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子监开小卖部(姚如意)》 58 红烧肉(1) 听闻疫气总算散了,前往桂州的医官、民间郎中和医学生都将自桂州归来,这大好的消息便如春风中的柳絮,一夜之间落遍了汴京城。 巷子里相熟的邻人陆续得了信,纷纷提酒携食,往尤家的院子来,都兴冲冲聚在一起庆贺说着。桂州路途遥远,又有疫鬼作祟,这般艰难的事竟叫他们做成了,即便尤嫂子夫妇还在路上,众人已忍不住欢喜。 当为他们浮一大白! 待他们归来再浮一大白!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着尤嫂子他们约莫几时能到汴京,又畅想着朝廷会给何等恩赏,还将街市上听来的只鳞片爪、不知真假、惊心动魄的桂州故事说得眉飞色舞。 说着说着,几位婶娘便爆发出一阵大笑,尤以关氏与俞婶子的笑声最洪亮,旁人尚不知为何,倒把缩在角落里喝酒的孟员外和俞守正都惊得一抖,手里的酒都洒了一些出来。 两人同病相怜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瞧见了格外窝囊惧内的自己,默然片刻,默契地抬手,笑着摇头碰了碰杯。 人声、笑声、犬吠声,不一会儿便挤满了这小小院落。 春日三月的傍晚,晚风徐徐。 此时深蓝的天边虽还余一抹淡红霞痕,院中已陆续点起几盏灯。茉莉和小石头几个孩子,追着孟家那黑毛狗 “百岁” 满院子疯跑。 百岁跑得极欢,尾巴一直摇,偶尔被追急了,便猛然回头,佯作扑咬状,孩子们便又尖叫着四散奔逃,变成了狗追人的游戏。 稚童的笑声摇荡,院子里砖缝的尘土都被孩子们脚步踢踏得扬起来了,细细一层,沾在衣角鞋面上,但无人介意。 没一会儿大黑狗和人都乏了,纷纷倒在廊下。茉莉和小石头拿脑袋枕着百岁起伏喘息的肚皮,小菘则抱着百岁的脑袋趴着,也还气喘吁吁。 天边已缀了几颗隐隐的星子,极浅淡。孩子们便又伸出手指认星星,最亮的是西方的太白星。在这个没导航也无钟表的世道,以观星辨日判定时辰和方位,是此时孩子从小便要学的,否则长大了出门都容易丢。 因此连小石头都会摇头晃脑地背:“太白为金,主西方,曰长庚,其出西方,昏见。” 茉莉在一旁捧场地拍手。 毕竟小石头能顺顺畅畅背下来的东西实在不多。 小菘认得便多了,能将每一颗可见的星星指认过去:“那第二亮的是岁星,木之精,主春,其色青,若光明,天下大安!东边最亮的是大角,大角者,天王帝廷。那颗东南方红色的是荧惑!荧惑为火,主夏,其色赤,若逆行守宿,为兵灾、旱蝗。[注]” 茉莉和小石头,不约而同扭头,俱是惊喜:“哇 ——” 小菘腼腆地把脸半埋在百岁的毛脖子里,嘿嘿一笑。刘主簿在外虽非好官,为人也颇市侩刻薄,邻里多不爱与他往来。但因他与妻子的孩子尽皆夭折,待亲妹妹所生的小菘便格外亲近。 刘家书肆里,即便是不对外出售的各类孤本藏书也任小菘翻看。前阵子刘主簿下值归家,惊觉小菘读书写字已有模有样,且极爱翻看唐代王希明所著的《步天歌》。再一问,不得了!全天星官三垣二十八宿她自个儿就背下了,更别提二十四节气和月令,也是倒背如流。 他便立时四处寻摸,给她请了个姓郭的女师。前些年,因嚣张跋扈、戕害百姓,曾属后族的郭家被抄家流放修长城去了,但有两三个出嫁女未受波及,其中有一人被势利的夫家嫌恶,和离后日子过得极清苦。 刘主簿便正好请来为小菘之师。 郭家是百年大族,自魏晋时便是司天修历的天官,家藏星图无数。郭家女大多自小习琴棋书画,还精通一千四百余种星象分布。 若在门阀士族鼎盛的前唐或魏晋,这般大族寻常人摸都摸不着门,现下也算落入寻常百姓家了。 其实何止郭家,黄巢之乱后,又在先帝朝杀了一回,前几年官家再抄了一回,门阀士族算是彻底轰然倒塌,许多世家数百年秘传的学问,都渐渐在市井中开枝散叶。 总之,小菘倒成了巷子里唯一正经开蒙就学的小女娃。 不过茉莉倒不羡慕,经了爹娘远行除疫这一遭,她心里也隐隐生了行医济世的念头,只是年纪小,这远大的想头在她模模糊糊的。薛阿婆问她长大要做什么,她便孩子气地说她日后要学张娘子那样儿,当世之上顶顶厉害的那等医娘,开一间大大的医馆。 尤嫂子夫妻两个极疼女儿,从小不曾刻意教她学医,也未想到要她承继家中衣钵,只愿顺其自然,她喜爱什么便学什么。因此,薛阿婆便吓唬她:“学医可苦得很,你若真要学,日后背药名药方可不许哭鼻子。” 茉莉昂首挺胸:“我不怕。” 薛阿婆便欣慰地笑了,揉揉她脑袋:“也好,歪打正着,那咱们尤家传了几代的医术,日后也算后继有人了。” 如今茉莉也在薛阿婆指点下,慢慢开始背《药性歌括》《证类本草》和《黄帝内经》,甚至都看起《脉经》了。 如今每日小石头抱着他的大马将军坐在门槛上,苦背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时(没错,年都过完了还没背下来呢),便能望见尤家门口的茉莉,也声音清亮地背着:“浮脉为阳表病居,迟脉须知是脏寒……” 小石头是最羡慕的。 关戎戎是关氏娘家的小姑娘,来小住一段时日便回自家了,姜博士的孙女姜荼也被爹娘接走,要跟着外放京东路。巷里两个与他自小一处淘气玩耍的伙伴儿,又忽地都不日日嬉闹了,各自有了自己的功课。 58 红烧肉(2) 他便有些怅然。 好似她们都一夜长大成人,独他还是个孩子。 有时,等茉莉、小菘散了课,他们仨一起去杂货铺吃杂蔬煮时,她们也会问他:“小石头,那你日后要做甚?” 