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月无华》 第179章 名字 李如月心中不禁为这位先帝感到几分苍然。 一个由穆宗留下的、不管他死活的摊子。 战功赫赫的公侯、权高位重的门阀、还有穆宗那一朝所信重的旧臣、老臣。 可他依然借鉴了先祖的智慧,将前朝平衡的很好了。 且上天眷顾,给了他那么一个天神下凡般的好儿子。 岂非大临国运昌盛延绵之兆? 可好像,有人不希望这份幸运降临。 这位太子的到来,将那躲在暗处、地下、见不得光的妖魔鬼怪们,都激了出来,不惜显形,不惜要同归于尽。 截断的,不仅仅是这位先帝在那堵厚重宫墙之下的希望。 更是整个大临的国脉。 乱臣贼子。 这些人潜伏在朝中不止一日! 他们的能量,也早已大的超出任何人的想象。 而李延,就像上了一个当。 他以为他登上的是宝座。 坐上去之后才知道。 他踏入了那地狱中心——最炙热的地方。 “那父皇呢?” 李如月对这位父亲很好奇。 他们是这天底下最亲近也最陌生的人。 明明流着一样的血,长着相似的眉眼,却又像注定的宿敌。 “他也参与了吗?” 李如月嗅着杯中的茶香,轻轻抿了一口,低眸等顺子说。 顺子垂目静默了良久,徐徐开口:“对于陛下后来的事,奴才便不那么清楚了,这些往事奴才都是从父亲那里听来的,父亲去后,奴才便不知那么多了。” “你的父亲,是死在那场动乱里的人?” “嗯。” 顺子的手在袖子底下浅浅握了握,十几年来,他早已努力遗忘过往,想要顺应新生,让自己不再记得自己曾是个人。 这样,做奴才就不会感到太苦。 如今又想起来,又翻起来,他竟有种道不明的滋味。 不是想哭,不是难过,而是有一股什么游在心头,藏于血液,你能感到它存在,却看不清,你似乎有情绪、有感受,却也被压抑久了,发泄不出。 似是而非,似有还无。 就那么凝滞在一处,让他半天说不出话。 “……庆阳公主。” 顺子用了很大的力,才让自己的嘴里吐出这四个字。 “她是先帝女儿里,第一位造反的公主,我父亲乃是公主府的长史,父亲并未参与密谋,但他似乎知道了什么,所以在出事的前一个月,他便将我带去了慎王府,请求慎王收留。那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虽然父亲和好友们相聚的时候,总爱聊些宫里和王爷们的事,但大家都置身事外,不过是当故事聊,一个个儿的还都以为自己是旁观者,谁也不会想到公主也能卷入争斗。” 顺子发出一声叹笑,满是讥诮。 “我整日把这些当故事听,更不觉得这些事能轮到我。父亲送我去慎王府的时候,也只是说……你大了,要学着做事、要去更好的地方读书,慎王府有位大儒……好好学,考个功名,考不上,就在慎王府好好当差,报效家人教养之恩。当时奴才还开心呢,想着有了更好的老师,或许可以谋个比父亲好的前程,那时候,我都已经把《星坠山河书》背的烂熟了,我已经可以一字不差的默写百遍……我以为……” 以为前途辽阔,光明无限。 以为自己的才华加上主人的扶持,终会更上一层。 哪怕最终只是去什么地方做个县丞,那也是当家做了主人。 有自个儿的家,自己的庭院,自己的妻儿。 至少在自己那一方天地里,能够尽情的仰头呼吸空气,做一个人。 瞧着顺子深深埋下的头和隐忍的泪,李如月伸出手,拉他到身前,他谦顺的跪地,她轻轻搂住他的头,让他脸埋在自己膝前。 原来,顺子是有过这样美好憧憬的……不,不止是憧憬。 他所说、所想的这一切,都是他曾经的可能性。 而且凭借他的人品、才能,这些都不是空谈。 他可以。 他本可以。 顺子隐忍着泪,却因为隐忍的厉害而颤动。 李如月的手按在他头发上,低声命令:“哭出来。” 他都好久没哭了。 他……能哭吗? 这个疑问产生的瞬间,他泪如雨下,呜咽起来。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他记得那天早上,父亲早早就给他买了他最爱吃的豆花,然后在那里给他打包行装,冬暖夏凉,将衣裳分类,往里面藏了几张银票。 他本以为,是很寻常的一日。 所以也没与他多说话,一如既往的起床、洗漱、背书、练字。 连父亲兴致勃勃跟他讲买豆花时的趣闻时,他都没听进去。 父亲说送他去慎王府,能跟着一位有名的大儒上学,他别提多兴奋,背着包裹跑在前头,都没看父亲跟没跟上来。 他在慎王面前乖巧的表现,希望能给他留个好印象。 父亲离开的时候,好像还有些话想要嘱咐。 他却只说:“爹,回去吧。” 他都没有再看他的背影。 他不知道,那是他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此刻,深埋在心底十几年懊悔、痛楚,迸发成眼泪与呜咽。 此刻佝偻在李如月身前放声哭泣的,是那个未曾与父亲好好告别的十岁少年。 是那个,被他永久分隔于前世再不愿回忆的……有名有姓的过往。 我也……曾是个人。 他抬起头,望向李如月。 那一刻,他突然怕看到李如月的冷漠或讥诮。 可在迟疑里,缓慢了一步抬起的视线里。 他看到了,李如月的温柔。 她明明,那么瘦弱,那么年少。 却流露出了母亲一般温柔慈爱的目光。 并不掺假,并不伪装。 一反她冷硬强烈的风格,就好像这份温柔,也是从她心底最深处、最深处所流露出的,并非那个被经历与过往大刀阔斧改变过的峭削。 而是最本真的李如月。 此时,没有什么主仆,没有天地万物。 只有温暖的泉水流淌,浸润干涸崩裂的黄土,滋养草木,唤醒生命。 李如月拭去他脸上的泪,目光温柔专注,看着他,凑近。 “你叫什么名字?” 第180章 君子 名字。 奴才叫小顺子啊。 名字…… “……祁修恒。” 说出这三个字。 恍如隔世。 周围的一切陌生。 他自己也陌生。 这样的衣物,这样的音声,这样的他。 仿佛那封印在骨骼深处的灵魂醒来,看着这陌生的人,和踽踽走来的路。 却又分不清,是小顺子对他陌生,还是他对小顺子陌生。 “祁修恒……” 李如月低声沉吟。 君子以立而不方。 这是他出生那天,父亲亲手占的一卦。 但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人,早在他进宫净身那一天,就死了。 顺子逐渐醒过来。 此刻的他,就是顺子,不是别人。 但他的脸仍旧埋在她膝前。 他贪恋这种能够放下所有戒备,让他短暂休憩的感觉。 “请公主恕奴才贪心片刻。” 李如月没有介意。 她很享受主仆间能这样放宽心享受片刻安宁的时光和惬意。 “那位慎王……他为什么送你来宫里?” 既然他父亲选择慎王托付,那此人应该堪当信任。 怎么会把他送来做太监? “因为那时人人都有个错觉——只要不参与就会没事。可转头间,那莫须有的罪名就被兄弟姐妹呈上了先帝案前,慎王殿下……他已经做的很好很好了,他本就是温柔仁善之人,他也没有老师,什么都不参与,甚至多次向陛下呈禀自愿放弃爵位,做个庶民,先帝对他本是很信任的,即便他都已经杀了那么多儿子,他对慎王依然亲近,直到——慎王对宋家那位大小姐一见钟情,一切就都变了。” 李如月一瘆:“宋家大小姐?!你说宋贵妃?!” 顺子抬头,忙道:“不不……不是宋贵妃,公主忘记了么?宋济诚才是宋家的长房,奴才说的宋家大小姐,乃是宋济诚的长女——宋明伊。” 宋家,又是宋家! 莫说旁人了,李如月只是听个故事,也觉出这所谓的‘一见钟情’不简单了。 一个置身事外、明哲保身,在先帝怀疑所有皇子时还能保持父子亲近的温和王爷。 一个连荣华富贵都肯放弃之人,怎么可能去选一个在这漩涡中心,权力最大的世家女? 这个女人可以是任何一个女子。 唯独不该是宋家的女儿啊。 否则,他一直以来的独善其身又算什么? 只有一种解释。 真的是‘一见钟情’。 真的是情难自抑。 只不过这‘一见钟情’怎么来的,就不好说了。 别说一群儿子造反的先帝。 就是李如月听到这,心里都有些恼火。 因为宋家从头到尾,给她的感觉就是四个字——阴魂不散。 无处不在! 这和宋显当初给她的感觉如出一辙。 而想必宋家给历代皇帝的感觉,有过之无不及。 不论他们李家的人想干什么,宋家就像什么呢…… 就像那种家里顽固的长辈。 你左手拿筷子,他却一定要你右手拿。 用他满意的方式让你拿。 可他宋家,凭什么对帝王摆出长辈的姿态? 他矫正到皇帝的头上了? 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是态度。 是姿态。 是心。 做臣子的可以监督帝王,可以谏言帝王。 唯独不可强行矫正帝王,掰他的手,强迫他做任何事。 可很显然,宋家这么做了。 第二位太子出自姚氏,不用想也知道是怎么达成的。 群臣统一口径奏请立姚氏为后。 群臣日日上书立李泓为太子。 皇帝或许可以不采纳。 可他敢扶其他人吗? 敢吗? 没人敢做第一个造反的皇子。 难道有人敢做第一个从宋家嘴里夺肉的人吗! 那个人是什么下场,不已经很明白了吗? 他们真是要逼疯那位皇帝啊。 在天下大乱,宗亲屯募私兵造反,皇子公主各怀异心之际。 把皇帝最后一位信任的皇子,也揽到自己家了。 “后来呢?慎王对这位宋家大小姐一见钟情,然后呢?” 李如月心情沉重,起身走进了书房,坐在书案后的紫檀木嵌大理石面禅椅上,捡起宣纸上压着的白玉貔貅镇纸端详,等着顺子继续说。 顺子也转身踱步进来,道:“先帝在位的最后几年,刑部陆续查出了皇子们造反的实证,但是他们并没有秘密的告知陛下,而是将证据积累之后,在某一天的早朝上,当着文武百官和众王爷的面向陛下呈奏。” 李如月皱眉。 那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但您绝对想不到,在宫变之前发生了什么。” “什么?” 顺子敛首,眼底落下一片阴影。 “慎王在宫变前的一个月,突然双目失明了。” 李如月刚闭上眼养神,听到‘失明’二字,立刻睁开眼。 “这期间你一直在慎王府,依你看,慎王有意愿做太子吗?他的眼睛,是先帝让他瞎的,还是他自己?” 顺子停了片刻,开口:“奴才不知,但奴才敢肯定,慎王没有夺嫡之心。他对宋家小姐的情感是真的,但他不愿参与争斗、不愿为人利用,也是真的,不论是自保还是被迫,都证明了他的心一直没变,他不想要皇位。他若真的有那份野心,有宋家站在身后,他早就该是那个站出来清君侧的人了。” 李如月靠在椅背上,手里把玩着那貔貅,点头:“你说的对,如果他有意愿做太子,只要与宋家齐心一起‘协助’先帝对有异心的皇子逐个击破就好了,或许都根本不会有所谓的宫变,只要他不想,没人可以让他瞎。” 宋氏一族与王朝同寿,何等基业。 皇帝想保护的人,未必能保的住。 但他们想保护的人。 皇帝不见得能动的了。 除非,那个人自己害自己。 顺子从矮榻的茶几上取了几碟瓜果出来,摆在李如月面前给她吃。 李如月放下手里的貔貅,捡了块果仁儿吃。 “可他为什么要送你进宫呢?” “这便是奴才认定他无心帝位的依据。”顺子目光坚定:“奴才记得清楚,当时他跟奴才说的是,他或许活不长了,怕到时候清算到王府头上,牵累了奴才,所以随便花二两银子,买了个人顶替奴才的名字进了王府,连夜把奴才送进宫,送到了钱太监的身边。” 第181章 渔翁 “钱太监?” “嗯,他是宫里的老倒卖,您别看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太监,但他在外面可风光着呢,光他自己手里都有好几艘大商船,天下商人,无不想与他结攀。” 李如月产生了浓厚兴趣。 “他怎么做到的?” 顺子笑了笑:“他自己自然是做不到了,只因那时候先帝自己手里有着好几桩与诸国亲笔签订的贸易买卖,这笔买卖不归朝廷,由内务府亲自管理,进货出货,都是太监在做,而且您可不知道,这里头的利润有多大!” 说起这个顺子脸上因为往事而落下的阴霾一扫而空,兴奋起来:“旁的不说,这说一支笔,随随便便,从外面进回来普通的成本不到两百文,因为是批量进货,所以价格可以压的更低,反正他们也不用什么好材料,可是这东西一进宫里,贴上‘宫廷瑰宝’的名字,再卖到海对岸去,那便是一支一百两银子。” 李如月坐直,拿过桌上的笔:“你说,这一支一百两银子?一支?” 顺子勾唇:“不,公主,您手里的这个,在宫廷瑰宝之外,还要贴一个‘公主御用’的名号,加之做工精细,所以能卖一千两银子。” “他们那么好骗?” 李如月难以置信,怎么过个海,就看不出东西的好赖了? 做工不一样的毛笔那区别也太大了。 “他们见过什么好东西?就最普通的玩意儿,他们买去也不是用,是用来珍藏。东西是什么不重要,只要来历、名字、价格摆在那,自然彰显了身份。” 哦,原来如此。 李如月懂了。 譬如西洋国人最能够接触到来自大临的好东西,无非丝绸、瓷器、茶叶。 可这个人,他居然拥有大临朝宫廷瑰宝,且是公主御用的笔。 挂在墙上,谁不感叹。 卖一千两都卖低了。 “所以你就跟着钱太监学做买卖?” 顺子摇摇头:“不,钱太监可不教奴才做买卖,但他很缺识字、懂算术的人,他想要一个亲近之人来管他的账,所以年纪小,能在他身边带着,又识字的人,就是最佳选择,若非奴才满足这几个条件,加之慎王已经失明,不会再让陛下避讳,他又怎么肯收呢?想给他塞人的多了去了。他谁也没要。奴才想,若非当时慎王失明,钱太监恐怕也会避嫌,不会收奴才的。” 李如月赞同。 所以慎王失明,实是一件好事,聪明事。 这一瞎,就是个废物了。 是个绝对不可能做皇帝的人了。 那么其一,先帝没有必须杀他的理由。 其二,宋家在他身上压的筹码都作废了,拒绝利用。 “只可惜,奴才跟了钱太监没多久,就宫变了,那是先帝在位的最后一年,刑部将网罗来诸王爷、公主的谋反罪证当庭奏报,在各司领事的王爷们当下就被扣在堂上,他们的老师、亲朋、党羽,一下就乱了,纷纷带着府里屯养的死士私兵攻进宫,而且不止一家,是被扣留的、未扣留而已证实有谋逆之证的所有人,都在那一天反了。有的打着杀奸佞的旗号,有的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来宫里救人的救人,搅局的搅局……一片混乱。” 李如月完全没有想到,就在她出生的前几年,宫中产生过这样的变故。 大约是当时宫里所有与王爷、公主有关联的老太监、宫人也都被拉去杀完了吧? 又或是这成了一种禁忌。 如今宫里这些年轻的宫女、太监们,从未讨论过这事,说明他们不知道。 有年纪的,更不会讨论此事。 他们还不会蠢到到处宣扬这些。 “宫变当日,许多哪怕与皇子并无关联的公侯,如姜家、齐家等,都未曾参与勤王,因为太乱了,什么结局,谁也不知道,谁也不敢随便出手,万一哪个王爷赢了,成了新帝,他们这些平乱的,反倒成反贼了。只有一个人带着举家男儿接管禁卫,守卫在先帝身侧……” 顺子说到这,抬头看向李如月。 注意到他的视线,李如月略作迟疑:“秦家?” “嗯。”顺子用力点头:“只有秦老国公来了,而秦老国公身边的,正是当时刚与您母后刚成婚不久的……陛下。” 李如月蓦地起身,双手撑在案上,凝眉盯着顺子,有些惊疑。 顺子垂首:“陛下携秦老国公来到养心殿前守护先帝,先帝当即下旨封了还是十九皇子的陛下为太子,命太子携领禁军,诛杀叛贼!杀无赦——!” 杀无赦…… 此令之意,便是不分亲疏,不分尊卑,无视血脉。 凡造反者。 杀无赦! “自宫变第一日起,这件事,持续了整整九个月,每天都在杀,而且先帝一反往日仁善,非常决绝的清洗诸王爷、公主的党羽,早年庆阳公主造反,府中之人并未全数诛杀,但这一次,莫说是府中之人,先帝下令搜出诸王府往日节礼名单,只要是往王府送过东西或者被王府送过东西的人,都受牵连,没有流放,一律诛灭。” 李如月惊讶,却觉得这清除党羽的法子耳目一新。 对啊! 怎么查党羽? 就查谁送礼。 自从推恩令被发现以来,这些王爷、公主,结党营私,各有异心不是一两年了。 而这几年朝臣该站队的都站明白了。 这些王爷彼此之间不可能有私交,他们的党羽之间,也不会有私交。 譬如某位臣子站队的是这位王爷,那他敢去其他王爷府上送礼赴宴吗? 但凡有私交还能有节礼来往者,必然就是站他队的人啊。 所以才杀了九个月。 三十多名王爷、公主,其府中幕僚、奴仆,便不计其数。 加上党羽及其族人…… 可谓杀干净了。 而宋家……却阴差阳错,被慎王的失明救了。 在此次动乱之中,毫发无损。 相反,这一场清洗,反倒促成了他们家在朝中的一家独大。 再也没有人能够抗衡了。 能够抗衡的人,都手足相残、拿着刀要砍自己的父亲。 又被那已经被逼疯的父亲,下令全都诛杀了。 第182章 程青 一口气听完这些,李如月五味杂陈,百感汇聚,不知作何反应。 只是盯着案上的那方砚看。 这错综复杂的过往里,一切由那场瘟疫开始。 看似是天意,却又让人感到不断有一双手在这风云里搅动。 将彷徨不知所措的所有人搅的晕头转向,慌不择路,玩弄于股掌之中。 李如月隐约记得,先帝的谥号为仁宗。 有趣。 谥号是活着的人定的。 那么也就是说,在活着的人眼里,他称得上这个仁字。 即便他杀了这么多人。 杀了这么多自己的亲骨肉。 所有的一切,扑朔迷离,只有结果明确。 这才最可怕。 “我始终好奇,按你所说,钱太监应当为先帝赚了不少的钱,这些钱当真一分没剩下?” 顺子笑了:“这个问题,陛下比您更好奇,为了查问这笔钱财的下落,陛下把先帝身边那些老太监一个个都重刑逼问过了,都是到死也没说出个所以然,要么真的嘴严,要么真的不知道。奴才就是钱太监受刑的时候,被师父收留下来的。” “原来如此,那钱太监也没交代?” 顺子眯眼:“奴才觉着钱太监是真不知道,他那个人才受不住刑呢,他把自个儿家银子藏哪儿都告诉陛下了,也没说出先帝的钱在哪。陛下抄钱太监的银子就抄了五十万两,不过好在师父求情,留了钱太监一条命。” “所以在父皇的眼里,先帝这笔钱还在,只不过不知道藏在了什么地方。” “是,这些年他也一直派席仲去找,因为那次宫变里,逃走的人也有很多,据说都躲在了漕帮和盐帮里头,受江湖庇护。” “不对呀。” 李如月起身,绕出书案,蹙眉:“先帝临死前难道没有留下什么遗诏,难道连句话都没有留?宫变那日,不是已经封父皇为太子了吗?他一点都不给父皇交代这些事情?” “先帝临终前是给陛下留了一笔钱的,不过那笔银子只有一百三十多万两,全在先帝私库的账上,那本账奴才看过,一本很普通的账,就连奴才也觉得还有其他的账本和银子呢,所以咱们陛下这些年,总有一个执念,非得找出那笔银子不可。” “不,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李如月停下,回身,盯着小顺子:“我想说的是,先帝没有必要偷偷藏着那笔银子,他给父皇留了一百三十万,说明他就只剩下一百三十万,我的意思是——那么多年与西洋贸易赚的巨额利润,花在哪了?” 顺子的思路这才被拽了回来。 如同李延一样,孙福通和小顺子这两个知道内情的人,不知不觉的就和李延一起怀疑先帝是把银子藏起来了。 可仔细想想,先帝儿子死的只剩下一个残疾的慎王和一个继位的皇帝李延。 他有什么必要去藏这笔钱? 他不交给李延,还能交给谁,交给别人又有什么用途?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真的花完了。 所以核心的问题是,花在哪? 李如月笃定:“银子只要往出花,就不可能没有痕迹,要么是席仲没从这种角度调查,要么是花这笔银子的人,没花在席仲能查的到的地方。” 小顺子疑惑:“黑市?” 李如月回头:“也许没花在大临呢。” 小顺子的心猛地一跳, 下意识的垂首。 这种猜测……太大胆了。 但也许是真的呢? 那毕竟是先帝。 他的钱花出去,一定花在了隐秘的大事上面。 而李如月万分笃定。 这位能狠得下心杀二十几个儿子的皇帝,一定不会草率收场。 他一定还有安排。 只不过没到时间,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安排。 是好是坏。 但在做诸多猜测的此刻,李如月也深刻感受到信息的重要性。 没有情报,人就如同没有眼睛。 她在深宫,能够接触到的只有眼前事。 小顺子只是一个渠道,他能知道的消息也有限。 朝堂事、民间事、江湖事。 事事相关,错漏一处,便是处处错漏。 想要成事,就先要有全面的情报网。 让数只眼睛都睁开,再生出数只手,事才能做成,人方可自保。 不过这个盘子很大,不可能一蹴而就。 她必须慢慢铺,慢慢织,先做好眼下,再说其他。 “那个程青。” 李如月第一个想到的是他。 他跟在席仲身边多年。 他会知道所有席仲的事情,比如他到底在做什么事,做到了什么地步,他在外面是否还残留了什么人,什么物。 小顺子思路也跟的很快,直接回道:“目前还在养心殿,不过我听说宋显嘱咐了太监看好他,说会派大理寺的人来,要带回大理寺审。” “你现在回去,立刻找个人毒死,把程青换出来,这个人既不能落在宋显手里,也不能为父皇所用。” 小顺子不敢耽搁,转身便往外走,险些撞到探索完后花园跑回来的李承泽。 两个人都疾停后仰了一下,然后小顺子匆匆一礼,绕开他离去。 看到李承泽来,李如月换了副神色,伸出手:“宫门外有很多内务府选来的下人,都是顺子精心挑选过的,你来选几个带回去。” 李承泽抱住李如月的胳膊,嘟嘟囔囔:“可我不喜欢有那么多人跟着。” “嗯,六公主也不喜欢人跟着。” 李承泽脊背一凉,哼哼唧唧的怪李如月吓他。 李如月勾了勾唇,坐在正殿的紫檀案后,示意他去叫人。 李承泽蹦蹦跳跳走到门口:“海公公,我阿姐叫你进去呢。” 等在殿门外的海承禄还在反思自己到底为什么没能做好这份差事。 听到李承泽呼唤,回过神,紧忙两步跑进殿中,打千行礼。 “把外面的人叫进来吧,让三皇子自个儿挑。” “哎,是。” 海承禄忙起身出去叫人,片刻内务府选的宫女、太监们一起进了大殿。 齐齐的跪地、磕头。 “拜见大公主, 公主吉祥万安——拜见三皇子,三皇子吉祥康宁。” 李承泽在他们四周踱步挑选,李如月也坐在殿上往下看,观察这些人。 第183章 美食 “你们有谁懂厨艺,会做些精致小菜、点心什么的?站出来一步。” 李如月靠在椅子上等待。 底下的宫女们还有些拘束,都是顺子挑选出来比较内敛的人。 谁也没敢说自己厨艺了得,没敢走出第一步。 海承禄忙上去拽出来几个。 “回公主,这几个做的小菜好吃,奴才亲尝过,不比御膳房差,这位方姑姑做的点心更是一绝,她祖母以前在扬州开点心铺,有独家祖传秘传的糕点秘方呢,方姑姑,您别谦虚,快出来。” 为首一个年纪大些的宫女被海承禄几句话说的脸颊耳朵通红。 看似是极其腼腆之人,走了出来便跪下。 “奴婢不敢,没什么祖传秘方,就是会做几样点心罢了。” “你们现在去做。” 李如月吩咐,海承禄立刻踢了几个小太监去小厨房生火帮忙。 宫女们虽然腼腆,倒也不慢,立刻起身去做了。 李承泽来到太监们跟前,问他们都会玩什么游戏,会不会制作什么新奇玩意儿,譬如射程能更远的弹弓之类,又问谁会爬树。 听的海承禄笑呵呵的,回头看了眼上方坐着的李如月。 小太监们也都是顺子选的那谨慎之人,并不胡乱回答,他们拿不准,看向海承禄,瞧见海承禄看李如月,他们也偷偷看李如月。 李如月神色莫测,他们看不出喜怒,便中规中矩的回答。 李承泽不喜欢这中规中矩的答案。 李如月却对这群奴才改观了。 他们或许不能替她做更多的事,但单从做宫人来讲,也已经是上品。 李承泽不喜欢,是因为他贪玩。 他想要能陪他调皮捣蛋的太监。 那不行。 李如月起身走过去,那些宫女太监们纷纷躬腰垂首,十分恭敬。 李如月挑了几个年纪大些,看着稳重的,又挑了几个年纪小模样儿不错的宫女。 “海公公,这些人给三皇子用,不过他们的月银算在瑶光殿就好,他们还是瑶光殿的人。” 几个被选的宫女、太监得了差,开心的跪地磕头。 李承泽不悦:“阿姐,我不喜欢!” “你难道要一辈子玩儿吗?!” 当着众人的面,李如月没有说更多。 她想说的是,你是个皇子! 倒并不是她非要拿别人与他对比。 而是别人这个时候都在努力的学,在进步,他只想着玩儿。 回头考问起来,他一问三不知。 人家谁能再把他这个三皇子当回事呢? 不学无术四个字往脑袋上一扣。 天下有才之人,便不会往他三皇子门前走了。 因怕他不识货! 被李如月这么一斥,李承泽又委屈又不甘心,倔强的拧着小脸,一声不吭。 海承禄忙打圆场:“三殿下,大公主也是为您好呐,这几个太监什么都会,他们还会抓麻雀儿呢,拿个绳子呀,绑着篮子,再拿根儿树枝支着,底下撒把米,麻雀就来吃了,趁着它们吃的入神,绳子这么一拉,哎,就扣住了。” 李承泽本来有点情绪,但听海承禄说的绘声绘色,头头是道,他被吸引了注意。 海承禄笑的慈和:“等您下了学,做完功课,他们指定陪您玩儿,您想怎么玩儿都行,不过您也不能让他们光陪着您玩儿,要不然,公主可要打他们屁股了。” 海承禄半开玩笑的一通哄,李承泽破涕为笑,李如月却觉得他太缺少磨炼。 没吃过苦,心思就不会向上。 聪明是聪明,可却非得被逼到一定的份儿上才愿意用这份聪明。 那不是白白浪费么? 可她没养过孩子,也不知道怎么教他。 总不能没事儿设计出点苦来给他吃。 她吃过苦,所以也知道那不是什么好滋味。 若她有的选,她何尝愿意如此呢。 所以她心里一时间也想不明白,她想让李承泽怎么样。 是无忧无虑的过一生,不学无术便不学无术? 还是一定要在这宫里乃至朝堂之上,有一席之地呢? 现在她没那个闲工夫去想这个答案。 毕竟也不是燃眉之急的事。 她自己也算个孩子呢。 如今她只想三件事。 第一,积累人才,从她身边侍奉的人,乃至能够把手探向外面的人,她都要。 第二,学习,她需要看更多书,学更多知识,同时养好身体。 第三,快速的了解朝局的构成,认识更多的人,了解更多的信息。 这几件事,哪件都急不得。 正在她思索的时候,方才出去做小菜和点心的几个宫女回来了。 刚靠近李如月就闻到香气。 她们把每一样都盛了两份。 一份给坐在客席的李承泽,一份呈上来给李如月。 李如月坐好,海承禄殷勤的上前拿起筷子双手举过头顶递给她。 “公主殿下,这一道叫碧玉碎金拌,是新摘的最娇嫩的莴笋、金瓜、萝卜切成丝儿拌的,最要紧的是这拌料,哎呀,真叫一个香呐!” 海承禄热情的一样一样介绍:“还有这一道琼脂卷,这水晶皮里头包着笋丝儿、蘑菇丝、茄子泥,您瞧它多漂亮啊,一口下去,那真是清脆香腻。” 海承禄说着拿碗儿给李如月盛了碗羹汤:“这雪霞羹,保准您吃一口,日日都想吃它。” 李如月闻着味儿已经不行了,虽然面色依旧一副平淡的模样,但眼里的精光是掩也掩不住。 这些好看又好吃的东西,对她来说简直比什么值钱的玩意儿都更能引诱她。 她先舀了一勺雪霞羹尝,细腻柔软的豆花配上洒在上面的蟹籽、胭脂萝卜丁,入口一瞬间浓郁的香气直冲额顶,她很想忍一忍,端出点公主的体面。 实在忍不了,连吃了两口。 海承禄一瞧,眼睛都亮了。 原来是喜欢吃的啊! 早说呀! 这事儿闹的。 “你们再去,再去做!” 李承泽也早已顾不上什么高兴不高兴的了,埋头吃。 李如月每样尝了几口,又看向那些精致的小点心,海承禄一一介绍。 有松间露、玲珑玉、琥珀光、梅花络、月华酥、翡翠饺…… 光听名字都让李如月听出几分醉意了。 “这几个人好,这几个我要!” 李承泽抬头,腮帮子鼓鼓的,含糊不清的说着。 李如月没理他,看向海承禄:“这几个留在瑶光殿吧。” 第184章 偷梁 “顺公公。” 养心殿后院柴房,三个守门的太监纷纷站起来,恭敬的行礼问候。 顺子双手揣在袖子里:“你们倒是好松泛,一早上看个人,竟什么也不必做了。” 几人惶恐的跪地:“公公,奴才等未敢懈怠,一直打着十二分的精神看着呢,爷爷千叮咛万嘱咐,说要看好了,不能出事。” “知道,所以我来看看。” 顺子越过他们,自己推门而入,几个太监被顺子不阴不阳的说了一嘴,此刻惶恐的还跪在地上,不敢近前。 程青累了一夜,活儿干完了便靠着柴火睡了。 顺子微微眯眼,心想这厮看似胆小,实乃是个心大的人物,这也能睡着? 他上前踢了踢他脸上的伤口,程青疼的一个激灵直起来,手捧在脸旁边,疼的龇牙咧嘴,生气了。 “我说过,你们要我做什么就说!我什么都做!不要动手!也不要动脚!” 顺子侧头瞥了眼门外,故意提高声音:“说!陛下服的毒药是怎么做出来的,你开的方子能把毒解清吗?!” 顺子故意把语速放的很慢,说到第一句时,便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递给程青。 上面只写了两个字——配合。 程青聪明,一看就知道顺子这是要救自己。 虽不知会救到哪里去,但只要不跟着李延,就没有生命危险。 顺子没等他回答,就冲外面喊:“来人!打!” 外面的小太监们一窝蜂冲进来要打人,程青连忙抱住头:“我写!我写!” 小太监们听他这么说,纷纷回头看小顺子,小顺子点头。 “去,给他拿纸笔。” 一个小太监跑去拿纸笔了。 顺子又吩咐另一个:“你去找师父,就说陛下这毒恐怕没清干净,问问陛下今日有哪里不适。” 小太监领命去了。 门口只剩下一个太监:“你去问问前面当值的太医,陛下这毒到底清干净了没,再问问这方子他觉着有没有什么蹊跷。” 事关龙体,那小太监惶恐的立刻应声去了,也没想守门的三个人都不见了,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去拿纸笔那个太监先回来了,顺子拿了纸笔,告诉他:“去,小声的告诉我师父,就说这厮交代了,他没把解毒的方子写全,我在逼问呢。” “哎!”小太监对此深信不疑,立刻拔腿跑出去了。 就在小顺子在这里布局的当下,养心殿门口来了一队太监,低着头,手里捧着四四方方半大的雕花木箱子。 守门太监一瞧,便退开了。 “浣衣局的?进去吧,记得把魏淑妃留下的衣服也拿去洗。” 为首的太监低声称:“是。” 进了养心殿,他们绕去后面交接浣洗好的衣服。 其中两个太监把箱子交出去,趁着侧面廊下无人,拐去后院去了柴房。 从方才开始就有几个太监来来回回从柴房跑,所以后院儿的人也没再注意往柴房走的人了。 顺子已经嘱咐好程青,等自己的人来了。 打算替换程青的太监脱了衣服,与程青互换衣物。 其中一个太监瞧了程青一眼,给换好衣服的太监脸上打出一样的伤。 那太监登时鼻青脸肿,额头流着血。 顺子伸出手,掌心有两颗从李延床底下捡出来的毒药。 “银票夏康晚上就会送到你娘手里头,你妹妹,我也会照料,会给她找个好人家,她这辈子,我都管了。” 那太监没什么犹豫,拿起两丸毒药便吃了。 看着顺子,笑了笑:“顺公公的承诺,奴才信得过。” 话音落下,他便昏昏欲坠倒地。 顺子恨恨看了程青一眼:“你最好能还的起这条命。” 程青正将头上太监的帽子扶正,转身就给那替他死的太监磕了三个头。 “顺公公你放心,以后你只管说话,我能让人死的跟活着一样!” 小顺子没理他,转身看向剩下的那个浣衣局太监。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那太监深深冲顺子鞠躬,然后拿起柴火就往他脖子上砸下去。 程青吓的缩在门外,看到顺子倒下,连忙把自己刚才奋笔疾书写下的‘遗言’塞进那个已经被毒死的小太监手里。 浣衣局太监带着他离开后院,程青佝偻着腰,倒是也无师自通出一副小太监的样子,走了两步,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哎,你说他们不会扒了那太监看吧?万一看到他没那什么……那不是露馅了?” 太监瞥了他一眼:“顺公公没叫你在遗书上骂人吗?” 程青恍然大悟! 哦! 原来如此! 怪不得刚才顺子让他在遗言上对李延肆意辱骂,而且都是最脏最低级的骂娘级别的辱骂,还骂他儿子都不是亲生的,还咒太后下半辈子去北戎为娼。 真是难听的头皮发麻,他写的时候都硬着头皮才写了出来。 是了,这么骂,就连尸体也只有碎尸万段的份。 此时浣衣局的其他两个太监已经放下衣服,又把脏衣服取了来。 太监取了一个箱子递给程青,程青端好,低着头整整齐齐的跟着他们一道往外走。 养心殿守门的太监瞧见他们出来,便让开路,四人顺利的离开。 * 李延还没睡醒,魏淑妃也陪着他,还没起。 昨儿晚上他宠幸了魏淑妃,孙福通悬着心方才放下,想着他的身体定是好了,于是从早上开始,他就在养心殿门口继续打着盹儿。 他也实在是太累了。 正睡的香,袖子就被一个小太监猛猛扯了两下,小太监凑在他耳边:“爷爷,顺公公刚去看那个程青了,他派奴才来问问爷爷,问陛下可有哪里不适?” 一听到这个,孙福通即刻清醒了。 顺子突然见程青,又问这个,显然是察觉了什么呀! 他看了眼养心殿里面,日上三竿了李延还没醒,难道?! “哎呀陛下——!” 孙福通叫了一声,哭着喊着就进去看李延了。 李延才醒,正缠着魏淑妃呢,孙福通这么一闯,魏淑妃惊叫一声把李延推开。 李延也吓得醒了:“干什么?嚎什么?!” 听到李延训斥的声音这么沉厚有力,孙福通放心了一点,跪在地上。 这时候那送完纸笔被小顺子又派出来的小太监跑进来跪地。 “陛下!不好了!程青那厮没把解毒的方子写全!!您的毒未解呢!” 第185章 喂狗 李延闻言一把掀开纱幔从榻上走了下来,系了一半的衣带被动作扯开,孙福通和传话的小太监忙将额头贴在地上。 魏淑妃闻言更是惊乱,不禁在想这毒会不会对她有影响。 李延正要问话,外面走廊上一阵骚乱。 “不好了,不好了!陛下!孙公公!” 几个小太监跑进养心殿跪在珠帘外:“程青把顺公公打晕,吞毒自尽了!这是他手里拿着的东西,不知是不是药方……” 小太监手里捧着程青写来辱骂李延的那封遗书,孙福通转过身去取,想自己先看一眼,结果被李延呵斥:“拿来!” 程青都服毒自尽了,他能留什么好话呀? 孙福通本能觉得这东西绝非药方,可是李延呵斥,他也不敢违逆去看。 只是捧着方子往前走的时候,给身后的小太监狠狠使了眼色,让他们纷纷退出去,免得等会儿遭殃。 小太监们都狗爬着出了养心殿,孙福通快步上前吸引李延注意,掩护他们离去的动静,然后偷偷看了眼魏淑妃,也是在用眼神劝她快快换好衣服起身。 魏淑妃手忙脚乱的将寝衣穿好,从床榻下来。 孙福通这才近前,将那封‘遗书’捧上去。 李延已经气的胸口起伏,一把扯过那张纸摊开看。 只看了几个字,怒火燃烧的血液就肉眼可见的攀爬上了他的脖子。 一路上升,让他的整张脸都憋的通红,青筋暴起。 孙福通跪在地上,感到李延有动作的瞬间,他便双手推着地面膝盖往后挪,魏淑妃也躲在了床后面,害怕的啜泣,却捂着嘴不敢出声。 眨眼间几声巨响,李延已经拿着剑将旁边摆着香炉和的香案劈成两半! 木材碎裂,香炉滚在地上,香灰洒了一地。 紧接着旁边摆花瓶、瓷器的方几也没能幸免。 纵然孙福通服侍了他三十年,此刻也未敢完全信任他这剑不会劈向自己,害怕的又连连后缩了几步,翻身抱住了门框。 李延是想杀人。 奈何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孙福通,第二眼是魏淑妃。 这些人他不能杀。 他想抓几个小太监泄愤,小太监们早在孙福通的眼神暗示下躲起来了。 “好……好,你们都算计朕!” 李延重重将剑摔在地上,剑身弹在地上,发出刺耳的金属声。 看他发泄完,孙福通立刻爬上去查看他的手有没有受伤,关切的抬头问:“陛下,您可觉得哪里不适?哪里痛,或者酸?” 他还是担心这个毒会反扑回来,让他家陛下有个好歹。 这样的场景,也并不是第一幕了。 从小到大,从李延会发脾气起,这都是常态。 他先发火,动怒,发泄完了,孙福通就上去看看他哪里受伤,然后收拾烂摊子,给他拿好吃的、好茶。 他们两个人都习惯了。 受伤的只有魏淑妃。 她吓的不轻,而且不敢哭出声,都快憋的厥过去了。 李延低头捂住因为气极而紧绷发痛的额头,不耐烦的挥了挥袖子。 魏淑妃狼狈的跑出了寝殿,扑进宫女和嬷嬷怀里时腿已经软的站不起来。 孙福通招呼了太医进来,太医只在外面跪着听完里头的动静,衣服都已经被冷汗浸透了,离李延的床榻还有好几步就跌跪在地上,爬过去把脉。 “把那个程青,给朕剁了喂狗,要人亲眼看着!回来禀报朕!” 孙福通点头:“哎,是,陛下。” 孙福通无助的回头寻找小顺子身影,找不到才想起来他被程青打晕了。 往常这种‘脏活儿’都得他去,孙福通本来也受不了这种血腥的场面。 如今年纪大了,更是做不来。 “他还有家人吗?” “回陛下,有……有一个老父亲和妹妹,在云南。” “都抓来。” 孙福通应声,弓着腰退出去,一出养心殿,便火急火燎的去小顺子房间。 小顺子的人早历练的下手精明,知道怎么打是不留伤的疼,怎么打是表面厉害实际不伤筋骨,他后脖子上的这一下,就是看着特别吓人。 一大片的淤痕,会疼几天,但不算什么厉害的伤。 听到孙福通来,顺子还装了一会儿。 闭着眼没起来。 太医察看过伤说:“万幸万幸,没伤到要害。” 孙福通坐在床边哭:“顺儿啊,你快醒醒,师父不能没有你啊!” 平时不觉得。 这么多年来顺子可谓朝夕都在他身边儿,只要他一个眼神,什么事儿都办妥了。 慢慢的孙福通也就越来越放松,越来越发福。 回头事情堆在眼前的时候,愈发力不从心,才觉出对顺子有这样依赖、离不开。 听到师父哭,顺子于心不忍,睁开眼,握住他的手。 有气无力:“师父,徒儿没事。” 孙福通抹着泪,心疼的看着顺子后脖子上的淤青,恨的牙痒痒。 “这个奸贼!表面上什么都依,心里却揣着坏水,也是,怪我疏忽,我怎么就没想到,他是席仲的徒弟,能好到哪去?!” 听他这么说,顺子暗自放松了一些。 毕竟之前程青的态度一直都是很配合的样子,突然服毒辱骂皇帝,换作他,他就会怀疑。 可是程青又是谁,席仲的徒弟,一个以制毒为己好的人。 他给人的印象从根本上就是烂的,没人愿意细琢磨他为什么作妖。 就像没人会琢磨耗子胆小,怎么偏又敢吞掉上了耗子药的食物。 ——没人在乎。 李延气的顾不上在乎。 孙福通心疼的也不想在乎。 “你歇着吧……陛下让人把程青剁碎喂狗,还要亲眼看完回禀,你这个样子,师父……师父亲自去看吧。” 孙福通不想表现的无情,徒弟伤成这样还让他去干活。 但字里行间又表现的极可怜,脚步也挪动的很慢。 顺子又想笑又觉得他真可怜,撑着身子起身:“师父,徒儿去吧。” “啊?你行吗?你这身子……还疼不疼?” 孙福通脸上关切,却没说半句的‘你别去’。 不但没说,还上手去扶顺子了。 顺子就着他的搀扶起身:“徒儿没事,歇息也不差这一会儿。” 第186章 欺君 他可不能让为自己卖命的人,真的剁碎被狗吃了啊。 他起身,让太医往脖子上涂抹了消淤的药,换了身衣服出门。 “师父,那龙眼茶陛下断了一天,得重新开始计日子了。” “哎哟,对。” 孙福通拍了拍脑门:“怪不得今儿陛下又头疼,这事儿你甭管了,师父去煮,你把这些事儿善后好,然后好好儿歇着,啊。” “哎。” 顺子应声,微微一礼便出门了。 养心殿里的奴才,是没有人干脏活儿的。 他们算这宫里最养尊处优的太监了,吃的好,领的银子多。 全凭被孙福通赏识、护佑。 所以这活儿叫他们来,他们也不干。 平日里李延吩咐下来的脏活儿,都是顺子自己另找浣衣局的去干。 孙福通把事情交给他,更轻便了。 他叫了浣衣局的人来,把尸体抬出来,告诉了他们埋周崇焕的地方,叫他们把周崇焕挖出来,水冲干净,直接剁成八块送去给狗吃。 平日养狗的太监对狗有感情,听说这人是服毒死的,不肯让狗食用。 求着顺子替他撒个谎。 “顺公公,这几条狗命对陛下而言,不算什么,能让陛下出气,也是它们的福分,可是这狗奴才是打小狗崽儿的时候一天天养大的,跟亲儿子似的,奴才舍不得啊!” 养狗太监抱着顺子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 “你这可是欺君,我能帮你么?” 顺子低眸,看着他,一副冷酷的态度。 “顺公公,陛下他不会亲自来看这狗死没死,人吃完没吃完,都是您有一句话的事儿,您帮奴才一次,以后奴才和这些狗崽子,都是您的,您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求您了,顺公公!” “那你嘴可得严实点,这欺君,也是你欺君,不是我欺君。” 顺子冷冷丢了一句。 那太监用力的磕头,感恩戴德。 顺子转身离开,把那一麻袋的碎块丢给他去处理,倒也安心。 什么欺君。 皇帝看不见的地方,就是他说了算。 他嘱咐了浣衣局的人,将那替程青去死的小太监尸体完好的送出去,买块好木头,选块好地葬了,特别吩咐,这笔钱他出,别让他们家里人出。 安排好这一切,临近中午,顺子未敢耽搁,直接去了瑶光殿。 却来到殿门前时顿了顿,抬起胳膊嗅了嗅自己身上有没有血腥气。 李如月送走李承泽之后,一直在等着顺子。 等的不耐烦,早就来到院子里等了。 被她留下的打扫院子的太监瞧见顺子那红色袍子的一角,就兴奋的跑过来跟李如月禀报:“公主,顺公公好像来了。” 李如月立刻起身,又想起什么,看了眼这院子里正在各处忙的宫女。 尤其看了一眼那方姑姑。 她沉住气,转身回了里面。 顺子在外面散了会味儿才进来,瞧见李如月竟留下一批宫人用,宫人们瞧见他,纷纷低头行礼。 他略点头,快步上台阶,进了大殿,命人 关上门。 “怎么样。” “妥了。” “脖子怎么了。” “不碍事,殿下,他们有分寸,就疼两天。” 李如月坐在台阶上。 顺子过去跪在她身边把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 顺子率先开口:“公主不是不想要内务府挑的人吗?” “我觉得那几个宫女做的菜好吃,便留下了,可留下之后,又觉得哪哪都不自在,做点什么,还得避着她们,有些烦。” “奴才觉着很好,她们呀,就像这瑶光殿的花草,既是点缀,也能遮蔽烈阳,若没有花草,突兀兀的,岂不叫人家一眼看的真切?” 李如月点头,表示赞同。 她也是这样想的。 之前她总觉得奴才嘛,要信得过,能办事。 那是因为她没来到瑶光殿。 如今入主瑶光殿,才发觉,在他们的世界,浮华也是很重要的一点。 “弄套宫女的衣服来,我要见程青。” 顺子应声而去,李如月起身,拐进书房,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 「宋大人台鉴: 惊悉程青服鸠亡于养心殿,虽咎由自取,然老弱无辜,闻之心恻,恐受牵连,宋大人执掌刑宪,明察秋毫。祈望念及天理人情,施以援手,妥为庇护,免其家小再遭不测。非为罪者开脱,实存仁悯之心。书不尽意,唯望大人体察。 谨此。」 写完,李如月犹豫片刻,并未写下姓名,只画了一轮弯月。 顺子取了宫女的衣服来,瞧见李如月刚放下笔。 他好奇的上前看了一眼,帮她拿起信纸,吹干上面的墨迹。 李如月的字不算好,比起她这个年纪的贵女来说,是极差了。 但顺子相信,没有人会在意她的字好不好看。 谁都明白,她的字为什么会不好看。 他帮李如月换衣服:“倒是奴才疏忽了,等办完浣衣局的事,奴才就亲自去书院一趟,说公主明日起便去上学。” 李如月张开双臂任由他系衣带:“如今皇子、公主们的老师是谁?” “辛子荣,三十岁了,没做过官。” 听顺子说他没做过官,李如月好奇的挑眉,看向顺子。 顺子低头仔细的系着带子,继续道:“他是陛下当年去江南追剿逆党的时候偶然结识的,此人诗写的极好,颇有才学,不过,他放弃了考学之路,只因不愿背诵宋家的《星坠山河书》,扬言宁不做官,也不入宋门。” “倒是个有骨气的。” 顺子笑了:“什么有骨气,不过是家里富裕,二十多岁便娶了九门小妾,里头有八个是淮扬两岸的魁首头牌,也是个桀骜不驯的浪子,陛下很喜欢他,所以赐他兴宁坊的宅子,把他九个小妾兼妻儿都接进京了,他们家的开支用度,都由内务府出,这么着,才把他哄了来给皇子、公主们当老师。” 换好衣服,李如月坐下让顺子给她重梳宫女的发型。 “那这京中权贵不得恨死他?” “是呢,奴才也是听外面人闲谈,说有人暗地里嘲讽,说这兴宁坊本是王公贵胄、功臣权贵们才有资格住的地方,如今却是什么烂的臭的,都住上了。” 第187章 天才 “那看来父皇选的好呀。” 就非得这么个桀骜不驯的浪子,才能有这个厚脸皮住的下去呢。 换做旁人,让人家孤立、刁难几回,自己就百般待不住了。 还就得他才行。 因为除了他,这天底下的读书人,都是宋家人。 怎么能让宋家教出来的人给皇子、公主做老师? 他们的脑子都半坏了。 能教出什么好。 弄好发型,李如月去镜子前照了照。 她这身材,穿上这身衣服,还真就是个不起眼极了的小宫女。 她对自己很满意。 这世界上最蠢的东西,才会在弱小的时候让自己的羽毛生长的华丽。 她这个不起眼的样子,让她感觉安全极了。 顺子转身出去唤了宫女们进来打扫寝殿。 宫女们端着水盆、水桶、扫帚一一进来,开始各自忙碌,不断的进进出出。 过了一会儿,顺子就领着一个小宫女一起出了宫了。 无人注意。 走到无人的暗巷,顺子自己也换了身蓝色的太监服。 两人一前一后贴着墙根往浣衣局走。 越靠近浣衣局,周围人就越少。 顺子也估摸着李如月那小身子骨累了,自然的蹲下身。 李如月爬上去。 他背着她继续往前走。 “出来时该带些点心的。” 李如月手肘撑在他肩上,托腮看着天空。 她喜欢看云。 以前没事的时候,她能看整整一天。 总在幻想云后会不会也有一双眼睛看她? 瑜宁喜欢嫦娥。 李如月喜欢齐天大圣。 她小时候总觉得只要盯着云看,就能捕捉到孙大圣踩着筋斗云飞过的身影。 那是七岁之前。 九岁的时候,她的想法就变了。 她在想,如果她是孙大圣,从五指山下出来的第一件事,是打死唐僧,回花果山。 但十二岁的时候。 她想,她要跟唐僧去西天。 因为死一个唐僧,什么都不会改变,还会有张僧、王僧、赵僧。 只有死了如来,才是一切的终结。 * 程青被带到了夏康的屋子里。 屋子里蹲着一屋子小太监。 一个个都面色平静、冷、没什么情绪,好像对什么也不好奇。 他们就乖乖蹲在那,等候差遣。 夏康坐在炕上吃着猪头肉喝二锅头。 没一会儿,就有人推门点了几个小太监走。 小太监出去,过了一会儿血淋淋回来,夏康就给他们银子。 他们便能显出几分开心。 又过了一会儿,小太监们抬着尸体来,进来问夏康要钱。 说是葬人。 夏康没小气,直接给了一大袋银子。 “办的体面些。” 小太监领了银子出去。 程青顿时对这地方刮目相看。 “尊上好有钱啊。” 程青眼睛瞧着夏康背靠着的一排炕柜。 刚才拉开柜子取钱的时候,仿佛还有金子的光一闪而过。 夏康难得笑了笑。 慷慨的拉开柜子,从里面取出一根金条,拍在桌子上,就放在鸡腿旁边。 “程大人,用不了三天,这两样东西摆在你面前,你就知道谁才能救命。” 程青一听明白了,这是要饿他呀! “别介……我听话,我可听话了,我什么都干还不成吗?何苦呢……” 这时候有个小太监砰的一声撞开门进来禀报:“顺公公来了!” 夏康喝了口酒,擦了擦嘴。 小太监瞭望着,又掀开门帘说:“还背着个人!” “活的死的?” 小太监又瞭望。 “活的!宫女!” 顺子,背着一个活的宫女,来浣衣局? 夏康怎么都听不明白这是个什么话。 如果要送宫女来浣衣局,不用他亲自来。 如果是送来吃苦的,不可能背着来。 不是送来吃苦的,送来干嘛?背在背上,是什么祖宗能让他顺公公背? 夏康不以为然的心里过了这一串疑问揣度。 紧接着在最后一杯酒下肚的瞬间,脑海里绽放起了烟花。 他窒息了一下,然后一股酒就呛进了气管。 他剧烈的咳嗽,立刻下炕,鞋都落了一只,跑出去往小顺子来的方向瞅。 是,他不知道小顺子之前干了什么事。 所有的差事都是分开吩咐的。 比如小藤子只知道自己作了场戏。 内务府的只知道自己进了批药材的货。 但是这件事情,都和烟花有关。 那天晚上,凤栖宫的烟花他们没看见。 但第二天都听说了。 皇后死了,死前她院儿里放了场烟花。 这就都明白了。 ——皇帝把周皇后烧死了。 这宫女是他从凤栖宫救出来的什么相好? 夏康乐呵呵的跑去看热闹。 身后屋子里的程青不禁感慨,奴才就是蠢啊。 这祖宗都被服侍皇帝的顺公公背在背上了,还看不出来呐? 他都不用想就知道顺子背了个什么活祖宗来这。 一想到李如月舌战群臣时那情景,程青就觉得头发直立。 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个。 而是……那个一向把公道、清白看的比什么都重的宋显。 居然为了她,亲手书写冤枉席仲的供状! 他做了是人生中唯一一件与他信念相悖的‘坏事’! 这是程青亲眼看见都怀疑是梦境的场景。 但就那么发生了。 这都不是最可怕的。 最最最可怕的是,她都舌战群臣了,大哥,你看不出来她有多厉害啊? 你那个害怕她气坏自己的眼神是怎么回事啊? 你的脑子呢! 直到李如月说出那一句:“宋大人,你可要为我主持公道。” 程青便明白了。 真龙在此。 宋显这匹皇帝驾驭不了、姜老夫人棍棒打不服、朝堂暗流污不了的白色天马。 被她搞成智障,为她走进泥潭了。 那她是何等人物? 程青不敢想。 因为他已经知道。 他和他师父有这下场。 全都出自此女之手。 他挨了这么多打,早老实了。 顺子才把李如月背到门前,程青就哭喊着一路狗爬出门。 “主子!谢主子救命之恩啊!程青肝脑涂地!以后只孝敬主子一人!只求主子别让人给奴才净身!奴才不好色,不会因这个耽误事儿!求主子留奴才周全!” 程青算什么奴才,几天前他还作威作福的是个官儿呢。 如今他这狗奴才的样子,把旁边一群真奴才都看的瞠目结舌了。 天才啊! 第188章 俊杰 浣衣局前院儿,程青一路狗爬着从夏康的管事房出来。 一众奴才低着头,视线随着他爬行的速度齐齐移动。 李如月被这声音吸引了注意力,没看见人,只听见他一口一个‘主子’,把她听笑了,拍了拍顺子的肩膀,顺子稳稳将她放下,居高临下的看着程青,满是鄙弃。 “程大人,真俊杰啊。” 李如月背着手上前,低头瞧他。 顺子看了眼夏康,曾经一起侍奉李延的默契让夏康瞬间理解到这个眼神的意味。 回头进屋子里搬了个凳子出来,递在李如月身后。 李如月坐下。 夏康只听她刚才那一句话,便知道她不是什么普通的宫女。 没有宫女能这样泰然自若,走到哪里都有种来到自己地界的从容。 尤其这浣衣局,普通宫女靠近都觉得阴森。 她却目不斜视,对这些奴才没多看一眼,目标明确的走到程青面前,视旁人若无物,这份骨子里的自信从容和主子气质,他们当奴才的太熟悉。 于是李如月一坐下,夏康就跪地低下头。 她是个主子。 还是个被顺子背来的主子。 那意义如何,无需细想。 一群小太监看到夏康跪下,也纷纷跪地埋首,不敢抬头。 “公主,您叫我名字就行,奴才当不起大人二字,奴才是小人。” 程青额头贴在地面上,小心的回应。 “程大人好手艺啊,席仲身上那些毒药,都是你做的?” 程青不知道李如月问这个什么意思,是要兴师问罪?还是…… 不过她都救自己出来了,费这么大劲,从养心殿捞他出来。 总不能是为了杀吧? 思考明白这一点,程青才回:“小人没别的本事,就是自小爱研究些毒草毒物,得了师父……也就是席仲的资助之后,研制精炼出几味毒药,为了师父办事方便。” 小顺子从夏康房里找到一直珍藏的茶叶,泡好了出来递给李如月。 李如月闻着茶香,抿了一口,她低眸看着脚下跪着的夏康。 一眼就看到他手腕处那道丑陋扎眼、蜈蚣般的疤痕。 “找个宽敞的地方安置程大人,等会儿我有些话要细问。” 李如月一声令下,小太监们已经起身去做事了。 要知道,平日里这些太监都只听夏康吩咐。 但此刻他们直接行动,只因里面有好几个太监都是和李如月一起共过事的。 比如有杀赵静海那天和她一起布置现场,亲眼看着她抱着赵静海脑袋摆位置的。 还有火烧凤栖宫那天,和她一起倒松油的。 这位公主在他们眼里,可不是一个瘦弱女孩那么简单。 反倒是夏康,这是第一次见李如月。 第一次见,却让他几番惊吓,长了眼。 先是顺子亲自背着她大老远来,又是程青哭着喊主子饶命,紧接着他手底下的小太监们都不过问他就直接听李如月的令了。 他的心是跳了又跳,惊完又惊,悄悄抬眸去瞧这位他并不熟知的公主,却只瞧见一个普通小宫女一样瘦弱、普通的女孩。 可越是瘦弱,越是普通!才让她内藏的这股子力量吓人! 因为一切在夏康这个不知情者眼中,都是反常识又逆天的。 在场看似最瘦弱的一个人,在统领着所有比她身材强大、力量强大的所有人。 她的强是隐藏在柔弱之后的。 是悄无声息又显而易见的。 他此生,没有见过这种人。 他曾经跟着李延上过无数次朝堂。 满朝文武里,没有一个这种人。 就是——你不敢盯着她看。 你总觉得眼前的她只是一个皮囊,而在她的身后,有一个巨大的、绿色的蛇头,吐着信子,泛着绿光的巨大眼眸在阴森的俯瞰全场。 谁也逃不过它信息素的泛涉,谁也不敢在它标记的场域范围内耍小聪明。 只能低下头,弓着腰,听候调度。 李如月侧头,顺子低声提醒:“夏康。” 夏康听到头顶顺子在告诉李如月自己的名字,突然紧张,肩膀埋的更深了一些。 “夏公公。” “奴才在。” 他好久没有这样面对过主子了。 自从离开养心殿后,他多少年没见过主子,没磕过头,他自己都忘了。 可曾经刻在骨头里的奴才规矩,他一点没忘。 被一位主子呼唤,夏康说不清此刻他是什么心情。 莫名的,竟然有点眼酸。 他不懂为什么。 明明在这浣衣局他是自在的,他才不会因为没有主子就伤心失落。 更不会因为有个主子来了面前,他就百感交集想落泪。 如此在心里嘴硬着,夏康的眼眶还是湿了。 他被遗弃在这……太久了。 “你很可靠。” 夏康肩膀动了动,撑在地上的手指也动了动,抬起头。 对上李如月眼睛的瞬间,又重重将额头磕在地上。 李如月一笑:“你调教出的人,做事都很利落,可见教他们的人是有能耐的,委屈你在这地方。” 夏康磕头:“奴才不委屈,能为顺公公教出些得用的人,也不枉他救奴才这一条命,奴才也就……这点用了。” 李如月能从他这最后一句话里听出浓浓的失落。 夏康是个有本事的人。 聪明的人都不会甘于平庸。 他本该有好大的前程。 却因为李延的一场发怒,全部葬送。 这才是最让人一生意难平的。 不是他做错了什么,不是他不够好,而是命运的捉弄。 他和顺子一样,都是受了命运的捉弄。 “夏公公别妄自菲薄,你以后的用处,可大着呢。” 不同于向顺子伸出自己的手,李如月没冲夏康伸手,却示意顺子上前扶他。 顺子了然,上前一步,冲夏康伸出手。 “来,起来吧。” 夏康犹豫了一下,将手搭在顺子的掌心,扶着他的手起来,但依然恭敬的低着头。 李如月的话让他那已经漆黑潮湿的心底突然泛出了光亮。 以后? 他还能有以后? 大用处? 他还能有机会,有作为? 他好奇的看着李如月,却又犯疑。 她,真的能带他走出这? 可就在他狐疑的时候,看到了身旁的小顺子。 方才小顺子恭敬给李如月递茶的情景,历历在目。 顺子何等人物,他都跟了。 那他还有什么不信的? 第189章 断路 但如同主子挑选奴才。 聪明的奴才,也会考验主子。 非得主子让他心服口服,他才能把信任交出来。 李如月却不急。 她不想证明什么。 她只需要给他时间,让他看到她是谁。 “劳公公命人去搭两道十丈高的梯子。”李如月指着她来时一路望来选中的高墙:“搭在那,梯尖上挂几盏小灯笼。” 十丈?! 夏康心里思索着这得多少梯子才能搭出十丈。 但他未敢耽搁,立刻领命去吩咐了。 安置程青的小太监回来了,表示在后院找了个大的空房,把他绑在那了。 顺子上前:“我们过去吧,公主。” “不急。” 李如月坐在那慢慢品着杯子里的茶。 直到夏康吩咐完,命人去搭建梯子,李如月才起身。 “走吧,夏公公,跟我一起审程青。” 她起身,往浣衣局内院走去。 夏康的心里仍旧有些惶惶不安,一是对李如月的陌生,二是对自己是否能有新生的期待和隐隐的怀疑,还有一些对于突如其来变化产生的忐忑。 浣衣局的内院里,满地都是水。 罪奴们一个个的蹲在偌大的木盆前浆洗衣物。 李如月从走廊穿过,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被夏康侧头投去的眼神一瞬间压下去。 夏康和顺子在狭窄的走廊里肩并肩跟在李如月身后。 小太监领着路,抵达了关押程青的空屋子,里面已经摆好了给李如月坐的凳子。 “程大人有什么未了遗愿吗?” 程青本来躲在角落在思索李如月来找他是为什么。 之前的事情他翻来覆去想了多遍,也没想明白,席仲的事到底是李延主导的,还是这位公主主导的。 因为当时他不在场。 他没听见也没看见养心殿当时发生了什么。 也就半个时辰,他就从程青变成程淤青了。 还没想明白,就听见脚步声,然后没看见人,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句。 他哇的一声就哭了:“公主,您干嘛呀!我都说了我全配合,您要什么您说话,为什么要吓唬小人啊!小人真的很胆小的!” 李如月坐下,微微一笑:“并没有与程大人开玩笑,程大人的师父席仲大人,何等功劳,几日之前还是父皇的宠臣、心腹,如今已经挂在城门上了,你又算个什么,你背了一肚子父皇亲手书写的供词,难不成父皇会留着你给宋显去审吗?” 顺子在一旁道:“是啊,程大人,幸亏公主吩咐奴才早早把您换出来了,若不然,宋大人已经派大理寺的人来接您了。您一肚子假货,陛下能把你交给宋大人?” 李如月接着顺子的话说:“交给了宋大人,你还能活着吃上大理寺的牢饭?你也太小瞧父皇了。” 程青听明白了。 这两个人在这儿给他梳理了。 大约是怕他被打蒙了,不知道此时的处境。 于是你一句我一句的在告诉他:程大人,离了这地方你没活路。 皇帝要你的命。 只这一点。 只有我李如月,能让你得救。 “哦对了。”李如月回头看向顺子:“你今儿说什么来着?陛下看了程大人的手书,派人去云南了?” “是,要诛九族呢,没九族,也要把他老爹和妹妹切了喂狗啊。” 顺子说的云淡风轻。 程青噌的一下就站起来了,指着顺子:“哎!那遗书可是你让我那么写的啊!” 李如月手肘撑着椅子扶手,手撑着脸:“态度不对啊,送回去吧。” 顺子立刻招呼夏康,夏康上去拉程青。 “我不!我不回去!别拉我!”程青跑回角落,抱着柱子大吼。 “你们算计我!”程青抱着柱子大哭。 李如月懒懒的:“程大人,你没听明白呢,是父皇铁定要杀你,我才救你出来,让你写遗书,是为了替你的那尸体能被大卸八块,不被发现替换的事。你现在要考虑的是,你老父亲和妹妹埋在哪里的问题,你有没有积蓄,拿出来,我们帮你把你妹妹和老父亲的胳膊啊,腿儿啊,收罗起来,拼一拼,好好下葬。” 程青是个纯粹的文弱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他妹妹的胆子都比他还要大些。 从席仲开始他就已经遭受身体、精神的双重压力和折磨了。 此刻听到李如月笑着说出‘你老父亲和妹妹的胳膊、腿儿’,他彻底崩溃了。 坐在地上,害怕的嚎啕大哭起来。 李如月闭上眼,听着他的哭声。 顺子安静的站在她身后等。 夏康也低着头不出声。 程青哭的有些虚脱了,开始往李如月脚下爬。 “大公主,公主殿下……陛下派去的人应该还没到云南,求公主救救我爹,救救我妹妹,他们可真的不能被剁成八块啊……他们要是被剁了,小人也不活了,不活了……!” “跟着席仲的时候没想过这个下场啊?” 李如月缓缓睁开眼,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程青已经哭的哭不出声了,只剩下不断的磕头求李如月。 直到额头上磕出血,李如月才侧头看了眼顺子。 顺子掏出了李如月写给宋显的那封信,拿到程青面前给他看。 程青瞪大眼睛,捏着纸快速阅览完,满目惊喜,连连点头:“对……对!让宋家,让宋显救我爹和妹妹!宋家能保他们!只有宋家最安全!” 顺子把信揣进袖子:“这出宫一趟不简单呢,办事儿哪儿不要银子?给你爹你妹妹乔装打扮,还得花钱买新衣裳呢。” 夏康看了眼顺子,他大约明白此刻他和李如月一唱一和是要把程青逼上绝路。 却不懂为什么一定要程青拿钱。 他们也不差钱啊。 他好奇的一直在旁边观察。 李如月却已经起身往外走。 “在杭州客栈!在杭州客栈!