩师之举!” 说到情急处,胡益双眼通红,可见其情真意切。 徐鸿渐侧过身子,拍拍他的肩膀:“你的心为师知道,可如今的徐门,唯有你能担起这重担。” “恩师身子硬朗,还能为大梁掌舵。” 闻言,徐鸿渐却笑着摇摇头:“我老了,不中用了,成了绊脚石,还谈何掌舵。” 胡益还要再说,却被徐鸿渐打断:“水冷了。” 顾不得说话,胡益拧干布巾,帮徐鸿渐细心地擦脚。 “那宁王耐不住,竟匆忙之下就反了,徐家也牵扯其中,此次徐族是难逃一劫了,为师也脱不了干系,这首辅之位占了多年,久了就会被天子厌弃。” 徐鸿渐欲要起身,胡益赶忙起身去搀扶,师生二人便一步步往躺椅方向走去。 “陛下今日没有当场将为师发落,就是念为师是三朝元老,两朝帝师,要给为师体面,不会赐死为师。” 徐鸿渐缓慢坐到躺椅上,胡益赶忙帮他将腿放在踏脚上,又拿了薄被小心地盖在其腿上。 如此小心翼翼,比之亲儿子更贴心更孝顺。 “可你们这些跟着我的人没这份威望,又涉及其中,纵使陛下想保,也得给他一个保的由头,弹劾我徐鸿渐,就是最好的由头。” 胡益竟痛哭起来:“我等如何能为了保命,要对恩师落井下石?” “妇人之仁!”徐鸿渐脸色一变,就是一声怒骂,就连躺下去的身子也弓起来了一些:“难不成你要领着徐门上下一同去死?” 许是说话太过用力,徐鸿渐竟大咳不止。 胡益吓得赶忙去帮其顺背,待到徐鸿渐好些了,又端了碗热茶过来。 徐鸿渐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润了喉咙,觉得好些了,便摆摆手,胡益将茶碗放到一旁的桌子上,又垂着头抹眼泪。 再看他如此神态,徐鸿渐深深叹了口气:“情境已严重至此,唯有如此行事,才能保住我徐门一部分人,等风头过了,你才有能耐对徐族多多照拂。” 第379章 徐鸿渐2 胡益抬头看向徐鸿渐,疑惑道:“陛下多年来一直扶持焦志行与刘守仁,想要扳倒徐门上下,如今这难得的机会摆在眼前,又怎会因学生弹劾恩师,就放过学生,放过徐门上下?” “若徐门彻底没了,清流岂不是下一个徐门?” “清流有焦志行与刘守仁,定会分为两派,倒是也可相互牵制。” 胡益才说完,徐鸿渐便笑着摇摇头:“焦志行此人虽善揣摩圣意,为官几十载,却依旧无自己之政见,一味逢迎与自保。能升任次辅,也只因其在清流中名声极好,与我成了对比,才让多数清流追随。” 说到此处,徐鸿渐难得的带了一丝轻蔑:“一旦没了我这个劲敌,他的种种缺点就会暴露出来。官场上,想要有权势,就要给依附过来的人足够的好处,或名或利。焦门一行人勒紧裤腰带与我等斗了这么些年,就盼着我徐门倒下后他们拿到足够多的好处,此时怕是已迫不及待。” “可惜,焦志行斗不过刘守仁,我徐门一倒,焦志行能捞到的好处至多与刘守仁相当。” 胡益恭敬问道:“刘家也有牵扯,陛下不对刘守仁动手吗?” 徐鸿渐身子往后仰,摇椅便晃悠起来。 那满身的从容,让胡益恍惚回到三十年前,初次拜访徐鸿渐时,这位权倾朝野的臣子摄人的气势。 “若动了刘守仁,焦志行岂不是一家独大?这朝堂上下的麻烦事,焦门那些张口仁义道德,闭口以天下为己任的清流可办不成。” 徐鸿渐一摇一晃间,悠悠然道:“想要手底下的人好好办事,就得让手下人都吃饱。水至清则无鱼,何况是要管这大梁上下一大摊子?我徐门多年屹立不倒,就是因我徐门虽贪,却能办事。陛下懂这个道理,可焦志行不懂。” 若非陛下想要牵制他,焦志行又如何能上位? 这么些年,陛下扶持了不少人来牵制他,凡是能办事,善权术者,均被他收拾。陛下便扶持了焦志行这个处处与他相反之人,利用清名与他对抗,反倒屹立多年不倒。 可一旦没了他这个劲敌,焦志行办不了事的弊端就会显露无疑,到时候便压不住底下的人。 “刘守仁此人虽能办事,却无大胸怀,若让其吃掉焦志行当了首辅,必让朝堂乌烟瘴气。在当前局势下,唯有让二人合作,共同承担宰辅之责,方才不至于出乱子。” 胡益沉吟着道:“想要两方势力合作,谈何容易。” 徐鸿渐赞赏地点点头:“陛下想要压制双方共同为朝堂效力,必要再有一方势力,三股势力互相联合,互相对抗,如此才能减缓焦志行或刘守仁一方的溃败。而这,就是你等剩余之人的生存之道。” 胡益面上再次挣扎起来:“我等都收受过宁淮送来的银钱,供词都在陛下手里,陛下又岂会信我等用我等?” “恰恰是有罪证在陛下手里,你们才会是最忠心于陛下的臣子,陛下更会放心用你们。” 徐鸿渐说得话多了,便要起身去喝茶,胡益察觉到,赶忙又倒了杯温茶过来。 喝得差不多了,徐鸿渐便往旁边一推,再次躺下。 “陛下等着徐门的投名状,你弹劾为师,就与天子心照不宣了。” 胡益面露挣扎:“恩师,学生实在办不到,您还是让其他人来做这等事吧。” 徐鸿渐静静看着胡益,只看得胡益心里发毛,才“哈哈”大笑起来。 只是没笑两声,又连连咳嗽。 胡益赶忙去给他顺胸口,满是担忧之色。 待徐鸿渐缓过气来,方才道:“整个徐门,我独独放心你。董烨此人,过于冒进,不思退。今日大势已去,随我一同出宫尚可自保,可他不甘心,如同输光身家的赌徒想要最后一搏翻本,殊不知这一赌,便要将命搭进去。” 