小石头背着他娘缝的小碎布包,日日将大马将军背来背去。听了这问,也只能沮丧摇头。 他想做甚,自个儿也不甚了了。但他想给阿娘请个料理家事的短工,还想给家里买肉吃,想盖两间大屋子,这样就不必再被大哥的鼾声吵醒。 不过大哥和二哥都说,这都是他们将来学成立业该为家里做的事儿,且轮不到他呢,叫他安心玩便是。三哥和四哥也说,不必他操心,即便大哥二哥没考中,下月他们领了俸银,娘便轻省多了,房子虽盖不起,寻葵婶浆洗衣裳、买几斤肉回来吃是绰绰有余的。 于是小石头被几个哥哥这么一说,更觉无事可做了。 想到这儿,他依旧没个头绪,只好仰着脸躺在百岁热软软的肚皮上,耳中听着小菘和茉莉两人交头接耳喁喁说着什么,他两眼望着愈发深沉的夜色和越来越多的星子,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不过他那点愁绪很快被一缕浓香打断了,小石头两眼登时睁得溜圆。 是红烧肉的味儿!是先前茉莉相邀,他没赶上的红烧肉! 太好了!今儿薛阿婆又做她拿手的红烧肉了! 将来的事儿还是将来再想吧,他还小呢…… 他舔舔嘴唇又咽了咽口水,迫不及待扭头往灶房里张望,先吃肉要紧! 尤家的灶房里,早已是热气蒸腾,人影在白蒙蒙的水汽中晃动。 薛阿婆是今儿的掌勺,她买了好些肥腴的五花肉,块块皮色光亮,早已带皮切作大肉方子,如今正炒糖色呢。 姚如意和俞九畹,再加一个丛伯,在灶下帮衬。 明日便是春闱了,知行斋里虽还有不少学子在苦读,姚如意却已将知行斋里的乳茶停了,毕竟牛乳好些人吃了易致脾胃不和,还是不要在这关键时刻卖了,出了事儿担当不起,莫冒险为好。 辛苦多日的丛伯终得了假,被姚如意以需帮手预备膳食为由,强邀了来,一同乐呵。 此时他正烧柴,火舌舔着锅底,光影在他脸上明明暗暗地跳。薛阿婆说煤饼做的红烧肉不如柴火灶的香,今儿便改烧柴了。 “如意啊,再切些葱姜来。” 薛阿婆盯着锅,头也不回地喊了声。 “来啦!” 姚如意脆声应了,去菜筐里寻来葱姜,在砧板上细细切作碎末,便听院门口一响,她一边切一边眼风扫过窗外,只见院子里踱进来几个结伴的少年郎。姚如意瞅了两眼,又有些失望地收回目光。 是程书钧、孟博远和林维明几个读书乏了,被自家爹娘叫了来醒醒神。明儿便要下场,今儿再读书也是徒劳,不如松快松快,吃些好的,明日才会有好精神赴考。 还以为是林闻安来了呢。姚如意心里想着。 俞九畹在旁边守着汤锅,今儿还熬了一锅羊蝎子汤,她今儿知晓要来尤家开伙,亲自去早市上挑的。 羊蝎子就得挑带着肉的,骨缝里嵌着肥膘的熬出来最香。买回来洗干净泡出血水,拿厚背刀咔咔剁成段,骨茬泛白,中间骨髓如奶冻,加上两块脊骨,丢几片姜和葱段,旁的不加,凉水下锅慢熬。待骨头里的髓油熬出,汤头便白了,喝起来清醇鲜美。 她一边撇着浮沫,闻着肉香,一边瞧着姚如意不知第几回往院子里张望,年轻真好啊。低头一笑,只作不知,自管自个熬汤。 薛阿婆眼不错珠地盯着锅里冒小泡的糖浆。炒糖色急不得,冰糖受热渐融,待化成琥珀色的浆液,咕嘟着吐细小的金沫,便可下肉了。“滋啦滋啦” 肉块滚入锅,白气瞬间汹涌腾起,裹着浓烈的焦糖甜香与肉脂交融的气息,霎时盈满整个灶房。 丛伯不待人交代,已自己估量着抽减柴薪,让火头温弱下来,免得烧焦了肉皮。薛阿婆熟练地翻炒,锅里肉块很快均匀裹上糖色,裹满了醇厚浓亮的酱红,香气愈发勾人了。 灶火熊熊,映得灶房里的人个个脸庞发烫。 俞九畹嚷热,将灶房的窗子往上一推支起,便见窗沿处不知何时已趴着三个小脑袋外加一个毛茸茸的大狗头。小石头三个人和立起来扒窗的百岁正在从窗缝里偷看,被发现后,齐声怪笑奔逃。 把俞九畹逗得大笑。 窗外溜进来的晚风,悄悄拂过汗津津的后颈,终于送来一丝凉意。 姚如意也抹了一把汗,这满屋子的肉香在热力催逼下已经愈发醇厚霸道,她深深一吸,只觉着每一寸空气都弥漫着沉甸甸的肉香,她抬起袖子又抓了一撮头发闻了闻,果不其然,肉香早钻入了她的衣衫褶皱和发丝里了。 她都快变成一块红烧肉了。 不过她喜欢食物的味道,甩开头发,也就不管了。 58 红烧肉(3) 外头忽然一阵喧闹,姚如意赶忙又趴到窗边一看。 此时,院中临时架起的土灶上,闲汉送来了三大盆的沈记烤鱼,已经架在生了煤饼的土灶上了。送来时已经有些凉的焦脆烤鱼,重新加热后,又很快开始滚沸,辛香热辣的气息与灶房里浓酽的肉香搅在一处,更香了,勾得姚如意和院中所有人的肠胃,引得大伙儿频频吸鼻,都馋了。 但还是没见林闻安的人影,姚爷爷和姜博士都来了。 窗外天色已呈深蓝转黑,繁星密密麻麻地缀在天幕之上。姚如意踌躇片刻,眼珠儿转了转,若无其事地问丛伯:“丛伯,咱们家那位林大人怎么还不来?一会儿可要开饭了。” 丛伯果然不知先前她与林闻安之事,正用火钳拨弄灶膛,在火星噼啪轻溅中头也不回道:“是啊,说来怪了,二郎昨儿起便有些神思不属。今日有驿夫送来抚州郎君的家书,他便关在屋里不许人打搅,也不知是回信还是在忙旁的。小娘子也不必管了,由他去吧,他若是不来,一会儿我盛些热食,给他送去便是。” 姚如意长长地 “哦” 了一声开始帮薛阿婆摆碗筷,转身出去时,唇角却还是没忍住,抿出一弯极细极甜的弧度。 她不由想起昨日的事。 昨日自己那突如其来、石破天惊般的一问,足足将林闻安钉在原地许久。她至今还记得他双眼直直盯着她的样子,像是没听懂,又像是听懂了却不知如何去思考这句话。 