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月无华》 第179章 名字 李如月心中不禁为这位先帝感到几分苍然。 一个由穆宗留下的、不管他死活的摊子。 战功赫赫的公侯、权高位重的门阀、还有穆宗那一朝所信重的旧臣、老臣。 可他依然借鉴了先祖的智慧,将前朝平衡的很好了。 且上天眷顾,给了他那么一个天神下凡般的好儿子。 岂非大临国运昌盛延绵之兆? 可好像,有人不希望这份幸运降临。 这位太子的到来,将那躲在暗处、地下、见不得光的妖魔鬼怪们,都激了出来,不惜显形,不惜要同归于尽。 截断的,不仅仅是这位先帝在那堵厚重宫墙之下的希望。 更是整个大临的国脉。 乱臣贼子。 这些人潜伏在朝中不止一日! 他们的能量,也早已大的超出任何人的想象。 而李延,就像上了一个当。 他以为他登上的是宝座。 坐上去之后才知道。 他踏入了那地狱中心——最炙热的地方。 “那父皇呢?” 李如月对这位父亲很好奇。 他们是这天底下最亲近也最陌生的人。 明明流着一样的血,长着相似的眉眼,却又像注定的宿敌。 “他也参与了吗?” 李如月嗅着杯中的茶香,轻轻抿了一口,低眸等顺子说。 顺子垂目静默了良久,徐徐开口:“对于陛下后来的事,奴才便不那么清楚了,这些往事奴才都是从父亲那里听来的,父亲去后,奴才便不知那么多了。” “你的父亲,是死在那场动乱里的人?” “嗯。” 顺子的手在袖子底下浅浅握了握,十几年来,他早已努力遗忘过往,想要顺应新生,让自己不再记得自己曾是个人。 这样,做奴才就不会感到太苦。 如今又想起来,又翻起来,他竟有种道不明的滋味。 不是想哭,不是难过,而是有一股什么游在心头,藏于血液,你能感到它存在,却看不清,你似乎有情绪、有感受,却也被压抑久了,发泄不出。 似是而非,似有还无。 就那么凝滞在一处,让他半天说不出话。 “……庆阳公主。” 顺子用了很大的力,才让自己的嘴里吐出这四个字。 “她是先帝女儿里,第一位造反的公主,我父亲乃是公主府的长史,父亲并未参与密谋,但他似乎知道了什么,所以在出事的前一个月,他便将我带去了慎王府,请求慎王收留。那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虽然父亲和好友们相聚的时候,总爱聊些宫里和王爷们的事,但大家都置身事外,不过是当故事聊,一个个儿的还都以为自己是旁观者,谁也不会想到公主也能卷入争斗。” 顺子发出一声叹笑,满是讥诮。 “我整日把这些当故事听,更不觉得这些事能轮到我。父亲送我去慎王府的时候,也只是说……你大了,要学着做事、要去更好的地方读书,慎王府有位大儒……好好学,考个功名,考不上,就在慎王府好好当差,报效家人教养之恩。当时奴才还开心呢,想着有了更好的老师,或许可以谋个比父亲好的前程,那时候,我都已经把《星坠山河书》背的烂熟了,我已经可以一字不差的默写百遍……我以为……” 以为前途辽阔,光明无限。 以为自己的才华加上主人的扶持,终会更上一层。 哪怕最终只是去什么地方做个县丞,那也是当家做了主人。 有自个儿的家,自己的庭院,自己的妻儿。 至少在自己那一方天地里,能够尽情的仰头呼吸空气,做一个人。 瞧着顺子深深埋下的头和隐忍的泪,李如月伸出手,拉他到身前,他谦顺的跪地,她轻轻搂住他的头,让他脸埋在自己膝前。 原来,顺子是有过这样美好憧憬的……不,不止是憧憬。 他所说、所想的这一切,都是他曾经的可能性。 而且凭借他的人品、才能,这些都不是空谈。 他可以。 他本可以。 顺子隐忍着泪,却因为隐忍的厉害而颤动。 李如月的手按在他头发上,低声命令:“哭出来。” 他都好久没哭了。 他……能哭吗? 这个疑问产生的瞬间,他泪如雨下,呜咽起来。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他记得那天早上,父亲早早就给他买了他最爱吃的豆花,然后在那里给他打包行装,冬暖夏凉,将衣裳分类,往里面藏了几张银票。 他本以为,是很寻常的一日。 所以也没与他多说话,一如既往的起床、洗漱、背书、练字。 连父亲兴致勃勃跟他讲买豆花时的趣闻时,他都没听进去。 父亲说送他去慎王府,能跟着一位有名的大儒上学,他别提多兴奋,背着包裹跑在前头,都没看父亲跟没跟上来。 他在慎王面前乖巧的表现,希望能给他留个好印象。 父亲离开的时候,好像还有些话想要嘱咐。 他却只说:“爹,回去吧。” 他都没有再看他的背影。 他不知道,那是他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此刻,深埋在心底十几年懊悔、痛楚,迸发成眼泪与呜咽。 此刻佝偻在李如月身前放声哭泣的,是那个未曾与父亲好好告别的十岁少年。 是那个,被他永久分隔于前世再不愿回忆的……有名有姓的过往。 我也……曾是个人。 他抬起头,望向李如月。 那一刻,他突然怕看到李如月的冷漠或讥诮。 可在迟疑里,缓慢了一步抬起的视线里。 他看到了,李如月的温柔。 她明明,那么瘦弱,那么年少。 却流露出了母亲一般温柔慈爱的目光。 并不掺假,并不伪装。 一反她冷硬强烈的风格,就好像这份温柔,也是从她心底最深处、最深处所流露出的,并非那个被经历与过往大刀阔斧改变过的峭削。 而是最本真的李如月。 此时,没有什么主仆,没有天地万物。 只有温暖的泉水流淌,浸润干涸崩裂的黄土,滋养草木,唤醒生命。 李如月拭去他脸上的泪,目光温柔专注,看着他,凑近。 “你叫什么名字?” 第180章 君子 名字。 奴才叫小顺子啊。 名字…… “……祁修恒。” 说出这三个字。 恍如隔世。 周围的一切陌生。 他自己也陌生。 这样的衣物,这样的音声,这样的他。 仿佛那封印在骨骼深处的灵魂醒来,看着这陌生的人,和踽踽走来的路。 却又分不清,是小顺子对他陌生,还是他对小顺子陌生。 “祁修恒……” 李如月低声沉吟。 君子以立而不方。 这是他出生那天,父亲亲手占的一卦。 但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人,早在他进宫净身那一天,就死了。 顺子逐渐醒过来。 此刻的他,就是顺子,不是别人。 但他的脸仍旧埋在她膝前。 他贪恋这种能够放下所有戒备,让他短暂休憩的感觉。 “请公主恕奴才贪心片刻。” 李如月没有介意。 她很享受主仆间能这样放宽心享受片刻安宁的时光和惬意。 “那位慎王……他为什么送你来宫里?” 既然他父亲选择慎王托付,那此人应该堪当信任。 怎么会把他送来做太监? “因为那时人人都有个错觉——只要不参与就会没事。可转头间,那莫须有的罪名就被兄弟姐妹呈上了先帝案前,慎王殿下……他已经做的很好很好了,他本就是温柔仁善之人,他也没有老师,什么都不参与,甚至多次向陛下呈禀自愿放弃爵位,做个庶民,先帝对他本是很信任的,即便他都已经杀了那么多儿子,他对慎王依然亲近,直到——慎王对宋家那位大小姐一见钟情,一切就都变了。” 李如月一瘆:“宋家大小姐?!你说宋贵妃?!” 顺子抬头,忙道:“不不……不是宋贵妃,公主忘记了么?宋济诚才是宋家的长房,奴才说的宋家大小姐,乃是宋济诚的长女——宋明伊。” 宋家,又是宋家! 莫说旁人了,李如月只是听个故事,也觉出这所谓的‘一见钟情’不简单了。 一个置身事外、明哲保身,在先帝怀疑所有皇子时还能保持父子亲近的温和王爷。 一个连荣华富贵都肯放弃之人,怎么可能去选一个在这漩涡中心,权力最大的世家女? 这个女人可以是任何一个女子。 唯独不该是宋家的女儿啊。 否则,他一直以来的独善其身又算什么? 只有一种解释。 真的是‘一见钟情’。 真的是情难自抑。 只不过这‘一见钟情’怎么来的,就不好说了。 别说一群儿子造反的先帝。 就是李如月听到这,心里都有些恼火。 因为宋家从头到尾,给她的感觉就是四个字——阴魂不散。 无处不在! 这和宋显当初给她的感觉如出一辙。 而想必宋家给历代皇帝的感觉,有过之无不及。 不论他们李家的人想干什么,宋家就像什么呢…… 就像那种家里顽固的长辈。 你左手拿筷子,他却一定要你右手拿。 用他满意的方式让你拿。 可他宋家,凭什么对帝王摆出长辈的姿态? 他矫正到皇帝的头上了? 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是态度。 是姿态。 是心。 做臣子的可以监督帝王,可以谏言帝王。 唯独不可强行矫正帝王,掰他的手,强迫他做任何事。 可很显然,宋家这么做了。 第二位太子出自姚氏,不用想也知道是怎么达成的。 群臣统一口径奏请立姚氏为后。 群臣日日上书立李泓为太子。 皇帝或许可以不采纳。 可他敢扶其他人吗? 敢吗? 没人敢做第一个造反的皇子。 难道有人敢做第一个从宋家嘴里夺肉的人吗! 那个人是什么下场,不已经很明白了吗? 他们真是要逼疯那位皇帝啊。 在天下大乱,宗亲屯募私兵造反,皇子公主各怀异心之际。 把皇帝最后一位信任的皇子,也揽到自己家了。 “后来呢?慎王对这位宋家大小姐一见钟情,然后呢?” 李如月心情沉重,起身走进了书房,坐在书案后的紫檀木嵌大理石面禅椅上,捡起宣纸上压着的白玉貔貅镇纸端详,等着顺子继续说。 顺子也转身踱步进来,道:“先帝在位的最后几年,刑部陆续查出了皇子们造反的实证,但是他们并没有秘密的告知陛下,而是将证据积累之后,在某一天的早朝上,当着文武百官和众王爷的面向陛下呈奏。” 李如月皱眉。 那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但您绝对想不到,在宫变之前发生了什么。” “什么?” 顺子敛首,眼底落下一片阴影。 “慎王在宫变前的一个月,突然双目失明了。” 李如月刚闭上眼养神,听到‘失明’二字,立刻睁开眼。 “这期间你一直在慎王府,依你看,慎王有意愿做太子吗?他的眼睛,是先帝让他瞎的,还是他自己?” 顺子停了片刻,开口:“奴才不知,但奴才敢肯定,慎王没有夺嫡之心。他对宋家小姐的情感是真的,但他不愿参与争斗、不愿为人利用,也是真的,不论是自保还是被迫,都证明了他的心一直没变,他不想要皇位。他若真的有那份野心,有宋家站在身后,他早就该是那个站出来清君侧的人了。” 李如月靠在椅背上,手里把玩着那貔貅,点头:“你说的对,如果他有意愿做太子,只要与宋家齐心一起‘协助’先帝对有异心的皇子逐个击破就好了,或许都根本不会有所谓的宫变,只要他不想,没人可以让他瞎。” 宋氏一族与王朝同寿,何等基业。 