话音落下,书房外突然响起一道恭敬的声音:“老爷。” 徐鸿渐让其进来后,那人恭敬地跪在地上,道:“宫里传来消息,董侍郎受一百杖,没熬住,走了。” 胡益猛地瞪大双眼,扭头去看徐鸿渐,就见徐鸿渐有些恍然,旋即便是摇摇头:“以他的本性,落得如此下场也是理所应当,还有什么?” 那下人不敢隐瞒,又道:“张尚书被斩首,其余大人均受了杖刑,被各家的人接走了。” 闻言,徐鸿渐深深吸口气,感叹:“天子仁厚啊……” 旋即摆摆手,将下人打发走,再抬头看向胡益,悠然道:“你懂择时而退,他们却看不清形势,这就是他们不如你之处。” 胡益再跪下,仰起头,对着眼前垂垂老矣的首辅大人:“还请恩师为我等指一条生路!” 态度转变之快,让徐鸿渐都有些侧目。 只是再一想,如此倒让他放心。 “陛下只杖刑,是小惩大诫,让聪明之人尽早站队。如今的徐门势力还是太大了,陛下留三成就够用了,剩余的七成,或斩或发落,借此没收那些人的不义之财入国库,便解了国库空虚之危。” 翻云覆雨间,便是一举多得,实在让人不容小觑。 这便是他教出来的学生,更是他最得意的学生。 正因他了解当今的手段,才早早靠拢太子,想要扶愚不可及的太子即位。 可惜被当今洞察,他为了保全徐门,只得舍弃太子,弄出巫蛊之祸。 当初若能成功,让得太子登基,以太子之姿,徐门便可彻底把持朝政,如何还会落得今日的下场? 胡益神情痛苦:“哪些人死,哪些人活,学生不知如何选,还请恩师指点。” 徐鸿渐叹息一声,无奈道:“这就由不得我等了,端看圣上如何选。” 胡益便低下头,竟泪洒当场:“若无那陈砚,我等何至于落得如此境地?!” 听到“陈砚”这个名字,徐鸿渐有些恍惚。 初见陈砚时,不过十四岁的少年。 虽因连中三元,风头极盛,然才名不代表政治手腕。 当时的陈三元在他面前,宛如一只蝼蚁。 哪怕自己被其逼得辞了首辅之位,对他有些侧目,徐鸿渐也并未太将稚嫩的陈砚放在眼里。 当得知陈砚要前往松奉,徐鸿渐更觉陈砚做了最蠢的决定。 不曾想,自己终究败在了这稚嫩的少年手里。 第380章 动荡 想到陈砚,徐鸿渐便没了心气,闭上双眼,对胡益摆摆手。 胡益会意,恭敬地帮着徐鸿渐掖好薄被,这才缓缓往外退。 到了门口,他转身要去开门,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叹息:“往后便没徐门了,有的是胡门。” 胡益敛去情绪,转身,正要再开口,却见徐鸿渐坐直了身子,双眼在烛火的照耀下闪着光。 如此状态的徐鸿渐,让胡益一颗心狂跳不止。 他“噗通”跪下,对着徐鸿渐磕了三个响头,再抬起上半身,朗声道:“学生必谨记恩师教诲,待此次风波之后,必对徐族,对徐门上下多加照拂!” 徐鸿渐笑道:“你的品行,我信得过。夜里凉,小心着些,莫要受了寒。” 胡益恭敬得应了“是”。 徐鸿渐这才再次躺回去,摇着躺椅,对胡益摆摆手。 胡益离开后,整个书房只剩下他一人,显得格外冷清,他便将躺椅摇得“咯吱咯吱”响。 从徐府出来,胡益便快速上了轿。 到了此时,胡益才长长松口气,嘴角上扬,双手紧紧握拳。 徐门终于落入他手里了! 从这一日起,整个朝堂陷入一股恐慌之中。 宁王被赐死的消息很快在京城传开,百姓们正对此议论纷纷之际,又一恐怖的消息传来,宁淮上下官员勾结宁王,行谋逆之事,立即处斩,其家眷尽数流放戍边,抄没家产。 十月底的京城,被一片肃杀之气笼罩。 天子一怒,便是人头滚滚,血染大地。 宁淮官员既已发落,接下来就该是京城的官员。 恰在此时,礼部尚书胡益上疏,弹劾当朝首辅徐鸿渐二十三条罪状,条条有理有据,仿若要置徐鸿渐于死地。 此举再次掀起轩然大波。 谁都知晓胡益乃是徐鸿渐的门生,是徐门的中流砥柱,此时竟背刺自己的恩师,如此举动,自是会引起徐门其余人不满。 一时间,徐门分为两派,一派保徐鸿渐,一派弹劾徐鸿渐。 徐鸿渐积威多年,保他的官员自是更多。 再者,他们早已与徐鸿渐脱不了干系,若此时徐鸿渐倒了,他们轻易就会被敌方势力铲平。 即便是为了自己,也要死保徐鸿渐。 徐门分裂后,恨不能赤膊上阵争斗。 短短十日,双方便互相斗倒了五六人。 战斗之激烈,看得清流心惊胆颤。 而手握口供的永安帝始终坐山观虎斗,在有人落败后,依照罪名或将其罢官,或将其赐死,再顺道抄家。 一时间,京城官员人人自危。 就连清流一派,到了此时也不敢发一言,就怕被卷入这场绞肉战中。 就在此时,陈砚坐着马车上门拜访刘阁老。 自徐门内斗开始,刘守仁每日早早就回家,且闭门谢客。 当得知陈砚上门拜访他时,本就对陈砚一肚子气的刘守仁毫不犹豫道:“不见!” 不久前这陈砚还在圣上面前落了他的脸面,他怎会接见。 如此指令下去,原以为不会有人再烦他,谁知没一会儿,下人又来禀告陈砚求见。 刘守仁双眼微眯:“本官在这家里说话,已没人听了不成?” 那下人脸煞白,声音也急躁起来:“小的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不听老爷您的话呀!只是那陈砚送了两斤松奉的白糖来,还在门口摊开了圣上亲自提笔的一幅字,说是陛下对此糖赞赏有加,还让阁老您尝完了给评一评。” 