憋了半晌,姚如意见他才好似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努力端出平日里那副沉稳样子,他郑重肃然地端正了姿势,只是话出口,多少有了些与平日里不同,声音哑得不像样子,他轻声说:“如意… 我长你七岁……” 这句话像是提醒她,也像是提醒自己。 她歪了歪头,答:“知道啊,又不是七十岁,怕什么?” 这一句 “怕什么” 又将他结结实实堵住。他望着她,张了张嘴,平素那般冷静周全的一个人,那时竟不知如何接话。 姚如意便也存了坏心思,不言语,只坚持且坦率地直视着他。 漫长的沉默里,林闻安冷静的外表下,眼见着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恰在此时,外头传来脚步声,有人喊着要买东西。 姚如意站起身来远远应了声,却没立即去,反而飞快地凑近了仍微蹙着眉、僵坐那儿、紧绷着侧脸,不知在天人交战思量着什么的他。 “林闻安。” “就算你比我年长,眼神不好,腿脚不好,个子太高,性子太闷,我皆不觉与我有碍。我只觉你合我心意,那便是好的。我是认真的。” 她说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下身在他脸颊上轻轻啄了一下,眼见他瞳孔骤然一缩,她语速更快了,“过几日我自会寻个机会与阿爷分说清楚。你…… 你好好想想!” 说完,她便像阵风似的跑了。 总归是两世头一遭为他倾心,她嘴上虽然硬气得很,但其实心跳也快,更没勇气回头去看他的神色。 不过也没什么,有句话说得好,真女人从不回头看爆炸。 回想至此,她忍不住抿嘴笑出来。 昨日午后,待她将几个来买汤饼、杂蔬煮并零星杂物的学子打发走,终是鼓足勇气探头往院里瞧时,却只见丛伯与姚爷爷睡眼惺忪地坐在小院中吃茶,林闻安已不见踪影。 春闱眨眼就到了,学子们在知行斋又唱又跳、又哭又笑,人人无心读书,姚爷爷和丛伯一样,也懒得管了。 这是那些少年们最后一两个夜晚,年年都如此,只不过往年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勾栏里、樊楼里、沈记里发泄着数年苦读的种种委屈与孤独,今年则改在了知行斋罢了。 姚爷爷见惯不怪,还嘱咐如意今日莫要锁门,由着他们闹腾一回。姚爷爷那一刻似乎清醒得很,沧桑地笑叹着:“经了春闱,往后,他们的同窗故旧大多都会散落天南地北,也不知何年再得相见了。” 姚如意听着点了点头,嘴上答应,心里却在想着,自己跑走前说的一大串话,他究竟听真切了不曾?可别是说得太急他没听见吧? 但此时,听丛伯这么一说,她便明白了。 想来是听见了的,不仅听见了,他还在听她的话,正在 “好好想想。” 想吧想吧。她再次抿唇窃笑。探头望一眼薛阿婆那锅煨在文火上的红烧肉,只觉自己的心也似那锅中肉块一般。 咕嘟咕嘟,热热的,悄然浮起无数细小的泡儿。 其实她昨日这般行事,不是要效仿那些浮浪登徒子之流,撩了就跑。她只是将心比心、推己及人,念及古今思想有别,不能做那等不负责任之人。 后世情投意合、谈情说爱,谈几年都成。但此时的男女心意既通便得尽早定亲,否则总是不清不白地厮混在一起,便容易叫人说嘴。 姚如意自己不在乎什么名声不名声的,她不是这世道长大的女子,若有人背后嚼舌根,没叫她听见便罢,若叫她听见了,她可不惯着,定是要千百倍地骂回去的。论吵架骂人,她何曾怕过? 58 红烧肉(4) 如今与巷中邻里相熟,似乎再无人记得当初那个腼腆孤僻的 “姚如意” 了,反倒是她当众骂走那莫名提亲中年学子一事深入人心。 要知道她与外婆自小生活在川南乡镇,那里的嬢嬢大多性格潇洒得很,从不内耗,其中厉害的遇到不长眼的人,能以其祖宗十八代为圆心,以人类各种器官为半径,再以手里的拖鞋增加气势,滔滔不绝、骂辞不重样地画圆扫射,可谓酣畅淋漓。 相较之下,姚如意惭愧,所学不过是些皮毛罢了。 但林闻安不一样,他才是这世道土生土长之人,又是读那些劳什子四书五经等儒学长大的人,自当多为他考虑几分。 她认真地这么想。 况且姚如意本就是个急脾气,心中既有情意,若不说出口,倒像是占了人家便宜一般,故而昨日便将自己的心意坦诚相告。 说了便说了嘛,憋在心里多难受啊。 合该如此。 姚如意很轻易便为自家寻到了理直气壮的由头,再不烦恼。 她怔忡间,锅中的肉已炖得酥烂。赤酱浓稠的汤汁裹着肉块,在文火中微微颤动,泛着诱人的油亮光泽。薛阿婆执箸尖轻轻一戳,肉皮便软烂地凹陷下去,旋即又缓缓弹起,颤巍巍如凝脂。 她终于满意颔首:“嗯,好了,能出锅了!” 姚如意也不由咽了咽津唾,她此刻与小石头奇妙地心意相通了。 林什么安?什么闻安?林闻什么?先吃要紧! 肉的浓香氤氲在三月的春夜里,院中的笑语喧声,仿佛也被这香气托着,愈发喧腾起来。小石头已忍不住在灶房门口探头探脑了三回,薛阿婆笑道:“好了好了!都去寻位置坐下!开饭了!” 在孩子们欢呼声中,薛阿婆将肉连浓汁一并倾入大盆。那油亮浓稠的酱汁倾倒时犹在咕嘟冒泡,香气之盛,难以言喻。 姚如意几乎是眼巴巴追着那盆肉出去的,下阶时未留神,一个趔趄险些脸朝下,幸而旁边有人眼疾手快,伸臂搀了一把。 借力站稳,姚如意自己也觉丢脸,忙定了定神,侧首一看。 是程书钧。 读书读得清瘦了不少的少年,不知为何一直站在灶房门口,此刻已红了脸飞快缩回手,目光微垂,低声道:“当心。” 姚如意赶忙道谢,又笑眯眯地祝他明儿科考顺遂。 