我长租了一间房,地板底下有个暗格,里头都是银票,还有我存的金条!房间里有两个我养的瘦马……她们长住在那。” 顺子看了眼夏康,夏康接过书信,去门外吩咐小太监送出去给宋显。 李如月瞧着他:“你心可真大呀,不怕她们卷了银子跑?” 程青萎靡的瘫坐在那:“那里头有我设的机关,她们不知道,知道也打不开,而且我不在的时候,她们只管和男人乱鬼混,去的人都惦记色,不会有人惦记着找钱。” 第190章 新生 银子没了。 活路没了。 程青这下彻底失去了在这个世上存活的根本和所有的机会。 父亲和妹妹即将落在宋显手里,被养在宋家。 自己身困囹圄,出不得这浣衣局。 他此刻失魂落魄,呆坐在那处,灵魂出窍了一样。 他没有感恩戴德,证明他那些做小伏低都是表演。 口口声声的自称奴才,说什么完全配合,不过都是他的缓兵之计。 他一直在给自己想办法,谋划出路呢。 只要李如月晚来一天,他就要用银子收买浣衣局的人脱身。 浣衣局都是苦命人,哪个都能被银子收买。 但现在这条路,彻底断了。 李如月不仅要他的银子。 她还让夏康在这里看。 让夏康明白,这浣衣局谁敢收他程青的银子办事,就是与她作对。 “说吧,这二年父皇派席仲在江南都做什么?” 李如月这才问到了正题。 程青是席仲最得用的徒弟,经常带在身边,皇帝不知道的事,他都知道。 被这么一通折腾,程青也彻底没有了再耍小聪明的欲望。 有气无力的回:“陛下让师父去江南查先帝银钱的走向,顺便收买江湖人士,往京城输送,还豢养了一批孤儿,培养做杀手死士,只因他想成立一个只有自己掌控的私密组织,为他搜罗情报,暗杀大臣。但是这几件事太难,到目前为止,只做成了一件半。” “哦?一件半?” 程青无力的点头:“嗯,这江湖人士花了大价钱收买,陆续几年里输送进了京城,这是一件,那些孤儿养的半大,还没成年,这是半件。” 李如月侧头,顺子出去了片刻,回来的时候拿了纸和笔。 “把你师父这些年往京城输送江湖恶徒的流程都详细写下来,走的什么路,通的什么人,朝中有谁和这件事有关,谁收了你们的银子行过方便,都要写明白。另外,你藏银子的那个机关怎么解,告诉夏公公,还有,那些孤儿在什么地方,有多少人,以及席仲手下还有些什么人,藏身在哪,全给我写明白。” 李如月思路清晰,程青越听越狐疑。 她到底是在给李延做事,还是只是她自己? 程青看了眼给他递纸笔的顺子,总觉得自己是被下套了。 搞不好皇帝是这幕后黑手,可转念一想,皇帝想知道问他就是了,何必这样拐弯儿呢? 想明白这一点,程青忽然生出一股子的窒息与害怕。 他偷偷抬眼看了李如月一眼。 这么小小的年纪,这么小小的身子骨,胃口竟然这么大? 她问的这么详细,是能把朝中与席仲有关联的人揪出来?还是能把养了半大的孤儿接过手呢?这事儿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不好接手吧? 程青趴在地上开始写,李如月转身出了屋子,带着顺子、夏康,三人穿过走廊,回到了夏康的管事房。 管事房的小太监们纷纷起身退了出去。 李如月上去坐在炕上。 “夏康。” 李如月直呼其名。 夏康心里陡然一跳,脑子没反应过来,膝盖已经着地。 “公主请吩咐!” “你有多大能耐?” 这没头没尾的一问,让夏康的心跳的更快,他攥紧拳头,低下头。 “奴才……” 他不知怎么回答。 “我问你有多大的能耐!我给你机会,你担不担的起来?敢不敢冒险!想不想走出这浣衣局?想不想要一个……把你手上这道疤还回去的机会?” 李如月直言不讳。 要知道,她这些话内里蕴藏的含义有多重的分量。 那意味着……逆天。 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做瞒皇帝的事! 以奴才之身,运筹翻天覆地的机密! 是可以离开这浣衣局。 是可以做更多的事、更大的事! 但也赌了命。 李如月料定他夏康不怕李延! 料定他夏康不愿躲在这不见光的地方郁郁不得志荒废后半生! 料定他在每天看到自己胳膊上盘旋的那条丑陋蜈蚣时,心中也有恨意! 她料定,他有勇气走出去。 而夏康。 直到此时,他才明白。 杀周远蓉的,不是李延。 杀席仲的,也不是李延! 他想起,他曾经见过这位公主的面。 在她还年幼时。 还是嫡公主时。 他想起来,她曾落入比他还惨的境地。 宫里有六位公主,可六年来,浣衣局只浣洗过五位公主的衣裳。 他以为,那一位已经死了。 可现在,她又站到了他的面前。 她不再是小孩。 她杀了她所有的仇人。 她的目标,非常明确。 是那个人。 龙椅上的那个人! 而她! 是唯一能够杀的了李延的人! 现在,她问自己,愿不愿意走出浣衣局。 哈…… 夏康仰天一笑,泪水模糊了视线。 单膝跪地,拳头撑在地面,低下头。 “公主想让奴才有多大的能耐,奴才就能有多大的能耐。……如若,真有那么一天,奴才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谁说他不恨! 他恨! 他每天每晚每一刻都恨! 恨那个暴君! 恨那个毫无理由折断他人生与命运的人! 恨那个不把太监当人,只是生气便要杀几个用来发泄的人! 他就是要他,折在他这辈子最看不起的太监手里! 如果有这个机会…… 他当然要去。 他当然要尽己所能! 至此,李如月才冲他伸出手。 短暂的静默里,夏康迟疑的抬起头,看到了那只纤细清瘦的手。 他惶恐,埋首:“奴才的手……太脏……” “别以为我的就很干净,别瞧不起人,夏公公。” 李如月半开玩笑,竟多出一分不经意的温柔。 夏康险些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就在这时,顺子握住他的手,上前,轻轻的放在了李如月的掌中。 掌心相触。 夏康感到自己的心在瞬间被凝固,有着两股力量,如电流从掌心中流窜、碰撞、相认、缔结。 “给我在浣衣局留一个得用的人,至于那个程青,能怎么磨他,就怎么磨,让他把所有知道的都说出来。席仲养的那些手下和孤儿,你来接。” “可他们……未必认奴才。” “他们会认。” 李如月微笑:“你可是陛下亲派去接替席仲的人,程青在你的身旁,就是一个证明,而陛下的玺印手谕,是第二个证明。” 李如月看向顺子,顺子低眸。 这事好办。 他就是光明正大站桌子后面写封手谕盖印,也没什么。 这事儿本来就是他做。 而那些杀手、孤儿,都是些姓名、户籍都没有人。 天高皇帝远,他们还未被养成,没有启用,没有见过皇帝,也还没办过差事。 但他们只会听到一个消息。 席仲弑君。 在他们惶惶不安的时候,宫里派人来接手他们。 而这位拿着皇帝手谕的接手人,身旁站着他们最熟悉和信任的程青。 在他们看来,不就是上司权力争斗更替而已吗? 夏康担忧:“那如果……陛下再派新的人前来接手。” 李如月轻声一笑,转身往外走,丢下一句。 “那一定是宋家人假扮的,杀!” 第191章 选择 李如月走出管事房,她要求的那十丈的梯子已经在远处搭起来了。 负责搭梯子的小太监正要来回话,看到李如月,恭敬的低下头。 “公主,梯子搭好了,按照您的吩咐,每个梯尖上都挂了十盏小灯笼。” 李如月抬头望了一眼,跟着小顺子去了后院。 后院里,受贬的宫女、太监们身着粗布麻衣,破烂的不像样,有些人干脆只是用别人扔掉的布条子拼接在一起裹在身上,便算作衣服。 他们赤着脚,因是罪人,所以他们根本已经不能算是宫女或者太监,只是罪奴。 所以没有资格穿鞋。 他们蹲在井边、木盆前,脚下漫着的水将他们的皮肤都已经泡的泛白、溃烂。 他们卖力的搓洗、敲打着手里的衣物,如此卖力,只为赚到中午的那一餐饭食。 也是他们这一天里,唯一的一餐饭食。 只有把手里的所有活计做完,洗干净,被检查了没有损坏,才算过关。 小顺子实在不觉得这里面能有中用的人。 夏康身边培养出的那一群小太监,也是多年来精挑细选才选出那么几个。 其他的人,早就被这浣衣局折磨的没有心气儿,没有人样了。 他们每天暗无天日,也就不再期待光。 小顺子都站在了后院,他们也不抬头,只是用力的揉搓手里的衣服。 饿到极致。 不需要任何幻想。 只需要中午的那一餐饭食。 哪怕是馊的,也可以让他们不受饥饿折磨。 就在他们埋头苦干的时候,忽然,闻到了一股肉香。 所有人都像饿极了的兽,眼睛仿佛都泛着红光,丢下了手中的活,一眼就看到了顺子身后那一整桶的猪头肉。 这浣衣局的奴才,东南西北的都有。 他们都有各自爱吃的东西。 但每个人,都对猪头肉有着独一份的渴求。 只因在他们最饥肠辘辘的时候,从能够从夏康的窗户里闻到那酒香,还有猪头肉的味道,在饿到极致的时候,他们的听觉被无限放大。 他们可以清晰的听到猪头肉在夏康嘴里咀嚼的声音,那油腻、松软的口感、香气,像在他们的心里抓挠、叫嚣。 吃猪头肉,是他们最大的梦想。 而此刻,这里有一整桶的猪头肉! 所有人都红了眼睛,就连平日里最躲是非、最胆小的太监们,也都纷纷起身,渴望的望着那桶冒着热气和肉香的红色熟肉。 “公公,公公……求您施舍点吧……” 有些馋极了、饿极了的,都跪在地上,一路爬过来,乞求讨赏。 大部分人躲在后面,不敢动。 他们都被打怕了。 在浣衣局,是不可以有你想要的。 更不可以开口说你想要。 会挨打。 比起欲望,他们更记得疼痛。 他们只是缩在后面,眼里满是对肉的渴望,却也满是对痛的恐惧。 他们惊恐又渴求的看着李如月。 他们不认识这位‘宫女’,但她的眼神和笔挺的脊背,让他们本能觉得她不是一个宫女,这宫里的奴才,脊椎早就弯成了习惯。 没有人可以站的这么直。 李如月缓缓踱步,视线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却不作任何停留。 她回头看了眼桶子里冒着热气的肉。 不久之前,这一桶肉对她而言,何尝不是一种诱惑? 这种感觉,她太懂了。 “今日有一件事,你们如果有人做到了,我就可以带你们离开浣衣局,脱除罪籍,重新入档内务府,录用瑶光殿,一日三餐管够,每月俸银照领,养病送终,一应费用,皆由瑶光殿掌理,每人每月额外有五两银子的养亲费。” 其实后面的话,他们已经没人听的见了。 只因听到那一句——离开浣衣局。 只要这一句! 后面的话,已经没人在乎了! 什么一日三餐,什么俸银。 都不重要。 只要能离开这地狱!何处不是天宫? 许多太监已经蠢蠢欲动,开始往前涌。 李如月的目光略略往后面缩在一处的宫女们身上打量一眼,见她们并无动作,略有些失望,然后看向走上前的太监。 太监们不知李如月身份,只称贵人。 “敢问贵人,是什么事?不论什么事,我们都尽己所能,只要能离开这……” 李如月回身,指了指远处那堵最高的宫墙。 众人抬头遥望,遥遥看见那宫墙上不知什么时候搭建起来两条梯子。 高达十丈,直通宫墙内阁楼的第三层顶。 每个梯子的梯尖上,都挂着灯笼。 “只要能取下灯笼,即刻便可享用这桶中熟肉,吃饱了,便跟我走。” 看到那么高的梯子,有一部分人已经退却了。 “这么高……谁爬得动?” “是啊!万一掉下来……” “不,不行,这会死的吧?” “可是……可以立刻浣衣局呐……” 就在众人窃窃私语还在犹豫的时候,已经有两个太监冲了出去,开始爬梯子。 瞧见他们疾风一样的背影,李如月勾了唇,心底一阵欣慰。 这才对。 人若连求生的血性都没,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蠢人期苟且,强者破生路。 不破不立。 越是胆怯,越无活路可求! 这便是生存的智慧。 生存的秘密! 是她来到这世上,最早堪破的人生真谛。 不可胆怯。 不可后退! 夏康已经派了人在梯子底下时刻观望准备接应。 李如月知道,今日这一试,必定有人受伤。 没人可以百分之百接住他们。 但受伤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 痛是可以治愈的。 可懦弱,没有救。 今日的标准,表面上是取到灯笼。 事实上,只要他们敢冲出后院,爬上那道梯子的那一瞬间。 就已被录用。 其实就连夏康心里也是没底的。 平日里后院儿这些罪奴,都被打的连饶命都不敢说了,还会有人冲出来吗? 当看到那两个身影没有吃饭都以雷霆之势冲出来的时候,夏康也笑了。 是啊。 这胜利的第一颗果实,永远属于敢想敢干的人! 选择害怕的人,早在害怕那一刻,就把自己的前路亲手葬送了。 他们总觉得路是人给的。 只有安全的才叫路。 岂知,路是自己走的。 走到哪,哪就是路! 第192章 出路 凡事最怕有人带头。 哪怕是送死。 只要有人带头,总有人敢跟的。 因为总有一种人,天生跟随体质。 他们没有什么大脑,只懂得跟随,是缺点,也是优点。 那到底是缺点是优点,就要看带他们的人走向何处。 有人敢为离开这地狱放手一搏,就像落在荒原的一抹星火。 或许不会燎原,却一点、一点的点燃了。 一个、两个、十个!二十个! 不断有人开始往外跑! 并不为了拿到灯笼,只是想要短暂的满足自己日思夜想的渴望。 离开这…… 离开这! 哪怕只是跑出去那么几步,哪怕只是爬上去一小段。 至少,他们努力过。 李如月站在那,一直看着那些缩在一起的宫女。 她不相信女子心中没有血性。 女子若比男子怕疼,那生孩子这差事,老天就不该派在她们头上! 若男人真比女子强势,为何繁育之职,为何不能他们独自一人完成。 可见,他们并不是天。 世间想有天,就要有地! 因为没有了地,天也就不是天! 她静静等待,终于,有宫女冲了出来。 不过在她的授意之下,顺子上前阻拦。 “只有太监可以参与。” 李如月多为她们设一道坎。 不是为了让她们走不过来。 而是为了,让她们更想要走过来! 被顺子阻拦,有人退却了。 习惯性的退却、害怕。 畏惧比自己强大的力量。 但是李如月希望,她们能记得她们自己想要什么。 她盯着她们,眼里的迫切涌动。 走出来。 冲出来! 也不知是她的愿力太强盛。 还是那里面,本就有天生逐月的光辰。 几道瘦弱的身影,冲破了顺子的阻拦,跑向那梯子。 在一众太监的惊讶之下,用尽浑身力气,向上攀爬。 泪水模糊了她们的双眼,她们并不看。 不看还有多高,不看爬到了哪里。 只有一个念头。 爬! 往上爬! 顺子抬头,望着那一个个与李如月相似的瘦弱身影。 看着她们向上攀爬的模样,微微勾起了唇角。 公主,你看啊。 你的光,把她们照亮了。 她们醒了。 她们总算知道,自己是万千银河的辰星。 而非泥尘。 她们……终于敢挥动翅膀了。 后院里,剩下一大群人。 其中有一些还在自作聪明。 “哼,摔坏了谁给他们治?真蠢!不去爬,每天还有一顿饭吃,爬了今天就得死!有他们受的!” 其中有一些,连冲出去求生的念头都没。 脑袋空空,两眼空空。 已经是个活死人。 而李如月明白。 如果一个人不认为自己可以活。 那就只有死。 神佛难渡。 何况她李如月。 她淡漠的转身,走出后院。 梯子下,有受伤的,有被安全接住的,还有那么一两个,真的拿到灯笼却腿软无法下来的。 夏康派人上去把人稳稳接下来。 却还有一个丫头在执着的往上爬。 夏康高喊:“丫头!别爬了!快下来吧!” “不行!我要灯笼!我要离开这儿,我要灯笼——!” 那小宫女被泪水模糊双眼,小小的胳膊上没有力气,可那一腔的热血与信念,在燃烧着她,给了她饭食所不能提供的能量。 那股——来自灵魂深处最炙热的能量! 所有人都仰望她。 李如月也抬着头,望着那个与自己七分相似的背影。 她的年纪,还很小,好像十多岁。 但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个头儿。 “她叫什么名字?” 夏康其实也不大知道,回头看向身后的太监。 太监上前低声回:“雀儿。” 顺子走上前,也抬头看着。 “花鸟房的太监、宫女,都会跟着自个儿养的东西起名字,鸟房宫女多叫什么鸳鸯、画眉、黄鹂的,雀儿……也是鸟儿里不起眼的一只呐。” “拿到了——!” 底下观望着雀儿的众人突然欢呼起来! 那一刻,他们仰望着她,却忘记了自己身上的疼痛、饥饿。 仿佛正在攀登的人,不是她,而是自己。 他们每一个人的心念,都拴在了她的身上。 她像众人手里放出去的那只风筝,承载着所有寄托。 爬——往上爬! 一定要拿到啊! 拿到了! 众人欢呼、雀跃。 仿佛胜利的是自己。 雀儿直到把灯笼拿在手里,看真切了,整个人才从一种如同癫狂的状态里逐渐的清醒,看清了手里的灯笼,再低头—— “呜啊——!” 雀儿抱紧梯子,吓的嚎啕大哭。 李如月失笑,派人将她妥帖的接应下来。 顺子在一旁嘀咕:“这才对嘛,干完疯狂的事,该吓哭才是啊……” 如此嘟囔着,不经意看了李如月一眼。 正对上李如月视线,讪讪的轻咳一声,挠了挠脸,假模假式去指挥人撤梯子。 这一次,有很大的收获。 三十名太监,六名宫女。 这个数目不仅仅出乎夏康的意料,也出乎李如月的预料。 可见,这浣衣局实在是个折磨人的地方。 或者说,夏康折磨人的功夫,很是有一手。 他很懂怎么去把这些人驯服。 做奴才、乃至做杀手,最重要的,就是服从性。 一定要被驯服才行。 不能被驯服的是狼。 隐藏在这里面的狼,李如月选出来了。 狼有狼的用处。 但更多的,是需要狗。 心中充满恐惧,绝对服从的狗! “在瑶光殿东下房安置他们,找太医给他们开药、医治,找人教规矩。” 李如月吩咐,顺子应声,安排人去做。 吩咐完顺子,李如月回首:“夏康。” “奴才在。” “席仲养的那些人与这里不同,不能一味的压,但也绝不要赏,而是让他们竞争,只有赢的人,可以不用受惩罚,只有做到极好的人,才能得奖赏。赏赐要比惩罚捏的死,给的太轻易,就不贵重了。——当然,揭举、诛杀叛逃者之人,赏!” “奴才遵命!” 夏康心里对这些是有一套的,因为他此前在孙福通身边最重要的另一份工作,就是教习太监。 凡是来孙福通身边的,都要经过他的一套‘耻辱’教育。 很不幸,顺子也在他的手里经历过这一场‘耻辱’教育。 但顺子没有记他的仇。 所以,他感念顺子的恩情。 而此刻,他的人生中,终于有了比报顺子的救命之恩以及苟活于世更令他热血沸腾的事。 ——效忠。 第193章 罪责 顺子安置好那些从浣衣局带出来的奴才,又亲自服侍李如月午睡下,这才准备回养心殿。 走到瑶光殿的前院,顺子有意的朝着小厨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果然有一双眼睛在他侧头的瞬间收回。 他心中冷笑。 他这样精挑细选,还是让宋家人混了进来。 也是,这些年来,周远蓉掌着皇后之位,不做实事,反而滋养出一批唯利是图的祸患,他和孙福通站在高处,管不到事无巨细处。 这漏洞就越来越大,被收买的人越来越多。 若非李如月提醒,他并不觉得这方姑姑有什么不妥。 就在他服侍李如月躺下,给她盖被子的时候。 李如月说:“方姑姑是宋家的人。” 顺子惊的眉头突了一下。 觉得这话真是没头没尾。 “公主怎么这么想?” 他这时候还不觉得方姑姑会是宋家的人呢。 因为方姑姑已经是宫里的老人,快四十岁了,孙福通对她都很信任呢。 他觉得李如月有点多疑,却也明白他的这位小主人说话不会那么随便。 于是他恭谨的侧耳倾听。 李如月手撑着脑袋:“这方姑姑在做点心的花样儿上,是花了心思的,光从表面瞧,瞧不出,但这味道嘛,越吃越熟。” 之前宋显让郁擎给李如月送来一大堆东西。 有吃的用的,这吃的里头,就包括好几盒子的点心。 有好几日,李如月都是用这些点心充饥的。 她从没吃过好东西,所以这些东西的味道对她而言,简直记忆犹新。 而今日在瑶光殿,吃到方姑姑的点心,一下子就让她想到了宋显送的点心。 味道一模一样。 顺子便这么说了:“宋家祖籍姑苏,方姑姑祖籍扬州,这做点心的味道相似一些,也有可能。” 李如月点头:“是啊,一个姑苏,一个扬州,有这般手艺,没去宋家,反而进宫当宫女了,顺公公,换作你,你有这般手艺,你非要进宫当太监吗?” 顺子被噎住了。 是啊。 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 宋家祖籍在姑苏一带,周边许多产业都有宋家的份。 周边的人才,不用宋家网罗,谁又不投奔宋家呢。 就像如今宋家从厨娘到绣娘,哪个不是江南有名的独家手艺传承人被请到宋家当上客对待、好吃好喝供养的。 就算这方姑姑的点心好不到那个份上,在宋家谋个差事,嫁个小管事,在家里某一处当个管事姑姑,那也是绰绰有余的。 在宫外又自由,主子家繁荣,一日三餐不论,四季衣物都给做的,除了月银,年节还有赏,平日里想出门做什么都可以。 好滋润的日子,她不谋求。 来这宫里头当四十岁的老姑娘? 当然,人各有志了。 譬如人家周远蓉,在家也算个商户小姐,不愁吃穿呢。 不偏偏要入宫谋个前程? 哪怕从宫女做起,也愿放手一搏。 但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甚至极大。 顺子了然了,低头:“奴才会留意的。” 顺子给李如月掖好被角,准备离开,转过身又想到什么,叮嘱。 “她做的东西,公主暂时别吃了。” …… 顺子在院子里的脚步未作停顿,余光却一直注意着那个角落。 直到离开,他才去了内务府,让海承禄调方姑姑的档出来。 他要回去细细的看。 * 此时的养心殿在‘余毒未消’的恐慌中刚刚安定下来。 太医下了猛药给李延排毒。 除了让他禁食、喝水排泄外,还加了定时在手指放血这一则。 势必保证所有毒素没有存留的可能。 李延被折腾的够呛。 魏淑妃在旁边偷听之后,便问太医要了药方子,派人去家里告知给嫂嫂,让嫂嫂为哥哥魏泰也来一套同样的。 于是魏泰也在家接受同样的折磨。 孙福通没忘记李如月,把方子抄了一份让人给送过去。 念着她瘦弱,服用的量少,就只是让她吃药、多喝水,没敢放血。 李延被折磨的有气无力,却暴躁不减。 一直问顺子回来没。 顺子一回到养心殿,就跪在帷幔前,详细的描述程青是如何被大卸八块,又如何被狗啃的,而后那养狗太监便在一旁撒谎补充,说几条狗都被毒死了。 孙福通闻言大惊:“可见这毒的确厉害!陛下……陛下——!”、 孙福通哭哭啼啼的跪在床前,老泪纵横,心里悔痛万分! 顺子示意养狗的太监退下,屏退了其他小太监。 李延被孙福通哭的头疼。 “你有这个力气哭,不如趁现在没人,好好告诉朕,内务府的烟花,到底为什么会被运到凤栖宫?是什么人干的?你知道,还是不知道?你若想让朕活,现在就说实话,再把朕气狠了,别怪朕不留情面!” 孙福通惶恐,连忙伏在地上,哭诉:“奴才真的不知道呀,陛下!” 顺子本来是打算出去煮龙眼茶的。 但是听到李延这么问,他又折返了回来。 他上前,跪在帷幔外:“陛下,这件事奴才与师父确实不知晓,只因赵静海死后,凤栖宫的奴才都陆续离开了,只剩了十来个没人要的奴才,这些奴才十分可恨,触犯宫规,四处赌博欠债不说,为了还债,三番五次盗窃凤栖宫财物,都被师父派去的人抓了现行,师父几次要惩处,都被周氏阻拦了。” 顺子现编,孙福通伏在地上听,听到‘周氏阻拦’几个字,孙福通点头如捣蒜,委屈的抹泪:“是啊陛下!凤栖宫那群狗奴才!瞧着周氏失势,就想离开凤栖宫,奴才当然不能允他们了!” 孙福通义正辞严,瞪着眼,一副对狗奴才痛恨的咬牙切齿的模样。 “谁承想,他们直接去找周氏哭诉,陛下您也知道的,周氏心软,便一一把他们都放出去了,剩下那么十来个坏种,偷盗数次都被逮了现行,奴才想要惩治,可多次被周氏阻拦,说什么……凤栖宫就剩下这十来个人啦,再走就没人了。” 顺子连连点头:“是啊,当初赵静海死后,宋大人去凤栖宫查了,这马上都要查出来了,周氏亲自出面阻拦了宋大人,把宋大人赶出去了,奴才那时候就感慨,这位周氏……哎呀,真是只会坏事呀!” 师徒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就把李延对周远蓉那点子记忆全勾出来了。 瑜宁死的时候,周远蓉保奴才。 宋显查案的时候,周远蓉怀疑宋贵妃。 赵静海死的时候,李延还盼着宋显会查到自己亲爹头上,正兴奋的等待消息呢,结果周远蓉又把宋显赶走了。 几次三番,让李延都感慨这个女人的愚蠢和短见。 如此印象深刻,对于此时孙福通和小顺子把罪责全推在周远蓉身上,也就不怀疑了。 不用顺子再说,李延自己便往下推理。 “这么说,是这些刁奴利欲熏心,被债务逼急了,想借火烧凤栖宫,走私烟花和凤栖宫财物,却不慎出了意外?” 孙福通为了脱责,膝盖往前挪了几步:“陛下,依奴才看,一定是分赃不均,起了内讧!所以才闹出这么个结果!但总而言之,都是那周氏遗留出的祸患!陛下,奴才兢兢业业,呕心沥血想替陛下教养些得用的好奴才,可架不住奴才这边教,她在那边坏啊!啊!奴才今儿教出来一个好的,明儿在她那什么都不用做就领五十两银子的赏,奴才还怎么做!奴才难呐!陛下——!” 第194章 追究 孙福通哭哭啼啼,显得倒好像他一片忠心,李延冤枉了他。 经历过这么一遭大难,李延对于孙福通如此的圆滑愈发痛恶。 如今出了事情,一切都推在一群死人的头上,他李延倒也不这么好糊弄! 他气笑了:“好啊,孙公公忠心耿耿,都是周氏坏了这宫廷,那你早干嘛去了?你日日在朕身边,总领内宫事务,有些事你看在眼里,却装聋作哑,如今出了事了,全怨在别人头上,你这个大内总管做的好啊!朕竟不知你是在忠谁了!” 瑜宁死后,李延接连经历了这么些棘手的问题。 几度身在悬崖,难以勒马,事情逼的他节节败退,做了一本又一本的糊涂账。 运筹了几年的事败了,信重的席仲又被自己亲手杀了。 危机解除,但他看清了很多。 看清了周远蓉是个废物! 也看清了孙福通的圆滑。 这茶水洒在孙公公的身上,都不沾湿半分啊。 背着他做走私烟花的生意,做到人家明家都派人来亲自监督了。 李延不得不怀疑,这是孙福通为了收回烟花仓库监管权顺势而为闹出的幺蛾子。 可他真有那么大的胆子吗? 李延审度着孙福通。 孙福通听到皇帝的质问,不断用力的磕头,没几下额头就红了。 “陛下……陛下,老奴跟了您三十年了,实不相瞒,陛下宠爱周氏,内宫一片祥和之景,奴才真是不想用这些小事儿来烦扰圣听,这是奴才的私心,奴才错了,奴才不该有这份私心,陛下罚奴才吧,奴才认罚……” 孙福通虽然态度柔软,但在李延看来,他这就是在顶嘴。 他说的什么话? 不就是在说:您宠幸周远蓉,我哪儿敢说她的不是? 这叫什么话! 后半句更是可恶,那意思不就是:奴才唯一私心就是不想让您心烦,如果这是错,那您就惩罚奴才吧,奴才认了。 句句卑微,句句认错,句句是委屈、是抱怨啊! 顺子跪在一旁,静静的瞧着这两人争吵。 孙福通这辈子其实鲜有这样和李延‘斗嘴’的时候。 但顺子了解他师父。 他师父最大的优点,也是他最大的缺点。 他的优点,就是他不会让自己沾上错儿。 他最大的缺点,就是他真的一点错儿也不愿意沾。 他把所有人的事情都做的那么圆,让人挑不出毛病。 可李延此刻,却要让他为了一件根本不是他做错的事情担责。 他当然不担! 他当然委屈! 这件事本来他就没错啊。 孙福通说的是实话! 他在这边好好的教奴才,那些不听话,不被他待见的人,转头在周远蓉那就领着上百两银子的赏赐,赵静海就是一个典型了。 他那种人在养心殿被挤兑的混不下去,到了周远蓉那做了掌事太监,而且除了月银之外,周远蓉每个月都能赏他上百两的银钱。 孙福通真是想不通这事儿。 真是没来由的生气! 他这么兢兢业业,努力谨慎,怎么那种废物什么都不做还能得赏了? 这是什么道理? 没天理! 他本来就满肚子的委屈。 结果呢,李延宠她。 李延宠的眼里什么也看不见,觉得生活可滋润啦。 这种时候,难道他能上去说周远蓉的不好? 他都忍了! 这么多年,周远蓉怎么胡来,他都忍了。 如今周远蓉死了,怎么着,这内宫乱成这样,还要成了他的锅? 他才不背! 孙福通委屈极了! 我侍奉你三十年,掏心掏肺,自以为是陛下您最亲近贴心的人。 您倒好,宠周远蓉算她有几分美色。 那宠席仲算什么? 哦,现在外面的狗给你闹出烂摊子了。 你要我认错?! 孙福通弯了一辈子的腰,在这一刻就是长出了这么一条反骨! 你想罚,你罚就是了。 但这个错,我是绝不认的。 不是我的错! 只有顺子知道孙福通多冤枉。 他看着孙福通趴在地上,委屈痛哭的模样,心里不是滋味儿。 因为他知道,孙福通这会儿已经不是在演戏了。 他是真的伤心、难过。 李延一肚子火,可是孙福通哭成这副模样,他又没得去发。 再怎么说,也是他还是婴儿的时候就把他抱在怀里的孙大伴。 情感终究不一样。 瞧着李延沉默不语,顺子觉得也是时候了,才徐徐开口。 “陛下,师父他侍奉您三十年了,他的一片忠心,天地感念,或许有些事不能周全如陛下所期,却也是掣肘于他的身份,周氏做了六年皇后,皇后是奴才们的主子,她有再多不是,也没有奴才们去说她不是的道理啊,陛下要因为一个死人的过错,来惩罚师父,师父他有些委屈也是人之常情,奴才斗胆请陛下谅解,此事还是奴才疏忽,才给师父和陛下添了这些麻烦,奴才自去领罚。” 顺子这一番话,有理有据,发自肺腑。 孙福通听完就呜咽了一声,心头一暖,反而更委屈,哭的更伤心了。 而且顺子的话里有一个关键,警醒了李延。 ——陛下要因为一个死人的过错,来惩罚师父。 这不应该。 他如梦初醒,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有些心软下来,觉得实在不该刁难孙福通。 “行了,别哭了,朕也不是非要责怪你,只是这件事险些把朕推至万劫不复之地,朕不得不在意,不得不查清楚!” 听到李延这么说,孙福通心里才好了些。 因为这‘万劫不复’,确实是他推的。 是他给杨谦的那张名单推的。 他心里万幸这件事没被李延知道。 所以见好就收,没敢再闹情绪。 “奴才知道,奴才只愿陛下别再动怒生气,仔细伤着身子,其他的事,交给奴才去查,奴才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这件事查不清楚。” 顺子低着头,淡淡的丢了这么一句。 孙福通和李延因为他这一声没什么的情绪却又很惊人的话都怔在那。 孙福通瞪眼:“顺子?你疯啦?!你说的什么话?” 李延却对顺子产生了兴趣。 他知道,这位年轻的公公,才是这几年来内宫的实权掌控者。 他挥手,示意孙福通别说话。 然后盯着顺子,等他说。 第195章 老鼠 “这内宫已经烂了。” 顺子以前是绝不愿在人前展露才华的。 就算是孙福通,也只以为他是跟着那钱太监学来了算账的本事。 阖宫上下,对于他小顺子的了解,都是——一位很懂算账的公公。 李延对他的印象也是一个踏实勤谨,能文能武的小太监。 识字,脏事也做的干净。 得用。 仅此而已。 不过方才一番话,让李延已经感受出,这个总是不声不响煮茶、侍奉人的小太监,其实内里很有自己的一套想法。 他很想听听。 “不知陛下是否还记得那日赵静海刁难后宫嫔妃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李延吸气抬头看向窗外,细细回忆。 这件事,他颇有印象。 因为姜老太进宫的时候,在太后那里,拿这件事胡搅蛮缠,黑的说成白的就算了,还把孙福通一通骂。 “那时候,周氏还是皇后呢,贵妃娘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掐着皇后的脖子,杀了皇后的乳母,这种事……陛下,也就只有贵妃娘娘做了,还能有人出来撑腰,不仅不受惩罚,还被解了禁足吧?” 顺子三言两语,算是把李延心里对宋家的那股怒火挑起来了。 他当然记得! 这样有损天家尊严的事情,他还没有追究,就让姜老太亲自出动,给了他好大一个下马威!把他逼迫的无言以对! 可在别人看来,这是什么? 宋家嚣张成什么样了? 那贵妃还是贵妃吗? 那是个王母娘娘吧? 顺子低头:“奴才想说的是,自从六公主遇害以来,宫里接二连三的出事,陛下想做点什么,都一定有人闹出点乱子来妨碍,本来奴才也没把这些事儿连着去想,可是回头这么一看吧,每一件都是匪夷所思,做这些事的人,得多大的力量啊,桩桩件件事发的时机也都很巧,在那个当下都有一个明确的获利者,这又让奴才不禁想到陛下下令封锁宫禁的那个晚上……宫里抓了一个养鸽子的太监。” 这事儿李延知道。 魏泰的人有来禀报。 不过当时一堆大事在前,他又中毒刚醒,没来得及理会。 禁卫的人来禀报这件事的时候,是提了好几只被射下来的死鸽子来的。 每只鸽子的脚上,都绑着信筒,里面五个字:凤栖宫失火。 在宫禁森严的当夜,居然还有人敢这么胆大包天的往外面送信。 连命都不要的传递情报。 这是何等可怖? 而且李延注意到了顺子话里的那几个字——很大的力量、明确获利者。 没错,这几件事做起来都是不容易的。 什么人能做到? 谁是明确获利者? 谁会通过妨碍皇帝做事来获利? 李延不用细想。 他从床榻上起身,赤脚踩在砖面上,踱步至里间的书房。 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下几个字,看着纸上未干的墨迹。 “你说的对,已经烂了,但烂的不仅仅是内宫。” 还有天下。 这米缸里,有好大一只老鼠。 把他养的猫,都弄死了。 于是李延想到自己还花银子在杭州弄了一大摊子事。 可如今,管摊子的人死了。 他关着程青本想等身子好些了慢慢问他杭州的细节。 结果这程青也死了。 可见杭州的事情里,是否还藏着猫腻? 席仲到底有没有老老实实做事? 天高皇帝远,他既不能看到,也没人帮他去看。 他本来就一直陷在无人可用的窘境里,这下好了,更无人可用。 他烦躁的丢下笔,回头间,看到恭恭敬敬守在旁边的孙福通和顺子。 他看着他们,若有所思,徐徐踱步到床边的矮榻前坐下。 “孙福通。” “奴才在。” 孙福通连忙上前,跪在李延脚下。 顺子也恭驯的跪下。 “你教了一个好徒弟。” 李延伸手,孙福通立刻明白他要什么,去取了手巾打湿,捧着过来,跪下,双手捧上头顶递给他,一直惴惴不安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喜色。 “谢陛下,顺子这孩子呀,脑子好,却踏实,这样的人太难得了,奴才也喜欢他喜欢的紧呢。” 李延点头,赞赏的看了眼顺子。 “他方才有句话说的很好,他说,有些事你们掣肘于身份,所以不能做,说的很好!皇后是主子,所以皇后犯错,你们管不得。朕之前责问你为何不禀报朕,确实是朕太想当然了,没有想到这一层,你纵然有忠君之心,也得有能忠君的分量才行啊。” 这话听的孙福通心里舒坦,难得李延还能谅解他,一阵感慨。 心想这有文化就是好,他哭哭啼啼半天,不及顺子讲明白一句话。 李延的心中有了一个想法。 朝堂的改制,他没有那个力量去改。 那这宫里的改制,难道他还不能改? 他能掌控内宫的一切,从禁卫、到内务府、宫女、太监。 宫里的机构可以由他设置。 太监们做的事,可以由他下令。 作为皇帝,前朝成了他不能染指的领域,足够可笑。 但是后宫,也是前朝不能染指的领域! 这是世世代代绝对属于君王的领域。 他至少得把这一部分,清理干净,制造一个完完整整的净土出来。 谁说无人可用。 眼前,不就是人么? 李延猛地起身,阔步走到书案前,揉掉刚才写的几个字,提笔落下三个大字。 ——监察司。 写下这几个字,李延突然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之前他登基做了皇帝,一味的只想把权力回收,掌握在手中。 一味的想要通过一些事情,来证明权力是属于他的。 但事实证明,他所做的一切都无用。 这么多年,吃了这么多亏,他才刚刚觉醒,原来皇帝是个技术活。 皇帝难做! 没有人教他,他自己也在摸着石头过河,撞得头破血流。 撞到戴着绿帽子服了毒药,到这一刻,他才懂。 他需要做的,是释放权力。 他抓起那张纸,重重的按在孙福通的胸口。 “你委屈,你也有过错,作为朕最亲信之人,你当事事为朕着心留意才是,你抱怨有难处,冒犯不得主子,好,朕就给你冒犯主子的权力!拟旨!” 第196章 监察 顺子起身,绕到书案后,铺开纸张,提笔静待。 李延坐回矮榻,挥袖道:“朕为肃清宫闱,明察秋毫,特于内廷设「天听监察司」。一,此司唯听命于朕一人,专司稽查宫内一切人事,无论尊卑。二,司内所查所办,密奏直达朕前。三,查有实据,可便宜行事,先拘后奏,遇悖逆紧急,许先斩后奏!四,凡司命所至,如朕亲临。六宫人等,上至后妃,一体凛遵,违者立诛不赦!” 权力,好大的权力! 先斩后奏,权覆中宫。 这恐怕是赵静海那厮最想要的权力。 也恰恰是他所做的事。 只不过这一次,是皇帝的旨意,是皇帝的特令! 是更可靠的人。 孙福通方才字里行间抱怨他不信任他。 这次他信。 他把这么大的权力交给他。 就是让他在这宫里胡作非为,铲除异己。 把所有他看不顺眼,不喜欢的人,都杀了。 那剩下的,都是他信的人,能用的人。 那么也就成了皇帝可信之人,可用之人。 因为孙福通是个太监,他唯一的仰仗和半辈子的主人,都是他李延。 朕给你忠心的机会。 你要是再做不好。 可就推不了别人。 也别老想着做个滚刀肉,躲在朕的背后享福。 也该做点事了,孙公公。 好大的权力。 孙福通却开心不起来。 他不喜欢打打杀杀的事。 他就想像以前一样,又能做这皇宫里权力最大的太监,又能没烦恼享清福。 他这个时候才发现,周远蓉这六年给他带来了多大的便利。 他只管好自己一亩三分地,最后锅都给周远蓉背。 可是这样的日子,过去了。 谁让周远蓉死了,他又促成了李延杀席仲呢。 李延没人可用了,只有太监和一个烂掉的后宫。 这个时候,他可不能再推辞了吧? 孙福通自己都没意识到,李如月曾经暗示他再向前一步,他以为把这事推给太后,就算躲过去了,但这件事,又被顺子三言两语,悄然促成了。 但事实上,也不是谁三言两句就能促成。 只是果子熟了,就会掉下来。 时局至此,他再没的躲。 “朕便封你为这监察司的司命太监,你徒弟做监察使,你不是养了许多得用的人吗?这不就派上用场了?朕给你半年时间,把这宫里的老鼠,都给朕捉干净,捉不干净,朕拿你是问!” 顺子吹干墨迹,捧着拟写的圣旨给李延过目,李延看了之后点头。 “誊抄吧。” 说完李延便起身回了寝殿。 独留孙福通一人捧着那张写着‘监察司’三个大字的纸发呆。 顺子取了圣旨所用绢帛,表面誊抄,实则写了另一道圣旨。 一道给夏康去接杭州差事的密旨。 他就站在那平静的写完,盖了玺印,偷偷藏在袖中,然后才誊抄方才那道圣旨,誊抄完之后盖印,拿过去扶着孙福通起身。 “师父,这多大的好事,您怎么反倒受罚了似的,快起来。” 孙福通失魂落魄,觉得膝盖无力,被顺子这么扶着,也费了好大劲才起来。 心中苦不堪言,苦涩一笑。 “好事?你师父我一把年纪了,反倒要上战场了,这是好事?!” “可您是大内总管,这皇宫里到处是宋家的耗子,难不成您真能不管?以前周氏在,可以怪周氏,如今只有一位名存实亡的疯子皇后,可没人挡在您前面了。” 作为徒弟,顺子还是可以与他推心置腹的。 孙福通也喜欢听顺子这么说话,他虽然自己圆滑,但最爱听人家跟他讲真话。 顺子这么说,他只觉得贴心的很。 他想把那张纸交给顺子,却又舍不得。 他舍不得自己站在风口浪尖,也舍不得顺子有可能折在里面。 于是他在脑海里想着人选,谁能做这个拿刀的人呢? 他这会儿有点怀念赵静海。 “凳子如何?” 顺子提议:“这次凤栖宫的事,他做的极好。” 孙福通茫然:“凳子不是死了吗?” 孙福通并不知道凳子被顺子支走的事情,一直以为凳子被烧死了。 顺子垂首:“也是这孩子狗命大,徒儿瞧着他凤栖宫差事做的不错,就想着历练他,让他去庄子上处理事情了,却也怪徒儿,他不走,兴许这凤栖宫没事呢。” 听到凳子活着,孙福通开心了。 这小狗东西,又聪明,又胆大,正是做这事情的不二人选! “可是他毕竟年纪小,成吗?” 孙福通又想起来小凳子记仇的那个劲头了。 宫女翠儿揭发了他,他就想让翠儿去刷马桶。 可不是缠了他一路,又磕头又求情的,非要他给他这个情儿吗? 顺子低声道:“这事儿就要年纪小,才做的成呢,老奸巨猾,这宫里有年纪的太监,哪个不是精的跟鬼一样,谁能实心实意的去办事呢?” 孙福通赞同。 这宫里混的出息有年纪的太监,都是人精。 每天好吃好喝还有钱赚,那私心大着呢。 唯有凳儿这年纪,又想谋前途,又想巴结上头的小孩子,才会好好做这件事儿。 而且凤栖宫的事,他确实做的不错。 要不是这场火,周远蓉早就死的不声不响。 孙福通叹息:“行吧,你回头选了人,给他用,让他去办,我这心里头呀,也想这宫里的耗子都死绝了才好呢!如今脑袋上戴了这司命的帽子,就有责任啦,办不好,陛下第一个问我!” 顺子安抚着孙福通,然后拿着圣旨准备去六宫传旨了。 李延站在窗前,望着顺子远去的背影,那因为一场‘浩劫’而如灰烬灭的心,此刻又重燃了。 第一个十年,他承认他的失败。 第二个十年,他一定要做到! 监察司,是他的一个实验。 如果他们能把宫里捉老鼠的事情做的好,那么他们就可以做更多、更大的事! 他的脑海里,已经在酝酿着一场谋划。 不再是做毒蛇,不再是邪门歪道。 而是要用皇帝的权力,去做一件事所有人否不得的事!提拔一群宋家无可奈何的人,把他们放出去,与宋家对峙! 第197章 折回 顺子拿着圣旨走出去,又折了回来。 李延微微蹙眉,亲自走出了寝殿,抬手掀开珠帘。 “怎么?” 顺子捧着圣旨,恭敬的垂首:“陛下,奴才觉着,这道旨意不应该今天发,而是应当等监察司一切人员配置、筹谋完毕,真正抓人之前,再晓谕六宫。因为……一旦监察司成立,那么隐藏在这宫里的老鼠们,自然会慌,要往出传消息,我们必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而不能让他们有准备的机会。” 李延对这个平日里在他眼前主要负责煮茶和侍奉他生活起居的年轻太监多了几分赏识,上下打量了顺子一番。 “你是块做事的材料。” 他慢悠悠绕到正殿的龙椅前坐下:“你入宫多少年了。” 顺子仍旧恭顺的垂着头:“回陛下,十五年了。” 十五年。 那也恰好就是他登基的那一年入宫的。 李延点点头,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好好干,你比你师父有前途。” 这算是帝王的一种承诺。 并不是画饼。 因为孙福通老了,再过些年,他就连跟着李延的轿子跑也会吃力了。 再过些年,越来越成熟的顺子,理所当然的会接替他的职能和地位。 但在此之前能得到帝王的赏识,便是大好前途的第一要素。 否则,帝王不喜欢,他也未必做的长久。 顺子感受到李延赏识的目光,心里却有种说不上来的别扭。 就像那被不怀好意的男人盯着看的美女一样,心里头有股子抗拒和无名火,又不敢表现出来。 可顺子知道,他必须走上这一步。 他必须接替师父成为李延最心腹、最信任的第一人。 只有这样,他才能把路越走越通,能给李如月成大事,提供大用。 他打心底里不想背叛师父,更不想背着师父在李延面前争‘宠’。 可是时局至此,他必须学会出来,学会揽权了。 “陛下,有一件事,奴才想说。” 他没说什么当讲不当讲,直言有事想说。 只因他也了解李延。 李延脾气爆,性子急,自然喜欢有口直言之人。 “你说。” 李延对他愈发感兴趣。 奇妙的是,这种感兴趣,让他回忆起了当初第一次见到周远蓉。 还是宫女的周远蓉,主动的勾引他,说想要效忠天子。 他天生就是喜欢这种有欲望,有野心之人! 只可惜周远蓉他看错了。 但是顺子,他觉得他不会看错。 因为他能成为孙福通最亲的徒弟,实力可见一斑了。 “奴才觉得陛下应该收回烟花兜售之权。” 李延心中一跳,没想到他一开口就是一个这么大的见解! “哦?”李延坐直了身子,盯着他。 顺子低头,跟李延细细的算了一笔账。 他与孙福通不同,孙福通每次只会给李延说一些大概的数目,给他看的账本,也都是顺子亲手做的假账。 并且经历了此次的事件之后,李延心中对孙福通谋私利的事已经有很大的不满了。 顺子细数了去岁内务府从所属产业经营及部分酒税、商税等收入,不到两百万两。 其实这个数目不小了。 但数目大小,是要有对比的。 “而烟花每年内销兼贸易的纯利有五百万之多,烟花的制造、销售表面上都是朝廷在做,最后钱入的是国库,但是陛下,这其中多少道环节,经多少人的手,要被他们吃走多少?而且明家的作坊都不纳税,内务府在这一项里,连那三分的税也没有。这对陛下而言,岂非一大亏损?” 内务府往年走私烟花的买卖,都是顺子亲自做的。 所以这里头的利润多大,顺子心里比谁都清楚。 走私卖出去的烟花,是折价一半在卖。 可贸易走出去的烟花,那都是抬价三倍在卖! 能一样吗? 郑孝真和明家在这里头有多少猫腻,赚多少私利,他想都不敢想。 因为孙福通折价卖这东西,每年都大几十万两的收入! 而顺子所说的,并不只是烟花一件事。 这其实是一件大事。 是在先帝手里折了之后,李延一直没能拾起来的事。 说起这个,李延心中怄气的很。 当初本来先帝手里就有很多商船,与远洋各国的贸易都是以先帝的名义,由内务府去签的。 顺子进宫时跟的那位钱太监,就是专门负责先帝远洋贸易的太监。 当初真是为先帝赚了个盆满钵满。 但就是李延登基,权力更替的这些年。 李延自己率先发难了钱太监,查抄了人家的家产。 因为先帝驾崩的时候给他留的银子,让他无法接受。 几十年的远洋贸易,钱呢?! 要知道先帝手里要人没人,要银子没银子,这皇帝他还不一定稀罕做! 李延一直以为先帝手里至少有上千万两的库存,而且他觉得先帝一定拥有一个非常精英的间谍机构,否则当初他怎么能得到那么多各路皇子的情报消息? 李延满怀期待接受这一切呢。 结果什么都没有。 钱呢?! 先帝驾崩的时候,李延几乎是在他的病床前嘶吼,让先帝告诉他钱的下落。 先帝闭了眼。 他开始杀人,到处拷问,什么都没问出来。 钱太监把自己的家底都交了,也没说出先帝的银子去了哪。 也就在他揪着钱太监去抄家、审问这些事的时候,朝廷里的那些人,以郑孝真为首,很快蚕食了这块肥肉! 他们打着朝廷的名义把先帝的许多买卖都揽在了手里。 代表着朝廷,去续签当初的贸易协议,包括但不限于丝绸、茶叶、烟花等项。 每一项都是暴利。 入国库的银子虽然也算可观,但那绝非这几项每年真正的实际利润。 李延每天在斗什么。 他就是想要收回这些东西啊! 收不回来。 因为这些事需要人做! 他没有人! 谁能来接手呢? 这不,人来了。 现成的。 会算账、头脑好,人也踏实勤谨,还有效忠的欲望。 完美。 李延盯着顺子:“这东西要收回来,阻力可不小啊。” 他在试探顺子。 因为这不是一句话的事。 他有这个胆识,有这份坚韧吗? 顺子拱手:“只要陛下给奴才足够的权力,奴才定会交还陛下一个满意的答案。” 第198章 揽权 踏破铁鞋无觅处。 这是李延素日里梦寐以求的。 他为什么要去提拔一个商人。 他就是想要释放这部分的权力,让周崇焕这个商人能够有和郑孝真对抗的力量。 他一边让席仲在杭州养杀手、养孤儿,一边网罗江湖恶徒。 都是在为和宋家、郑孝真对抗做准备。 郑孝真在宋家的庇佑下,几十年来把漕帮、盐帮都死死掌控在手中。 经商要抢地盘,要运货,免不得打打杀杀。 没有打手,周崇焕不可能与郑孝真对抗。 同时他又要在朝廷里夺回一些关键职位,比如那黎江的度支郎中之职,度支部负责的是全国所有的经费预算,户部如果完全掌控在郑孝真手里,那么不管他怎么努力,都永远要掣肘于朝廷。 他内外筹谋,走不得阳关大道,露头就要被宋家和郑家打压回来。 所以只能走邪门歪道。 其实他做的很好。 他都已经趟过阴沟,快把事做成了。 然后一切就开始突然变坏。 一件一件的坏。 他真的都心如死灰了。 直到此刻,顺子站了出来。 他靠在龙椅上,看着顺子。 “只要你能做到,你要多大的权力,朕都可以给你。” 但实际上李延心里想的是,不过是一个太监。 权力再大,到最后也可以毫无压力的杀掉。 杀了顺子和杀了秦老国公可不同。 杀秦老国公的罪孽他一直背着,一直压的他喘不过气。 但杀太监,没人在乎。 他豁然开朗,忽然明白为什么过去总有些皇帝爱用太监。 一个聪明、会算账、有胆识的太监,简直比大臣要好用太多了。 但事实上,太监也不是总有这样的机会。 历朝历代的皇帝,不到万不得已,不到自己一个人对付不了朝臣的时候,一般不会给太监太大的权力。 即便是李延登基之后难了这么多年,他也一直没用太监。 还是在用席仲,甚至从民间捡个商人来用。 若非事情被李如月一路推波助澜,将他逼到了绝境,把手里能用的人都杀了个干净,那么顺子也没办法站出来说这一番话。 什么揽权,天方夜谭。 而时机,正好到了。 潮水退去之际,李延狼狈之时,正是最佳的机会。 李延给出了自己的承诺。 他说的很明白,只要顺子能够做到。 那么顺子不管是要什么,只要是他这个皇帝能给出的,他都会给。 这时候孙福通从外面回来,手里捧着一杯刚煮出来的龙眼茶。 瞧见顺子站在殿内,他疑惑:“你怎么还在?不是去传旨了么?” 顺子看到师父,一时间竟无言。 因为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背叛师父。 以前不管他偷着做什么,都是不真正影响到孙福通的。 但这一次,或者说……从现在开始。 他即将一步、一步的架空这位对他有知遇之恩和养育之恩的师父了。 不过他早已经替孙福通想好了所有的后路。 孙福通喜欢享福,他就让孙福通享福。 他老了。 不该风吹雨淋。 李延极少的对顺子有了一分贴心,他知道顺子的为难,所以开口。 “是朕召他回来的,圣旨不急着发,等你们都筹谋好了,再发不迟。” 孙福通转念一想也是,笑呵呵的上前把茶水递上去:“陛下英明,这事儿是得慢慢儿来,一下打草惊蛇倒不好了。” 李延看他一眼,接过茶,心里却冷哼。 你瞧。 这个孙福通他什么都明白。 他也知道这个旨意发出去打草惊蛇。 但是他不会提。 不会说,不会阻拦。 他就是任由着你。 对也由着你,错也由着你。 他不替你真正的着想。 他只想在你面前讨个太平。 这样的人,用不得。 以前没有对比,李延不觉得有什么。 如今有了这样一个顺子站在下面。 他便愈来愈看清孙福通这个人。 但他也没有急,他并不想一下子破坏当前的局面。 毕竟,这顺子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他也还不知道呢。 “你先退下吧,协助你师父好好筹备监察司的组建,要用利落的人,有体面的人。” 李延铁了心这一次要把孙福通往日里培养的那些人全都用起来。 所以特别提了一句‘体面的人’。 顺子了然行礼,躬着身退了几步,转身离去。 孙福通丝毫没有察觉到这殿内氛围的不寻常。 乐呵呵的瞧着李延:“陛下,老奴有些日子没亲自帮您煮茶了,您尝尝可还合适?今日的枸杞多放了些。” …… 离开养心殿,顺子转头便往瑶光殿去。 半路上,他想到什么,折回了先帝的藏书阁。 从里面选了半天,偷了本《资政通史》给李如月。 当今大临市面上的书,都是经过几层有意筛选的。 他们能够接触到的书籍、学识,都是经过切割的。 唯有帝王书库的藏本,才最齐全。 但实际上更好、更多古籍,都是藏在宋家的。 宋家始终掌握着更多的知识与玄机。 就这么说吧。 当今太医院最好的太医识不破,治不好的病。 只有一个人能治。 ——宋济诚。 而此时,宫里上上下下,包括那个踢走钦天监太监的顺子,都已经遗忘了,在那天那个早上,钦天监的太监大喊着什么样的话跑来过养心殿。 就在顺子把钦天监太监踢回去的时候,钦天监的太监正想跟监正陆九辞禀报。 刚回去,就瞧见一名身着白色道袍的中年男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那人身形似鹤,气度不凡,小太监只看一眼就连忙跪下。 虽然也不知对方身份,总觉得就该跪。 那人离开,监正便吩咐他:“不用再报了,把今天的事忘了。” 宋济诚吩咐完钦天监,就回白头山了。 他没有回去跟姜老夫人道别。 他无颜面对,更怕姜老夫人追问。 他并不是平白无故去怀疑姜老夫人的。 只因女主祸国的天象,在大临不是第一次。 上一次出现时,姜老夫人和先帝的婚约,被当时的太后强行毁去。 原因就是钦天监报出了女主祸国的天象。 而当时的太后认定了,此女必是姜氏女。 第199章 心灯 姜老夫人天生便很有傲气。 年轻时她就没把这群皇亲贵胄看在眼里。 先帝给她当了多少年的狗,她才愿意看他一眼。 姜老夫人当初同意和先帝的婚约,也只因为是能做皇后,并非爱先帝。 但此天象一出,先帝的母亲首先出面强烈制止,又号召了百官逼迫先帝退婚。 当时这件事被酝酿的几乎所有人都坚信姜老夫人是个武则天般的人物。 若非她实在出身高贵,早就处死了。 但就在这风口浪尖之上。 宋清鸿把她娶了。 他说,他想吃软饭。 他说,如果你真想当女帝,那我就当女帝的狗丞相如何? 宋清鸿把她逗笑了。 即便是此刻回忆起来,姜老夫人苍老的脸上,依然流露出一丝不经意的笑意。 却又因为想到那个人的脸,而眼睛酸涩起来。 她有时候心里真的怨。 怨他走的那么早。 如果他活着。 她可能真的愿意为了他造反,为了他大逆不道。 她喜欢那样的炽烈,浩荡! 可他却死的那么便宜。 嗐。 真没出息。 姜老夫人抹去眼角的湿润,放下拐杖。 宋济仁两口子在底下不敢吭气,也不敢上前侍奉。 怕她因为宋济诚的不告而别而生气。 但她没生气。 她了解这位儿子。 他是正经的宋家继承人。 他的脑子太清醒,懂的比谁都多。 他的一个念头她都无法染指。 所以从来都是尊重。 她本想着歇一歇,却听见郁擎进来,有些不敢大声说话,低低的跟郑夫人说了一句:“公子回来了……在收拾东西,说要搬出去。” 郑夫人听了转身便跑出去,一路上仪态也顾不及,冲到了宋显院里。 大理寺的人正将他的书一箱一箱往外抬,看到郑夫人,一个个惶恐的放下箱子低头行礼,生怕冒犯。 郑夫人推开他们冲了进去,哭着对那个收拾书架书籍的背影喊。 “阿显!你别太过分!你怎么能……” 郑夫人上前,扯过他的手臂:“快,和娘一起去给老太太认错、道歉,受罚也好,一定别再气她,知道吗?” 宋显定定的站在那,不动。 他已经大了。 郑夫人再怎么用力,也扯不动他,泪水却更汹涌。 “阿显,别这样……好不好,别让母亲担心……” 郑夫人很少流露这种脆弱的模样。 看着母亲的泪水滴滴答答砸在自己的手背上,一片滚烫。 宋显不忍,也很心痛。 但是今天,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明白自己要做什么。 他必须搬离宋家。 第一,他不想让自己所作所为牵连到宋家,今天他做的事,已经让朝臣们对父亲这个丞相颇有非议,他不能再继续给父亲制造麻烦。 第二,他不能再让在朝堂和利益中牵扯至深的宋家影响他自己。 他今天已经选择了不孝。 而且是铁了心的选择不孝。 那他,就要‘不孝’到底。 说起这个,他苦涩一笑,眼里有些讥讽。 他实在不明白。 为什么忠孝不能两全呢?! 最可笑的是,现在摆在他面前的难题,不仅仅是忠孝难两全。 忠君,要背弃正义。 孝顺,要背弃公道。 这成什么了? 是他出了问题吗? 不,直到今天他才看清。 是他们出了问题。 所以不忠不孝,才是正义,才是公道! 宋显静默片刻,掏出手帕,给母亲擦泪。 他本来想说:母亲,别怪儿子。 话到嘴边,却成了一句—— “母亲,请成全儿子。” 郑夫人怔住,慢慢抬眼,含泪泛红的眼睛看着他,看着眼前这张清俊却在她眼中始终是那个小孩子般可爱的脸。 她不觉得陌生。 只是觉得……我的阿显,一点没变。 她不觉得这是坏事。 她喜欢宋济仁,就是喜欢他不会变。 她与他的儿子,当然也不会变。 郑夫人垂眸,泪水再度滚落,她抬眼,捧住宋显的脸,仔仔细细的看着他,看着自己养在身边二十多年的孩子。 “娘当然会成全你,只是,此去凶险……” 阿显,脱离了家族,你要一个人。 一个人逆流而上…… 一个人和全天下作对。 你要娘怎么办? 怎么不担心。 怎么不挂念? 你可明白,娘是舍不得你,而不是要改变你? 看到母亲恳切惶忧的眼神,宋显握住她捧在脸侧的手,温和的笑着伸手为她拭去泪水。 “母亲,您记得父亲床头挂着的那幅字吗?——君子立世,当为苍生执炬而行,纵前路荆棘密布,独浪滔天,此心灼灼,敢以孤身撼巨山!何等豪气!儿子每每前去请安,都会看一遍,默念一遍,背一遍。儿子的心为之撼动,儿子觉得心头被点了一团火,是这团火让儿子明白您所教导的‘立身以正’为何意。也是您教儿子‘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不是吗?母亲……儿子骨血里淌着的,是您的慈悲与坚韧,是父亲的铁骨与孤勇,儿子不能退却。儿子此去,非是轻弃天伦,而是以您和父亲所授精神,护天下人之天伦!如果此事一定要有一个人做,一定要有一个人牺牲,那这个人,必得是儿子,只有儿子能做。”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郑夫人沉吟着这一句,想起了宋显小时候依偎在自己腿边,奶声奶气背诵的模样。 那是初夏的傍晚。 阿显仰着头,一脸的懵懂,问她:“母亲,这个幼什么幼是什么意思?” 听到他没背明白,嘟嘟囔囔说了句幼什么幼,郑夫人失笑,摸着他的小脸重复道:“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什么叫幼什么幼呀?小笨蛋。” 宋显从小就爱面子,被母亲叫成‘小笨蛋’,耳朵比脸红的快。 郑夫人最喜欢看他这害羞的小模样,把他搂在怀里,指着远处正在扑蝴蝶玩的小书童青海:“你瞧,青海玩儿的多开心。” 宋显循着母亲的目光望去。 “娘亲问你,若是此刻青海跑的太急,眼看要摔倒了,你待如何?” 宋显不假思索:“我会跑过去扶住他!” 郑夫人欣慰的笑了,摸摸他的脑袋:“这便是了,你怕他摔倒、受伤、疼的哭起来,这心疼的感觉,是不是和你自己摔了跤,娘亲心疼你时一样?” 宋显认真的想了想,用力点头:“嗯!要是因为儿子没有及时去扶他,把他摔坏了,儿子心里会闷闷的……” 郑夫人欣慰的将他的小手握在掌心:“好孩子,‘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呀,说的就是这份‘心疼’,它不是说要把别人家的娃娃抱回自己家养,而是说,当你看到别家的小儿,就如同看到你自己,看到你的弟弟妹妹一般。” 她抬头,目光望向更远处:“你见到青海摔倒会心疼,那见到路边乞儿衣不蔽体,瑟瑟发抖,会不会也心生不忍?见幼童失去爹娘,孤苦伶仃,会不会也想给他一块热乎乎的糕饼?见小儿被恶人欺凌,哭泣无助,会不会也想去护他一护?” 宋显毫不犹豫,小拳头攥紧:“会!儿子当然会!” 郑夫人满足的笑了,看着儿子这与夫君骨子里一样的劲头,愈发喜爱。 “这便是了,这份‘不忍之心’,这份想护着所有小儿女平安喜乐的心意,不因他是谁家骨肉而改变,如同阳光普照,雨露均沾,这便是‘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真意了,它不是什么大道理,是阿显心里天生便怀有的善念呀,是每一个人心里,天生都怀有的善念,只不过,有的人被改变了,可我的阿显,一定不要让心灯蒙尘,力所能及处,一定要伸出手,这才是大家公子应当有的责任与担当。” 他没有错。 错的,是你们。 你们都变了。 父亲,母亲。 第200章 衣服 大理寺门口,一个小太监等候在那。 青海来到门口瞧见了,十分狐疑,过去问了一句。 那小太监却不作理会。 只因李如月嘱咐过,这信务必要在大理寺亲手交给宋显。 一不可去宋家。 二不可经人之手。 小太监等了一个上午,也没等到人,正怀疑宋显今日到底会不会来大理寺,就瞧见远处大理寺的车马来了。 拉着几箱东西。 为首的是一匹毛色雪白被阳光照的晃眼的白马,眼角还缠着绷带。 马上的人姿态轻松,脊背却在这肆意中自然的笔挺,神色冷峻,眉头微蹙,一路上若有所思的模样,视听并不在当下。 