刘守仁皱了眉:“陛下写了什么?” “天下第一糖。” 刘守仁一口气堵在了胸口。 圣上亲自给了个“天下第一糖”的评价,他不能不要这糖,不能不尝这糖,更不能说这糖有一丝不好,否则就是与天子唱对台戏。 无论私底下如何办事,明面上是不能对君父不敬的。 陈砚又使出如此招数,究竟有何图谋? 刘守仁一时想不通,待看到下人高举过头顶的用一张破油纸包着的糖,心里便窝火。 “送上来!” 下人不敢起身,就着跪着的姿势一步步挪上前,将那两包糖也递到了刘守仁的眼皮子底下。 刘守仁忍着怒火,拿起其中一包拆开,待看清里面的东西时,他的眼皮便抽动不止。 他将放在白糖最上方的信纸拿起来,从头到尾看完,心已凉了半截。 深吸口气,对底下的人道:“将陈大人请去棋室。” 下人应了是,便匆匆去传令。 门房得到指示后,就赶忙冲出来,对陈砚拱手作揖,讨好地笑着道:“陈大人,阁老有请。” 陈砚撩了眼皮,看向眼前卑躬屈膝的门房,“哦?”一声,问道:“刘阁老不是不见客吗,怎的这就又要见本官了?” 门房不由扫了眼陈砚身后被摊开的那副圣上的墨宝,再瞧瞧围在附近看热闹的百姓,只得对着陈砚露出讨好的笑:“陈大人您就莫要为难小的了,小的也都是听上头的吩咐办事。” 意思是刚刚将您挡在门外,那都是主子的命令。 陈砚瞥了他一眼,悠悠问道:“你们主子下令若要见他,就要给你银子?” 往常办事,他多的是主动使银子的时候。 不过自己主动给,和被人威胁着要,那是两回事。 他一上门要拜见刘阁老,这门房就冷着脸嘲讽要银子,一开口便是:“想要见我家老爷的人多了去了,每来一个我就要跑一趟去禀告,岂不是要累死了。” 门房与门房是有区别的。 刘阁老家的门房就是要比别家的高贵,往常连三品大员都见得多,自是不把一个五品官放在眼里。 更何况这还是个地方官。 在其任上,同知大人是百姓的天。 来了这京城,就一文不值了。 陈砚知小鬼难缠的道理,并不与其计较,拿了银子打点,那门房便去禀告。 待得到指示,刘阁老极不见陈砚,且听到此人名字就不喜后,门房便又惊又怕。 若惹恼了老爷,这肥差他兴许就办不了了。 惊恐之下,他就将所有的怨气朝陈砚撒。 什么“像你这样找上门想搭上我家老爷的地方官我见多了,就没见过你这么不上道的。” 什么“赶紧走,别在这儿熬眼”之类。 陈老虎听得火冒三丈,险些朝那门房动手。 陈砚便拿出天子那幅字,与陈老虎一同对着刘家大门举着。 第381章 上门 陛下御笔,还盖了印,门房哪里还敢多嘴,就按照陈砚所言,将那两包糖给送了进去。 有经过此地的路人听闻有天子御笔,当即就停下来看热闹。 陈砚极大方,与陈老虎一起转个身,就将字对准了下面看热闹的百姓。 人群中的读书人一瞧见那印,便赶忙跪下,朝着那字磕头。 百姓们也跟着跪下去,于是这刘府门口跪了不少人。 眼看此事越闹越大,门房就如那热锅上的蚂蚁,在那幅字面前乱转。 待到传来消息,请陈砚进去,他便再撑不住,只能到陈砚面前低头。 陈砚朝着他伸出手,门房疑惑问道:“陈大人这是?” “我的银子。” 门房神情变了几变,终究还是将装进兜里的银子又掏出来还给了陈砚。 到了此时,陈砚才收起那幅字,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摇大摆进了徐府。 门房到了此时才松了口气,心里却暗骂倒霉。 谁能想到一个地方官手里会有天子的御笔。 他更没想到,如此年轻的一名官员,竟比朝堂之上那些个大员还难惹。 …… 陈砚被请入一房间时,陈老虎本要跟着进去,却被守在门口的两名刘阁老的亲兵给拦住。 陈老虎看向陈砚,见陈砚点了头,才守在门外。 踏进房间,一股热浪袭来,在一瞬就驱散了陈砚身上的寒气。 这屋子的地龙竟烧得比宫里的暖阁还热。 房间正中间放着一个棋盘桌,棋盘两边有两个蒲团,蒲团旁边的香炉散发着淡雅的香味,令人闻之便心情舒畅。 光是这香料,便不会便宜。 墙上是一幅山水图,图上方挂着一副匾,上书:忠恕。 陈砚盯着那牌匾看了会儿,门被人从外推开,他回头看去,就见刘守仁着一身常服走了进来。 陈砚恭敬地朝着刘守仁拱手行了一礼:“见过阁老。” 刘守仁笑着摆摆手:“你我之间不必讲那些虚礼,今日既见到了,对弈一局如何?” 陈砚笑道:“阁老相邀,下官如何敢拒绝?” 当即便坐下。 一瞧他这架势,刘守仁便知陈砚必定是高手。 陈砚虽年纪不大,却能将徐门逼迫到互相残杀,那首辅徐鸿渐还不知落得什么结局,再加之他还能轻易破了百官对他的必杀招,绝对是高手。 他们今日所谈之事,必要化入棋局,你来我往间便将事谈明了。 为此,刘守仁特意沐浴焚香,准备十分之充分。 待陈砚落子,哪怕位子极差,刘守仁都要思索一番其深意。 只是无论他如何想,实在无法破解。 刘守仁瞥向陈砚,就见陈砚神态从容,颇有种一切尽在掌握的闲适。 刘守仁的心就一点点收紧,落下子时越发谨慎,唯恐陈砚看似杂乱的棋子下藏着杀招。 就在提心吊胆中,刘守仁大片大片地“吃”着陈砚的棋子,直到陈砚被逼入死路后认输,刘守仁才恍然间明白,原来陈三元是个臭棋篓子。 刘守仁被气笑了。 “陈大人到底年轻,有股子不顾一切的冲劲。” 言下之意,这么臭的棋艺,竟还如此信心满满地答应与他对弈。 陈砚笑着应道:“年轻时不冲,等到年纪大了就冲不动了。” 输赢是一回事,敢不敢应战是另一回事。 刘守仁在棋盘上一推,黑白棋子便被推拢到一块儿。 他也歇了与陈砚棋局对话的心思,以免对牛弹琴。 “本官与怀远渊源颇深,先是会试时承了怀远一份情,后来怀远陷入困境,本官鼎力支持,也还了人情,这一来一往,理应多走动。” 陈砚颔首:“下官也是如此想的,入京后便该来拜见阁老,可惜朝中事多,一耽搁便到了此时,下官特意带了松奉的特产给阁老尝尝,不知这松奉的糖滋味如何?” 刘守仁想起藏在糖上的那封信,便道:“圣上亲笔提天下第一糖,本官尝之,果然如此。” 正待陈砚提起信的事,不成想陈砚话头一转:“既如此,下官便斗胆向阁老求一幅字。” 刘守仁眸光微闪,面带笑意地摆摆手:“圣上书法之精湛,本官连一分都不如,怎敢班门弄斧。” “刘阁老书法造诣上虽不及圣上,在士林中极有号召力,又何必自谦?” 陈砚意有所指道。 这天下虽是天子的,可你刘家乃至刘门还是颇有话语权的,需得你刘守仁点头,才能开海。 刘守仁笑着摇摇头:“这字若写了,被他人瞧见,该笑话本官了。须知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并非本官一开口,便能一呼百应。” 纵使他愿意开海,底下的人也不会愿意。 多少人靠着走私吃饱饭,若他同意开海,不止他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手底下的人都要跟着过苦日子,谁能愿意。 陈砚轻笑一声:“这倒不要紧,下官此次带来不少糖回京,可以一家家地送,一家家地求字。今日,下官先求刘阁老赐字。” 那姿态哪里有一丝求的意味,分明是强迫。 刘守仁拿出陈砚放在糖上的那封信,推到陈砚面前:“怀远落了东西在糖里,该拿走了。” 陈砚瞥了眼那张纸,伸手拿起来,当着刘守仁的面撕了个粉碎。 “这等信谁都能写,也谁都不信。当日若不是有徐家的虎牌,徐阁老也不会认徐家的那封信。” 刘守仁眼光一凝,也就顾不得拐弯抹角:“你手上还有东西?” 既然他打开了天窗,陈砚也就说亮话:“宁王被抓前,将不少人抓进王府,逼着他们给裴筠写信,想要以各家的势力逼迫裴筠饶他一命。为了让裴筠相信这些信出自各大家族之手,他逼迫那些人交出了个人的印信,以及各家族的信物。” 说到此处,陈砚撩起眼皮,笑着对刘守仁道:“后来这些东西都落在了下官手里,下官也不知那些东西的真假,只是在一堆东西里看到了一只玉石雕成的鹰,那鹰欲要展翅高飞。” 刘守仁瞳孔猛缩,呼吸也是一窒。 陈砚手里竟捏有他刘家的信物! 连徐鸿渐都被那些东西拉了下来,他刘守仁更挡不住。 他沉下气,盯着陈砚问道:“你究竟要什么?” 陈砚微微抬起下巴,一字一字道:“我要你支持开海!” 第382章 谈判1 刘守仁冷笑:“开海一事牵扯甚大,陈三元以为凭你一己之力,就能办成?” 陈砚直直盯着刘守仁的双眼,不闪不避:“我能不能办成尚且不知,刘阁老若不答应,同样的信与那只鹰就会出现在圣上的桌案上。” 说到此处,陈砚轻笑一声:“不知刘阁老与徐阁老比,如何?” 刘守仁眼皮抽动不止,他双手拢进袖子里,就这般静静坐着。 莫说他的权势与徐鸿渐不能比,单是徐鸿渐那三朝元老、两朝帝师的威望,就远非他人所能及。 就连徐鸿渐都因族人牵扯宁王谋逆案中,如今是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与徐鸿渐争斗多年的刘守仁,这些日子一直在为徐鸿渐倒台后抢夺更多利益做准备,可是今日,陈砚竟要将他置身于同样的绝境。 刘守仁看着眼前敢于直视他的陈砚,不怒反笑:“徐阁老一倒,内阁就只剩焦志行与本官,你以为陛下会让焦志行一家独大?” 陈砚也笑了起来:“徐阁老还未倒下,徐门就有个胡益冒头,刘阁老若倒下了,刘门就不会有人出头了吗?” 刘守仁脸上的笑意淡了些。 陈砚继续道:“满朝官员谁不想入阁,一旦入阁,身边又怎会没有官员巴结逢迎?纵使刘门都对刘阁老忠心耿耿,与您共进退,这让出来的位子也会迅速被他人占据,不出三个月,新的朋党就会出现。” 想要用朝堂局势来吓他,真以为他还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了? 陈砚丝毫不顾忌刘守仁越来越青的脸色,笑容越发张扬:“刘阁老以为不开海,就能保住走私的丰厚利润。殊不知,一旦刘阁老倒了,刘家就没资格再从走私一道上分一杯羹。此等浅显道理,相信刘阁老比下官更清楚。” 刘家是因刘守仁而显赫,一旦没了刘守仁,他们还有什么能耐去那些千年世家嘴里抢食? “下官劝刘阁老一句,保住权势才是真。” 陈砚此话落下,刘守仁的脸色已经彻底铁青。 他并非不懂陈砚所说,只是这走私利润之丰厚,让他实在难以放手。 想要稳住如今的局势,往后还要与焦志行想争斗,就要竭力笼络人心,没有银钱是万万不行的。 