程书钧抬眼,踌躇片刻似有话要说,嗫嚅半晌,对着她疑惑的目光,终是没说出来。 其实,他袖中正紧攥着一块被手心焐得温热微潮的葫芦木小牌,上面用裁纸刀刻了个汪汪圆乎乎的小猫头。他记得,先前见她取一大串钥匙开知行斋门时,那上面挂着的旧猫牌已磕碰坏了。 他便依样做了个新的,一直想赠她,却无机会,也无勇气。 此刻刚鼓起几分勇气,攥紧了袖中物事要递出去给她,却见她被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牵动,忽地转首,踮脚向院门外张望。 随之,她的双眼便如被这夜风中的灯火点亮一般。 程书钧亦循着她的目光望去。 暮色中但见一道模糊的剪影渐近,身影被灯火拉得颀长。程书钧都尚未辨清来者是谁,身畔的姚如意却早已认出。眉眼霎时便舒展起来,唇角上扬,好像她今日已经默默等了很久,此刻才终于等到了似的。 待那人行到明暗交界处,被院门垂下的灯笼照得满身温柔的光晕,她便已提起裙裾,欢喜地奔向那沉沉暮色中行来的高大身影。 59 春闱了(1) 从尤家散席出来,人人都吃得酒酣耳热。 夜已深沉。帮着将满桌满地的杯盘狼藉收拾干净,众人便三三两两、各回各家了。尤家正好在巷子的中间,吃醉了的人互相搀着出门,俞家、刘家同姚家便朝后巷去,林司曹、孟家、程娘子家则往前头走,人影幢幢,正好分作两拨,消融在夜色里。 姚如意只吃了几杯甜米酒,虽脸有微热,却不觉着自己吃醉了。叫夜风一吹便更是清醒了。姚爷爷今儿破例叫他吃了酒,谁知一个没看住,又多贪了几杯,此刻伏在丛伯背上,一直含混地嚷着不成调的醉话。嚷着嚷着,还忽地腮帮鼓胀,眼瞪如铃,喉咙里咕噜作响,眼见是要吐,丛伯慌忙扭过头,朝姚如意急道:“先跑一步!先跑一步!” 使出了十二分的劲儿脚下生风,抢步便朝姚家小院奔去。 跑慢点儿就得吐他头上了。 姚如意瞧着丛伯仓促踉跄的背影,哭笑不得,心道,还不如放下来先叫姚爷爷吐了再走呢。但张了张嘴,丛伯已经背着姚爷爷蹿进姚家小院里了。她忽然有所感觉,一扭头一看,俞婶子和九畹阿姊不知为何愈走愈快,银珠嫂子则因小菘困了更是步履匆匆。待她慢慢省过神,巷子深处,竟只剩她与林闻安落在最后了。 夜已经很黑,唯有各家门前的两点灯笼,照出两圈小而昏黄的光,在风里幽幽地晃。四下里再无旁的光源。 两人默然并肩,步子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酒壮怂人胆,何况她压根就不怂。她目视前方,并不看他,只将袖中藏着的手指,悄然向身侧探去。指尖先是触到他微凉的袖口布料,再往下,轻轻一碰,便挨上了他自然垂落的手背。 她咽了咽唾沫,戳了戳。 在席上,众人都喝酒,他免不了饮了几杯,此刻,那平日里总带着凉意的指节,竟是温热的。 她又戳一下。他的手指比她长,骨节分明,触上去硬硬的,只觉着像戳在一块石头上似的,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她莫名有些生气。 心里暗暗哼了一声。 方才他姗姗来迟,她跑到他身边去,兴致勃勃地仰脸问他可是想好了,他却只是侧头无奈瞥她一眼,很轻很轻叹了口气,竟未置一词。 旋即他便立刻被林司曹殷勤地引至男客那一桌,与姚爷爷一同坐着,侧头伺候着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姚爷爷吃饭,竟真就这般撇下她,面色如常与邻人叙谈起来。 害得姚如意吃席时都吃得气鼓鼓的,生生多吃了一大碗饭! 如今给他台阶下,他竟然还不下!姚如意是真有些气了,心想这样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男人不要了,丢雨渠里冲走,挂风筝上吹走,拴孟家那倔驴上驮走!她才不理他了! 可就在她往里收回手时,他却忽地手掌一翻,将她整只手牢牢攥住。衣袖随之荡开垂落,加之夜色浓郁,将他们交叠的手盖得严严实实。 姚如意猛地扭头去看他,可他却没有看向她,目光定定地远望着姚家门前在风中微微晃荡的 “杂货” 招子。 她盯着林闻安那如古井无波、瞧不出半点端倪的侧脸,后槽牙忍不住磨了磨。还不说话,那还是绑风筝上丢了吧!她指尖试着往外抽了抽。 他面上依旧沉静如水,不发一言,袖底的手却骤然收得更紧,非但不放,反张开五指,掌心抵着她的掌心,寻着她的指缝,一根根、一节节地嵌入、扣紧。一大一小两只手,便如河蚌般严丝合缝地交叠贴合,再难分离。 如此不容置疑地,不许她挣脱。 姚如意心头猛地一撞,再不敢妄动,只乖乖任他牵着。 “在尤家时,并非能好生谈及你我之事的场合。” 似乎能感受到她已平静下来,才微微侧过头,垂了眼眸轻声说道。 或许是夜深灯暗,他的眸色比平常更深更黑、更深邃沉静。 姚如意心虚地点点头,幸好她只是普通的穿书,没人知道她刚刚在想什么,顺道…… 她赶紧把她心里那个已经被她拴在风筝线上的林闻安小人放了下来。 之后两人没说话,但直到快走到姚家的院门前,他都没有松手,两人十指交握着,他的拇指指腹一路无意识地摩挲着她凸起的腕骨,两人的掌心都有些热湿了。 但就在要迈过门槛时,他却一转身,牢牢牵着她,将她拉进了杂货铺里。 铺子里没有点灯,比外间巷子更黑,眼前漂浮着浓淡不一的墨色。眼适应了些,才辨得出更深沉的是货架轮廓,稍浅些灰暗的是过道。 整间铺子如置身水底,唯窗棂缝隙处,漏进几丝微不可察的浮光。 