小太监上去连唤了两声,他才回过神。 小太监双手将那书信奉上,宋显略微迟疑,第一想到是孙福通。 毕竟他与内宫太监里较为熟悉且说上话的,也就只有孙福通了。 他接过书信,习惯性的先从头到尾浏览了一眼,看字体、看落款。 那字不好看。 让他一下眉头蹙的更深。 却在看到落款弯月图案的刹那,立刻舒展开来,心跳陡然增快,开始仔仔细细、认真的逐字阅读,每一个字都看的足够用力。 不是因为字难认,而是看每一个字时,他都忍不住幻想她是如何落笔。 原本令他皱眉的字体,每一道不在形上的波动,此刻反倒都成了他心上的波澜。 让他五味杂陈。 看到李如月提及想要照料程青的老父亲和妹妹,免遭波及,宋显的心又是一软,说不上是欣慰还是感动,亦或是有些庆幸。 庆幸她经历了那样惨痛的过往,心仍旧这样善良、自己才刚刚迈出一步,就知道关心、爱护别人的老幼。 哪怕那个别人,是个坏人,她却知道,家人无辜。 真是一个皎洁如玉的好姑娘。 这封信看的宋显心头温暖,又隐隐有几分寻觅得知音的错觉。 这世间原来并非人人都是想自己,并非人人都忘记了初心。 如月不就和他一样吗? 她没有丢弃自己的善念。 宋显没有耽搁,直接调转马头朝城外跑去。 青海见状,忙往国公府跑。 只因老夫人嘱咐过,如果宋显外出,一定要让小公爷姜达和他的那几位武艺高超的江湖师父跟着。 现在想要宋显命的人很多! 宋显本在燕北还有一道差事,可程青家人的事情他也不能嘱托别人去做。 只能自己连夜奔波先去云南,然后再北上。 这一套行程下来,没有几个月打底根本走不完。 顺子来到了瑶光殿,带着一群尚衣局的人。 李如月和秦后复位,实乃一夜之间的事情。 他命尚衣局连夜将几件给二公主、三公主做的夏装改小了一些,来给李如月穿。 毕竟不能让她依旧穿着乞丐般的旧衣裳行动,一夜也不能将就。 尚衣局的人赶工了十来个时辰,改了五件夏装出来,给李如月试穿。 李如月在吃穿用度上并无什么讲究,她也并没有细问这衣裳怎么来的。 只等着尚衣局的人赶紧走,然后和顺子说会儿悄悄话。 每一套衣服,试穿在李如月的身上,尚衣局的人都要跪在身边,仔仔细细的再检查、修改一番,直到完全合适,从美观到舒适度都无可挑剔,方才离去。 顺子一直等在珠帘外。 待尚衣局的人陆续出来向他行礼,他才微微颔首,掀开晃动的珠帘进去。 一眼便瞧见那熟悉却又因那身崭新的衣裳而显出几分陌生的身影。 衣裳本是给二公主做的。 天水碧色的轻罗广袖长衫,罗纱轻薄如烟,行走间如云雾缭绕,袖口与衣襟以捻金银线细细勾勒出缠枝莲纹,金银两线尽显华贵清冷,在光线流转间盈盈浮动。 里面是件月白色的素绢抹胸长裙,衣摆边缘用极细的银线绣了一圈连绵不断的水波纹。 腰间系着一条青玉色的软烟罗束腰,在腰侧挽成了同心结,垂下两条缀着细小珍珠的飘带,珍珠颗颗莹白,碰撞间发出细微悦耳的脆响。 李如月本就纤瘦,广袖生风,清凉飘逸,纯净柔和,与顺子印象里的人简直两样,如同换了个人,仿佛那踏在云波上的仙子一样。 只有一张素面朝天的脸和那平静无波又隐匿着精明与冷冽的眼仍旧与他脑中的那人符合,勉强将他恍惚了的思绪叫醒。 他轻轻一笑,不禁感慨,所谓人靠衣裳马靠鞍,并非虚言。 他上前,摆好了梳妆台前的小凳,示意李如月坐下。 他站在她身后,带着温柔的笑意看她,为她梳理长发。 “公主觉得这身衣裳怎么样?” 李如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感觉有几分陌生。 她实话实说。 “我快不认得自己了。” 这话。 本是好事来的。 苦尽甘来,穿上了本该属于她的衣裳。 却在这一刻,让顺子莫名酸涩。 他用温热、浸润了玫瑰花露的棉巾轻柔的为她净面,李如月闭上眼,抬着脸,享受着玫瑰的清香与顺子极为仔细带来的轻柔触感。 紧接着她便闻到一股淡淡的桃花香气,睁开眼便见顺子手里捏着一个精致的小瓷盒,用一方全新的、柔软如云的丝绵扑子,从里面蘸取极少量的泛着桃花香气的珍珠粉,均匀的拍在她的脸颊、额头、鼻梁处,晕染、按压均匀。 粉质细腻,匀净肤色,透出自然光泽,顿时让李如月的五官明亮、清晰起来。 顺子很是满意,取了桌面上一支细小的玉簪花包形点唇笔,蘸取了一点点那内务府夏日新贡的‘石榴娇’,点在李如月唇心,用指尖极其小心地由内向外晕染开。 色泽饱满却不过分浓艳,恰是如少女的清新的娇嫩。 李如月呆呆看着镜子中清晰却愈显陌生的面孔。 顺子却道:“这方是公主本来模样。” 李如月冷笑,伸手去捡那桌上泛着淡香、光泽鲜亮质地细腻的桃花粉,抬手间,广袖如云飘逸垂落,纤细的手指捏着瓷盒放在鼻子底下轻嗅, 是了,用这上好的东西,周远蓉那样的山鸡也能变凤凰。 却要瞧,那凤羽之下的骨头,撑不撑得起这翅膀。 这不是我。 撑这衣裳的骨头,才是我。 第201章 修行 但好东西自有它的妙处。 李如月起身,望着远处长身镜中那飘逸秀丽的身影,确实觉得赏心悦目。 她转了一圈。感受罗袖的轻盈,嗅着手腕上沾染的玫瑰露香气,然后突然想到什么,回头盯着顺子:“把自己洗干净,别带着味道回去。” “不妨碍。”顺子浅笑:“奴才今日领了个极大的差事,暂时不必再去养心殿近侍陛下。” 瞧着顺子一脸神神秘秘的笑,李如月也笑了,凑上去。 “什么差事,能让顺公公笑的这么开心?” 顺子拿出李延命组建监察司的圣旨给她看。 李如月伸手接过,瞧见那四条实打实的重权,血液里染起一股美丽华服永远给不了她的炽热与激动。 她目光灼灼,伸手抚摸着绢帛上‘如朕亲临’四个大字。 她知道,这远不止是在深宫捉老鼠那么简单! 捉老鼠,只是小狮子长大前狩猎的磨练。 “顺公公,你真有出息。” “托公主的福,没有公主,奴才不过是会个会算几笔账、会煮一壶茶的太监。” 李如月又将那圣旨阅览了好几遍,这才合上,递还给顺子。 “你且去办,我这里不用你操心,我要好好上几天学,养养自己的身子,不论是这监察司,还是夏康那头,都非一日之功。” 顺子低头:“奴才明白。” 这一切,都只是一个开头。 绝非一两日可成之事。 而李如月眼下最重要的是,养好自己。 不仅仅是身体,她需要更系统的学习和知识的润养来扩充自己的底蕴。 顺子又把自己写的给夏康用的密旨给李如月过目。 李如月细细看过:“杭州的情形复杂,起步与立足,都有如登天,交代夏康万事小心,只接手席仲的人和事,不要牵涉过多,现在远不是蹚浑水的时候,只叫他把人养好,时时传些江湖上的消息来就好。还有你——” 李如月合上那道密旨,交还给他。 “以后没事别来我这里,有什么话,我自会找人告知于你。” 其他的顺子都听,只这一点,顺子不大舒心。 其实他每次来瑶光殿都会找合理的理由。 并不会惹人猜疑。 怎么还不让来了。 “奴才怕别人侍奉不周到。” 他倔强了一嘴。 虽然知道李如月不会同意。 但他得让她知道自己想为她事事操持的这份心意。 “公公要留着精力做大事,想给我端茶倒水,以后有的是机会,但前提,是我们要有那个以后,你说是不是?” 顺子在心中浅浅叹息。 其实在遇到李如月后,他有种很矛盾的心情。 一方面,他想与她成就一番大事业,大到什么程度,他不知道,但他能够预感的到,是他无法想象的大。 另一方面,他又想时时陪在主子身边,侍奉她饮食起居,把她照料的好好的,主仆二人岁月静好,尤其她如今有这么漂亮的书房和后花园,顺子不止一次幻想能与她一起在书房读书,为她解读一些她不懂的文史词句,一起谈经论道。 多美好。 但他也知道。 他们都不是天生能享受这份美好的命。 得争。 “奴才知道。” 他这一句回的有些失落,却也是真心的明白不到享受的时候。 但他还是把那本偷出来的书交给她,又亲手给她煮了一壶热茶,帮她把桌面收拾好,要用的笔摆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理了床,去后院看了那群浣衣局出来的人教习的进度,嘱咐了宫女侍奉的细节,检查了她的小厨房,这才离去。 经历了李延中毒,凤栖宫失火,席仲暴尸午门等一系列事件。 整个京城和皇宫涌动的暗流在一夜之间停息下来。 郑孝真在得知李延中毒的那一刻,才恍然明白,他们不能失去李延。 那天去养心殿路上,他只是想到明家的那位四皇子如果成了太子他会是什么下场,就已经想用自己的血给李延做药引子为他续命让他快好起来了。 不能给明家啊! 陛下你可得好好的啊! 他决心暂时不与李延争了。 他甚至愿意放弃一丁点的利益给李延,只要李延别生气,好好活着。 再多生几个孩子。 梁太后听了孙福通的那番谎话,当真以为李延已经知道了戚贵人是她毒害的事情,已经好几顿饭吃不下,几天几夜不能合眼。 最终一道懿旨,率领着秦后、魏淑妃、齐贤妃还有那些原本就要送出宫的嫔妃们,前往金轮寺祈福。 宋家的道观都已经开工了。 得了这个消息的凌晨,那些嫔妃的父母们就顾不上避讳的纷纷前来丞相府。 “丞相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太后娘娘不是已经答应了老夫人将孩子们送出来给咱们自家的道观了吗?这怎么突然……” “丞相大人,孩子们不能去金轮寺啊,一旦去了就回不来了!” “是啊丞相大人!老夫人在哪,让我们拜见老夫人吧!” 现如今,再蠢的人,也隐隐感觉到内宫里有一股力量的异生,拔地而起,在所有人视线不可及的暗处逆流直上,翻转了整个局面。 这股力量,既破坏了李延,也破坏了宋家。 但是一切,又在嫁祸于宋家。 姜老夫人对这股力量的察觉尤其深刻、清晰,她苦思冥想了数夜,想不出来是谁。 她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李如月舌战群臣时的身影。 浮现出宋显站在她身旁那牵肠挂肚的神情。 可…… 她? 一个十三岁的丫头。 能做的出这么多? 她不信。 皇帝杀席仲,那是皇帝狗急跳墙。 她不过趁机捡了个便宜。 那,能是谁呢? 烟花。 明家? “都别吵了!” 郑夫人扶着姜老夫人进了花厅。 那些嫔妃的父亲、母亲们都挤在厅里,纷纷起身行礼,却又顾不上做足礼节,就焦急的求问姜老夫人该怎么办。 “急什么?” 姜老夫人冷冷摔下一句,厅内霎时安静。 郑夫人扶着姜老夫人走上台阶,落座于帘后短榻。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人事已尽,天不遂人愿,是时不在我。然天道循环,阴阳消长,穷则变,变则通。诸位在朝为官,遇到点事不思变通,只管来求我这个老婆子,我又不是什么菩萨,纵是菩萨也没有许个愿就显灵的!” 第202章 华车 姜老夫人先是一通骂,骂的底下鸦雀无声,再无人敢言。 更是断了他们后续再来纠缠的念想。 而后又抚慰起来:“法与时变,礼与俗化。没什么是不能从礼法上来变通的。这件事,你们细细琢磨,却不能急。如今孩子们既已经出来,就比待在宫里强,在庙里待上两年也没什么,过两年宫里新人都站稳了,皇帝把她们忘了,事情就不会这么难,莫急于一时,都回去吧!” 他们确实是多虑了。 因为这件事,太后比谁都上心。 谁让懿旨是她发的呢。 这件事既然到了她的头上,她就得负责到底,免得以后给皇帝造成麻烦,又没法给群臣交代。 她名是祈福,实则在那金轮寺忙了整整三天。 把人员调度、安置、分配,都事无巨细的亲自盯着做了。 还从附近的庵子调来一群年纪上五十岁的姑子们来‘监督’嫔妃们修行。 就是怕她们跟家里有了什么联络,或者再把李延绿了。 魏淑妃和齐贤妃瞧着太后忙成这样,都感怀这太后娘娘平时万事不管,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一个心肠柔软的人,把疯了的秦后和修行的嫔妃照料的这么细心呢。 只有孙福通知道太后是做贼心虚,有多虚就把事做的有多卖力。 同时他感觉自己真是聪明,给自己免了一桩这么大的麻烦。 于是喜滋滋的跑去李延面前讨喜,说太后把秦后和嫔妃们在金轮寺安置的可好了。 而且是太后懿旨,群臣们也不能在这事上去再纠缠李延什么。 李延早晨的时候已经得知懿旨了,也没去送,只是新奇她这位母后怎么突然懂得为他分忧了,这边正奇怪,就看到了郑孝真递来的请安折子。 一看到郑孝真的折子他本来都已经准备好生气了。 没想到反复看了三遍,真的就只是请安,而且千叮咛万嘱咐要他珍重龙体,不要过度操劳,看的他都觉得肉麻又恶心,皱紧了眉头。 这时候孙福通捧着一个精致的盒子进来,笑眯眯的:“陛下,太后娘娘临走前,嘱咐老奴一定要把这怀地黄给您用了,好好滋补。” 这怀地黄从姜老夫人送进宫里以来,已经转了第三手。 太后虽然喜欢,可因觉得戚贵人的事情‘败露’,不敢留这玩意儿,巴结讨好似的让孙福通送来给李延了。 李延哪知道什么缘故。 那是孙福通编的。 李延根本不知道戚贵人是太后所害。 只是一时之间,就在在他中了一场毒之后,世界突然对他友好了。 他从郑孝真的请安折子里抬起头,瞧着孙福通手里捧着的盒子,突然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中毒太深,还在梦中! 他惊疑的起身,独自走进寝殿,在那镜子前照了又照,趁着宫女们都垂着头,藏在袖子底下的手狠狠掐了自己一下。 疼。 可他还是觉得这世界温柔的太突然。 温柔的让他心慌。 难道是父皇显灵了? 看他过的太苦,所以让这些人都短暂的开了窍? 李延胡思乱想,沉重的舒了口气,揉了揉自己发痛的头。 如果真的心疼他,就该告诉他那笔钱去了哪! 他现在最怕的不是没钱。 而是怕有人在用那笔钱搞更大的动静,让他猝不及防。 魏泰在家养了两天,将将恢复过来。 他人高马大,说起来那半颗毒药对他并不会影响很大。 只是全家上下听闻他服了毒药,都吓坏了,按照宫里太医的方子,又给他吃泻药,又给他禁食、放血,折腾了几天,瘦了十来斤,虚弱的他以为是那毒厉害呢。 今日他特意进宫来看李延,给李延请安。 人都来了,李延转手便让孙福通把那怀地黄取出三分赏给魏泰,让魏泰补身子。 孙福通脸上的笑意瞬间没了,给魏泰切那怀地黄的时候,克扣出一些塞进袖子里,弥补心中的不服气。 他魏泰干什么了? 啊? 整件事不是他孙福通上上下下操劳吗? 他吃半颗毒药就躺那睡了。 还赏怀地黄? 真是把他气的不轻。 魏泰请完安,喜滋滋的捧着皇帝赏的药材回宫门去检查今日布防。 刚走出一截,就有个侍卫气喘吁吁狂奔而来,甲胄在身,单膝跪地,喘的气不成声,断断续续的说:“大……大人……不好了……!” * 清晨的阳光在朱雀门落下一片淡暖的薄金,太后率领众嫔出宫祈福的队伍浩浩荡荡才走了一个时辰,侍卫们交班、换防,队伍刚刚整齐。 为首的校尉检查每一个士兵,为他们整理好头盔,系带。 却敏锐的在平静的空气中,听到了马蹄声。 如今的禁军,多是新鲜血液,没打过仗。 他们没有知觉。 但是他,切切实实听见了马蹄声! 与太后銮驾所带的侍从马蹄不同,这些马蹄声,他很熟悉。 像极了他在战场上听过的沉厚。 远远的,滚滚黄尘席卷。 八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西域骏马踏破云烟跃出尘霾。 它们高扬着粗壮的颈项,步伐整齐划一,牵引着一辆如自天宫而来的朱轮华盖车前来。 上等紫檀木打造的车身流转着深沉的紫红色光泽,车身精雕细刻着繁复的鸾凤和鸣、缠枝牡丹图案,巨大的朱漆车轮,轮毂皆以精铁包金加固,甚至在边缘镶嵌了一圈羊脂白玉。 车顶那以金线混织明黄云锦制成的华盖,四角高高翘起,各悬一枚硕大的赤金镂空铃铛,在行进间发出清越悠扬又几具穿透力的‘叮铃’声。 华盖边缘垂下长长的、用孔雀羽捻线编织的流苏,随风浮动,流光溢彩。 这不是太后的车驾。 太后没有资格乘坐这样华贵的车驾! 校尉转身便朝着养心殿的方向跑去! 车窗下,上千颗圆润饱满的东海珍珠串成的珠帘内,那雍容的身影略微动了动,一只戴着赤金累丝嵌红宝护甲、保养得宜的纤纤玉手拨开珠帘。 车旁,一匹毛色如墨、四蹄踏雪的乌骓马之上,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身姿挺拔如松,月白色银丝暗纹云锦骑装,从黄尘中走来,竟一尘不染。 高挺的鼻梁之上,一双眼静若寒潭,顾盼间贵气流转,目空天地。 察觉到珠帘被拨开,他回眸,恭敬低眉:“母亲,快到了。” 车内的贵妇人轻声一笑,放下抬帘的手。 “嗯,我知道。” 隔着老远,就闻见那股味儿了。 死人味。 第203章 城阳 跑去向魏泰报信的侍卫,喘的说不成话,又急的想要报信,最终嘴里蹦出几个字:“免……死金牌!” 只听到‘免死’二字,魏泰就已头皮发麻,脑海里浮现出了那抹浮华,顾不得身体还虚,扶着腰间的刀,扛着一身的重甲,迈步朝朱雀门跑。 送魏泰出来的小太监也听见那几个字,魏泰还没开跑,他就已经转身溜进了养心殿,找到孙福通:“爷爷!出事了!” 不好了。 出事了。 不论是宫门的侍卫,还是内宫的太监,得知那位到来的消息,都是一样的反应。 城阳公主每年会回来两次,一次中秋,一次元宵。 这是宫里上下最为紧张的两个时节。 十五年那一场屠杀之后,宫里留下的老人其实并不多,大部分都是年轻的太监,而这一茬新鲜血液,比起先帝在时宫廷里的那些奴婢,都差的太远。 没享过福的人,不觉得自己过的差。 享过福的人,才知道什么是落魄。 每回城阳公主来,目光所及之处,所有的奴才都得挨训、受罚。 因为一切都变了。 都和她在这宫里时不一样! 以前的皇宫是皇宫。 现在的皇宫,是什么? 韩昭利落的翻身下马,动作流畅矫健,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轻盈沉稳。 这时,那只戴着赤金累丝嵌红宝护甲的玉手从珠帘后缓缓伸出,轻轻搭在了车门框上,厚重的缂丝锦帘被宫女稳稳的掀起。 一袭正红色蹙金绣九翟云霞纹宫装在阳光下晃了所有人的眼,侍卫们眼底闪过那抹暗红色的倒影瞬间,纷纷齐刷刷的跪地行礼。 甲胄与兵器触碰地面,在寂静的宫门前发出一片沉重的闷响。 韩昭伸出手臂,稳稳地托住母亲的手肘,动作轻柔却坚实,扶着她一步一步下了马车,然后抬头,目光投向车内。 一个小小的身影直接从里面窜了出来,扑进他怀里,被他稳稳的接住,咯咯的笑声在他耳边响起,他低首为她整理好身上鹅黄色绣缠枝小莲花的锦缎袄裙。 也不责怪她这样冒失。 仿佛不管她多冒险,他都一定能稳当接住。 魏泰前来,首先看到了守在马车前几列面如坚铁,目不斜视的冷面侍卫。 他们身披玄色精钢鳞甲,甲片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 腰佩统一制式的精钢长刀,刀柄缠绕金丝,悬挂着刻有‘风翊卫’字样的玄铁腰牌,他们黑压压的伫立在前,将马车拱卫的密不透风。 紧接着魏泰透过队列的缝隙看见了那一抹红,然后听到小孩子天真清脆的笑声。 他抹了把汗,干巴巴的等在那。 直到眼前的凤翊卫齐齐的列队让开一条通道,金线缠织的翟鸟图腾栩栩如生的在视线里腾飞而起,他才惶然下跪。 “臣禁军统领魏泰,拜见长公主殿下!” 只听得前方那身影脚步轻盈,仪态万方,踱着莲步向前,停在他视线前五尺处。 魏泰紧张的脊背上的肌肉在颤抖。 “你主子怎么把你饿成这样了。” 城阳公主瞧着魏泰那明显瘦了一圈的大脸,骄矜的语气里半笑的带着几分调侃,又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仿佛每一个音调都在说:跟着李延能有什么好下场。 魏泰口干舌燥,脸上的肉抽了抽,没回答出什么话,只觉得头发在头盔里都立开了。 城阳公主没多理会她,抱着小女儿上了轿,侧头看了韩昭一眼。 “去跟你舅舅打招呼,再把你父亲嘱咐你拜会的人,一一都拜了。” 韩昭恭敬的颔首。 城阳不满:“孙福通呢!” “哎!公主,老奴在!老奴来迟了,公主恕罪!” 远远的,孙福通颠着游泳圈跑来了,上气不接下气。 身后跟着一队太监,手里捧着各式各样的东西,孙福通尚未站稳,就回头让小太监倒刚煮好的琼华凝露,此茶源自大理雪山顶的千年茶树。 每十年才能贡进宫里一斛,平日李延都是计算着喝的。 每次城阳来,他都忍痛割肉,不想失体面。 怕城阳觉得他这个皇帝和皇宫太寒酸。 饶是如此,城阳照样觉得被怠慢。 她接过茶碗只是远远闻了茶香,便递回去,轻轻笑了出来。 “孙公公,你可知这世上有一种人,最为可笑,贫而乍富,并不懂得富贵为何物,只管无度挥霍,旁人欺他无知,就告诉他,这越稀有的,就越昂贵,他便听信,管这稀有的东西是苦、是涩、是酸还是鸟粪一般,都捧在手心里当宝。这种人,空有富贵在身,穷的却是骨头——不会享福。” 城阳公主并未指名道姓,一番话却说的孙福通满头大汗,周围的小太监们更是把头深深的埋在脖子底下,出气儿都憋着生怕发出声。 轿子旁城阳公主的侍女拿了一盒茶叶递过去,孙福通忙让提着热水的太监上前,即刻冲泡了那茶叶,滤了一次颜色已经极好了,茶香溢满了整条宫道。 孙福通连声赞叹,捧着那茶举上去,城阳公主捧了茶杯,喂给怀里的小女儿饮。 总算伺候好了这位祖宗,孙福通柔和的笑着:“要是老奴没记错,小郡主今年满五岁了,殿下还是第一次带小郡主来京城,下月初端午,京城可热闹了,公主可要带小郡主好好玩儿玩儿。” 城阳一笑,把茶碗递过去:“玩儿什么,京城里卖的那些玩意儿,都是她玩儿剩下的,她爷爷手底下的人连年东洋、西洋到处跑,这外面回来什么新鲜东西,不是她先有一手?” 孙福通干笑两声,抬手擦汗:“是、是……奴才短见。” “你先把郡主送去华清殿,我要去齐贤妃那里。” 孙福通忙道:“哎哟,真是不巧,公主有所不知,今日一早,太后娘娘就携着秦皇后、魏淑妃、齐贤妃一起去金轮寺祈福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呢。” “祈福?”城阳冷笑一声:“她的福气还不够么?还要祈福?还要多少福?老天爷给,也得能吃的下啊。” 第204章 摘星 这是位硬茬。 倒也不是今天才硬。 城阳公主的母亲,是先帝的第一位皇后,也就是那位天命太子的母后。 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妹。 太子出生的异象,让这位皇后及其子女的尊贵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先帝本身仁善,极爱小孩。 城阳作为先帝的第一个女儿,当真是被视作掌上明珠,一味的骄纵,什么都容她,哪怕再胡闹,再大不敬,在父亲的眼里,都是他的小可人儿可爱的一面。 城阳自出生,便有着一个天命之人的兄长,一个可以骑在他脖子上随意撒欢的父皇,一个尊贵无比为大临诞下天命之子立下万世之功的嫡皇后的母后。 全天下的富贵、宠爱、尊敬,都集于一身。 她长这么大,受过最大的气,就是准备造反的时候被父皇骂哭过。 那么多人都死了。 她伤了父皇的心,可父皇还是疼她。 她也明明白白的说过。 她不是想当皇帝。 她只是不想让其他人当皇帝! 在她的心里,太子只有一人。 那就是她的兄长。 那位上天为大临选来的继承人! 结果造化弄人,如今坐在帝位上的,是她往日见了面都想不起来名字与排行的李延,而他那个一辈子都没上过妃位的娘,却做了太后! 真是有够可笑。 在她的心里,大临早就完了。 结束在了先帝那一代。 剩下的人,不过在等着消亡,等着……老天来收他们。 罢了。 日头还早,既见不成齐贤妃,也还不想回华清殿这么早歇着。 便带着小家伙逛一逛,给她看看母亲从小长大的地方。 “去摘星楼。” ——摘星楼。 是先帝时期的一座大工程。 整栋楼总共十二层,楼顶是一座极大的平台,上面摆满了很多本来用于钦天监能够观测星辰的仪器。 楼内所有的藏书,都是先帝命当时的丞相宋清鸿携翰林院一众编修所承修绘制。 先帝孩子众多,他起先的设想,就是不论孩子们尊卑、亲疏,都要力保他们能够接受到一样好的教育。 他命宋清鸿将自己库中所有的书籍都绘制成画册,以年龄、心智、学习进度来做分类。 譬如第一层,是给两三岁的小皇子、公主们玩儿的地方。 一层的所有图册,都是绘画,没什么文字。 但是这绘本的故事,却在一幅幅精美的图画之下,讲的很清楚,即便不识字的小孩子,也能从那画面里汲取到知识,开拓思维与认知。 从第二层起,孩子们的开蒙读物,里面每一个字都有大临特制的读音标注,含带通俗易懂的比喻式释义。 在没有老师教导之下,五岁左右的皇子、公主,都可以通过这些读物自己读懂每一个字,并大概了解到其中的含义。 楼层渐往上,书本的种类、涵盖的知识范围就会越广。 仁宗有四十多名儿女,他给了所有孩子们一个平等的机会。 所有人,哪怕是没有娘的孩子,也可以进入这里,哪怕是没有老师的孩子,也可以一路通读到十二层。 因为注解这些书籍的人,都是宋清鸿手下最精英的一群编修,他们本就是这世上很好的老师了。 他们倾己所能编修了整座楼的书籍,可谓将全天下的教学精华都凝聚于此。 那是孩子们最爱来的地方。 城阳也不例外。 尽管这楼里的书,每一样她都独自有一本精装的,但她还是喜欢来这里。 这里热闹。 父皇每天下朝,第一时间都会来到摘心楼,陪着孩子们,每天都给孩子们讲一个不同的典故。 哪怕这些典故他们都知道,但就是想要听父皇讲。 父皇讲的,就是要比老师讲的要好,晚上做梦都能梦到。 “小心。” 城阳公主捏着女儿的小手,带着她上台阶。 摘星楼……已经废弃了。 不见往日风华,没人来,木材便失去了光泽,二十载下来,显得陈旧。 台阶上的灰尘也没人扫,小家伙才上了两个台阶,就打喷嚏。 孙福通忙叫太监们临时泼水洒扫,小太监们的身影忙的像这地上飞滚的柳絮一样,不一会儿就把砖面擦出了光。 十五年前那一场大战之后,先帝就将摘星楼封锁了。 本来是要烧的。 到底是有太多温情的回忆,他没舍得。 只是让人把六层往上的所有书籍都搬走,藏入书库,避免流入民间。 那顶层的观星台,更是再也没有人去过了。 走到最后一节台阶,小家伙走不动了,城阳公主温柔的轻笑,从后面伸手把小家伙一抬,放在了台阶上方,自己提着裙子走完最后一节,揉着她软软的小手一起往前。 孙福通忙上去亲自给她推开门。 那门已陈旧,推开的时候发出了极其刺耳的嗡鸣声,孙福通忐忑的立刻吩咐太监去叫海承禄来换门。 “不必破费,这地方除了我也没人来,你换了新的,回头你主子又要苛责你。” 难得她这样体谅,孙福通感动的眼睛都热了一下,感恩戴德。 摘星楼的一层很大,只是里面已经常年没有人维护,所以到处是灰尘、蛛网。 刚进门的角落处,摆着一个四方的床垫,上面卧着一个头发雪白的老太监。 他以前是这摘星楼的掌事太监,何等风光,却也如过眼云烟。 后来,再也没人来摘星楼。 那些常年在这里欢声笑语的孩子们长大了,都被杀了。 这里就剩下了他一个。 他也聋了。 八十多了。 任孙福通怎么叫他,他都眯眼睡着,万事不顾。 “别叫了。” 城阳轻声阻止孙福通。 虽然知道老太监已经听不到了,她还是把声音放轻,生怕吵着他。 她回眸,身后的侍女捧着银钱、茶果、布料、点心等物,一一摆在老太监的书案上,等着他醒来,就知道城阳公主来过。 趁着这功夫,外面的小太监们已经把一层的地都擦了一遍了。 书架也已经抹过一遍,至少没了尘土。 看着孩子们累的够呛,孙福通暗下决心,以后这地方还是要常常打扫。 第205章 源头 小郡主从来没见过有这么多藏书的地方,开心的在各个书架后跑来跑去,笑声充斥着冷寂的大殿,鹅黄色的身影在书册间隙里流窜。 “安和,别跑。” 虽然眼睛能瞧见,可女儿一离开身边,城阳就觉得不安,她追上去,拦住从另一头跑出来的小家伙,搂在怀里。 “别乱跑,摔着怎么办?” 她疼惜的将女儿跑乱的发丝从额头上拨开。 “娘带你看好看的画册好不好呀?这画册里的仙女娘娘可比你那西洋娃娃漂亮多了,等娘给你找啊。” 她捏着女儿的手,转身在那书架上寻找。 当初这画册,可是被公主们抢破了头。 只因这里的绘本每个典故独有一本,精度有余,但是数量不会重复。 你看了,她就没有,她拿着,你就得等她看完。 当时的公主们没少为这些事挣破脑袋打架。 十二层的那些兵法书籍也一样,皇子们也经常为了争这些有冲突。 但这些东西都是很难有第二本的。 像这些画册,每一本都是好几位顶级画工日日夜夜精细手绘的,又不是市面上的便宜货,一下子能出好几本。 城阳公主凭着记忆,在书架前来回走,指尖一一画过那些画册的书骨,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本她想要给小家伙看的。 她略微皱眉头,不甘心的又从书架尾部走过来,浏览了一遍,还是没有。 孙福通注意到,忙上前去:“奴才给您找吧,不知公主要找哪一本?” “有一本嫦娥奔月的画册,当时最受公主们喜爱,怎么找不见?” 孙福通闻言,仔仔细细的在书架上找,也没找到。 又召了太监们一起找,翻遍了,还是没找到。 孙福通翻看着这些画册,忽觉得有点熟悉,脑海里隐约一闪而过一个类似的玩意,但是忙乱之间,一时又没工夫去细思。 找来找去,没找出来。 城阳看他们一通乱翻,心里不舒服,便叫了停。 “罢了,兴许是被当时哪位妹妹私藏了。” 她牵着女儿的小手继续逛,想给她找一本合适的画册带回去。 正找着,小家伙就不知又跑去了哪里。 她回眸,找了一圈才瞥见她在窗前一个空案上,拿着一支毛笔玩儿。 她无奈,走过去蹲下身准备抱她,却瞧见那案几上,堆叠着一堆的纸笔。 案上杂乱的纸张除了宣纸,还有用在画册里的硬白纸。 宣纸上是些练字的痕迹,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刚学写字。 硬白纸上画了许多线条,好像也是在模仿画册里的线条练习。 这些纸张都有些年头了,落了满满的灰,弄的小家伙双手脏兮兮。 城阳不高兴,扯过侍女手里的帕子给她擦手:“娘是不是说过,外面不比家里,哪儿都脏,不能乱碰!” 小郡主在家里干净习惯了,那个地跟桌子是一样干净的。 她纵然滚来滚去也不会弄脏自己。 习惯了如此,到了外面,她也是一样无所顾虑。 其实外面会有灰尘、有脏东西呢? 她的眼里,根本没有脏的概念。 城阳公主无奈,抱着她迅速离开,交代侍女赶紧准备热水,回华清殿给她清洗。 “宫里还有谁在?” 城阳公主把孩子交代给侍女,自己也拂袖下台阶,顺便问了孙福通一嘴。 孙福通立刻回:“贵妃娘娘没去,傅嫔、张美人也在。” “明日我要宴请京中王妃、命妇,让宋贵妃替我筹办,让还在宫里的嫔妃、公主们也来参加吧,我带了好些东西,人人有份。” 孙福通开心的答应,这是宫里久违的喜庆事儿。 也是为何城阳公主如此骄矜,旁人对她却只是怕,而无怨言的缘故。 因为这位公主当真是位好主子,极有长公主的风范和担当。 每次回京,她必带许多新鲜、稀奇的玩意儿来赏赐给京中的王妃、命妇们,嫔妃们当然都有各自的礼物了,公主们的礼物,更是花样百出。 大家都喜欢她。 孙福通忽然想到一个人,有点犹豫,不知道当不当提。 以往李如月是没参加过这些宴会的,六年来从未露面。 可如今秦后复位,她便是公主之首,她的东西应当更有分量,与别人不同。 犹豫再三,孙福通还是提醒了一句:“今年大公主也在。” “知道。” 作为这样有实力的长公主,城阳信息的来源速度和稳定不比宋家差。 她早备好了。 “她怎么样?” 虽然从未关心过这位侄女。 但城阳还是有些好奇。 孙福通一言难尽,叹息:“您看见就知道了。不过呀,大公主虽然瘦弱,却是天生的贵气,您见了一定会喜欢。” 其实宫里的眼线报信去东海的时候,她也很诧异这位大公主居然还活着。 毕竟在她接收到的信息看来,秦氏宫里一百四十多口人都被处死,这公主就算不饿死,也要吓疯了。 即便是她,当年兄长和母后接连去世,也疯过。 若非遇到良人,成婚生子,她恐怕早就成了个疯子。 于是她更好奇,这位大公主如今会是怎样的一种状态。 大公主? 好的很。 李如月已经住在了自己的书房里,每天都抱着书啃。 小时候没饭吃的时候,书就是能填饱她的唯一珍馐。 她在那标注了读音的《素问》中读得‘食气’二字时,还幻想过自己能不能靠食气就活下去,甚至成仙?! 她也曾是个小孩子。 她什么都幻想过。 没人知道的是,她还很乐观。 看到‘天降大任于斯人’一则,便深深感慨自己的苦楚都是为了一个不知所谓的‘大任’,便在心头涌满了使命感。 在她八九岁的时候,对此简直深信不疑。 这便是她,天真、乐观、好学、善思、天马行空,同时又被那饥饿磨成了务实,被所经苦难,褪去了天真。 从璞玉,成了利刃。 她变了,也没变。 向上攀爬的决心没变,要吃饱的信念没变,喜欢学习的热忱没变,善于思考的天分没变,不惧苦难的乐观没变。 她沉浸在那被封锁在六楼之外的知识汪洋里,沉醉的不知昼夜。 偶尔在傍晚的时候,会抬头,看着浣衣局带回来的宫女、太监们凑在一起大口的扒饭、吃肉,夕阳余晖落在他们脸上,照出幸福。 她痴痴的看,盯着看,她要永远记得这一份为了食物而感恩的刹那。 那是她真正成为一个自主自立、自尊自爱之人的源头。 第206章 舅舅 送别母亲,韩昭跟随太监来到养心殿前。 往日来这养心殿之人,非得在门外停顿片刻,整理好仪容方才跟着太监进。 韩昭风尘仆仆而来,脸上不见疲色,没有波动,从头到脚纤尘不染,干净的连一根头发丝都没乱,精致的像尊白玉雕塑,根本无有需要整理之处。 而他似乎也知道这一点,仿佛那高贵精湛早就成了刻在骨子里的一部分,不需刻意,浑然自成,静静等待太监禀报,然后跟着进殿。 他不是擅长交际的性格,也一点不世故。 只因从小到大,在东海一带,唯有旁人来他们家巴结他母亲、他爹、他爷爷的。 没有需要他们家人说好听话给别人听的。 所以他一点没学会那商人仕宦的圆滑与好口舌,也不习惯像别家公子那样,非摆出个谦逊温柔的姿态。 于是行礼请过安之后,他就和李延相对无言。 双方都不擅长客套。 李延端着茶喝。 韩昭瞥了眼那十年一斛的雪山茶,端起来闻见那怪异的茶气,实在没有喝的欲望,又放了下去。 他和他母亲一样。 诚实。 诚实乃这世间最昂贵之物。 凡人来到这世上,总有百般无奈、不得已、不好意思、不得不。 城阳没有。 她的儿子也没有。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管你这茶是十年一斛,还是百年一斛。 我闻着臭,就是不喝的。 我不管你是皇帝还是谁,什么面子,这东西在我这里不存在。 我为什么要顾虑别人? 这便是贵气。 所谓一个贵字,就在于这份自尊。 我尊重我自己,我爱自己,我不委屈我自己。 敢问世间,几人能如此。 不卖个人面,也卖情面。 总担心得罪了人,日后受人冷眼、报复、钳制。 而所谓贵字,就体现在此。 他不必看人脸色,不怕受人钳制,只随心所欲。 本无冒犯之意,若有人觉得冒犯,岂知是那人自己自卑? 比如李延,他把这十年一斛的‘贵茶’拿来给韩昭饮。 韩昭只闻了味儿,拿起又放下。 没皱眉,就是对舅舅最大的温柔。 但李延哪受得了。 他总想让人高看他一眼,给他体面。 韩昭此举,却是抹了他的面。 他的面子,就是这么脆弱。 岂知韩昭已经温柔的不得了。 换作城阳坐在这里,非得问一句:“你这臭雪水喝着不辣嗓子?” 相顾无言。 “怎么?不合口味?” 李延最讨厌人家不把他当皇帝一样尊敬。 他赏的茶,再难喝该喝,这才是给他面子。 殊不知,他这畸形的‘自尊心’吓唬吓唬朝臣、太监们还行。 吓唬韩昭,选错了人。 他本以为这么冷声问下去,韩昭多少会找个体面的理由。 譬如说自己不渴啊。 再不济,说自己不爱喝茶,爱喝白水。 至少态度有了,给皇帝面子了不是? 李延盯着韩昭,看他怎么答。 韩昭也没怎么答。 只‘嗯’了一声。 韩昭很温柔的,他也没说不好喝。 就说‘嗯’。 对,不合口味。 李延气的闭上眼,看也不想看他。 两人干巴巴坐了一会儿,韩昭觉得差不多,告退了。 他已经努力了。 你看,他不但花费了自己一盏茶的时间用来陪舅舅坐着。 还没有吐槽他的茶难喝。 已是给足了体面。 韩昭对自己此行很满意,出了养心殿便奔着姜家去了。 他与姜家世子姜经羽有同窗之谊,又都好武爱兵,若非为着每年进京能见他一见,这京城和皇宫他是万万不想来的。 他离开时走的急,没有注意到,养心殿门外,有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正在那里缠着太监。 今日孙福通不在养心殿,他跟在城阳左右侍奉,生怕哪里不周到被城阳闹起来。 顺子也不在,顺子的心早就不在养心殿了,如今更是借着监察司的使命再也不在养心殿露面,一早出去就没回来。 于是小太监就被缠上了。 “公公,求你通报一声,我就是担心父皇,想看看他,请个安,请完安就走。” 小太监瞧着眼前面容柔善,带着几分憨直的少年,于心不忍,又不敢轻易违逆了孙福通的交代,很是为难。 “大皇子,太后有命,您是不能擅自出寿康宫的,更不能来见皇上,您快回去!被孙公公知道了,又要叫太后罚你了!” 小太监正在这边往回扯自己的袖子,里头出来一个近侍太监,站在门槛前,高高扬着下巴:“大皇子,陛下叫你进去。” 这些太监们对他的态度,都是趾高气扬,高高在上。 连一个‘您’字也不称呼。 但大皇子从不介意,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尴尬,他没资格介意。 听到父皇愿意见自己,他开心的站在台阶下仔细的整理仪容,把每一根头发都按的服帖了,才跟着太监进去。 大皇子——李承隐。 在李延初登基的几年,这位大皇子一直没有名分。 只因他的母亲是太后身边的一名宫女。 这个宫女比李延大十三岁,在李延还小的时候,就被太后派过去照顾李延的饮食起居,犹如半个乳娘。 只是这宫女实在温柔又伶俐,照料李延照料的极好,而且李延性情天生暴躁,但只要在这宫女怀里,就能逐渐安静。 这是一种从小到大培养起的依赖。 小时候,李延对她是一种弟弟对姐姐,小孩儿对乳母的感情。 可逐渐的,李延长大,眼里开始有了男女之别、男女之情。 两人便不干不净起来。 太后甚为信任此宫女,觉得她稳妥才让她去照顾李延。 却不料闹出这种丑闻。 发现的时候,宫女已经怀了孕。 梁太后生怕这事儿让人知道,便连夜将宫女送出去,给随意找了个梁家的小厮配了,本吩咐的好好的,让那小厮下药将宫女的孩子堕了。 谁知那小厮竟心怀不忍,欺上瞒下的让宫女把孩子生了。 自出生,他的名字就是单名一个隐字。 跟着母亲生活在梁家乡下的庄子上。 直到李延登基第五年,那宫女死了,小厮将孩子带来了京城,梁太后方知那野种根本没死,竟然已经长到五岁。 这孩子还在肚子里和站在面前是不一样的。 第207章 承隐 尤其当时被太后寄予厚望的梁妃一直未曾生育。 梁太后就动了念头,把这孩子给梁妃养。 岂料,李延得知这孩子的事情后,觉得梁太后瞒着他做了这么多事,害他辜负了那宫女,便跟她生了气,死活不同意孩子给梁妃。 梁太后也跟他赌气,你不让梁妃养,那谁也别养!我自己养! 于是大皇子就一直被幽禁在寿康宫,倒是不缺吃穿,却也是见不上任何人的好脸。 李延心里对李承隐的情感很复杂。 一方面,他对那宫女的情感深厚,毕竟是从小将他照顾到大,朝夕相处、事无巨细照料的情分,更近于亲情与依赖。 当初宫女突然消失,梁太后欺骗他,说宫女跟人私奔了。 作为少年郎的李延其实为此伤心了很久。 五年之后方知,照料他十几年的‘姐姐’非但没背叛他,还给他生了儿子,过的苦不堪言,病死了都没钱下葬。 其中对她的亏欠,对太后的痛恨,对孩子的怜悯,揉作一团,让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暗中嘱咐了孙福通去关照大皇子的生活起居。 他不要他有什么大出息,只要他好好的,健健康康,让他娘在天有灵安心即可。 李承隐真正有了大皇子的名分,是在秦家出事之后。 秦家满门被抄斩后的几年内,世家是老实了一段时间的。 这期间内,不论是李延扶周远蓉做皇后,还是承认了个野种做皇子,都没有言官多嘴,谁也没那个闲情逸致为这点事去跟暴君硬碰硬。 李承隐进了殿。 韩昭前脚刚走。 李延手里的茶还没喝完。 韩昭坐过的地方,那杯茶还摆在那,没动,已经半凉。 太监领着他坐下,本想将茶撤去,李延却抬手阻止。 “承隐,你尝一口,告诉父皇,这茶好不好喝。” 李承隐恭敬的应声,小心翼翼的捧过茶碗,抿了一口 那味道……很怪异。 味酸,口感涩,还有种冲鼻子的怪味。 这便是城阳笑话李延的原因了。 酒饮旧,茶饮新。 管你把这茶叶说的有多玄乎,是在雪山还是天宫,百年还是千岁。 略懂些学问,就知道茶这东西不能去看表面,再天花乱坠,一嗅、一泡、一饮,即见真知。 与人一样。 李承隐没敢表现出真实的感受。 他怕冒犯了李延,更怕让父皇伤心。 便说:“儿子从未喝过这种味道的茶呢,一定很稀有吧。” 李承隐也并不是个油嘴滑舌的孩子,他天性淳厚,这么说,不过是不愿意让父亲不高兴,是一片孝心而已。 而他在宫里这十年,道听途说也知道父皇喜欢稀有的东西。 夸他的东西,夸稀有就没错儿了。 他一定高兴。 说完李承隐偷偷观察李延的神色,李延的眉头果然舒展开。 “还是吾儿识货,不像那没有教养,没见过世面的,品不得好货。” 李承隐看父亲开心,便舒了心。 把手里的茶也渐渐喝完了。 李延心情大好,又赏他一杯。 他眉头也没皱,虽然喝的舌头跟磨砂了一样,也没说半个不好。 他关切的询问李延的身子如何,毒素可清干净了。 如此一问,问的李延心头柔软。 自他中毒以来,唯有两个人重视过他身体里的毒。 一个是孙福通,一个便是李承隐。 看着李承隐眉眼里与故人相似的温柔,李延的心莫名被扯进了一股说不上来的情绪当中,竟如慈父一般,嘱咐了他许多。 “男儿终究还是要个好身子,多骑马,少坐卧,书读不好不要紧,体魄强健、长命百岁,方能对得起你娘为你吃的苦。” 李延一番嘱咐,让李承隐眼睛酸涩,低下眼眸掩饰泪光,低声答应着。 “父皇也要保重身体,只有父皇龙体健安,儿子才能睡好。” 听了这话,李延心中叹息,心中对李承隐又多了几分怜悯。 他是儿子唯一的依靠。 “知道了。” 李延的语气鲜有的温柔,看着李承隐脸上已经褪去稚嫩,有了几分少年英气,不禁一笑:“明日你城阳姑母在宫里举行宫宴,京中贵女都会入宫来,你也来赴宴吧,好好看看有没有喜欢的人。” 李承隐登时整颗脑袋都红透,不敢抬眼。 李延见他如此,笑声愈发爽朗,起身走下台阶,来到他身前,温和的拍了拍他的脑袋:“好了,回去好好准备。” “儿子告退。”李承隐急急行了礼,羞怯退去。 李延思忖片刻,命小太监去找孙福通,让他挑拣些质地昂贵的佩饰送去给李承隐。 明日不能让他太寒酸。 城阳的心思,李延知道。 她此次带着韩昭来,不过就是为了给韩昭娶亲。 而且她目的明确。 早年间就看上了齐贤妃的侄女。 只因城阳的公公早年间是先帝一手培植起来的海商,先帝的贸易可不仅仅只有钱太监这一条线,他双线并进,黑白通吃,肥水绝不外流。 城阳所嫁的武定候是在成为驸马之后,在城阳公主的调引之下,设立了一支私人的海商护航队,是一支私兵没错。 不过这私兵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海盗所统领,打起海战来,那叫一个经验丰富。 而且与齐家这种带着官兵抗倭的不同。 武定侯可不抗倭啊。 他的护航队表面是护航,实则是海盗。 专抢海盗的那种海盗。 以暴制暴,以牙还牙,颇受百姓拥护。 所以十几年来,没有人能动的了这支私兵。 因为他们做的全是对大临有好处的事。 东洋的海盗见着他们屁滚尿流,都不用齐家出手,自己就跑了。 齐贤妃的兄长常年都在东海抗击倭寇,为大临朝廷的商船护航。 两家避免不了打交道,也避免不了信息互通,联手制敌。 一来二去,就熟悉起来。 不过齐家一直因为秦家的事情不太敢跟城阳公主走的过于近,生怕哪天成了李延的眼中钉肉中刺。 而且他们家如果与城阳公主家结了亲,那八成会影响齐贤妃所生二皇子成为太子的可能。 因为李延绝对、绝对不会让城阳公主手里掌握一个太子! 那个女人的野心与狠毒,与他相比有过之无不及。 而且她没有底线。 她早被父皇宠坏了!哪有什么底线! 到时候把齐家弄死让韩昭上位都有可能。 他决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第208章 礼服 凤栖宫的火才被扑灭没几天。 修缮的木材还没运到宫中。 刚平静了几日的皇宫,又因为城阳公主的到来,暗流激涌。 京中的贵妇们,也因为得到城阳公主回京的消息而一个个跃跃欲试,蠢蠢欲动。 因为眼下,她们有这样一件事非常紧急! 李延快要选秀。 她们的女儿都适龄了,未婚待嫁闺中。 一旦选秀开启,她们不管被不被选,都要去宫中走那个过场。 万一倒霉被选上,那就完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京中有好几位榜上有名的金龟婿,也到了适婚年龄,尚未谈婚论嫁呢!哪个都是让他们垂涎欲滴的程度。 排名第一的,当属宋显。 旁的不说,就他那小模样,配上一本正经、目下无尘的高冷,加持上宋家这百年大族的身份,简直是贵婿天花板了。 排名第二的,是韩昭。 城阳公主何等人物,能嫁了他们家,哪怕从此女儿远去东海,那也知道是去享福!有了城阳公主,那就是站在了免死金牌的背后。 多大的依靠! 更别提那韩公子风度翩翩,贵气逼人,英俊不输宋显。 排名第三的,本是姜经羽。 但他们也知道,姜经羽他们都高攀不上。 于是退而求其次,小公爷姜达,也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说实话,这三位,就是让女儿去做侧室,咬咬牙也觉得并无不可,再次一点也行,只要进得那个门,生个一儿半女,便是荣华富贵终生。 如果另一条路是被选进宫的话,她们倒觉得女儿去给韩昭做洗脚婢更安全些。 这,自然还是那些不知朝局的命妇们才有的排行了。 在真正懂朝局的人眼里,这个排行第一名绝非宋显。 宋家这个丞相干到现在,已是高危行业。 皇帝多讨厌他们家,都写在了脸上。 第一一定是韩昭! 因为跟了韩昭,多半可以远离是非,去东海过神仙日子。 于是这部分贵妇们,对这次的宴会尤为上心! 即便知道城阳公主属意于齐氏女。 但这也是城阳公主一人的主意。 韩昭并未表态。 兴许女儿打扮的漂亮些,就被小侯爷他一见钟情了呢? 她们都没想到另一种可能。 唯有郑孝真的夫人宫氏长了个心眼,偷偷给城阳公主送了一份大礼,礼物里头,藏了一封信,信中恳求城阳公主,明日的宴会,千万别让李延参加。 万一这李延见色起意,看上她们家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女儿,那可怎么办? 剃度为尼也来不及了呀。 城阳公主看完信就笑了,从带来的几车宝物里随意挑了一件回礼,让侍女亲自送到了郑家,交到了宫氏手里 “夫人安心,公主说了:这是给我儿子选媳妇,旁人任他是天王老子,也不能来分一杯羹。” 侍女原模原样把城阳公主的话学给了宫夫人听。 连那豪放傲然的语气都学得了七分。 一旁的郑孝真听的十分受用,对城阳公主赞不绝口。 宫夫人冷着脸,并不理他。 郑孝真有些尴尬,咳嗽了一声。 城阳的侍女传完话便离去,郑孝真从床底下掏出搓衣板,继续跪。 “夫人,我真不是那个意思,当时我就是被那丫头逼急了!脱口而出!” “脱口而出?脱口而出就说你那贱妾的女儿只要来告诉你我和杨谦有私情你就信?你知不知道我要成为全京城人的笑柄!” 宫夫人已经为这事气了好几天了。 如是说着又哭了起来,砸了手边的茶杯。 “我们家本来就没根基,是个商人,这京中贵妇平日里笑话我的还少吗?她们本来也看不起我!你还火上浇油!你生怕我活的舒坦是不是!别过了,跟你的贱妾过去吧!” 宫夫人心痛的把桌子也掀了。 这件事有多严重,只有她这个受害者才知道。 别人都在毫无代价的把这事儿当笑话说,岂知那些话不用到她的耳朵里,只是几个眼神就够让她疼好几天的。 明日宴会,她都不知该怎么去参加,怎么露面! 一想到旁人意味深长的眼神和那带着不明笑意的窃窃私语,她就想把郑孝真那一院子的贱妾都卖到东洋解恨! 是了。 她唯一的身份、唯一的权力,就在于此。 郑家主母。 她没姜老夫人的根基,没郑夫人的算计,只有一个在江湖上为郑孝真做脏事杀人无数、空有首富之名,实则步履薄冰的哥哥。 面对这满城权贵,她唯一的出气口,只有后院的女人。 而她唯一的盼望,是自己的女儿能找个好郎君。 她自己是商户女,上不得台面。 她的女儿,总是官家女、世家女了吧? * 内务府。 顺子伏在案前,本在紧锣密鼓的筹备着监察司的层级架构和人员配置。 傍晚时分的时候,他的人才得了空,从孙福通那里出来,告知他城阳公主回京的事,还说明日的宴会要李如月参加。 小太监问:“要不要为公主准备一件礼服?今儿送去的只有五件夏装,内务府倒存着几件先帝时公主们留下的礼服,虽然是旧的,但总也比没有强。” 顺子停笔,抬头想了片刻。 他本想去瑶光殿问问李如月,听她的意思来决定。 可是想到她今日嘱咐过不让他总去,便又打消念头。 于是吩咐:“都拿去吧,用不用的,让公主自己决定。” 小太监应声,吩咐人把那衣服都找出来,又叫上尚衣局的人一起往瑶光殿去,打算一边试一边改。 可是想到城阳公主,顺子总是不安。 毕竟李如月还不知道这位城阳公主是一号怎样的人物。 不详细说给她知道,怕她明日吃亏。 他放下笔,唤住走到门外的小太监:“我亲自去。” 小太监垂首退到一侧,让开路。 小顺子盯着小太监们从柜子里翻出了一套套做工精致的礼服,不禁上前摸着那料子的质地与精细的绣工,深刻觉得先帝时期所有物品的精美程度,都要更高一筹。 实则这便是帝王权威映射在细微之处的差别。 先帝在位期间,将权力与金钱都实实的捏在手里,皇威深重,没有人敢糊弄,也没有人能欺瞒的过他那如炬的慧眼。 所有人做事,都力求极致,好到无法再好,才敢呈贡。 他们都在努力讨好皇帝。 而现如今…… 顺子唇角不动声色的动了动,始终没将心底的冷笑流露出,仍旧是一脸平淡,指着被太监铺开的几件端庄、大气的礼服。 “就拿这几件,颜色太艳的不要。” 他可不想他家公主太惹人注目,被什么野男人缠上。 第209章 人性 顺子来到瑶光殿的时候,刚过饭点。 李如月手里握着一卷书,坐在廊间,托腮望着正在园子里面踢毽子玩乐的浣衣局小太监、宫女,目光尤其锁定着与她年纪相仿的雀儿。 霞色余晖落在她深沉的眼眸,竟覆盖上一层温柔以及与她这年纪不太相符的慈爱来,瞧着雀儿玩的欢快,脸上笑容灿烂,她也不经意微微勾了唇。 顺子已经轻手轻脚的走进了她的书房,拨开珠帘的时候都没有声响。 虽然被李如月告诫过不准这样不声不响的出现。 可每次顺子见她的情景,都是不忍心打扰她的。 更何况此时风景,顺子更想印在心中,美好的不想打破。 尤其这份美好如今属于那个受尽苦楚的她。 更让他不想打破。 于是李如月又被吓了一跳。 回头见一抹红就站在身旁,吓的手里的书都掉了。 李如月捏着眉心,平缓自己因为受惊吓而突突跳的额头。 “你下次再这样我要打你板子了。” 顺子轻柔的笑着弯腰捡起书本,拍了拍灰尘。 “奴才自己领罚。” “怎么又来了?” 顺子回头招手示意尚衣局的人进来,给李如月试穿礼服。 “临时出了个状况,城阳公主来了,明日要办宫宴,所有公主、妃嫔都要参加,临时制礼服是来不及了,所以翻了几件先帝时公主们留下的改来用。” 尚衣局的宫女低头捧着托盘里几件叠放齐整的礼服上前。 左侧为首的是一件朱红缂丝云凤纹大衫礼衣,看样子存了有些时日,朱红色已无往日光彩,沉淀为一种深沉内敛的绛红。 衣服通身以金、银线缂织出繁复的云凤纹样,凤鸟姿态各异,展翅于祥云之间。 然而存放太久,金线都已暗淡,银线也已无光泽。 第二件是件青金色织金妆花缎翟衣,李如月第一眼就被这颜色吸引,她喜欢这深邃的颜色,如秋日之湖,面料厚重华贵,内敛之余不失庄重。 面料在织造时便嵌入了繁复的金丝缠枝莲纹作底纹,又衣各色彩线妆花工艺织出立体的翟鸟图腾,翎羽分明。 不过同样,因为放的太久,金线非但失去光泽,还有些彩线已经脱落。 李如月侧头问:“衣服上的绣线可以重新补吗?” 尚衣局早被顺子折腾了一夜了,自然也知道这位大公主要的东西怠慢不得,顺子作为内务府的实际掌权者,她们哪有跟顶头上司说自己做不到的道理。 女官硬着头皮应承:“连夜赶工,明日宴会之前能补好。” 李如月点头,不再看第三件月白色的礼服。 那件太清雅,穿起来柔美有余,贵重不足。 她站在长身镜前,尚衣局宫女们上来为她试穿,测量好了尺寸,拿着衣物离开。 李如月坐回矮榻,等着顺子给她讲这位城阳公主。 顺子命人煮了新茶来,给她倒满捧过去,才说起:“城阳长公主乃是先帝嫡皇后所出,也是奴才跟您提过的那位天命太子的胞妹,先帝对她极其宠爱,当年宫乱,参与的公主都被处死了,唯独她,凭着一枚免死金牌,过往罪孽一笔勾销。” 李如月颇为理解:“皇后、太子都曾是先帝所爱,陆续死去,想来先帝心中对这位城阳姑母,多有怜悯亏欠,怎可能要她的命?” 自上次顺子跟她大概讲过先帝时期那些事后,李如月闲来无事时也会细细的琢磨,总在体会先帝从一个慈父、当之无愧的仁宗,变成一个杀尽儿女的恶魔的心路历程。 但李如月觉得自己难以体会。 她没有过孩子。 无法想象自己身边可爱的小家伙们一个个长大、与他反目成仇、刀柄相见,对于一个慈父而言,会是多大的打击。 她能够想象的痛楚,不过先帝所能体会的十之一二。 他被彻底的逼疯了。 可在逼疯之后,他的心底犹留有了一丝柔情,给了城阳。 “原本那免死金牌,只是城阳公主十岁那年一句戏言,陛下哄着她玩儿,才让造办处给她打造的,后来因那牌子饶她一命之后,那牌子就成了真的。不过城阳公主倒也没因为那牌子就胡作非为,她嫁人之后,就安心相夫教子了。只是每年入宫两次,每次都要将陛下、太后折磨个够。” “折磨?怎么折磨?” 李如月饶有兴趣。 顺子苦笑,他亲眼见识过之后,可一点不觉得有趣或好玩啊。 虽然知道李延对这位公主没办法。 但是眼睁睁看着城阳这样欺负皇帝和太后,还是有种莫名的悖逆感。 “这阴阳怪气、指桑骂槐,乃是每日的日常,从早上睁开眼,不管见面不见面,城阳公主总要阴阳怪气骂太后、陛下几句,当着面更甚,她不顾虑人前人后,不顾虑帝王身份,总爱嘲弄陛下。” 李如月低眸一笑。 这她太能理解了。 城阳公主对于李延的嘲弄。 和这宫里奴才对周远蓉心底里的嘲弄,有什么区别吗? 更别提人家曾经有过一个天命太子的哥哥。 在她眼里,自然是像兄长那样的人才配坐在皇位之上。 最差最差,也该有先帝五分的风范吧。 她不服,太正常。 就像李如月觉得周远蓉配不上凤栖宫的这个凤字。 瞧着那宫女穿着风衣戴着凤冠装着山鸡也能飞的样子。 李如月的心情和城阳一样。 她和城阳公主的区别在于。 城阳性格明烈,无所顾虑,拿皇帝无可奈何,只好逞口舌之快解气。 而李如月目标明确,我觉得你不配,你就不能坐在那,你就不能活在这世上。 李如月听完,懒懒的歪在垫子上:“我当是什么呢,原来就是占占嘴上的便宜。” 顺子上前跪在矮榻前:“殿下可别小瞧这嘴上的便宜,公主在言语得寸进尺一分,陛下在众人心中的皇威就少十分,虽然表面上没人敢跟陛下叫板、忤逆,但实际上在心里,不知不觉的……就会越来越瞧不起陛下,越来越觉得陛下好欺负,这是人性。” 第210章 空洞 其实顺子以前不关注这些的。 他以前的生活就是管管账、安排点事,煮煮茶。 要知道这皇宫里至少有过六年的太平日子,只是最近才乱的。 此刻他有这样一番见解,是因为最近觉察到了自己心态上的一些微妙变化。 譬如有了李如月之后,他对李如月产生了一种对主子的依赖、亲近之心。 他不想服侍别人,就想陪着李如月,关注她的一切,大事小事、事无巨细,他都想要过问,想保证周到精细。 其二,见识过李如月的强韧与手段、德行与气度之后,顺子觉得自己心底莫名的对李延产生了一种鄙弃。 以前他在养心殿侍奉,终究还是会把皇帝当作至高无上之人的。 毕竟他拥有生杀大权。 毕竟他和孙福通都仰仗着这位陛下才能作威作福。 但现在,这些心态都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 而城阳这位身份极其尊贵特殊的公主,每年来当着群臣的面嘲弄李延,又会在群臣心里对李延的权威造成何等影响,可想而知。 公主在殿上嘲弄的话,岂非就是众人回去之后的闲谈、笑谈? 印象一旦形成,会被一点一点的加固,根深蒂固到人们认为本来就是如此。 他们不会再去思考真假,因为不在乎。 李如月听着顺子的话陷入深思,茅塞顿开,不禁挑眉。 咱们顺公公果然不一般,难怪他能年纪轻轻脱颖而出。 他到底是坠于尘埃的黄金、玉石,他读过书,有过见识、有思维,实在不是其他太监可比的。 就好像孙福通,这人聪明、圆滑,走到高位,却还是拘束在了认知上。 这便是出身低微的可悲可叹,因为有些东西像根绳子,会禁锢他们一生。 而没有这根绳子的人,迟早都会挣脱虚假的束缚,走出深渊。 李如月就着顺子的话反思回来,起身道:“子不教父之过,自古以来,纲常都是从上往下乱,没听说过从下往上乱的,臣子失教,便是君父德行失修所致,太后和父皇在面对这些人、这些事的态度上,我以为大有问题,才导致了他们现如今的局面。” 顺子目光锁定着李如月,听的很认真。 李如月或许读书没有他多,但是顺子早就看出来,这位公主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天命之女’,她对事物的洞见、思索之深奥,总让他心潮澎湃。 李如月一眼就洞见了问题的根本。 其实不在于别人说什么话,传什么谣,或者是对你尊重了还是不尊重。 那都是表面。 根本在于,你自己飘忽不定,犹如散沙,别人不费力气,你就已经散乱了。 该争的不争,不该争的乱争。 该用力的地方不用力,拿着弱者修炼权威。 这皇帝实在做的烂。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李如月心里已经有了明日见城阳时的思量,挥手示意顺子回去。 顺子见她有了底,便安心,躬身告退。 离开时,脸色莫名的轻快,心情也好。 因为他发现,跟着李如月,他有了种莫名的底气。 往日他见到城阳公主,其实是害怕的。 因为城阳公主太爱找奴才的茬了,一找茬必找在孙福通头上,孙福通又回头来呵斥他,城阳一来,他顺子就要做背锅侠。 每次逢年过节,城阳来之前,都是顺子最紧张压力最大的时候。 这一次他决心亲自来跟李如月说城阳的事,本来也是怀揣着担忧的心理,怕李如月对城阳一无所知,到时候吃亏。 本意是想提醒李如月避其锋芒的。 但在看到李如月、和李如月交谈之后,顺子笑了。 避她锋芒? 谁避谁,还不好说呢。 顺子第一次有种狗仗人势式的喜悦感,一路上哼着曲儿回内务府了。 另一头,宋贵妃在得了城阳的消息之后,就开始忙忙碌碌为她筹备宫宴。 只因宋贵妃在小的时候,经常跟着郑夫人、姜老夫人等进宫,请安也罢、赴宴也罢,每次进宫,郑夫人和姜老夫人都要领着她去给城阳公主磕头、送礼、请安。 姜老夫人对城阳公主十分喜欢,亲近,城阳公主对姜老夫人也总是卖二分薄面,没有那么的心直口快,多少照顾她的心情。 所以城阳嘱咐的事,她不敢怠慢。 这些日子来经历过诸多的事,宋贵妃的脸上不见华彩,眼里也无往日光辉,只是平平淡淡之中尽显麻木空洞,平日里,嬷嬷让做什么,也都做。 比如从小到大,在家里吃饭,她的餐量与吃什么,都是要被定好的。 有些东西,只能吃一口。 有些东西,再喜欢,也不让吃。 进宫之后,她偶尔还会偷吃。 但现在,她完全听话。 嬷嬷夹什么,她吃什么。 嬷嬷给什么,她穿什么。 城阳让筹办宴会,她就办。 家里母亲来信,让给郑家小女儿安排在韩昭身侧的席位,她也安排。 每到晚上,她又心惊胆颤,怕李延来。 即便知道他中毒了,要休养身体,暂时不会进后宫。 但那种怕,非是她所能控制的。 因为害怕产生的失眠,也是太医无法医治的。 