更何况,他是被那些世家给托入阁的,一旦他同意开海,便彻底与背后支持他的家族与大商贾们彻底决裂,此等损失也是他万万不能承担的。 正因此,他才要拿朝堂局势压陈砚一压,可陈砚根本不上套。 刘守仁沉重道:“你以为光凭手中的信,逼迫本官同意,你就能开海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哪怕本官为阁老,一旦损害众人的利益,多的是官员跳出来反对。如此筹码,想来你手里也不会有多少,能逼迫几人退让?终究是蜉蝣撼树罢了。” “筹码不在多,在如何用。” 陈砚笑得极和善:“徐鸿渐不愿意配合,下官将他拉下来便是,刘阁老若也不配合,下官也只能让您步徐鸿渐的后尘了。” “狂妄!”刘守仁大怒。 入阁多年,纵使首辅徐鸿渐也不曾如此对他说话。 今日,他竟让陈砚小儿如此威胁,怎能忍受? “是不是狂妄,刘阁老大可试试。” 陈砚一扬手,将宽大的袖子往外一甩,双手放在膝盖上,袖袍随之缓缓落下,遮挡住双腿外侧。 只此一动作,锋芒毕露。 刘守仁暗暗咬牙,却不得不承认此时的陈砚有这等底气。 谋逆乃诛九族大罪,谁沾谁死。 分明是宁王靠着养的私兵硬是从他们嘴里夺食,如今却让这陈砚小儿借此大做文章,要挟与他。 那宁王又蠢又贪,好好的银钱不赚,非要找死,竟将局势推入如此境地。 若无宁王谋逆之事,陈砚一个地方官,如何能与他这阁老相坐于此? 刘守仁冷笑一声:“你以为有筹码就够了?殊不知你也许连拿出筹码的机会都没有。槐林胡同,也不过几块砖,几片瓦罢了。” 想要让一个人消失,有的是不着痕迹的办法。 说出此话后,刘守仁双眼一眨不眨盯着陈砚,企图从陈砚脸上看到一丝慌乱,可惜他注定失败。 陈砚笑容不变,眼神却多了几分嘲弄:“下官十四岁进京赴考,所住宅院就被烧了,当时还被不少杀手围攻。好在下官命大,活了下来,到现如今还未查出幕后黑手。下官于此事上学到一个道理,没有与他人鱼死网破的能力之前,绝不可将筹码示人。” 说到此处,他顿了下,就连脸上的笑容都染上了讥诮:“刘阁老大可猜猜那些筹码究竟被下官藏在了何处,若下官身死,又会有多少家族与下官陪葬?” 他分明是在笑着,却让刘守仁胆寒。 刘守仁不错过陈砚哪怕一丝情绪,可他看到的,是藏在这张过分年轻的脸上的要摧毁一切的疯狂。 为此连命都可以不要。 “你就不怕死吗?” 刘守仁终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陈砚笑了。 怎么老有人问他这种问题。 高坚当年问他时,他是带了鱼死网破的决绝,到了如今,他已能心无波澜地给出同样的说辞。 “如今到了下官成仁取义之时,更是下官名垂青史的良机,求之不得,如何会怕?” 读书人常将成仁取义挂在嘴边,可蝼蚁尚且畏死,活生生的人又如何能真不怕? 但士子们推崇“气节”,更对名垂青史垂涎欲滴。 在这等巨大的诱惑下,生死也就不值一提。 而眼前的陈砚,更给刘守仁一种对名垂青史已到了偏执的地步。 十四岁三元及第,十五岁死谏权倾朝野的首辅徐鸿渐。 十六岁戳破宁王谋逆之阴谋,招安海寇,助朝廷平定叛乱,尚未受赏之际,又提出开海。 若此时他被谋害而死,史书上会将他捧到何等高度? 士林怕是都要将他尊为半圣了。 至此,刘守仁恍然,难怪陈砚悍不畏死。 死于他而言,就是永远活在世人心中。 依照陈砚所言,他一旦死了,这些证据会公之于世。 到了那时,他刘守仁与所有涉及其中的人就会被钉在谋害忠良的耻辱柱上,受万世唾骂。 他们不过是陈砚名垂青史的垫脚石! 第383章 谈判2 更让刘守仁惊惧的,是陈砚对这些证物会在他死后面世的笃定。 放在何处,或者放在什么人手里,才能保证绝对的安全? 刘守仁脑子里想到的,是一道明黄色的身影。 陈砚乃是孤臣,所行之事要得到陛下首肯。 如今陈砚找上门,莫不是圣意? 想到永安帝手里的口供,刘守仁眸光暗了几分。 是了,那些东西早就到了永安帝手里,陈砚不过是前来打招呼的马前卒,一旦他不答应,不需陈砚动手,永安帝就直接将证物拿出来,借机把他给扳倒。 他一倒,刘氏一族被抄家、发派戍边在所难免。 若他支持开海,损失的是巨大利润,也会得罪背后世家,往后或许也没好结果。 要是他不支持开海,刘氏一族现在就有巨大的危机,他刘守仁下场只会比徐鸿渐更惨。 两条都是绝路。 到了如此绝境,刘守仁很快摒弃一切负面情绪,垂下眼眸思索起来。 见刘守仁如同入定一般,陈砚并不打搅,反倒是悠闲地将黑白棋分开。 刘守仁能爬到今日的地位,绝不会如高坚那般好忽悠。 不过陈砚并不着急。 今日有许多人看着他进入刘府,他就不信刘守仁敢在自己府邸对他动手。 刘守仁看似眼前有两条路可选,实则只有一条路。 他陈砚等着就是。 只一炷香的工夫,刘守仁就将双手抽出来放在双腿膝盖上,脸色已恢复如常。 “本官可以支持开海,不过那些信物需还给本官。” 陈砚抬起眼皮:“刘阁老凭什么以为下官会答应?” 刘守仁笑道:“你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开海,若得不到足够的支持,你所有的努力都会化为泡影,你我都会是输家。” 