林闻安牵着她,一步步向铺子深处走,直到货架最幽暗的角落,才蓦地停步,松开了手。他像一尊沉默的碑影,立在姚如意面前。 周遭太暗了,几乎看不清他眉目,只能辨出一个高大挺拔的轮廓。然而奇怪得很,她竟能清晰地感知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 不再是平日的内敛持重,而是隐忍克制的,带着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沉甸甸的情意。 她忽然,好似看到了他这两日内心挣扎的结症。 姚如意心头那点鼓噪,竟奇异地被这目光熨平了。她正想说什么,却听见他叹息:“我想好了。” “如意。” 59 春闱了(2) 随着他低沉微哑的声音,他向着她倾身过来。 “你不必再试探了。” “此时此刻,即便违背了圣贤之训,即便未及禀明高堂,即便忤逆了世情礼数……” 他清楚地知道此刻私相授受、男女定亲的代价,但他一整夜未眠,深思熟虑、反复权衡后,内心里那道高高竖起的藩篱、世俗枷锁与道德标尺还是被他尽数亲手推倒了。 他在黑暗中深深地凝视着她。 “我们成亲吧。” 话音未落,带着一丝决绝的意味,那挺拔的身影已向她倾俯下来。 黑暗中模糊的眉眼,渐渐从浓稠的夜色中挣脱出来似的,在她眼前越来越清晰。他的鼻尖轻轻蹭过她的鼻翼,一双手稳而小心地托起了她的下颌。接着,唇上便落下一抹微凉的触感,唇瓣竟被轻轻含住。 刹那间,万籁俱寂,思绪空白。 只剩下一个傻傻的念头: 原来他的唇那么软。 *** 程娘子领着今晚异常沉默的儿子,走到至家门口,掏出钥匙开了门锁,抽掉门闩。母子俩先后侧身进屋。程娘子先点起灯,又回身将门闩重新插好。一转身过来时,瞥见程书钧落寞的背影已闪进了自己卧房。 她在原地立了片刻,终究还是擎着油灯,上前敲了敲儿子的房门。 里头无人应声,她便轻轻推开了。 程书钧不曾点灯,屋里黑漆漆的。他连衣裳都未换,便歪歪地倒在床榻上,腿还斜斜拖在地上,显是极疲乏了。程娘子默默举灯坐到床沿,侧头见他脸埋在被褥里,便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背,轻声道:“洗洗再睡罢。” 他不动弹。 程娘子便索性在他腰间狠狠一掐。 程书钧吃痛,猛然弹坐起来。 她挑眉厉声道:“明日都要下场考试了,做出这副样子来作甚?” 程书钧低下头去。 “你读了这许多年的书,三岁就开蒙,娘狠着心送你进私塾读了三年,六岁考国子监童子试,你一举便过了。可你爹却死了,往后都是我们母子二人苦熬过来的。你读书辛苦,娘看在眼里,可你不能轻贱自己啊!” 程娘子训斥道,“平日便罢了,十年磨一剑,是鱼是龙便看明日了,难道你要叫这许多年的辛苦白费不成!如今竟分不清何事要紧,何事该做么?你多大了,这点道理还要娘来教你?” 程书钧攥紧了拳头,咬着唇,半晌用力摇了摇头。 “如意是个好女子,娘知道。” 程娘子看他那样子,更是恨铁不成钢,干脆挑明,“你对人家的心思,娘也一清二楚。但娘也知道,如意的心思,你也一清二楚,是不是?那你又何苦做出这副样子来?你明明知道不可能了!” 程书钧整个人一震,抬起眼来,有些惊惧又慌乱:“娘……” 程娘子哼了一声:“我是你娘,又不瞎!我一手拉扯大的儿子我要是看不出来,我真白活了!” 程书钧便又像被抽了脊骨,颓然弯了背脊。他垂着眼,自厌道:“娘说的话我都懂,我也晓得…… 可我…… 没出息,总忍不住,总……” 他忽然一顿,眼角一湿,泪竟应声而落。 程娘子见了,心里也难过起来,踌躇半晌,还是伸手轻轻搂住他肩膀,缓了口气道:“阿钧啊,慕少艾并不羞耻,你这个年纪也是常情。但你要知晓,这世上千千万万人,一举便能寻得共度一生的人何其难。你看九畹阿姊,两次都未能与夫君长久,她的良人又在何处呢?你才十七,比如意还小两岁,怎知自己的命定之人在何方?如意虽好,却显然不是你命中之人…… 你要知晓一个道理。” 她说着,伸手将程书钧深觉羞愧而死死埋下去的脸扳过来,用力揩去他脸上的泪痕,语气却放得温和: “就好比你见着山涧溪流中有一尾华彩熠熠的小鱼儿,” 程娘子缓了口气道,“你想挖个沟渠,将它引入自家的池塘中,可它却宁愿逆流而上,去旁的水域栖息也不愿到你那儿来。为何?那是因你池水尚浅,底下荒芜。所以你要挖塘、要蓄水、要栽莲,让自家池沼丰茂清朗,待到水暖风清,便会有小鱼儿愿意游来了。到了那时,你无须强求,它也不会游走的。” 程书钧垂了眼睫,轻声道:“可是,不是那尾小鱼了。” 程娘子揉了揉他脑袋:“痴儿,可你除了那尾小鱼,还得了一池碧水、莲叶田田、晴光映日,不是那等无人问津的荒塘浅洼了。你变成了这般清朗丰茂的所在,自然会引来其他一样灵秀、一样华彩且恋你池沼的鱼。你对于眷恋你的小鱼而言,亦是独一无二的渊潭啊!又何必总惦念着那尾萍水相逢并不属于你的?人生在世,本是一边得意一边失落的,缺憾是常情,你要受得起,要挺直脊梁。” “莫怕,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在娘心里,伤心了弹弹泪也无妨,只是流了泪就要提起精神来。” 程娘子直视着他,“若是平常,娘也不絮叨这许多,由着你伤心也好,气馁也好,一时迷障也好,人么,年纪轻时旁人说千万句也无用,不如自己经些风浪才能成器。但明日是科考,你容不得虚耗了。