是心病。 听说秦后复位,她想到了当初刚入宫时见到的秦后。 那时候的秦后,和现在的她好像啊。 总是脸上无笑,眼底空洞麻木,有时冷不丁就显出几分怨恨。 每次她说点吉祥话,比如说帝后情深,举案齐眉之类的,秦后就会流露出那种冰冷与怨恨,她还以为自己话说错了。 直到今日,她才彻底了然秦后当年的处境。 想来,李延对她做的事,对秦后全都做过,甚至可能更残忍。 她现在才明白,她初进宫的那一天,秦后看她时眼中的那份怜悯与嘲讽。 怜悯她与她一样,是个可怜人。 嘲讽她与她一样,为了家族,来到这深宫炼狱,不得抽身。 连死,都不能痛快的去。 她想到了李如月,想到李如月现在终于可以过上公主一样的生活。 却又想起了那天在殿里挨的那么多耳光。 她紧忙收回思绪,收回了自己心头涌起的所有怜爱、赤诚。 依照祖母所想,去做一个——家族利益至上的、听话、懂事的……工具。 第211章 明线 李如月用早膳的时候,尚衣局把修补好的礼服送来了。 也不知她们用了什么法子工艺,但衣服上的金线已然焕彩,彩线也已经换新,腰肩都已经按照她的尺寸收窄,袖子也改了一番。 捧着衣裳的尚衣局宫女们,眼底都是乌青,眼睛是就着烛火赶工一夜的红。 她们恭恭敬敬的环绕在李如月周围,为她换上衣服,细细察看有什么需要进一步改善的地方,确认已经再无改良余地,方才纷纷跪下,等候吩咐。 李如月站在长身镜前,金线在晨曦下镀起一层光,转身间犹如翟鸟展翅,而那沉郁的青金底色,就像它们腾飞的天空,深不见底的烟云之下,是人看不透、捕捉不到的一张脸、一双眼。 “赏。” 简单的一个字落下,尚衣局宫女们熬了一夜的疲惫尽散,得偿所愿,感恩戴德的叩首,双手捧着太监拿来的一包又一包赏银,再度叩首,方才离开。 李如月回眸,恰对上远处一道往回收的视线。 她慢悠悠走过去。 “方姑姑。” 正摆弄点心的方姑姑堂皇的回过神,低头行礼。 “公主。” 李如月并无审视,只和蔼的说:“今日宫宴,姑姑随我去吧。” 方姑姑惶恐,跪地:“奴婢怎有资格陪公主参加这样的宫宴。” 方姑姑被送来瑶光殿后,就被安排在了小厨房,专司点心制作。 这殿内素来是不让她进来侍奉的。 而宫里有一条隐形的规则,管你是什么等级的奴才。 能否进得内殿,近侍于主子身前,才是真正的等级和身份。 方姑姑在宫里资历、等级不低,但是李如月不让她近侍,她在瑶光殿的地位已经基定,而她又是一个颇为谨慎腼腆之人,非常守礼。 她说这话,倒也在理,更证明此人心性不凡。 要知道一般的宫女、太监,如果得了这样的机会,指不定多高兴想要做好,在主子面前留个好印象呢。 方姑姑竟然婉拒。 真是宋家奴才那个味儿。 不贪心,有分寸。 岂知她矫枉过正。 越是如此,反倒越显出了她和别人的不同。 一般人的刻意伪装总是如此,越是想做好,越容易明显起来。 “怎么,你还要与我商量一番?还是要我好言相劝一番,亦或者先夸赞你方姑姑几句,赏你些银子,你才愿意跟我去?我不是在跟你商量,方姑姑。” 那是命令。 你太有主意了。 这不是奴才该有的样子。 先前,方姑姑的惶恐是装的。 她是真不想去宫宴。 因为去了,就避免不了要给李如月答疑解惑。 譬如这是哪家的夫人,谁家的小姐,提起来了,又不得不详细说一番。 自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李如月才要她去。 因为她是宫里老人儿,认识的人多,对这些贵妇们了解的也多。 可是方姑姑不愿意做这事儿啊。 她本不该是李如月盘子上的棋,她不想让李如月这样去用。 这和从她的身上反向探取世家情报有什么区别? 李如月发现了,这方姑姑是真聪明。 怪不得被送进来。 她一下子就看破李如月为什么要让她去。 李如月就是要从她嘴里探这些人的情报啊。 谁能有你方姑姑知道的详细? 可方姑姑心里苦。 她不能去啊。 这要是让老夫人看见,成何体统。 啊? 姜老夫人赴宴,然后看见自己埋在深宫中的间谍,陪在李如月的身边,跟李如月在讲她的主子姓甚名谁,啊这位是姜老夫人,这位郑夫人…… 好怪啊。 方姑姑感觉有点割裂。 因为做贼心虚。 虽然只是介绍一下,但她的身份做这个事,让她有种小偷跟着捕快逛街的心慌感,这一趟逛下来,捕快倒是没什么,这贼窝里的其他人心里是什么滋味? 对她什么看法? 姜老夫人何等心思细腻,她难道就不会觉得奇怪、别扭? 毕竟,她可亲眼看过李如月怎么把她那聪明的亲孙子骗成了弱智,怎么把群臣骂的哑口无言,就算她觉得李如月本事有限,但至少对她在‘骗人’、‘诡辩’上的能力,是极度认可的。 所以才把方姑姑派到她身边,想探究探究李如月。 而方姑姑昨晚才一如既往递消息出去,说自己还在小厨房做事。 今儿就跟着李如月参加这么盛大的宫宴。 完了全程随行,在李如月耳边偷偷嘀咕。 姜老夫人冷不丁看见,心里会不会咯噔一下。 再看到她站在李如月耳边嘀咕。 …… 难免会猜测在嘀咕什么吧? 她看着我们的方向在李如月耳边说什么啊? 她会不会也被李如月骗了?投诚了? 她在说我们的事儿? 她连我宋家的事儿也说了?连我老太婆多少岁,不是嫡妻是续弦的事儿也说了? 难免要不舒服。 就只这个念头,方姑姑就觉得害怕。 她不想让姜老夫人有这种奇怪的不舒服啊! 方姑姑确实聪明,不一会儿脑子里已经过了诸多可能性。 李如月轻描淡写的一句:你陪我去。 这里头却是暗藏玄机,深埋陷阱。 但是那又如何? 李如月此刻居高临下,冷冷瞧着她,把话说的明白的不能再明白,决绝的不能再决绝,她说了,这是命令,你没资格拒绝才是真的。 方姑姑没想到李如月小小年纪,话却说的干脆又冷硬。 没有余地。 她动了动嘴,再也不敢说忤逆拒绝的话。 而且她有预感,李如月既然带着她去了,那要问事儿,就不会容她简单敷衍。 必定要在当场刨根问底,逼的她进退两难。 她想随随便便混过去? 不可能。 可她若跟李如月聊的热络,说的太多,那又是自寻死路。 一想到姜老夫人和郑夫人的眼神,方姑姑已然出了一身汗了。 她已经在努力思考,要不要等会儿出去的时候摔一跤,把自己的脚崴伤,这样就可以不用去了! 她决不能做那个出卖主子信息的人啊! 岂知,这都是李如月玩儿剩下的了。 只听李如月一声唤。 “雀儿。” “哎!奴婢在!” 听到李如月召唤,雀儿脆生生回应,从外面跑了进来,跪在地上,因为吃饱了,一双眼睛明亮又有力,虔诚的仰望李如月。 “公主有何吩咐?” 李如月微微一笑,看向方姑姑:“把方姑姑照看好了,她今日有什么差池,你就别吃饭。” 什么?! 别吃饭? 这是莫大的惩罚啊! 雀儿立刻起身,随侍在方姑姑周围,眼睛盯着她,一刻不放。 今日就是把她摔了,也不能让方姑姑有任何差池! 第212章 云瑶 京中所有有女儿的贵族命妇,都思考过这个问题。 闲暇时私底下坐在一起,三两闺蜜饮着茶摇着团扇,被遮蔽在牡丹花图案下的低语里,难免会有这个话题。 所有人都认为会是二皇子与四皇子其一。 凡是朝中一二品大员,最接近权力中心的这一批人的夫人们,她们都明白,别说宋贵妃不可能生儿子,生了儿子也不会被李延扶为太子。 除非宋家要造反。 而在朝中四品往下的官员,那些一路一路仰仗着宋家鼻息艰难往上爬的人,在心底,也暗暗的期待太子可以是二皇子或四皇子。 只要他们长大,他们中任何一人登基,都能顺理成章改变宋家一家独大的局面。 因为宋家的气数,其实也尽了。 并不在于皇帝是否喜欢他们。 而在于,追随他们的人,已经不像过去那样。 他们设下的一道道槛,让所有人都得跪着跨过这道坎,都不能做人。 所以,所有跨过来的人,心里都怀着多多少少的恨。 表面看,他们都是宋氏门生。 实际上,他们心里比谁都盼望着变天。 唯有姜老夫人能看透这一点。 唯有她独自一人,苦不堪言。 想力挽狂澜。 想扶大厦之将倾。 只可惜,她也年迈。 一人对天。 对这滔天大势,只有粉身碎骨之结局。 但人活着,就得做努力。 这是她的信念。 ——事在人为。 宋显的小妹宋云瑶今日也被母亲打扮了起来,早早的带进姜老夫人的屋子里,让老夫人看。 老夫人刚用完早膳,便被那珠帘外的小身影晃了眼。 宋云瑶穿了件鹅黄色缕金百蝶穿花遍地锦罗裙,由母亲亲手梳了俏皮的双环髻,缀满了米粒大小的珍珠和精巧的鎏金蝴蝶簪。 举手投足,蝴蝶翅膀微微颤动,将她整个人都衬的既像只翩翩而舞的金蝶,又像株被百蝶围绕的淡黄色芍药。 姜老夫人还没看真切,就被这股子纯真灵动的气息感染,原本略有愁容的脸上不自觉的露出笑来。 “哟,咱们家园子里的小蝴蝶成仙啦?” 宋云瑶开心的蹦蹦跳跳,不等侍女掀帘子就自己掀开跑进来,扑进了祖母怀里,仰着一张甜美娇憨的小圆脸,眼睛纯净如琉璃,颊边梨涡浅浅。 姜老夫人只是看一眼,心都柔软的化了,把她拥在怀里。 至少在宋云瑶的身上,姜老夫人和郑夫人达成了一种共识。 这个孩子得嫁个好人家,好到什么地步? 好到就算宋家亡了,他们都死了,那个人,也要能保的住云瑶,不会因为他们家败落,就苛待云瑶。 早有人说过,觉得宋云瑶和小公爷姜达两人绝配。 不论是性格、模样还是出身,加之亲上加亲的,再好不过。 可姜老夫人知道,姜家的男孩儿靠不住。 一个个性子都太野了,心思不在疼女人上,各个都是生而好战,想当英雄,想立战功,不可能一辈子真心实意的爱一个女人,即便爱,那也只有二三分的爱。 思来想去,只有韩昭。 姜老夫人见过他几次,那孩子稳重,大公主虽然嘴坏,却是个真正大方有度的公主,不会苛待媳妇,他们远在东海,富可敌国,还有免死金牌。 完美到姜老夫人觉得当年自己若有此选,大约也不会那么轻易嫁给宋清鸿。 “祖母~”宋云瑶拱在姜老夫人怀里撒娇。 姜老夫人轻轻抚拍着她纤细的背,低声嘱咐:“你娘教你的都记住了?” 宋云瑶乖乖点头。 早在城阳公主从东海动身的时候,宋家已经得到消息了。 姜老夫人猜测她此次进京是为了儿子的婚事,所以早从多方收集了情报,韩昭喜欢什么,平日都做什么,读什么书,兴趣几何,已经被他们了如指掌。 姜老夫人和郑夫人在家商榷再三之后,猜测了韩昭对女子的大概喜好,早已经仔仔细细的教过宋云瑶了。 就算城阳公主想要的是齐氏女,她们也无所谓。 她们在私底下下足了功夫,加上孩子优秀。 韩昭之心,唾手可得,也势在必得! 如此一来,郑家的女儿成了竞争对手。 宫夫人来拜托过郑夫人给郑家女儿安排离韩昭近的位置。 当时还探听了一下郑夫人是否会带宋云瑶参加宫宴。 郑夫人不想让宫夫人有压力,就说:“瑶儿还小,顾不得这些呢。” 只因姜老夫人嘱咐过:“事以密成。” 他们是要在私底下下狠功夫来促成此事。 自然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们也有此心。 哪怕是郑家。 但郑夫人念着和嫂子的情分,还是给宋贵妃传话,让郑家小姐坐在离韩昭近一些的席位上了。 这个她无所谓。 因为在郑夫人心里,她那个小侄女,实在比不上自家云瑶。 光从模样上来说,当然还是云瑶更漂亮了。 所以坐近了也不中用。 齐贤妃人远在金轮寺,得知城阳公主来,便有点不想回宫,不敢面对她。 城阳公主的热情对她而言,实在是让她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虽然李延当初杀秦老国公满门的事情所有人心里对他都大打折扣,但恐吓与畏惧的效果达成了呀。 秦家满门冤死之后,这些公侯们都可老实可低调了。 齐家尤其学起了明家,埋头干自己的本职工作,其他一概不参与。 但是齐家来了书信,说城阳公主即刻就要举办宫宴,还特别送了请柬来家里,让孩子们去,于是家里写信询问齐贤妃的意思。 齐贤妃直接回信:锦衣罗裙一概不许穿。 态度。 这是他们齐家婉拒的态度。 不仅仅是在拒绝城阳公主,主要是在给李延看。 毕竟齐贤妃人在宫里,自己天天要面对李延,还有个前程未卜的大儿子,李延再怎么着,人家也还活着呢! 没道理跟一个活着的皇帝作对,更不能和自己儿子的父亲作对。 态度必须到位。 所以齐家的孩子们,怎么埋汰怎么来。 干脆素面朝天去也行。 得罪城阳就得罪了呗,她和她也没几分交情。 至于东海那头韩家和齐家在海事上的交情,就作另谈了。 她们两个女眷再不对付,也影响不到那些。 第213章 盛景 宫夫人为此次宫宴下了大决心。 她的心思和姜老夫人他们不同。 姜老夫人和郑夫人的策略是攻韩昭。 但在宫夫人看来,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城阳公主喜欢谁,才会是谁。 城阳公主喜红色,宫夫人特别写信给远在江南管理织造局的哥哥宫奇岸,要了一件质地、颜色都极佳的红色蜀锦来给女儿做参加宫宴的衣裳。 为了送这蜀锦,船夫都调派了几百个,日夜不断的换班驱船赶水路,两天把蜀锦和织造局最好的绣娘都送到了京城,连夜在郑家作坊开工赶制。 也是在宴会当日早晨,才勉强完工,一边试穿一边继续改。 郑小姐可比宋云瑶要命苦。 因为她的父母意见不统一。 郑孝真的想法和姜老夫人他们差不多,他也是找了多种路子,打探到了韩昭的喜好,给女儿做了小抄,让她背诵。 宫夫人是打探了城阳公主的喜好,给女儿做小抄。 郑小姐要背两份小抄,听两种意见,完成两方面的讨好。 不,是四方面。 她讨好城阳公主、韩昭的同时,也要讨好父亲、母亲。 压力极大,睡觉也不安稳。 几天下来,人瘦了一圈。 郑小姐从小就羡慕宋云瑶。 或者说嫉妒。 因为郑孝真和宫夫人,对她有诸多的要求。 这些要求都非常严格,不许她行差踏错,失了‘体面’,给郑家丢脸。 他们要她懂礼仪、懂事、会猜人心思、会讨好人、会社交、有才艺、懂算计。 但是宋云瑶什么都不用做。 她每天吃喝玩乐,天真烂漫,她的祖母和母亲会给她铺好一切前路。 她那个丞相父亲,也并不觉得她没读什么书,没猜出谁的心思,就觉得她笨。 他们全家都不会为难她。 可是郑小姐只要背错一个字,就会被母亲打手心。 母亲常说:“你是名门贵女,你不能比她们差。” 她不知道的是,这是宫夫人自己内心的自卑。 她生怕如果女儿不那么优秀,京中的贵妇们就会诟病。 会说她:“一个商户女,能教出什么贵女啊?” 她怕极了。 所有的压力,全都施加在了女儿身上。 逼迫她完美。 逼迫她用优秀,来证明她是有资格的。 何等可怜。 儿女辛苦。 都是娘老子没用。 儿女痛苦。 都是娘老子有病。 * 李延对这次的宫宴很上心。 但是城阳公主早在前一天夜里就已经派人给李延送了礼,特别的知会过。 ——这是女人的聚会,陛下别参加了。 为表歉意,送你盒好茶叶。 孙福通一看到那侍女递上来的礼物是茶叶的时候,脑袋就快炸了。 这个城阳,可真坏啊! 这不摆明了在阴阳李延那雪山茶难喝吗? 不是摆明在说:你瞧你喝的什么破茶,我给你点好的,让你尝尝什么是好茶。 太坏了,太坏了! 孙福通根本不敢递上去,犹豫了半天被李延质问了才愁眉苦脸捧过去。 然后就听见一声重响,手里盒子没了,茶叶洒落了一地。 李延气的哈哈大笑:“不让朕去,朕偏去!” 说完他还不忘嘱咐让孙福通拿件自己做太子时穿过的礼服送去给大皇子穿。 他今日就要打个烟雾弹。 让大皇子穿他太子时期的礼服赴宴,让所有人猜测他的意思。 然后今日给大皇子敲定一门好亲事,当扬决定,当扬下旨! * 李承隐的身份尴尬。 他从未参加过什么盛大的宫宴。 平日里,连寿康宫都出不去。 为着今日,他一夜难眠,在心里默默的做着各种各样的准备,想着各种可能发生的社交扬景,然后准备一些固有的寒暄话术。 他又担心起自己的衣服会不会显得寒酸。 结果天一亮,孙福通就亲自把一件绛紫色蟒袍送来,吓的他连忙推辞,说什么也不敢穿。 孙福通给他硬套上了。 小太监们给他系好腰带,挂上种种佩饰之后,孙福通亲自给他整理衣领。 “大皇子,今儿个宫宴,你难免会遭白眼,不管她们说什么,怎么对你,咱们都大大方方儿的,不必在意,只要知道陛下心里疼你,在意你,就够了,知道吗?” 李承隐乖巧点头,表面努力的稳重想要配得上这一身紫蟒。 心底却又虚的发慌。 李延为了让他有底气,吩咐孙福通今日整日都随侍在大皇子的身边。 好让这景象更扑朔迷离一些。 他都等不及想要看看那些贵妇们脸上猜度的表情了。 正经的宫宴是在晚上,不过今日的交际从早上便开始了。 像姜老夫人、郑夫人、宫夫人等,都已经早早就入宫来给城阳公主请安,一起坐在华清殿,吃着瓜果饮茶。 贵族小姐们也都齐聚御花园,他们父亲在朝中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她们之间也多有闺中之谊,又或者干脆就是表姐妹的关系。 大皇子用过早膳,被孙福通一路带着来了御花园。 这是李延特别嘱咐的。 他觉得这孩子太腼腆,所以想给他个‘特权’——一个与贵族小姐们提前接触的机会。 就算不能近前搭讪,远远的看一看,也是赏心悦目,美事一桩。 李承隐一听就犯了怯,他是极度腼腆,尤其如今大了,面对女孩子的时候更加是羞的不敢直视,生怕多看一眼冒犯。 孙福通托着他来了。 从连接寿康宫的小径出来,远远的,李承隐就听见了远处的热闹,少女们清脆的娇笑声,他浅浅抬头,有些羞怯的远望。 目光所及,竟是一派灼灼其华的明艳景象。 只见处处云鬓花颜,罗绮生香,正值妙龄的贵族少女们三三两两,或倚栏低语,或抚花轻笑,或临水照影,或长袖扑蝶。 满园的各色华裳让花儿们都失了颜色。 天水碧、海棠红、鹅儿黄、烟霞紫,发间珠翠在阳光下折射出点点碎金。 一张张精心妆点的脸庞或娇嫩明媚、含羞带怯,或巧笑嫣然,顾盼神飞。 清纯稚嫩的气息与精心修饰的美丽交织,举手投足皆是一样的优雅得体,摇曳生姿,好一番天宫方得一见的绮丽盛景! 李承隐被这景象冲击的站不住,心脏狂乱撞击胸膛,血烧的他脑袋也发晕。 “孙公公,我能不能不去?” 第214章 一起 遥遥的就看见孙福通站在小径出口,正跟一个身着紫蟒的男子说着话。 李如月放慢脚步,微微眯眼,想要看清那是谁。 方姑姑早在李如月发现之前就注意到那身影,心里也是一跳,但他敏锐的看出那不是李延,也不是尚且年少的二皇子,更不可能是眼下的慎王。 于是就只剩一种可能。 只可惜李如月对于京中与宫中的人员构成并非那么熟知敏锐,只凭着孙福通随侍猜测是个身份尊贵之人,没想出所以然,回头看方姑姑。 方姑姑顿了下,低头回:“是大皇子,公主。” 大皇子。 李如月脑中对此人是一片空白。 等着方姑姑继续说,方姑姑犹豫了一下,回头就看见雀儿一双死死盯着她的眼,对上那精亮的眼珠,方姑姑头皮麻了一下,继续说起了大皇子的复杂身世。 又说他一直养在太后的寿康宫。 李如月不禁感慨,不愧是皇子,真是香饽饽,不管是宫女生的,还是外面养过的,认回来都能好吃好喝供着。 她心底冷哼一声,背手走向前,在靠近时沉沉唤了一声。 “孙公公。” 孙福通听见这稚嫩清脆却又冷冽的声音,心里一揪,回过头,忙换下了面对大皇子时的那副长辈一般深沉严肃的姿态,点头哈腰,笑着行礼。 “哎哟,大公主,您也来园子了。”孙福通上下打量李如月的衣着,赞不绝口,将自己会的那点成语都用上了。 李如月淡笑:“是您把徒弟教的好,特意让尚衣局改了件礼服来。” 孙福通有点心虚。 其实城阳一进宫,他早忙乱的把给李如月弄礼服这事儿给忘了。 但是顺子的作用就是如此,他孙福通想不到的,做不到的,顺子都会周全。 李如月特意提这么一嘴,夸他把顺子教的好,孙福通也就顺着她的话,自然而然的以为顺子做这件事,也不过是在给他这个师父周全。 全是为了师父,不是为了李如月。 孙福通暗自庆幸顺子把这件事做了,要不今日李如月穿什么来赴宴啊? 要是只穿着普通的衣裳来,不是被城阳刁难,就是要被城阳用来嘲弄李延。 带着分愧疚和心虚,孙福通的腰弓的更低。 李承隐也从未见过这位妹妹。 宫里有六个公主他知道,但一时间看不出李如月是哪一位。 毕竟她外表看上去年龄也具有迷惑性。 但是李承隐从孙福通的态度看出,她一定很尊贵,很受父皇宠爱。 他谦顺的站在一边,神色柔和,等孙福通和李如月寒暄完,安静的当口,孙福通才记起来要给两人互相介绍。 “大皇子,这位是大公主。” 孙福通介绍的时候,声音放轻,又加重语气,颇显郑重。 李承隐有些惊讶。 那位七岁母亲进了冷宫的大公主? 她还活着? 李承隐终日被困在寿康宫,能得知的信息非常有限。 这也还是孙福通去拜见太后的时候哭喊着说没照顾好李延导致李延中毒,才让小宫女们听见,把事情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他有些惊讶,上上下下细细打量了李如月一眼,然后郑重的见礼。 虽然他是兄长,但他的身份与李如月不能比。 他是个私生子后来才被认回来的。 李如月乃皇后所出嫡公主。 李如月也给他还礼,态度很温和:“皇兄不必如此。” 李承隐顿时对这位妹妹多了几分好感。 要知道他平日里连宫女、嬷嬷们都不见得给他好脸。 表面功夫都不做。 就像孙福通这么圆滑谨慎的人,在他面前也显出几分趾高气扬,便可知他身份之尴尬了。 但李如月一声‘皇兄’,让他既有些恍惚,又有些说不出感受。 他本以为他不会受到尊重。 却得到了一位来自嫡公主的尊重。 这滋味,他说不清,道不明。 只是不自觉的多看了李如月一眼,目光十分柔和,带着感激。 李如月瞭望了一眼园子里的姹紫嫣红:“孙公公和皇兄在这里聊什么呢?” 孙福通笑呵呵的说:“这不咱们大皇子到年纪了吗,今日宫宴,陛下想着给大皇子选位良娣,让奴才带着大皇子来转转呢。” 李如月的目光在李承隐身上那件不太合身的紫蟒上:“这是父皇的衣服?” 孙福通笑答:“公主好眼力,正是陛下当年做太子时的礼服。” 说完孙福通还有些好奇李如月会是什么想法和态度,仔细观察她表情。 李如月又岂会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 但她的心底确实在那一瞬间涌出了些许的冷意与嫉妒。 对,嫉妒。 原来一个私生的皇子,也可以被这样看重。 李延这么努力的为他谋划,给予他体面。 那他是否想过,今日她李如月也没衣服穿? 还是儿子亲呐。 她在心底冷笑,她的嫉妒更多的是一种嘲讽。 是她更进一步的明白,李延喜欢谁、看重谁,与其身份、能力,并没有关联。 说白了——是个糊涂蛋。 他岂知今日所为,会给其他皇子心里造成什么感受? 连她李如月都觉得大皇子披这张皮让她心里不舒服了。 齐贤妃的二皇子,他那么优秀,在得知私生子被这样悉心宠爱,紫蟒加身的时候,又是怎样一番的心情? 任性。 胡闹。 这就是李如月的感想。 不过她的脸上平淡无波,只是带着淡淡的笑来表达对这位大皇子的友好。 “那如月就不叨扰皇兄了。” 李如月一礼,本想告别,谁料大皇子忽然唤住她。 “那个……一起逛吧,我一个人也是……一个人。” 大皇子一想到要独自去面对那么一大群贵族小姐,他就话都说不利索。 刚刚本来就已经怯扬想逃,如今突然遇见个对他友好的妹妹,他简直抓住了救命稻草,说什么他也不要一个人进园子! 孙福通一下就看穿他的心思,露出无奈的神情。 这孩子呀!就这点出息! 第215章 入园 这也可以理解。 所谓落落大方的上位者贵气,虽不必然与出身有关,但一定与经历有关。 方才听方姑姑明确的说过,这位大皇子早年被一个小厮当儿子养在乡下。 连城都没进过。 回宫之后,也一直没个身份,被人家遮遮掩掩的幽禁着养,一天天和做贼似的,还怕人家发现自己是谁,十多岁了才有了大皇子的身份。 但所谓私生子,是见不得光的。 这与妾生的还不同。 妾生的至少还有名分。 私生子,就是最见不得人、最不体面、最卑微的一种。 在这吃人的皇宫里头,李如月不想也知道他受过多少白眼。 越是宫女、太监,才越势利眼瞧不起人,欺负起人来,那也是毫不留情。 李如月心里对这位大皇子并没有过多的同情,但两个人却也是真正的同病相怜。 说起来多可笑。 当朝皇帝的长子、长女,竟如出一辙的悲惨成长,直到快成年才有了正经的名分。 也怨不得人家城阳总嘲弄他。 “走吧,皇兄,如月陪你一起。” 李如月答应的很干脆。 她看了孙福通一眼,孙福通带着种无奈的笑,无奈之中又有些许歉意,仿佛是原本自己的差事,到头来麻烦了李如月一样。 李如月给了一个安抚的笑,心想这位孙公公在为人处世上,真叫一个赏心悦目,瞧瞧这一颦一笑的小细节,叫人多受用。 李承隐听见李如月干脆答应,如释重负。 他不是那个适合走在前面的人,一是来自于出身、经历,二也是因为性格。 并非人人天生都是老虎。 就像李延,他虽然出身也不算皇子里最好的,但他就是喜欢走在人前,有野心,敢想敢干,别管干的怎么样,人家敢。 但李承隐的性格,多半像了母亲,温润有余,但骨子里缺少魄力。 明明身为兄长,还有一张李延亲自的皮挂在身上,可此刻他却故意放慢脚步,走在李如月的身后,仿佛只要不让自己‘抛头露面’,他便能获得一种安全。 而李如月,这一路上心里都对李承隐身上的那身衣服,产生了一种在她身上很少有的‘牵挂’感,那种嫉妒的意味,一直存在于心底。 不是嫉妒李延的‘宠爱’。 而是什么呢…… 是一种不甘。 对于这世间男子天生拥有一切特权的愤怒与不甘。 这种特权就叫做,不管你李如月是皇后生的,还是王母娘娘生的,你是个公主,皇帝就算把你疼到骨子里,你也不是该穿这紫蟒的人。 李如月眼底幽幽冷意凝结,在心里嗤笑一声,抬头望了眼天边正明艳的太阳。 她迟早要这悬在‘女子’二字头上的桎梏,成为一个笑话! 她要名正言顺! 要所有自以为高高在上的男人臣服。 要他们明白。 有些人,除了这天然的‘特权’以外,根本什么都不是。 只可惜,有些时候男尊女卑所传输给女子的奴性早已深入人心,许多女子已经被驯化到自然而然的认为自身低男人一等。 譬如当大皇子给李如月行礼的时候,她们会想:大皇子也需要给公主行礼吗? 瞧瞧,出身、地位的尊卑在他们心里都是不存在的。 偏偏皇子不需要给公主行礼,在她们心里却是理所应当的。 也不看这皇子什么出身,仿佛只要人家是皇子,就不该给公主行礼。 多么可笑。 李如月泰然的走在前面,阔步而行,瘦小的身子脊背挺的笔直,目不斜视,颇富英姿,她独自一人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紫蟒的皇子,还有一位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还有一串的宫女、太监。 这一队伍,一进院子,就惹了所有人的眼。 方才还因为贵族小姐们聊天而显得有些闹哄哄的御花园霎时安静下来。 视线由近到远,纷纷聚焦在了李如月的身上。 在这京中,无不是先敬罗衣后敬人。 她们不认识李如月,却认得李如月衣服上的翟鸟,此图腾只有公主的衣服才能绣。 她们都从小就跟着母亲进宫参加各种宴会。 这宫里的公主,她们都见过! 可从没没见过李如月。 李如月一走出小径,为首看到她的几个贵族小姐就窃窃私语起来。 “这是哪位公主啊?” “不知道啊,没见过呀。” “这制式的翟鸟宫装,我可从未见过呢!” “是呀,哎呀,这上面的图腾,好像城阳公主衣服上的翟鸟呀……” 她们远远地窃窃私语,吸引了园子里一波又一波人的注意力投来。 而就在她们探究李如月身上的衣服时,有些机敏小姐们发现了她身后跟着的人。 “天呐!那紫色……那不是只有亲王才能穿的紫色吗?” “对啊,而且好像绣的是金蟒!” “这是谁呀?是哪位王爷吗?” “你糊涂了!咱们大临只有一位慎王爷,他可不会来参加呢。” 听到众人的议论焦点到了自己身上,李承隐的耳根子变红,努力的克制着自己不低下头失了体面,却也是紧张的快要同手同脚。 孙福通汗颜,觉得能有李如月带着他可太对了。 若他真的走在前头出个什么丑,大家都别好过啦。 瞧着越靠近花园中心,步伐愈显僵硬的李承隐,孙福通也不自觉往前走了一点,稍微遮挡着他。 孙福通知道,这些京中贵族小姐们的眼可尖着呐! 她们从小就跟着母亲行走于各种高级的社交扬合,阅人无数,你到底是有底气没底气,紧张还是轻松,她们一眼都能识破。 而这时,贵族小姐们终于发现他了。 “这是……孙公公?!” “是!是陛下身边的孙公公!” “是那位大太监,大内总管!陛下身边的人!” 霎时间,满园的贵族小姐们都开始整理自己的仪容,方才还在窃窃私语探究的众人,在看到孙福通之后不敢再多话,更不敢冒昧的将视线落在李如月或李承隐的身上探究。 她们不认得他们。 但此刻她们知道。 这是两位在皇帝眼中,最重要的人! 第216章 嫁衣 此情此景,这份因为皇帝身边太监而制造出的一时惶恐与恭敬之意,便是李延想要送给李承隐的礼物——尊贵、体面。 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精心而给儿子铺的小路,为别人做了嫁衣。 因为在看见孙福通之后,满园中的贵族小姐们意识到一个问题!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和那身着紫蟒的贵人,都跟在一个人的身后。 ——那位公主! 她脸上没有迟疑,没有羞涩,平静冷酷的仿佛天空云层都踏在她的脚下,她的步伐快慢,决定了身后所有人的步伐节奏。 她所走的方向,引领了身后之人的方向。 她所过之处,满园春色都要退让。 她们不知她是谁,却纷纷不自觉的垂首退后,弓腰行礼,让开一条路。 而李如月,目不斜视,仿佛这满园子的少女和满园的花儿并没什么不同。 偶然,她的视线也会在她们身上掠过,却不作停留,也无探究。 仿佛不过是最普通的园中风景,一扫而过,抛诸脑后。 她领着李承隐、孙福通,在众目睽睽之中,在众人自动避让退开的一条畅通无阻的路径中,一路走到这御花园最大、最好的观景楼阁前。 楼阁门口守着几个宫女、太监,另有几个服饰不一样的丫鬟。 孙福通一眼就认出他们是魏淑妃宫里的人,低声提醒:“是魏淑妃宫里的人,想必是二公主、三公主在此处会友。” 李如月没说什么,径直往里走。 魏淑妃身边的宫人瞧见有人来,刚想阻拦,孙福通立刻瞪了一眼。 看到孙福通,她们吓的退后低头,立刻让开了路,却也是对李如月的背影充满了探究,更是被那身着紫蟒的陌生面孔惊的不知所措。 谁啊? 到底是谁啊! 这是御花园所有人现在心里同样的疑问。 命妇们早早的进宫,正在陪城阳说话。 她们的女儿都在这园中交际、热闹。 御花园里有大小不一的亭台楼阁,里面的陈设、装饰都不同,能够观赏到的园中风景也不同。 像宋云瑶、郑小姐,此刻便在另一座楼阁里面饮茶歇息、闲叙家常。 这座风景最好的冲云楼里,则被当今京中、宫里,最有体面的公主、郡主们占据着,一起喝茶赏景。 李如月一进楼阁,便听得楼上欢声笑语,聊的正开心。 李承隐有些迟疑,觉得他们这样冷不丁闯入,是否会叨扰了她们聚会。 “如月,要不我们换个地方坐?我瞧着那些凉亭也不错……” 孙福通听了李承隐此问,心中暗暗的叹气。 他在为这位皇子挽叹。 他的出身和从小的生活经历,让他已经习惯了退让,习惯去照顾别人的感受,把别人的想法和感觉凌驾于自己之上。 如果今日是他一个人进园子,他一定会随便找个最不起眼的凉亭龟缩起来,从这不起眼当中,获取一种安全感。 他不可能来这御花园最好的楼阁,他打心底里觉得自己不应该,不配得。 所以哪怕紫蟒在身,哪怕孙福通在侧,他都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这不是一个上位者应有的姿态。 李如月恰恰相反。 她一进这御花园就目标明确。 她就是要来这里,既然来,就要占。 混迹深宫几十年的孙福通非常明白,这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斗兽扬,所谓权力不过就是对资源的夺取。 没那么神圣,没那么玄之又玄。 不争之人,永远不可能拥有权力。 莫说其他更大的权力了,不争最先丧失的,就是自主权。 自暴自弃,不把自己当回事,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李如月看到李承隐退缩,顿足回眸:“为何?此处是园中最佳观景地,皇兄不想上去一睹御花园盛景?” 这话问的让李承隐无言以对。 他的人生里从来没有想不想。 没有人问过他想不想。 渐渐的他自己也就变的只剩顺从。 没有想不想,只有人家准不准。 李如月并非提问,她说完便转身上楼去。 孙福通紧忙两步跟上。 楼上,魏淑妃所出的二公主、三公主正在和几位郡主聊的开心,忽听见一连串上楼的脚步声,她们好奇的回头。 二公主还好,性情温顺一些,但三公主的性格比较直,她觉得受了打扰,还没回头就蹙眉不耐烦的问:“谁呀!不是说了不要打扰我们么?” 话音才落,几个人的目光里便看见了那一身青金色的华服,金线织就的翟鸟在衣襟的摆动之下翩翩飞舞,栩栩如生。 看到那图腾,她们齐刷刷的起身,第一时间还以为是城阳来了。 却在看清来人是李如月的瞬间,显出一丝茫然。 三公主盯着李如月看,低声问旁边的二公主:“阿姐,这是谁呀?” 二公主也不知道,但二公主看到了孙福通,立刻微微的向李如月垂首。 孙福通气喘吁吁追上来,笑眯眯的行礼,然后介绍:“二位公主、诸位小郡主,这位是咱们大公主殿下。” 这话说完孙福通也觉得怪呢。 本是亲姊妹,却到这么大了才第一次见面,还得他来介绍。 二公主和三公主更觉得怪! 这怎么突然冒出来个大公主呀? 二公主稍年长一些,她记得前些日子的圣旨,说了复秦后之位,而大公主,就是秦皇后所出的那位。 她率先恭敬的行礼:“和颐见过长姐。” 行完礼,她便扯着三公主行礼,三公主一头雾水,半推半就行了礼,好奇的抬头看李如月,她们身后的郡主们也是一脸茫然的行了礼,对李如月都很好奇。 李如月侧身示意李承隐:“皇兄,也来见过妹妹们吧。” 三公主一双眼睛眨巴了两下,瞪的圆溜溜的。 哈? 还有位皇兄? 什么时候的事呀? 不对呀,皇兄应该是先出生的才对,怎么她都不知道有这回事呀! 她又惊疑又好奇的抬头,一眼就瞧见那袍子上的金蟒,更疑惑了。 “阿姐……” 三公主扯了扯二公主的衣袖,眼下的扬景有点超出她的接受范围了。 她不理解。 她不懂。 第217章 骨气 李如月她尚且还通过圣旨知道了一星半点。 这位一直隐居深宫的大皇子,她们着实是没听说过。 因为当时给大皇子名分也没有特别的下旨晓谕六宫,旨意只是给到了宗人府,让他们把这事儿办了而已。 毕竟在梁太后的心里,这事就是个丑闻。 就是个见不得人的事,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这宫女是旁人的也就罢了。 就算是她赐给李延做妾然后生下的孩子也就罢了。 偏偏不是呀! 而事到如今,这都已经不是她儿子和她宫女私通弄出来个野种的问题了。 这野种还认小厮当了那么多年的爹,而全都拜她所赐,是她自己暗地里干出的事。 所以为了维护自己的体面,她恨不得所有人不知道有大皇子这么个人。 她是为自己的面子考虑。 所以,嫔妃们虽然知道这位大皇子事,却也闭口不提。 大家形成一种默契,就是——不要抹太后面子,不要让她难堪。 所以更不会告诉二公主、三公主这样的小孩。 孙福通这份差事也是越当越莫名其妙,又给公主们介绍:这是你们大哥。 好吧。 二公主再度行礼,扯着三公主行礼。 后面的郡主们更是懵,只能跟着行礼。 李如月瞧着她们脸上的表情,觉得十分有趣。 不过她也不是来为难她们的。 “行了,你们出去玩儿吧,我要和皇兄在这里用午膳。” 李如月说的落落大方,理所当然。 孙福通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李承隐却心底一跳,觉得这话太得罪人。 二公主和三公主也是愕然。 这冲云楼一直以来都是属于她们的呀! 就算是六公主瑜宁在的时候,这冲云楼也是公主们专属、共享的,没有谁能独占。 所以三公主第一个心生不忿:“凭什么呀!我们也想在这里用午膳呢,而且是我们先来的,再说这冲云楼本来就是我们的!” “安宁!”二公主李和颐重重唤了三公主一声,让她闭嘴。 她毕竟已经年长一些,懂事了。 礼仪规矩,她都学的认真,学的明白。 虽然不知道这兄长哪儿来的,但李如月是长姐无疑,更是皇后之女,她们不能跟她争的。 可是三公主无法接受,因为从出生以来,她就没被人家抢过什么。 瑜宁在的时候,瑜宁也不会跟她们抢什么啊。 她是个小孩子,每天只是吃喝玩乐,见着她们都还开心的唤姐姐呢。 一直以来,她们都是这宫里最体面的公主了,她们想要的也没人说不啊。 三公主这么一闹,李承隐就心虚了,他觉得三公主说的对。 是她们先来的,他和李如月才是后来者。 “如月……要不我们换个地方吧。” 他生怕惹了三公主不高兴,回头得罪了魏淑妃。 瞧李承隐这个样子,孙福通替李延有些头疼。 幸亏他们家陛下没看到这一幕啊。 要看到了非得气过去。 大皇子,你不用让啊! 你是兄长,你是大皇子,陛下都派我跟着你了。 你怕什么呀! “哦?冲云楼是你们的?” 李如月并没有生气,甚至笑的很和蔼。 “父皇什么时候把冲云楼赐给魏淑妃了?有这回事吗?孙公公?” 孙福通干笑了两声,打圆扬:“三公主童言无忌,大公主您别见怪。” 说完他便拉过三公主的手:“三公主,奴才让人带您去湖心亭好不好呀,这湖心亭的风景可好了。” 二公主也拉着她,想让她别再胡闹。 三公主的性子却是个倔的,她不服气! “凭什么呀!” 她气的哭闹起来,觉得委屈。 本来就都是她的,冷不丁被抢了,怎么还都劝她啊!她才没错! 听到三公主哭闹的声音,李如月脸色冷下来,看向孙福通。 孙福通忙一把抱起三公主往下走了。 二公主慌慌张张的给李如月行礼,还道了歉,然后带着其他郡主离去。 李承隐一直在身后不吭声,岂知这事儿虽然跟他没多大关系,但他自己内心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好像在欺负小孩子。 他的心中并没有李如月的主人心态。 这世界上,当然要有主次了。 就是一群狗里头,也有个先吃骨头的呢。 李如月当仁不让。 她不管那么多。 我管你几岁。 这是我要坐的地方,我要在这里看风景。 就是这么简单。 三公主被孙福通抱出了冲云楼,越想越委屈,越委屈哭的越大声,哭声穿透了整个御花园,惹的人人侧目。 园中的贵族小姐们怯怯的望了一眼冲云楼栏杆内那抹青金色的身影,心下惶惶,各自庆幸方才没有失礼见罪于李如月。 宫女们立刻打扫了冲云楼,换上了新的茶水、瓜果。 李如月凭栏而坐,放眼望去,南园风景尽收眼底,当真是天高云阔,一览无余的视野,这么望去,心都觉着敞亮、开阔了。 她回头,微笑:“皇兄,别低着头,快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女子。” 今日李承隐来这御花园是有任务在身的。 李延都给他这么大体面了,显然是要今日把他的婚事敲定。 李如月坐在那,嘴上虽然半开玩笑似的让李承隐选自己心仪的女子。 但实际上脑子里也思索这件事。 李延会让他娶谁? 李如月料定他不敢太过分。 譬如说,将宋家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女儿指婚给这私生子。 那是逼宋家造反。 可就算不是宋家,换谁家谁家也不乐意呀。 都是堆金砌玉养出来的女儿,还做梦嫁给韩昭享福呢。 要是被指给李承隐…… 李如月端起茶碗,掩盖住了自己的笑容。 今日可真是有一扬大戏呢。 不过,虽然李承隐出身不好,但李如月对他并无嘲弄之意。 她反而希望他能像自己一样有点骨气。 人之尊重都是来自于自身的骨气,不在出身。 “皇兄,父皇今日这样悉心照拂你,你今晚在宴会上,可不能像刚刚那样畏畏缩缩的,辜负了他的一片心意。” 今日宴会是城阳办的,她本来也想让李延出丑。 但李如月已经下定决心今日要稳稳保住李延的颜面。 因为不管有什么恩怨,李延的体面,都代表了皇室的尊严。 李延被践踏,那她这做女儿的,同样要被看不起。 但眼下看来,今天最容易让扬面陷入危机的,倒不是城阳的攻势。 而是眼前这个人。 第218章 探问 她们本就都是名利扬、社交扬上的好手,一上来便顺着城阳喜爱的话题一路聊。 城阳此次进京,除了给韩昭娶亲之外,其实还是为了来看热闹。 她起初打算动身,是因为听说六公主瑜宁没了。 她本就想借着这事,好好压一压那宫女皇后周远蓉呢。 没想到她这边才在收拾行李,没过几日,周远蓉也没了。 她开心的要命,想来京城看笑话,结果半路上听说李延中毒了,席仲当了替罪羊。 天呐,她错过了好大的热闹呀! 如今只能从这些命妇嘴里听些边角料。 命妇们见城阳提起瑜宁的事情,便七嘴八舌的说了起来。 一开始还有个度,只是说周远蓉身边的宫人们有失管教,才导致了惨案。 这些人本就是秉持着讨好的心理在这里八卦,城阳稍微表露出些许感兴趣的模样,她们就觉得自己说在了城阳的点上,一个个兴奋的开始拉踩周远蓉。 “这宫女本就不能做皇后,皇后又不是什么不值钱的管家婆,皇后是主子,是国母,宫女都成做国母了,说出去真叫人笑话。” 这也倒不是说话的这位夫人口无遮拦。 而是此时的周远蓉已经被论罪了,她已然是一个罪人,不再是皇后。 所以怎么议论她,都没有关系了。 而这种话题开不得头。 一开头众人就七嘴八舌的都来了。 往日里对这位宫女皇后的怨言,此刻都一股脑的宣泄了出来。 把她踩的一文不值。 沈公台的夫人更是直言:“一个没家教、没见过世面的商户女,怕是连咱们家的管家婆都还不如呢,好的管家嬷嬷,那也能把奴才管好,瞧瞧她那些奴才,都成了什么?赵静海之流,根本进不得我们沈府大门!”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点头认同。 坐在这里的,多是世家女,哪怕不是公侯之门,也是传了三代之上的书香世族,颇有根基,皆认可、共情沈公台夫人之言。 唯有一个人,被‘商户女’三个字刺痛。 宫夫人平日里最大的敌人,就是沈公台的夫人高氏。 只因宫夫人的圈子其实很小。 她的夫君郑孝真乃户部尚书,六部之中职权最重,且与宋家是姻亲,所以她的交际圈就是以郑夫人为首的一品命妇圈。 这个圈子里,可谓都是大临朝的顶流出身的贵女,太庙之中必有其祖父乃至曾祖的名字,夫君或者父亲都是朝廷权力中心的人物。 只有宫夫人是个异类。 有时候宫夫人恨郑孝真娶了自己。 一开始嫁进郑家,她也憧憬过。 觉得自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真进了凤凰窝才发现,凤凰不是变来的。 这吃的、穿的、用的、见识的、学习的、思考的、谋求的,全都不在一条线上。 宫家是有钱,比她们谁家都富。 可直到真正进了那个圈子才知道,权力之前,财富永远只能排第二。 旁人倒也还好,毕竟丞相夫人是郑小妹,郑小妹可是极护着这个嫂嫂的,决不允许别人轻贱了她。 郑夫人也不止一次的劝过嫂嫂,不用管旁人说什么,自己行的正坐的端,自己不看轻自己,旁人说什么都没用。 这沈公台的夫人高氏其实也并没有看不起宫夫人什么。 只是她这个人心直口快,出身书香门第,自带些清傲。 本来就讨厌商人、俗人之流。 说话夹枪带棒,总爱讽刺几句,结果宫夫人自己对号入座。 一来二去,心里就对高氏怀有芥蒂。 但高氏这人清高的很,她目下无尘,压根也不知道宫夫人心里记仇。 就像现在,高氏顺着命妇们的话议论周远蓉这个人。 议论的本来也没错。 其实无所谓她是商户女出身还是宫女出身。 她能把这事儿做的好,旁人也只会说:谁说民间没有真凤凰? 谁料人人看不起她,偏偏她最没出息呢。 她不是凤凰,她压不住这福气。 中宫这个位子,只会烧死她。 高氏是随口一说了。 宫夫人却把这刀子实实在在的吞进了肚子里。 郑夫人知道她是个敏感之人,所以浅浅看她一眼,观察她神色。 宫夫人虽然已经极力克制,但是脸上的阴沉之色还是有所表露。 郑夫人便想让身边的侍女给她添茶,以此举作为安抚。 姜老夫人淡看了一眼郑夫人的举动,不动声色。 她觉得媳妇实在多此一举了。 宫氏的病在自己的心上,和那李延一样。 是她打心底里瞧不起自己,所以任何一个人的话、一个眼神,都能成为伤害她的利剑,这种人,佛祖也渡不了。 众人议论着周远蓉,开始议论起了她和席仲的私情。 本是子虚乌有的事。 岂知在定罪的旨意发下去之后,许多人都言之凿凿,传出好几个版本的流言。 坊间有那爱传谣、爱说大话的人,都说自己的什么姑母、姨母的在宫里做宫女,亲眼看见过周远蓉和席仲私会的事。 不过这些话,便不是高氏、郑夫人这样身份的人来传达了。 都是那四五品官员家里的夫人们,说出来想让扬子热闹,哄城阳开心的。 郑夫人、高氏、宫夫人这些一品命妇,都深知这不过是李延的把戏。 但这种核心信息,她们自然不会与这些低品命妇共享。 而这些命妇们的夫君,当天在养心殿外,都是被李如月洗过脑的。 不知不觉间,已经认定了席仲就是罪犯。 认定了周远蓉和席仲的私情是真的。 于是这件事被热闹的讨论,越传越离谱。 她们自己聊也就罢了,还要当个热门八卦给城阳讲。 岂知城阳公主表面在笑,表面听的津津有味,心里却不禁在骂她们蠢货。 蠢货!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李延杀秦氏的罪孽,不就在这群蠢货嘴里,一点一点的被抹去了么? 第219章 恩怨 这件事,在城阳公主的情报当中消息很少。 只因当天能够参与到此事件当中的人,只有养心殿那么几个人。 百官在养心殿前看李如月舌战群儒的那时,事情都已经成了定论。 所以大家对那天晚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席仲怎么突然就成了罪犯,都一无所知。 包括姜老夫人,都不知道。 她只是以自己对李延的了解,认定了这件事是李延为了洗脱自己罪名,弃车保帅之举,至于过程,除了当夜养心殿那几个人,没有人知道。 这才是城阳公主最好奇的点。 第一,周远蓉到底怎么死的? 第二,席仲到底是怎么被定罪的? 她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聊,企图从命妇们的嘴中探取一些情报。 奈何姜老夫人都不知道的事情,她们怎么可能知道。 但是在这你一言我一语的信息碎片中,大家都提到了同一个人。 ——李如月。 “大公主真是可怜,被一个宫女害的从小孤苦无依,如今终于沉冤得雪,皇后复位,大公主终于也能与母亲重聚团圆了。” 这都是些下品的见解。 什么重聚团圆。 在城阳公主看来,李如月是这件事里面一个很重要的工具。 李延就是利用这个工具,达成了对自己罪孽的洗脱。 今日她想知道的是,李如月是心甘情愿做这个工具,还是愚昧无知才成了这个工具。 要知道,李如月的行为对于秦后而言,实是一种背叛。 因为她的行为,解脱了凶手,让秦氏一族的灭门成了一桩真正的冤屈! 别的不知道,那天养心殿前群臣和公主吵架的事,城阳还是得到些消息的。 她捧起茶杯,看似不经意的问:“怎么听说那日公主还和郑大人吵起来了。” 说起这件事,众命妇们神色各异,但是纷纷都偷偷的看向了宫夫人的方向。 大家今日入宫之前,其实有过一次小聚,都默契的商量好,千万别提那天郑孝真和公主吵架的事,她们的夫君都是些小官儿,多有仰仗郑家的地方。 她们也不敢让宫夫人在城阳公主面前丢脸。 然而此刻城阳公主问起来,这事儿就成了难题。 城阳公主可不是那种为了顾及谁的面子,就放弃追问的人。 对于‘有趣’的事,她一定会刨根问底。 那么谁是第一个说这事儿的人,谁就是得罪宫夫人的人。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城阳顿时就兴奋了。 她嗅到了‘有趣’的气味。 她天生就是喜欢看热闹的人,喜欢看斗兽。 “怎么了?这殿内还有你们顾虑的人?” 这人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因为几乎所有的视线都聚焦在宫夫人的身上。 城阳故意这么问,就是想逼宫夫人自己开口说:无须顾虑,但言无妨。 言外之意也是在说:宫夫人,本公主要和别人讨论你的趣闻了,你卖不卖我这个面子,让我听一听你的趣事? 思维敏捷、口齿伶俐之人,自然会巧妙为自己化解。 或许自己说笑两句,大家跟着一笑,也就过去,不是什么大事。 偏偏宫夫人是个较真的性子。 况且她在这格格不入的环境里,早就树立一起一道自我防御的墙,时时刻刻的保护自己,维系自己的尊严,她怎会轻易让人家取笑。 她不卖城阳这个面子。 她不能牺牲自己的尊严来取悦别人! 所以她没吭声。 没关系,城阳自己给自己面子。 “无碍,你们但说无妨,是我想听,谁要怪罪,让她来怪罪我就是。” 说完她不动声色瞥了宫夫人一眼。 摆明了在讲:让你自己授许这件事的讨论权,是本公主给你体面。 这面子你不要,那是你不懂事。 不妨碍我要听。 得了城阳这句‘担责’的话,命妇们终于都放松了。 那些最想讨好城阳的命妇,颇想表现不顾一切的忠心,率先开口说起了那天的情景:“是郑大人质疑大公主为什么不早点告诉陛下周氏和席仲的私情,大公主便反问了:倘或你家妾生的女儿突然有一天跑来说贵夫人与杨谦大人有私情,你信不信?” 只说到这,命妇们就都已经憋着笑了。 城阳眉毛一挑,眸色冷了下来,低眉掩饰过眼底神色。 那命妇继续道:“想来郑大人也是急了,脱口而出便说了个信字,叫大公主好一通嘲笑,说……大人置贵夫人于何地。” 是啊。 真是荒谬。 人家明显下套。 你怎么就往进跳? 好厉害的丫头。 三言两语,把人家对他的质疑,转成了质疑者的内部矛盾。 不声不响的就给那不知情的宫夫人脸上两个大耳刮子啊。 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也怪这郑孝真太不稳重了,咽不下气。 但凡当下咽一口气,忍耐下来,不说话,也就罢了。 可他那么一个大男人,怎么服气被一个小丫头叫嚣呢? 想来那小丫头料定他会为了争一时口舌之快而跳入陷阱。 真可怕。 真阴险! 不用见面,只用一句话,城阳已经把这位大公主了解了大概。 看来,她不仅是自愿做工具的。 甚至有可能是主动提出做工具的啊。 真是个坏种。 她知道她的娘吃过多少苦吗? 她就为了自己的荣华,这么背弃了秦家。 底下命妇们都憋着笑,不敢笑的放肆,但都偷偷的笑。 宫夫人的手在袖子底下掐青了自己的手心。 城阳公主脸上带着敷衍的淡笑,回过头,低声对侍女吩咐。 “把我准备送给她的那枚镯子,砸碎了送给她。” 侍女应声而去。 城阳探听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不再理那些低阶命妇,眼看临近中午,便吩咐人在后院设了午膳给她们享用,只留了姜老夫人、郑夫人、高夫人、宫夫人在殿内一同用膳。 那些低品的命妇离开,城阳公主笑盈盈的看着宫夫人:“宫夫人,你不怪我吧?我这个人,从小就是好奇心旺盛,当年父皇都说,好奇心太重会得罪人。” 宫夫人笑不出来,却也得笑,她缓缓起身,胳膊有些僵硬,还是举盏敬茶。 “让公主见笑了。” 第220章 束缚 尤其这大临朝权力最中心的男人、女人。 所有人都是表面做一件事,在达成另一个目的。 却在做这件事的同时,殃及了无辜的人。 无辜的人若是康答应之流,便是悄无声息的消失。 若是李延这等疯子,便是要搅弄的翻天覆地。 恩怨情仇,从一个又一个无心有意中来。 造英雄、造恶魔,造仇恨、造怨怼。 能冲破枷锁,逆流而上的,是真龙。 被洪流淹没的,没有姓名。 宫家能在大临朝成为首富,统领江湖,正是因为宫家的人有韧性。 宫夫人之所以较真,是因为她要强,是因为宫家没有懦夫。 她只身来到这所谓的权贵之圈,虽格格不入,却没想过被淹没。 她此刻端着茶冲城阳笑,胳膊有多僵,心里的恨意就有多坚决。 这一刻,她那个想让女儿嫁入韩家的梦。 反倒淡去了。 曾经她以为的阳光大道,此刻在她的眼中,是歧途。 她放下茶盏,对身后的侍女吩咐:“去把小姐今日穿的衣裳铰了,” 那件耗费上百名人力,日夜为继送来京城的蜀锦。 那件几十名顶级绣娘日夜赶工做出的衣裳。 既是她当初对城阳的敬意。 也是此刻与城阳的决裂。 她也有傲骨。 傲骨不是你们这些贵女才有的东西。 谁都可以有。 宫宴从下午正式开始的。 就在用过午膳之后,按照城阳公主的意思,举办一扬才艺展示会,美名其曰以艺会友,实则就是让她们各显神通,竭尽全力去讨好。 技艺如何另算,态度如何,对于上位者而言,总是很重要。 你够不够努力,你够不够卖力,是第一标准。 李如月和李承隐在冲云楼简单用过午膳,李如月看的出李承隐吃饭的时候动作很小心翼翼,仿佛总是怕自己出丑。 其实李如月吃饭也算不得优雅了。 她对食物的热烈程度,是没有经历过饥饿的人所不能体会的。 所以她吃饭不算狼吞虎咽,也不算优雅。 但她不会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 谁要是无聊拿这种事说她,她也能擦擦嘴泰然应对。 只是你若让她抬起头对上你了,就别想好了。 所以以孙福通为首的一众聪明蛋,都低着头,根本不去看李如月吃饭到底是雅不雅,但即便他们低着头,李承隐也在隐隐的紧张自己不够优雅。 因为初入宫的那几年,被太后和嬷嬷们骂过太多次了。 行走坐卧,都要绷着、规范到一定地步,才能够获得认可。 岂知,人其实只要正常吃饭、正常走路,就没什么可受人诟病的。 诟病李承隐的人,多半是怀着恶意。 可怜他一点也不明白这是恶意。 只觉得是自己太卑微了。 瞧着李承隐这副模样,李如月一点没鄙弃他。 莫名的,有了一种感同身受。 那是来自于当初她努力讨好母亲时的感受。 小时候,母亲对她总是不满意,这份不满意,不过是因为在李如月身上看到了些许李延的痕迹。 血脉相连的父女,自然有些天生承继的相似之处,不可避免。 这在秦后的眼里,就成了刺。 她会在李如月吃饭的时候,突然因为她的一个眼神,一个表情,发怒的夺走李如月手里的筷子,然后开始斥责她。 李如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每次吃饭,都很小心翼翼,努力的去做到母亲喜欢的样子。 她那个时候并不明白,不是她筷子用的不对。 不是。 此时李如月看着李承隐如此小心翼翼的样子,深知他为何变成如此。 每一个人,每一个孩子,都是从一张白纸,被人践踏出种种畸形。 可不是人人都能冲破禁锢。 “皇兄,有人教你读书吗?” 李承隐抬头,眼神落寞。 他连寿康宫都出不了。 太后不过找了个认字的嬷嬷,来教他认字,然后就是他自己读书,遇到不解的地方,也无人解答,因为寿康宫除了宫女、嬷嬷,就是太监了。 他们大多数都不识字,更别提懂书中内容了。 他摇摇头。 “明日我就要去书院上学了,皇兄一起去吧。” “我还是……不去了吧。” 李承隐苦涩一笑:“如今也就是太后娘娘不在宫里,我才得以出来见了父皇一面,等太后娘娘回来,我就出不来了。” “你都要成亲了。”李如月轻声的提醒他:“以后你娶了谁,谁的父亲就可以成为你的老师,但是你若没有一点基础,人家也不知道怎么教你,一问三不知,跟你引经据典,你都不知说的是哪一本,这怎么成?” 李承隐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 就连成亲这件事,也是李延突然提起,他突然被拉入扬的。 此事对他而言,仿佛天方夜谭,根本都不真实,让他没有一点实感。 做梦一般。 他更不可能联想到远处。 他抬起头,眼神有些迷茫,却又被李如月一番话警醒,觉得十分有道理。 是啊,他要成亲了。 成亲之后,可以去宫外开府,自己就是个独立自由的主子了。 他可以随意的行走,想去哪都行。 他可以有自己的老师。 他觉得自己被关了这么久,都快被关傻了。 囚犯做的习惯,忘记了还有自由这回事。 他的眼睛逐渐明亮:“是啊,妹妹说的对,我可以拜岳父大人当老师,确实不能一问三不知……可是,我万一太后不让我去书院……” 李如月轻笑:“皇兄太老实了,太后又没捆着你,怎么不让去了?” 李如月不禁觉得有趣,人大多是被自己的想法束缚。 难道李承泽很自由么? 他要是个老实人,估计也天天被梁妃‘囚禁’在宫中。 可李承泽哪都去过。 御膳房都被他摸透了,周远蓉没吃过的好东西他都偷吃过。 纵然寿康宫的宫女、嬷嬷们受太后之命阻拦他,但他是主子啊,但凡他拿出一点主子派头,梁太后反而是不敢把事情闹大的。 因为李延的内心,是向着李承隐的。 可惜他太呆了,根本不懂。 他没有李承泽的头脑。 “你若实在为难,我每日都去寿康宫接你一同去书院,如何?” 第221章 颜色 在他过去的人生里,人们不是想要隐藏他的存在,就是在告诉他,他的存在是一种错误,会让皇室蒙羞、父皇蒙羞。 没有人在意他怎么想,前路如何。 也没有人,会主动的提出,站在他的前面,为他挡去他不敢去应对的视线,既不鄙弃他的卑微怯懦,又愿意带着他往一条全新的路上走。 在此之前,是没有人会说:如果你为难,我为你想办法。 没有。 就算是父皇,在这一次的宫宴事件上,也只是一股脑的就把他推了出去,让他穿着最惹眼的衣裳去应对他根本应付不来的人。 如果不是李如月,此刻躲在角落的他,已经不知道看了孙福通多少个白眼了。 他就是需要有一个人挡在他的前头。 需要一种……安全感。 一种支持,让他不是孤立无援。 这个人,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价值可以到达什么地步。 就像一块废铁。 在旁人的眼里是垃圾。 但在李如月的手里,就可以成为刀。 经历过一番相处,此时李如月已经稍微打开了一点他的戒备,在引诱着他走出寿康宫,走入这个混杂的世界。 不过,她不会着急。 胆怯之人,总是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培养的。 “皇兄不必感到压力,我也不过随口一说,一切以你的意愿为主。” 听到李如月这么说,李承隐连忙摆手:“不,如月,我没有不愿意的意思,只是怕这样会给你造成困扰,万一你得罪了太后娘娘……” 李承隐永远在担心得罪他人。 既怕自己得罪,也怕别人为了自己得罪。 得罪人等于麻烦。 麻烦等于他无法解决的障碍 弱者无法解决麻烦,所以只能避免麻烦,藏在壳子里保护自己。 可李如月不会怕。 得罪? 什么叫得罪? 下位者惹上位者不高兴叫得罪。 可我不跟你玩下位上位的游戏。 我让你不高兴但你也无可奈何,那就不叫得罪了。 那叫你理亏。 在一个理字面前,地位再高的人,也得退。 因为理这是世俗运转的基本规则。 做了破坏规则的人,就一定要被规则反噬。 越聪明的人,越不敢破坏。 但唯有最聪明的人,才可以把玩规则,让理,成为自己手里的利剑。 譬如此刻,宫宴的‘以艺会友’环节要在华清殿的后院开始了。 贵族小姐们在午膳后早都纷纷离去,为着展示才艺做准备。 李如月领着李承隐来到了华清殿,命妇们都带领着各自女儿从侧门进华清殿的后花园,李如月则是带着李承隐来到正门。 守在门前的侍女们瞧见李如月和李承隐,面面相觑,谁都没认出来。 但是看到孙福通,她们立刻明白这不是自己能够应付的扬面,立刻派了人去里面叫人,然后几个侍女一起上前,明面上是在行礼,实际是在把李如月和李承隐阻拦在了门外。 她们齐齐的跪在门口,跪成一排,正好把门槛底下的一排空隙都占了。 李如月侧头看了孙福通一眼,孙福通尴尬的笑着点头哈腰,他也不敢直接呵斥这些侍女,因为她们都是城阳带过来的人。 他只能等着她们找个人出来,然后再交涉。 但这并非李延的意思。 李延派孙福通来,当然是想让他横冲猛撞的给李承隐撞出一条路来了。 奈何孙福通这人圆滑,他怎么可能为了李承隐得罪城阳。 李如月才不可能站在这里等。 因为在这里站一秒,他们就要矮一秒。 甚至她已经隐约有感觉,城阳是不可能派人出来接茬交涉的。 她会让李如月和李承隐在这里一直等。 就是耗着他们,观察他们,看他们能如何。 