语气一转,便带了三分冷意:“你陈三元能坐在此处威胁本官,靠的就是手里的信物,换了如胡益那等人上来,你又有什么手段能逼迫他们支持开海?” 若陈砚为了一举成名,在当众弹劾徐鸿渐,将徐家的信物交上去时,就会一并将其他涉及其中的人也都一并举报了。 如此举动足以震惊朝野,声名远播。 陈砚只弹劾了徐鸿渐,一来是为了除掉徐鸿渐,这二来,则是为了杀鸡儆猴。 杀一个徐鸿渐,再以此来威胁他刘守仁时,就能让他刘守仁退让,最终目的是为了开海。 哪怕陈砚手头还有其他家的证物,再依法炮制,也绝不会很多。 换言之,陈砚能胁迫的只有如他刘守仁这样的一小群人,一旦这一小群人都落马,陈砚对再升上来的人毫无钳制,开海必然不成功。 陈砚一顿,便道:“不愧是刘阁老,轻易就看穿了下官的手段。开海于本官只是一个政绩,于阁老而言,却是整个家族的未来。就算开海失败,下官也可再往别处使力,下官还年轻,等得起,阁老能否付得起代价?” “陈三元怕是忘了法不责众的道理,徐鸿渐已因牵扯进此事,整个徐门动荡不安,若牵扯再大,动荡的朝堂让大梁承担不起。” 刘守仁已是一副从容姿态。 “既然是杀鸡儆猴,只杀一只鸡若没用,就可杀第二只,哪怕圣上只愿意杀两只,刘阁老又怎能肯定自己不是被杀的那个?” 陈砚笑容依旧。 刘守仁确实看透了他的出招方式。 那八份信物,就是他陈砚真正的底牌。 参与走私者极多,若都团结在一处,他根本无力对抗,唯有借着这些信物逐一击破,才有机会。 谁都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信物,有哪些家族的信物,如此一来,那些人就会投鼠忌器。 加之徐鸿渐被他弹劾一事,更是对那些参与走私之人的巨大震慑。 今日若能解决刘守仁,往后其他家也就简单了。 刘守仁能在他的步步紧逼下,很快就看透一切,属实是难以对付。 诚如刘守仁所说,只有留着刘守仁等人在朝堂上,他手里的信物才有用。 一旦真将刘守仁等人都扳倒了,无论朝堂上谁再上来,他陈砚就再没钳制手段,开海也无望。 “信物不到本官手里,往后本官就一直被你拿捏,成为你的傀儡。既如此,倒不如此次奋力一搏,纵使本官倒了,也会被参与走私之人力保。” 刘守仁微微前倾身子,盯着陈砚道:“一旦本官被保住了,你手里的信物也就彻底无用了,且凡是参与走私之人,都与你有仇。只需在底下闹些事,就能让你身败名裂,你所想的名垂青史也会成为奢望。” 他轻笑一声:“一把生了锈的刀,圣上又岂会再日夜相护?到时,只需随意给你安个罪名,就能置你于死地。” 最后一句,已带了浓浓的杀气。 陈砚只淡淡反问:“徐鸿渐已风雨飘摇,保他的人在哪儿?” 刘守仁笑容凝住。 陈砚继续问:“刘阁老是被卷入谋逆案,走私集团为何要保你?莫不是自己活不得不耐烦了,要带着全族与你一同赴死?” 刘守仁那些话看着有道理,实则不堪一击。 他弹劾徐鸿渐,一句都未提过走私,用的是谋逆的罪名。 刘守仁牵扯的也是谋逆案,他陈砚又不傻,到处嚷嚷徐鸿渐和刘守仁走私,得罪半个朝堂后再提开海。 “什么走私,谁走私,下官一概不知,下官只知徐氏族人与宁王勾结,刘氏族人也与宁王勾结,正巧,圣上正在严查涉案人员。” 说完此话,陈砚又是笑容满面:“下官记性不好,除了刘府大门,今晚所说便一概记不住。” 刘守仁脸上神情一寸寸龟裂,眼中只余不可置信。 陈三元,竟如此无赖! 刘守仁气急,不再跟陈砚兜圈子,只道:“若你将信物还给本官,本官便支持开海;若你不愿,本官就只得和你鱼死网破。” 说完此话,一股浓烈的屈辱感涌上刘守仁的心头。 他已位极人臣,竟还要与陈砚一个地方官搏命! 四目相对,便是刀光剑影。 一炷香后,陈砚终于退了一步:“可。” 刘守仁终于松了口气:“信物何在?” “待朝堂推行开海,下官自会将信物还给刘阁老。” “需提前给。”刘守仁坚持道。 陈砚再次面露讥诮:“此事由不得你。” 第384章 谈拢 刘守仁脸色彻底阴沉下来,盯了陈砚片刻,见其丝毫目光丝毫不躲闪,就知如此下去不行。 “若本官保证整个刘门都支持开海,又当如何?” 陈砚笑道:“如此倒是可以让下官少花费些精力,不过刘阁老在下官这儿实在没什么信誉可言。” 从宫里出来后,焦志行特意派了人将刘守仁撕了信的事告知了陈砚。 那焦志行虽有挑拨的意味,可事儿是刘守仁做的,陈砚对刘守仁没有一丝信任。 刘守仁的鼻子险些被气歪了。 今晚,他竟一次次被陈砚羞辱,实在是屈辱至极! “若本官妥协也无妨保证往后的安全,倒不如此时便搏上一搏。” 眼见刘守仁丝毫不退,陈砚心中颇为惋惜。 这信物要是在他陈砚手里,就是拿捏了刘守仁的把柄,以后用处可太大了。 他陈砚并非不给,而是缓给,慢给,有次序地给,可惜啊,刘守仁不好忽悠。 为了开海,只能忍痛了。 哎,可惜,太可惜了。 陈砚肉疼不已:“刘阁老已然位极人臣,跺一跺脚,整个大梁都要为之斗三斗,何必学那市井无赖搏命?谈判讲究一个谈字,如今你我都不愿意妥协,不如各退一步,本官可立下字据,一旦开海决意通过,三日内必将信物给刘阁老,如何?” 刘守仁冷笑:“你若不给,本官拿你的一封信又能将你如何?” 