现在,好生安歇,明日便好生应试,莫要辜负自家多年辛苦的心血,你可晓得了?不过……” 59 春闱了(3) 程书钧正要点头,又听程娘子话锋一转: “若实在不成,考砸了也无妨!明年、后年再考,娘不怪你,你也莫要怪自己。如今家里比从前宽裕,即便供你到三十岁都无妨。记着,你是娘拼了命生下的,你有什么话都可同娘说,有什么事都有娘跟你一起扛。不用怕,考完了娘接你回来吃好吃的。” 程娘子怀着一丝忧愁,最后拍了拍他的膀子,便略带犹豫地松开了。寡妇带儿多有不便,她平日宁愿少管儿子的事,就怕他因长于妇人之手,变得软弱无能、优柔寡断。 之后她将门带上,便再也没有进去过。 留他慢慢想吧。 话虽如此,程娘子其实一晚上都辗转反侧,几乎没怎么闭眼便起来了,生怕那孩子没能想通,还是一夜未眠。 直到天刚蒙蒙亮,汴京城便已早早喧闹起来,坊巷间车马声渐起,夹杂着嘈杂的人语、牲畜叫唤声,连夹巷里都听得一清二楚,想来是已有赶赴考场的学子与送考的家人趁早出发了。 程娘子便匆匆起身,才洗漱好,便看见程书钧卧房一声轻响。 门开了。 她一见儿子神情,大大松了口气。 没有发青的眼圈,也无萎靡不振,更不见为情所困的软弱。他白净的脸上,是许久未见的平静与镇定。他对她说:“娘不必忙了,我和林大约好坐他家的车去考场,他说给我带了……” 顿了顿,他平静地唤出那个名字,“带了姚家的早食。” 程娘子欢喜地擦擦手,连声应道:“好,好,娘送你!” 程书钧背起考囊,临出门前,忽又回头对程娘子道:“娘,你放心。” 程娘子眼眶一热,点点头,挽着他胳膊,一路唠叨着考牌带了没、笔墨都检查过了么?直到送他到林家门口,又忙与林司曹和英婶子道谢。 林司曹早租好了骡车,是带围栏的板车,骡子很健壮,天早还有些冷,这骡子口中喷着白气,蹄子偶尔刨着青石板,模样很乖顺。林维明和他二弟林维成已坐定,都穿着国子监的月白色外罩大衫,见程书钧同样装扮过来,忙朗声打招呼。 听监考过的姚博士说,穿了国子监的衣裳,那些厢军在巡检巡视考场时会客气一些,毕竟是天子门生,不好得罪的。 程书钧上车坐稳,林维明便把还烫手的肉夹馍塞到他怀里:“一会儿路上就吃了!我爹说了,赶早不赶晚,贡院那头人挤人,排前头,早点搜检完进去,心就不慌。” 程书钧深吸一口气,扭头看了眼程娘子,冲她点点头,便不再回头。程娘子紧张得直攥着手,又与英婶子约好了后日去贡院门口候着接人的时辰,便一步三回头地回去了。 骡车辘辘前行,汇入通往贡院的人流车流。天色渐明,街市两旁店铺尚未开门,但沿途已支起不少卖热食、笔墨或提神汤药的临时摊子,摊主们吆喝着,蒸腾的热气混着墨香、油香,通通混杂在还有不少驴粪味的晨风里。 路上没有乘车,步行去的赶考学子也随处可见,或独行沉思,或三五结伴,神色大多是紧张中带着亢奋。 林维明还撞了撞程书钧的胳膊,示意他转头看过去,原来是有个五六十岁头发都白了的老翁还拄着拐杖仍来赶考。 “若是我,至多连考三届考不中,我就不考了。” 林维明看到那老翁心有戚戚焉,好似看到了可能会连年不中的自己似的,不禁掏出考囊里赠送的兴国寺无事牌,合在掌心里又开始阿弥陀佛起来。 如今再求神佛还来得及么?程书钧看着他,无语地摇摇头,又瞥了眼那步履蹒跚的老翁,继续低头啃着自己的肉夹馍。 春闱考场设在汴京城东南角的贡院。那高耸的朱漆大门此刻已经尽数洞开,在晨雾中远远望去好似一只巨大的兽口,将无数怀揣着登科入仕的学子都吞了进去。 骡车行至贡院街,人潮便骤然汹涌起来,林家的骡车几乎寸步难行,四周尽是车马、人流和此起彼伏的催促声、叮嘱声。 门前广场上早已排开数条长龙,手持水火棍、挎腰刀的厢军严密把守。搜检极其森严:考生须解开发髻验看有无夹带,脱下外袍甚至中衣,连兜裆裤里都要仔细捏查。考囊里的笔墨纸砚、食物饮水乃至砚台水盂,都要一一查验,稍有可疑便反复盘问,动作慢了还要遭呵斥。 即便是高官子弟,在此时也没有任何优待。 林司曹怕耽搁时辰,便赶忙将骡车拴在路边,花了十文钱请个闲汉看着,便紧紧攥着两个儿子的手,又叫儿子们拉紧了程书钧,四人奋力地从人群里挤进去,好不容易按考号寻到了排队等着入场的长队,林司曹又将三人拢过来,严肃地说: “好儿郎们,不要紧张,见了题目不忙动笔,先在草纸上大致写些思路,再仔细誊抄上去,不要写别字,不能涂改,否则立即换一张纸。会答的先答,不会的后头再慢慢想,不要傻子似的盯着一个题苦思半个时辰都不动笔,知晓了吗?还有,即便是不会的,胡诌也要写满,即便你们将那题抄一遍都不能交白卷,知晓了吗!” 三人紧紧点头。 林司曹才挨个拍了拍他们的膀子,见人流往前流动了,自己都紧张得声音颤抖了,还道:“去吧,别紧张啊,饿了就吃点心,别喝太多水啊,堵鼻子的香枣带了么?考棚里的茅厕臭得很,还不许关门,你们千万别夜里去,当心稀里糊涂掉下去,爹当年科考,就有人因掉进粪桶弃考的……” “还有,笔啊,夜里要用草纸包起来,搁在炭盆边上,否则第二日一早笔尖冻硬了,又要费时去润笔,便浪费时辰了…… 炭盆夜里睡觉可得小心,别踢翻了,要是烧了卷子就遭了……” 林司曹唠叨起来竟没完没了了,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墨味和一种无形的焦灼的味道。程书钧与林家两兄弟排了许久,总算轮到了。厢军个个都长得凶神恶煞,粗糙的手在他发间、衣缝里摸索,又将他考囊里的物事一件件抖开细看,连那火锅砚台都掀开盖子翻来覆去瞅了又瞅。 确认无误才挥手放行。 