皇帝想保护的人,未必能保的住。 但他们想保护的人。 皇帝不见得能动的了。 除非,那个人自己害自己。 顺子从矮榻的茶几上取了几碟瓜果出来,摆在李如月面前给她吃。 李如月放下手里的貔貅,捡了块果仁儿吃。 “可他为什么要送你进宫呢?” “这便是奴才认定他无心帝位的依据。”顺子目光坚定:“奴才记得清楚,当时他跟奴才说的是,他或许活不长了,怕到时候清算到王府头上,牵累了奴才,所以随便花二两银子,买了个人顶替奴才的名字进了王府,连夜把奴才送进宫,送到了钱太监的身边。” 第181章 渔翁 “钱太监?” “嗯,他是宫里的老倒卖,您别看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太监,但他在外面可风光着呢,光他自己手里都有好几艘大商船,天下商人,无不想与他结攀。” 李如月产生了浓厚兴趣。 “他怎么做到的?” 顺子笑了笑:“他自己自然是做不到了,只因那时候先帝自己手里有着好几桩与诸国亲笔签订的贸易买卖,这笔买卖不归朝廷,由内务府亲自管理,进货出货,都是太监在做,而且您可不知道,这里头的利润有多大!” 说起这个顺子脸上因为往事而落下的阴霾一扫而空,兴奋起来:“旁的不说,这说一支笔,随随便便,从外面进回来普通的成本不到两百文,因为是批量进货,所以价格可以压的更低,反正他们也不用什么好材料,可是这东西一进宫里,贴上‘宫廷瑰宝’的名字,再卖到海对岸去,那便是一支一百两银子。” 李如月坐直,拿过桌上的笔:“你说,这一支一百两银子?一支?” 顺子勾唇:“不,公主,您手里的这个,在宫廷瑰宝之外,还要贴一个‘公主御用’的名号,加之做工精细,所以能卖一千两银子。” “他们那么好骗?” 李如月难以置信,怎么过个海,就看不出东西的好赖了? 做工不一样的毛笔那区别也太大了。 “他们见过什么好东西?就最普通的玩意儿,他们买去也不是用,是用来珍藏。东西是什么不重要,只要来历、名字、价格摆在那,自然彰显了身份。” 哦,原来如此。 李如月懂了。 譬如西洋国人最能够接触到来自大临的好东西,无非丝绸、瓷器、茶叶。 可这个人,他居然拥有大临朝宫廷瑰宝,且是公主御用的笔。 挂在墙上,谁不感叹。 卖一千两都卖低了。 “所以你就跟着钱太监学做买卖?” 顺子摇摇头:“不,钱太监可不教奴才做买卖,但他很缺识字、懂算术的人,他想要一个亲近之人来管他的账,所以年纪小,能在他身边带着,又识字的人,就是最佳选择,若非奴才满足这几个条件,加之慎王已经失明,不会再让陛下避讳,他又怎么肯收呢?想给他塞人的多了去了。他谁也没要。奴才想,若非当时慎王失明,钱太监恐怕也会避嫌,不会收奴才的。” 李如月赞同。 所以慎王失明,实是一件好事,聪明事。 这一瞎,就是个废物了。 是个绝对不可能做皇帝的人了。 那么其一,先帝没有必须杀他的理由。 其二,宋家在他身上压的筹码都作废了,拒绝利用。 “只可惜,奴才跟了钱太监没多久,就宫变了,那是先帝在位的最后一年,刑部将网罗来诸王爷、公主的谋反罪证当庭奏报,在各司领事的王爷们当下就被扣在堂上,他们的老师、亲朋、党羽,一下就乱了,纷纷带着府里屯养的死士私兵攻进宫,而且不止一家,是被扣留的、未扣留而已证实有谋逆之证的所有人,都在那一天反了。有的打着杀奸佞的旗号,有的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来宫里救人的救人,搅局的搅局……一片混乱。” 李如月完全没有想到,就在她出生的前几年,宫中产生过这样的变故。 大约是当时宫里所有与王爷、公主有关联的老太监、宫人也都被拉去杀完了吧? 又或是这成了一种禁忌。 如今宫里这些年轻的宫女、太监们,从未讨论过这事,说明他们不知道。 有年纪的,更不会讨论此事。 他们还不会蠢到到处宣扬这些。 “宫变当日,许多哪怕与皇子并无关联的公侯,如姜家、齐家等,都未曾参与勤王,因为太乱了,什么结局,谁也不知道,谁也不敢随便出手,万一哪个王爷赢了,成了新帝,他们这些平乱的,反倒成反贼了。只有一个人带着举家男儿接管禁卫,守卫在先帝身侧……” 顺子说到这,抬头看向李如月。 注意到他的视线,李如月略作迟疑:“秦家?” “嗯。”顺子用力点头:“只有秦老国公来了,而秦老国公身边的,正是当时刚与您母后刚成婚不久的……陛下。” 李如月蓦地起身,双手撑在案上,凝眉盯着顺子,有些惊疑。 顺子垂首:“陛下携秦老国公来到养心殿前守护先帝,先帝当即下旨封了还是十九皇子的陛下为太子,命太子携领禁军,诛杀叛贼!杀无赦——!” 杀无赦…… 此令之意,便是不分亲疏,不分尊卑,无视血脉。 凡造反者。 杀无赦! “自宫变第一日起,这件事,持续了整整九个月,每天都在杀,而且先帝一反往日仁善,非常决绝的清洗诸王爷、公主的党羽,早年庆阳公主造反,府中之人并未全数诛杀,但这一次,莫说是府中之人,先帝下令搜出诸王府往日节礼名单,只要是往王府送过东西或者被王府送过东西的人,都受牵连,没有流放,一律诛灭。” 李如月惊讶,却觉得这清除党羽的法子耳目一新。 对啊! 怎么查党羽? 就查谁送礼。 自从推恩令被发现以来,这些王爷、公主,结党营私,各有异心不是一两年了。 而这几年朝臣该站队的都站明白了。 这些王爷彼此之间不可能有私交,他们的党羽之间,也不会有私交。 譬如某位臣子站队的是这位王爷,那他敢去其他王爷府上送礼赴宴吗? 但凡有私交还能有节礼来往者,必然就是站他队的人啊。 所以才杀了九个月。 三十多名王爷、公主,其府中幕僚、奴仆,便不计其数。 加上党羽及其族人…… 可谓杀干净了。 而宋家……却阴差阳错,被慎王的失明救了。 在此次动乱之中,毫发无损。 相反,这一场清洗,反倒促成了他们家在朝中的一家独大。 再也没有人能够抗衡了。 能够抗衡的人,都手足相残、拿着刀要砍自己的父亲。 又被那已经被逼疯的父亲,下令全都诛杀了。 第182章 程青 一口气听完这些,李如月五味杂陈,百感汇聚,不知作何反应。 只是盯着案上的那方砚看。 这错综复杂的过往里,一切由那场瘟疫开始。 看似是天意,却又让人感到不断有一双手在这风云里搅动。 将彷徨不知所措的所有人搅的晕头转向,慌不择路,玩弄于股掌之中。 李如月隐约记得,先帝的谥号为仁宗。 有趣。 谥号是活着的人定的。 那么也就是说,在活着的人眼里,他称得上这个仁字。 即便他杀了这么多人。 杀了这么多自己的亲骨肉。 所有的一切,扑朔迷离,只有结果明确。 这才最可怕。 “我始终好奇,按你所说,钱太监应当为先帝赚了不少的钱,这些钱当真一分没剩下?” 顺子笑了:“这个问题,陛下比您更好奇,为了查问这笔钱财的下落,陛下把先帝身边那些老太监一个个都重刑逼问过了,都是到死也没说出个所以然,要么真的嘴严,要么真的不知道。奴才就是钱太监受刑的时候,被师父收留下来的。” “原来如此,那钱太监也没交代?” 顺子眯眼:“奴才觉着钱太监是真不知道,他那个人才受不住刑呢,他把自个儿家银子藏哪儿都告诉陛下了,也没说出先帝的钱在哪。陛下抄钱太监的银子就抄了五十万两,不过好在师父求情,留了钱太监一条命。” “所以在父皇的眼里,先帝这笔钱还在,只不过不知道藏在了什么地方。” “是,这些年他也一直派席仲去找,因为那次宫变里,逃走的人也有很多,据说都躲在了漕帮和盐帮里头,受江湖庇护。” “不对呀。” 李如月起身,绕出书案,蹙眉:“先帝临死前难道没有留下什么遗诏,难道连句话都没有留?宫变那日,不是已经封父皇为太子了吗?他一点都不给父皇交代这些事情?” “先帝临终前是给陛下留了一笔钱的,不过那笔银子只有一百三十多万两,全在先帝私库的账上,那本账奴才看过,一本很普通的账,就连奴才也觉得还有其他的账本和银子呢,所以咱们陛下这些年,总有一个执念,非得找出那笔银子不可。” “不,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李如月停下,回身,盯着小顺子:“我想说的是,先帝没有必要偷偷藏着那笔银子,他给父皇留了一百三十万,说明他就只剩下一百三十万,我的意思是——那么多年与西洋贸易赚的巨额利润,花在哪了?” 顺子的思路这才被拽了回来。 如同李延一样,孙福通和小顺子这两个知道内情的人,不知不觉的就和李延一起怀疑先帝是把银子藏起来了。 可仔细想想,先帝儿子死的只剩下一个残疾的慎王和一个继位的皇帝李延。 他有什么必要去藏这笔钱? 他不交给李延,还能交给谁,交给别人又有什么用途?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真的花完了。 所以核心的问题是,花在哪? 李如月笃定:“银子只要往出花,就不可能没有痕迹,要么是席仲没从这种角度调查,要么是花这笔银子的人,没花在席仲能查的到的地方。” 小顺子疑惑:“黑市?” 李如月回头:“也许没花在大临呢。” 小顺子的心猛地一跳, 下意识的垂首。 这种猜测……太大胆了。 但也许是真的呢? 那毕竟是先帝。 他的钱花出去,一定花在了隐秘的大事上面。 而李如月万分笃定。 这位能狠得下心杀二十几个儿子的皇帝,一定不会草率收场。 他一定还有安排。 只不过没到时间,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安排。 是好是坏。 但在做诸多猜测的此刻,李如月也深刻感受到信息的重要性。 没有情报,人就如同没有眼睛。 她在深宫,能够接触到的只有眼前事。 小顺子只是一个渠道,他能知道的消息也有限。 朝堂事、民间事、江湖事。 事事相关,错漏一处,便是处处错漏。 想要成事,就先要有全面的情报网。 让数只眼睛都睁开,再生出数只手,事才能做成,人方可自保。 不过这个盘子很大,不可能一蹴而就。 她必须慢慢铺,慢慢织,先做好眼下,再说其他。 “那个程青。” 李如月第一个想到的是他。 他跟在席仲身边多年。 他会知道所有席仲的事情,比如他到底在做什么事,做到了什么地步,他在外面是否还残留了什么人,什么物。 小顺子思路也跟的很快,直接回道:“目前还在养心殿,不过我听说宋显嘱咐了太监看好他,说会派大理寺的人来,要带回大理寺审。” “你现在回去,立刻找个人毒死,把程青换出来,这个人既不能落在宋显手里,也不能为父皇所用。” 小顺子不敢耽搁,转身便往外走,险些撞到探索完后花园跑回来的李承泽。 两个人都疾停后仰了一下,然后小顺子匆匆一礼,绕开他离去。 看到李承泽来,李如月换了副神色,伸出手:“宫门外有很多内务府选来的下人,都是顺子精心挑选过的,你来选几个带回去。” 