依旧不答应。 见此,陈砚干脆耍起无赖:“在开海前,下官不会拿出信物,刘阁老若想用全族的命赌一把,下官奉陪就是。” 刘守仁便犹如吞了苍蝇般恶心。 他在面对徐鸿渐时,都没这种恨不能掐死对方的愤怒。 重重吸了两口气,刘守仁终于道:“立字据吧。” 笔墨纸砚很快被送入棋局,陈砚沉了沉心神,提笔,蘸了早就磨好的墨时,心中已然打好腹稿,落笔后没有一丝停顿。 待写完,将那字据递给刘守仁,刘守仁看完,彻底被气笑了。 他举着那字据在半空晃了晃:“你写一张借据给本官?” 陈砚郑重道:“白银一百万两的借据,足够有份量了。下官为了不还钱,也得把信物还给你。” “本官全家老小都要没命了,你的钱还给谁去?!” 刘守仁险些没忍住爆粗口。 陈砚一本正经道:“一百万两着实不是小数目,若下官不还信物,你大可将此借据献给天子,下官就不得不还一百万两白银入国库。” 末了又着重声明道:“一百万两可不是小数目,下官一辈子都还不清,为了不欠账,必然会把信物还给刘阁老。” 刘守仁怒不可遏:“你莫要以为在松奉逼迫乡绅商贾捐款一事,本官毫不知情!一旦开海,你一年就能弄百万两!” 走私多赚钱,他还能不知吗? 刘守仁自是知晓陈砚绝不可能真写下把柄给他,此时也只能捏着鼻子跟着陈砚的步子走。 “写五千万两,你若还不清,你陈氏一族帮你还,你的子孙后代一直还,直到还清这些债务为止!” 刘守仁说到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 陈砚叹口气:“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也罢五千万两便五千万两,下官问心无愧,又有何惧之。” 说罢,又按照刘守仁的要求重新写了一张五千万两的借据,还特意注明,只要刘族有一人尚存,陈氏一族就要不断还钱给他们。若刘族被灭,陈族便将钱还去国库,世世代代,直到还清为止。 待到陈砚写完,刘守仁一把夺过,将借据看完,便死死盯着最后加的那句话,滚烫的血瞬间冲上脑门,让他双眼红得仿佛要滴血。 一旁的陈砚还道:“要是刘阁老将借据献给天子,天子必欣然接受,催着下官全族还钱。下官将全族都给赌上了,刘阁老这下该安心了吧?” 刘守仁将目光从借据上移到陈砚身上,猩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陈砚,仿佛要将陈砚身上盯出个血窟窿来。 见陈砚仿若毫无所察,刘守仁几乎是拼尽全力压制怒火,对着门外怒喝一声:“送客!” 陈砚是个体面人,都被人往外轰了,自是不会赖着不走。 朝着刘守仁拱手,行了个晚辈礼,不等刘府的下人来驱赶,他就打开门走了出去。 守在门外的陈老虎赶忙迎了上来,一双虎目在陈砚身上扫了一圈,就跟随陈砚离去。 瞧见陈砚二人离去的背影,刘守仁死死攥着手里那张借据,眼中的愤恨恼怒已不加掩饰。 出了刘府,陈老虎就扶着陈砚上马车:“砚老爷,我们去往何处?” “先回去吧。” 陈砚摸着自己空空如也得肚子,叹息一声道:“这刘府的待客之道实在差,连杯茶水都不上,更莫提晚饭。” 此时离他们进刘府已过去大半个时辰,在刘府外等着的人早就散去了,马车行驶起来毫无遮挡,速度便极快。 今日能拿下刘守仁,陈砚十分高兴。 徐门内乱已自顾不暇,此前焦志行已同意开海,再加刘守仁,也就是清流大部分人都答应了。 直至今日,这开海一事已有了眉目,剩下来的官员,他慢慢跑就是。 京城且乱着,不急于一时。 陈砚正琢磨下一个该找谁时,马车停了下来。 陈老虎憨厚的声音从车外传来:“砚老爷,我瞧见胡知府了。” 陈砚撩开车帘子看出去,就见胡德运正跟着一身青袍的刘子吟,正四处张望,好似在找寻什么。 两人一胖一瘦,一高一矮,站在一块儿对比极明显。 陈砚的脑海里闪过两个外号:胖头陀和瘦头陀。 不待他开口,胡德运转个身,正好就瞧见陈砚。 他大喜,指着陈砚对刘子吟道:“陈同知!是陈同知!” 刘子吟还未来得及回头,胳膊仿若被铁钳抓住,在巨力的拉拽下,他便如无力的风筝,被胡德运拖拽着冲到马车前。 他瘦削的身子直直撞到前方一堵肉墙上,将他砸得双眼冒金星。 还未缓过神,一只肉手往他肩膀上重重拍了几下,险些将他拍进地底。 第385章 活得不耐烦了? “陈大人,我们可找到你了!” 胡德运激动地拍打着刘子吟的肩膀,兴奋道:“你看,咱都全须全尾!” 眼看刘子吟已经摇摇欲坠,陈砚不免生出几分同情,当即道:“刘先生可还好?” 刘子吟一张口,还未说话就先咳嗽几声。 原本煞白的脸,因这番咳嗽反倒变得红润起来。 陈砚哪里还敢耽搁,赶紧请刘子吟上马车。 胡德运跟在刘子吟身后麻溜地上了马车,在陈砚看过来时,整个人缩成一团,笑得极谄媚。 陈砚问道:“你们二人怎的在此地?” 刘子吟受不住北方的寒风,自上车后便一直咳嗽不止。 这解释的重担自是落在了胡德运的身上。 这些日子,宁淮的官员陆陆续续都处理了,刘子吟因逼迫宁王投降,功过相抵。 胡德运连立多次大功,且在破城上起到关键作用,只革了其松奉知府的官职,其余并没什么惩罚。 