林司曹还在人群里踮着脚大喊:“别心急啊!” 59 春闱了(4) 这段话其实早已听过千百遍了,程书钧直到在汹涌的人堆里顺利进了考场,寻到自家考号坐定,只觉着耳边都还嗡嗡回响着林司曹的声音,但一直紧绷的心弦总算松了一半。 春闱科考,不止汴京城本地两所官学、无数私塾的学子,连周边州县的生员,也都会汇集京城赴考。贡院内,一排排低矮的考棚鳞次栉比,望不到头。 但他运气还不错,没有分到入口处吵闹的考号,也没有分到最末尾靠近粪桶的 “臭号”,正好在中间,他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他才刚从考囊里取出笔墨纸砚,周遭考号便已陆陆续续坐满了人。各色衣衫的人影幢幢,甚至有一人路过他考棚时,忽地重重哼了一声。程书钧奇怪地抬头,才见那人穿着辟雍书院的衣袍,脸上带着明显的不忿。 国子监与辟雍书院多年互不服气,尤其旬考时,两所学府做一样卷子,还要合榜排名。不单博士们计较甲榜上哪边生员多,学子们也暗暗较劲,斗得更是厉害。 他皱了皱眉,没多理会,拿了墨条出来,在火锅砚台里慢慢研墨。 清冽舒缓的墨香稍稍驱散了号舍里的霉湿气。 程书钧眉头渐渐松开了。 他与林大几个带的墨条都是姚小娘子特意与景玉轩调合出来的独特味道,独独知味斋有售卖,外头是买不着的。她请制墨的匠人在墨里混入了薄荷冰片与蔷薇香,因此闻起来清凉无比,蔷薇花又有宁神之效,不仅提神,还叫人心头平静。 不一会儿,又有人路过,那人应当是私学里的,好奇地盯着他那已研了满满一圈墨的火锅砚台,羡慕地 “咦” 了一声,脚步顿了顿,想多看两眼,被后头的厢军一声怒喝:“磨蹭什么!快走!” 才赶忙点头哈腰往前去了。 之后又遇上几个辟雍书院的学子,瞥见他摆出来的文房,也都低声嘀咕:“怪了,今年国子监的人怎么都背一样的考囊,用一样的笔墨,连这怪模怪样的砚台也都是一样的……” 他低头看了看自家笔墨纸砚。 不只他,目光所及,今日赴考的国子监同窗,都穿着一样的衣裳,十有八九也都用姚记的文房,连最远处考棚里耿灏的桌上,那支招摇的象牙柄笔也不见了踪影,换成了与大伙儿一样的普通竹管笔。 他不由得笑了笑。 这一刻,他才忽然明白阿娘昨日那番话的真意。 是啊,姚小娘子便是那池沼丰茂、莲叶田田的所在,自然能引得鱼儿争相游来,而她不过是择了最合心意的一尾罢了。 而他自己呢?明明还是荒山枯水,却还好意思为此自怨自艾,何其愚蠢。 他应当竭力成为更好的人才是。 这么想着,往日那些迷惘便渐渐消散了。早起时装出的镇定平静,此刻才真的落到了心底。 不一会儿,忽闻连续的、沉重悠长的角声响彻贡院,接着是场院外与院内水火棍整齐用力往地上顿的 “咚咚” 声,伴着厢军此起彼伏的厉声呼喝:“肃静 ——!” 所有考棚瞬间鸦雀无声,连咳嗽都强压下去。 不一会儿,巨大的题牌由两名差役来回高举着,在考棚间的甬道中缓缓移过。众人便连忙提笔抄写下来。 抄完一看,程书钧又核了一遍确定无误,便是一愣。 嗯?这题…… 怎地这般眼熟…… 好似做过? 心口登时擂鼓般跳起来,连脸都热了。 他几乎屏住呼吸,再细看一遍。 一个好笑的词瞬间蹦进了他的脑海:三年进士五年状元。 是 “三五” 里曾经出过的题目。 好似还是林闻安编写的那套最难的 “模拟题”,虽与此时的考题并非全然相同,但几乎能有六成像了…… 当时因为那套题太难了,好多学子都弃而不做,还在心里腹诽林闻安莫不是刻意出难题刁难他们?好彰显他比旁人聪慧? 但想来是他在编纂前便基于历年考题的范畴、难易程度与诸多出题博士的习惯,大致测算出来的一套题。 程书钧几乎是掐着自己的大腿,才强压住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惊呼。那套题他做了!如今哪里还需苦思?那破题的方向、行文的脉络,都是曾与姚博士、姜博士他们细细讨论过、反复打磨过的! 与他一般情形的还有许多人。林维明见到题目,呼吸都要窒住了。他抬眼,对面恰好就是耿灏,下意识望去,只见耿灏也是愣愣的,似不敢相信,抬手揉了揉眼睛,再细看了一遍。 接着便见他气得大骂一句:“贼娘皮!那卷子太难了,偏这题我没做啊!嫌太难就撂下了!完了!彻底完了!” 林维明:“……” 原来他没做。 转念一想,却暗喜:他没做,但我做了呀!哈哈! 幸而那日与程大一道熬了整宿,刷题到天明。第二日还被姚博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骂得狗血淋头,却也因骂得狠,印象极深。那篇策论他改了数遍,才勉强得了姚博士首肯。 他破题角度有些偏颇,但策论本无定法,同一题,各人解法也不同。只要不跑题万里,说得乱七八糟,姚博士从不轻易否定学生自家思路,只顺着那角度引着他们深挖下去,点明偏颇之处,再引他们思量是否有更佳解法。这便是姚博士授业的高明处。 他因材施教,虽骂得凶,却从不轻贱学子的所思所想。 耿灏则懊恼得恨不能就地打滚,立时便被附近巡视的厢军用恶狠狠的双眼瞪住,低喝道:“噤声!再有异动,叉出去!” 他只能面目恼恨地闭嘴,想说你算什么东西竟然敢骂我?回头等我出了考场,看你还敢不敢如此神气! 但下一瞬他便没了教训人的心思,已气得眼眶都红了。 他做了那么多题,怎么偏偏就没做这个呢! 他这段日子也把那 “三五” 做了不少,难得如此勤奋,老天爷却这样对待他。