李承泽抱住李如月的胳膊,嘟嘟囔囔:“可我不喜欢有那么多人跟着。” “嗯,六公主也不喜欢人跟着。” 李承泽脊背一凉,哼哼唧唧的怪李如月吓他。 李如月勾了勾唇,坐在正殿的紫檀案后,示意他去叫人。 李承泽蹦蹦跳跳走到门口:“海公公,我阿姐叫你进去呢。” 等在殿门外的海承禄还在反思自己到底为什么没能做好这份差事。 听到李承泽呼唤,回过神,紧忙两步跑进殿中,打千行礼。 “把外面的人叫进来吧,让三皇子自个儿挑。” “哎,是。” 海承禄忙起身出去叫人,片刻内务府选的宫女、太监们一起进了大殿。 齐齐的跪地、磕头。 “拜见大公主, 公主吉祥万安——拜见三皇子,三皇子吉祥康宁。” 李承泽在他们四周踱步挑选,李如月也坐在殿上往下看,观察这些人。 第183章 美食 “你们有谁懂厨艺,会做些精致小菜、点心什么的?站出来一步。” 李如月靠在椅子上等待。 底下的宫女们还有些拘束,都是顺子挑选出来比较内敛的人。 谁也没敢说自己厨艺了得,没敢走出第一步。 海承禄忙上去拽出来几个。 “回公主,这几个做的小菜好吃,奴才亲尝过,不比御膳房差,这位方姑姑做的点心更是一绝,她祖母以前在扬州开点心铺,有独家祖传秘传的糕点秘方呢,方姑姑,您别谦虚,快出来。” 为首一个年纪大些的宫女被海承禄几句话说的脸颊耳朵通红。 看似是极其腼腆之人,走了出来便跪下。 “奴婢不敢,没什么祖传秘方,就是会做几样点心罢了。” “你们现在去做。” 李如月吩咐,海承禄立刻踢了几个小太监去小厨房生火帮忙。 宫女们虽然腼腆,倒也不慢,立刻起身去做了。 李承泽来到太监们跟前,问他们都会玩什么游戏,会不会制作什么新奇玩意儿,譬如射程能更远的弹弓之类,又问谁会爬树。 听的海承禄笑呵呵的,回头看了眼上方坐着的李如月。 小太监们也都是顺子选的那谨慎之人,并不胡乱回答,他们拿不准,看向海承禄,瞧见海承禄看李如月,他们也偷偷看李如月。 李如月神色莫测,他们看不出喜怒,便中规中矩的回答。 李承泽不喜欢这中规中矩的答案。 李如月却对这群奴才改观了。 他们或许不能替她做更多的事,但单从做宫人来讲,也已经是上品。 李承泽不喜欢,是因为他贪玩。 他想要能陪他调皮捣蛋的太监。 那不行。 李如月起身走过去,那些宫女太监们纷纷躬腰垂首,十分恭敬。 李如月挑了几个年纪大些,看着稳重的,又挑了几个年纪小模样儿不错的宫女。 “海公公,这些人给三皇子用,不过他们的月银算在瑶光殿就好,他们还是瑶光殿的人。” 几个被选的宫女、太监得了差,开心的跪地磕头。 李承泽不悦:“阿姐,我不喜欢!” “你难道要一辈子玩儿吗?!” 当着众人的面,李如月没有说更多。 她想说的是,你是个皇子! 倒并不是她非要拿别人与他对比。 而是别人这个时候都在努力的学,在进步,他只想着玩儿。 回头考问起来,他一问三不知。 人家谁能再把他这个三皇子当回事呢? 不学无术四个字往脑袋上一扣。 天下有才之人,便不会往他三皇子门前走了。 因怕他不识货! 被李如月这么一斥,李承泽又委屈又不甘心,倔强的拧着小脸,一声不吭。 海承禄忙打圆场:“三殿下,大公主也是为您好呐,这几个太监什么都会,他们还会抓麻雀儿呢,拿个绳子呀,绑着篮子,再拿根儿树枝支着,底下撒把米,麻雀就来吃了,趁着它们吃的入神,绳子这么一拉,哎,就扣住了。” 李承泽本来有点情绪,但听海承禄说的绘声绘色,头头是道,他被吸引了注意。 海承禄笑的慈和:“等您下了学,做完功课,他们指定陪您玩儿,您想怎么玩儿都行,不过您也不能让他们光陪着您玩儿,要不然,公主可要打他们屁股了。” 海承禄半开玩笑的一通哄,李承泽破涕为笑,李如月却觉得他太缺少磨炼。 没吃过苦,心思就不会向上。 聪明是聪明,可却非得被逼到一定的份儿上才愿意用这份聪明。 那不是白白浪费么? 可她没养过孩子,也不知道怎么教他。 总不能没事儿设计出点苦来给他吃。 她吃过苦,所以也知道那不是什么好滋味。 若她有的选,她何尝愿意如此呢。 所以她心里一时间也想不明白,她想让李承泽怎么样。 是无忧无虑的过一生,不学无术便不学无术? 还是一定要在这宫里乃至朝堂之上,有一席之地呢? 现在她没那个闲工夫去想这个答案。 毕竟也不是燃眉之急的事。 她自己也算个孩子呢。 如今她只想三件事。 第一,积累人才,从她身边侍奉的人,乃至能够把手探向外面的人,她都要。 第二,学习,她需要看更多书,学更多知识,同时养好身体。 第三,快速的了解朝局的构成,认识更多的人,了解更多的信息。 这几件事,哪件都急不得。 正在她思索的时候,方才出去做小菜和点心的几个宫女回来了。 刚靠近李如月就闻到香气。 她们把每一样都盛了两份。 一份给坐在客席的李承泽,一份呈上来给李如月。 李如月坐好,海承禄殷勤的上前拿起筷子双手举过头顶递给她。 “公主殿下,这一道叫碧玉碎金拌,是新摘的最娇嫩的莴笋、金瓜、萝卜切成丝儿拌的,最要紧的是这拌料,哎呀,真叫一个香呐!” 海承禄热情的一样一样介绍:“还有这一道琼脂卷,这水晶皮里头包着笋丝儿、蘑菇丝、茄子泥,您瞧它多漂亮啊,一口下去,那真是清脆香腻。” 海承禄说着拿碗儿给李如月盛了碗羹汤:“这雪霞羹,保准您吃一口,日日都想吃它。” 李如月闻着味儿已经不行了,虽然面色依旧一副平淡的模样,但眼里的精光是掩也掩不住。 这些好看又好吃的东西,对她来说简直比什么值钱的玩意儿都更能引诱她。 她先舀了一勺雪霞羹尝,细腻柔软的豆花配上洒在上面的蟹籽、胭脂萝卜丁,入口一瞬间浓郁的香气直冲额顶,她很想忍一忍,端出点公主的体面。 实在忍不了,连吃了两口。 海承禄一瞧,眼睛都亮了。 原来是喜欢吃的啊! 早说呀! 这事儿闹的。 “你们再去,再去做!” 李承泽也早已顾不上什么高兴不高兴的了,埋头吃。 李如月每样尝了几口,又看向那些精致的小点心,海承禄一一介绍。 有松间露、玲珑玉、琥珀光、梅花络、月华酥、翡翠饺…… 光听名字都让李如月听出几分醉意了。 “这几个人好,这几个我要!” 李承泽抬头,腮帮子鼓鼓的,含糊不清的说着。 李如月没理他,看向海承禄:“这几个留在瑶光殿吧。” 第184章 偷梁 “顺公公。” 养心殿后院柴房,三个守门的太监纷纷站起来,恭敬的行礼问候。 顺子双手揣在袖子里:“你们倒是好松泛,一早上看个人,竟什么也不必做了。” 几人惶恐的跪地:“公公,奴才等未敢懈怠,一直打着十二分的精神看着呢,爷爷千叮咛万嘱咐,说要看好了,不能出事。” “知道,所以我来看看。” 顺子越过他们,自己推门而入,几个太监被顺子不阴不阳的说了一嘴,此刻惶恐的还跪在地上,不敢近前。 程青累了一夜,活儿干完了便靠着柴火睡了。 顺子微微眯眼,心想这厮看似胆小,实乃是个心大的人物,这也能睡着? 他上前踢了踢他脸上的伤口,程青疼的一个激灵直起来,手捧在脸旁边,疼的龇牙咧嘴,生气了。 “我说过,你们要我做什么就说!我什么都做!不要动手!也不要动脚!” 顺子侧头瞥了眼门外,故意提高声音:“说!陛下服的毒药是怎么做出来的,你开的方子能把毒解清吗?!” 顺子故意把语速放的很慢,说到第一句时,便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递给程青。 上面只写了两个字——配合。 程青聪明,一看就知道顺子这是要救自己。 虽不知会救到哪里去,但只要不跟着李延,就没有生命危险。 顺子没等他回答,就冲外面喊:“来人!打!” 外面的小太监们一窝蜂冲进来要打人,程青连忙抱住头:“我写!我写!” 小太监们听他这么说,纷纷回头看小顺子,小顺子点头。 “去,给他拿纸笔。” 一个小太监跑去拿纸笔了。 顺子又吩咐另一个:“你去找师父,就说陛下这毒恐怕没清干净,问问陛下今日有哪里不适。” 小太监领命去了。 门口只剩下一个太监:“你去问问前面当值的太医,陛下这毒到底清干净了没,再问问这方子他觉着有没有什么蹊跷。” 事关龙体,那小太监惶恐的立刻应声去了,也没想守门的三个人都不见了,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去拿纸笔那个太监先回来了,顺子拿了纸笔,告诉他:“去,小声的告诉我师父,就说这厮交代了,他没把解毒的方子写全,我在逼问呢。” “哎!”小太监对此深信不疑,立刻拔腿跑出去了。 就在小顺子在这里布局的当下,养心殿门口来了一队太监,低着头,手里捧着四四方方半大的雕花木箱子。 守门太监一瞧,便退开了。 “浣衣局的?进去吧,记得把魏淑妃留下的衣服也拿去洗。” 为首的太监低声称:“是。” 进了养心殿,他们绕去后面交接浣洗好的衣服。 其中两个太监把箱子交出去,趁着侧面廊下无人,拐去后院去了柴房。 从方才开始就有几个太监来来回回从柴房跑,所以后院儿的人也没再注意往柴房走的人了。 顺子已经嘱咐好程青,等自己的人来了。 打算替换程青的太监脱了衣服,与程青互换衣物。 其中一个太监瞧了程青一眼,给换好衣服的太监脸上打出一样的伤。 那太监登时鼻青脸肿,额头流着血。 顺子伸出手,掌心有两颗从李延床底下捡出来的毒药。 “银票夏康晚上就会送到你娘手里头,你妹妹,我也会照料,会给她找个好人家,她这辈子,我都管了。” 那太监没什么犹豫,拿起两丸毒药便吃了。 看着顺子,笑了笑:“顺公公的承诺,奴才信得过。” 话音落下,他便昏昏欲坠倒地。 顺子恨恨看了程青一眼:“你最好能还的起这条命。” 程青正将头上太监的帽子扶正,转身就给那替他死的太监磕了三个头。 “顺公公你放心,以后你只管说话,我能让人死的跟活着一样!” 小顺子没理他,转身看向剩下的那个浣衣局太监。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那太监深深冲顺子鞠躬,然后拿起柴火就往他脖子上砸下去。 程青吓的缩在门外,看到顺子倒下,连忙把自己刚才奋笔疾书写下的‘遗言’塞进那个已经被毒死的小太监手里。 浣衣局太监带着他离开后院,程青佝偻着腰,倒是也无师自通出一副小太监的样子,走了两步,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哎,你说他们不会扒了那太监看吧?万一看到他没那什么……那不是露馅了?” 太监瞥了他一眼:“顺公公没叫你在遗书上骂人吗?” 程青恍然大悟! 哦! 原来如此! 怪不得刚才顺子让他在遗言上对李延肆意辱骂,而且都是最脏最低级的骂娘级别的辱骂,还骂他儿子都不是亲生的,还咒太后下半辈子去北戎为娼。 真是难听的头皮发麻,他写的时候都硬着头皮才写了出来。 