今日,宁淮一众官员被从诏狱清出来,该送去死牢的便送去死牢,该放的放。 刘子吟离开前,被一名锦衣卫告知陈砚住在槐林胡同,被胡德运听了一耳朵,就死皮赖脸跟着刘子吟找了过来。 好在胡德运对京城还有些印象,虽找得艰难,倒也没找错方向。 胡德运双手紧紧握住陈砚的右手,双眼期待地盯着陈砚,面带恳求道:“兄弟,我听你的话又是把你送出城,又是开城门,后来入了诏狱,把什么都招了,如今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您可一定要救我一命呐!” 因他招供,锦衣卫不费吹灰之力就让整个宁淮的官员全招了,牵扯出来不少京城的官员,这也意味着胡德运得罪了数不尽的京官。 若不是北镇抚司的人将他赶出来,他根本不想离开诏狱。 对他人来说,诏狱是牢笼,是种种酷刑;对胡德运而言,诏狱就是安全屋。 因胡德运认错速度太快,北镇抚司根本没对他用刑,还用他来鉴别他人口供的真假,这就导致胡德运除了不见天日,住宿条件艰苦些外,实在没受什么罪。 他甚至还长胖了不少。 如此惬意的日子在今日结束,胡德运便觉京城的风如一把把刀,似要将他凌迟。 唯有陈砚能让他相信,他无论如何也要贴到陈砚身边。 陈砚对面色红润的胡德运扯了个笑脸:“胡大人找下官算是找错人了,下官在多年前就得罪了当朝首辅徐鸿渐。” 胡德运笑得有些勉强了:“陈大人能在得罪宰辅大人后,外派到松奉,如今又回了京城,可见您是不惧宰辅大人的,必定有清流一派为您保驾护航……” 陈砚继续道:“今日下官刚将刘守仁刘阁老彻底得罪了。” 胡德运笑容彻底僵住,脸上尽是不敢置信:“不止得罪宰辅,还得罪了另一位阁老?!” 就算他远在松奉,对朝堂之事也有所了解。 朝堂上徐门一家独大,能牵制徐门的,唯有清流。 陈砚连清流的二号人物刘守仁都得罪了,岂不是连清流一派也得罪了? “不止如此,前些日子下官在宫中,将百官都给骂了。” 陈砚继续道。 胡德运闭上嘴巴,将双眼瞪到此生最大,咽了口水,有些呆愣愣问陈砚:“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能将满朝官员,不分派系地全得罪,也是真不容易了。 他早就知道陈砚胆大包天,到了今日才知道自己还是小看陈砚了。 这真是个要把天都捅破的主。 他胡德运得罪的人再多,也只是走私集团的人,朝堂上还有许多没参与走私的人。 他本想来找陈砚救命,如今看来,反倒是送命。 想到此处,胡德运竟悲从中来,仰头望天。 老天爷不给他胡德运留活路啊! 就在他心生绝望之时,却听刘子吟激动道:“大人已开始行动了?” 行动? 陈砚又要做什么? 胡德运顾不得悲切,胖手抓住马车的门沿,双眼紧紧盯着陈砚。 却见陈砚笑道:“若非行此事,又如何能得罪满朝官员?” 刘子吟一顿,便仰头大笑:“小的果然没看错,东家才是最离经叛道之人!” 以一己之力便回京要开海,如何能不得罪满朝官员? 可陈大人依旧这般做了。 这就是无双的胆量! 更是他刘子吟钦佩之人! 胡德运见刘子吟状若疯魔,心颤抖得厉害。 明明在路上时,这刘子吟还弱不禁风,怎的这会儿又有了蓬勃的生命力? 再看陈砚,笑得颇为和善。 一瞧见陈砚这神情,胡德运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能让这两疯子如此疯狂,绝对是天大的事儿。 不能听,更不能掺和。 “停车!” 胡德运一声怒喝,马车应声而停。 胡德运顾不得放什么凳子,手脚并用从车辕上滑下去,匆匆与陈砚拱手,道:“我还想活命,就不与你们一路了!” 不等陈砚回答,胡德运往马车相反的方向跑开。 胡德运在南方生活多年,早已习惯了暖冬,此时被京城夜里的寒风一吹,浑身的肉就跟着寒风节奏抖个不停。 寒风不止往他衣服里钻,更往他鼻子嘴巴里钻,喉咙就犹如被一个个冰刀割着,鼻子更像被无数冰针扎着,眼泪鼻涕跟着一起流,可才流出来,就被冻住。 胡德运双手拢进袖子里,想要让冰冷的双手从胳膊里汲取一点温暖,可此举无异于徒劳。 他颤抖着往远处看去,夜晚的京城空空荡荡,只余寒风呼啸的声音。 从诏狱出来的他身无分文,想要找个客栈住下都不行。 若在街上睡一晚,碰上巡逻队伍将他抓了,他定会被不着痕迹地整死。 若没碰上巡逻队,被冻一晚上,明天早上就能成冰雕。 胡德运的心比身子还冷。 怎么选都是个死啊! 胡德运用袖子擦了把冻得通红的鼻子,转过身,对着那渐行渐远的马车狂奔而去,边跑还边大声呼喊:“陈三元等等!陈三元等等我啊!” 陈老虎探头过来看,就见胡德运挺着个大肚子往这边狂奔,随着他的跑动,肚子上下跳动,十分之努力。 “砚老爷,胡德运追赶上来了,停车吗?” “停。” 陈砚应了一句,马车应声而停。 胡德运大喜,更加快脚步冲到马车旁,抱着车辕手脚并用爬上马车,一下钻进密不透风的马车里。 面对陈砚和刘子吟投过来的询问的目光,胡德运“嘿嘿”地尬笑两声:“你们干什么大事,我胡德运都愿出一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