耿灏低着头,一边想哭,一边还是提笔用口水润了润自己的笔尖,开始苦苦追忆当初这题后面附的范文究竟写了什么。 写了什么啊到底? 怎么一点儿都想不起来! 60 出名了(1) 春闱第二日。 一队队厢军皂衣皂甲,神色肃然地来回在贡院高墙内外巡逻,两边高高的望楼上也有人居高临下监视着。为免舞弊之事,贡院周遭数百步开考后全都已拉了栅栏戒严,不许任何人靠近。 贡院里也是针落可闻、肃杀依旧,众学子伏身案前,无数笔尖同时划过纸面,沙沙作响。入考的学子们大多眉头深锁、额角沁汗,正变着法儿把卷上艰涩的经义策论写出新意来。 森严的围墙,隔绝了墙外的世界,却隔不断消息往外渗透。 刚考完一日,前一日考完的考题便也被公布了出来。 一时传遍了汴京内外。 私塾官学,都将考题抄录回来争相传抄研习,顺道让自己门下预备明年下场考试的学子们也都做一遍。 国子监中年纪尚小,或是还没把握下场的学子们也拿了没事的同窗翻墙抄回来的考题,如今都聚在知行斋中一道道看。这其中还有不少人做过姚如意的 “三五”,有人瞧着,只觉眼熟,却想不起来。 记性好的却已腾地站了起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书箧,在里头乱翻一气,把自己的三五拿出来,哗啦翻到某页,定睛一看,果然! 他呼吸骤然一窒,手都发起颤来,再望向知行斋读书室里其他尚不知缘故的同窗,胸腔起伏了好一阵,才吼了出来: “中了!今年的题!我们押中了!” 知行斋里骤然沸腾起来时,国子监官舍内,不少今日当值的国子监讲学博士也发现了此事。 他们桌案上,多半也躺着一本 “三五”。 毕竟这书一开售,就有不少学子们捧着此书争相向自己的先生求教,引得他们也生了些兴致,不少人也买来翻看,或是自己提笔一试。 一试之下,对于此书,国子监的博士们还分成了两派,整日为这三五争论不休,已在国子监的陶然亭里为 “这‘三五’究竟是好是坏” 辩了五六回了。年轻些的博士大多都觉着这书好,学子们读了是利大于弊的。 而年长的博士们,除了亲自捉笔编纂的姚博士与姜博士,都带着两分 “为何不请我编书” 的酸溜溜以及七八分真心实意去批判这书不仅无用,还会教坏了学生! 但丁字号学斋的主讲博士邹博士却是极推崇这 “三五” 的。 邹博士很年轻,刚过了三十而立之年。 三年前,他刚从户部选官来国子监任教,一上任就为丁字号学斋的主讲博士,初为人师就要管教三四十个少年,心里也是惴惴不安,因此对自己门下的所有学子都十分尽心,学业上也管教得很严苛。 旁的博士下了值大多都归家了,邹博士却会在归家用完晚食后,再骑着他的小毛驴,趁着夜黑风高摸回南斋查寝,看看是否有人翻墙偷溜出去寻欢作乐、大吃大嚼。若是发现有学子不在,他还会气势汹汹杀到勾栏院把去听戏吃酒的学子抓回来。 因此,这 “三五” 刚在丁字学斋里出现,就被眯着眼、撅着屁股,躲在后门偷看学生的邹博士发现了。 原以为是这些混账东西就要下场科考了还在聚众看那些香艳话本子,气得他腰后别的竹鞭都抽出来,结果进来一看,什么 “三年进士五年状元” 的,说梦话呢? 再仔细一看,却引起他的兴趣,当即借来一读,又觉出此书的好处了,那天他读了一夜没合眼。 此书由浅入深,条理分明,由虚理入实务,实在颇有章法。 虽说这书透着一股投机取巧的味道…… 邹博士很快就察觉出了这本书的内里。说白了,它不再照着以往读书的传统路子,教人要先生将四书五经逐字逐句嚼得烂熟于心,也不强求学子如驴子拉磨般,一字一句去领悟圣贤深意;反将功夫大多花在只记诵重要经义条目、琢磨答题路数、熟稔考试的文辞格式套路之上。 学子用了此书,若有些心力定力不足的,就容易会变成只寻 “正解” 的人,而不去深思圣人的道理。读书一途也就容易成了不为明礼明智,只是枯燥的应试训练,靠题目反复捶打、死记硬背取胜。 这也是老博士们嗤之以鼻的原因,在他们看来,这不叫读书,只是冲着科场高第去的!是歪门邪道、是鬼蜮伎俩、是利欲熏心了! 读书怎能如此?简直是害人不浅。 邹博士却不认同,有些话他不曾说出口,但心中却在想,如今这世道,还有人真是为了读书而读书么?谁人读书不是为了金榜题名?谁人读书不是为了有朝一日出人头地?说他利欲熏心也好,说他助长歪风邪气也罢,他是真心觉着不管怎么着,能叫学子们最后三十日能拔高一截,能榜上有名,即便是揠苗助长他也认了! 不少老博士拍案怒斥不许自己的学生再读这样的书,说这三五是糟践圣贤之物!还在国子监中为此事拉帮结派,闹得声势浩大,有许多年轻博士也不敢忤逆,虽没有叫学子们禁绝此书,但也默默遵从不敢再提倡。 唯有邹博士依旧坚持让自己的学生人手一本买来读,若是学斋里有那等身家清贫的,他还自己掏腰包为他们买,且根据三五里的模拟题,他自己也冥思苦想,顺着书中思绪又多出了好几张卷子给学生们做。 他一直认为,读书要因材施教。 若是年幼的童子生,四书五经都还没背过一遍,根基还没打牢的就不倡导读此书。但如他门下那些已苦读十数载、即将赴考的学子,什么四书五经也早已滚瓜烂熟,这根基早已夯实了,此时正需这般猛火淬炼、目的明确去读,没有别的,就是为了登科! 那就必得精读、熟读,将那书中题目嚼得稀烂,铭刻于心! 尤其,丙字号、丁字学斋的学子,除了卢昉一个,大多都是寒门小官小吏出身。他们不是甲乙两个学斋的高官子弟,也不如辟雍书院里有家学渊源的世家子弟或是家中有金山银山的富商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