是了,这么骂,就连尸体也只有碎尸万段的份。 此时浣衣局的其他两个太监已经放下衣服,又把脏衣服取了来。 太监取了一个箱子递给程青,程青端好,低着头整整齐齐的跟着他们一道往外走。 养心殿守门的太监瞧见他们出来,便让开路,四人顺利的离开。 * 李延还没睡醒,魏淑妃也陪着他,还没起。 昨儿晚上他宠幸了魏淑妃,孙福通悬着心方才放下,想着他的身体定是好了,于是从早上开始,他就在养心殿门口继续打着盹儿。 他也实在是太累了。 正睡的香,袖子就被一个小太监猛猛扯了两下,小太监凑在他耳边:“爷爷,顺公公刚去看那个程青了,他派奴才来问问爷爷,问陛下可有哪里不适?” 一听到这个,孙福通即刻清醒了。 顺子突然见程青,又问这个,显然是察觉了什么呀! 他看了眼养心殿里面,日上三竿了李延还没醒,难道?! “哎呀陛下——!” 孙福通叫了一声,哭着喊着就进去看李延了。 李延才醒,正缠着魏淑妃呢,孙福通这么一闯,魏淑妃惊叫一声把李延推开。 李延也吓得醒了:“干什么?嚎什么?!” 听到李延训斥的声音这么沉厚有力,孙福通放心了一点,跪在地上。 这时候那送完纸笔被小顺子又派出来的小太监跑进来跪地。 “陛下!不好了!程青那厮没把解毒的方子写全!!您的毒未解呢!” 第185章 喂狗 李延闻言一把掀开纱幔从榻上走了下来,系了一半的衣带被动作扯开,孙福通和传话的小太监忙将额头贴在地上。 魏淑妃闻言更是惊乱,不禁在想这毒会不会对她有影响。 李延正要问话,外面走廊上一阵骚乱。 “不好了,不好了!陛下!孙公公!” 几个小太监跑进养心殿跪在珠帘外:“程青把顺公公打晕,吞毒自尽了!这是他手里拿着的东西,不知是不是药方……” 小太监手里捧着程青写来辱骂李延的那封遗书,孙福通转过身去取,想自己先看一眼,结果被李延呵斥:“拿来!” 程青都服毒自尽了,他能留什么好话呀? 孙福通本能觉得这东西绝非药方,可是李延呵斥,他也不敢违逆去看。 只是捧着方子往前走的时候,给身后的小太监狠狠使了眼色,让他们纷纷退出去,免得等会儿遭殃。 小太监们都狗爬着出了养心殿,孙福通快步上前吸引李延注意,掩护他们离去的动静,然后偷偷看了眼魏淑妃,也是在用眼神劝她快快换好衣服起身。 魏淑妃手忙脚乱的将寝衣穿好,从床榻下来。 孙福通这才近前,将那封‘遗书’捧上去。 李延已经气的胸口起伏,一把扯过那张纸摊开看。 只看了几个字,怒火燃烧的血液就肉眼可见的攀爬上了他的脖子。 一路上升,让他的整张脸都憋的通红,青筋暴起。 孙福通跪在地上,感到李延有动作的瞬间,他便双手推着地面膝盖往后挪,魏淑妃也躲在了床后面,害怕的啜泣,却捂着嘴不敢出声。 眨眼间几声巨响,李延已经拿着剑将旁边摆着香炉和的香案劈成两半! 木材碎裂,香炉滚在地上,香灰洒了一地。 紧接着旁边摆花瓶、瓷器的方几也没能幸免。 纵然孙福通服侍了他三十年,此刻也未敢完全信任他这剑不会劈向自己,害怕的又连连后缩了几步,翻身抱住了门框。 李延是想杀人。 奈何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孙福通,第二眼是魏淑妃。 这些人他不能杀。 他想抓几个小太监泄愤,小太监们早在孙福通的眼神暗示下躲起来了。 “好……好,你们都算计朕!” 李延重重将剑摔在地上,剑身弹在地上,发出刺耳的金属声。 看他发泄完,孙福通立刻爬上去查看他的手有没有受伤,关切的抬头问:“陛下,您可觉得哪里不适?哪里痛,或者酸?” 他还是担心这个毒会反扑回来,让他家陛下有个好歹。 这样的场景,也并不是第一幕了。 从小到大,从李延会发脾气起,这都是常态。 他先发火,动怒,发泄完了,孙福通就上去看看他哪里受伤,然后收拾烂摊子,给他拿好吃的、好茶。 他们两个人都习惯了。 受伤的只有魏淑妃。 她吓的不轻,而且不敢哭出声,都快憋的厥过去了。 李延低头捂住因为气极而紧绷发痛的额头,不耐烦的挥了挥袖子。 魏淑妃狼狈的跑出了寝殿,扑进宫女和嬷嬷怀里时腿已经软的站不起来。 孙福通招呼了太医进来,太医只在外面跪着听完里头的动静,衣服都已经被冷汗浸透了,离李延的床榻还有好几步就跌跪在地上,爬过去把脉。 “把那个程青,给朕剁了喂狗,要人亲眼看着!回来禀报朕!” 孙福通点头:“哎,是,陛下。” 孙福通无助的回头寻找小顺子身影,找不到才想起来他被程青打晕了。 往常这种‘脏活儿’都得他去,孙福通本来也受不了这种血腥的场面。 如今年纪大了,更是做不来。 “他还有家人吗?” “回陛下,有……有一个老父亲和妹妹,在云南。” “都抓来。” 孙福通应声,弓着腰退出去,一出养心殿,便火急火燎的去小顺子房间。 小顺子的人早历练的下手精明,知道怎么打是不留伤的疼,怎么打是表面厉害实际不伤筋骨,他后脖子上的这一下,就是看着特别吓人。 一大片的淤痕,会疼几天,但不算什么厉害的伤。 听到孙福通来,顺子还装了一会儿。 闭着眼没起来。 太医察看过伤说:“万幸万幸,没伤到要害。” 孙福通坐在床边哭:“顺儿啊,你快醒醒,师父不能没有你啊!” 平时不觉得。 这么多年来顺子可谓朝夕都在他身边儿,只要他一个眼神,什么事儿都办妥了。 慢慢的孙福通也就越来越放松,越来越发福。 回头事情堆在眼前的时候,愈发力不从心,才觉出对顺子有这样依赖、离不开。 听到师父哭,顺子于心不忍,睁开眼,握住他的手。 有气无力:“师父,徒儿没事。” 孙福通抹着泪,心疼的看着顺子后脖子上的淤青,恨的牙痒痒。 “这个奸贼!表面上什么都依,心里却揣着坏水,也是,怪我疏忽,我怎么就没想到,他是席仲的徒弟,能好到哪去?!” 听他这么说,顺子暗自放松了一些。 毕竟之前程青的态度一直都是很配合的样子,突然服毒辱骂皇帝,换作他,他就会怀疑。 可是程青又是谁,席仲的徒弟,一个以制毒为己好的人。 他给人的印象从根本上就是烂的,没人愿意细琢磨他为什么作妖。 就像没人会琢磨耗子胆小,怎么偏又敢吞掉上了耗子药的食物。 ——没人在乎。 李延气的顾不上在乎。 孙福通心疼的也不想在乎。 “你歇着吧……陛下让人把程青剁碎喂狗,还要亲眼看完回禀,你这个样子,师父……师父亲自去看吧。” 孙福通不想表现的无情,徒弟伤成这样还让他去干活。 但字里行间又表现的极可怜,脚步也挪动的很慢。 顺子又想笑又觉得他真可怜,撑着身子起身:“师父,徒儿去吧。” “啊?你行吗?你这身子……还疼不疼?” 孙福通脸上关切,却没说半句的‘你别去’。 不但没说,还上手去扶顺子了。 顺子就着他的搀扶起身:“徒儿没事,歇息也不差这一会儿。” 第186章 欺君 他可不能让为自己卖命的人,真的剁碎被狗吃了啊。 他起身,让太医往脖子上涂抹了消淤的药,换了身衣服出门。 “师父,那龙眼茶陛下断了一天,得重新开始计日子了。” “哎哟,对。” 孙福通拍了拍脑门:“怪不得今儿陛下又头疼,这事儿你甭管了,师父去煮,你把这些事儿善后好,然后好好儿歇着,啊。” “哎。” 顺子应声,微微一礼便出门了。 养心殿里的奴才,是没有人干脏活儿的。 他们算这宫里最养尊处优的太监了,吃的好,领的银子多。 全凭被孙福通赏识、护佑。 所以这活儿叫他们来,他们也不干。 平日里李延吩咐下来的脏活儿,都是顺子自己另找浣衣局的去干。 孙福通把事情交给他,更轻便了。 他叫了浣衣局的人来,把尸体抬出来,告诉了他们埋周崇焕的地方,叫他们把周崇焕挖出来,水冲干净,直接剁成八块送去给狗吃。 平日养狗的太监对狗有感情,听说这人是服毒死的,不肯让狗食用。 求着顺子替他撒个谎。 “顺公公,这几条狗命对陛下而言,不算什么,能让陛下出气,也是它们的福分,可是这狗奴才是打小狗崽儿的时候一天天养大的,跟亲儿子似的,奴才舍不得啊!” 养狗太监抱着顺子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 “你这可是欺君,我能帮你么?” 顺子低眸,看着他,一副冷酷的态度。 “顺公公,陛下他不会亲自来看这狗死没死,人吃完没吃完,都是您有一句话的事儿,您帮奴才一次,以后奴才和这些狗崽子,都是您的,您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求您了,顺公公!” “那你嘴可得严实点,这欺君,也是你欺君,不是我欺君。” 顺子冷冷丢了一句。 那太监用力的磕头,感恩戴德。 顺子转身离开,把那一麻袋的碎块丢给他去处理,倒也安心。 什么欺君。 皇帝看不见的地方,就是他说了算。 他嘱咐了浣衣局的人,将那替程青去死的小太监尸体完好的送出去,买块好木头,选块好地葬了,特别吩咐,这笔钱他出,别让他们家里人出。 安排好这一切,临近中午,顺子未敢耽搁,直接去了瑶光殿。 却来到殿门前时顿了顿,抬起胳膊嗅了嗅自己身上有没有血腥气。 李如月送走李承泽之后,一直在等着顺子。 等的不耐烦,早就来到院子里等了。 被她留下的打扫院子的太监瞧见顺子那红色袍子的一角,就兴奋的跑过来跟李如月禀报:“公主,顺公公好像来了。” 李如月立刻起身,又想起什么,看了眼这院子里正在各处忙的宫女。 尤其看了一眼那方姑姑。 她沉住气,转身回了里面。 顺子在外面散了会味儿才进来,瞧见李如月竟留下一批宫人用,宫人们瞧见他,纷纷低头行礼。 他略点头,快步上台阶,进了大殿,命人 关上门。 “怎么样。” “妥了。” “脖子怎么了。” “不碍事,殿下,他们有分寸,就疼两天。” 李如月坐在台阶上。 顺子过去跪在她身边把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 顺子率先开口:“公主不是不想要内务府挑的人吗?” “我觉得那几个宫女做的菜好吃,便留下了,可留下之后,又觉得哪哪都不自在,做点什么,还得避着她们,有些烦。” “奴才觉着很好,她们呀,就像这瑶光殿的花草,既是点缀,也能遮蔽烈阳,若没有花草,突兀兀的,岂不叫人家一眼看的真切?” 李如月点头,表示赞同。 她也是这样想的。 之前她总觉得奴才嘛,要信得过,能办事。 那是因为她没来到瑶光殿。 如今入主瑶光殿,才发觉,在他们的世界,浮华也是很重要的一点。 “弄套宫女的衣服来,我要见程青。” 顺子应声而去,李如月起身,拐进书房,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 「宋大人台鉴: 惊悉程青服鸠亡于养心殿,虽咎由自取,然老弱无辜,闻之心恻,恐受牵连,宋大人执掌刑宪,明察秋毫。祈望念及天理人情,施以援手,妥为庇护,免其家小再遭不测。