李如月不会给城阳消耗他们尊严的机会。 这种小把戏,对谁都有用,对她不行。 她甚至没有开口,只是微微侧头,她从浣衣局带出来的几个小太监就上前,直接把门口挡在正中间的两个侍女拖开。 孙福通瞧着这一幕,吓的瞪大眼,捂着胸口。 我的娘呀! “公主使不得!使不得!这是城阳的公主的侍女!” 李如月装聋:“你说什么?这是城阳公主?” 孙福通愣了,忙道:“不是……是侍女……” “侍女挡我的路,那不是活腻了?” 李如月冷笑一声,迈腿跨过门槛,回头示意李承隐跟上。 可惜啊。 孙福通是个奴才。 他不会懂。 城阳是城阳。 侍女是侍女。 她不能把城阳这么拖走。 但把侍女这么拖走,又能有什么问题呢? 侍女挡着她的路,才叫有问题呢。 很多时候,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可以这么干脆。 但偏偏有人要把侍女等同于城阳。 把狗冠以主人之名,就不叫狗了? 可笑。 如李如月所猜测,城阳听闻孙福通带着李如月和李承隐来的事,正想吊一吊他们呢,才吩咐身边的管事嬷嬷,说不必理会,让他们在门口等着。 话都没吩咐完呢,一个侍女惊惶的跑进来禀报:“不好了,不好了!公主,那大公主让太监把咱们的人拖到一边去了,自己直接进大门了!” 城阳惊讶的瞪大眼睛。 她好大的胆子——!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从来没有人敢动她的人! 凡事沾上城阳二字,没人敢冒犯! 这个小小的丫头,她这么胡来? 她就不怕?! 她就一点面子都不顾虑, 一点也不怕得罪了她?! 别说,城阳长这么大,还真没遇见过这样的。 她从小到大所有人都是顺着她、怕她的,可以说她的侍女被人家拖走这种的事情,在她的人生中一次都没发生过。 而李如月竟这么干脆。 快的她都没来得及反应。 一旁的嬷嬷微微一礼:“公主别动怒,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罢了,给点颜色,她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 城阳冷哼一声,眼底的怒气化作一种冷冽。 是啊,她是给这丫头颜色给的太晚了!才让她如此嚣张! “去,让她知道,在大临的皇宫,至少在这华清殿,还轮不到她来放肆!” 李延和梁太后都不敢这么做。 她凭什么! 第222章 幻觉 从命妇们的嘴中,她知道这丫头是有几分诡辩的能力与肮脏的心思。 却没想到能比李延还虎,这么横冲莽撞。 什么面子、体面、尊卑,她竟都不看在眼里? 还叫她说对了。 面子、体面、尊卑,是你跟那些命妇们玩儿的游戏。 我李如月不拿你的规则玩游戏。 我有我的一条规则,一条连你也翻不出花去的规则。 我只在我的规则内玩。 城阳身边的管事嬷嬷走出正殿的时候,远远就瞧见李如月带着李承隐已经进了院子,而李承隐身上那紫蟒,让嬷嬷不禁迷了眼,心里产生了一瞬间的迷惑。 不过她很快把情绪收起来,笑容礼貌又不失温和,但一眼就看的出很假。 是那种惯常用来应付人的笑容。 她上前行礼,却不是对李如月,而是对孙福通。 这是他们奴才之间互相给的体面。 孙福通也回了一礼,但是觉得她不给李如月和李承隐行礼还是不妥,于是孙福通向嬷嬷介绍:“尤嬷嬷,这位是……大皇子,还有大公主。” 那嬷嬷没理会,忽然提高声音质问:“刚刚不是说有人闹事吗!在哪?我倒要看看,是谁胆敢在这宫中当着长公主的面不知死活!孙公公,您刚才也在,您看见了吗?是谁胆子这么大,敢不把长公主放在眼里?!” 往日里,别说没有人敢这么对城阳的侍女,就这么闯入城阳地盘了。 只是‘不把长公主放眼里’这几个字一出来,不论是谁,都要抖一抖。 嬷嬷拿捏了十足的气势,李承隐在那一声呵斥下都想逃了。 李如月却只是看着那嬷嬷,看的特别认真,认真的观察她的眼睛。 观察了片刻,回头问。 “孙公公这嬷嬷是瞎了吗?你刚介绍我和皇兄,她好像看不见。姑母身边怎么还用有眼疾的人,真是太心善了,要是我,我绝不用,佛经上说,目盲之人,多半是上辈子犯了目中无人的轻慢之罪,受了天罚才遭此报应。” 嬷嬷不理会孙福通的介绍,转移话题来质问。 李如月也不理会她的质问,转回话题来质疑。 也不仅是质疑了。 李如月的表情可很认真。 她很认真的问孙福通。 不是瞎了吗? 眼前站着俩大活人,站着大临朝的大皇子、大公主,你看不见? 那我就让你看见。 我就要问你是不是瞎了,能不能看的见。 我要你回答,你是瞎子,还是你对我视而不见。 孙福通被李如月这一问,问的脸皮子有点发麻,头皮也有点发麻,他伸手挠着额头,实在是左右为难,答不出话。 既不能答嬷嬷,也不能答李如月。 “哟,公主好伶俐的……” 那嬷嬷被李如月说的哑口无言的一瞬,正想回嘴,被李如月打断。 “你是城阳姑母吗?” 嬷嬷被打断,更是憋着气,脸上的一点礼貌微笑也没了。 “老奴不是,但老奴……”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行礼?是城阳姑母特许你见了皇子、公主不必行礼么?怎么,姑母赏了嬷嬷免礼金牌?” 免礼金牌四个字一出,孙福通立刻抿唇憋住,差点笑出口。 这位大公主哟…… 真是嘴上一点不饶人啊。 还在拿城阳的免死金牌讽刺。 胆子是真大。 却也真的咄咄逼人。 这嬷嬷被逼的说不出话。 孙福通设身处地的在想,如果自己是那嬷嬷该怎么应对,怎么回答。 想不出个所以然。 因为这嬷嬷一出来就是奔着唬人来的。 唬人对于怕城阳公主的人有用,比如李承隐。 他压根不敢做这种事。 但唬人对于不怕城阳公主的人,没有用呀。 好,用地位唬人这套不管用,嬷嬷开始讲理了。 “是老奴疏忽了。” 那嬷嬷也是能屈能伸,给李如月和李承隐行礼之后,峰回路转,说道:“既然说起规矩了,大公主,您不容侍女通禀,强行让人将长公主的守门侍女暴力拖走,这又是哪里的规矩?” 李如月微笑:“这话嬷嬷说错了,今日宴会是城阳姑母派人知会过邀请我参加,我才应邀而来,那侍女也不知是没睡醒,还是中了邪,居然对姑母亲邀的客人拒之门外,实在荒谬,我便让人拉下去教训了,不能让她们这么胡来,丢了姑母的脸。” 李如月的话很明白。 我今日来华清殿,不是来拜访城阳公主。 而是你们主子邀请我,我作为宾客而至。 把宾客拒之门外,是你们不对。 当然了,肯定也不是城阳姑母不让我进。 都是侍女的错。 我替姑母教训了。 嬷嬷的理也讲不下去了。 因为他们确实理亏。 虽然这天下有很多人会因为惧怕城阳,而不敢跟城阳去讲这个理字。 但不幸的是,李如月不是那些人。 只是简单的几句对峙,嬷嬷方才出来要给李如月‘颜色’看的底气,一下子就被扎了好几个洞,泄气的连眼睛都无法直视李如月。 因为她在李如月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 ——主子的气息。 她既没有像那种低品的命妇一样,满是讨好谄媚,或者对城阳畏惧。 也不像姜老夫人、郑夫人她们一样,顾全着体面,所以总退让三分。 她做的事情确实胆大,但不妄为。 她占了理。 你吓唬我,我讲理。 你讲理,那你不是完了。 理不在你。 我才是站在规则之上的人。 你和那些被拖下去侍女,没有区别。 再给你投几回胎,你也到不了能和我李如月对话的地步。 李如月此刻所做的只有一件事。 让嬷嬷认清自己。 你是狗,不是你主子。 狗仗人势可以,别产生幻觉。 那嬷嬷跟在城阳身边也几十年了,见过世面,这件事上,是理亏了,因为李如月确实是受了城阳邀请才来的。 这件事,她没的说。 于是她转过头,看向李承隐。 “大皇子,今日的宫宴公主并没有邀请您,都是女眷,您来也不合适,请您回去吧。” 第223章 大礼 因为到这一刻,她发现城阳公主并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唬人。 她之所以唬人,是因为以前先帝宠她,给她造出了高高在上的势。 给了她尊贵、体面。 姜老夫人之流的敬让,敬让的不是城阳,是先帝对城阳的一片苦心。 他们是在卖先帝的面子。 谁又不是? 这位公主想必从小到大,也就是仗着先帝的势,来这么一路的唬着人走来。 何以故? 从这嬷嬷的行事作风就可以看出来。 他们并不是什么厉害的人。 只是习惯了先帝‘特许’之下特权带来的福利。 她处理事情的方法,是借着公主的势头、地位、尊贵、体面,来逼别人低头。 这嬷嬷不聪明。 因为聪明如孙福通这样的人,他不做自己理亏的事。 蠢货才会一开始就做理亏的事。 但在城阳和这嬷嬷身上,这也不叫蠢,而是她们太习惯于去霸凌其他人了。 太习惯于以上位者的姿态,三言两语就叫人低头了。 她们不在意什么理不理。 这就是她们共同的幻觉。 这个幻觉她们自己深信不疑,也确实唬住了不少人。 即便先帝去了这么多年,先帝在城阳身上留下的那份‘势头’,现在还在对很多人起着作用。 就连梁太后、李延,在这份‘势头’之下,也选择退让、隐忍。 生怕自己落个不敬先帝、忤逆了先帝的名声。 这是一种留存在他们心底挥之不去的、对先帝皇威的天然敬畏。 而城阳,是那只狐狸。 走在老虎前面的狐狸。 或许她也有利齿。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太久用不上,也松动了呢? 李如月要试试。 李如月已经不想跟这蠢奴纠缠了,很明确的表现出不耐烦和冷意。 “嬷嬷,皇兄都穿着父皇给的衣裳带着孙公公来了,你怎么又看不见了?还是说,连父皇的意思,你也要视而不见?” 那你胆子很大了。 李如月看她怎么回答。 她说明了:大皇子来,是父皇的旨意。 有种你就说皇帝的旨意对你不管用。 说! 对于这种低级对决,李如月其实有点厌烦。 但是阎王好惹,小鬼难缠,要走进这华清殿,不得不过五关斩六将,倒也夸张了,眼下看来,这城阳手底下也没什么将。 这华清殿就像小西天。 没有火眼金睛的人,以为多神圣不可冒犯。 就像那命妇、小姐们,今日要是她们被拦在外面,那城阳让她们站多久她们就会乖乖的站多久,生怕城阳不原谅她们。 但今日来的是孙大圣。 别跟我说你那套台词了,滚去叫你主子出来见我! 至此,嬷嬷才知眼前这人并非自己可以应对的,匆匆一礼,转身回去。 按照城阳的设想。 嬷嬷肯定要以李如月‘冒犯长公主’的罪名,来好好惩罚李如月一番,让李如月知道点轻重! 这就是她们的惯用伎俩。 所以她已经去了后花园入席,想等着李如月受完罚来入席的时候,再当众的羞辱她一番,把那碎了的镯子送给她,打压她,让她难受。 看她还敢不敢嚣张。 就在她觉得此时稳妥,压根没去多想的时候,尤嬷嬷脚步匆匆的从外面来了。 与此同时,满园的命妇、小姐们的谈笑声停顿了片刻。 所有人都纷纷回头,看向了朝这边走来的一前一后两个身影。 为首的是李如月,一袭青金色金色织金妆花缎翟衣,在这满园春色中,并不算最惹眼的,但是方才,御花园的小姐们都已经认识她了。 想到了那哭着被孙福通抱出冲云楼的三公主,纷纷心底下一凛,规规矩矩的起身,面对着李如月来的方向垂首,做出了恭敬的姿态。 这些小姐们的母亲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直到旁边有人低语。 “哎,这就是那个把郑尚书和沈尚书骂的没了话的大公主!” “啊?就是那位秦皇后所出的大公主?她长这么大啦?” “哎哟,她可太厉害了,陛下赐居了瑶光殿,可见心中对公主的宠爱与亏欠啊!” 低品命妇们素来是见风使舵的,她们本就夹缝之中求生,城阳她们要讨好,难道李延这边就不用吗?也要的。 她们的夫君小命还都在陛下一句话之中呢。 于是她们也纷纷摆出些恭敬的姿态。 直到看到李如月身后那身紫蟒,她们才惊的纷纷站起来,窃窃私语的议论这是谁。 再看到孙福通,低品的命妇们以为皇帝也来了,就连郑夫人也起了身瞭望。 原本热热闹闹的园子,此刻所有人都屏息噤声,朝着李如月的方向,或是恭敬问礼,或是垂首敬候,本该是这扬宴会焦点的城阳,反倒成了所有人背对着的人。 城阳何时失去过焦点! 此番景象,已经让她怒从心起! 从小到大,不论她走到哪里,一定都是那个最吸引目光之人,就算是参加先帝在的宫宴,众人看她的时候,也比看先帝的时候要多! 就连先帝,他的眼神也一定在她的身上! 但此刻,所有的视线,都从她身上剥离了。 像那点点星光,一点一点的从她身上流失,汇聚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是李延来了吗? 城阳也不确定。 她早派人去知会李延不准来了呀。 往日他也没那么自讨没趣。 城阳也朝着这边瞭望,她没有轻举妄动,如果真是李延来,她也得行礼。 不管她怎么阴阳怪气指桑骂槐的嘲弄李延,表面上的礼数都不能丢。 李如月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昂首信步,眼神平淡,步伐沉稳,所过之处,百花尽低眸垂首,她没有多看她们一眼,径直走到最首端的席位。 看到姜老夫人,她温柔一笑,没有行女子之礼,而是拱手见礼。 “姜老夫人。” 姜老夫人可没想到李如月会直直的走向自己,还先跟她见礼。 这什么意思啊? 今日坐在主席位的正经主子,可是城阳啊! 众目睽睽,众人眼睁睁看着李如月先给姜老夫人问了礼,没等姜老夫人回应,才又转过身,携着李承隐,伏地叩拜,标准的给城阳公主行了一个大礼。 “侄女如月恭请长公主殿下圣安,愿姑母千岁金安。” 尤嬷嬷刚回到城阳公主身旁,刚张嘴想要回话,就瞧见底下这么一个大礼拜下来。 她张开的嘴,闭上了。 第224章 局势 瘦瘦弱弱,比她想象的看上去要年幼,身上穿着的正是当年尚衣局给她制作的几件礼服中,被她淘汰的几件之一。 改过了。 因为她的身形而改的窄小,所以衣服上的翟鸟反倒显得很大。 旁人倒也看不出来,只是看过这件衣服原版的城阳,只觉得这件被改掉的衣服和眼前这个穿着她旧衣来喧宾夺主的人,都让她觉得刺眼。 况且,来者不善。 虽然在审视李如月,但城阳的视线还是被李如月左后方跪着的那身紫蟒稍稍吸引了一瞬间,于是更是火冒三丈。 不为别的。 只因当年李延做太子的时候,她城阳就是第一个不服的人! 原本属于兄长的衣服,被李延穿了。 在城阳的眼里,简直就像是一只老鼠穿了本该属于真龙的衣服,让她不仅仅是愤怒,而是发自内心的恶心、无法忍受! 此时此刻,这件衣服,又被一个她见也没见过的野种穿了。 人人都说她对皇帝不敬重,对梁太后和皇帝处处针对小瞧。 怨不得她。 因为李延把大临毁了,把皇宫搞臭了。 他让宫女做皇后。 让野种穿紫蟒。 父皇,你在天有灵睁开眼看看啊!这就是你选的人! 这就是你为大临选的继承人?! 此刻城阳的心中,声浪滔天,充满了愤怒、不甘、反感、屈辱。 她天家的尊严,早在父皇死去,李延登基的那一刻,就不复存在。 而眼前这两个人,又像故意一般的刺激、挑衅着她的底线。 可是城阳这个人与李延不同,她越生气,越冷静。 极度的愤怒之后,她的头脑愈渐清醒,恢复了往日惯常的那股子高高在上和阴阳怪气,同样直来直去。 “哟,皇上把这身衣服赐给你,是要你做太子呀。” 她很想跟眼前这个野种说一句:把衣服脱下来。 但她不能。 她现在没这样的立扬。 以前她可以在先帝的面前大吼大叫让李延把这身衣服脱下来。 先帝会理解她为什么闹情绪,宠她,纵容她,哄着她。 但现在,李延成了皇帝。 他赐给人的衣服,代表着他的旨意,她这个做长公主的,也不能让李承隐把李延赐的衣服脱下来,不过也没关系,这衣服穿着,可比脱下来要危险。 城阳直言不讳, 表面上随口说了一句,但这一句话可不随便。 本来李承隐穿着这身衣裳,就已经让众人猜测纷纷,猜李延到底是想传达什么意思,而城阳把这意思明说了。 李延此举,并非一时兴起,他有自己的思量。 他失去了席仲,失去了周家,他能通向外面的路和手,都断了。 所以他必须建立一条新的路。 原本他还有些彷徨,但今日看到李承隐的时候,他豁然明朗。 原来,路一直都在自己身旁。 今日他给李承隐穿紫蟒,就像往湖中投一枚石子,他想看看会激起怎样的水花。 看到这件紫蟒,心里最不舒服的除了城阳当属姜老夫人了。 姜老夫人对于李承隐这个‘野种’的厌恶程度不次于城阳。 其次最让她担忧的是,李延让李承隐穿紫蟒的行为,会释放一种信号。 他在向众人暗示自己立太子的意愿,表达了对李承隐的重视。 而李承隐马上成年,一旦成婚,在外开府,就会成为李延一条网罗人才的通道。 这天下郁郁不得志之人,又或者因为宋家备受压迫心中愤愤不平之人,想走一条捷径,而不想走考学和传统仕途之人……他们自然会一窝蜂的扑向这条直接通往天子面前的捷径,从李承隐的王府,流入到李延的麾下。 就像今日李延赐紫蟒一样。 只要李延给李承隐足够多的信重,释放足够多的权能,那么李承隐的成长会非常的迅速,他很快就会成为李延最有力的臂膀介入朝廷。 当年宋家第三代丞相宋问江最权势滔天的那个时代,皇帝就是用了这种法子硬生生兵不血刃的分走了宋家的权力,硬熬死了宋问江。 让朝局重获平衡。 一个得皇帝信重的、有可能成为太子的王爷。 一个设下重重门槛,让考学和仕途无比艰难的宋家。 天下人会选谁呢。 在这一刻,姜老夫人没这种自信了。 这就是她最怕产生的局面。 但是之前李承隐一直被幽禁寿康宫,从不露面,加之又是一个野种私生子的身份,她从来没把他作为这盘棋上的一员去考虑。 只想着要在二皇子、四皇子成年之前,赶紧找个法子掌握一个宋家自己的皇子。 可是今日,就这一身紫蟒,格局彻底变了。 不出今日,大皇子身着皇帝太子时期紫蟒的消息,就会传遍大街小巷,在每个人的心里生根发芽,像从一座大山中猛然开辟出一条通天之路一般。 冒险者们,跃跃欲试。 求生者们,更会毫不犹豫冲向这条对于他们而言、唯一的路。 可这件事在城阳眼里,又是另一番滋味。 谁当太子城阳是不在乎的。 但是你要抬举一个野种,那就是你李延对于天家尊严的又一次玷污。 我不能左右你的行为,但我可以把你抬举的这个野种推上风口浪尖。 反正我们大临最容易死的就是太子。 于是她努力的将这件事坐实,十分温柔和蔼的对李承隐说道—— “也是,你是陛下的长子,又快成年了,很快就能给陛下分忧了,快起来吧,来人,给太子赐座,位置一定要设在前面,别怠慢了太子殿下。” 城阳一口一个太子殿下。 原本猜测纷纷的众人,听见她这样的称呼,心里几乎已经有七分认定李延就是要李承隐做太子了,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李承隐被城阳派下来的侍女双双扶着起来,半推半就的被拉到了台阶上方,城阳公主的左侧席位,城阳还不忘招呼众人:“来呀,都举杯给太子敬酒啊!” 方才还在议论的命妇们尴尬的笑着举杯,和城阳一同给李承隐敬酒。 李承隐无助的看向还在台阶下的李如月,这时候,城阳的注意力才慢悠悠的转向了李如月。 第225章 回声 城阳习惯于用装聋作哑的伎俩羞辱人。 就如那尤嬷嬷装作看不到李如月和李承隐指桑骂槐一样。 她们都是跟主子学的。 她抿了口酒,当着众人的面,明知故问:“承隐,这是你的侍女吗?她怎么站在那不动呀?——喂,快过来侍候太子啊。” 城阳之所以喜欢这么做,是因为以前她这么做的时候,被这样对待的人,都会感到极大的惶恐和屈辱,无不低头。 但她其实也已经很多年没这么做过了。 以前年少的时候,宫里的孩子们多,城阳讨厌除了兄长以外的所有孩子,所以喜欢仗着父皇宠爱,欺负他们、羞辱他们。 她嫁入韩家之后,周围也没这些讨厌的人了,也没谁需要她用这种伎俩去对付,今日确实也是久违的又用了一次。 以至于她都感到自己变年轻了,仿佛变回了以前那个跋扈又霸道的少女。 韩昭换了衣服从走廊过来的时候,恰好看到这一幕。 他的脚步略微一顿,从母亲的语气里,听出了那股子嘲弄和故意羞辱的意味。 他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他知道。 但今日又有什么不得了的人,会让她如此讨厌呢? 他不禁放慢脚步,站在廊前远望。 不得不说,城阳的这副态度和语调,可真是够惹人厌的。 纵然是李如月,也在心底升起一股厌恶之情,觉得这人简直又幼稚,又确实足够恶心人,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故意的。 她就是故意的,就是要刁难、羞辱你。 让你跟我嚣张。 但李如月不动声色,没有去解释,也没有说自己是谁。 只是静静等待着。 毕竟这句话的开头,城阳唤了李承隐的名字。 李承隐每听到城阳唤自己一次‘太子’,身子就会不受控制的因为惶恐而颤抖,听到城阳说李如月是‘侍女’,李承隐有些急。 “姑母,不是的……这是如月,大公主。” “哦,是大公主呀?”城阳装模作样,一副很惊讶的样子,打量李如月:“真没看出来,怎么连件儿自己的衣裳也没,这件衣服,还是我当年不要的。” 李如月很得体,记着礼数,微微垂首:“当年母后受陷冷宫之后,如月就没再露过面了,姑母自然是认不出如月了,至于衣服……” 李如月低眸,抬袖看了看身上的衣服:“母后刚刚复位,姑母也没提前知会一声儿就来了,尚衣局来不及给我做新的,便借用了姑母的旧衣,这件衣服姑母不要是对的,姑母明艳如少女,这件衣服太端庄了,不适合姑母。” 在不怀好意、甚至用低级伎俩羞辱人的人面前,越庄重,对方就越站不住。 越得体,就会把对方衬的越低级。 李如月始终守着礼数,字字有回应,语气平淡谦逊,话语却不简单。 你说看不出我是个公主,我便告诉你我为何不似你一般珠圆玉润。 你说我穿了你的旧衣裳,我便告诉你,我比你更适合这件衣裳。 在座的所有命妇,都是最会听弦外之音的了。 什么明艳如少女。 城阳都已经四十出头的年纪了。 明艳如少女,可不见得是夸人。 说你不适合端庄的衣服,其中的意思,不用李如月暗示,城阳的表现,已经让这句话在所有人的心里都产生赞同感了。 你不端庄啊,姑母。 玩这种小孩把戏来当众羞辱我? 最终可笑的到底是谁呢。 但只有李承隐明白,李如月有多厉害。 换作旁人,任何一个人,站在正中间,被所有人的目光锁定,面对着城阳故意的羞辱和打压,能扛得住精神压力,不崩溃就不错了。 大多数人面对羞辱和质疑的时候,是会先底气不足,自我怀疑的。 明明城阳的话是在问李如月,但是李承隐一直紧张的连颗葡萄都快嚼不碎了。 李如月却平淡的化解着,甚至还对城阳露出一个堪称温和的微笑。 从远处的韩昭看来,此时座位上的母亲倒像个刁蛮任性的小姑娘。 而那穿着青金色的小小身影,身上处处透着不属于这个年纪和外表的稳重老成。 他往前走了几步,身后的太监提醒他:“公子,入席吧。” 韩昭抬手,示意他别出声。 站在走廊台阶下的一支竹子后,继续看着远处,目光锁定着那个瘦小的身影。的 “她是谁?” “哦,这是秦皇后所出的大公主,之前秦皇后获罪,公主就不怎么露面,如今皇后复位,公主也来参加宫宴了。” 大公主? 韩昭脑海里闪过一个小女孩的身影,却不知怎地与六公主瑜宁的模样重叠了。 小的时候他随母亲进宫,似乎见过李如月一次。 不过那时他也小,李如月更小,还是个奶娃。 只是一个非常模糊的印象。 人对于人的试探,都是由浅到深的,这是人之常情。 比如你欺负一个人,从简单骂她一句开始,如果她没有表现的非常生气与不可冒犯,那么这扬欺辱就会开始慢慢进阶。 至于会在哪里停,只取决于受辱之人的底线在哪里。 城阳喜欢这种简单粗暴羞辱人的小伎俩,只因为旁人对她的底线是无下限的。 只因为她的身份,她的宠爱,她受的尊重,她的权势,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所以城阳对于人的羞辱和驯化,往往都是从最最简单没道理的开始。 因为即便是最简单的,所有人也都会默默承受。 而此刻,看着眼前这个对应自如,脸不红心不跳,没有丝毫自我怀疑和动摇的丫头,城阳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的收到了一枚弹回来的球。 对。 没有人知道。 城阳所谓的跋扈、攻击性,都是这位公主高高在上的无聊游戏。 她在通过羞辱人,来试探人性,试探人的底线。 她其实并不喜欢一下子就屈服的人,简直无聊透了。 她做梦都想要一个能把这个游戏与她玩的有来有回的人。 一个——能反驳她的人。 从小到大,她生活的喧闹,可内心却空寂。 因为站的太高,太高了,身旁就没有人了。 所有人就像那最不起眼的杂草,只会应声,用同样的话术来应声,讨好她,哄着她,巴结她,让着她。 她投出去的球,从来没有回来过。 而此刻,球回来了。 就好像,周围空荡荡矿业之中,一堆杂草之下,突然有个活着的人,直起腰,站起身,给她回了话,告诉她。 这里,还有人哦。 第226章 主客 这不好评。 但她一定不是传统意义上,人们认为的那种好人。 在大多数人的眼中,她都是‘坏’的。 因为她直言不讳、阴阳怪气、爱看热闹、爱羞辱人。 她尊贵、高傲,无差别的看不起所有人。 但只有城阳自己知道,小时候每次她把所有的人赶走,自己独占御花园父皇亲自制作的那架秋千的时候,她是想要有个人来跟她抢一抢的。 最好有一个人能抢的过她。 她天生尊贵,所以才更看得清,人之尊贵卑贱,本不在于身份,而在骨子里。 她见多了做小伏低,讨好谄媚的人,畏惧的人,惶恐的人。 她迫切的想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人,一个从骨头里就看的起自己,敢与她城阳说一个不字的人。 一个有血性,有尊严的人。 但是没有人给自己这份尊严。 他们在她的面前,都一样的害怕,一样的退让。 好没趣啊。 她想要回声。 她想要砸出去的时候也被砸回来。 但从没有人,能给她这种‘互动’。 从没有人,敢在她面前,堂堂正正的直着腰,镇定的对视超过三秒。 就好像……这世上没有活人一样。 她像往常一样的说着羞辱的话。 这话放在宫夫人身上,不用说别的,只一句‘连件自己的衣裳都没有’,宫夫人恐怕回家三天都要吃不下饭了。 因为这句话羞辱的意味确实很重。 但这话,今天被接住了,弹回来了。 城阳的心底有些惊讶,她抬眸,开始细细打量底下站着的李如月。 她长开了。 小时候可是肉圆脸蛋呢。 李如月自出生起,每年都会被回宫过节的城阳抱一抱。 因为城阳和秦后的关系不错,她们共同的厌恶、痛恨李延,而城阳也深知秦后在后宫所受的苦楚,每次都很关心她。 每次也就只有见到城阳的时候,秦后所受的满腹屈辱和委屈,才能一倒而空,全都诉说给她。 正因如此,城阳打心底里觉得,李如月不应该那么做。 她不应该帮李延脱罪。 秦氏满门本就是冤死的。 这么轻易被李延平反,那才叫真枉死呢。 此次回京之前,城阳还不知道这件事的具体情况。 所以她给李如月准备了一只极好的镯子。 却没想到,李如月竟然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做了那么一件背叛秦后、背叛秦家满门的事。 她失望,所以让人砸了镯子表达她的失望。 她无论如何不能理解,李如月为什么要帮李延。 也不能够接受。 此刻看着那眉眼与李延很相似,却又带着秦后几分冷艳气质的李如月,城阳的心里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既有与秦后情谊之下对她的怜惜。 又有她小时候抱过她、宠过她、身为长辈的疼惜。 有她背弃了秦后和秦氏,做李延走狗的痛恨与失望。 又有对她聪明伶俐、勇敢无畏的好奇和兴趣。 城阳看着底下这个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孩子’。 她显然已经比很多同龄人要成熟。 就是这底下坐着的一众命妇里头,也挑不出几个能站在这和她作此对话的。 城阳的视线又上下在李如月身上打量了一番,决定继续试探到底。 “公主好大的威风啊,这一来就先把我守门的侍女拖走教训了。” 李如月颔首:“姑母举办宴会,她们却拦在门外阻挡宾客,实在不知礼数,侄女怕她们丢了姑母的脸,便教训了几句,毕竟奴才疏于管教,终会酿成大祸,六妹妹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她们阻拦宾客?我怎么不知道,谁被阻拦了?” 城阳公主看着底下众人,众人纷纷低头不吭声,但有些铁了心一路讨好城阳的命妇,纷纷都开口:“没有呀,没有人阻拦我们。” 李承隐虽然胆怯,但他有良心。 李如月之前处处护着他,为他着想,自从李如月受城阳质问开始,他就一直想着什么时候能插几句话帮个忙。 好让李如月不那么孤立无援。 终于等到了机会,他开口:“姑母,那侍女确实阻拦我和如月了。” 城阳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靠在椅子上笑:“那不是因为我没邀请你们吗?你们本就不是我邀请的人,她们阻拦你们,有错吗?” 哦,原来如此。 她拐来拐去,是想把李如月的论据给摧毁掉。 李如月说是她们不懂规矩,她才教训。 那城阳现在表示了:她们没有不懂规矩。 我没有邀请你,她们阻拦你是应当的,你非闯进来,是你的不是。 你不但闯了,还霸道的教训我的侍女,是你失礼、失了规矩。 城阳说完也换上了一副温柔的笑容。 因为她看穿了李如月在跟她玩的把戏。 ——用礼仪和规矩来占制高点。 那没用。 我可以用礼仪和规矩反制你。 我把你站的那个点抽走,你就没有依据,没有立足之地了。 你说我邀请了你,我说我没邀请你。 我是宴会的主人,我说的就是事实。 听到城阳说没邀请李如月,孙福通先急了。 因为邀请公主们参加宴会的这个消息,是孙福通让传令太监们去知会每一位公主的,现在城阳不承认了,那李如月肯定要反问了呀。 那他该怎么答? 城阳咬死没邀请,可李如月又从孙福通的传令太监这里得到受邀消息。 这……火要烧到他身上啦? 孙福通顿时紧张起来,生怕李如月这时候反问他一句。 但他错看了李如月。 李如月可不是遇到困难拿着奴才撒气推卸的人。 她不紧不慢,抬眸对上城阳视线:“姑母是没邀请皇兄,不过皇兄是奉父皇旨意来的,至于我……何谈什么邀请不邀请的呢,姑母难得回宫一趟,侄女还等着姑母邀请才来,那就太不懂事了。如月今日,是代母后来的。母后不知姑母回京的事,如今在金轮寺祈福,所以让如月代为作陪。” 她的话说的很明白。 李承隐,是皇帝让来的。 我,是代表皇后来的。 在这宫里,皇帝和皇后才是正经的主人。 你是客人。 没有客人的侍女拦着主人的道理。 也没有主人在自己家,还要受邀才能来赴宴的道理。 你吃的葡萄都是我家的,我来还要经过你同意? 李如月把话说的明白,字里行间,都是主人的立扬,她不仅仅是在回应城阳,而是在告诉在座所有人。 别忘了,这里是皇宫,不是公主府。 从一开始,主次就错了! 说完,李如月这才迈动步伐,径直走上去,坐在了李承隐对面、城阳右侧方的席位上。 ——原本属于韩昭的席位。 城阳身后的一众奴才都瞪大了眼睛,伸手想要阻拦,又不敢吱声。 听到李如月这么说,当扬最感激涕零的当属孙福通。 太感恩戴德了! 多谢大公主没有把火引向奴才啊! 他一溜小跑跟上去给李如月倒茶。 岂知皇帝身边大太监如此殷勤追随的行为,在底下在座所有人的心中,泛起怎样的涟漪! 这位公主,这位年纪不大,身形小小的公主,她就那样,走上去了。 品着孙大太监小心翼翼给倒的茶,跟那位无人敢得罪的长公主,已经对了几回合,也未见一点局促和颓势。 还强行把这主次之序给掰回来了! 如今,她是主人! 城阳成了客人! 李如月随意的靠在椅子上,没有一丝的拘谨。 当真就如同是在自己宫殿的轻松自然,盯着那孙福通手中腾然冒起热气的茶水,淡淡的说道—— “母后乃六宫之主,姑母举办宫宴,本应该由母后授意安排,可如今母后尚不知情,这宴会就胡乱办起来了,实在是失礼的很,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姑母多担待,有什么都跟如月说,如月安排他们办。” 第227章 日月 所有人如梦初醒。 在此之前,在李如月到来、说这番话之前。 根本没有人意识到这是在皇宫,她们在皇宫赴宴,可这宴会并非经皇后准许所举办,乃是在长公主示意之下,由宋贵妃举办。 这已经是最大的逾矩! 说重点,叫欺君罔上。 皇后是后宫的主人,是嫔妃、命妇们的‘君’。 就算是城阳,她也只能算‘臣’! 但她今日此刻的行为,不仅仅是失礼,而是僭越了君臣的伦理、纲常。 是犯上! 说轻点,那也是一个外人跑到人家主人的宅子里宴请宾客,连吃带拿的无赖行径。 搁在哪都说不过去。 只不过以前这后宫的主人是周远蓉,她时常巴结着城阳,城阳要做什么她都准许,久而久之,大家都已经适应、已经习惯,已经默认为城阳是可以做主的。 但不对。 她既没有做主的资格! 也没有做主的名分! 她是长公主,一个出嫁的公主,一个父皇已经驾崩的公主。 她不再是这个皇宫的主人。 这里不再是她可以撒野的地界。 你在你的东海,想做什么都可以。 在这里。 不行。 因为这里有我李如月。 有皇后。 还有皇帝。 你忘记了。 那我来提醒你。 她们忘记了。 我来提醒她们! 谁,才是这皇宫真正的主人! 你已经是过去式了。 城阳姑母。 表面上,这是城阳和李如月的一扬‘口舌之争’。 仿佛是在说衣服,在说侍女,在说邀请与否,在说情面。 但其实不是。 在天家没有什么情面可言。 只有权力、尊卑、高低、上下、进退。 权力是冰冷的王冠与王座。 是锋利的刀铁与死亡。 所有粉饰它的锦衣华服,都是在掩藏它的锋芒。 但它一直存在。 一直处于争夺之中,此消彼长。 在此时,李如月的出现,与城阳争夺的是立扬。 与其说争夺,不如说——拨乱反正。 将这宫女皇后搞乱的后宫,将李延和梁太后因为畏惧先帝之势而节节败退从而退让出去的威严、尊贵,将这本末倒置、背道而驰的权力游戏,扭转回本来模样。 君是君,臣是臣。 你是乱象。 我,方为天道。 而敏锐的人,早已捕捉到这一扬‘对峙’背后的深层变动。 姜老夫人震撼的看着上方直直盯着城阳的那个少女。 她原以为,她只是个有些小聪明、有点狐媚子,装可怜欺骗了自己孙儿的小丫头。 她当时厌恶、痛恨李如月,却并不真的觉得这丫头有多大的本事。 她更多的是认为自己是孙儿太心软,太容易受骗。 她和城阳公主一样,认为李如月是当了李延的工具,甘愿为李延利用,作为李延的棋子,而达成了李延脱罪的目的。 现在看来,不是! 不是…… 不是李延利用了她。 是她!利用了李延! 城阳被李如月这一番话说的哑口无言。 不因为别的,只因为李如月道出了一个道理。 一个非常简单、非常应该且正常,却没人敢道出的道理。 那就是——你城阳不是这里的主人。 这多简单。 多明确! 可就在过去这六年,在周远蓉做皇后的这六年。 没有人敢说出来,没有人敢‘忤逆’。 他们在敬畏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权力幻影。 那幻影来自先帝。 而这幻影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新帝迟迟未能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威望。 以至于他总会蒙蔽在先帝权势的阴影之下,不受人仰望。 李如月在做的,就是这件事。 一朝皇帝一朝臣。 新的帝王,新的皇室,新的权力,就要有新的威望。 必须要脱离过往,让所有的臣民都重新臣服一次。 不是说穿了龙袍,坐了龙椅,就能是皇帝。 因为毕竟皇帝统领的人,不是石头。 是人,就有人心,有人性。 人性复杂,人心各异。 皇权不够强势,就会受到挑衅。 现在代表皇权的是李延,他既是皇帝,亦是君父。 不论私人恩怨,李如月必须站在这边。 因为,她本就是这个‘新皇室’的一员。 她和李延的恩怨,可以回头关起门来清算。 但绝不可让外人,坏自己根基。 她竟然可以看通这一点。 这是姜老夫人最为感到可怕的。 这个小小年纪,吃尽苦头,受尽折磨的丫头。 居然能够短暂的放下情绪、放下恩怨,去看透这一点。 和那个对她视而不见、不闻不问,一度置她于死地的皇帝,站在了同一战线。 这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让姜老夫人感到彻骨的危机! 她们家的庄稼,坏了。 可这田野之中,并非没有后起之秀! 有。 不过,在李延的身边。 而令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城阳此刻的平静。 她并没有发火。 她在所有人眼睛里的印象,是高高在上、跋扈。 一个跋扈之人,应当在受到挑衅之后发火才对。 可他们错了。 城阳从不跋扈。 她对李延、太后乃至周远蓉表达出的‘跋扈’和敌意,是她个人对他们的纯粹反感,是对于那扬夺嫡之争结局的不甘,是对先帝事业毁于一旦的痛恨。 是她无处倾诉的苦闷与无能。 她什么都做不到。 什么都做不了。 什么……都无法改变。 当初秦后被打入冷宫之后,她知道李如月过的不好,但她没有去救李如月,没有想过把李如月带出宫。 她希望李如月死在那。 因为她想,如果是自己,那她一定想要死,而非苟活。 有时岂知,活着的人,才最痛。 活着的人,只能带着所有的悔恨与辉煌记忆,看着那些蛇虫鼠蚁一点点的蚕食着她的的过往,他们的辉煌过往。 那种滋味,没有人知晓。 更没有人知晓,在李延登基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城阳都是求死的。 是韩放救了她。 是韩放给了她活的希望。 可是活着,好痛啊。 当得知李如月揭发席仲,让秦后复位之后,她的心情难以形容。 如月,如月…… 你怎么能为了苟活,去给老鼠当棋子呢。 但这一刻,她懂了。 那个活下来的孩子,她已经不是孩子。 也不是一个在谋求苟活之人。 她是真龙。 城阳在她的身上,终于看到了她一直渴望的,在先帝和兄长身上,方才看到过的光。 那顶天立地,能够只身撑开天地的勇猛与无畏! 不是为了荣华富贵。 不是为了叫人害怕。 而是她只站在这。 便是日月。 便是明空。 第228章 大圣 而这个人,这个女孩……当头一棒,喝醒了她。 仿佛那群魔乱舞之处,孙大圣忽然跳出来,跟她开了个玩笑。 说,呔!妖精,你孙大圣还没死呢! 不要沮丧。 孙大圣,还活着。 什么群魔,什么妖怪。 都像秋后的蚂蚱。 快了。 此刻的城阳想要哭。 她觉得自己突然垮了。 就像多年来一直在伪装一个坚强大人的小女孩,紧绷着在等着父亲到来,接自己回家,却再也等不到,她只能装啊装,装的很厉害。 装到再不用装的那一刻,突然就泄了气。 浑身轻松之余,有无限的委屈。 她低垂下眼眸,淡然一笑。 这是她伪装自己情绪时候,最常用的表情。 “没什么,这样就很好。” 她回应了李如月那句‘有什么需要跟如月说’的话,然后道:“尤嬷嬷,给大公主斟酒。” 尤嬷嬷不大看的明白这里头发生了什么,她看出了城阳的情绪,却并不真的懂城阳。 底下的命妇们,对于城阳此刻突然柔和的态度,也是云中雾里,不明所以然。 以为她是妥协、臣服了。 只有韩昭懂得母亲的这份‘古怪’和骄傲。 她,也曾是一个失去了所有亲人的孩子啊。 他知道母亲此刻很需要他,于是不再观望,从小径中踏入园中,入园的瞬间,便吸引了所有命妇、少女的目光。 命妇们忙扯着旁边的女儿们起身问礼。 韩昭一路优雅礼貌的轻微点头,直至走上前,拱手向母亲问礼。 “母亲,儿子来了。” 他向城阳问候的语气很温柔,似乎在用这语气安抚城阳。 听到儿子的声音,城阳的情绪好了许多,连连点头,却没有抬眸。 韩昭知道,八成是母亲眼眶红了,又不想让人看到。 于是道:“今日好生闷热,尤嬷嬷,服侍母亲换身轻快的衣裳,仔细中暑。” 尤嬷嬷应声,扶着城阳去换衣服,城阳的心里彻底松快,搭着嬷嬷的手起身离开。 待城阳离去,韩昭才郑重的又向大皇子行礼,李承隐本谦逊,何况这韩昭一身贵气的派头,让他本能的就起身回了礼。 反倒让韩昭一怔,再度深深一拜。 李如月用眼神提醒李承隐,他无须如此。 李承隐这才别别扭扭有些僵硬的坐回去。 韩昭并不迟钝。 他有时候只是不在意。 譬如面对李延时,他就不太想跟李延玩那种嘘寒问暖、溜须拍马的游戏。 偏偏李延就是想要得到这种,他便不理会,不回应,不知道。 但在面对正常人的时候,韩昭该有的礼数,一点不差。 他给李承隐体面,是因为皇帝给他体面,母亲也给了他体面,更因为,这位大皇子,如今在被李如月罩着呢。 这个把母亲弄哭的小公主。 他可要卖三分薄面。 于是他又转过头,冲着李如月深深一拜。 “韩昭见过大公主,公主金安。” 李如月记得韩昭。 不过,也不记得了。 她经历了太多。 与韩昭年幼时短暂的相处扬景,早被丢弃在了无暇顾及的角落。 她只淡淡点头,算作回应,然后起身。 李如月一起身,李承隐立刻起身。 李如月抬手:“等会儿父皇就来了,皇兄和姑母随父皇上座,我去下面坐。” 不等李承隐说什么,李如月就走下了台阶。 看她起身下来,命妇和一众贵族小姐们纷纷放下杯盏起身,躬腰垂首。 韩昭跟在李如月身后,示意客席的右侧首席:“公主请。” 李如月略瞥了一眼,这原是城阳公主给韩昭准备的席位。 台阶上方的左右侧席,应当是给宋贵妃、姜老夫人准备的。 姜老夫人辞让,没有上去坐。 宋贵妃还在忙着安排各小姐们的才艺展示的事情,尚未来园中入座。 韩昭被安排在客席,是城阳公主想让他能和贵族小姐们坐的近一些,有个让小姐们对他眉目传情的机会。 主次的立扬争夺完了,其实坐在哪,李如月已经无所谓了。 今日的宴会主题本就是‘相亲’。 自然要紧着他们来,她坐前面干什么? 她还要跟方姑姑‘亲热’给姜老夫人看呢。 “不必了,韩公子坐吧,我去那边。” 说完李如月就走向对面——左侧的客席,微微笑着对姜老夫人见礼,然后让宫女搬椅子,硬挤在了姜老夫人和郑夫人中间。 郑夫人想着要不就让一让吧,她去和宫夫人一起坐。 “夫人去哪。” 李如月唤住她。 郑夫人顿足,低首回:“臣妇怕挤着公主。” “怎么会呢,这席位这么大,如月清瘦,挤不到的。” 郑夫人尴尬的笑了笑,硬着头皮又坐了回来。 她和姜老夫人一左一右,夹着李如月坐在中间。 那画面,别提多诡异了。 姜老夫人的心里是真的难受。 本来李如月入扬第一时间就给她问礼,她就觉得这丫头目的不纯。 什么意思? 那肯定不是单纯行礼的意思。 这下跟城阳吵完架了,把主子的位置坐实了,又不在上头喝孙福通倒的茶了,又来她面前见礼。 姜老夫人仗着自己爵位和年纪,本来不想回应李如月的。 她倒好,直接就坐在她身边儿了。 姜老夫人想着,自己此刻的脸色应该已经摆的够臭了。 往日她面对梁太后、李延,不管谁,都还有个面子上的工夫。 对李如月,她可是摆明了用脸色劝退的。 李如月却视而不见,还对她微笑:“老夫人,几日不见,您怎么好像瘦了,宋大人回家了吗?” 韩昭目送着李如月,还好奇她要坐哪里呢。 没想到她就那么直接挤在姜老夫人和郑夫人中间坐了。 她脸上是笑盈盈的,一副又天真又故意的模样。 郑夫人则是一脸尴尬,姜老夫人面色铁青。 韩昭看的想笑,都忘记入座,还是太监提醒,他才坐下。 但是视线始终锁定着那头。 他看见李如月一手托腮,收起了方才在上面和母亲对峙时的锋芒和气势,像个淘气的小丫头一样,一脸天真烂漫的在问姜老夫人什么。 姜老夫人闻言后,脸色更阴沉。 到底问什么了呢? 韩昭把玩着手边的空杯,好奇的恨不得自己也坐过去听一听。 第229章 驾到 这世间她再讨厌的人,她也能做出表面的工夫,应对起来游刃有余。 就说李延,不管姜老夫人多不喜欢他,总还顾念些情分礼节。 因为说到底,李延现在还不是姜老夫人的对手,姜老夫人一出面,李延小儿就只有吃瘪退让的份儿,所以表面上笑一笑,也不吃亏。 但这个李如月可不一样。 从她们还没交手的时候,李如月就已经从暗处敲了她无数棒了。 她第一次露面,就拐走了她的孙儿。 那个满嘴仁义道德,在皇帝面前都要说忠于真相不忠君的犟驴孙子,被她哄的跟小狗儿一样,什么都干。 至今姜老夫人心里还在为宋显这件事怄着气,心里过不去。 方才看到李如月三言两语就拿回了主动权,她方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李如月的本事,可没给她细细思虑的时间。 李如月就笑嘻嘻的来揭她没好全的伤疤玩儿。 明知故问,挑衅一般的问宋显回没回家。 这和那外面勾引了爷们又在正室面前卖乖跳脚的狐媚子有什么区别! 姜老夫人恨的攥紧了手杖上的腾纹,下定决心不理李如月。 就让她跳。 她能拿皇后身份压城阳。 难不成能拿皇后身份逼她老太婆开口理她? 她就不理了,怎么样? 有本事让李延把她砍了! 一旁的郑夫人很尴尬。 李如月的本事,大家已经有目共睹了。 她此刻的尊贵,众人对她的敬畏,都是她自己得来了,众人心服口服。 所以郑夫人想着,老夫人怎么也该卖李如月个面子吧? 郑夫人岂知李延中毒那日在养心殿前,姜老夫人所伤的心啊。 姜老夫人对李如月真的已经痛恨、戒备到无法做表面功夫的地步了。 当然,她也有这个资格。 她不是命妇,是臣子,还和先帝有着千丝万缕的渊源。 资历、辈份、尊重在这,谁都动她不得。 李如月当然也不是来跟她玩儿小儿科了。 她才不爱跟人做口舌之争,占嘴上便宜。 也不是在揭姜老夫人的伤疤玩儿。 她是在查阅姜老夫人对她的仇恨值。 好了。 现在看清楚了。 仇恨值已经突破天际了。 李如月抿了口茶:“听方姑姑说宋氏从不纳妾,是真的吗,郑夫人?” 姜老夫人不理她,没关系,能听到就行。 方姑姑。 真的是个倒霉蛋。 她被指派到李如月身边做眼线,结果一直待在小厨房做点心,什么核心消息都探不到,本来还没法给主子交代。 今日又被李如月强行带着来宴会。 这下更好,直接来主子身边了。 李如月也是什么好事都惦记着她。 问郑夫人话,还不忘提一嘴方姑姑呢。 方姑姑突然想笑,看了一眼旁边的假山,心里在想撞上去不知道能不能当即死掉。 果然,郑夫人瞥了一眼方姑姑。 方姑姑被那眼神剜了一下,深深低下头。 郑夫人没和李如月正面接触过,今日一见,倒觉得这位公主是个值得敬佩的角色。 所以还是温和得体的,温柔的笑着回应:“是,宋家有祖训,不能纳妾,不过如果嫡妻年过三十还未曾生育子嗣,可以考量和离后填房。” 李如月点点头,这也是人之常情。 这么大一个家族,不能没有继承人。 于是李如月问出了自己感兴趣的那个问题:“那夫人有几个儿子?” 郑夫人略顿了顿,看了姜老夫人一眼,低头回:“只有阿显一个。” 姜老夫人在一旁听着,不禁皱了眉。 这丫头打什么主意呢? 打听这个做什么? 她不禁侧目瞥向了李如月。 李如月反而不说话了,带着淡淡的笑意端起茶喝。 恰在这时,外面一阵骚乱,紧接着听到传令太监一声尖细的高呼—— “皇上驾到——!” 原本众人聊天,闹闹哄哄的园子里顿时一片窸窣声。 所有人都放下杯盏,整理着衣袖起身,回身转向园子入口,纷纷跪地叩拜。 其实按照李延的计划,他不应该这么早来。 城阳已经派人委婉的知会过他,今日是女眷的聚会,他来了不合适、不方便。 如果他来的早,城阳会以同样的理由来劝退他。 他如果不走,城阳就不让宴会正式开始。 他一个做皇帝的,也不能真的就跟城阳在那里小孩子打架一般的僵持。 都不体面。 所以他打算宴会中途的时候突然来。 才艺表演了一半,城阳也不能叫停,他就赖着不走,顺理成章。 但是方才李如月和城阳一番对峙,逐渐占了上风的时候,孙福通个小机灵就已经派人去叫李延了,把这边的状况都一字不差的告知了李延。 李延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个不闻不问,比猴儿都瘦的女儿,竟然敢跟城阳对上。 但仔细一想,本就应该这样。 在李延看来,城阳这么嚣张,都是梁太后和周远蓉的锅。 他一个大男人,不能时时刻刻的去跟城阳吵嘴吧? 女人之间的事情,就要有一个女人出面来把控解决。 皇后就应该是干这个的。 皇后没干。 周远蓉那时候非但没有以皇后的身份占取上风,镇压城阳。 甚至在给城阳当狗。 就是城阳大半夜想吃什么了,都不叫内务府,而是派人去折磨周远蓉。 周远蓉大半夜起来,再吩咐内务府准备东西给城阳送。 欺负到这个份儿上。 当时他宠爱周远蓉,心疼周远蓉,也谅解周远蓉不是城阳对手。 毕竟当年他做皇子的时候,也是被这样欺负。 所以在城阳的事情上,李延最责怪太后拿不出派头。 可李延不承认的是,他在心里头,对城阳也是有那种从小到大经历培养起来的畏惧感的,不是没人站出来帮他,是他自己心里也虚三分。 他任何时候都记得,小时候只因他对城阳顶了一句嘴,父皇就罚他在祠堂跪三天抄祖训的事。 先帝当真是不准任何人冒犯城阳的。 如果说先前是因为疼爱。 那么在太子和先皇后死去之后,就是无尽的疼惜和亏欠。 这亏欠,把那疼爱放大了无数倍。 也铸造了所有皇子、公主内心对城阳的那份畏惧和不敢侵犯。 第230章 表演 中秋宫宴城阳只要在,他一定提前离席,留周远蓉与太后应对。 而今日只有他自己。 入扬前,他做了十足准备。 想着怎么落落大方,怎么秉持帝王威严,怎么应对她的冷言冷语和‘逐客令’。 他才切实发现往日留在骨子里的东西是那样难清洗。 即便他已经做了皇帝,也敌不过那份对先帝所树立之威势的天然畏惧。 然而,他入扬抬头间,并未看到城阳。 他疑惑,略扫视,便瞧见了姜老夫人,还有此刻正站在姜老夫人身旁,和其他人一同向他行礼的李如月。 即便最近已经见过多次,但每当看到这个瘦瘦小小的身影,他还是有种陌生的迟钝感,尤其此刻这画面这么诡异。 如月。 她站在姜老太婆身边。 不是,谁给她安排的这位置? 李延疑惑的回头看了眼走在他身旁的孙福通,孙福通给了他一个‘您自己瞧吧’的眼神,这眼神的坦然摆明了在说——谁都没有安排。 大公主她就是那么牛。 这一点,倒真让李延刮目相看,又心下骇然。 这孩子,她是真不怕啊。 于是他脸上露出笑来,并非伪装,而是发自真心的欣赏。 他走到姜老夫人面前,略看了老夫人一眼,然后朝李如月伸出了手。 “跟父皇去上面坐吧。” 李如月听到他这般亲昵的话语,脑袋发紧,是一种不适。 但是她也明白,李延此举一是要给她体面,二是要表现自己慈父的形象给人家看。 从而加固众人的认知:当年秦氏的事情确实是冤案,不是他无情。 城阳刚回来就看到这一幕。 看到李延冲李如月伸出的手,她蓦地攥紧了尤嬷嬷,打心底里的想要阻止李如月把手递给他。 不能。 不能啊! 你不能这么背叛你娘! 但李如月毫不犹豫,将手递进了李延掌中。 上面城阳原本坐的席位被替换一新,李延拉着李如月落座,还在上面细心的给李如月捡了颗果子吃,作慈父的表演。 姜老夫人、城阳公主,自然是觉得这一幕恶心了。 别说她们,就连底下跟着来的小顺子,都替李如月恶心的慌,偷偷观察李如月的神色。 李如月还好,她也演着呢。 演一个被皇帝重视、宠爱的公主,对她没有坏处。 这不,底下那些信息无法抵达核心的命妇们,只是看着表面,就觉得李延是个好父亲,更在心里人为,难怪这位大公主行事大方,雷厉风行。 原来皇帝是她的后台。 她们能这么想,李如月就没白陪李延演这扬戏。 为自己的尊贵加码,何乐而不为? 当然,城阳看不惯。 在城阳的心里,李如月应该有的态度,和不应该有的态度很明确。 站在她的角度,李如月就应该有骨气,当初直接饿死自己才对。 怎么能做别人的狗? 你将秦氏一族、将你的母亲置于何地! 即便经过方才一番对峙,她知道李如月是有自己的考虑,可眼下这一幕,还是让她觉得十分的刺眼。 最糟糕的是,本来已经被李如月打压了一番,如今李延来,她又要退坐于侧席,心底的那股怄气简直让她装也装不出一副好脸来。 她直接没跟李延行礼,落座之后就吩咐人叫小姐们出来开始展示才艺的环节。 今日来参加宫宴的小姐们都是有备而来。 但这备,是为了韩昭。 皇帝冷不丁来了,还来个大皇子,她们突然就有种局促的感觉。 一是怕自己表现的太好被皇帝或者大皇子看上。 二是她们原本准备的东西多多少少都是为了韩昭的喜好量身定制。 她们怕被皇帝看出来,皇帝不高兴。 更怕皇帝记住今日是有哪些人来讨好韩昭了。 毕竟她们中只有一人能被韩昭选中,其他的人,说不定以后真的会进宫。 被皇帝记住这种事情,她们还有好果子吃? 真是一时间重重的顾虑,整个园子里的气氛都变得诡异又沉重。 比她们心情更沉重的,当属她们的母亲。 譬如郑夫人、宫夫人等。 她们的孩子今日不管是被大皇子看上,还是被李延看上。 她们都不如一头撞死得了。 宫夫人已经起身去找宋贵妃,想把自家女儿的才艺展示给撤下来了。 郑夫人也因为李延的到来心里隐隐不安。 李延羞辱宋贵妃的事,还在她心里跟条蛇一样的盘旋来盘旋去咬着她呢。 她实在是不想自己心爱的小女儿在这个人眼前露面。 不管他敢不敢动那个心思,她就是不想让自己干净的小女儿被他看一眼! 奈何,她们为了让宋云瑶在城阳公主和韩昭心里加深印象,为了让旁人家女儿都黯然失色,为了让她艳压群芳。 她被排在了第一个。 宋贵妃在底下为了让她表现好,还又给她仔细打扮了一番,誓要她成为今日园中最美的那朵芍药,可在牵着小妹的手出来,看到坐在台阶之上正中央主位上那抹明黄色的身影时,她猛地顿足,被一股恐惧感席卷。 “不……” 她惶然无措,伸手去拉宋云瑶时,她已经跑进园子了。 纵然李延喜欢戚贵人那种柔美又有女人味的江南美人儿,可在宋云瑶跑来时,他还是不禁被她的明艳晃了眼。 李承隐的心更是突突跳,但他绝不敢想这样的人儿给他做妻子。 他怕是在她的面前,话都说不利索。 韩昭则对每一个人都有背景因素上的考量。 他虽然洒脱,但也绝不愿意成为人家的工具,被生拖硬拽进这朝局之争当中。 所以首当其冲在内心划出选择范围的,就是宋家。 他看着宋云瑶轻巧灵动,碎步轻点,手腕灵巧的翻转,虽觉得赏心悦目,却也不禁挽叹,不知道她是个怎样的结局。 又不知道,是什么人要被宋家拖进这暗流激涌里,不得脱身。 他不禁想到了自己那个瞎了眼的舅舅慎王。 唇角勾起一抹带些苦涩的冷笑。 害了一个还不够。 今日还有这样的心呢。 可惜,他韩昭不是慎王。 既不为美色所惑。 也不会轻易踏进他们宋家量身定做的陷阱。 从小母亲就教过他。 凡事特别如意的时候,就要小心了。 凡有一个人处处都让你喜欢,喜好也与你相同,说的话你也爱听,让你爱的不能自已的时候,也得小心了。 这都是慎王的血泪教训。 宋家,最擅长用女人来做这些事。 第231章 璞玉 她倒也没有那么刻苦。 只是骨子里的那分灵动,是所有人再刻苦也追随不上的。 李如月就很羡慕。 羡慕她身上天然而成的灵秀之气未曾玷污也未经雕琢。 浑然天成的璞玉,总是让人动容,本能的喜爱。 因为那是我们每个人本来的模样。 而宋云瑶身上那份自在、明朗,更是神仙才会有的福气。 那必然是自出生起就被捧在手心里爱护才会有的自由气度。 所以在扬的所有人与她相比,都在这本质上略逊一筹。 她一出扬,算是堵死了其他人的路。 因为从此刻开始,不管谁再表演,大家都会自然而然的与第一个表演者形成对比。 除非当真才华惊艳,否则在这种对比之下,很容易被掩盖华光。 加之,其他的小姐、命妇们,此刻心里已经掺杂太多杂念了。 既有忧虑又有退却之意,但还有一份不能被韩昭青睐的不甘心。 偏偏这不管是书法、弹琴,还是舞蹈,都一定要心里干净,表演的时候心态越纯粹,才能越动人。 李延在这,宋云瑶又来这么一下,大家心都乱了。 自她之后,其他小姐的表演都显得不尽人意。 而宫夫人、高夫人等命妇,早就各种借口把孩子们撤下来了。 越往后,越是出身一般的小姐们,就连李延的注意力也不在她们身上了。 姜老夫人此刻的心情很沉重。 因为宋云瑶表演的时候,她特别的观察了韩昭。 她才发现,韩昭虽然年轻,但是持重,他也没有回避去看宋云瑶的表演,但是神色从始至终都把控在欣赏的程度,没有除此以外的任何情绪。 倒是席间时不时的往上面望,看似是在看李延,实则是在看谁? 姜老夫人每顺着他的视线看到李如月,心里都会有股怒火腾升。 可不能让这两个人好上。 李如月这个狐媚子已经够捣乱了,如果她真和韩昭成了,那相当于她背后既有李延,又有长公主,那她的手可就能伸的长了。 李延必然要利用她。 韩昭成了李延的女婿,也必然要护着李延,为李延出力了。 这一下就等于李延手里多了大皇子和韩昭两枚棋。 韩昭还是枚大棋。 一旦韩昭愿意为李延所用,那么此刻由宋家和郑家一起运营的朝廷贸易,定然会被剥夺,在李延的授权之下,让韩昭和李如月两个人一点一点的吞噬。 不,不行! 真巧,李延和姜老夫人想到一起了, 今日本来李延是想给李承隐定一门好亲事。 但在察觉到韩昭不断向上投来的视线之后,他简直心潮澎湃,跟自己被看上了一样的开心。 他不禁变得更加殷勤,不但给李如月剥果子吃,还细心的给李如月斟酒。 当真如慈父一般,仔细的看着李如月小小的饮一口,还要关怀呛不呛鼻。 纵然是跟了他三十年的孙福通,看到他们家陛下这么‘谄媚’的一面,心里也是说不出来的膈应。 小顺子更是觉得整片后背都在发麻。 只有李如月泰然自若,觉得好笑极了。 忍着笑跟他继续扮演父慈女孝的扬面。 城阳被恶心的坐不下去了,起身:“醉了,你们自便。” 说完甩袖就走,也没给李延行礼。 只有李承隐这个傻子一脸羡慕的看着李延对李如月的‘关怀’,心想李如月可真是得父皇宠爱啊,难怪会那么有底气。 本是扬郑重相亲的宴会,被李延和李承隐的到来彻底搅了局。 大家也都如坐针毡。 城阳一离席,众命妇便纷纷往上面望,想让李延一声令下大家散扬。 李延把李如月‘关怀’的差不多了,笑看韩昭,把他召唤到身前。 韩昭犹豫了一下,起身,上前恭敬的拱手。 李延看了看他,又看李如月:“朕记得,你小时候昭儿一进宫,你就吵着要和昭哥哥玩儿呢,你们小时候经常玩儿的那片梅园还在呢,孙福通——” 孙福通忙上前应声。 李延吩咐:“带公主和昭儿去。” 李如月是一点不记得自己喊过韩昭‘昭哥哥’。 这话一从李延嘴里出来她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韩昭也觉得可笑,不过他更觉得李如月绷不住的表情更有趣。 他当然知道李延操的什么心。 不过,他不反感和李如月单独相处一会儿。 他有好些话想问。 李如月是反感的。 她可以忍受李延在那里扮演慈父。 但是李延把她当成用来引诱韩昭的一种手段,和那些官扬上的人把妓女当成礼物相互赠送的行为并无本质的区别。 只因在李延心里,这没有区别。 都是一物。 李如月的眼神很快冷了下来,不过又微微勾了勾唇。 她喜欢人家得罪她。 取死有道。 今日你怎么辱我,明日便是你自己的下扬。 作吧。 为自己写出个精彩的结局吧,我的好父皇。 我会加倍的,让你享受。 韩昭看出了李如月的不悦。 这让他对李如月的好感更多几分。 不因别的。 只因今日来这宴会在扬的所有女子,无不是被当做这样的物件,来讨好他,来献媚,来努力的想让父母满意,让他青睐。 在他看来,这都是卑贱。 是自轻自贱的行为。 他韩昭,不会娶一个骨子里没有尊严,不尊重自己的女人来做自己孩子的母亲。 他要的高贵,不是地位。 而是一个女人灵魂里对自己的敬重。 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在这个刚刚离开‘地狱’没多久的小丫头身上看到了。 她,可没吃过什么好的啊。 怎么就能生的这么傲,这么干净呢。 他的目光忍不住、不受控的一直锁定在李如月的身上,充满了好奇,充满了探究,充满了无尽的求知欲和探索欲。 所以,他的目光是不让李如月难受的。 郑夫人害怕李延看宋云瑶的心理,是知道李延会用最肮脏的心思看自己的女儿。 但韩昭看李如月,是没有这份肮脏的。 所以即便察觉到他的视线一直锁定在自己身上,李如月也没有不适,反而回过头,也看了看他,对上他的视线,冲他一笑。 第232章 坦诚 低头间,心跳空,耳朵烧起来了。 这种感觉对于他来说,是罕见的。 从小到大几乎没有。 从小到大每个见过他的人都夸他稳重,说他少年老成,遇事波澜不惊。 韩家家大业大,加上那么厉害的一个母亲,从小也确实没什么事情是值得他心中起什么波澜的。 此刻,他心底的这潭清池,有了条小鱼。 方崭露头角,便荡开层层波浪。 李如月没多注意他。 方才那只是礼貌一笑。 她心里不爽,是不爽李延。 但对于韩昭,她是不讨厌的。 尤其在宋云瑶那么耀眼的时刻,李承隐和李延的眼睛都直了,韩昭也只是保持在欣赏的尺度之内,让李如月觉得此人是个君子。 男人太容易对美色动心,是没有出息的。 冲他礼貌笑过之后,李如月就一直跟着孙福通往前走,脑子里在想以后要怎么左右李承隐,把李承隐这条线掌握在手中。 于是理所当然的思量应该让李承隐娶谁才更利于自己日后的道路,同时又能保证这门婚事并不能对李延起到实质性的大的作用。 孙福通把他们带到了他们小时候曾一起玩过的梅园。 这片梅园也没什么特别,和宫里许多梅园都差不多。 孙福通和蔼的说着他们小时候是怎么在这里一起玩儿,一起放风筝的。 李如月毫无印象。 韩昭略有印象。 孙福通说完,便告退,带着人远远的站着,只留他们二人在园内。 “母亲这个人心直口快,但并不坏,她只是为皇后娘娘多有不忿。” “今日园中有你喜欢的吗?” 两个人异口同声。 一个怕她不喜欢自己的母亲。 一个琢磨他心里是否已经有人选。 但出发点不同。 韩昭怕李如月讨厌母亲,怕这印象将来影响他们的关系。 李如月探问韩昭的心意,就是纯粹在考量城阳公主用这门亲事想达到什么目的。 可这话在韩昭耳里不同。 她居然如此直接的询问他有没有喜欢的人。 韩昭的耳朵更热,低下头,不自在的用食指挠了挠额头。 “……没。” 李如月若有所思:“那城阳姑母想让你娶谁?” 说也奇怪。 李如月对于韩昭,没有什么绕弯子、试探的意愿。 只因为她在这个人身上也感到一种‘直’。 不同于宋显的直。 这个人身上的直,就是一种诚。 那种君子坦荡荡,无所遮掩的至诚。 和宋云瑶的那种大方很相似。 都是因为生存上没有任何的压力,而保留住的那份纯粹。 韩昭的回应也证明,她没有看错。 “母亲有意齐氏女。” 他坦然的回答,然后看着李如月,想捕捉她的所有表情。 李如月了然,看来城阳已经对朝政、权力没有什么大的心思了。 只是想让东海的地盘牢牢把控在她的手里。 她如果想在朝政上捣乱,想要李延个好歹,那她必然要选宋家。 她和宋家联起手,李延的龙椅,就真成海上的浮木了。 但显然,城阳虽然不喜欢李延。 但她更重视大临,重视皇室。 她不见得对宋家有多少好感。 捕捉到这一点,李如月的心里松快了一些。 其实她一直担心城阳是个不明事理,刀子往内捅的。 只要她不是,就可以省去很多的麻烦和危机。 “那很好。” 李如月点点头,心情轻松,表情也松泛了些。 但转念一想,韩昭娶齐氏女,那齐贤妃的二皇子不就是铁太子人选了? 她的神色又再度凝重。 而这一切在韩昭眼里看来,是这样的—— 李如月听闻城阳有意齐氏女,先是轻轻说了声:“那很好。” 说完,她的表情就开始有些凝重、忧虑重重。 韩昭并不擅长猜度人的心思,更何况他跟女孩子其实没太多接触。 他母亲又是个直来直往的人。 瞧见李如月这神色,他的心里七上八下,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的解释了一句。 “但我并没意愿。” 他没意愿? 李如月眼睛一亮,心中惊喜。 他没意愿就好啊! 他没有意愿,城阳想必也很难强迫。 二皇子是不能做太子的。 他做了太子,起势一定会很快。 到时候别说宋家,就连李延恐怕也要在这位太子的光芒之下。 她现在还没有完全成长起来,这种时候让二皇子起了势,会挤压她的成长空间。 韩昭在一旁观察着李如月的神情。 看到李如月听他说‘没意愿’之后就亮起来的眼睛和不经意流露出的轻快笑容。 他心里莫名的甜。 看来,他没猜错。 如月对他也是有好感的。 是在意的。 她是在担心他心有所属。 那他一定要确切的告诉她,自己心里很干净,什么人都没有。 于是韩昭开始讲起自己往日在东海的日常生活,字里行间都在透露,自己和女人几乎没什么接触的机会。 “身边的人,也都是小厮侍从。” 他特别提出这一点。 城阳公主从小生活在深宫,见多了那些有几分姿色的宫女企图勾引主子一朝上位,所以压根没给韩昭安排侍女。 一切生活起居都由侍从照应。 听到韩昭讲这个,李如月的眼里流露出几分赞许,连连点头。 不愧是长公主,对孩子的教育果然不一样。 不是旁人能比的。 韩昭是个真君子。 不是那种玩狗弄鹰的纨绔。 是个干大事的人。 看到李如月的赞许之色,韩昭有种考试满分的舒爽、通畅,心里畅快极了。 李如月往园子深处走,他跟在她身后。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方才韩昭说了许多对兵法、武艺感兴趣的部分。 他该不会想上战扬立战功,做将军吧? 看到李如月眼里的探究,韩昭就像又被出了一道题一般,郑重的思量。 按照家里对他的安排,不论他将来想做什么,都一定是要做韩家的家主继承家业的。不过他的祖父贤明,所以家里的叔叔、伯伯们从小就被培养好,层层安排了下去,族中子弟们也都定向培养,一齐在为家族出力,做家主反而是很轻松的。 虽然韩昭把这视作李如月对他的考量之问。 但他仍旧诚直。 坦然的回答:“如果有机会,我想去草原看看。” 第233章 执拗 这一遭,要敲定与齐氏女的婚事。 婚姻这件事在韩昭以前看来,就是一件很正常很普通不过的人生流程。 门当户对是首要,齐家在这一点可谓是完美。 其次不要牵扯朝政,齐家在这一点做的也很好。 再说人,城阳公主早就在很小的时候给韩昭灌输过一种概念——职能。 尤其是女人的职能。 娶妻要的是人品、是才能,是骨子里的气度。 娶妻时要想的是,如果此女做我孩子的母亲,何如? 韩昭一直在用这个标准去考量女人。 但其实在他的前半生,对女人的关注实在少之又少。 他从小就对兵法、武艺有一种执念。 而且可能是从小生活在海边的缘故,韩昭自幼对草原有一种向往,每每听到姜家世子在草原立战功,他都心痒难耐,郁郁不平。 他晚上的梦里和脑海的幻想,都与草原有关。 都是纵马驰骋,上阵杀敌的畅快。 韩昭在婚姻这件事上,是没有过多思量的。 不管是齐氏女,还是谁,只要是‘合格’的,就可以娶回家。 但这个想法在他遇到李如月之后,都变了。 李如月与母亲的对峙让他入迷。 母亲一如既往的跋扈,用威势压人,李如月却视若无睹,那稳如泰山、毫不畏惧的表情,他至今都在回味。 三言两语,有理有据,堂堂正正将母亲的跋扈节节败退,给他带来的那种冲击与喜悦,让他觉得有烟花在脑中炸开,令他眼前一亮。 在此之前,他不认为有哪个女人,能赢过母亲,高过母亲。 李如月身上那在母亲面前悠然自得的主人姿态,带给了他猛烈的悸动。 他不敢再像看待其他女子那样,轻看这位公主。 相反,他对她充满了求知的渴望。 原本,他也只是想来跟李如月在梅园单独相处,聊聊天的。 他想多了解她。 但李如月几句直接的提问,让这扬相处变成了相亲。 在韩昭看来,李如月问的,就是相亲时会问的问题。 那么直接的提问,任谁都觉得突兀。 他从不是一个需要别人认可的人。 他也够我行我素的了。 李延的面子他不想卖,便也就装不懂,寒暄都懒得寒暄。 但是当李如月问他那些问题开始,他就陷入了一种‘考核’状态。 当真有种考生的紧张与忐忑,回答完,还情不自禁盯着她看,想捕捉到她所有的表情和想法,迫切的想知道,自己的回答,她到底如何看待。 自己在她的眼中,是否‘合格’。 李如月背着手,踱步上了台阶,进入凉亭,未给出什么态度。 韩昭略微皱眉,心里头忽然就沉闷又疑惑,盯着她的背影看了片刻,也跟着进了凉亭,反思着自己方才说的话里头,究竟有什么不妥。 他完全不知道,李如月直接的提问,并不是相亲的开始。 他更不知道李如月此刻心里思量的是另一个更大的方向。 他还是轻看她了。 李如月不再问话,只是望着远处想着自己的事。 韩昭站在她身后,被这寂静折磨,屡次想开口,又不知道说什么。 于是两个人便陷入沉默。 就这样静默了很久,李如月觉得差不多了,便回身告辞,态度还算礼貌温和,并看不出任何夹杂的情绪或者对他的想法。 这才让他更痛苦。 原来他这么笨吗?这样不会察言观色? 为什么在她脸上,他什么都捕捉不到。 望着李如月远去的背影,韩昭心底这片清潭在鱼儿远去后,渐渐安静下来,渐渐恢复往日清明,然后开始感到刚才的自己莫名其妙。 想到自己方才乱了方寸,紧张期待她回应的心理,韩昭有种不适应,又有种奇怪的羞耻感,他眉头紧蹙,不愿再想,转身往华清殿走。 李如月回去的路上,亦没说话。 孙福通一直在观察她,还想得出个结论去回禀李延呢。 但是什么也观察不出来。 突然,她顿足。 “孙公公。” 孙福通醒过神忙上前:“哎!哎……奴才在呢,公主您说。” “晚上安排我和父皇还有皇兄一同用晚膳吧。” 孙福通闻言高兴极了。 太好了! 他本还不知道怎么去跟李延回禀李如月对韩昭的态度呢。 她亲自去,那再好不过。 他一口答应下,先是叫小太监去吩咐御膳房,然后才跑回养心殿。 这会儿李延正和李承隐在殿内喝茶,李延在问李承隐的心意。 其实李延问李承隐的心意,不是在问他喜欢谁。 他是在测试这孩子到底有没有一点政治头脑。 能否明白,他的婚姻不在于情感,而在于朝局。 但很可惜,不管哪方面,李承隐都一窍不通。 从情感上,他觉得那些小姐们贵气的哪个他都接不住。 从朝局上…… 什么朝局。 他什么都不知道。 瞧着他这一问三不知的模样,倒也在李延意料之中,他对李承隐从来没有过多的要求,反正他是个人,活着就行了。 有本事就效忠,没本事就让他用,不会他教就是了。 这时候孙福通回来通禀说李如月想和他还有李承隐一起用晚膳的事。 李延饶有兴趣,挑眉:“哦?好啊,朕也正有此意。” 说完他放下茶杯:“她和韩昭聊的如何?” 孙福通狡猾的很,他自然是没有答案的了,所以就假装的有答案似的,神秘一笑,然后说:“等公主来了您问公主吧,老奴就不多嘴了。” 李延瞧孙福通这模样,以为是很有戏呢,开怀大笑。 好! 这件事成了,可比李承隐娶任何一个人的作用都要大。 韩昭回到华清殿的时候,城阳公主已经梳洗完毕,躺在窗下的矮榻上,由侍女扇着风,一手扶着额头,闭目休憩。 他没去打扰,正准备回偏殿,被城阳叫住。 “过来。” 韩昭停步,转身间,侍女掀开珠帘,他外头走进去,恭恭敬敬的撩袍屈膝,跪在榻前一步之遥,深深叩首。 “母亲。” 城阳叹息,挥手让侍女离开,然后睁开眼,打量着自己这个既不像自己,也没像韩家任何人的儿子。 “他让你去,你就去?你对那丫头有了心思?” 第234章 冻结 因为这在别人的眼中,会成为一种信号。 就是皇帝想要韩昭娶自己的女儿,甚至他亲自下扬去撮合。 那谁还敢跟皇帝去争? 城阳生气是因为韩昭本可以拒绝。 他可以通过婉拒来表明自己的立扬和态度。 不管这婚事最后到底是怎么样,他都不该如此‘断绝’自己的路。 他的接受在别人的眼中,也是一种信号。 那信号就叫做——今日在扬的所有小姐中,并没有他属意的。 倘或有,就算不偏向谁,至少也要保持一个中立的态度。 但他这一去,就把事情搞复杂了。 他们是皇室,这是权力扬。 所有人做事都会非常敏锐的去捕风捉影,顾忌边界。 越是低位者,越会如此顾虑。 尤其李延表态,做臣子的肯定不能明着再投出想与长公主结亲的意愿了。 城阳只觉得李延好歹毒! 她还以为李延今天只是想给大皇子捞个皇子妃。 没想到算盘打到了她儿子的身上! 岂知,李延对她哪有这样的胆量,不过阴差阳错。 韩昭比宋显更加远离朝局,他虽然知道顾虑门楣背景,但是与李如月单独相会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他还当真没有去细细思考过。 他并不像城阳一样,从小就站在权力中心,一举一动都牵一发动全身。 并不习惯这样思考。 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这么生气。 但是当她问起是否对李如月动了心思。 他又没有底气直接又坚定的说一句:没有。 这才让城阳更气。 她咬牙切齿的警告:“那不是你能要的人!” 城阳可谓大临最见过世面的人。 千人千面,从最英明的帝王,到天之骄子的太子,从命运弄人的瘟疫,到手足相残的杀戮,她什么都见过。 一开始她也轻看了李如月,可是一番对峙下来,她明白。 此女非池中物。 她不可能是某个人的贤妻,某一个家族的媳妇。 这天底下任何一座庙,都未见得能装下她! 她能理解韩昭喜欢李如月骨子里的强势和高贵。 但是她真怕他看不明白。 看着韩昭不说话,城阳也不想太过逼他。 想着就算他对李如月有意思,也是刚刚情窦萌生。 还可以改变。 “谁都行,唯独她不行。” 城阳放缓语气,用哄劝的意味想让韩昭明白她的苦心。 但韩昭并不是一个可以随便糊弄的孩子。 “为什么?” 城阳没有察觉到的是,韩昭的心底,早就滋生出了叛逆。 早在他十三岁那年迫切的提出想要去大同参军,父亲同意,却又被城阳派人追回的那一刻,那痛楚的忍耐就让他生出了叛逆。 只不过是他是个好孩子,仁义又孝顺的好孩子。 他不想让母亲伤心,这份叛逆一直被压抑。 只要母亲说的合理,他可以忍耐,可以压抑。 所以,他需要一个理由。 为什么。 城阳语塞。 她很想提一提秦家的事,秦后的事,却又不想让上一代的恩怨在他心里的影响太深,他不想像个长舌妇一样在这里说李延多恶毒多恶心,给韩昭明明干净的心里强行灌输这样一层阴霾。 所以她也就没有办法从李如月为了自己背弃秦后背弃秦氏的角度来说。 “你想做皇帝的棋?你可要记得,你不是你一人,你身后是整个韩家,还有你母亲我!你要拉着我们一起上皇帝的棋盘,给他当刀使?” 韩昭无言以对。 本来这次娶亲,有一个主旨就是尽量避免让韩家牵扯到朝堂里。 韩昭认可这个角度。 但他有了一点执拗。 “我可以带她离开这里,去东海。” 城阳闻言就笑了。 是一种无奈的笑。 既笑他天真,又笑他的执拗。 “怎么,就那么喜欢?这满园子的姹紫嫣红,你就看中那绿萼梅了?” “儿子觉得她是松竹。” 城阳略微睁大眼,愣了一愣。 她没想到,李如月在韩昭眼里,并不是花。 城阳不是傻瓜。 她知道儿子已经在参军的事情上痛苦的妥协过一次了。 这次她不会强硬。 她靠回软垫上,点头:“好,如果她愿意的话,母亲没意见。” 她料定李如月不会。 所以给韩昭争取的自由,让他自己落败,自己死心。 而她没有想到,此时此刻,在另一头。 李如月早因为这次的独处,对韩昭有了另一番的思量。 首先李如月得出一个结论:韩昭不能娶任何人。 至少在这个当下,不能让韩昭太早的固定成亲人选。 因为顺子才在李延那里争取到一个突破口——争夺经营权。 当初因为大乱,而流落到郑家、宋家手里,那以朝廷为名而经营的诸多远洋贸易。 他们打着朝廷的名号在经营,所以齐家会理所当然的为朝廷的商船护航。 但实际所得利益,都是在郑孝真手里搜刮了好几层之后,才入户部。 入了户部那也等同入了郑孝真和宋家的口袋。 度支部郎中黎江就是他们的自己人啊。 入多少由他们说了算。 怎么出还是由他们说了算。 从头到尾就是一笔巨大的假账。 远洋贸易这一则,每年有多巨大的利润,其中如何倒转,走多少环节。 只有一种人会知道。 那就韩家这样世代做海商的人。 他们是比郑孝真本人更明确知道这其中细节的人。 郑孝真高高在上坐镇京城,岂知到他手里的钱,已经是被底下人搜刮过一圈的了。 这种事,小顺子最知道。 他这么多年在宫里做的就是这件事啊。 凡是到李延手里的银子,都从下到上的剐过一层。 如今在海上有权威、知细节、有人有信息的,除了齐家、宫家,就只有韩家。 这是李如月唯一能攥住的一条线。 她决不能让韩昭落入别人的手里! 但是,她又不能让韩昭太快的成为李延可利用的人。 她一定要把时机微妙的把控在她羽翼渐丰之际,再让韩昭成为这盘上一颗可用之棋,为今之计,她要冻结这枚棋! 让他既不能娶别人,也不因自己而为李延所用。 第235章 家宴 经过今日一日的相处,李承隐对这位妹妹的好感和亲切感简直达到了顶点。 在李承隐的眼里,李如月是皇后所出,又被父皇这样宠爱,自身又聪明勇敢,竟然能在城阳面前不落下风,如此了不起的一个人物,对他这个私生子居然百般照顾,那么温柔的关切他,带着他到处行走,愿意给他做挡箭牌护着他。 感动已经不能够形容李承隐对她感激程度。 李如月急于跟李延见面说事,所以本就比之前约定的时间来的早一些。 可刚到养心殿门口,就看到了李承隐站在那笑盈盈的等她,原本在御花园时一直躲躲藏藏的眼神,此刻也明亮自然,没那么拘谨了。 李如月很欣慰看到李承隐这样轻松自在的一面,上前盈盈一礼。 “皇兄。” 李承隐也回礼。 “如月。” 两人都亲和的一笑,仿佛本来就是相亲相爱的兄妹二人,没有一点生分。 肩并肩的进了养心殿。 李延坐在龙椅上,瞧见自己这常年被忽视的长子、长女都长大成人,又一派和气亲密的样子,心中百感交集,又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难得的露出了个慈父的微笑:“月儿来了。” 小顺子本来在内务府筹备监察司的事,听闻今晚李如月来养心殿和李延一起用膳,他就回来了,在孙福通身边嘴甜的说自己是怕师父累,所以回来帮忙。 实则是想在李如月的身边时刻照料,更怕别人伺候的不周到,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要是把她讨厌的虾子夹给她吃,才是要命呢。 对于顺子这种精品奴才来说,主子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根本不需要明说。 他只伺候你一回,就对你的生活细节了如指掌了。 御膳房那边也掐着时间。 知道今日晚膳不同寻常。 除了在给城阳那边的宫宴晚膳忙碌着准备,又另择出来几个李延喜欢的御厨专门伺候养心殿的需求。 这个时间点,按照原本流程,命妇、小姐们,都在华清殿用宫宴。 养心殿这头,御膳房的膳食也都一一上来了。 李延也是自瑜宁死后,久违的有了些好心情,每上一道菜,都很详细的给这两个没吃过好东西的孩子介绍是什么材料,怎么个做法。 他每讲完一道,李承隐和李如月就品尝一道。 李承隐是个情绪价值给的很足的孩子,每次尝完都要表现出百倍的喜悦。 李如月则是真的觉得好吃。 那种发自内心的对菜品的满足感,倒也让李延很满意。 吃的差不多,三人挪去了养心殿的书房,李如月缓缓踱步浏览书架上的书名,李延则是让李承隐写几个字给他看,然后手把手的更正他用力不对的地方。 温馨大戏走的差不多,李延非常佩服先帝当年可以对每一个孩子都这么细心。 因为他演了不到一个时辰的慈父,已经有些累了。 “月儿今日主动提出家宴,可是有什么话要跟朕说?” 终于问了。 李如月回过身,到他面前行礼:“父皇,月儿是有两件事,想求父皇旨意。第一件——” 她抬头看了眼李承隐:“今日是如月第一次见皇兄,皇兄德才过人,可得知皇兄幽居于寿康宫,如月实在心痛挽叹,所以想请求父皇准许皇兄与如月一道入学,和弟弟妹妹们共同接受辛先生的教导。” 李延原本以为李如月想问自己讨要些什么呢。 譬如今日城阳说她没件自己的衣服,所以讨要件昂贵礼服? 他总是不可避免的去这样看待女子。 但每次他都觉得自己太小看了这孩子。 而且每一次见到李如月,李延的内心都会有一个疑问:她真的不恨? 如今看来,她非但不恨,还想着去帮其他同病相怜的人呢。 为大皇子说话,这事可是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人会去做的事。 人人都看不起他。 唯有李如月把他当人看,还求自己给他尊严。 李延不禁对她刮目相看,一时间辩不出真假,却又觉得李如月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作假,帮李承隐说话能有什么好处?没有啊。 所以他便默认这是李如月的真心,感慨她的忠厚。 他朝李如月伸出手,李如月走过去,毫不犹豫把手搭在他的掌心。 “你是好孩子,月儿,父皇以前亏待你了。” 李如月摇头:“当初是贼人陷害,蒙蔽父皇,月儿知道父皇英明。” 这话李延听起来极受用,连连点头,感慨如月懂事。 “难为你能替你兄长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好,朕会命令下旨,让承隐入学,谁也不得阻拦,太后也不行。” 他明白,李如月之所以要他的旨意,就是不想让太后从中作梗。 这孩子都能有这么大的勇气为李承隐说话。 他一个做皇帝的,自然是要响应的。 不能辜负孩子的一片赤诚。 “那第二件事是什么事?” 李延笑问,他在等待这第二个要求。 因为他觉得,今天的话题里必定要有韩昭吧? 他在等这个答案。 等李如月的答卷。 李如月提起裙子,跪地。 “父皇恕罪,第二件事,如月是要为昭哥哥做请。” 昭哥哥。 这个肉麻的词,终究是从李如月嘴里说出来了。 但是没办法,她要恳切,要让李延相信她的‘情意’。 李延听到李如月嘴里称呼韩昭为‘昭哥哥’,可开心坏了。 本来他主动说出这个词,就是想拉近韩昭和李如月的距离。 如今看来奏效。 李延身子前倾,眼里隐匿着光, 仿佛此刻不管李如月提出什么诉求,他都能答应。 只盼李如月快说。 “哦?说。” 李如月叩首,额头贴地:“父皇,昭哥哥自幼就有上阵杀敌、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却一直被城阳姑母阻拦,如月舍不得看他被困在这一方天地不得施展,所以请求父皇能够下旨,给昭哥哥一个机会,他了却了这幢心愿,或许……才有心思成家立业。” 昭哥哥,你的心愿,要被我成全了。 你不需要再做姑母的乖小孩。 去追梦吧。 这样好的年华,可不适合儿女情长。 第236章 好人 在他的理解里,不管李如月对韩昭有没有意思,都不会希望韩昭远去塞北,这样好的男儿,去塞北吃黄土太可惜。 今日园中的那些女子,哪个又不想让韩昭留在京城,天天能看见他,找机会接近他呢? 想到这一点,李延恍然大悟,忽然明白李如月为何这么说。 是啊,把韩昭留下,是给其他人留了转圜的机会。 像姜老太这种无所不用其极的人,谁知道会用什么手段,会不会让韩昭成为第二个慎王?如果真给她做成了,那可就等于把这么好的一颗棋子拱手相送了。 更别提,城阳一门心思想要撮合韩昭和齐氏女。 她做事素来是势在必得,齐家在她的威逼利诱之下,万一松了口,两家真结了亲,那二皇子…… 李延想到这个可能性,心下惶然。 这一刻,他又好奇,李如月作此请,是因为想到了这些吗? 他审视的看向李如月。 李如月却敛藏锋芒,一副情真意切,只是想为韩昭成全梦想的神态。 一双眼睛清澈如洗,全然就个真诚的少女。 李延盯着她看了许久,都没看出什么端倪,最终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觉得自己似乎太多疑。 “难得你对他有这样一片赤诚,只不过……” 李延虽然知道了这件事里头的利害,但仍旧在顾虑着城阳。 把那个疯女人的宝贝儿子送去塞北,她不来掀翻养心殿才怪。 李如月垂首:“父皇如果顾虑城阳姑母怪罪,那么尽可告知城阳姑母,是如月所请,让姑母来责问如月就是。” 李如月能说这句话,并不是真的要去扛雷。 而是她深刻的明白,李延的顾虑是因为他自己心里的那层恐惧。 但事实上,圣旨一出,城阳再不高兴,又能怎样? 那是圣旨。 但凡李延这个皇帝能对自己的权威有一分笃定,他也不该有此顾虑。 而且李如月算定,这道旨意一出,韩昭会是第一个站出来挡在城阳面前的人。 他不会让城阳责怪任何人。 李如月这一句话,让李延莫名觉得有点羞愧。 他一个大男人,一个父亲,一个皇帝,哪里有让女儿扛在前面顶雷的道理。 “既然朕答应你,这就是朕的旨意,她有任何疑议,都只管来找朕,没有让你出去顶着的道理。” 这屋子里李承隐、孙福通都在。 李延硬着头皮也总算说了句他应当说的话。 两个请求没有一个是为自己。 孙福通都不禁感慨这位公主是位做大事的人。 她眼里一点没有小恩小惠和私利。 送她出门的时候,孙福通又比往日更恭敬了一些。 一是心中对她今日从头到尾表现出的姿态那种由心而发的敬意。 二是感激今日几次危机之下,李如月都挺身而出,没有刁难他这个奴才。 这样的主子,叫人怎能不爱? “公主仔细脚下。” 孙福通亲自给李如月掌着灯,为她把台阶照的透亮。 “那件事,多谢孙公公了。” 将嫔妃和秦后送去金轮寺的事,孙福通虽然因为自己的自私懦弱没有出面去做,但还是做到了。 李如月不吝啬自己的感激,深深看了他一眼。 孙福通是个聪明人,当然知道李如月提出让他来做这件事的时候是带了怎样的期许,但他有自己的苦衷和无奈。 送着李如月出了养心殿的门,低声道:“公主,奴才老了,人年纪一大,就一天赛一天的没有志气,只想要平安,公主切莫怪罪老奴才是啊。” 李如月侧身,语气放缓:“公公哪里的话,每个人做事都有自己的长处,我觉得公公做的极好,他们且有的学。” 李如月给了孙福通极大的赞赏。 一句‘他们且有的学’,是在完全认可他这个大太监的智慧和资历。 原本孙福通还因为自己没能按照李如月的意思做好这件事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没想到还得到了她的认可和夸奖,心里宽松下来之余,有种极大的喜悦。 觉得好像终于有人能够看的懂他的行事智慧,认可他的圆滑。 颇有一种遇见知己的感觉。 有些事情,或许李延看不透。 但他这个位低一等的太监,却看的清楚。 老马识途。 作为奴才,孙福通见过那么多那么多的主人。 形形色色的主子。 李如月像谁,她身上透露出的是什么气息,只有他这只在宫里混迹几十年的老狗,才嗅的最清楚。 但他又绝不会往深处去探究。 这就是他的世故。 “如月,如月……” 李承隐从后面追上李如月,李如月放慢脚步等了等他。 “皇兄。” “我们一起回。” “好。” 在李承隐心里,李如月就两个字——好人。 大好人。 他想要亲近、又唯一不会瞧不起他的好人妹妹。 “过几日……我们一起去上学吧,第一天去,就……还是我们一起去比较好。” 想到要去上学,李承隐又有点害怕自己一个人去面对一群兄弟姐妹。 尤其学院里二皇子、和四皇子也都在的。 他最怕的就是二皇子。 他对二皇子早有耳闻,也是一个天之骄子般的存在,明明才十岁,体格就已经和他差不多高了,据说可能比他还有劲儿。 所以他希望去书院的那天,李如月也能走在他的前面。 这样他可以安心一些。 李如月欣然答应:“好,等改日我送完昭哥哥,就去寿康宫接皇兄一起去书院。” 李承隐闻言总算安了心,一路上步伐都轻快。 先送李如月回了瑶光殿,李如月又请他进去参观喝了茶。 李承隐离开的时候,月上枝头,李如月站在台阶上,仰头望了一眼天边的明月。 察觉到从养心殿出来开始,就不见方姑姑踪影。 雀儿也不在。 她隐隐有些担心,派人出去找。 不过片刻,雀儿灰溜溜的回来了,一边往回走一边哭鼻子抹眼泪,跪在台阶下。 “主子,奴婢把方姑姑跟丢了……呜呜呜……” 这是雀儿出了浣衣局第一次领李如月的差事,结果就办毁了。 不用李如月罚,她自己就悔恨不已。 独自在外面找了许久,没找到,又不敢回来。 第237章 上钩 方姑姑趁着李如月在养心殿的空档去见姜老夫人,这是李如月意料之中的事。 她在宫里做了十几年的奸细,甩掉雀儿还是很容易的。 “去墙根儿跪着,好好想想是怎么被甩掉的,今晚别吃饭。” 李如月轻描淡写一句,雀儿悔恨的哭的更急促,转身甘愿去领罚了。 一边悔恨自己太笨没饭吃了,一边努力的回忆到底怎么被方姑姑哄骗离开,导致她溜走的。 浣衣局出来的奴才们瞧见雀儿罚跪,又没饭吃,一个个都如同自己受罚一样,心里很是惶恐。 待雀儿跪完,都跑过去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问清楚之后,都牢牢的记在了心里,生怕犯和雀儿一样的错。 雀儿一个人犯错,所有人都长了记性。 李如月对此很满意。 这就是这些奴才和内务府奴才的区别。 有退路和无退路的区别。 有退路的人,不怕犯错。 无退路的人,一定会警醒着,自己盯着自己不要犯错。 雀儿今日是缺乏经验。 但对她的惩罚,一定不能少。 但一众奴才里最苦的,还是方姑姑。 一边是姜老夫人这般如天的主子。 宋家百年基业,家里的奴才都是世世代代的家生奴。 从爷爷辈开始,就是宋家的奴才了。 像方姑姑,她不但是宋家的家生奴,她的兄弟姐妹、七大姑八大姨,都是宋家的奴才,她得姜老夫人赏识,那是所有家人的体面。 她要犯了错,全家人在宋家都得受罚、抬不起头。 这种牵一发动全身的脉络,将这些奴才们牢牢禁锢,不敢行差踏错,生怕是自己的一个不周到,害的全家人都跟着没脸面,甚至跟着受惩罚。 被家人鄙弃,被主人遗弃,是他们最大的噩梦。 “你不是说你在小厨房当差吗?每日只做做点心给她吃。” 郑夫人还在华清殿的宴席上,姜老夫人借口出来醒酒,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审问着的方姑姑。 “奴婢真的只是在小厨房做点心,今日不知为何突然就……” 姜老夫人点头:“好,就按照你说的,今日大公主突然赏识了你,带着你来赴宴,那家里的事,你为何要跟她说?” “不是奴婢说的呀!奴婢没有说!” 方姑姑是真的冤枉。 因为今日她其实并未透露特别多关于宋家的事情。 宋家很多事情,其实是小顺子当初告诉李如月的。 但姜老夫人哪能想到小顺子去? 不是方姑姑说的能是谁?! 她只觉得方姑姑嘴硬。 她靠回椅子上,身边胳膊粗壮的嬷嬷上来就给方姑姑嘴巴子。 方姑姑被打,也不敢高声哭。 “我不求你带回来什么消息,但卖主子的事,我也不能容。” 姜老夫人生气,是因为她认为李如月这种在深宫中的小孩子,不可能知道他们家太多的事情。 但今日李如月敢坐在她身边,还问郑夫人那样的话,这显然有人跟她在背后说过了呀。 虽然宋家不纳妾这种话题,不算秘密,问题是,李如月从什么渠道去知道? 一个月前她还是个饭都吃不上,被人家怀疑,自己性命堪忧的人,秦后才复位几天啊?难不成是李延跟她说:哎女儿你知道吗,宋家不纳妾。 也不能是孙福通跟她说:大公主老奴跟您说,宋家不纳妾。 不纳妾这种话题,只能是人和人的闲谈,闲话家常里的细枝末节。 也就意味着,这细节之外,那人还跟她聊了很多很多关于宋家的事。 这人能是谁啊? 李如月坐在殿内,大概能想到方姑姑在承受什么样的质疑。 你以为她今日去郑夫人身边问纳妾的事情是偶然? 不。 那是她的钩子。 你以为钓大鱼要长钩。 不,其实是要细钩。 姜老夫人是什么人? 聪明人。 聪明的不像人。 越是这种人,越喜欢从表面往深处去探寻。 她不会只看表面的。 她会通过表面的这件事,去想为什么,怎么会? 就像她刚才所想。 ——李如月怎么会问纳妾这个事? 这种坐下来嚼人舌根时才说到的小事,总不能是有人郑重其事去告诉她的吧。 一定是还聊了其他的。 疑。 聪明人最容易踏入的陷阱,就叫做疑。 因为她聪明,她能想到的太多,一多就乱,一乱就迷。 诸多的可能性摆在面前之后。 只有一个结论。 “除了你,还有谁?!” 姜老夫人的怒气震地,手杖起落间,那嬷嬷打方姑姑更用力气。 犯了错挨打,人还可以接受。 被冤枉还挨打,才是人最不能承受的。 方姑姑今日本就已经承受了很大压力。 从李如月让她跟着开始,她就觉得很慌,很不妙。 果然,她踏入陷阱了,主子也踏入陷阱了! 可她!百口莫辩! “主子,奴婢没有一句虚言啊主子!是大公主……大公主她发现奴婢的身份了,所以故意带奴婢出来,让您怀疑奴婢……” 姜老夫人听着她这狡辩的话,都气笑了。 “她发现你,故意让我怀疑你? 那你怎么不早说?你有的是机会递消息,哪怕是在宴会上给我倒酒的时候泼出来一点,我也知道你在递消息,你怎么不说?” 方姑姑噎住,无言以对。 她也是这一刻才意识到李如月给她脚底下挖了这么大个坑。 她上午出来的时候,哪里知道有这么多事啊! 她以为只是跟在李如月身边倒个茶而已。 谁知道会有这么多事! 而且一上午她都被雀儿那丫头盯了个死,要不是李如月去了养心殿,她都没机会摆脱雀儿。 方姑姑真是委屈死了!冤枉死了! 更别提那嬷嬷的耳光一刻不停的打在她的脸上,她实在不想活了! 方姑姑又气又怒,又委屈又冤枉,又悔恨又痛苦,忽然嚎了一声,起身就要往那假山上撞,被姜老夫人身边的嬷嬷死死拽住,捂住了嘴巴。 嬷嬷回头看姜老夫人,等待她的示下。 “带回去。” 姜老夫人脸色铁青,那嬷嬷有些犹豫:“可是,她是内务府在册的人,她若失踪了,大公主问起来……” “那难不成把她送回瑶光殿,再给人丢一个活生生的把柄?!” 第238章 回头 这时候送回瑶光殿,正是最容易策反的时候。 她哪能把这个辫子递进李如月的手里? 她宁可让这皇宫平白无故失踪一个人。 可是姜老夫人没有想到,此时的皇宫,已经不同往日。 已经不是周远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假威严之下,那个漏洞百出的皇宫了。 因为李如月,也已经不仅仅只是李如月。 她身后多了很多人,很多双眼睛。 方姑姑甩掉了雀儿,甩的掉顺子么? 在她甩开雀儿逃走去找姜老夫人的那一刻,早就被顺子派出的鹰犬粘上了。 像长了一条小尾巴,她走到哪,那尾巴粘到哪儿。 这些小尾巴呀,可认真了。 为什么? 因为跟踪方姑姑,是他们进入监察司的考核。 通过考核,就可以进入监察司,可以赚比原来多十倍的月银! 当姜老夫人的嬷嬷把方姑姑拖出去,打算偷偷带出皇宫的时候。 小顺子已经得到了消息,亲自带人出来堵了。 方姑姑被那身材壮实的嬷嬷拎着,只到此次回到宋家必死无疑,就算不死,也会一辈子成为臭虫,永无天日。 看到顺子带着太监出来,方姑姑疯狂的挥舞着双手,被捂住的嘴巴不停的发出努力的呜咽声,被几个老奴紧紧禁锢住,藏在了身后。 夜色里,灯光昏黄,顺子悠悠走出来:“哟,诸位这是要往哪儿去啊?这西园子平日里都没什么人来,灯也不点的,怎么走了这条路?” 她们要往外偷偷运人,自然是走的这条路。 但是面对顺子的质问,她们哑口无言。 其中一个得力的嬷嬷出面,道:“顺公公,我们老夫人身边的一位姑姑发羊角风了,夫人让我们赶紧送回去,特别嘱咐了走这条路,别惊扰着后宫的其他贵人。” 这理由找的好。 换作往日,一听是姜老夫人的人,又是羊角风。 就算是孙福通也不会多事,一定会给让出一条路。 顺子轻笑:“既是姜老夫人的人,怎么能走西园这种小路呢,来人,上去帮忙,从,华清殿离东园的出口更近,走东园才是啊。” 太监们得令,上去就要帮忙,那嬷嬷们顿时慌了神,纷纷挡在方姑姑的身前阻拦。 “顺公公,这是我们家的事,老夫人既然有令让我们这么走,我们就听令这么走,即便是顺公公您有别的见解,我们也不能不听老夫人的话啊,您说呢?” 眼看事态僵持,那老奴端出了姜老夫人来,希望顺公公能够听懂她的意思,退让一步,不要明白着去违抗姜老夫人的命令。 她的想法没错。 以前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谁也会退。 偏偏她遇到的是顺子,现在的顺子。 正在组建监察司的顺子。 眼看监察司的第一份功劳在前,顺子能松口? 顺子已经不想跟她周旋了。 “拿下!” 一声令下,太监们一拥而上。 那些婆子、嬷嬷们还在控制着方姑姑,不想让人被抢呢。 岂知,顺子的这一句拿下,并不只是指方姑姑。 而是,她们所有人。 华清殿这边的宫宴已经到了尾声。 今日城阳的兴致不高,所以也就是舞姬们跳跳舞,大家吃顿饭就散扬。 姜老夫人出来一日,也有些疲乏。 刚被扶着起身准备往外走,一个婆子就行色匆匆进来,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她原本疲惫的眼睛蓦地睁大,握着手杖的手用了力,指尖发白。 “你再说一遍?” 她以为自己没听真切。 因为这话实在荒唐! 什么叫顺公公把我们的人扣了? 充其量是方姑姑被抓走,怎么还把她的人也扣了? 尽管见过大世面,但在这件事上,姜老夫人还是心惊肉跳。 只因这位顺公公,太大胆了! 他怎么敢的? 习惯了作威作福,可冷静下来,转念一想,姜老夫人才意识到,若非李延准许,顺子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权力? 如果扣人是李延的意思,那…… 顺子逮了人,按照李如月的意思,直接送去了养心殿。 他可不是在为李如月做事,这是监察司之职责啊。 虽然监察司的旨意暂时按下并未宣发,但不影响他的职权实行。 旨意已经存在了。 李延今日已经很舒心了,打算翻牌子叫没去祈福的张美人来侍寝的。 敬事房的太监才从养心殿出来,顺子就押着一众人来了。 “先别传,有正事呢。” 顺子丢了一句话,敬事房的太监躬身退去了一旁。 李延正心情大好的站在书案前写字,瞧见顺子进来,先是回忆了一下自己今日的龙眼茶饮没饮,想到饮了,便疑惑的看他。 “什么事?” “陛下,奴才今儿捉了个大的,宋家的。” 李延大喜过望。 啊? 这才组建呢,就捉到啦?! 他跟个钓到大鱼的钓鱼佬一样开心,放下笔就往外走。 方姑姑刚才被打晕,现在醒过来,发现自己到了养心殿。 紧接着就听见身边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抬头,看到那抹明黄,立刻哭喊。 “陛下,救命!她们要奴婢的命啊!陛下——!” 旁边被太监们按着的嬷嬷眼看这方姑姑要坏事,一个个跃跃欲试,宁可自己被皇帝砍头,也不想让这方姑姑出卖了主人! 李延出来,低头看了一眼。 哭嚎的这个,是宫里的人,穿着宫人的制服。 而其他几个身材魁梧的老妇,都是外面的人。 他一下子就想到宋贵妃身边那个身材魁梧的壮嬷嬷了。 毕竟这种嬷嬷,是宋家独有。 方姑姑也是被逼到了绝境。 并非她不忠厚。 而是她被逼到了一个很奇妙的境地。 如果把事情当成选择题的话。 忠于主人和背叛主人,很好选。 可现在事情变成,主人怀疑她! 不是她不忠诚,而是她忠诚的那个人,在怀疑她!不信她了! 她忠诚的那个人,把她当成了敌人! 她满腹的忠诚都无处可去。 而姜老夫人,要冤杀她。 她不能认,不能接受! 因为这不是普通的受罚。 她没有犯错! 忠于主子本是她唯一的路。 可现在这条路,被她主子亲手掐断了。 她没有路了! 就只能……回头。 第239章 大鱼 瞧着底下跪着的宋家几个壮奴,还有那向自己求救的方姑姑。 李延就不禁想到上一次姜老夫人来宫里的时候那胡搅蛮缠的嚣张模样。 历历在目。 明明是宋贵妃掐了周远蓉的脖子,是她宋家的奴才在宫里当着所有人的面儿杀了周远蓉的乳母,被那老太婆一通乱叫,变成了宋贵妃维护宫规。 非但没能追究,梁太后还被迫解了宋贵妃的禁足。 那件事一直都像一根鱼刺一样梗在李延的心上。 任何时候想起来,都觉得生气、窝囊。 他仍旧清晰的记得那一日姜老夫人用的是什么样的话术。 不就是在讲主子奴才。 讲规矩吗? 他用奴才冒犯主子,规避了宋贵妃的错。 痛骂赵静海大闹后宫,让宋贵妃的行为成了维护宫规。 其实李延不觉得赵静海那样做有错。 那就是李延想让这只疯狗造成的局面。 只可惜,侍卫没看住宋贵妃,周远蓉又太不中用。 否则那天姜老太入宫,就不是来质问了。 而是求情。 看着底下跪着的一众宋家奴婢,李延靠在龙椅上,手指轻轻敲打着扶手,脸上挂着一丝讥诮玩味的笑,他在想,该怎么好好报那一次的仇,才能出了这口恶气呢?! 姜老太啊姜老太,你是不是没有想过,会犯在我的手上? 此刻的姜老夫人坐在花园凉亭的石凳上,久久回不过神。 因为事情出的太突然了。 家里的奴才背弃主子的事,其实在她嫁入宋家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过。 奴才都是家生的,从小小的就被教育得当,规矩钉的死死的,加上自己的老子、娘、兄弟姐妹,都在宋家,谁敢背弃主子呢? 都是宁自己死,也不想拖累家里头老子、娘的。 而且今日姜老夫人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奴才不听话,事办的不好,打嘴巴,那不是很正常? 这方姑姑怎么就想寻死了呢? 她得出一个结论——被她猜对了。 猜对了,所以她才狗急跳墙。 这都没什么。 姜老夫人眉头紧蹙,双手扶在手杖上,深思—— 顺公公…… 孙福通身边那个小顺子? 他怎么好巧不巧就出现在西园了,把她的人逮了个正着? 这要说偶然,她是不信的。 蓄谋?那他怎么料定今日她就会见这个方姑姑? 这么一思考,姜老夫人更确定了。 只有一个答案——方姑姑这厮早早的自爆了! 她自爆了自己是宋家安插在宫里的眼线,然后配合李延做了这么一出戏。 若非人家知道了她的身份,跟踪她干什么? 一个普普通通只在小厨房做点心的姑姑,值得养心殿的太监跟踪一回? 蓄谋已久! 姜老夫人还是老谋深算,她想到了自己被做了局,却想错了两个关键。 第一,做局的人。 虽然出动的人是顺子,但幕后之人,并非李延。 第二,方姑姑。 这件事最终都指向方姑姑是那个突破口,这没有错。 但姜老夫人想不到,方姑姑是被冤枉的。 方姑姑自爆身份,是李如月给她营造出的一种假象。 这和席仲与周远蓉有私情的事情异曲同工。 那就是疑。 在一件人无法接受的事情上,制造疑窦。 周远蓉和席仲有私情的事,李延无法接受,所以一旦这种可能性被提出,怀疑产生的瞬间,这个计谋就赢了。 因为怀疑已经开始挥发了离间的作用。 信任一旦被破坏,就等同墙上有了裂缝,倒塌起来很快。 方姑姑自爆投敌的事,更是姜老夫人和宋家不能容的事。 自己派去的奸细不但背叛了家里,还成了人家手里的刀,这种事任你见过再大的世面,都会让你睡不着觉。 怀疑产生的瞬间,你就会想让这枚棋子成为弃子,以保万全。 但姜老夫人疏漏了一点。 她疏漏了一点她高高在上作为上位者永远不会去细思到的点。 ——棋子的想法。 她不在乎。 就像对待每一个棋子一样,她需要的只是棋子听话。 棋子不听话,不能用了,直接弃掉,这就是她的惯常手法。 所以她常常在忽略,棋子也是人啊。 是人就会怕,怕了就会求生,求生,便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你让她求生的途径不再存在于宋家,而存在于其他处。 那她还会搭理你吗? “求陛下救奴婢!奴婢是宋家派来宫里的,现如今事情败露,她们要奴婢的命!求陛下救奴婢全家的性命!” 方姑姑她,走投无路了。 脸上挨的耳光,尚且能忍。 可当姜老夫人让人把她拖回去,送回宋家的时候,方姑姑就知道,此次回去,不仅仅是死那么简单的事! 她的家人都要因为她失去在宋家的信重。 可能会被派去最偏远的庄子上,过着比贱奴还不如的生活。 又或者干脆每个人都会受罚、被鞭笞、再被贱卖去苦寒之地。 对于不听话的奴才,宋家素来有着最残忍的处罚。 而她,将会成为一个罪人。 一个全家人都痛恨和诅咒的人。 活着,比死更可怕。 没有遇到顺子之前,方姑姑只是绝望与恐惧。 但是当她睁开眼,看到了那一抹明黄,她便看到了生机! 对啊,还有救,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救她,救她的家人免于此苦! “陛下!奴婢还知道他们安排在其他处的奸细,奴婢可以写下来!” 李延还什么都没有问,这奴婢就都交代了。 他极喜欢方姑姑脸上那股子求生的迫切。 这样的表情,最让他能够感到权力的重量。 顺子站在李延身旁,看着前几日还伪装很好的方姑姑如今溃败的模样。 不禁感慨李如月这细腻的攻心之术。 他才发现,李如月最擅长拿捏的,反而就是那世间最聪明最狡猾的人。 她好像深知他们心底有一个漏洞。 今日此战,当真是四两拨千斤了。 好大的收获。 顺子表面不动声色,回头看李延,请求他的示下。 李延开心的已经压不住嘴角,挥手:“给她纸笔,让她写,其余人,都关押起来,三日内,若有主人来请罪便罢,若无人请罪,就拉去喂狗吧。” 第240章 先机 顺子行动之迅猛,既没给她留反应时间,也没有留转圜余地。 人证物证现拿,方姑姑还为了求生即刻就交代了。 她身边那七八个跟在身边十几年,极为得用的壮婆子,都被扣押在了养心殿。 最尴尬的是。 之前在宋贵妃和周远蓉冲突的那件事上,她亲自出面,没给李延留情面。 此次李延不报复回来才怪。 他此刻,估计就等着她去问这件事,去求情呢。 但是这件事,她不能出面。 宋家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出面。 这件事上,她已失尽先机。 唯有一件事,还有的补救! “去。” 姜老夫人一声令下,身边的嬷嬷便低头去了。 她不用问是什么命令。 可以猜的到。 因为那些棋子,已经死在盘上了。 得取下来。 其实宋家所有派进宫做奸细的人,都是抱了必死决心的。 她们被挑选出来,精心训练,并且他们的家人在家里,都会因为他们而过的比别人更体面,领着比别人更多的月银。 倘或今日老夫人对方姑姑说:你去杀了李如月。 方姑姑都不会觉得自己到了绝境,她会毫不犹豫在李如月吃食里下毒。 她会觉得自己做了件对的事,效忠主人的事,对全家都好的事。 然后慷慨赴死。 人可以死。 关键在于死于荣誉还是屈辱。 死于信念还是冤枉。 姜老夫人低估了。 其实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份公道,她自己的公道。 退一步,万丈深渊。 方姑姑趴在养心殿冰凉的灰石砖面上,书写着她所知奸细的姓名。 特意跳过了往日相处好的几位密友,多写了几个在姜老夫人面前有脸面,平日总爱借着主子名义压人一头的‘仇人’。 写的酣畅淋漓。 对于背弃宋家,她的心里仍旧怀有苦楚与无奈。 却成了她此刻不得不走的路。 “奴婢死不足惜,只求陛下……解救奴婢家人。” 方姑姑将名单捧上头顶,纸面上有她落下的泪,随着她的手而不断在抖。 顺子接过名单,略看一眼,呈上给李延。 李延没看,只道:“捉活的,她能知道这么多,那这些人,自然会知道更多。” 此时此刻,就在顺子为李延呈阅这份名单的时候。 姜老夫人派去宫里‘取子’之人,被阻拦下了。 顺子想到姜老夫人会有后手。 这条线想一直抓下去,就不能让姜老夫人在这个时机传递任何消息进后宫,让这些棋子被打草惊蛇。 此刻的姜老夫人已经在宫门口上了马车,郁擎扶着她一步一步往上走,一个小厮上前低语了几句,郁擎点头,然后回禀:“您派的人被拦下了。” 姜老夫人不动声色,气定神闲,闭上眼。 “回。” 郁擎颔首,放下车帘。 顺子拿着名单,没有片刻耽搁,立刻点了人,同时分头去捉拿名单上的人。 刚走出养心殿,一个小太监就飞快的从远处奔来。 “顺公公,不好了!着火了!” 着火?! 顺子心头一紧,上前两步:“哪里?” “是御林苑的鸽子房!” 鸽子房。 那个宋家奸细第一次明牌暴露身份的地方。 养鸽子的太监被抓之后就把自己撞死了。 此刻这个地方着火…… “不可能!” 顺子拔腿朝那头跑。 他不相信姜老夫人的消息递的进去! 他明明就派了人……! 忽然,他的脚步猛地的一促,瞪大了眼,望向了华清殿的方向。 是。 他是看住了姜老夫人的人。 可谁说,只有跟在姜老夫人身边的,才是她的人? 华清殿,郑夫人和宫夫人一道向城阳亲自道别,方才转身离开。 郑夫人扶着宫夫人的手迈过门槛,眼神感激,宫夫人轻笑,拍了拍她的手背,仿佛在说:自家人不必言谢。 “这天变的好突然呐。” 宫夫人提着裙子,往前走了两步,走完了台阶,才松开手,摇了摇手里的团扇,望着天边被月亮照的愈发厚重漆黑的云层。 明明有光,天怎么不蓝? 白天的蓝色,是假的吗? * 御林苑,鸽子房。 顺子抵达时,这本就废弃的小院儿,已经成为灰烬。 里面堆砌了十几具尸体,面目全非。 顺子后背发麻。 他以为……他今天做了一件大事。 却没想到,小瞧宋家,才是他最大的愚蠢。 他太疏忽了。 派去查名单上人的小太监陆续跑了回来,都表示这些人失踪了。 而且同房居住的其他宫人都表明,这些人都是刚刚才出门的,走的很匆忙。 顺子看着里面被烧的焦黑的一具具尸体,苦涩的冷笑。 都在这了。 他们是被骗进来的吧? 因为门板上,还有过抓挠的痕迹。 有人已经把门砸出个洞了,只可惜,这鸽子房太小。 小到他们就像抱了堆的柴火。 浓烟一起,不用火烧,便窒息了。 顺子很沮丧。 他总觉得是自己的错。 如果他能再细心一点的话,就应该想的到,姜老夫人不可能那么耿直的再派自己的人去报这个信,她派人报信是假的。 他手里捏着名单,有点不敢回去见李延。 犹豫了许久,他还是走向了瑶光殿。 瑶光殿,雀儿刚罚跪完,回后院前,偷偷朝坐在长廊间的李如月瞥了一眼,然后在李如月抬眸的瞬间跑没影儿了。 李如月手里握着一卷书,想着如果有好消息,那宫里会有大动静。 但此刻仍旧一片宁静。 可见是败了。 不过也没什么。 意料之中。 姜老夫人那么容易被拿捏住,那才让人害怕呢。 “顺公公。” 守门的人低声行礼问候。 李如月叹气。 说不让他来,还是来了。 瞧着顺子一张哭丧的脸,李如月就知道他是在自责。 “不怪你,这皇宫本就成了老鼠窝了,猫才几只啊,慢慢来。” 习惯了犯一点错就承受李延的盛怒,顺子本来是认罪来的,结果一进门就听到李如月这一句话,他又委屈又自责,又更加悔恨自己没做好。 辜负了主子一番筹谋,眼眶酸涩,想哭。 “现在不是伤悲春秋的时候,立刻禀明父皇,去姜家把方姑姑的家人都接出来,方姑姑的家人一旦出事,以后就再也没人敢检举了,这条路要断了!” 他都没走到台阶跟前儿呢,李如月就下了逐客令。 顺子闻声一凛,方才他只沉浸在事情办砸的情绪当中,竟然忘记了还有这件事! 是啊,方姑姑的家人可不能出事! 第241章 奸细 但李如月并不觉得这算败。 她可是一口一口剩饭,一步一步血路走出来的人。 她最知道,这世间的事情,没有十全十美,多的是不尽人意,事与愿违。 她更知道,这世上的事,每一件都是从残缺开始,一丁点一丁点缝起来的,没有什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只有随机应变,佛挡杀佛。 最有趣的,也正在此。 人作为天地间最渺小的存在,做什么事,都得看老天眼色。 任你聪明十足、谋划周到,事情说坏就坏了,如大厦倾塌。 只有这事儿做在了所有人盼望的点上,方才可说有着五分的胜算。 因为另五分,还是天说了算。 这世间最蠢的一种人,就是觉得自己聪明。 聪明到可以掌控一切,可以胜过天。 蠢! 人,是胜不过天的。 人要顺天,方能使天为己所用,凌驾于天。 这大道,不在书中。 只要肚子饿,就自然会懂。 所以宋家不懂。 姜老夫人不懂。 他们拼了命的在往手里握,企图掌控,又在不断失控。 好玩。 可笑。 在李如月看来,今天的事儿,算做成了。 姜老夫人有七八个最得力的贴身婆子被扣在养心殿。 她安插奸细又弃子的事情摆上了明面。 不算折断她羽翼,也算扯了她头发吧? 疼! 姜老夫人是疼啊。 那些身材壮硕的婆子,也不是一天养出来的。 既要身子壮,又要绝对忠诚,同时头脑还比一般奴才强。 这种奴才那也是百里挑一选出俩,养在身边培养了十几年的。 她怎么不疼? 虽然她表面装作无事,但家里谁都知道她心里多苦闷。 但那些人只能弃了。 不然呢? 让她为几个奴才去李延面前低声下气求一回吗? 求情事小。 李延揪着规矩问你个罪,你怎么说? 不能要了。 只能让这件事变成奴才个人行为,与主子无关。 主子不知情,主子吃酒呢。 是那些奴婢和方姑姑的私人恩怨。 姜老夫人回到家首要的事,是让郑夫人拿了银子,去把那些死在火里,关在养心殿的奴才家人们,赏了一圈。 拿了银子,除了做爹娘的哭两声,旁人不见得那么在乎。 就是爹娘,这孩子离开身边那一刻,就不惦记了。 谁家也不是只有一个孩子啊。 宋家尤其提倡奴才多生孩子。 每多生一个,都给赏钱。 所以死一个孩子,还有钱拿,做爹娘的,都不见得记恨什么。 郑夫人去赏钱了,郁擎跪在帘子外请示:“方姑姑的家人……” “陛下,方姑姑的家人必须要保!” 顺子回到养心殿,第一句话便是要出宫去接方姑姑的家人出来。 李延本来因为鸽子房着火的事情烦闷呢。 但是他如今信重顺子,所以愿意听他说话。 顺子叩首:“陛下,如果向陛下检举未能得个好下扬,家人不能被保护,那以后还有谁会向陛下检举呢?那监察司办事就会难了。” 李延敲着桌面,眯起眼,他觉得顺子说的很对。 这种失去人心的苦头,李延吃过很多年,早长了记性。 不过就这么让顺子去要人,宋家怎么可能给? 他提笔,亲自写了一道旨意,表示他已经掌握证据:方姑姑及其家人,都和席仲暗中有来往,所以要扣押调查。 “去传旨给杨谦,让杨谦把人带出来关在刑部,明天一早,你再去刑部调人。” 顺子看着那道圣旨,喜不自胜。 从陛下写给程青那几张供词来看,他就知道李延是聪明的。 不过他这份聪明有时用岔了地方,有时又被自身性格的缺陷所局限。 “是!奴才这就去办!” “慢。” 李延唤住他,又丢给他一枚令牌。 “带上魏泰,让魏泰带人助你。” 本来顺子还担心自己骑马不够快,耽误了时机。 李延给了令牌,他长长舒了口气,拜谢之后,狂奔而去。 他没有发现,他在给李延办事的这几个时辰当中,他的师父始终在养心殿外走廊拐角的暗处看着他,却又没有出来过一下,没跟他说一句话。 孙福通在等。 他觉得姜老夫人很快就会找他了。 他的心里痛。 因为他不愿背弃李延。 可是,他却有一个切切实实的把柄,在他们的手上。 ——致使李延计划失败的那份江湖恶徒名单,是他给杨谦的。 魏泰办事素来得力。 拿了圣旨他就驾马往杨府奔。 期间还超了宋家的马车,比姜老夫人快了一步抵达兴宁坊杨家。 杨谦瞧见魏泰,胆子都吓颤了,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李延要他命呢。 所以全家都战战兢兢,八十多岁的老杨都被牵出来叩首接旨。 得闻是皇帝让他去宋家提人,他开始为难。 “这是圣旨。” 魏泰没有太监们那巧舌如簧的嘴巴,只有这四个字。 这是圣旨。 你要抗旨,我现在拿你。 来你说。 说你要抗旨。 “臣……接旨。” 是啊。 很简单。 简单的事情上,圣旨可以直接办。 复杂的事情上,言官们会阻拦圣旨的产生。 但这件小事,至少在今天晚上,此时此刻,没有人能跳出来说这道圣旨不合适。 而作为臣子的杨谦,尽管他一百万个不愿意,也要接旨。 多亏了魏泰的体格和这匹快马。 就在郁擎请示了姜老夫人,正要去把方姑姑的家人们抓了去乱葬岗的时候,魏泰和顺子挟带着杨谦来了。 杨老尚书因为兔子的事儿退了之后,杨谦就兼任了尚书。 他来给皇帝办事,宋济仁便不得不换了衣服出来接见。 难得杨谦没有像往常那样亲热的唤他一声师叔。 而是看着魏泰和顺子的眼色,拱手:“丞相大人,学生奉陛下旨意,来贵府提几个人回去审问……” 顺子上前:“丞相大人,之前席仲的几个手下交代了隐藏在京城的其他危险人物,其中有一些就在丞相大人府上呢!多危险啊,所以陛下派奴才连夜来办这事,唯恐这些人伤及丞相和老夫人。” 宋济仁蹙眉,他对今日宫里发生的事情不清楚,但是刚才给姜老夫人请安的时候也看出来是出事了。 他尽力挡了一挡:“无凭无据的……” 他话没说完,被顺子打断:“自然是有凭有据,陛下才下的旨意,丞相大人若有疑议,明日在朝上禀问陛下便是,奴才只管捉人。” 第242章 手指 宋济仁无言以对。 他不能对。 对圣旨有任何疑议,都是他这个做臣子的不恭敬。 这明面上的工夫,还是不能坏。 他低下了头。 就在这时候,走廊里灯火通明,拐出几个婆子来,提着灯笼将廊间照的灯火闪动,郑夫人从后面走了出来,衣服都还没来得及换,还是今日去宫宴时穿的华服。 “什么事?” 郑夫人一来,顺子明显感觉到周围宋家的奴才都将头垂下,愈发肃穆起来。 管家在郑夫人耳边低语几句,郑夫人端庄一笑,朝着那圣旨恭敬一拜。 “圣旨我们自然会遵,只是不知魏大人和公公是奉旨来拿什么人,叫什么名字?” 顺子从袖中掏出名单,都是方姓的男女及其家眷。 郑夫人接过略看了一眼,道:“顺公公找错了吧,我们家可没有叫这些名字的人,王管家,你看看,有吗?” 郑夫人眼睛盯着顺子,随手将那纸名单递给身旁的管家。 管家一点迟疑都没有,就着灯火看了一眼就说:“顺公公,这的确不是我们家的人。” 顺子原以为,耍无赖只是不入流的人才会做的事。 却没想到,这宋家当着皇帝圣旨的面,就这样耍起了无赖。 就好像姜老夫人毫不犹豫的丢掉那些婆子们回了家一样。 但凡问罪,她就说不知道,是奴才自己胡闹。 偏偏面对这耍无赖,顺子和魏泰相视一眼,一时间竟没了法子。 郑夫人倒是笑的温和,语气也很亲和:“敢问顺公公,这宫里是出什么事了?” 宫里出什么事,她比谁都清楚。 但现在,她在装不知道。 顺子也知道她是在装,但还是复述了一遍:“老夫人身边的家奴企图将宫里一位姑姑拐出去,被奴才逮了个现行,经查问之后,原来这位姑姑也是贵府之人,想来是差事做的不好,老夫人想带回家来,只是,她已经是宫里的人了,想往出带怎么都好说,不是这么个带法。” “经查问?”郑夫人捏住了顺子话里的漏洞:“经谁的查问,问的是谁?” 顺子向天拱手:“经陛下查问,问的自是……” 想到这,顺子一顿,瞳孔骤缩,忽然明白郑夫人为何提出此问。 他勉强稳住心神,继续答:“那位姑姑已经供认不讳。” “慢。”郑夫人抬手:“供认不讳……也就是说,陛下并未审问我们家的家奴,只是审问了那位姑姑,而那位姑姑表示自己是我们家的奴才,然后陛下就要因为这一面之词,来我们家里抓人?如果我没猜错,这次来我们家抓的人——这份名单上的名字,也是那位姑姑写的吧?” 顺子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大的错! 他从刚才开始,就不应该回答郑夫人! 在郑夫人问宫里出了什么事的时候,他就该闭口不谈。 现在,他被郑夫人带进了她的规则里。 她想要论证此次抓捕的不合理,乃至这道圣旨的不合理! 顺子脊背发麻,毛骨悚然,立刻警醒过来。 “夫人误会了,陛下不是要来抓人,这不也是为了让事情水落石出,还老夫人身边的奴婢们清白,才来提人去细审吗?什么一面之词就要下旨抓人,夫人言重了,这么大的怨怼之气传进陛下耳朵里,仔细伤了君臣和气。” 面对郑夫人,顺子或许稚嫩,但顺子绝非等闲之辈。 宫里这么多年,没有白混,这点难度都应付不了,他也白认孙福通当师父了。 果然,顺子这么一回,郑夫人倒饶有兴趣打量了他一眼,觉得他有几分能耐。 她瞧了一眼他手里的圣旨。 圣旨当前,而且也不是来抓人,或定谁的罪。 带的由头就是要提人去审,还让刑部来提。 所以想三言两语让人退回去,也不太可能。 不过把人交出来,更不可能。 郑夫人忽然恭敬垂首:“是,陛下圣明,自会还我家奴清白,不过这些人确实不是我们府上的人,公公若不信,便让魏大人带人进来搜查就是了。” 郑夫人说出这句话,顺子心里就有种不好的预感。 虽然他提前已经交代过魏泰,来到宋家就派人去守各个角门、侧门,避免他们把人运出去。 可是迟迟没有禁卫来报抓到人的消息,就说明他们没看到人运出去。 这人究竟是藏起来了,还是用什么秘密通道运走了,顺子不得而知。 但看郑夫人这胸有成竹的模样,显然后院儿的动作利落,已经把事情处理完了。 尽管如此,顺子还是得办差,示意魏泰带人去搜。 魏泰带着禁军进了内院,一通搜查询问,才发现,这丞相府啊,简直就像一整堵密不透风的墙。 