非为罪者开脱,实存仁悯之心。书不尽意,唯望大人体察。 谨此。」 写完,李如月犹豫片刻,并未写下姓名,只画了一轮弯月。 顺子取了宫女的衣服来,瞧见李如月刚放下笔。 他好奇的上前看了一眼,帮她拿起信纸,吹干上面的墨迹。 李如月的字不算好,比起她这个年纪的贵女来说,是极差了。 但顺子相信,没有人会在意她的字好不好看。 谁都明白,她的字为什么会不好看。 他帮李如月换衣服:“倒是奴才疏忽了,等办完浣衣局的事,奴才就亲自去书院一趟,说公主明日起便去上学。” 李如月张开双臂任由他系衣带:“如今皇子、公主们的老师是谁?” “辛子荣,三十岁了,没做过官。” 听顺子说他没做过官,李如月好奇的挑眉,看向顺子。 顺子低头仔细的系着带子,继续道:“他是陛下当年去江南追剿逆党的时候偶然结识的,此人诗写的极好,颇有才学,不过,他放弃了考学之路,只因不愿背诵宋家的《星坠山河书》,扬言宁不做官,也不入宋门。” “倒是个有骨气的。” 顺子笑了:“什么有骨气,不过是家里富裕,二十多岁便娶了九门小妾,里头有八个是淮扬两岸的魁首头牌,也是个桀骜不驯的浪子,陛下很喜欢他,所以赐他兴宁坊的宅子,把他九个小妾兼妻儿都接进京了,他们家的开支用度,都由内务府出,这么着,才把他哄了来给皇子、公主们当老师。” 换好衣服,李如月坐下让顺子给她重梳宫女的发型。 “那这京中权贵不得恨死他?” “是呢,奴才也是听外面人闲谈,说有人暗地里嘲讽,说这兴宁坊本是王公贵胄、功臣权贵们才有资格住的地方,如今却是什么烂的臭的,都住上了。” 第187章 天才 “那看来父皇选的好呀。” 就非得这么个桀骜不驯的浪子,才能有这个厚脸皮住的下去呢。 换做旁人,让人家孤立、刁难几回,自己就百般待不住了。 还就得他才行。 因为除了他,这天底下的读书人,都是宋家人。 怎么能让宋家教出来的人给皇子、公主做老师? 他们的脑子都半坏了。 能教出什么好。 弄好发型,李如月去镜子前照了照。 她这身材,穿上这身衣服,还真就是个不起眼极了的小宫女。 她对自己很满意。 这世界上最蠢的东西,才会在弱小的时候让自己的羽毛生长的华丽。 她这个不起眼的样子,让她感觉安全极了。 顺子转身出去唤了宫女们进来打扫寝殿。 宫女们端着水盆、水桶、扫帚一一进来,开始各自忙碌,不断的进进出出。 过了一会儿,顺子就领着一个小宫女一起出了宫了。 无人注意。 走到无人的暗巷,顺子自己也换了身蓝色的太监服。 两人一前一后贴着墙根往浣衣局走。 越靠近浣衣局,周围人就越少。 顺子也估摸着李如月那小身子骨累了,自然的蹲下身。 李如月爬上去。 他背着她继续往前走。 “出来时该带些点心的。” 李如月手肘撑在他肩上,托腮看着天空。 她喜欢看云。 以前没事的时候,她能看整整一天。 总在幻想云后会不会也有一双眼睛看她? 瑜宁喜欢嫦娥。 李如月喜欢齐天大圣。 她小时候总觉得只要盯着云看,就能捕捉到孙大圣踩着筋斗云飞过的身影。 那是七岁之前。 九岁的时候,她的想法就变了。 她在想,如果她是孙大圣,从五指山下出来的第一件事,是打死唐僧,回花果山。 但十二岁的时候。 她想,她要跟唐僧去西天。 因为死一个唐僧,什么都不会改变,还会有张僧、王僧、赵僧。 只有死了如来,才是一切的终结。 * 程青被带到了夏康的屋子里。 屋子里蹲着一屋子小太监。 一个个都面色平静、冷、没什么情绪,好像对什么也不好奇。 他们就乖乖蹲在那,等候差遣。 夏康坐在炕上吃着猪头肉喝二锅头。 没一会儿,就有人推门点了几个小太监走。 小太监出去,过了一会儿血淋淋回来,夏康就给他们银子。 他们便能显出几分开心。 又过了一会儿,小太监们抬着尸体来,进来问夏康要钱。 说是葬人。 夏康没小气,直接给了一大袋银子。 “办的体面些。” 小太监领了银子出去。 程青顿时对这地方刮目相看。 “尊上好有钱啊。” 程青眼睛瞧着夏康背靠着的一排炕柜。 刚才拉开柜子取钱的时候,仿佛还有金子的光一闪而过。 夏康难得笑了笑。 慷慨的拉开柜子,从里面取出一根金条,拍在桌子上,就放在鸡腿旁边。 “程大人,用不了三天,这两样东西摆在你面前,你就知道谁才能救命。” 程青一听明白了,这是要饿他呀! “别介……我听话,我可听话了,我什么都干还不成吗?何苦呢……” 这时候有个小太监砰的一声撞开门进来禀报:“顺公公来了!” 夏康喝了口酒,擦了擦嘴。 小太监瞭望着,又掀开门帘说:“还背着个人!” “活的死的?” 小太监又瞭望。 “活的!宫女!” 顺子,背着一个活的宫女,来浣衣局? 夏康怎么都听不明白这是个什么话。 如果要送宫女来浣衣局,不用他亲自来。 如果是送来吃苦的,不可能背着来。 不是送来吃苦的,送来干嘛?背在背上,是什么祖宗能让他顺公公背? 夏康不以为然的心里过了这一串疑问揣度。 紧接着在最后一杯酒下肚的瞬间,脑海里绽放起了烟花。 他窒息了一下,然后一股酒就呛进了气管。 他剧烈的咳嗽,立刻下炕,鞋都落了一只,跑出去往小顺子来的方向瞅。 是,他不知道小顺子之前干了什么事。 所有的差事都是分开吩咐的。 比如小藤子只知道自己作了场戏。 内务府的只知道自己进了批药材的货。 但是这件事情,都和烟花有关。 那天晚上,凤栖宫的烟花他们没看见。 但第二天都听说了。 皇后死了,死前她院儿里放了场烟花。 这就都明白了。 ——皇帝把周皇后烧死了。 这宫女是他从凤栖宫救出来的什么相好? 夏康乐呵呵的跑去看热闹。 身后屋子里的程青不禁感慨,奴才就是蠢啊。 这祖宗都被服侍皇帝的顺公公背在背上了,还看不出来呐? 他都不用想就知道顺子背了个什么活祖宗来这。 一想到李如月舌战群臣时那情景,程青就觉得头发直立。 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个。 而是……那个一向把公道、清白看的比什么都重的宋显。 居然为了她,亲手书写冤枉席仲的供状! 他做了是人生中唯一一件与他信念相悖的‘坏事’! 这是程青亲眼看见都怀疑是梦境的场景。 但就那么发生了。 这都不是最可怕的。 最最最可怕的是,她都舌战群臣了,大哥,你看不出来她有多厉害啊? 你那个害怕她气坏自己的眼神是怎么回事啊? 你的脑子呢! 直到李如月说出那一句:“宋大人,你可要为我主持公道。” 程青便明白了。 真龙在此。 宋显这匹皇帝驾驭不了、姜老夫人棍棒打不服、朝堂暗流污不了的白色天马。 被她搞成智障,为她走进泥潭了。 那她是何等人物? 程青不敢想。 因为他已经知道。 他和他师父有这下场。 全都出自此女之手。 他挨了这么多打,早老实了。 顺子才把李如月背到门前,程青就哭喊着一路狗爬出门。 “主子!谢主子救命之恩啊!程青肝脑涂地!以后只孝敬主子一人!只求主子别让人给奴才净身!奴才不好色,不会因这个耽误事儿!求主子留奴才周全!” 程青算什么奴才,几天前他还作威作福的是个官儿呢。 如今他这狗奴才的样子,把旁边一群真奴才都看的瞠目结舌了。 天才啊! 第188章 俊杰 浣衣局前院儿,程青一路狗爬着从夏康的管事房出来。 一众奴才低着头,视线随着他爬行的速度齐齐移动。 李如月被这声音吸引了注意力,没看见人,只听见他一口一个‘主子’,把她听笑了,拍了拍顺子的肩膀,顺子稳稳将她放下,居高临下的看着程青,满是鄙弃。 “程大人,真俊杰啊。” 李如月背着手上前,低头瞧他。 顺子看了眼夏康,曾经一起侍奉李延的默契让夏康瞬间理解到这个眼神的意味。 回头进屋子里搬了个凳子出来,递在李如月身后。 李如月坐下。 夏康只听她刚才那一句话,便知道她不是什么普通的宫女。 没有宫女能这样泰然自若,走到哪里都有种来到自己地界的从容。 尤其这浣衣局,普通宫女靠近都觉得阴森。 她却目不斜视,对这些奴才没多看一眼,目标明确的走到程青面前,视旁人若无物,这份骨子里的自信从容和主子气质,他们当奴才的太熟悉。 于是李如月一坐下,夏康就跪地低下头。 她是个主子。 还是个被顺子背来的主子。 那意义如何,无需细想。 一群小太监看到夏康跪下,也纷纷跪地埋首,不敢抬头。 “公主,您叫我名字就行,奴才当不起大人二字,奴才是小人。” 程青额头贴在地面上,小心的回应。 “程大人好手艺啊,席仲身上那些毒药,都是你做的?” 程青不知道李如月问这个什么意思,是要兴师问罪?还是…… 不过她都救自己出来了,费这么大劲,从养心殿捞他出来。 总不能是为了杀吧? 思考明白这一点,程青才回:“小人没别的本事,就是自小爱研究些毒草毒物,得了师父……也就是席仲的资助之后,研制精炼出几味毒药,为了师父办事方便。” 小顺子从夏康房里找到一直珍藏的茶叶,泡好了出来递给李如月。 李如月闻着茶香,抿了一口,她低眸看着脚下跪着的夏康。 一眼就看到他手腕处那道丑陋扎眼、蜈蚣般的疤痕。 “找个宽敞的地方安置程大人,等会儿我有些话要细问。” 李如月一声令下,小太监们已经起身去做事了。 要知道,平日里这些太监都只听夏康吩咐。 但此刻他们直接行动,只因里面有好几个太监都是和李如月一起共过事的。 比如有杀赵静海那天和她一起布置现场,亲眼看着她抱着赵静海脑袋摆位置的。 还有火烧凤栖宫那天,和她一起倒松油的。 这位公主在他们眼里,可不是一个瘦弱女孩那么简单。 反倒是夏康,这是第一次见李如月。 第一次见,却让他几番惊吓,长了眼。 先是顺子亲自背着她大老远来,又是程青哭着喊主子饶命,紧接着他手底下的小太监们都不过问他就直接听李如月的令了。 他的心是跳了又跳,惊完又惊,悄悄抬眸去瞧这位他并不熟知的公主,却只瞧见一个普通小宫女一样瘦弱、普通的女孩。 可越是瘦弱,越是普通!才让她内藏的这股子力量吓人! 因为一切在夏康这个不知情者眼中,都是反常识又逆天的。 在场看似最瘦弱的一个人,在统领着所有比她身材强大、力量强大的所有人。 她的强是隐藏在柔弱之后的。 是悄无声息又显而易见的。 他此生,没有见过这种人。 他曾经跟着李延上过无数次朝堂。 满朝文武里,没有一个这种人。 就是——你不敢盯着她看。 你总觉得眼前的她只是一个皮囊,而在她的身后,有一个巨大的、绿色的蛇头,吐着信子,泛着绿光的巨大眼眸在阴森的俯瞰全场。 谁也逃不过它信息素的泛涉,谁也不敢在它标记的场域范围内耍小聪明。 只能低下头,弓着腰,听候调度。 李如月侧头,顺子低声提醒:“夏康。” 夏康听到头顶顺子在告诉李如月自己的名字,突然紧张,肩膀埋的更深了一些。 “夏公公。” “奴才在。” 他好久没有这样面对过主子了。 自从离开养心殿后,他多少年没见过主子,没磕过头,他自己都忘了。 可曾经刻在骨头里的奴才规矩,他一点没忘。 被一位主子呼唤,夏康说不清此刻他是什么心情。 莫名的,竟然有点眼酸。 他不懂为什么。 明明在这浣衣局他是自在的,他才不会因为没有主子就伤心失落。 更不会因为有个主子来了面前,他就百感交集想落泪。 如此在心里嘴硬着,夏康的眼眶还是湿了。 他被遗弃在这……太久了。 “你很可靠。” 夏康肩膀动了动,撑在地上的手指也动了动,抬起头。 对上李如月眼睛的瞬间,又重重将额头磕在地上。 李如月一笑:“你调教出的人,做事都很利落,可见教他们的人是有能耐的,委屈你在这地方。” 夏康磕头:“奴才不委屈,能为顺公公教出些得用的人,也不枉他救奴才这一条命,奴才也就……这点用了。” 李如月能从他这最后一句话里听出浓浓的失落。 夏康是个有本事的人。 聪明的人都不会甘于平庸。 他本该有好大的前程。 却因为李延的一场发怒,全部葬送。 这才是最让人一生意难平的。 不是他做错了什么,不是他不够好,而是命运的捉弄。 他和顺子一样,都是受了命运的捉弄。 “夏公公别妄自菲薄,你以后的用处,可大着呢。” 不同于向顺子伸出自己的手,李如月没冲夏康伸手,却示意顺子上前扶他。 顺子了然,上前一步,冲夏康伸出手。 “来,起来吧。” 夏康犹豫了一下,将手搭在顺子的掌心,扶着他的手起来,但依然恭敬的低着头。 李如月的话让他那已经漆黑潮湿的心底突然泛出了光亮。 以后? 他还能有以后? 大用处? 他还能有机会,有作为? 他好奇的看着李如月,却又犯疑。 她,真的能带他走出这? 可就在他狐疑的时候,看到了身旁的小顺子。 方才小顺子恭敬给李如月递茶的情景,历历在目。 顺子何等人物,他都跟了。 那他还有什么不信的? 第189章 断路 但如同主子挑选奴才。 聪明的奴才,也会考验主子。 非得主子让他心服口服,他才能把信任交出来。 李如月却不急。 她不想证明什么。 她只需要给他时间,让他看到她是谁。 “劳公公命人去搭两道十丈高的梯子。”李如月指着她来时一路望来选中的高墙:“搭在那,梯尖上挂几盏小灯笼。” 十丈?! 夏康心里思索着这得多少梯子才能搭出十丈。 但他未敢耽搁,立刻领命去吩咐了。 安置程青的小太监回来了,表示在后院找了个大的空房,把他绑在那了。 顺子上前:“我们过去吧,公主。” “不急。” 李如月坐在那慢慢品着杯子里的茶。 直到夏康吩咐完,命人去搭建梯子,李如月才起身。 “走吧,夏公公,跟我一起审程青。” 她起身,往浣衣局内院走去。 夏康的心里仍旧有些惶惶不安,一是对李如月的陌生,二是对自己是否能有新生的期待和隐隐的怀疑,还有一些对于突如其来变化产生的忐忑。 浣衣局的内院里,满地都是水。 罪奴们一个个的蹲在偌大的木盆前浆洗衣物。 李如月从走廊穿过,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被夏康侧头投去的眼神一瞬间压下去。 夏康和顺子在狭窄的走廊里肩并肩跟在李如月身后。 小太监领着路,抵达了关押程青的空屋子,里面已经摆好了给李如月坐的凳子。 “程大人有什么未了遗愿吗?” 程青本来躲在角落在思索李如月来找他是为什么。 之前的事情他翻来覆去想了多遍,也没想明白,席仲的事到底是李延主导的,还是这位公主主导的。 因为当时他不在场。 他没听见也没看见养心殿当时发生了什么。 也就半个时辰,他就从程青变成程淤青了。 还没想明白,就听见脚步声,然后没看见人,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句。 他哇的一声就哭了:“公主,您干嘛呀!我都说了我全配合,您要什么您说话,为什么要吓唬小人啊!小人真的很胆小的!” 李如月坐下,微微一笑:“并没有与程大人开玩笑,程大人的师父席仲大人,何等功劳,几日之前还是父皇的宠臣、心腹,如今已经挂在城门上了,你又算个什么,你背了一肚子父皇亲手书写的供词,难不成父皇会留着你给宋显去审吗?” 顺子在一旁道:“是啊,程大人,幸亏公主吩咐奴才早早把您换出来了,若不然,宋大人已经派大理寺的人来接您了。您一肚子假货,陛下能把你交给宋大人?” 李如月接着顺子的话说:“交给了宋大人,你还能活着吃上大理寺的牢饭?你也太小瞧父皇了。” 程青听明白了。 这两个人在这儿给他梳理了。 大约是怕他被打蒙了,不知道此时的处境。 于是你一句我一句的在告诉他:程大人,离了这地方你没活路。 皇帝要你的命。 只这一点。 只有我李如月,能让你得救。 “哦对了。”李如月回头看向顺子:“你今儿说什么来着?陛下看了程大人的手书,派人去云南了?” “是,要诛九族呢,没九族,也要把他老爹和妹妹切了喂狗啊。” 顺子说的云淡风轻。 程青噌的一下就站起来了,指着顺子:“哎!那遗书可是你让我那么写的啊!” 李如月手肘撑着椅子扶手,手撑着脸:“态度不对啊,送回去吧。” 顺子立刻招呼夏康,夏康上去拉程青。 “我不!我不回去!别拉我!”程青跑回角落,抱着柱子大吼。 “你们算计我!”程青抱着柱子大哭。 李如月懒懒的:“程大人,你没听明白呢,是父皇铁定要杀你,我才救你出来,让你写遗书,是为了替你的那尸体能被大卸八块,不被发现替换的事。你现在要考虑的是,你老父亲和妹妹埋在哪里的问题,你有没有积蓄,拿出来,我们帮你把你妹妹和老父亲的胳膊啊,腿儿啊,收罗起来,拼一拼,好好下葬。” 程青是个纯粹的文弱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他妹妹的胆子都比他还要大些。 从席仲开始他就已经遭受身体、精神的双重压力和折磨了。 此刻听到李如月笑着说出‘你老父亲和妹妹的胳膊、腿儿’,他彻底崩溃了。 坐在地上,害怕的嚎啕大哭起来。 李如月闭上眼,听着他的哭声。 顺子安静的站在她身后等。 夏康也低着头不出声。 程青哭的有些虚脱了,开始往李如月脚下爬。 “大公主,公主殿下……陛下派去的人应该还没到云南,求公主救救我爹,救救我妹妹,他们可真的不能被剁成八块啊……他们要是被剁了,小人也不活了,不活了……!” “跟着席仲的时候没想过这个下场啊?” 李如月缓缓睁开眼,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程青已经哭的哭不出声了,只剩下不断的磕头求李如月。 直到额头上磕出血,李如月才侧头看了眼顺子。 顺子掏出了李如月写给宋显的那封信,拿到程青面前给他看。 程青瞪大眼睛,捏着纸快速阅览完,满目惊喜,连连点头:“对……对!让宋家,让宋显救我爹和妹妹!宋家能保他们!只有宋家最安全!” 顺子把信揣进袖子:“这出宫一趟不简单呢,办事儿哪儿不要银子?给你爹你妹妹乔装打扮,还得花钱买新衣裳呢。” 夏康看了眼顺子,他大约明白此刻他和李如月一唱一和是要把程青逼上绝路。 却不懂为什么一定要程青拿钱。 他们也不差钱啊。 他好奇的一直在旁边观察。 李如月却已经起身往外走。 “在杭州客栈!在杭州客栈!我长租了一间房,地板底下有个暗格,里头都是银票,还有我存的金条!房间里有两个我养的瘦马……她们长住在那。” 顺子看了眼夏康,夏康接过书信,去门外吩咐小太监送出去给宋显。 李如月瞧着他:“你心可真大呀,不怕她们卷了银子跑?” 程青萎靡的瘫坐在那:“那里头有我设的机关,她们不知道,知道也打不开,而且我不在的时候,她们只管和男人乱鬼混,去的人都惦记色,不会有人惦记着找钱。” 第190章 新生 银子没了。 活路没了。 程青这下彻底失去了在这个世上存活的根本和所有的机会。 父亲和妹妹即将落在宋显手里,被养在宋家。 自己身困囹圄,出不得这浣衣局。 他此刻失魂落魄,呆坐在那处,灵魂出窍了一样。 他没有感恩戴德,证明他那些做小伏低都是表演。 口口声声的自称奴才,说什么完全配合,不过都是他的缓兵之计。 他一直在给自己想办法,谋划出路呢。 只要李如月晚来一天,他就要用银子收买浣衣局的人脱身。 浣衣局都是苦命人,哪个都能被银子收买。 但现在这条路,彻底断了。 李如月不仅要他的银子。 她还让夏康在这里看。 让夏康明白,这浣衣局谁敢收他程青的银子办事,就是与她作对。 “说吧,这二年父皇派席仲在江南都做什么?” 李如月这才问到了正题。 程青是席仲最得用的徒弟,经常带在身边,皇帝不知道的事,他都知道。 被这么一通折腾,程青也彻底没有了再耍小聪明的欲望。 有气无力的回:“陛下让师父去江南查先帝银钱的走向,顺便收买江湖人士,往京城输送,还豢养了一批孤儿,培养做杀手死士,只因他想成立一个只有自己掌控的私密组织,为他搜罗情报,暗杀大臣。但是这几件事太难,到目前为止,只做成了一件半。” “哦?一件半?” 程青无力的点头:“嗯,这江湖人士花了大价钱收买,陆续几年里输送进了京城,这是一件,那些孤儿养的半大,还没成年,这是半件。” 李如月侧头,顺子出去了片刻,回来的时候拿了纸和笔。 “把你师父这些年往京城输送江湖恶徒的流程都详细写下来,走的什么路,通的什么人,朝中有谁和这件事有关,谁收了你们的银子行过方便,都要写明白。另外,你藏银子的那个机关怎么解,告诉夏公公,还有,那些孤儿在什么地方,有多少人,以及席仲手下还有些什么人,藏身在哪,全给我写明白。” 李如月思路清晰,程青越听越狐疑。 她到底是在给李延做事,还是只是她自己? 程青看了眼给他递纸笔的顺子,总觉得自己是被下套了。 搞不好皇帝是这幕后黑手,可转念一想,皇帝想知道问他就是了,何必这样拐弯儿呢? 想明白这一点,程青忽然生出一股子的窒息与害怕。 他偷偷抬眼看了李如月一眼。 这么小小的年纪,这么小小的身子骨,胃口竟然这么大? 她问的这么详细,是能把朝中与席仲有关联的人揪出来?还是能把养了半大的孤儿接过手呢?这事儿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不好接手吧? 程青趴在地上开始写,李如月转身出了屋子,带着顺子、夏康,三人穿过走廊,回到了夏康的管事房。 管事房的小太监们纷纷起身退了出去。 李如月上去坐在炕上。 “夏康。” 李如月直呼其名。 夏康心里陡然一跳,脑子没反应过来,膝盖已经着地。 “公主请吩咐!” “你有多大能耐?” 这没头没尾的一问,让夏康的心跳的更快,他攥紧拳头,低下头。 “奴才……” 他不知怎么回答。 “我问你有多大的能耐!我给你机会,你担不担的起来?敢不敢冒险!想不想走出这浣衣局?想不想要一个……把你手上这道疤还回去的机会?” 李如月直言不讳。 要知道,她这些话内里蕴藏的含义有多重的分量。 那意味着……逆天。 