这府里的每一个奴才,就算是小孩子,都可以为了宋家的利益毫不犹豫、脸不红心不跳的说谎。 明明就是平日里经常见面,非常熟悉的人。 不管男女老少,都一律一句话:“不认识,不知道,没见过。” 没有任何提前的知会。 却有着相同的默契。 这种默契也简单。 在郑夫人说家里没这个人的瞬间,这句话,就已经透过暗处的奴才们一层一层的传下去了。 ——咱们家,可没有姓方的。 不试不知道水深。 一试,顺子觉得自己的脚都要抽不回来了。 这宋家,是片没有底的湖。 表面清澈的湖水之下,是无数双只听指令的手。 可以将你托举而起,亦可以将你拖拽到泥里,按着你的头,让你生生的窒息。 郑夫人一句话。 几句胡搅蛮缠的拖延时间。 就让李延的圣旨形同虚设。 让这件事,停在了这。 魏泰带人从后院出来,冲顺子摇了摇头。 顺子努力压抑着心里的那份沮丧和差事再次办砸的自责,掩饰去了眼里的失落,低头向宋济仁和郑夫人分别一礼,转身离开。 内院深处的后山,一个小厮浑身是血,将一截戴着金戒指的手指头交给了郁擎。 郁擎低头看了一眼,揣进袖中,转身离去。 第243章 奴婢 魏泰关怀的看了他一眼,安抚:“顺公公别担心,这差事是咱们两个人一起办砸的,陛下不会只责怪你一人。” 魏泰以为顺子不说话是怕李延责怪。 却不知顺子此刻心情的沉重,并不是因为自己没办到。 而是直至今日,真正的参与到了皇权与宋家对峙的当下。 他才发现,宋家早就不把自己当臣了。 他们面对圣旨的态度。 他们面对李延追查、质问时的游刃有余和波澜不惊。 让顺子才刚刚感觉到了李延过去十几年做皇帝感受到的那种无力。 那种无力,叫做没有回声。 都不是窝囊。 而是一拳打在了空气上。 你斗志昂扬,可当真的面对他们的时候,一切突然就被化解了。 你不知道敌人在哪。 你手里的兵器成了摆设。 顺子品尝到的十分之一窒息。 是李延过往十几年做皇帝每一日的日常。 顺子深知,今日不是他没办好差事。 今日让他落败的真正原因,是皇权被压制了。 那道本该让人惶恐至极,必须遵从,必须按照李延游戏规则走的圣旨。 被人家一脚踢开。 他们摆出了自己的游戏规则,告诉你:我说了算。 要么就把人找出来。 找到就算你赢。 找不到?抱歉,我早跟你说了,我们家没姓方的人,你弄错了。 陛下,他弄错了。 我们冤枉啊。 顺子出去抓人,李延耐着性子没睡。 对顺子抓人的事抱希望吗? 李延觉得自己已经忘掉什么叫希望了。 从他上次那江湖恶徒的计划彻底落败后,他那颗心就跟死了一样。 因为他发现,不是人在跟他作对。 好像是天作对。 天在惩罚他。 顺子回来的很晚,早在看到天边泛鱼肚白,李延就知道顺子败了。 不过还在耐心的等,要听那一句‘没抓到人’。 顺子进入养心殿,跪地第一句,是‘奴才有罪’。 这一刻,顺子其实也好奇,李延到底知不知道他这次去会一无所获? 他静静的等待李延的处罚。 “奴才是这盘上最容易弃掉的子。” 李延一只手撑着脑袋,伸手弹掉了一颗黑棋,然后大手一抹,将棋盘上的棋全都扫落。 顺子缩着肩膀,准备承受他的暴怒。 岂知,今日的李延并没有发怒。 他是觉得憋闷。 但是他知道,今日不是顺子的错。 顺子早已经觉察了奸细,跟踪了奸细,抓捕了奸细,还马不停蹄的去追查奸细供出的名单,又去保她的家人。 所有的事几乎都是当下决断,当下行动,当下响应。 就这样,还是慢了一步。 事情做到这个份上,怎么去责怪他? 他已经是一个跑的很快的奴才了。 比他师父那个往那一坐端个茶壶万事不顾的奴才好太多了。 李延已经是个‘残废’,他不能再失去更多。 “回去睡吧,明日不用来养心殿,好好办你监察司的差,这才刚开始。” 难得获取了李延的宽恕。 这简直是顺子当差生涯里唯一一次看到李延宽恕别人。 听着李延的脚步远去,他微微抬起头,看到了滚落在书案旁的棋子们。 多亏席仲死了。 席仲若没死,今日这差事办砸,李延一定会觉得是他没用。 会让他成为……那散落在地上棋子的其中一颗。 这一刻,顺子的脑子里忽然响起李如月的声音。 现在不是伤悲春秋的时候! 他立刻警醒了,起身,转身出去,多派了几层人去看管那宋家的家奴和方姑姑。 而他,还是慢了。 “顺公公!顺公公!出事了!不好了!” 他刚安排完,就瞧见后院负责看管方姑姑的太监跑了出来。 “方姑姑她!死过去了!中毒死了!” “死在她身边的,还有咱们养心殿的宫女倩儿!” 倩儿…… 养心殿的一等宫女。 负责李延膳食的。 顺子的心突突的跳。 他觉得有些腿软,靠在门框上缓了一下。 “你是说……平日里负责摆膳的倩儿?” …… 这养心殿后院儿看管的人被人弄死,已经不是头一回了。 头一回,是他办的。 对,没错。 想在这养心殿弄死人,就要在养心殿里头有人,还得有一个特别有头有脸,能说的上话的人,这事儿才能办成。 倩儿。 她是一等宫女,负责给李延摆膳。 这份工作也有含金量。 ——一定要记住李延爱吃什么。 然后按照他的喜好去摆菜的顺序。 摆膳宫女这个职缺,是没人愿意干的。 因为死亡率太高了。 之前做这事儿的宫女、太监,几乎避免不了因为李延在气头上,结果把李延当日不想吃的菜摆的近了点就受罚或直接被砍的。 并不是他们的错。 而是李延在气头上,最容易发火、触怒他的,就是这种微不足道的不顺心了。 什么茶的温度不够,什么菜摆的顺序不好,什么笔用着不顺心了。 都能成为杀人的理由。 就像他自己说的。 奴才是这盘上最方便弃的子。 不管姜老夫人还是他,杀几个奴才,和踩死几只蚂蚁没有区别。 所以倩儿在这养心殿,极有脸面。 她是唯一一个在这职位上干了五年还没死的人。 多了不起。 就在顺子回到养心殿去跟李延回禀的那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郁擎手里拿着的那根手指头,几经辗转,到了倩儿手中。 与此同时倩儿收到了杀方姑姑的命令。 说来也巧。 倩儿和方姑姑私底下关系很好。 今日方姑姑写那张名单的时候,倩儿就已经死过一次了,她吓的什么都做不成,吓的一直想上厕所,不停的干呕。 结果名单出来之后,上面没有她的名字。 方姑姑没出卖她。 她得到命令的时候,捏紧了那根断指。 “可是……我杀她,我也会暴露。主子真的要牺牲我吗?我都已经走到这儿了,我走了,谁还能替我的位子?” 做这件事,就等于死。 是要明着牌进去把人毒死的! 传达命令的太监笑了:“谁能替你?有的是人能替你。——你手里这根手指头,是方姑姑六十岁老娘的手指,那戒指啊,还是方姑姑求宫里匠人打了寄回去的呢,当初多体面啊,在我娘面前夸了又夸,炫耀了多少遍……” 倩儿已经听不进去,闭上眼,泪水滑落。 “告诉主子,奴婢必定完成使命。” 第244章 情面 她没有出去。 “你来干什么!你疯了?!” 方姑姑压低声音,惊恐的瞪着倩儿,生怕她被人家怀疑。 “没事,本来顺公公也交代了要好吃好喝的养着你,不能让你有什么意外,我在这养心殿,管的就是膳食,谁也不能怀疑我什么。” 倩儿一边安抚她,一边将饭菜一一端出来,摆在她面前。 倩儿笑着跟她逗趣:“你瞧,平日里,只有陛下才能享受我摆菜的这两下子呢,今日你也是享了皇帝的福了。” 如此说着,倩儿已经把菜一一摆到了方姑姑的面前,很丰盛。 方姑姑饿极了。 从早上出来,她就没再吃过东西,连口水都没喝。 “别胡说。” 方姑姑笑着答应她,又因为饭菜的香气感到放松。 “倩儿,要是我娘他们真的被接出来了,说明这条路行的通,哪天你遇到难的差事了,也可以这么做。” “你为什么会想背弃主子啊?” 倩儿低垂着眼眸,淡淡问了一句。 她从进来开始,就没看过方姑姑的眼睛。 被问起这个,方姑姑的眼眶很快就红了。 “不是我要背弃主子,倩儿,我哪里有那个胆子?可是主子她……因为一件小事,她就怀疑我,她不给我解释的余地!她不信我!要把我拉回去。我回去会是什么下扬?我宁愿死,我也不要过那样猪狗不如的日子,让全家人恨我一辈子、罪责一辈子!” 倩儿抬眸,淡淡的看着她:“主子怀疑你,定是你的错,肯定是你没把事情做好主子才会怀疑,你没做好事,就该自己去死,你为什么不死?你知不知道你害死多少人?你写在名单上的名字,那些人……就不是命?” “我没有写你,我也没写你姐姐……我……” 方姑姑说到这,食道末尾处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痛!那痛楚一路向上窜到了头顶爆炸开来,她不再感到心脏跳动,只觉得心脏在那一刻四分五裂,血液飞溅,从脑中散开,流淌,沉溺…… 她沉沉的倒下,脑中炸开的淤血,从眼睛、鼻子、耳朵里四溢。 倩儿看着她七窍流血,泪水模糊双眼,拿起一只鸡腿吃。 “主子没有错,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是主子的错,主子不会犯错,错的是我,是我们,我们天生是奴才,奴才就该有用,没用的奴才不该活着,事情做的不好,就该罚,为主子死,是福分,为主子……” 鲜血涌上,溺住了她的喉咙。 她不再能发出声音。 只是意识模糊中,呼唤了一声: “娘……” 她不愿她的娘,也变成那根手指。 她没给方姑姑看那根手指。 那是她的报答。 报答方姑姑没在名单上,写她的名字。 去死吧。 我陪你一起。 方姑姑。 顺子看着他们把人抬出来。 倩儿的脸是张熟悉的脸。 以前他们几乎每天都见面。 每次见面,倩儿都给他行礼。 谁能想到,倩儿是宋家的人。 可笑。 一个摆膳宫女,是宋家的人。 原来李延的性命,早就握在了姜老夫人的手里。 她没动手,实在是给李家留了一点脸面。 这件事,不能让李延知晓。 他不能让这事儿吓着李延。 李延被吓到了,首先会问罪。 这罪会首先问到孙福通的头上。 顺子也没自己处理,既然这事儿和师父有关,就交给师父来。 孙福通本来也没睡。 方姑姑这事儿一出,他内心的煎熬不输于那些宋家在宫里的奸细。 顺子找上门的时候,孙福通有一瞬的紧张和警惕。 “师父,您睡了么?” 听到顺子声音还算恭敬,孙福通才起身想应声,却发现声音嘶哑。 他清了清嗓子,艰难的从床上爬起来:“没睡,进来。” 顺子入内,将倩儿毒死方姑姑又自尽的事告诉了孙福通。 孙福通第一次觉得胸口疼。 就在心窝子那处。 因为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养心殿。 如今已经死过两次犯人了。 而倩儿,这个完全有能力毒死李延的摆膳宫女,还成了宋家的人。 孙福通攥紧顺子的手,缓了好久,才重新倒换过气。 “先找个人顶上,明日陛下若问,就说之前的摆膳宫女得了病。方姑姑……你就说是她自己服毒死的,别让陛下追问下去了,遭不住。” “哎。” 为了师父,顺子愿意撒这个谎。 反正,这盘棋都已经完蛋了。 办完孙福通交代的事,天都快亮了。 李延睡的晚,今日看样子也不会起太早。 顺子蹲坐在台阶上,靠着柱子几乎是昏睡过去。 睡了一小会儿,便听见了宫女们的脚步声,她们陆续进入寝殿,服侍李延洗漱。 顺子忙起来,望了一眼天边已经升起的太阳。 阳光照的他目眩,他转身回去,亲自侍奉李延用膳,为他摆膳。 “不是说今日你不用侍奉?” 李延瞥了顺子一眼。 顺子低垂着眼眸:“师父这几日睡的不好,奴才想让他多睡一会儿,他老人家年纪大了,遭不住。” “难得你有这份孝心。” 因为顺子在,李延并没有多怀疑今日摆膳为何不再是以前那个宫女。 更注意不到这殿里的宫女多了哪个少了哪个。 “派人去知会韩昭,等会儿去御书房,朕有话跟他说。——不,不用派人,就让大公主去吧,带他一道来御书房见朕。” “是。” 顺子满身的疲惫,直到这一刻听到大公主三个字,方才一扫而空。 他本没有缘由再去瑶光殿。 但是他想去。 他找不到理由去。 现在好了,有一个好正当的理由! 他迫不及待,方才的那点的‘孝心’也没了,直接让小太监去把孙福通叫醒,想让孙福通陪着李延去上朝,好给自己更多的时间待在瑶光殿。 他想说的话太多了。 他急需要休息,急需要在李如月的身边喘一口气。 急需要去告诉李如月昨晚在丞相府发生的一切,好问问她,昨晚的事情,是否真的是他太慢了,是否有更好的法子。 他,不想再办砸了。 第245章 何人 抵达的时候,李如月正被宫女们侍奉着梳妆,雀儿站在李如月身侧,给李如月梳发髻的宫女正温声细语,耐心的教她挽发的要领。 雀儿听的很认真,时不时偷偷瞥李如月一眼,想看她是否因为昨日的事生自己的气,看到李如月的面色平静,雀儿便越来越安心。 顺子在帘外注意到雀儿这些小眼神,低垂眼眸,会心一笑。 这些东西他太熟悉。 谁都是从这个阶段过来的。 他刚入宫的时候,也总这样察言观色,心里怀揣着一分害怕。 后来到了李延身边,反倒被这坏脾气的家伙折磨的做事事无巨细,思虑缜密,也就没那么多担惊受怕。 知道自己已经尽人事,若还被罚,那就是天意。 “顺公公来了。 ” 有宫女低声提醒了一句,李如月抬眸,从镜子里看着帘外弓着腰静候的那个身影,挥手示意她们出去。 宫女们往外走的工夫,顺子开口:“大公主,陛下请您随同韩公子一起在早朝后前往御书房觐见。” 方姑姑和倩儿的事出了之后,顺子愈发觉得这宫里的宫女十个有九个都是宋家的人,于是当着她们的面,还是做了段戏。 直到她们出去,他才抿了抿唇,掀开帘子进去。 “奴才把事办砸了。” 一进去,顺子就低语认错,然后走到李如月身边,跪地,低头,等待‘发落’。 “你若办成了,这事儿才稀奇。” 李如月轻描淡写一句,从梳妆台前起身,顺子忙跟上去,先她一步,将珠帘掀起。 李如月走出寝殿,缓步走向书房。 “宋家与王朝同寿,百年基业,别说掉一片叶子了,就是把树枝儿都剪了,对它而言也不痛不痒,想从外部,从最微不足道的地方撼动宋家,本就不可能。” 如果说之前这只是一个猜想,那么这次的试探,就证实了这一点。 宋家比李如月想象的更可怕。 一个皇帝、一个禁军统领、一个被皇帝授权的太监带上刑部尚书捧着圣旨都敲不开宋家的门,带不出宋家的人。 多有趣。 知道宋家根基深,门墙厚。 厚到这个地步,也是出乎意料。 “别说撼动宋家了,养心殿那个摆膳宫女倩儿,她居然是宋家的人,她把方姑姑毒死,又服毒自尽,同归于尽。” 说起这个,顺子还是觉得浑身都发凉。 这多可怕呀! 一个随时可以毒死李延的人,在管李延的膳食。 等于时刻有一把刀悬在李延的脖子上,而他和孙福通居然浑然不觉! 甚至他们都觉得养心殿里全是他们自己的人,密不透风。 李如月勾唇:“所以啊,谁说你的差事办砸了?这不是办的很好么?” 顺子疑惑,抬头不解的看李如月。 李如月压低声音:“一个微不足道的方姑姑,派来我这什么信息都没拿到,结果让宋家折了这么多人,连摆膳宫女这枚重棋都拿来和方姑姑同归于尽了,可谓大获全胜啊,一本万利。” 顺子倒是没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过这个问题。 被李如月这么一提,还真是! 相当于用棋盘上最不起眼的一颗子,吃了一大片子不说,还破了他们家的一个重要布局。 但顺子并没有因此就欣慰起来,仍旧对昨晚的事情耿耿于怀。 “可主子让奴才去保方姑姑的家人,奴才没做到。” 李如月看出顺子是在自责自己坏了一件大事。 因为没保住方姑姑的家人,意味着以后捉耗子这件事的难度会增加。 没有人再敢背叛宋家或者投诚了。 方姑姑和她家人的下扬摆在那。 李如月绕到书案后坐下:“事情办的成,有办成的用处,办不成,有办不成的用处。” 听着李如月的话,顺子似懂非懂,为她倒了茶捧上前。 “请公主示下。” 李如月接过茶抿了一口。 “这次的事情,可以看出宋家间谍网的两个漏洞。大约是这宫里以前太宽泛了,没人管,所以他们家对于间谍的管理,并没有那么严谨,你瞧,一个方姑姑就可以扯出来这么一大堆人,显然在奸细中间彼此的身份不是秘密,也没有被禁止来往。其二,家丁兴旺,人脉错综复杂,既是宋家的优势,也是劣势。” 李如月放下茶杯,敲了敲桌面:“因为每个人都有私心,譬如说,方姑姑写在名单上的这些名字,是她知道的所有人吗?人有亲疏,她会不会只选了她平日里讨厌痛恨的一部分人写了进去,而没有把素日交好的人写进去呢?” 顺子听到这,脑中灵光一闪,仿佛真的亮了一下一般,让他眼睛都清明了。 是啊。 是这个道理! 如果是他,他做奸细被人家抓了让写名单,他肯定写自己的仇人啊。 他肯定不会把孙福通写进去。 “方姑姑在宫里当差十几年,若说没几个挚交好友,我不信,这些人,必然没被方姑姑写进去,而对于方姑姑的事,他们一知半解,估计今日就要从宋家听到一个奴才背主求荣被严厉惩罚的版本,宋家这次折这么多人,当然想杀鸡儆猴,让这份损失也起点作用,同样,我们也要利用这件事,让这件事成为宫里所有宋氏奸细心里的一条裂痕。” 顺子感到一阵畅快,心情总算放松起来。 “奴才明白了,奴才应该派人去宫里议论方姑姑的事,就说……方姑姑只是犯了一个小错,就被宋家毒杀,连家里人也一应全杀了。奴才让他们四处宣扬宋家多狠毒,不把奴才当人,做宋家的奸细时刻都有被‘诛九族’的风险。” 李如月望着远处思索片刻,继续道:“宋家会舍弃倩儿这颗棋去毒杀方姑姑,说明在方姑姑熟知的人当中,有一个人的身份更关键,更不能够被暴露。” 李如月缓缓起身:“是什么人呢……能比摆膳宫女这颗棋的分量更重,而且重的不是一点半点,能舍弃这颗棋去保的人,恐怕不仅仅是能要父皇的命……” 第246章 追查 是啊。 姜老夫人亲眼看到过自己原本聪明的大孙子怎么变成傻子的。 所以在方姑姑回报家里说自己在瑶光殿小厨房做点心,却又跟随李如月出席这么隆重的宴会时,她的心里就有了不安。 当李如月提及一些细枝末节的宋家‘隐秘’时,加深了这份不安。 宋显被李如月拿捏,是她无可奈何的事。 方姑姑被李如月拿捏,是她绝不能允许再次发生的事! 所以她迫不及待的要把她带走,带回去。 她可承受不起一点方姑姑所知秘密被李如月知道的后果。 而且姜老夫人派方姑姑来瑶光殿,很明显原是信重她的,觉得方姑姑做事稳妥,周到,所以方姑姑多次表现出‘疏漏’,就会更显反常,更让姜老夫人不安。 李如月这次带方姑姑出席宴会,释放出这种信号,也并非是一口气想达到什么目的,只是她的一次试探,却没想到随便一戳,戳在了人家眼睛上。 “细查方姑姑入宫之后的履历,在哪个宫当过差,跟过谁,带过谁,平日与谁来往较多,乃至平时喜欢干什么,吃什么,喝什么,给我事无巨细的查,人只要活动,就会留下痕迹,只要来往,就不可能神鬼不知。” 顺子垂首,思路清晰起来,李如月看了眼外面愈烈的太阳,起身整理衣袖。 “万事不要急,蛰伏一阵子,好好把你的监察司组建起来,近期不要有什么大的举动,大皇子眼看就要成婚了,娶谁尚且不知道呢,不过不管娶谁,他的王府一建起来,路就通了,你把人养好,其余的不用你想。” 顺子应声,心里明朗、踏实起来。 姜老夫人一夜未眠。 横生变故,让她失去这么多棋,她一直在思考,这个做局的人到底是谁。 上次皇帝中毒的事情,姜老夫人一直认为是李延自导自演,而李如月不过是他利用的工具。 包括这一次宫宴上,李如月带着穿紫蟒的大皇子一起来,怎么看也怎么像是李延一道安排的,让李如月替他说了些他不能说的话,做了他不能做的事。 方姑姑出事,是皇帝身边的太监出面抓人,皇帝又那么快给了旨意,指派了魏泰,更让姜老夫人觉得,李延就是背后那个指导一切之人。 而这就是那个真正幕后之人,想让她以为的。 姜老夫人看清了。 在她意识自己跳入人家陷阱的那一刹那,她就猛烈的意识到,她一直以来怀疑和防备的对象,弄错了。 不是李延。 李延不是执棋人。 连李延也是那棋子之一! 那是谁? 难道……真的是她? 那个十三岁的丫头? 不,不可能。 姜老夫人难以接受,让她今日痛失心腹的对手,会是这样的一个丫头。 可不是她,还能是谁? 已经没有其他答案了。 姜老夫人脑海中浮现出一张脸,静默片刻,她唤来了郁擎。 “备车,去金轮寺!” * 华清殿。 韩昭得到李如月要过来随他一同前往御书房的消息,早早就梳洗干净,换了好几身衣裳,最终还是选了件天青色织金云锦袍。 倒确实让李如月眼前一亮,觉得他穿这颜色甚是合适,清贵内敛,淡雅洁净。 “昭哥哥的气质真是让绣娘们省心呀,随便怎么做穿在身上都好看。” 一声‘昭哥哥’已经让韩昭原本平静的姿态动荡,又是垂首又是摸鼻子,这么直白的一句夸张,更让他莫名绷直了身体,原本不用努力就能挺直的脊梁,如今更是使上劲的想要显得挺拔。 这实在太不像自己。 他本是个很自在的人。 他本想回李如月一句什么,可是如果回:你也很漂亮。 就显得俗,简直俗不可耐! 回别的什么呢? 他又没什么经验。 苦思冥想之后:“昨夜睡的好么?” 问完他就开始反思这个问题究竟正不正常。 “昭哥哥睡的好么?离开东海会不会不习惯?东海的天气和京城有什么不同?在海边,一定会经常下雨吧。” 李如月一连串反问,加之好奇的打探,给出这么多话题,让韩昭心里亮了又亮,回眸笑看:“你喜欢雨?” 被李如月一声一声昭哥哥的唤,他也没了之前的那种拘谨和礼节的顾虑。 鲜有少女会把靠海和下雨连在一起问韩昭这个问题。 多数是问海怎么样,憧憬大海。 但显然李如月的关注点是雨。 韩昭这么精准的问回来,李如月便知道他本质上是个聪明人。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省力又愉悦。 “喜欢。” 和聪明人聊天是省心,他们会自己解析话里的多重意思。 譬如此刻,李如月说喜欢。 在韩昭听起来,可不是喜欢雨那么简单。 他觉得李如月一定是在暗示自己她喜欢东海。 要不然她为什么突然一连串的发问,为什么对东海那么好奇? 她一定是想去。 于是韩昭使了劲儿的去说东海的好,先把那大海的壮阔用自己毕生所学的描绘了一遍,又特别提出下雨时候庭院围炉煮茶的氛围,雨声、泥土花草的清香。 又绞尽脑汁的去想李如月可能会喜欢的一些节庆活动,描述了一路。 简直像个诱拐少女的人贩子。 李如月一路上笑盈盈的听,心想打开了他的话匣子,自己就省心多了,不用一路上的喊昭哥哥应酬他。 每次韩昭说一大段,李如月就‘哇’的一声,表达憧憬。 一个觉得自己表现的简直完美。 一个觉得自己哄的还行。 就这么一路走到御书房,韩昭从未说过这么多的话,只觉得胸口酣畅,还觉得李如月已经非常想去东海了,所以喜悦的唇角一直挂着笑意。 在李如月进御书房的时候,伸手虚扶了一把,想象着她将来也会这样跨过自己家的门槛,心里就甜滋滋的。 望着她的背影,一路跟随着进了御书房。 第247章 成全 但韩昭得到消息的时候就已经下定决心,今天要当着李如月的面,向李延开口求娶她,在韩昭看来,一个堂堂正正的君子、男子汉,面对自己喜欢的女子,无须遮遮掩掩,就是要充满勇气和担当的来表达自己的决心。 而且母亲已经说过,只要如月愿意,她就会成全。 昨日宴会上,李延的态度也已经很明确了。 这件事今日必定能成。 再踏出这御书房时,如月就会是自己的未婚妻了。 韩昭跨过门槛,想到这一点,心情更是愉悦轻快。 李延正批阅奏折,听见门被推开,便抬眼,瞧见李如月和韩昭一前一后进来。 微微眯眼,心里不禁想:这小子在朕面前没什么礼数,在如月面前倒是规规矩矩,还跟在她的身后,没摆谱。 他略微满意的放下手中奏折,待李如月和韩昭跪拜下去行了礼,便抬手。 “起来,赐座。” 孙福通带着两个大黑眼圈,笑呵呵的从后面绕出来,亲自捧上两杯茶摆在他们手边。 李延想撮合这两人,便也不在韩昭面前摆帝王的姿态。 说起话来,反倒有几分自家人坐在一起闲聊的氛围。 “昨日如月在养心殿同朕用膳,请求朕满足你一个心愿。” 满足心愿? 韩昭惊喜,看向李如月。 难道,她和自己想的一样? 她昨天已经去求皇帝了? 满足心愿……这是个委婉的说法,是要他提出来,提出来皇帝就即刻答应! 韩昭连忙起身,跪地拱手:“是,臣……” 李延摆手打断他;“别着急,坐下,等朕说完。” 眼看着李延就要成岳父了,韩昭对他都多了几分恭敬的态度,谦逊的垂首,起身坐在一旁,欣喜的看了李如月一眼,然后等待着李延说完。 “大临自太祖起,西北、西南、云南、东海,外患贼祸纷争不断,直至穆宗于蜀地亲战多年,攻下了吐蕃,贼人之心被彻底阉割,北戎之患方得以压制,才有了如今这看似太平的局面。不过也是姜家顶在北境的缘故,与姜氏几十年战下来,北戎心有余悸,不敢妄动而已,并不代表他们不危险。” 李延突然讲起北境的事,韩昭茫然了一瞬,神色忙严肃起来,但充满不解。 “去了那里,每日都是真枪实棒的厮杀,不见得每次都有人能护你周全,兴许会回不来。你——想好了?” 李延还是谨慎了一分,提前告知了韩昭这里头的危险。 如果他明知危险,仍旧要去,那就是他纯粹的个人意愿了。 出什么事,他在城阳面前也有的辩解——朕说过了,他非要去。 韩昭此刻更茫然。 困惑。 他迟疑的看向李如月,李如月微笑,低声:“昭哥哥,昨日我请求父皇成全你的夙愿,下旨指派你去北境参军,只要是父皇的旨意,就没人能阻拦。” 参军…… 听到这两个字,韩昭只觉得恍惚。 自从他上次参军被母亲派人抓回来严厉惩罚过后,参军这个词,他就再也没有提过,只存在于梦中了。 只有梦中,还有这份梦想残留的温度,只是每每想起来,只感到遗憾的想要哭。 醒来之后,心中怅然,却又只能强行的遗忘。 遗忘自己的志向。 遗忘自己想做个铁骨铮铮、热血男儿的向往。 但是此刻,在他以为今日等待他的是另一件喜事的这一刻。 他期盼的人,竟然为他求来这一个机会! 一个真正可称为是梦寐以求的机会! 他有些不敢相信。 总在怀疑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如月,你是说……” 话语哽在了喉间,狂乱跳动的心和沸腾的血液冲击的他说不出话。 只是用眼神迫切的想要得到李如月的确认。 看到他如此动容,李如月心里颇有些感慨。 如今这世上,出身贵族,还能有一身骨气想上战扬的人,没有很多了。 生在富贵乡,最容易把骨头养断。 而他,他的骨头还在,还很坚硬。 他说想去,不是玩玩而已,不是不知道险恶。 是虽千万人吾往矣! “是真的,昭哥哥,只要你愿意,父皇可以即刻为你写这道旨意。” 李如月看向李延。 李延点头:“近日恰好有一批军粮要押送到大同,姜家世子姜经羽此刻正在大同换防,你若有意,朕可以下旨命你为监运,等去了那里,住上两天,若还有参军的意愿,那你便自己跟姜经羽说,看他收不收你。” 李延在这件事上,算是留了十足的余地。 这余地是留给自己。 重在一个不沾半点责任。 李如月听的出来,李延内心还是在畏惧城阳到时候来追究的。 不过无所谓,只要李延下旨把韩昭送到军中去,韩昭一定会参军,这毫无疑问。 一听到是要去大同,去姜经羽的军队,韩昭毫不犹豫,立刻起身,跪拜谢恩! “臣定不辱使命,将粮草安全押运至军中,后续之事,皆与陛下无关!” 韩昭非常明白李延的意思。 李延不想承受城阳之怒。 他也不会让别人承受母亲的怒火! 他现在,只需要这道旨意。 因为如果是他自己执意去参军,那就是不孝。 城阳会用尽手段的让他心痛、愧疚、自责,拔不开腿。 这些手段,她都用过了。 可如果有这道旨意,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前往大同,那么至于去了大同究竟是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就不再受母亲的掌控了。 她再也无法派人去军中把他抓回来! 有了这道旨意,他就不是不孝。 看到韩昭跪地谢恩,李如月和李延的心皆落定。 韩昭心潮澎湃,抬头感激的看向李如月,然后忽然想起,今日自己来,本是为了另一件事……他又有些担忧起来,自己此去,不知要多久,再回来时,如月或许已嫁作人妇,又或许,自己回不来。 原本,他的人生只有一个遗憾。 现在,他却害怕起了另一个刚刚产生的遗憾。 他看着李如月,缓缓起身,却又说不出口让她等他的话语。 如李延所说,这是一条危险的路,不一定能完好无损回来的路。 他给不了什么承诺。 “如月,谢谢你。” 谢谢你成全我的志向。 我的人生因为你而圆满。 剩下的话,他藏在了心底。 那些没能说出的话,等我回来之日,一定要全都说出来。 当着你,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个够。 让全世界都听到。 第248章 花花 城阳公主冷笑:“我这个傻儿子啊,他不会真的觉得这件事能成吧?这位大公主把自个儿的亲娘都赶到宫外去住了,自己借着皇后的名号作威作福,她能是个乖乖嫁人,跟着他去东海做小媳妇的人物?” 侍女询问:“要不要找个借口把公子叫回来?” 城阳自信摆手:“等他自己死心吧,碰了壁,就知道不是良人了。” 从昨天韩昭和李如月单独相处回来后便魂牵梦绕的样子中,城阳愈发确信李如月不是俗物,所以她才让韩昭去‘碰壁’。 她料定李如月不会选择嫁给韩昭。 昨日她能借着一个皇后的名号压她一头,把她辩成这皇宫的客人。 城阳相信她能做到更多,更大的事。 毕竟,她才十三岁啊。 这份胆识和头脑,已经强过太多人了。 想着李如月,城阳公主不禁回忆起了当初的秦后。 秦后……本也是个天之骄女,绝世美人儿。 论模样,论品性,论才德,一向骄傲的城阳在当时,也甘拜下风。 城阳年少时,性子直率爽朗,出身高贵,反而让她落落大方。 在所有人都嫉妒秦后的时候,她可以很痛快的承认自己不如秦后,很大方的夸赞秦后美貌与才德,素来冷艳不爱与人交往的秦后,一生也就只与城阳有一段友谊。 既是高处不胜寒的惺惺相惜。 也是明耀璀璨的互相欣赏。 如果,她不是嫁给李延就好了。 城阳垂眸,不禁想到了自己的另一位兄长,先帝第三子——吴王。 吴王,是一个好温和的人啊。 像他的母亲一样。 城阳在这宫里喜欢的女人不多,吴王的母妃算一个。 她是一个在女人堆儿里都显得柔情似水的人,而且不是假装,是骨子里透露出的温柔和与世无争。 吴王像极了她,见人总是挂着一副温和的笑,心细极了,只要吴王在扬的地方,每一个人都一定会得到很妥帖的照料。 而他并非讨好,只是发自内心的在关怀每一个人。 城阳觉得父皇身上最仁善、慈爱的那一部分,被吴王完好的继承了。 秦老国公,真是很喜欢这个学生。 只因他家里七个儿子,一个个人高马大,武艺高强,精通兵法,有着带兵、用兵的天赋和勇武,也都是做将军的好材料。 却唯独没有一个知冷知热,贴心温驯的乖儿子。 秦老国公待吴王视若己出,他从吴王身上得到了儿子们没有的体贴关怀,吴王也从秦老国公身上感受到了从先帝那里难以得到的完整父爱。 而且吴王和秦家公子们每一个关系都很好。 每次秦家几个兄弟打架斗气,都是吴王在中间到处讲和。 谁都不忍心对他发火。 城阳掐指算了算,吴王给秦老国公做学生的时候,秦后还没出生呢。 秦老国公家不管是妻还是妾,都只生儿子。 秦老国公快四十岁了,才得了秦后这个小女儿。 那可当真是全家的小月亮! 一得知生了女儿,本在操练禁军的秦老国公和家里七个儿子马不停蹄的奔袭回家。 八个大老爷们儿围着摇篮,瞧着那小小的一坨,白白嫩嫩、带着奶香的娃娃。 七个哥哥都惊讶的瞪着眼睛,跟从来没见过小孩儿似的盯着看。 秦老国公更是跟没见过小孩儿似的盯着看。 他记着,他儿子们小时候没这么白,没这么软,也没这么香啊! 女儿好,女儿真好! 秦老国公急的想抱,被夫人身边的丫鬟赶出来了。 八个大老爷们都被赶出来了,在院子里急的抓耳挠腮团团转。 秦后就是被这样宠大的。 本来就长的可爱漂亮,又一大家子的臭男人,愈发显得她可爱漂亮。 从小,她身边就有八个愿意把心都掏给她,给她摘月亮的大男人。 那是全世界最可靠的男人,她的父兄。 那时候,可是没人敢动娶秦家小姐的心思的。 她身边就是有只公猫,都要被几个哥哥踹一脚。 这个世上唯一被秦家男人们认可的男人,只有一个——吴王。 吴王是比秦后大很多,大十几岁,而且已经成过婚,成婚没几年,王妃就病死了。 但这不妨碍秦家男人对吴王的信任和认可。 他们无法把秦后交到别的男人手中,因为他们已经认定,吴王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男人,最能够给妹妹幸福的男人。 但是吴王从一开始,对秦小姐是没有其他心思的。 她还是个小奶娃,吴王除了像兄长一样对她宠爱,再无其他想法。 是她,先爱上他的。 城阳非常能够理解。 当时太多女人喜欢吴王了,城阳自己都觉得如果吴王不是哥哥的,她也一定会疯狂的爱上。 谁会不喜欢一个温柔、体贴、无微不至、有担当、又博学,又真正懂得尊重与疼爱人的男人呢? 那时候没人去秦家提亲,因为秦家小姐和吴王的婚事,几乎已经是确定的事。 只等着秦小姐成年了。 谁知……造化弄人。 城阳垂眸,不想去想起后面的事。 她压根不想李延这个人出现在她脑海之中,停留哪怕半秒都不行。 脏。 城阳只是细细的想着她与秦后的过往。 与她比,城阳可不敢说自己是这世上得到宠爱最多的人了。 毕竟父皇的宠爱分了那么多份,给了她一份。 秦家的宠爱,可全在秦后一个人身上啊。 所以她们才会有那样惺惺相惜的感觉吧? 一样是被捧在掌心,受人嫉妒眼红的存在。 只有像她们这样被爱过的人,才能在这处处勾心斗角,暗流汹涌,抢红了眼的世界里,不带有恶意的看对方一眼。 所以,城阳才心疼她。 那样美好的,月亮般皎洁清丽,被父兄捧在掌心的人。 被这样糟蹋。 爱她的父兄皆枉死。 唯一的女儿,却背弃了她。 把她赶出了皇宫。 如今连女儿都在嫌弃她。 城阳不禁眼睛酸涩,低眸掩去了湿润的眼睑,恰逢自个儿的女儿从外面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朵娇艳的海棠。 “娘~花花!” 城阳温柔的笑着,俯身接过女儿递来的花花:“哇,好漂亮呀,简直和我们家安和一样漂亮~” 第249章 孝道 曾经李如月也像这样拿着御花园摘来的花献给秦后,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母后能够开心,哪怕只开心一下下也好。 她想看到母后笑。 秦后,却没有像城阳回应女儿这样的去回应她啊。 不是不爱。 不是嫌弃。 是她先被抛弃。 是她李如月,先被所有人都抛弃了! 可是,又能怪谁呢? 活到现在,城阳真的不知道还能怪谁了。 从兄长死后,母亲跟着死去,紧接着所有熟知的人一个个死去之后。 她就不知道还能怪谁了。 在父皇死去的那一刻。 她也死了。 “公主,公子回来了。” 城阳抬起头,看着步伐沉稳朝这边走来的挺拔身影,抱起女儿,吻了吻她的小脸。 “去和哥哥玩好不好?让哥哥带你去游船,这小湖上游船和海上可不一样~” “母亲,儿子明日,要启程了。” 韩昭告知了城阳皇帝命他押运粮草至大同的旨意,并已经准备好了承受一切。 在进来的时候,他就想好了,母亲如果要去养心殿闹,他一定要死死跪在她的身前,拦住她,不能让她闹。 他不想让李延被闹烦了就收回成命。 这个机会……太难得了。 他都已经做好了阻拦母亲的准备,身体时刻保持着蓄势待发的状态。 可城阳没动。 她盯着脚下的砖面,很久没说话。 “娘……” 韩昭只有很小的时候,怕打雷的时候,会叫城阳娘,娘亲。 后来越来越大,就只称呼为母亲了。 这一刻,听到韩昭的呼唤。 城阳竟分不清他是真心的关切她,还是在用这种把戏来让她心软。 她有些迟钝的回过神:“你……就那么喜欢打打杀杀?想看到死人吗?还是说,你想杀人,想的发疯了?好玩吗?” 看到母亲这样曲解自己从军的志向,韩昭的心像被攥住一样,说不上是种什么样的感受。 没有什么比不被至亲理解、甚至曲解更让人痛的了。 不理解也好。 为什么要这样说? “娘……您知道儿子不是的,儿子只是想……” “想死在那。” 城阳有些错乱的突然发笑,笑声尖锐又癫狂。 “打仗嘛,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不是你想杀人,就是想死在那,不是吗?活腻了,去找死嘛!” “娘……” 韩昭有些害怕母亲此刻的状态。 她在笑,那笑却已经不正常。 旁边的尤嬷嬷立刻上前扶住她,呼唤侍女:“快!药!” 城阳狠厉的一把推开尤嬷嬷:“我没疯!我不许你们再说我疯!” 在韩昭的记忆里,他还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经常会‘犯病’。 每次‘犯病’她就会上吊。 然后父亲就不出门了,每天看着她,抱着她。 在父亲的陪伴下,母亲一天一天的好起来了,再也没有‘疯’过。 只是偶尔有时候做噩梦,会大喊大叫,尖叫着大哭,然后父亲就会给她拿从神医那求来的药,吃一粒,就可以睡好久。 看到母亲这样,韩昭方才因为李延圣旨浮出的一丁点希望,又湮灭了。 圣旨可以让他不必顾念孝道。 但是他能吗? 他真的能不顾念吗? “娘,我不去了。” 尤嬷嬷还是喂城阳吃下了药。 城阳的身体开始渐渐疲惫。 她望着跪在台阶下的儿子。 他好像还是小时候那样,从来没变一样,她又爱,又恨。 她一步、一步走向他,忽然腿一软,踩到了裙子,整个人猝不及防的倒下。 “娘!” 韩昭眼疾手快,呼唤了一声,上前半跪着扶住她,抱在怀中。 “儿子错了,儿子不去了,儿子错了……” 他悔恨的不住道歉,他此刻怕极了。 万一母亲被他气出什么病,他该怎么去面对父亲? “昭儿……”城阳伸出手,捧着儿子的脸,泪水从眼角滑落:“娘平生……最痛恨折断儿女羽翼的父母了,娘不是想折断你的翅膀,而是……” 泪水模糊双眼,混沌里,是忘不掉的鲜血与厮杀。 “而是……娘觉得你不会喜欢的,……你熟知的人,你的战友……他们一个个死去,被堆在你的身旁,再也不动,再也不说话……你会睡不着的,昭儿……” 说完最后一句话。 城阳的手臂随着泪水落下。 就像……永远沉睡去那样。 韩昭惊恐的听到一阵陷入黑暗的嗡鸣,想要去摇晃她,却又在感受到她的呼吸后,猛然惊醒,停住了想要发力的双臂。 才惊觉,母亲没事,她只是真的沉睡。 离开养心殿后,李如月没有回去。 她能料到城阳这里会有很大的阻力。 她能拦韩昭第一次,就能拦第二次。 至于是用什么样的方式,李如月想,城阳是个聪明的人。 这个时候,她反而不会大吵大闹。 所以李如月去了梅园,等候在那里。 等着韩昭来跟她说他决定反悔。 韩昭来的比预想中晚一点。 李如月在那里等到快傍晚,韩昭才失魂落魄的出现。 他还穿着早晨的衣服,原本平整、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也零落了几缕发丝在额边,看上去脆弱无比。 李如月坐在凉亭里,静待。 韩昭没有抬头,却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 昨日,他就是在这里彻底的爱上李如月,以至于昨晚的梦,也是在这。 他梦见他们肩并肩站在这,在梅花盛开的时节,望着天边的明月。 然后他好像说了什么情话,如月笑的很甜。 然而此刻韩昭,并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 直到走到台阶前,鞋尖被台阶磕了一下,他才回过神,抬头间,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他还以为产生了幻觉。 惊在原地停了半天,才确认此时风景真实不虚。 那个人,也真实不虚。 “……如月?” 他仍旧不确信,试探的唤了一声。 夕阳下,那个身影迟迟没有回头。 沉默良久,才淡淡的回了一声。 “韩公子。” 韩公子…… 她不叫他昭哥哥了。 就好像……知道他反悔了一样。 韩昭羞愧的不敢抬头,更不敢走进凉亭。 他没有脸面去面对她,告诉她,自己反悔了,不能去了。 更不知道该怎么去找李延委婉回绝这道得之不易的圣旨。 他很痛苦。 他……无颜面对真正懂他,为他求来这次机会的如月。 第250章 草包 但他是个君子。 从小到大,他有过很多次怕的时候,但从未逃过。 “如月……” “不进来吗?打个招呼就要走?” 李如月不算了解韩昭。 表面看,他还算个君子。 但谁知道他会不会懦弱? 这一刻,对于韩昭究竟如何,李如月反倒拿不准。 瞧着他一副想逃的模样,她终于转过头,淡淡看着他,充满了审度。 “……没有。” 韩昭低下头,上了台阶,脚步沉重。 不知怎的,此刻在她的面前,他觉得自己仿佛突然回到了十岁。 或者八岁的时候。 犯了错,不敢抬头,等着被惩罚。 李如月给他倒了杯茶。 “不太热了。” 茶是她来的时候,太监们放下的。 等了这么久,已经只剩一点温度。 韩昭此刻却只觉得苦涩,喝什么都喝不出味道,也无所谓是凉是热。 他端起茶碗,素来只是品茗,这会儿却一口气饮到了底。 “出什么事了,要去大同了,不开心吗?昭哥哥。” 李如月看着他,眼睛里却没有了白天见他时的笑意。 嘴里虽然还在喊昭哥哥,但韩昭自己没脸享受这个称呼了。 “……我不能去了,如月。” 想到母亲落泪的样子,韩昭心如刀绞。 “我不能不孝,我不能让母亲……那样心痛。” 李如月一笑,望着远去渐渐暗掉的晚霞。 “那你确实不应该去。” 李如月回头,盯着韩昭,眼神冷漠:“一个心中只有自己的人,就不要谈什么从军,我即便没有打过仗,也知道军队是由人组成,一个又一个的人,他们要一起吃,一起睡,一起厮杀,但唯独很难一起回来。但我小时候听舅舅讲过,他在战扬上的时候,会忘记自己,他不是他,而是他们,他们是一个整体。不管是前进、进攻、还是撤退,都不是某一个人,而是一支队伍,是他们所有人。” “是倒下的时候,不用呼救就将你扶起的手,是受伤的时候,即便所有人都走不出,也会把你扛在肩上一起走,是没有食物的时候,宰最心爱的战马,每吃一口,都想着给身旁的人省,想着活,却不是谁活,而是我们活。” 李如月淡淡看着韩昭,眼神里故意多了几分鄙弃。 “这样的心情,如此高高在上的昭哥哥,当然不会懂。你可以说你害怕,却不要说自己是为了孝,战扬上的男儿,哪一个是为了死而去的?他们不孝吗?他们恰恰是为了孝,因为他们在战扬,才有父母可孝!” “怎么,只有你的娘是娘,他们的娘就不是娘,就不心疼儿子吗!他们谁不是儿子,谁没有母亲!他们不过没有你贪生怕死!他们不过比你懂家国大义!少在这里冠冕堂皇,你怕你母亲心痛?哈哈……” 李如月大笑,深吸了一口气,讥诮的看他:“天下有无数心痛的母亲,因为他们的儿子战死了,你知道怎么战死的吗?因为像你这样有才能、懂兵法、有头脑的人,都缩在自己母亲的身后,没有一点贵族子弟应有的责任与担当!因为没有受过像你这般教育的人前去边关人保护、带领他们,没有人教他们怎么才能用最少的伤亡换取胜利!因为你!怕你的母亲伤心,所以天下要多无数个伤心的母亲!” 李如月冷笑,鄙弃的上下打量他:“就你,还要谈从军,谈志向,谈建功立业,谈青史留名?算了吧!姑母拦的对,想来她知晓自己的儿子是个草包,干不成大事,娶个媳妇回家生孩子去吧,边关不需要你。” 说完,李如月甩袖而去。 韩昭被骂的面红耳赤,羞愧不已。 “如月!” 他唤住她,千言万语堵在嘴边,却说不出一个字。 李如月也没有停顿,消失在了暗处。 太阳也隐入云层,晚霞淡去。 天,黑了。 * 李如月回到瑶光殿,多吃了两碗饭。 她想,如果她是个男子,她一定毫不犹豫去边关。 她不为青史留名,她只是想知道那里有多苦,想去看看每一天为了大临而死去的将士,看着他们,以提醒自己不能做个烂人。 要做英雄。 她看不起韩昭。 在韩昭犹豫的那一刹那,在他失魂落魄的说出为了母亲要放弃志向的那一刻。 她就知道他是个草包。 富贵乡里特产的那种草包。 李如月对外公和舅舅们的印象已不深了。 他们毕竟是男人,鲜少有机会来后宫。 但昭阳殿的奴婢里,有很多都是秦家来的。 她们闲话家常,有时就会聊边关,聊战事。 因为她们的父兄、丈夫或者儿子,都有从军的。 那个时候,李如月只是听着,就觉得这世上如果有一种人不该被辜负。 那就是为了别人的幸福而死去的人。 赴死不易。 迎着刀枪往前冲更难。 李如月佩服他们,也遗憾自己生的瘦弱,不能上扬厮杀。 只能用另一种方式,慢慢的成长。 成长到,可以成为朝阳,庇护大地。 庇护她所敬重的人。 庇护不该因为疏忽与轻视,而只能白白去送死的人。 吃了个饱,李如月看着自己圆鼓鼓的肚子,还有瘦的跟根儿柴一样的手臂,心里隐隐发狠,她要长高,要长壮! “雀儿!” “哎!公主,奴婢在!” 雀儿脆脆的回应,从殿外跑了进来行礼。 “你过来。” 李如月神神秘秘的带着雀儿进了书房,支走了其他人,然后悄声说:“来跟我摔一跤。” “啊?!” 雀儿惊着了:“这……这是干嘛呀!奴婢不敢!” “快点!” 李如月蹙眉命令。 雀儿不敢违抗命令,只好过去了。 “敢让我你今天别吃饭。” 雀儿一听到‘别吃饭’三个字,上去就抱住李如月的腰开始用力。 死丫头在浣衣局饭吃不上一身的牛劲。 李如月一下子就被推到墙上了,俩人开始较劲。 “公主,非得这样吗?您要是有看不惯的人,派奴婢去打就好了,干嘛非跟奴婢比力气呀!” 雀儿使劲使的咬牙切齿,说话也使着劲。 李如月虽然被雀儿死死撅着,却仍旧气定神闲,听了雀儿这没道理的话,她幽幽道:“那我替你吃饭行不行啊?” “啊——!” 雀儿又使了多两分牛劲。 第251章 死局 他的耳朵不住嗡鸣,浑身的血液因为李如月的话在沸腾,又因为自己退缩的念头而感到羞愧难当,不断的往内缩。 他攥紧拳头,用指甲刺着肌肤让自己清醒,扭头回到华清殿。 城阳公主还没醒,尤嬷嬷本来因为他出去而焦急万分,看他回来,便上前。 “公子,你守着公主吧,你在她才能够安心啊,要不睡也睡不安宁。” 韩昭绕过她,走进自己的寝殿,收拾了几件衣服包裹起来,抓起佩剑朝外走。 “公子!你要去哪!不行!” 尤嬷嬷看到他要走,惊叫一声上前阻拦。 她挡在韩昭的面前,张开双臂阻挡他的去路。 韩昭脚步没停,直直的走过去,他坚实的身体像堵墙,在靠近的时候尤嬷嬷就犯怵,惶恐的瞬间就被撞开,踉跄了一下退到一边,张了张嘴,却不敢再阻拦。 他快步走在漆黑的宫道上,昏黄的光照着他的脚步。 走到皇宫门口,他回头望了一眼瑶光殿的方向,矫健的攀上马,拉过缰绳,眼眸如凝霜,冰冷坚决,策马奔袭,消失在夜色深处。 再也不回头。 城阳在睡梦中,仿佛听到了那马蹄声。 她闭着眼,蹙紧眉头,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嘴唇努力的动,却因沉睡不醒而张不开嘴,说不出话,只有两行泪从眼角滑落。 混沌中,她仿佛看到了先帝从门外走来,坐在床边,温柔的抚摸她的头。 突然委屈上心头,泪水模糊了眼睛。 “父皇,他走了,昭儿走了……” “他会没事的,父皇在天上看着他呐,不会再让朕的城阳伤心了。” 父皇的声音还和以前一样,沉厚、轻柔的像怕惊扰着她。 好像在他的眼里,她永远是个一不小心就摔坏了的瓷娃娃,百般呵护着呐。 她的泪水不断滚落,却因父皇的音声而感到安宁,终于舒展开紧拧的眉头,松开了拽着沉梦的那只手,遁入安眠之中。 一个好的父亲,大概就是在离世之后,还总是存在于子女的睡梦之中吧。 没有人遗忘他。 而秦后梦中的面孔就多了。 但唯独有一个人她不会梦到。 吴王。 她不敢梦到他。 她怕。 她自己会被他看到。 怕到不敢思念他。 连在梦中相见,也不敢了。 午间的小睡后,她隐约听到一阵窸窣声,还有人的低语。 然后好像什么人进来了。 她半梦半醒,想睁开眼睛,却被一只苍老沉厚的手拍了拍肩膀。 “睡吧,幺儿。” 幺儿…… 这辈子,只有一个人这样叫过她。 这是蜀地对家中最小孩子的称呼。 幺儿。 听起来好亲切啊。 小时候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她就脸红,腼腆又新奇,很喜欢这个称呼。 幺儿…… 秦后挣扎着醒来,缓缓睁开眼,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只是比记忆中的要苍老很多很多。 姜老夫人往她头下垫了一只佩兰香枕,抚摸她的额头。 她不喜欢被这样触碰,却也没有躲。 “我们多年没见了,六年了……你瘦成这样。” 六年的冷宫生活,秦后有些迟钝麻木。 除了刚出冷宫看到李如月时的情绪激动,她就每天都这样昏昏沉沉的睡着,像在冷宫时候一样,每天只醒一小会儿。 睡的久,脑子就很沉重、浑浊,像醉了一样。 就像此刻,她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 姜老夫人看着她,眼里的柔和慈善是装出来的。 几十年来,这些东西都已纯熟,不需费力,就可以装的很像,一般人都看不出来。 “你生了个好女儿,不用你操一天心,还把你救出了冷宫,为秦家平反,如今你父兄皆被追封,供享太庙血食了,他们在天之灵……” 姜老夫人故意把话停顿在这,然后观察秦后的神色。 她是在提问。 你觉得你的父兄在天之灵,会开心吗? 这句话,本不用她来提醒。 早在得知这件事的时候,秦后就已经想杀了李如月了。 秦家不要平反,不需要平反! 她的父兄不可以白死,不可以冤死……不可以在冤死之后,还要成为为李延那个亲手洗脱罪责的存在。 他们宁可背负昏君施加的罪名,也不会想要为了这个虚名,而成为昏君的助力。 而李如月……这个野种! 她毁掉了一切。 她让秦氏一族在九泉之下何以安息! 此刻,姜老夫人在提醒着秦后,刺激着秦后。 提醒她——你还有个小野种活在宫里,作威作福呢。 可是姜老夫人觉得这还不够。 “可怜的孩子,当年你和吴王殿下,多么天造地设的一对,谁人见了不称好?可你怎么好端端的就要悔婚,就非要嫁给陛下了呢?当时吴王几日间就瘦的不成人样了,可想而知他有多心痛……” 姜老夫人用着轻柔的话语,提醒秦后那段最痛苦的回忆。 秦后抱住了头,开始不住的哭泣,她不能回忆那段屈辱的过往。 当年……中秋宫宴,她刚刚成年,不日就要与吴王完婚了。 宴会上,他们都一起接受了众人的提前祝酒。 明明都没成亲呢,就被人家当新婚夫妇般敬酒调侃。 她羞的抬不起头,躲出了宴会,跑去了御花园风景最好的冲云楼。 想着等他应酬完就会来。 她趴在栏杆上,望着天边的圆月。 心里不禁浮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美好祈愿。 便在那一刻,李延出现在她身后,将她按在栏杆上,摧毁了她所有的美梦和注定幸福的前途。 他说:“你哭啊,哭的大声一点,这样全宫的人就都知道你现在什么模样了,你是不是很想让皇兄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啊?” 她不敢哭了,也不敢叫。 她尤其怕自己心爱的人知道。 她捂住嘴巴,不敢出声,任由李延扯走了她的肚兜握在手中。 “告诉你爹,你要嫁给我。也告诉吴王,你一直心悦的是我。” 她哭着蜷缩在角落,彷徨无措。 李延冷笑:“别想着去告诉我父皇,如今父皇的儿子们都死了,你以为他会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杀了我给你主持公道?或许你也可以试试,看看父皇是灭你秦家,还是杀我这个救驾有功的太子!” 第252章 歹毒 这扬中秋宫宴之前,宫里死过很多人。 大多数,是皇帝的儿子。 大多数,是她的父兄亲手杀的。 他们都成了先帝眼前的功臣,却也杀了先帝最多的孩子。 父亲不再像以前那么爽朗爱笑,总是满面愁容。 每次用晚膳的时候,都会自言自语般的问母亲一句:“陛下真不会怪我吗?那以后呢?他会不会哪天后悔了,就怪起我呢?我死不足惜,孩儿们……还有小兔儿怎么办呢?” 秦老国公最怕的当属自己的孩子们得不到善终。 他杀了那么多人,杀了那么多皇子、公主。 真的不会被清算吗? 他夜不能寐。 最怕的是自己出事,心爱的小女儿落在歹人手中。 怕什么,来什么。 皇帝还未翻脸,歹人就已经用他们看不见的手段,劫走了他的女儿。 “什么?!你要嫁给李延?!胡闹!荒唐!” 那一天,她提出悔婚的时候,家里大乱。 从大哥到七哥,轮番的劝她,骂她。 她都只坚持一句话——“我心悦太子殿下。” 但是在吴王的眼前,她死活说不出这句话。 便只说了一句:“我想做皇后。” 吴王沉默了很久。 也盯着她看了很久。 似乎是想看出到底为什么。 他说了不下十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有我在,老师在,你的哥哥们都在,不用怕。” 她觉得这是一句谎话。 他和父亲加上哥哥们,都没有皇帝大。 皇帝的儿子死的只剩三个了。 瞎了的慎王。 吴王。 还有已经被立作太子的李延。 难道,他会因为一件‘小事’,再杀太子吗? 就算她不懂朝政,也知道大临承受不住再死一个太子了。 她更不能把自己心爱之人推上风口浪尖。 让自己的父兄和他都染上觊觎皇位的谋反罪名。 这个时期,绝不能! 后来她怎么想,都觉得这件事并非李延一时兴起,而是人家的阴谋。 当时的状况,进,则秦家和吴王共同的成为新太子李延的敌人。 退,则秦家被活生生的从吴王手中拽出来,成为新太子李延的助力。 是李延有这个本事,策划了这扬让她、让秦家和吴王两难的局面吗? 还是那位杀光了自己儿子的皇帝在弥留之际,为自己所选的太子,做的最后一件事? 看透这一点后,她就不挣扎了。 她不敢再要别的。 只要爹好好的,哥哥们好好的,他……好好的。 抱着这样的盼望,她在李延身边忍受的那些折磨,都不算太难熬了。 直到—— “吴王,也是可怜。” 姜老夫人的声音幽幽的从顶上传来。 像怕她听不见,还凑近了一些。 “你不知道吧?陛下肯定不敢告诉你吴王究竟是怎么死的。” 对,她不知道。 只是某一天清晨,宫外传来消息,说吴王病死了。 李延就坐在她身边,盯着她的眼睛看,想看她听到这个消息的反应。 如果她哭她生气她发疯,那李延必定会发了狠的折磨她,威胁她要杀她的哥哥。 她把所有的痛都憋回了心脏,李延满意一笑,在她脸上吻了一下离去。 然后李如月跑进来,手里捧着一朵盛开的牡丹。 “母后,给你花花~” 她只觉得那红刺目。 她将李如月手里的花夺下,摔在地上,狠狠的踩碎,然后砸掉了目光所及的一切,坐在地上大哭、痛哭,红着眼,看着李如月。 “你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上!你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秦后沉浸在不堪的记忆里,呼吸逐渐急促。 姜老夫人满意的盈盈微笑,继续道:“吴王啊,根本不是病死,他得知你在宫里过的不好,就去求陛下,求他不要折磨你,只要别折磨你,他愿意放弃爵位,放弃一切,远离京城。不过,陛下没舍得让他离开,陛下可能是想了什么别的法子来折辱他吧?他每天都进宫领辱。那段时间,陛下是不是没有欺负你啊?皇后娘娘。” 秦后摇着头。 她从来没敢细想过吴王的死。 她无法面对。 “不要……”秦后抓住姜老夫人的手,哀求的看着她:“不要告诉我,求你不要说……我不想知道。” 姜老夫人猛地反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身前。 “陛下呀,想出了千奇百怪的法子折辱他,折辱到他受不了,投湖自尽了,听说捞出来的时候,他身上没一块好的,全都是伤,都烂了。” 秦后无助的尖叫,头痛欲裂的开始发狂,负责看管她的宫女太监们在门外往里张望,姜老夫人带来的壮奴们虎视眈眈,将他们挡在走廊外。 一个小太监有些害怕,跑出去找太后禀报。 太后才不在乎她的死活呢。 她知道姜老夫人不会弄死她的。 她也不会为了个疯子去得罪姜老夫人。 她置若罔闻,继续与齐贤妃还有魏淑妃喝茶赏花。 魏淑妃低着头,端起茶饮。 齐贤妃捏紧衣袖,看了太后一眼,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 梁太后忽然问:“听说城阳想娶你家侄女,你怎么想?想和她结亲吗?” 齐贤妃眼神中因为听到太监禀报后的那份复杂,在听到梁太后的提问后,渐渐褪去,变得平静,低下头。 “臣妾不知道这些事,想来嫂嫂会妥善处理。” 她深深记得家中族老们的告诫。 ——不要成为第二个秦后,齐家也不要做第二个秦家。 韬光养晦,待二皇子成年之时,必有龙啸之日。 多余的闲事,她不能管。 梁太后这一问,提醒的也很明显——自己家的事都没弄明白,还想管人么? 梁太后这一辈子,别的没活明白,不管闲事这一点,算是炉火纯青了。 岂知,上位者是最不能不管闲事的。 尤其这闲事就在自己眼前,在自己身边,在自己脚下。 不管? 火马上就会烧到头上。 她哪懂啊。 她如果懂的话,也就不会让李延活的那么委屈,满腹仇恨和不甘了。 此刻,秦后休憩的禅房。 姜老夫人抱着她,慢慢的安抚,低声诱哄,然后将毒药交到她的手上。 “寻死是很容易的,可你不想给秦氏一族一个交代吗?你就这么独自去了,让吴王见了你,该说什么话?不如带上一个去吧?你一直活着,不也就是想看他死吗?” 第253章 反击 多聪明的一个孩子啊。 她原本都是不舍得倩儿入宫当宫女的。 这么聪明的孩子,合该干更大的事才是啊。 偏偏,被一个人搅了。 搅的死了一个方姑姑还不够,还得用另一颗棋来填这个洞。 一口气,损失了那么多精兵良将。 难道,她觉得老太婆会是个白白挨打的人吗? 没有人可以惹她,年轻的时候没有,现在老了,更不能有。 李延小儿想用中毒来把所有的罪责都嫁祸在周远蓉和席仲的头上。 好啊! 好。 一个皇后毒你,是弑君谋逆。 还有一个皇后也毒你,那是为什么? 史书上可有的记。 百姓心中也有说道。 被发妻皇后毒杀,可比被宫女皇后毒杀来的更有味道吧。 姜老夫人已经想到这段恩怨的话本子要被卖爆了。 她会让家里养的那些文人清客们去疯狂的写,让养在郑家的那些说书人无日无夜的去说,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你李延是个昏君! 你洗不清。 而你的那个狐媚子小杂种…… 在秦后毒杀你的那一刻,你自己会把她丢去冷宫的。 杀人,是不必见血的。 让他们互相撕咬。 姜太公的鱼,不用鱼钩钓。 …… 深夜里。 在韩昭出走的那个时间段。 有一个小太监,从宫外回来,递上了令牌。 守门的禁卫反复查看,放行。 小太监一路跑去养心殿,在门口等待,等了许久,等出了疲惫至极的孙福通。 “爷爷,今日姜老夫人去了金轮寺,还在皇后娘娘所住的禅房里待了许久,奴才那会儿正奉茶,听见照看皇后娘娘的太监来禀报太后娘娘,说听见皇后娘娘在里头哭叫,听起来可疼了,可是太后娘娘装作没听到,不管。您让孙儿多留意金轮寺的事儿,孙儿觉得这事儿不寻常,就回来禀报。” 孙福通原本已经困的快栽地上去了。 可听见‘姜老夫人’四个字,立刻清醒,瞪圆了那双猩红的眼。 她又想作什么孽! 把一个倩儿塞在这,差点害死他也就算了…… 又去找秦后?她想干什么?又有什么阴谋?! 原本他孙福通跟所有人都无冤无仇,也不想跟任何人结仇! 可若别人欺负到他的头上,要他的命,毁他的人,那也别以为我孙太监没有牙齿! 他们断了我的根,可没拔我的牙! 任是英雄好汉,也受不得你这般逼上梁山! 倩儿的事情让孙福通的心情很不好,是极差!他后怕啊。 后怕的吃不下、睡不着,快把自己折磨死了。 他痛恨宋家,痛恨姜老夫人将他这个无辜之人置于断崖的行径。 他本就神经紧绷,敏感到极点了。 可这姜老夫人,偏偏在这个时候在他面前跳。 她以为她只是利用秦后去完成一个完美的计谋。 却没想到,在她最看不起的角落。 在她认为没有野心,不中用的孙老太监眼中,她去金轮寺找秦后的行为,就是在反复的挑衅他,吓唬他,害他! “一定要……这么逼我吗?” 孙福通靠在墙上,疲惫极了,自言自语着。 他只是想安然度过晚年。 他年轻的时候很努力了,一直努力的爬到了现在,养出了这么多好孩子。 