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做瞒皇帝的事! 以奴才之身,运筹翻天覆地的机密! 是可以离开这浣衣局。 是可以做更多的事、更大的事! 但也赌了命。 李如月料定他夏康不怕李延! 料定他夏康不愿躲在这不见光的地方郁郁不得志荒废后半生! 料定他在每天看到自己胳膊上盘旋的那条丑陋蜈蚣时,心中也有恨意! 她料定,他有勇气走出去。 而夏康。 直到此时,他才明白。 杀周远蓉的,不是李延。 杀席仲的,也不是李延! 他想起,他曾经见过这位公主的面。 在她还年幼时。 还是嫡公主时。 他想起来,她曾落入比他还惨的境地。 宫里有六位公主,可六年来,浣衣局只浣洗过五位公主的衣裳。 他以为,那一位已经死了。 可现在,她又站到了他的面前。 她不再是小孩。 她杀了她所有的仇人。 她的目标,非常明确。 是那个人。 龙椅上的那个人! 而她! 是唯一能够杀的了李延的人! 现在,她问自己,愿不愿意走出浣衣局。 哈…… 夏康仰天一笑,泪水模糊了视线。 单膝跪地,拳头撑在地面,低下头。 “公主想让奴才有多大的能耐,奴才就能有多大的能耐。……如若,真有那么一天,奴才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谁说他不恨! 他恨! 他每天每晚每一刻都恨! 恨那个暴君! 恨那个毫无理由折断他人生与命运的人! 恨那个不把太监当人,只是生气便要杀几个用来发泄的人! 他就是要他,折在他这辈子最看不起的太监手里! 如果有这个机会…… 他当然要去。 他当然要尽己所能! 至此,李如月才冲他伸出手。 短暂的静默里,夏康迟疑的抬起头,看到了那只纤细清瘦的手。 他惶恐,埋首:“奴才的手……太脏……” “别以为我的就很干净,别瞧不起人,夏公公。” 李如月半开玩笑,竟多出一分不经意的温柔。 夏康险些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就在这时,顺子握住他的手,上前,轻轻的放在了李如月的掌中。 掌心相触。 夏康感到自己的心在瞬间被凝固,有着两股力量,如电流从掌心中流窜、碰撞、相认、缔结。 “给我在浣衣局留一个得用的人,至于那个程青,能怎么磨他,就怎么磨,让他把所有知道的都说出来。席仲养的那些手下和孤儿,你来接。” “可他们……未必认奴才。” “他们会认。” 李如月微笑:“你可是陛下亲派去接替席仲的人,程青在你的身旁,就是一个证明,而陛下的玺印手谕,是第二个证明。” 李如月看向顺子,顺子低眸。 这事好办。 他就是光明正大站桌子后面写封手谕盖印,也没什么。 这事儿本来就是他做。 而那些杀手、孤儿,都是些姓名、户籍都没有人。 天高皇帝远,他们还未被养成,没有启用,没有见过皇帝,也还没办过差事。 但他们只会听到一个消息。 席仲弑君。 在他们惶惶不安的时候,宫里派人来接手他们。 而这位拿着皇帝手谕的接手人,身旁站着他们最熟悉和信任的程青。 在他们看来,不就是上司权力争斗更替而已吗? 夏康担忧:“那如果……陛下再派新的人前来接手。” 李如月轻声一笑,转身往外走,丢下一句。 “那一定是宋家人假扮的,杀!” 第191章 选择 李如月走出管事房,她要求的那十丈的梯子已经在远处搭起来了。 负责搭梯子的小太监正要来回话,看到李如月,恭敬的低下头。 “公主,梯子搭好了,按照您的吩咐,每个梯尖上都挂了十盏小灯笼。” 李如月抬头望了一眼,跟着小顺子去了后院。 后院里,受贬的宫女、太监们身着粗布麻衣,破烂的不像样,有些人干脆只是用别人扔掉的布条子拼接在一起裹在身上,便算作衣服。 他们赤着脚,因是罪人,所以他们根本已经不能算是宫女或者太监,只是罪奴。 所以没有资格穿鞋。 他们蹲在井边、木盆前,脚下漫着的水将他们的皮肤都已经泡的泛白、溃烂。 他们卖力的搓洗、敲打着手里的衣物,如此卖力,只为赚到中午的那一餐饭食。 也是他们这一天里,唯一的一餐饭食。 只有把手里的所有活计做完,洗干净,被检查了没有损坏,才算过关。 小顺子实在不觉得这里面能有中用的人。 夏康身边培养出的那一群小太监,也是多年来精挑细选才选出那么几个。 其他的人,早就被这浣衣局折磨的没有心气儿,没有人样了。 他们每天暗无天日,也就不再期待光。 小顺子都站在了后院,他们也不抬头,只是用力的揉搓手里的衣服。 饿到极致。 不需要任何幻想。 只需要中午的那一餐饭食。 哪怕是馊的,也可以让他们不受饥饿折磨。 就在他们埋头苦干的时候,忽然,闻到了一股肉香。 所有人都像饿极了的兽,眼睛仿佛都泛着红光,丢下了手中的活,一眼就看到了顺子身后那一整桶的猪头肉。 这浣衣局的奴才,东南西北的都有。 他们都有各自爱吃的东西。 但每个人,都对猪头肉有着独一份的渴求。 只因在他们最饥肠辘辘的时候,从能够从夏康的窗户里闻到那酒香,还有猪头肉的味道,在饿到极致的时候,他们的听觉被无限放大。 他们可以清晰的听到猪头肉在夏康嘴里咀嚼的声音,那油腻、松软的口感、香气,像在他们的心里抓挠、叫嚣。 吃猪头肉,是他们最大的梦想。 而此刻,这里有一整桶的猪头肉! 所有人都红了眼睛,就连平日里最躲是非、最胆小的太监们,也都纷纷起身,渴望的望着那桶冒着热气和肉香的红色熟肉。 “公公,公公……求您施舍点吧……” 有些馋极了、饿极了的,都跪在地上,一路爬过来,乞求讨赏。 大部分人躲在后面,不敢动。 他们都被打怕了。 在浣衣局,是不可以有你想要的。 更不可以开口说你想要。 会挨打。 比起欲望,他们更记得疼痛。 他们只是缩在后面,眼里满是对肉的渴望,却也满是对痛的恐惧。 他们惊恐又渴求的看着李如月。 他们不认识这位‘宫女’,但她的眼神和笔挺的脊背,让他们本能觉得她不是一个宫女,这宫里的奴才,脊椎早就弯成了习惯。 没有人可以站的这么直。 李如月缓缓踱步,视线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却不作任何停留。 她回头看了眼桶子里冒着热气的肉。 不久之前,这一桶肉对她而言,何尝不是一种诱惑? 这种感觉,她太懂了。 “今日有一件事,你们如果有人做到了,我就可以带你们离开浣衣局,脱除罪籍,重新入档内务府,录用瑶光殿,一日三餐管够,每月俸银照领,养病送终,一应费用,皆由瑶光殿掌理,每人每月额外有五两银子的养亲费。” 其实后面的话,他们已经没人听的见了。 只因听到那一句——离开浣衣局。 只要这一句! 后面的话,已经没人在乎了! 什么一日三餐,什么俸银。 都不重要。 只要能离开这地狱!何处不是天宫? 许多太监已经蠢蠢欲动,开始往前涌。 李如月的目光略略往后面缩在一处的宫女们身上打量一眼,见她们并无动作,略有些失望,然后看向走上前的太监。 太监们不知李如月身份,只称贵人。 “敢问贵人,是什么事?不论什么事,我们都尽己所能,只要能离开这……” 李如月回身,指了指远处那堵最高的宫墙。 众人抬头遥望,遥遥看见那宫墙上不知什么时候搭建起来两条梯子。 高达十丈,直通宫墙内阁楼的第三层顶。 每个梯子的梯尖上,都挂着灯笼。 “只要能取下灯笼,即刻便可享用这桶中熟肉,吃饱了,便跟我走。” 看到那么高的梯子,有一部分人已经退却了。 “这么高……谁爬得动?” “是啊!万一掉下来……” “不,不行,这会死的吧?” “可是……可以立刻浣衣局呐……” 就在众人窃窃私语还在犹豫的时候,已经有两个太监冲了出去,开始爬梯子。 瞧见他们疾风一样的背影,李如月勾了唇,心底一阵欣慰。 这才对。 人若连求生的血性都没,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蠢人期苟且,强者破生路。 不破不立。 越是胆怯,越无活路可求! 这便是生存的智慧。 生存的秘密! 是她来到这世上,最早堪破的人生真谛。 不可胆怯。 不可后退! 夏康已经派了人在梯子底下时刻观望准备接应。 李如月知道,今日这一试,必定有人受伤。 没人可以百分之百接住他们。 但受伤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 痛是可以治愈的。 可懦弱,没有救。 今日的标准,表面上是取到灯笼。 事实上,只要他们敢冲出后院,爬上那道梯子的那一瞬间。 就已被录用。 其实就连夏康心里也是没底的。 平日里后院儿这些罪奴,都被打的连饶命都不敢说了,还会有人冲出来吗? 当看到那两个身影没有吃饭都以雷霆之势冲出来的时候,夏康也笑了。 是啊。 这胜利的第一颗果实,永远属于敢想敢干的人! 选择害怕的人,早在害怕那一刻,就把自己的前路亲手葬送了。 他们总觉得路是人给的。 只有安全的才叫路。 岂知,路是自己走的。 走到哪,哪就是路! 第192章 出路 凡事最怕有人带头。 哪怕是送死。 只要有人带头,总有人敢跟的。 因为总有一种人,天生跟随体质。 他们没有什么大脑,只懂得跟随,是缺点,也是优点。 那到底是缺点是优点,就要看带他们的人走向何处。 有人敢为离开这地狱放手一搏,就像落在荒原的一抹星火。 或许不会燎原,却一点、一点的点燃了。 一个、两个、十个!二十个! 不断有人开始往外跑! 并不为了拿到灯笼,只是想要短暂的满足自己日思夜想的渴望。 离开这…… 离开这! 哪怕只是跑出去那么几步,哪怕只是爬上去一小段。 至少,他们努力过。 李如月站在那,一直看着那些缩在一起的宫女。 她不相信女子心中没有血性。 女子若比男子怕疼,那生孩子这差事,老天就不该派在她们头上! 若男人真比女子强势,为何繁育之职,为何不能他们独自一人完成。 可见,他们并不是天。 世间想有天,就要有地! 因为没有了地,天也就不是天! 她静静等待,终于,有宫女冲了出来。 不过在她的授意之下,顺子上前阻拦。 “只有太监可以参与。” 李如月多为她们设一道坎。 不是为了让她们走不过来。 而是为了,让她们更想要走过来! 被顺子阻拦,有人退却了。 习惯性的退却、害怕。 畏惧比自己强大的力量。 但是李如月希望,她们能记得她们自己想要什么。 她盯着她们,眼里的迫切涌动。 走出来。 冲出来! 也不知是她的愿力太强盛。 还是那里面,本就有天生逐月的光辰。 几道瘦弱的身影,冲破了顺子的阻拦,跑向那梯子。 在一众太监的惊讶之下,用尽浑身力气,向上攀爬。 泪水模糊了她们的双眼,她们并不看。 不看还有多高,不看爬到了哪里。 只有一个念头。 爬! 往上爬! 顺子抬头,望着那一个个与李如月相似的瘦弱身影。 看着她们向上攀爬的模样,微微勾起了唇角。 公主,你看啊。 你的光,把她们照亮了。 她们醒了。 她们总算知道,自己是万千银河的辰星。 而非泥尘。 她们……终于敢挥动翅膀了。 后院里,剩下一大群人。 其中有一些还在自作聪明。 “哼,摔坏了谁给他们治?真蠢!不去爬,每天还有一顿饭吃,爬了今天就得死!有他们受的!” 其中有一些,连冲出去求生的念头都没。 脑袋空空,两眼空空。 已经是个活死人。 而李如月明白。 如果一个人不认为自己可以活。 那就只有死。 神佛难渡。 何况她李如月。 她淡漠的转身,走出后院。 梯子下,有受伤的,有被安全接住的,还有那么一两个,真的拿到灯笼却腿软无法下来的。 夏康派人上去把人稳稳接下来。 却还有一个丫头在执着的往上爬。 夏康高喊:“丫头!别爬了!快下来吧!” “不行!我要灯笼!我要离开这儿,我要灯笼——!” 那小宫女被泪水模糊双眼,小小的胳膊上没有力气,可那一腔的热血与信念,在燃烧着她,给了她饭食所不能提供的能量。 那股——来自灵魂深处最炙热的能量! 所有人都仰望她。 李如月也抬着头,望着那个与自己七分相似的背影。 她的年纪,还很小,好像十多岁。 但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个头儿。 “她叫什么名字?” 夏康其实也不大知道,回头看向身后的太监。 太监上前低声回:“雀儿。” 顺子走上前,也抬头看着。 “花鸟房的太监、宫女,都会跟着自个儿养的东西起名字,鸟房宫女多叫什么鸳鸯、画眉、黄鹂的,雀儿……也是鸟儿里不起眼的一只呐。” “拿到了——!” 底下观望着雀儿的众人突然欢呼起来! 那一刻,他们仰望着她,却忘记了自己身上的疼痛、饥饿。 仿佛正在攀登的人,不是她,而是自己。 他们每一个人的心念,都拴在了她的身上。 她像众人手里放出去的那只风筝,承载着所有寄托。 爬——往上爬! 一定要拿到啊! 拿到了! 众人欢呼、雀跃。 仿佛胜利的是自己。 雀儿直到把灯笼拿在手里,看真切了,整个人才从一种如同癫狂的状态里逐渐的清醒,看清了手里的灯笼,再低头—— “呜啊——!” 雀儿抱紧梯子,吓的嚎啕大哭。 李如月失笑,派人将她妥帖的接应下来。 顺子在一旁嘀咕:“这才对嘛,干完疯狂的事,该吓哭才是啊……” 如此嘟囔着,不经意看了李如月一眼。 正对上李如月视线,讪讪的轻咳一声,挠了挠脸,假模假式去指挥人撤梯子。 这一次,有很大的收获。 三十名太监,六名宫女。 这个数目不仅仅出乎夏康的意料,也出乎李如月的预料。 可见,这浣衣局实在是个折磨人的地方。 或者说,夏康折磨人的功夫,很是有一手。 他很懂怎么去把这些人驯服。 做奴才、乃至做杀手,最重要的,就是服从性。 一定要被驯服才行。 不能被驯服的是狼。 隐藏在这里面的狼,李如月选出来了。 狼有狼的用处。 但更多的,是需要狗。 心中充满恐惧,绝对服从的狗! “在瑶光殿东下房安置他们,找太医给他们开药、医治,找人教规矩。” 李如月吩咐,顺子应声,安排人去做。 吩咐完顺子,李如月回首:“夏康。” “奴才在。” “席仲养的那些人与这里不同,不能一味的压,但也绝不要赏,而是让他们竞争,只有赢的人,可以不用受惩罚,只有做到极好的人,才能得奖赏。赏赐要比惩罚捏的死,给的太轻易,就不贵重了。——当然,揭举、诛杀叛逃者之人,赏!” “奴才遵命!” 夏康心里对这些是有一套的,因为他此前在孙福通身边最重要的另一份工作,就是教习太监。 凡是来孙福通身边的,都要经过他的一套‘耻辱’教育。 很不幸,顺子也在他的手里经历过这一场‘耻辱’教育。 但顺子没有记他的仇。 所以,他感念顺子的恩情。 而此刻,他的人生中,终于有了比报顺子的救命之恩以及苟活于世更令他热血沸腾的事。 ——效忠。 第193章 罪责 顺子安置好那些从浣衣局带出来的奴才,又亲自服侍李如月午睡下,这才准备回养心殿。 走到瑶光殿的前院,顺子有意的朝着小厨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果然有一双眼睛在他侧头的瞬间收回。 他心中冷笑。 他这样精挑细选,还是让宋家人混了进来。 也是,这些年来,周远蓉掌着皇后之位,不做实事,反而滋养出一批唯利是图的祸患,他和孙福通站在高处,管不到事无巨细处。 这漏洞就越来越大,被收买的人越来越多。 若非李如月提醒,他并不觉得这方姑姑有什么不妥。 就在他服侍李如月躺下,给她盖被子的时候。 李如月说:“方姑姑是宋家的人。” 顺子惊的眉头突了一下。 觉得这话真是没头没尾。 “公主怎么这么想?” 他这时候还不觉得方姑姑会是宋家的人呢。 因为方姑姑已经是宫里的老人,快四十岁了,孙福通对她都很信任呢。 他觉得李如月有点多疑,却也明白他的这位小主人说话不会那么随便。 于是他恭谨的侧耳倾听。 李如月手撑着脑袋:“这方姑姑在做点心的花样儿上,是花了心思的,光从表面瞧,瞧不出,但这味道嘛,越吃越熟。” 之前宋显让郁擎给李如月送来一大堆东西。 有吃的用的,这吃的里头,就包括好几盒子的点心。 有好几日,李如月都是用这些点心充饥的。 她从没吃过好东西,所以这些东西的味道对她而言,简直记忆犹新。 而今日在瑶光殿,吃到方姑姑的点心,一下子就让她想到了宋显送的点心。 味道一模一样。 顺子便这么说了:“宋家祖籍姑苏,方姑姑祖籍扬州,这做点心的味道相似一些,也有可能。” 李如月点头:“是啊,一个姑苏,一个扬州,有这般手艺,没去宋家,反而进宫当宫女了,顺公公,换作你,你有这般手艺,你非要进宫当太监吗?” 顺子被噎住了。 是啊。 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 宋家祖籍在姑苏一带,周边许多产业都有宋家的份。 周边的人才,不用宋家网罗,谁又不投奔宋家呢。 就像如今宋家从厨娘到绣娘,哪个不是江南有名的独家手艺传承人被请到宋家当上客对待、好吃好喝供养的。 就算这方姑姑的点心好不到那个份上,在宋家谋个差事,嫁个小管事,在家里某一处当个管事姑姑,那也是绰绰有余的。 在宫外又自由,主子家繁荣,一日三餐不论,四季衣物都给做的,除了月银,年节还有赏,平日里想出门做什么都可以。 好滋润的日子,她不谋求。 来这宫里头当四十岁的老姑娘? 当然,人各有志了。 譬如人家周远蓉,在家也算个商户小姐,不愁吃穿呢。 不偏偏要入宫谋个前程? 哪怕从宫女做起,也愿放手一搏。 但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甚至极大。 顺子了然了,低头:“奴才会留意的。” 顺子给李如月掖好被角,准备离开,转过身又想到什么,叮嘱。 “她做的东西,公主暂时别吃了。” …… 顺子在院子里的脚步未作停顿,余光却一直注意着那个角落。 直到离开,他才去了内务府,让海承禄调方姑姑的档出来。 他要回去细细的看。 * 此时的养心殿在‘余毒未消’的恐慌中刚刚安定下来。 太医下了猛药给李延排毒。 除了让他禁食、喝水排泄外,还加了定时在手指放血这一则。 势必保证所有毒素没有存留的可能。 李延被折腾的够呛。 魏淑妃在旁边偷听之后,便问太医要了药方子,派人去家里告知给嫂嫂,让嫂嫂为哥哥魏泰也来一套同样的。 于是魏泰也在家接受同样的折磨。 孙福通没忘记李如月,把方子抄了一份让人给送过去。 念着她瘦弱,服用的量少,就只是让她吃药、多喝水,没敢放血。 李延被折磨的有气无力,却暴躁不减。 一直问顺子回来没。 顺子一回到养心殿,就跪在帷幔前,详细的描述程青是如何被大卸八块,又如何被狗啃的,而后那养狗太监便在一旁撒谎补充,说几条狗都被毒死了。 孙福通闻言大惊:“可见这毒的确厉害!陛下……陛下——!”、 孙福通哭哭啼啼的跪在床前,老泪纵横,心里悔痛万分! 顺子示意养狗的太监退下,屏退了其他小太监。 李延被孙福通哭的头疼。 “你有这个力气哭,不如趁现在没人,好好告诉朕,内务府的烟花,到底为什么会被运到凤栖宫?是什么人干的?你知道,还是不知道?你若想让朕活,现在就说实话,再把朕气狠了,别怪朕不留情面!” 孙福通惶恐,连忙伏在地上,哭诉:“奴才真的不知道呀,陛下!” 顺子本来是打算出去煮龙眼茶的。 但是听到李延这么问,他又折返了回来。 他上前,跪在帷幔外:“陛下,这件事奴才与师父确实不知晓,只因赵静海死后,凤栖宫的奴才都陆续离开了,只剩了十来个没人要的奴才,这些奴才十分可恨,触犯宫规,四处赌博欠债不说,为了还债,三番五次盗窃凤栖宫财物,都被师父派去的人抓了现行,师父几次要惩处,都被周氏阻拦了。” 顺子现编,孙福通伏在地上听,听到‘周氏阻拦’几个字,孙福通点头如捣蒜,委屈的抹泪:“是啊陛下!凤栖宫那群狗奴才!瞧着周氏失势,就想离开凤栖宫,奴才当然不能允他们了!” 孙福通义正辞严,瞪着眼,一副对狗奴才痛恨的咬牙切齿的模样。 “谁承想,他们直接去找周氏哭诉,陛下您也知道的,周氏心软,便一一把他们都放出去了,剩下那么十来个坏种,偷盗数次都被逮了现行,奴才想要惩治,可多次被周氏阻拦,说什么……凤栖宫就剩下这十来个人啦,再走就没人了。” 顺子连连点头:“是啊,当初赵静海死后,宋大人去凤栖宫查了,这马上都要查出来了,周氏亲自出面阻拦了宋大人,把宋大人赶出去了,奴才那时候就感慨,这位周氏……哎呀,真是只会坏事呀!” 师徒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就把李延对周远蓉那点子记忆全勾出来了。 瑜宁死的时候,周远蓉保奴才。 宋显查案的时候,周远蓉怀疑宋贵妃。 赵静海死的时候,李延还盼着宋显会查到自己亲爹头上,正兴奋的等待消息呢,结果周远蓉又把宋显赶走了。 几次三番,让李延都感慨这个女人的愚蠢和短见。 如此印象深刻,对于此时孙福通和小顺子把罪责全推在周远蓉身上,也就不怀疑了。 不用顺子再说,李延自己便往下推理。 “这么说,是这些刁奴利欲熏心,被债务逼急了,想借火烧凤栖宫,走私烟花和凤栖宫财物,却不慎出了意外?” 孙福通为了脱责,膝盖往前挪了几步:“陛下,依奴才看,一定是分赃不均,起了内讧!所以才闹出这么个结果!但总而言之,都是那周氏遗留出的祸患!陛下,奴才兢兢业业,呕心沥血想替陛下教养些得用的好奴才,可架不住奴才这边教,她在那边坏啊!啊!奴才今儿教出来一个好的,明儿在她那什么都不用做就领五十两银子的赏,奴才还怎么做!奴才难呐!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