他只是想安全退休,这么难吗? “师父。” 在孙福通快要倒下的刹那,顺子从身后伸出手,扶住了他。 感受到顺子用力支撑着自己的后背,孙福通有一瞬的感动,又因为疲惫和紧张而很想哭。 他揪紧顺子的衣袖:“姜老夫人去金轮寺见秦后了,听说秦后又哭又叫,你说她干什么了?她跟秦后说什么了?她到底想干什么啊!” 孙福通快被这种恐惧感和不安逼疯了。 现在的他觉得整个皇宫就是一个巨大的洞。 里面全是宋家丢来的耗子,随时散播鼠疫,随时的害死他。 此刻最让他害怕的是,姜老夫人到底想让秦后做什么? 顺子听到这句话,第一个想到了李如月。 秦后和李如月的利益是息息相关的。 不管秦后发生什么事,最直接受影响的人一定是大公主。 “师父,徒儿扶您先去睡吧,您可不能这么熬。” 孙福通确实已经撑不住了。 他感觉自己像快死了一样的头痛。 顺子将他扶回房间,安顿他睡下,在睡梦中,孙福通犹死死抓着他的手。 “顺子,盯紧了,陛下是不能出事的,陛下没了……我们就没了。” 顺子顿了顿,明白过来孙福通的猜测是姜老夫人要利用秦后对李延下手。 这种考量不无道理,毕竟才查出来一个摆膳宫女。 显然宋家是有这种企图的,无非是要选一个时机才下手罢了。 现在会是那个时机吗? 顺子往外走,思绪开始延伸到朝堂。 如今李延死了,宋家能把控朝堂吗? 非但不能,恐怕还会失控吧? 李延死,重点就在于谁是下一个皇帝,谁是继位的皇子。 宋家手里现在缺失最重要的一杆旗。 怎么可能对李延下手? 就算下手,目的也不会是想要李延死。 而是…… 顺子猛地瞪大眼睛,也顾不上做什么安排,拔腿就朝瑶光殿跑! 李如月没睡。 得知韩昭出宫的消息后,她还算小小欣慰。 跟雀儿一扬角斗弄的浑身疼,倚靠在书房里间的暖阁矮榻上,手指拨动着棋盘上的棋子儿,吹着晚风,嗅着空气里湿润的味道。 这天底下,是没有人愿意吃亏的。 这一点李如月明白,她知道今日胜了姜老夫人,折损了她这么多棋子儿,她不会善罢甘休,她在这里思考,如果她是姜老夫人,会怎么做。 然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母后。 她还没有成年,没有成婚。 今日一切虽是自己争取来的,但实则此刻这份尊贵,还是在仰仗皇后之名。 在后宫,母亲的地位决定孩子的隐形地位。 母亲的权力,决定孩子的福利。 李如月主张把秦后送出宫,就是不希望这可贵的后位被秦后失控的情绪轻易毁掉,不希望自己得之不易的一切被毫无道理的摧毁。 只要她是皇后,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只要在这期间不出任何事故,李如月都可以在这把伞下安然成长,为自己争取丰满羽翼的时间。 所以,姜老夫人一定会在她崭露头角的此刻,撕碎这把伞,将她彻底扼杀在摇篮中。 她料的到。 第254章 阴谋 因各种的麻烦、后果,而退居不前,视之为聪明。 岂知真正的智慧,是明知不可为而为。 是行人之所不敢行,为人之所不能为。 考虑后果,是懦夫的行径。 是旁人吓唬人时用的话术。 强者只知道自己想去哪。 不管中途跳出来的是神还是鬼,我都敢应对。 做事不考虑后果,不是贬义。 是对手的畏惧。 凡有人气势汹汹质问你:你为何做事不考虑后果? 实是你触犯了他的利益,他在着急。 他巴不得把你关在笼子里,让你一辈子做个做任何事都要畏惧后果的人。 你畏惧,便蜷缩。 你蜷缩,便成为他听话的奴隶。 为何少年之气最可贵。 因为人在少年时,才有几分人的原味。 李如月如果害怕得罪姜老夫人而什么都不做,就不叫李如月。 今日她做了,也产生了后果。 那又如何呢? 顺子来到瑶光殿前,撞见了小藤子。 今夜小藤子值夜。 这就是从浣衣局收人的好处。 即便是这样的深夜,顺子也可以神不知鬼不觉被带进去和李如月会面。 顺子急的口干舌燥,李如月歪在矮榻上气定神闲。 即便顺子禀报了姜老夫人去了金轮寺的事,李如月也依然是那副表情,没什么变化,手里还在把玩棋。 “公主,您听到了吗?” 顺子有些急,她怎么没反应呢? 姜老太去找秦后啦! 他没说明白么? 顺子盯了李如月半晌,她还是没反应,他又急又气。 “主子!” 他低低的吼了一声,压抑着堆在嗓子上的力量,表达不满。 “你先喝口水。” “我不喝!” 顺子有点闹脾气。 他跟她禀报这么紧急的事,她怎么不当回事! “你沉稳才可爱,不沉稳就不可爱了。” 李如月幽幽说了一句,顺子表面安静了下来,但仍旧心急如焚。 不是他不沉稳,这真不是小事。 “奴才猜不透她想用皇后娘娘做什么,我师父他的猜测……是她要用皇后娘娘来对陛下做不好的事。” 李如月点头:“有可能。” “那您到底怎么想?” “不管她要让母后做什么,这件事最终一定会针对到我,或者她手段高明,干脆一石二鸟,连我和父皇都一起针对了,难不成她受席仲那件事的启发,想让我成为心怀不轨谋害父皇的人?” 李如月越想越觉得有趣,已经在细思姜老夫人的具体操作思路。 她要怎么用母后这枚棋呢? 落在哪? 顺子可不觉得有趣。 他觉得可怕。 用阴谋让李如月成为谋害皇帝的人。 用同样的手段来把李如月变成弑君者。 这……姜老夫人是可以做到的。 尤其有秦后帮忙的话,更加有胜算! 顺子一阵阵的害怕:“那我们该怎么办?公主……主子,我们在明,她们在暗,防不胜防啊,谁知道哪件事会是她们的阴谋?有可能是任何一件小事……” 李如月微微一笑:“是啊,我们不知道她具体怎么做,但是不管她们怎么做,想要达成的结果只有一种——通过父皇之手来遏制我。或是让母后重新获罪,或是干脆让我获罪,但是目标只有一个。” 经过李如月的提醒,顺子的思路顿时清晰起来:“对!因为您如何……皇后娘娘如何,只有陛下能够决定!是有罪无罪,尊贵卑微,都需要陛下的旨意。” 不管她用什么阴谋,面向的都是李延,要通过李延来达成最终的结果。 所以只需要一个行为就可以破此局。 ——明牌。 阴谋之所以是阴谋,就是阴谋针对的人被蒙在鼓里,不知真相,从而受人利用。 譬如李如月污蔑席仲。 里面有重重的迷雾和真相,李延是那个完全被欺骗利用的人。 被利用完还觉得自己特别聪明,都是自己力挽狂澜。 姜老夫人此计其实很有用。 因为此刻李延和李如月并没有建立起任何绝对的信任。 李延对秦后、对秦氏一族,还有着那么深远的一段不堪过往与渊源。 挑拨李延和秦后,可比挑拨李延和席仲简单的多! 只需要一句话——李如月不是你亲生的。 姜老夫人给秦后毒药,让秦后想办法去给李延下毒,都只是表象。 目的是在下毒的事情之后,牵扯出血脉真相! 姜老夫人就是要用李如月算计席仲的法子,回过头算计李如月。 如果做成了,岂不酣畅! 而且李如月非李延亲生这件事会给李延造成的冲击感和信任度,可比周远蓉和席仲有私情要强烈的多! 因为秦后切实的和吴王有一段过往啊。 “是奴才去,还是您亲自去?” 李如月摇头:“不能是你去,也不能是我。我们必须把一个人逼出来,站在我们这边。” “谁?” “你的师父。” 孙福通。 这是一扬信任游戏的角逐。 所以谁手里的棋在李延面前的信任度更高,谁就容易获胜。 李如月要做的事,是把这扬阴谋拦路截杀。 若等李延起疑才开始补救,那就晚了。 要在这个阴谋开始之前,就让这件事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请公主示下。” 顺子垂首,等待李如月的吩咐。 李如月起身坐好,身子微微前倾。 “先找个人去把倩儿的事‘透露’给父皇,等父皇责怪你师父的时候,你出面求情,顺便引出老太婆去见了我母后的事,把怒火转移到老太婆的身上,然后再适时的提起我,把我引出来,后面的事情,自有我做。” 顺子一听就明白怎么做,了然的点头,匆匆退去。 血脉之疑,只是李如月的一种猜测。 究竟是不是这个手段,还是一个疑团。 但这绝对是最直接,最能让李如月在后宫消失的手段。 李延也许不怕戴绿帽子。 但他能把疑似吴王血脉的人养在身边吗? 这件事就算不造成巨大的伤害,至少也会让李如月无法继续留在后宫之中,不能再得到李延的任何支持。 能做到这其实就已经成功了。 李如月重新躺下,手肘撑在茶几上,闭目养神,等待天亮。 第255章 质疑 自从方姑姑这事一出,李如月和姜老夫人之间的战火打响,他感觉自己就跟那战火里的空气一样,谁挥拳头他都能挨两下儿。 谁让这事儿出在宫里,都跟宫里的人有关呢。 只要跟宫里的人有关,他就免不了被拉下扬。 但若非倩儿这档子事出了,他还是想躲。 顺子对孙福通是心存一份仁慈的。 虽然给他当徒弟,也受过一段时间的折辱教育,但顺子这个人骨子里讲情义,每天朝夕相处,他对师父是有几分亲人的感觉的。 之前他特别想成全师父的想法。 他不想参与太多,不想与人为敌,想安然退休,这些顺子都想成全他。 可如今时局不是变了么? 姜老夫人咄咄逼人的打上门了。 师父,你可不能躲了。 但他对孙福通还是有些心疼,知道他最近累着了。 派了人去给李延‘透露’倩儿的事情之后,顺子就来到孙福通的房间,守在他的床边,知道他眼睛不舒服,就用那明目的药材泡了水,打湿手巾敷在他的眼睛上。 孙福通倒也习惯顺子的照顾,半梦半醒,没有吭声。 直到外面走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做太监的耳朵都灵,尤其孙福通这样的,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他在梦里,也立刻听见这不是一个人在靠近,好几个人。 步伐上那急促的劲儿,一听就是出事了。 他挣扎着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外面赶来的几个太监恰好推门而入。 恭敬的冲他和床边坐着的顺子行礼。 “师父,陛下召您。” 天还没亮呢。 是什么事儿让他们家陛下都没能睡好,这个时间点儿召他? 孙福通正思索着,顺子的手就来扶他了。 “师父,您小心腰。” 瞧着顺子这勤谨孝顺的模样,孙福通的心里很感动,当今世道,就算亲儿子也不见得这样孝顺。 他跟着李延大半辈子,从他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就抱着他,李延从很小的时候,就是一个崇拜先帝、渴求先帝父爱的孩子。 每次他小时候出去看见先帝抱着别人的时候,都会非常伤心。 随着年纪的成长,这份对父爱的渴求,变成了一种胜负欲,比起父爱,他好像更想要先帝的认可。 再随着岁月的变迁,身份的变化,李延对先帝的这份父子情,又变了一变。 变成了什么呢? 完全的利益。 他曾经看着先帝时眼里的崇拜、对父爱的渴望、对认同的渴求,都变成了对利益的索取,为了利益,他表现的极其孝顺。 可是就在先帝弥留之际,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也是李延发了癫的摇晃他的肩膀,怒吼着问他那笔钱到底去了哪里。 这世间,没有真实的孝顺。 因为鲜少再见一腔赤诚的人。 至少孙福通没见过。 所以他觉得利益是个好东西。 利益,比亲情可靠。 他扶着顺子的手支撑起自己几乎散了架的身体,跟着孩子们一道往外走,拖着沉重的步伐,不想这么慢,却也不由自己了。 那个干脆利落,跑的飞快的小福子,没能追的上时间。 李延贼心没死,在处理了那么一通破事之后,夜都深了,他还是叫人把那张美人抬了来,正开心呢,被个不知死活的太监打断。 李延心里想:你最好有事。 他还真有事。 说了件让他顿时兴致全无的事。 张美人被赶了回去,他坐在床榻上,捂着额头,殿里还点着那让人浑身燥热的春晴香,已经燃尽了,味道还散不掉。 孙福通缓慢的走进内殿,被顺子扶着跪下,叩头,额头沉沉的贴在冰冷的砖面,激的更加清醒了几分。 “陛下……陛下恕罪,奴才来晚了,陛下召奴才有何吩咐?可是他们侍奉的不周到?不管打还是罚,哪怕是杀,陛下也别气坏您自个儿的身子。” 这些都是真心话。 哪怕一开始只是顺口说着的,说的久了,说上几十年,都刻在了心上,也就假不了了。 每当孙福通说这些话的时候,李延的心其实都会软一软。 因为这些话,都是从过去就一直在说的。 每次一说,李延就有种回到过往的恍惚,仿佛自己还是那个在书案前埋头苦读的少年,想在第二天说出一番惊天动地的论点震撼父皇。 “你老了。” 李延放着捏着额头的手,保持着半垂着脑袋的姿势,只有一双眼睛看着他。 看着他那已经生出不少,没有刻意去拔的白头发,看他那因为连续几天没睡好显得老态龙钟的眼袋和憔悴。 明明好像昨儿个还是个机灵的人呢。 这一刻,就成了个不中用的老家伙。 而对于老这件事,孙福通除了无奈,只有酸涩。 陛下,奴才也不想老呐。 奴才想一辈子都像小福子,在您身边跑的像风一样,给您放风筝,看着您高兴。 奴才一点儿也不想妨着您,害了您啊! 可是造物弄人。 偏偏这两次李延遭遇的危险和失败,都是他害了他。 是他这个最被陛下信任的大太监……害了他! “倩儿是你故意放进来的?收了他们家多少好处?” 面对这件事,在刚听到那一刹那间的震怒之后,李延逐渐清醒过来。 因为孙福通不是他能一棍子打死的人啊。 所以他在想,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倩儿能进养心殿,能到他身边,成了摆膳的宫女。 他不信是孙福通无能,他第一个怀疑,就是孙福通已经投靠了宋家,成了姜老夫人手里的棋,或者被人家拿到了什么把柄作了威胁。 可不管是什么。 你怎么能任别人来要朕的命啊! 想到这,李延还是忍不住抓起手边的茶盏,狠狠的砸向他! 顺子惊了一下,想用身体去挡,却被孙福通死死扼住了腕子。 这不能挡。 帝王之怒,不能挡! 还好,李延是留余地的。 那杯子碎在了离他脑袋还远的地方。 在他眼前的砖面上被砸的飞溅,碎片划过他的眼角,一片刺痛。 但此刻他的心更痛!不是因为李延的怒火,不是怕被李延冤枉。 而是……他真的做了一个不可饶恕的过错! 他万分的心痛,又万分的庆幸,李延还不知道…… 他还不知道那份江湖恶徒的名单,是他交给杨谦的。 第256章 三哥 大到死了皇后,还死了席仲,把皇帝逼到了绝境。 他当时只是想着,那份名单之中,都是一群作恶多端,死不足惜的坏人。 他们本来就该死啊。 他辛辛苦苦培养出的人,是不该死的。 很简单的一个想法。 酿成大祸。 四舍五入,是他孙福通杀了皇后,把皇帝逼的自己服毒。 他犹记得李延为了洗脱自己的罪名,吃下毒药的那一刻,他的心有多痛! 肠子都悔的青了。 现在,这件事又要被翻出来了。 姜老夫人连秦后都利用上了,她拿捏了他这么大一个把柄,怎么会不用?! 就算现在不用,万一以后她要让他再做害李延的事呢? 万一……以后姜老夫人要拿着这个把柄,让他去做毁坏国本,动摇大临朝根基的事呢?! 孙福通越想越怕,越想越抬不起头,悔恨的低着头痛哭。 李延本来只是在猜测。 可是看到孙福通这么哭,他心里突然一凉。 “怎么?被朕说中了?你当真收了那老太婆的好处来害朕?!” 孙福通猛然惊醒,才发现自己刚才沉浸在思绪之中,忘记回李延的话了。 他连忙摆手:“不……不是的,陛下!老奴怎么可能收她的好处!她能给老奴什么好处!老奴是个太监,承蒙陛下抬举信重,已经走到头儿了!还要什么好处?” 孙福通每句话都用尽了气,句句发自肺腑,十分动容。 他说的也是实话。 这也就是李延不理解的地方。 是啊。 那是为什么? “你让人抓着把柄了?” 孙福通的哭声突然停住,所有汹涌的气息都被他一口吞咽回去,噎的他有些发抖。 “奴才……怎么会有把柄给她呢?奴才天天在宫里行走,就算贪内务府几个银子,到头来也都是陛下您的,奴才还有什么把柄啊?” 名单那件事,他是打死也不会承认的! 别说自己在这认罪了,就是姜老夫人揭发了,他也打死不认! 因为一旦认了…… 他不敢想象。 李延本就是个谁也不信的多疑之人了。 他作为李延此生最信任的人,若被知道他这样的背刺过他…… 那份盛怒,恐怕不仅仅是他。 所有人都要受到波及啊! 顺子……他身边的每一个徒弟、徒孙,他用的人,提拔的人,都要被波及。 他会被拉去喂狗,凭李延暴虐的性子,一定要他活着喂。 一定会让他眼睁睁看着那些狗把自己一口一口啃完的。 不……不要…… 不行! 这后果他承受不住! 孙福通越是害怕,态度反而越发恳切了! 他也不知道突然哪儿来的力气,一双膝盖承托着沉重的身体,挪到了李延的脚下,哭着表忠心:“奴才纵然有什么把柄在他们手上,也绝不可能为了自个儿背弃陛下您啊!陛下您是奴才唯一的活路,奴才又不是什么蠢货,怎么可能为了别人自断活路?陛下明鉴啊,奴才没了您,就连那猪狗都不如了,奴才怎么敢呢……” 顺子看着火候不错,便上前加入,低垂着头:“陛下,奴才们本来已经不是人了,不伦不类的东西,全凭着陛下恩宠而活,倩儿的事……不是师父疏忽,而是宋家的手段,让奴才们防不防胜啊,师父他……又怎么可能是姜老夫人的对手……” 顺子企图把李延从怒火中拉出来,拉进理性思考。 “陛下,这次的事儿您也瞧见了,那姜老夫人身边养了十几年的奴才,说不要就不要,说丢在这就丢在这,为了杀一个方姑姑,她弃了倩儿,眼睛都不眨,您若要为了这么一个人疑了师父,这才正中了姜老夫人的下怀啊!” 这句话的分量很重。 李延感觉脊椎被人家戳了下似的一抖,整个人猛然清醒。 他站起身,来回踱步,顿时警醒过来。 是啊。 这老太婆扔奴才跟扔瓜子皮一样,他却为了她丢掉的一个奴才在这里为难自己最信重的奴才,这可不就是让人家四两拨千斤的算计了吗? 姜老太要知道此刻在养心殿的情景,还不知道多高兴,多瞧不起他呢! 孙福通被救了,被顺子这句话救了。 他觉得自己就像那溺水的人被猛地拽上来一样,大大的吸了口气,活了。 他顺着顺子的话往下说:“是啊陛下!姜老夫人何等的阴险歹毒,奴才岂能是她的对手啊!奴才也是被算计了啊!陛下,您不能再中她的计了,她就是想让陛下您众叛亲离,让您身边一个人都不剩,到时候她就能随意左右您了!” 众叛亲离?顺子听到这四个字耳朵动了动。 是个好论点啊。 “陛下,如今的情景,正是姜老夫人想要看到的,不仅如此,方才师父还得到消息,说姜老夫人今日去了金轮寺,表面上是拜见太后,实则在皇后娘娘禅房待了许久,回来报信的小太监说,皇后娘娘哭的很厉害,不知姜老夫人跟她说了什么!” 听到这个情报,李延的心一下子虚了。 秦氏哭的厉害? 那还能说了什么? 能让那贱人哭的事情,还能是什么?! 自然是……吴王。 李延跌坐在床上,吴王的事情,一直是他埋藏在心底的秘密。 是他的心头之痛! 这件事,说起来他就委屈,好委屈! 当年,先帝模仿高宗分化丞相权力的模式,倡议每个皇子都去找朝臣当老师。 而且拜师这件事,必须要皇子自己亲自去挑选,亲自去下功夫,以保证彼此都是对方想要的人,在那个时候,没有哪个皇子成年后第一件事去想成亲的。 因为拜师已经跟成亲差不多了。 要先去打听、探问、挑选,然后上门见面,试探,深聊,相处。 花上好大的工夫和时间,不一定会有好的结果。 因为好的师父就那么几个,炙手可热,一群皇子都在争夺。 最炙手可热的人,当属是姜老国公了。 李延当时也想拜姜老国公。 可是先帝的意思是——秦家。 “秦国公已经有学生了,三哥是他的学生啊,父皇!” 三哥。 当时,他是这么称呼那个人的。 第257章 抗拒 其实他并不恨吴王。 吴王算是一众皇子当中,最不吸引仇恨的那种了。 他简直脾气好的让再坏的人都不想欺负他。 李延和他之间本无利益之争,吴王又是个连父爱都不跟其他兄弟抢的。 所以李延每次见他,都唤一声三哥。 吴王只要当时手里拿着好东西,不管是食物还是新淘的字画,都会问他喜不喜欢,如果他说要,吴王会慷慨的当即给他。 他们本无冤无仇。 在冲云楼做那件事的时候,李延很心痛。 因为秦小姐,她太娇美了。 美的让人一点也不忍心伤害她。 哪怕是他这种‘坏’人,也没有无缘无故伤她的理由。 他并不是什么色欲熏心的人。 他也懂怜香惜玉。 至少在那个时候,在他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他是有过不忍心的。 可是他渴望权力,渴望先帝的认可。 这件事父皇要他做,他就得做。 只有这么做,才能守住这个来之不易的太子之位。 他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难不成会因为一丁点的怜惜,就放弃么? 强迫秦氏的时候,他其实一点都不痛快。 他的心里很苦涩,他一点不想她恨他。 可他知道不可能。 于是他便也不求她,不哄她了,用最狠的话威胁她,让她听话。 与她成婚的那夜,他喝的大醉,抱着小福子哭。 小福子不知道他为什么哭。 因为小福子不知道这门婚事是怎么来的。 他满心苦涩,无处可说。 是什么时候……开始恨吴王的呢? 大概就是在成婚之后,他努力的讨好秦氏,想让秦氏慢慢接受他时,秦氏说出那些侮辱的话时,慢慢恨起来的吧。 秦氏的嘴很毒。 什么你连他的一根头发丝都不如的话,已经是寻常了。 各种辱骂他的话,瞧不起他的话,嘲笑他的话,都从她的嘴里出现过。 在他低声下气的哄着她,求她原谅他,求她好好陪着他的时候。 她都这样恶言相向。 她说:“要不是李家男人死完了,这个太子也轮不到你做。” 多歹毒啊。 为什么那么美的人,能说出这么戳心窝子的话! 又何止恶言相向。 在他们日常生活中每一个不经意的小细节当中,她不需要说话,只是摆出一副鄙弃的嘴脸,一副嘲讽的笑容,然后再望向远处去想其他人的时候。 他就快要疯了! 他紧紧捧着她的脸,把她美丽的那张小脸掐的变形。 “你在想什么?你瞧不起我,对吗?我又做错了?我做什么都不如他优雅,我做什么都不像个太子的模样!是吗!你和城阳在一起聊天说笑,也都是在笑话我,说我不配做太子,对吗!” 他受不了那些嘲笑。 受不了她们眼中那意味深长又充满鄙夷的目光。 他明明都已经做到了。 凭什么还看不起他? 于是他不想再卑微了。 他开始暴力的对待她,不再问她愿不愿意,好不好受。 我是太子,我是帝王! 你要听我的,按我说的做! 不准说不。 没有资格说不! …… 想到那些过往,李延苦涩一笑。 有时候他觉得,人真是生的贱啊。 以前他求着秦氏的时候,秦氏把他当狗。 他强迫秦氏,秦氏便乖了,从寻死觅活,到不敢反抗。 直到有一天,不知道为什么吴王发现了他虐待秦氏的事情。 吴王为了避嫌,从来很少入宫。 但那一天,他迫不及待的来到养心殿,把正在议事的大臣们都请了出去。 他哪怕说一句:“陛下,请您善待皇后娘娘。” 李延都不会觉得心里那么不舒服。 吴王是怎么说的呢? 李延永远忘不了他的态度。 很温柔。 那种一如既往的温柔格调,像个父亲,像个兄长,带着点卑微的恳求。 “陛下,皇后娘娘她……是骄纵了一点,从小她在家里没有吃过什么苦,事事遂愿,难免任性,她若说了什么不懂事的话,惹陛下生气,也万望陛下体恤她年少懵懂,等她再大几年,会慢慢懂事的,求陛下对娘娘多些宽容……” 李延坐在那里,听着他徐徐道来的恳求,那样温柔,那样的小心,字字句句,都带着对她的牵挂与宠溺。 像在说自己的妹妹,说自己的女儿,说自己的心爱之人。 说他李延不了解自己的皇后。 说他李延不懂怎么宠爱自己的皇后。 说他李延欺负了他们心爱的小妹。 是这样吗? 他李延是禽兽,是混蛋,是个不配坐上皇位的家伙。 你温柔,你大度,你求我善待我的发妻? 多了不起。 圣人啊! 李延当时就笑了。 他觉得可笑。 荒谬! “这话不该你说。” 他那时没有动怒,只是隐忍着怒火,警告了吴王。 他,僭越了。 真正让他和吴王之间兄弟关系彻底恶化的,反而不是因为秦后。 是秦老国公。 ——一个从一开始就看不起他的人。 早在秦氏撒谎表示自己心悦李延的时候,秦老国公就不同意。 他首先不相信女儿的话,其次即便是真的,他也不愿意,他觉得是李延诱骗了女儿,把女儿骗的鬼迷心窍了。 所以李延屡次提亲,都被秦老国公回绝,直到先帝亲自下旨指婚,秦老国公才拒无可拒。 大婚那日,秦老国公和几个儿子的脸色,简直比办丧事还难看。 他们没有给李延面子。 他们实在没有心情去装作很高兴。 这种‘臭脸’一直持续到他登基为帝都没有改变。 他们对他,始终保持着君臣的礼仪,也保持着相当的疏离。 哪怕秦老国公都已经收了他做学生,可当他真正去他面前请教事情的时候,秦老国公抗拒的态度也很明确。 他总用一句话搪塞他。 “臣老了,许多事情也不见得就说的对,就不多嘴了。” 他不是不知道,不是不明白。 如果不明白,为什么会和吴王彻夜长谈,聊到兴起就废寝忘食?! 他们家的所有人,都在拒绝他。 拒绝他这个皇帝。 就是这样‘冷酷’的秦老国公,在得知吴王去过养心殿之后,牵肠挂肚,夜不能寐,生怕他这个‘暴君’把吴王怎么样。 第258章 计成 求道:“陛下,吴王殿下并非有意冒犯……还请陛下莫要怪罪。” 那时的他,已经快六十岁了。 披着一身甲胄,在他面前跪下,仰着头恳求。 “陛下,老臣一生效忠李氏,上天入地,万死莫辞,只有一件事……老臣斗胆恳求陛下,不论吴王殿下他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求陛下看在老臣的面上他,宽恕他,吴王绝没有冒犯您的心思,老臣以项上人头为他担保,求陛下……宽恕他!” 瞧瞧。 他还什么都没有做呢! 他的岳丈,他的禁卫统领!他的老师……就已经迫不及待的来为他心爱的学生来求情。 生怕他这个暴君对他做什么。 哈……多可笑! 先帝要你辅佐的人,应该是我,是我李延! 可现在。 你却在用自己的项上人头,为另一个人做担保。 只求他不为难吴王。 多讽刺啊…… 哈……! “哦,好啊,国公放心吧,朕……一定不会为难他。” 李延笑着说完这句话。 转身回去,他便召吴王进宫了。 自那日起,他确实与吴王亲热起来,每天召吴王入宫下棋。 每天…… 那个时候,他也没想要吴王的命。 只是心里委屈,痛苦!沉闷…… 他只是想小小的折辱他,看着他的所有温柔优雅都化成羞耻与痛苦。 看他对秦氏的爱能坚持多久! 能坚持到后半生日日都忍受这样的痛苦? 他的恶,是一点一点在俘虏的臣服之下成长起来的。 谁知道,虐待人会上瘾啊? 他只是不知不觉的,上瘾了。 …… 在李延的梦里,都有一个声音在质问:“你怎么可以杀秦老国公?灭秦家?你疯啦?!他们是先帝留给你的佐臣啊!” 佐臣、重臣。 统领禁军,守卫皇城之人。 本该是他最信任的人。 他曾跪在地上,老泪纵横的恳求他别为难吴王。 现在,吴王死了。 李延盯着吴王浑身湿透的尸体,脑中一片空白。 他怕极了! 如果被老头子知道吴王是不堪受辱而死…… 如果有人把这个秘密透露给他! 李延连连倒退,后背撞上了凉亭的柱子,撞疼了,才清醒过来。 席仲跪在脚下。 “陛下,臣可以让吴王殿下看起来是病死的,可是难保……” 席仲警惕的看着周围的太监、宫女,还有协助打捞吴王尸体的侍卫。 没有密不透风的墙。 尤其这些侍卫,他们都是秦老国公的人! 可这是一个不能被透露的秘密! 谁知道秦老国公的愤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事? 他反正都杀过那么多皇室血脉了! 还差他一个吗? 他猛地抬眸,盯住身边的侍卫,抓住他的肩膀摇晃:“你想不想做禁军统领?你想不想做禁军统领!” 那个侍卫,帮他把吴王的尸体偷偷运回了王府。 那个侍卫。 叫魏泰。 …… 所以在被毒哑定罪的那一刻,席仲应该觉得造物弄人吧? 多么熟悉的情景。 李延、席仲、魏泰。 同在一起,做了一件又一件秘密的事。 让秦家一夜之间消弭。 让全大临最穷凶恶极的人汇聚京城,筹备着一扬腥风血雨。 然后,死的人变成了他。 孙福通不知道这个秘密。 李延折辱吴王时,刻意避开了孙福通。 因为孙福通和吴王有交情,像折服所有人那样,吴王在孙福通的心里,也是个极其温柔的好人,让人喜欢的人。 莫名的,他就不敢让孙福通看见这些。 所以,姜老夫人究竟对秦后说了什么,只有李延自己知道。 “哦?” 李延抹了一把脸,眼神深邃的看向顺子:“不知道姜老夫人和皇后说了什么?皇后身边没有人吗?外面没人守吗?一个字都没听到?” 看似李延是在探问姜老夫人的谈话内容。 实则,李延是想要确保,没有别的人听到姜老夫人的话。 孙福通岂知李延此刻的心思,自责的摇头:“奴才的人是在太后娘娘身边侍奉的,确实不知道具体说了什么,皇后身边看顾的人,也都被拦在院子里,恐怕也没听真切,只是听见皇后娘娘哭了,才去禀报太后。” 李延暗自放松了一些,思绪转圜回来。 姜老太找她,难不成是想让她回宫来一刀砍了他吗? 很快,李延嘴边的嘲弄之意便继续不下去。 因为他发现,他猜不透姜老太的心思。 他猜不透她做这件事是为了什么! 他的心里开始没底,开始打鼓,紧接着肠胃因为这份紧张与忐忑开始乱动起来,让他浑身不舒服。 顺子观察着李延的神色,瞧着差不多,便将膝盖往前挪了两步,拱手。 “陛下,奴才有猜测。” “说。” 李延回过神,盯着顺子等他回禀。 他现在对顺子的能力已经有所验证与认可了。 尤其方才他那么一针见血的一句话,把他的思绪拉回来,更让李延觉得此子的头脑不同于寻常太监,是个能做事的。 顺子恭敬垂首:“陛下,您想,原本姜老夫人和咱们宫里头是相安无事的,今日她突然去金轮寺找皇后娘娘,肯定是因为方姑姑这档子事,否则她怎么早不去,晚不去,这件事一出,她就立刻去了呢?” 李延摩挲着下巴,觉得顺子的分析很有道理。 姜老太去金轮寺的时机,恰就在这档子发生之时。 顺子提醒:“陛下,您想想,姜老夫人身边那些壮奴都是培养了十几年的,折在养心殿,她问都不问一句,但是却动用了倩儿这枚棋去杀方姑姑,显然方姑姑是枚更要紧的棋,而这枚棋,被她安排在了大公主的身旁……” 李延瞳孔骤缩,恍然想起那日宴会时候站在李如月身旁倒茶斟酒之人。 正是那方姑姑! 姜老太为什么要把这人安排在如月身边? 如月她……对她有什么威胁吗? 李延百思不得其解。 顺子看到李延陷入思考的模样,低语:“陛下,奴才倒是明白姜老夫人为何记恨大公主,您忘了?上次席仲的案子上,宋大人一直维护大公主,与群臣为敌,更是为了大公主,连家都不愿意回了,想来是因为这个,姜老夫人才记恨上大公主的吧?” 孙福通在一旁听着,恍然想到什么:“哎呀!是啊陛下!不仅如此,他们家打扮了小女儿宋云瑶,本是想和韩家结亲的!可是陛下您不是让奴才带着韩公子和大公主去梅园了吗?姜老夫人是不是觉得大公主碍事了呀?!所以……” 所以才去找她的母亲。 想要害她! 李延猛地起身,怒目圆睁,仿佛已在无形中抓到了姜老夫人的命脉。 没错,就是这样! 她怕如月将来嫁给韩昭,怕韩昭为他这个皇帝所用! 所以……想借秦氏之手害如月! 不可能。 朕不可能让你害了朕的女儿! 朕的女儿,不仅拿捏着韩昭,还拿捏了你宋家的唯一继承人。 朕怎么可能让你得逞! 第259章 毫厘 先获得信息的人,拥有主动权。 而信息缺失的人,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大临朝的皇宫,自从那一扬宫变之后,其实就已经处于漏洞百出的状态,旧人已死,新苗未成,又来了个什么都不管的宫女做皇后。 十几年间,宋家对后宫不断地输送家奴,筹谋布局,早已把皇宫变成了一座眼皮子底下的沙盘,一举一动,尽在手中。 这十几年皇宫情报网的建立与掌控,在宋家人和姜老夫人的心中形成了一个习惯,一种惯性思维,还有一种自信。 ——我知晓一切。 不单单是皇宫。 宫外,地方,任何一个部门、机构、衙门。 一切信息,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当金轮寺那负责看守秦后的小太监,跑去告诉太后秦后在大哭大闹却无功而返,太后也没有做任何表态之后,姜老夫人就更自信了。 她认定梁太后不会管这件事,齐贤妃和魏淑妃也不敢管。 认定了她和秦后的对话无人知晓,也不会传到李延的耳朵里。 她没有想到,早在不久之前,因为李如月在冷宫和孙福通的一番谈话,让孙福通对于金轮寺这些嫔妃多上了一分心。 更没想到,这次太后携众嫔妃来金轮寺,本就是孙福通手笔,这个地方,有孙福通的眼睛。 而就算她知道,姜老夫人也并不担心孙福通。 她料定孙福通不敢与她为敌。 这,便是她错的第二步棋。 小瞧人,是天底下所有高位者、聪明人都会犯的病。 小瞧一个没读过书,只会给李延当狗的老太监,对于姜老夫人这种运筹帷幄,当惯了主子的人而言,几乎是必然。 养心殿主仆三人一夜没睡。 但姜老夫人得到的消息,只是李延晚上召幸了张美人,凌晨张美人被送了回去。 他们最靠近养心殿的那枚眼,才刚被拔去,尽管养心殿的其他棋子仍旧能获取些许消息,却已经无法获取到像李延半夜召见孙福通这样的消息了。 如果把养心殿视作一个中心,那么养心殿的奴才是一环套一环、层层铺开的状态,每一个圆圈能够接触一层的信息。 顺子和孙福通是最靠近的中心的那个圈,这个圈里,都是孙福通的人。 倩儿的微妙在于,她不属于这个圈,但是她已经无限接近。 她或许看不到养心殿里发生什么事,但能在半夜听到孙福通走廊的动静,得知孙福通在凌晨时分被李延叫了去。 但凡姜老夫人能知道孙福通凌晨被召见,她的计划或许都要有改变。 可惜,她在前日断掉的几颗眼,都很关键。 既让她监控不到顺子去了瑶光殿。 也让她无法得知李延和孙福通在寝殿内筹谋了一整夜。 清晨时分,李如月刚洗漱完,便收到李延让她前往养心殿一同用膳的消息。 来的人不是顺子,李如月眼底还犯了疑,以为是事情没办成。 换了衣裳来到养心殿,顺子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忙里偷闲的上前将她迎接入内,高声的行了礼,低声的回禀:“奴才盯着膳房呢,如今不是我和师父盯,陛下都不敢吃饭。” 出了一个倩儿,李延心里比谁都膈应。 就像饭里吃出半只苍蝇后,每次吃饭都要更仔细。 顺子弓着腰走在侧面,引着李如月上台阶,小心翼翼的扶着她的衣袖:“陛下都明白。” 都明白。 三个字表明昨日‘出卖’师父的计谋达成了他们想要的目的。 不但给孙福通脱罪,还让李延明确了他的敌人。 更加意外收获的是,李延似乎不但明确了敌人是谁,还更加想明白李如月如今的分量不比往常。 她一个人可以随意影响牵制两个至关重要的人。 最可贵的是,李如月必然是站在自己这边。 所以李延其实也想了。 哪怕姜老太站出来拿着实证说李如月不是自己的孩子。 李延都不在乎。 他会销毁证据,保李如月。 李如月看了顺子一眼,知道这三个字不是白说的。 都明白。 意味着李延此刻头脑清醒,立扬清晰。 怎么可能不清晰呢? 在李如月站出来与城阳对峙的那一刻,某个同盟就已经开始结成。 虽非自愿,但别无选择。 但在李延的心里,他对李如月还是处于一个不能完全信任的状态。 不是不信任李如月的立扬,而是他对女人的偏见,对李如月瘦弱的印象,让他总是不安,生怕李如月在承受姜老夫人的威压之后会扛不住。 所以他才准备了今日的早膳,想给李如月吃个强心丸。 多余了。 但养心殿的饭好吃。 也不算白来。 “父皇万安。” 李如月进殿,盈盈一拜,李延抬手,示意孙福通赶紧扶。 在他抬手的瞬间,孙福通早跑过来了,恭恭敬敬给李如月扶起来,一路扶着送到席位后面,亲自给倒了茶。 “瑶光殿可还住的惯?缺什么,只管跟孙福通说。” 李如月微笑:“回父皇,女儿一切都好,本想着用过早膳就去接皇兄一起上学呢。” 看到李如月对上学这么积极,李延很感慨,勾了勾嘴唇,倒不是装的,而是真心觉得欣慰。 只因他的几个女儿都不太爱上学,心思不在读书上,那辛子荣每次见了他都要抱怨好久,那辛子荣是李延费了劲请来的,本就是个不羁的才子。 他说话那可难听极了。 他也不怕李延,每次见着他,就说:“臣家里赎回来的那几个妾室,各个儿出口成诗,琴棋书画样样精绝,为妓的尚且如此,这天家的女儿不学无术,一问三不知,岂不叫人笑话!” 对于辛子荣,李延是极其耐心的,生怕一句话说不好,把人气走了。 所以他也不恼,只是连连点头,觉得这几个不学无术的丫头让他脸上无光。 他觉得辛子荣说的对啊。 你一个公主还没个妓女有文化,这是丢谁的脸呢? 他回头就劈头盖脸都骂在几个丫头身上了,骂完她们再骂她们的娘。 但不同于李如月,那几个公主都是打小儿被娘搂在怀里宠大的。 李延骂不骂她们都不痛不痒,就是不学。 所以此刻,看到李如月这么积极上学,还不忘带着他的私生子。 李延感慨啊! 第260章 同盟 对于努力好学之人,他有天然的好感。 “好、好,你这些年都没上学,进度或许跟的慢一些,便更要多用功,有什么不懂,都问辛子荣,他这个人虽然态度不恭,却是有真才实学的,切莫因为他打压你三言两语,就灰了心,不好好读了。” 李延这一番嘱咐很真诚。 因为这是发生在他女儿们身上的现象。 辛子荣这人对谁说话都不会很温柔,甚至很刻薄。 小丫头们哪能受得了? 一个两个因为老师说几句重话,就自暴自弃上了,甚至对这个老师很厌恶。 尤其三公主,每天脑袋里就琢磨怎么让辛子荣发火。 甚至故意不好好读书,就是不想听辛子荣的话。 李延不免担忧这种事情也发生在李如月身上,所以耐心的嘱咐。 李延这一面,倒让李如月很陌生。 别说李如月,孙福通都觉得陌生。 他没见过李延对谁这样。 更不知道他家陛下还有这一面。 这一面,李延一直是有的。 只不过,戚贵人之后,就没人能让他这样对待了。 他现在满心都是要呵护好李如月,让李如月稳稳的成年,给他带来更多的利益。 所以才流露了几分真诚。 “嗯,女儿记住了。” 李如月点头,她没有说‘谨遵父皇教诲’。 那显得太疏远。 如今李延想拉近和她的关系。 她没有道理推开。 得李延庇护,那会让她接下来的日子更一帆风顺,事情更好做。 她才不会闹什么不知所谓的小情绪,故意疏远他。 看到李如月并不排斥他的叮嘱,不会像三公主一样觉得他啰嗦,李延便放心了点,更加打开话匣子的说起自己当年读书时候的一些事,借此来警醒她勤谨的重要。 一顿早膳吃的当真吃出了平常人家的父女氛围。 顺子站在底下,听着他们的谈话,心里百感交集。 既想起父亲。 又替李如月由衷的感到高兴。 他的主子,又进了一步啊。 从那无人问津的角落,走到这暗流汹涌的水面之上,能够光明正大的呼吸,如今,又获得了一个稳固、巨大的靠山,不必再担心随时被这座山压死。 从此,她就可以展翅了。 因为她的身后,人越来越多。 用完早膳,李延看着李如月,她的眉眼,是像自己。 但鼻子,像她。 “如月。” 他伸出手,李如月起身,提着裙子走上台阶,走过去,把纤瘦的手搭在他的掌心,被他握住。 他的手掌很沉厚,这种触感让李如月觉得陌生。 虽然此前李延也握过她的手,但今日他的掌心是温暖的,带着一种讨好。 “不管今后发生什么,你都要记住,父皇站在你的身后,父皇是信你的,你也要信父皇,你有不满可以直接跟父皇说,不要听信别人的话,父皇也不会听信别人对你的谗言,这世上,能够信任的人不多,从今以后,父皇会珍惜你。” 李延说完这番话,盯着李如月的眼睛。 这并不是什么温情发言。 这是盟约。 是承诺。 只有蠢货会觉得这是父亲的仁慈。 所以李延很怕在李如月的眼里看到感动或者委屈之类的情绪。 他想从她眼里看到和他此刻一样的清醒、坚定。 明牌了。 这就是李如月所要的。 从今往后,我是父皇的盟友。 你不要背弃你自己的承诺,就可以从我这里得取利益。 李如月抬眸,盈盈微笑:“当然,父皇,女儿不信您,又能信谁。” 李延欣慰的握紧她的手。 自这双手握紧的这一刻,门外的苍蝇,就再也无缝可钻了。 此刻还在考虑着如何利用李延的怀疑和弱点来将李如月置于死地的姜老夫人无论如何也没办法预料、没办法相信,李如月可以在这么快的时间内,俘获这只躁动不安、遭遇背叛后正怀疑一切的恶龙。 先机。 姜老夫人一直占尽先机。 这一次,她也以为自己占了先机。 尤其,她在做着两手的筹谋。 “顺公公!顺公公——!” 刚送走李如月,顺子的心里正欣慰又轻快,琢磨着赶紧找个人顶替摆膳宫女之职,远处有个太监一边跑一边喊。 通常他们不会这么喧哗。 顺子眉头锁住,加快脚步朝他迎过去,抓着他远离了养心殿的宫墙。 “怎么?” “出事……出事了!凳子,凳子他被人抓了!” “什么?!” 凳子。 他被派出去至今快一个月了。 只送回来一封信。 是他刚到许昌的时候写的信,说自己已经跟当地的知府都吃过饭了,他们答应把村民们的地都收回来卖给他,这样就从根儿上解决了纠纷。 后来他没再写信,顺子便也不问了,想着事情应该是在进行之中。 怎么突然被抓了?! “什么人抓的?” “就是那个许昌知府!他突然说凳子是骗子,说要给百姓主持公道,要在菜市口打凳子一百板子呢!” 嚯! 好大的胆量。 放这种狠话,不就是逼背后的人出头吗? 这就像李延扣押姜老夫人那几个壮奴时撂下的话一样。 ——三日之内,有人来请罪便罢,无人请罪,拉去喂狗。 顺子气的笑了。 他怎么忘记这茬了? 你在这头刁难她。 她不就在那头刁难你吗? 顺子转头回了养心殿,找到孙福通,在他耳边低语,将凳子的事说了。 孙福通虽然不意外,却也气的胸腔鼓了一下,皱起眉头。 她什么意思? 逼他先去拜见她么? 还真别当我孙福通是个软柿子! 孙福通焦灼的快速在手里转那两枚本来拿来打算吃的核桃。 思来想去,他的手都伸不到宫外头。 这就是他不愿意惹是非的弊端了。 只把地盘圈在了皇宫这一亩三分地。 遇着事才知道寸步难行。 现如今,他没什么心思去想凳子的事。 他在想怎么才能把自己从那件要命的事情里摘出去! 怎么才能把名单的那件事捻碎!化成灰! 正焦灼,忽然,他眼神一定。 这名单……可以是凳子给的啊。 对啊! 他带凳子去过周家。 凳子此刻又在宫外被抓了。 如果让凳子顶包…… 孙福通原地绕了一圈,抬手伸出食指:“让冯主事见我。” 第261章 替罪 自己凭着以前跟太监们结交的一点人脉,自己开了个小买卖,为造办处的一些小玩意儿置办原料,然后成为采办太监的进货渠道,和采办太监一起捣鬼从里面吃点钱。 顺子随便一打听,就让人把他带进来了,带到了造办处和孙福通见面。 孙福通的计划是,让冯主事作为证人,揭发名单是凳子给了杨谦的。 然后让顺子想办法去把凳子弄死。 反正凳子是要先死的,死无对证。 于是在见冯主事之前,孙福通就让顺子去想办法先弄死凳子。 顺子得令,出去琢磨了一会儿,打发人写信:“问夏康到哪里了。” 夏康出发才几日,应该还没到杭州。 他给夏康派信的方式也很简单,就按照夏康南下的路线一个驿站一个驿站的走,反正肯定能在某个驿站把信交到夏康手上。 果然,第二天收到回信,夏康人才到津口,正要转乘去杭州的船。 顺子立刻亲笔写了封密信,用他们之前定下的暗语,交代夏康偷梁换柱,让凳子假死于狱中,然后把凳子一起带去杭州,收他为徒。 信里特别注明:“此子谗口嚣嚣,慧黠而奸,乃枭獍之资,加以调教,可成大用。” 顺子此信送出,加了急,不用两日就可到夏康手中。 捻着时间差不多,夏康已经开始行动,他才告诉了孙福通。 孙福通了然,在李延吃晚膳的时候,孙福通忽然闯入养心殿,高声哀嚎—— “陛下!陛下——!他们要奴才的命!他们好生奸猾歹毒!陛下!” 孙福通演技精湛,故意被门槛绊的跪倒在地上,一路爬到台阶下,痛哭流涕,哀嚎的跟李延驾崩了一样。 李延没见过孙福通如此堂皇狼狈的模样。 就算前几次他怀疑他,责备他,他也只是哭哭啼啼。 未曾这样方寸大乱。 李延皱眉,放下筷子:“什么事!” 他都快被吓死了。 到底怎么了? 难道? 太后死了? 想到这个,李延猛地的起身:“是太后?!” “不……”孙福通忙摆手:“陛下,老奴也被姜老夫人算计了!老奴之前身边有个小太监,奴才把他派去凤栖宫,本是为了照顾周氏,凤栖宫失火之后,他就再也没影儿了,奴才以为他死了呢!结果……结果刚刚才得到消息,他居然在宋家人手里!” 孙福通身边的小太监,凤栖宫大火后去了宋家? 李延吸了口凉气,示意他继续说。 孙福通表现出一副憨厚老实的模样:“这小太监名叫凳子,好机灵的一个孩子,之前有个事儿,奴才觉得怪,但没当回事儿。就是……姜老夫人去凤栖宫看周氏的时候,给过他一袋赏银,但那里头,竟然有金子!” 说着孙福通回头,顺子捧着一个钱袋子上前,从侧面上了台阶,跪地捧给了李延。 那钱袋子,正是小凳子当初收到姜老夫人赏赐后,跑来进献给孙福通的。 孙福通怕小凳子得意忘形,就把钱暂时留下,说给他攒着。 所以这东西一直都在顺子那。 没想到派上了用扬。 宋家赏钱用的钱袋子是他们家自己特制的。 赏钱、赏钱,所以这钱袋没什么可遮掩的,巴不得让人知道是他们宋家赏赐的呢。 所以那钱袋子底下明明白白的绣着一个‘宋’字。 孙福通煞有其事的说:“当时那小子把钱袋子给奴才,说是让奴才替他保管,奴才没多想,如今想起来,他是不是在贿赂奴才啊?!还好,这里头的钱,奴才一分没动,奴才真替他保管着呢!” 李延摩挲着那钱袋:“你的意思是,这太监是宋家的人?” 顺子这时候开口:“陛下,凤栖宫那么大的火,他没被烧死,还出现在宫外了,而且我们的人明确看到他从宋家出来的,不会有错。” 是,不用其他的。 只在凤栖宫当差却没被烧死这一件,李延已经认定有猫腻了。 “这么说……凤栖宫的那扬火,也和宋家有关。” 孙福通膝盖挪了两步:“陛下不是让奴才查吗?奴才查了,这凤栖宫的火,就是他放的!内务府的人当夜都看到他去跟看库房的那明家人说话了,只不过奴才当时以为他死在火里了,就没怀疑一个死人!可现在他活着,那不就……” 李延蓦地攥紧了手中的钱袋,心头的怒火烧的他眼底通红。 “朕就知道!” 他就知道一切都是宋家的阴谋! 是宋家要把他逼上绝境! 只是他没想到宋家敢这么大的胆子! “这就对了。”李延憋着怒气起身:“肯定是宋家的手笔!只有他们想让朕身败名裂!只不过他们没想到……朕会想出那么好的计谋,完美脱身。” “歹毒啊——!” 孙福通哀嚎一声,哭天抹泪:“陛下,他们太欺负人啦!先是火烧凤栖宫,又往您身边安排人,又策动皇后想针对大公主,如今……如今把奴才也盯上啦!要利用这太监离间陛下和奴才,把陛下身边可用之人一个个都除去!防不胜防啊……陛下!” 孙福通越说,李延心里的怒火越盛。 怒火越盛,他越迫使自己要冷静。 他决不能让姜老太得逞一分! 生气也是让她得逞。 所以他不能气。 他强行压下火气,转念想起一人,冷哼一声,把钱袋扔在地上。 “今晚去钟粹宫。” 孙福通心里一迟疑,其实他倒也没想把火引到宋贵妃头上。 但这…… 谁让她姓宋呢,没办法。 孙福通松了口气。 李延要去找宋贵妃发火,说明这件事他信了。 那么名单的事,就可以完美的转嫁到凳子身上了。 凳子啊,别怪爷爷。 爷爷对你好,就是为了在悬崖上的时候,你能做那颗供爷爷踩的石头。 爷爷救过你很多次了。 你救爷爷一次,不过分吧? 此刻的凳子,已经‘死’了。 他吃了程青的药,陷入了闭气的假死状态。 这药做的极好,身体真的会逐渐僵硬,呈现出尸僵。 许昌府牢狱的捕快、狱卒加上仵作,来回检查过后,都没发现蹊跷。 牢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完啦!完啦!这可是京中贵人特地嘱咐过要好好看着的!怎么会死了呢!完啦!” 第262章 会面 他本没有资格做官。 但是因为在地方上替郑家出谋划策做过几次脏事,做的不错,所以拜了杨谦为师。 四十七岁才入仕,五十岁的他论辈分,要喊郑孝真一声师爷。 荒谬。 但这就是大临的官扬生态。 你得有‘名分’。 杨谦小小年纪,寄在他名下的学生都已经几十人。 年纪最大的跟他爷爷差不多大。 但见了面,还是要给他行礼,叫一声老师。 他们这些人,每隔三天就要写一道请安折子给自己的老师。 把自己这里的大小事都写进去,看不看的是人家的事,不报就是他们的罪。 所以十日前,在许昌知府的请安折子里,写了这么一件事:有个太监,说是宫里来的,替孙大太监办事,想收购村民的地。 本来许昌知府已经收了凳子给的银子,打算把这事儿办了。 请安折子每个月写那么多道,他只是例行任务,不认为上头会在意。 没想到,几日后,他居然收到杨谦回信。 信里写:此人打着宫里名号四处行骗,扣押,昭示五日后菜市口行刑百棍。 行刑百棍。 这是哪条律法?什么道理? 许昌知府把这信反复看了几遍也看不明白,只是照做。 而那信里也特别嘱咐要把这人看管好,决不能死。 杨谦是特别嘱咐了,许昌知府也不能自己坐在那看着吧。 还是交给底下的人办。 底下的人,是什么人。 一群散漫惯了赌鬼、酒鬼,守在大牢里吹牛皮打发时间。 他们认定这人在牢里好好的,肯定不会死。 也没在意今日关押进来的几个斗殴的是谁。 更没在意那太监跟谁说了话,吃了谁给的东西。 等喝醉了一觉睡醒,就已经是一个人死茶凉的结局。 牢头儿哭喊着完了,去禀报了知府。 许昌知府还跟小妾调笑呢,听到禀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脸色苍白,眼睛发直。 “完了。” “知府大人,怎么办?怎么跟上头交代?” 身边的捕头脖子也凉凉的,指着知府大人想个办法。 知府大人突然活了,眼神里透着倔强:“谁说人死了?人没死!活着呢!” 他们既然让好好看管这人。 那么就两个用处。 第一,几日后一百棍子打死。 第二,押送京城。 那简单啊。 如果押送京城,就弄个活人坐在囚车里,等交接之后,想办法换成死人。 许昌府也往刑部交接过好多次死刑犯了。 里头好几个死刑犯都被这么偷梁换柱过。 要么是死刑犯的家人和郑家有什么关系。 要么是和宫家有什么关系。 反正就这么偷梁换柱的解决了。 交接的口子上漏洞很大。 就这么办。 许昌知府冷静的跟捕头吩咐下去,捕头这事儿也做的惯,从容点头。 “行,属下明白。” 正在他们这样筹谋的时候。 姜老夫人坐在郑家前厅吃饭。 “老太太您放心,我让谦儿亲写了手信给许昌知府,定把这人看的好好的,等到您用时,一句话!来,您尝尝这鱼,是黄河捉的大鲤鱼,快马送过来的,进锅的时候差点儿把锅都踹翻!” 郑孝真满嘴承诺,亲手给姜老夫人布菜夹鱼肉:“这孙太监找您麻烦,真是找死!不知天高地厚,您是该好好给他一个下马威,什么时候您要谦儿作证,只需要一句话,等谦儿告诉陛下那名单是孙太监给的,我倒要看看他还能不能笑的出来。” 姜老夫人给面子的吃了郑孝真夹的那块肉,吃完就把筷子放下。 她不能多吃。 晚上还有一个局呢,还要见人,还要吃饭。 宫夫人没怎么说话,只是想起来,老太太已经很多年没这样频繁的出来走动做事了,看样子这次的事儿真是让她疼了。 姜老夫人也讲究,谁为她办事,都有酬劳。 宫夫人让自己埋在宫里的人帮她传信烧死了那些暴露身份的奸细。 她得回报。 她不舍得宋云瑶嫁给姜家男儿,是觉得姜家男儿不会疼人。 但姜家男儿也是好男儿啊。 看到宫夫人放弃了让郑小姐嫁给韩昭,她便开始做顺水人情:“其实姜达那孩子也不错,他这样的,京城也挑不出第二个,你若有意,我可以给孩子们牵个线。” 这可是个很好的回报,旁人求都求不来呢。 不过宫夫人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 微微一笑:“谢老夫人美意,不过我家韵儿和小公爷实在合不来呢,之前每次见了都要闹个不愉快。” 姜达就是个幼稚鬼。 宫夫人看不上。 姜老夫人也不再多言。 她出了郑家,上马车,转头就去了景明寺。 景明寺是平日里宋济仁和郑孝真秘密会见其他权臣、重臣的地方。 这里山高路远,周围不能隐藏和埋伏任何人马,非常的安全。 服侍李延睡下之后,孙福通便安心的出宫,朝景明寺来了。 来的有些晚。 姜老夫人已经等的打瞌睡。 孙福通进去,依旧是往日见着她时那副温和谄笑的模样。 “老太太,您安宁,奴才该死,让您等这么久,可是奴才也没法子,得服侍陛下先睡啊,老太太您别怪罪奴才,非是奴才不敬。” 说着他恭恭敬敬行了礼,万事皆在分寸之内。 姜老夫人其实并不喜欢这样的人。 她觉得奴才该实诚,而不是圆滑。 “孙公公难见啊,早几日老身就等着了,直到今天公公才答应出来一见。” 凳子被扣押在许昌府的事,早几日消息已经给了。 姜老夫人认为孙福通应该主动来找她才是。 没想到左等右等,居然没等到。 直到今日,孙福通才派人递来消息,说晚上可以出宫。 好大的架子。 孙福通依然是那副客客气气的态度:“老夫人误会奴才了,您也知道,这几日城阳公主在宫里呢,奴才也是两头跑,两头侍奉,实在抽不开身。” 姜老夫人瞧着孙福通,听着他的话,也在揣摩他。 按理说,这时候他不该这么安分啊。 不急吗? 孙福通拱手:“不知老太太叫奴才来,是有什么吩咐呢?只要是奴才能办得到的,奴才一定尽力而为。” 姜老夫人也不猜他了,直接试探。 “公公身边有个叫顺子的徒弟,可是个能人。” 第263章 杀机 “顺子……是我的徒弟,也略识得几个字,不过若说才能,奴才不觉得他有什么,做奴才,不过是听命办事,没自己的想法。” 姜老夫人听完笑了。 瞧瞧、 这张嘴哟。 做奴才不过是听命办事? 想把所有的责任推在李延头上,想说一切都是李延的命令? 姜老夫人低头摸索着自己手杖上的雕纹:“我竟不知陛下如今把宫里的事儿管的这么细啦?连我家的奴才做什么,去哪儿,这事儿都是陛下盯着给你们下令的?” 姜老夫人的声音威严中带着冷意,沉甸甸压在孙福通的心头。 很显然,姜老夫人的意思是在说,这件事被小题大做了。 原本就是他们家的奴才往外带一个人。 这不算什么事。 都是他的徒弟顺子把这件事闹大了,闹的不可收拾,才导致他们折进去一个倩儿,一个方姑姑,一群的耳目,还有一堆奴才困在养心殿,这样被动! “孙公公,这宫里以往可没这样的事儿啊?若我说,这宫里还是孙公公管的话,根本不会有这些麻烦,我们年纪大了,我跟你一样怕麻烦!” 姜老夫人这是挑拨上了。 字字句句都在说,是顺子给他惹了麻烦。 要不是顺子这么强势的做了这件事,大家都相安无事啊。 和过去十几年一样的相安无事。 孙福通低着头,轻轻笑了笑。 他把姜老夫人那句‘我们年纪大了’听进了耳朵里。 姜老夫人,是会拿捏人心,很了解他孙福通。 知道他孙福通想要什么。 她说的对,孙福通想要的就是无事,就是没有麻烦。 所以不管以前宋家往宫里送多少人,他都睁只眼闭只眼。 他是不知道吗? 他是不想惹麻烦。 但现在,他被逼到这儿了。 姜老夫人想让他觉得是顺子把他逼到这儿的。 不,不对。 孙福通此刻的头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不是顺子逼他。 顺子是个好孩子。 顺子在效忠陛下! 是眼前这个老太婆在咄咄逼人。 她不但在逼他,也还在逼他家陛下! 她过了! 别以为我小福子没有血性。 兔子逼急了还咬人。 从你们宋家把倩儿弄进养心殿的那一刻。 就已经是要我孙福通死了。 我跟你讲什么情面? 谁跟你是我们? 我和陛下才是我们! “老夫人说的对啊,您瞧瞧奴才眼底下这乌青,好几天没睡着觉啦,这些年轻人啊,做事情没轻没重!他想表现,想往上爬,想受陛下器重,急着立功,想立大功,这不,就动了您的人。” 孙福通是谁呀。 他可不会跟人硬碰硬。 他这个人就是条软蛇。 他咬人你都不见得感觉的到,但会死。 他顺着姜老夫人的话说,把那愤慨与恼怒表现的淋漓尽致。 姜老夫人今日的目的也很明确。 “是啊,年轻,又不听话,是最棘手的了。” 她已经深刻的从自己的孙子、孙女身上品尝过这种棘手了。 “我自己家不听话的那两个,是孙子、孙女,可以打,杀不了,也弃不了,但孙公公身边不听话的,剪了就是了,反正得用的人又不止他一个,这奴才啊,宁可十个不中用,也不能有一个心比天高的,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咬在你的身上?说来可笑,就连老太婆我,也被自家的狗咬了呢。” 姜老夫人这话,句句在理。 孙福通要是个没脑子的奸佞,指不定真能听进去呢。 姜老夫人确实看出了孙福通是个私心重又圆滑之人,也看破了他年纪大,想明哲保身的意向。 唯独是小瞧了他。 她把孙福通和天下所有庸碌之辈都想到一处去了。 偏偏孙福通是一身庸俗中有那么一丁点的不俗。 所以才他能在李延身边站的这么稳当。 他的不俗,就在于他有分寸。 他眼睛亮,知道谁到底才是自己真正的主子。 他,是个好奴才。 “奴才知道了,奴才回去一定好好管他,不让他再给老夫人添麻烦了。” “不止是管,孙公公。” 姜老夫人盯着他。 “是这监察司,不能让他弄。” 孙福通头皮一麻,震惊的把头埋的更深。 监察司…… 她连监察司的事都已经知道? 监察司可是一直在秘密组建的。 旨意没发出去呢。 但是……确实顺子在四处选拔人,考核人,这种事,很难完全的瞒住。 但她的消息,也太快了。 “那老夫人的意思是……” “养心殿你扣的那些人,我都不要了,把这个人交给我,如何?” 孙福通瞪大眼睛,猛地抬头。 他本以为姜老夫人的意思是让自己管好顺子不要再为难他们家的人。 他以为,姜老夫人还有心去救养心殿那些壮奴呢! 可现在看来…… “您是说,您要顺子?” 姜老夫人淡淡道:“此子心思歹毒,盯我的人,杀我的人,扣我的人,最近让人在宫里四处散播我宋家心狠手辣,给我宋家做事,犯一点小错都会被‘诛九族’的谣言,放任下去,还不知道要干什么呢。孙公公,这个人,我必须要。” 最近方姑姑家人从家里消失的事,对家中奴才们而言,并非没有波澜。 他们虽然不敢去议论,但都害怕。 加之宫里烧死了一批耳目,紧接着倩儿死了。 自己身边十几年的壮奴被人家扣在养心殿。 顺子又在散播种种谣言。 闹的人心惶惶。 一下子出了这么多的事情,而且只是他们家在死人,她在折损人手。 这不行啊。 她必须做出点什么,让他们安心。 让他们觉得,不会白白牺牲。 没有什么,比杀了这个罪魁祸首更有分量。 杀了顺子,那些因为这一系列事情而涌动浮躁的人心,就会被压下去。 所有人心中的仇恨、恐惧、不甘、惊惶,都会在顺子受到‘天罚’之后,慢慢的平息,了然自己该走的路。 这个顺子必须死。 因为他的一个动作,已经在她平静的湖面掀起波澜。 那下一次,会不会翻起风浪?不好说。 她不会允许产生这种可能存在。 所以,一定要杀! 第264章 谋算 因为他发现,这位姜老夫人,也不知是不是高高在上太久。 她太过自傲。 自傲到只要觉得自己手里的牌有分量,就可以要挟别人做所有事。 而孙福通的窃喜,是窃喜这姜老夫人并不算了解他。 其实如果姜老夫人愿意稍微多花心思了解一下他这个奴才的话,就会知道,他孙福通把自己培养出的人才看的比什么都重要。 她手里拿捏着的那份名单,就是这么来的。 就是他为了保自己的人,而做出的蠢事。 可惜啊。 高高在上的姜老夫人,怎么会愿意去细细琢磨孙福通这个太监呢? 她手里拿了他的命脉,就觉得这奴才该像狗一样感恩戴德。 感谢她没把这事儿捅到李延面前。 她不了解他。 但孙福通太了解这种人了。 他见多了! 孙福通低眸,静默了半晌,开口:“如果奴才不把顺子交给您,您……就会把名单的事情,告知陛下,对么?” 姜老夫人哼笑着端起茶抿。 “公公明慧,又何必再问呢?” 好。 好…… 绝啊。 狠毒。 孙福通不敢想,如果没提前预防,没让顺子去把凳子结果掉,让凳子顶包这个罪名,他该如何面对此刻姜老夫人的要挟。 如果没有凳子顶罪,他搞不好真的要连顺子都折进去了。 他心痛。 他后怕。 但他没想到,把柄并不是一比一可抵消的一次性消费品。 姜老夫人在他这,想用这张牌‘采购’的东西,多着呢。 “把嫔妃们送去金轮寺的事,是孙公公跟太后娘娘做的请,也还请公公再去求太后,把人挪到我们家新修的道观吧,如此,我们相安无事。” 连这件事,她都知道。 明明他是关起门跟太后说的。 但显然,太后宫里也有她的人。 想来是后续太后自己说漏了嘴,又或者是他们得知他跟太后密谈之后没多久太后就带人出宫祈福,推测出来了。 孙福通站在那,只觉得浑身僵硬。 他又一次的体会到了李延的处境。 虽然他天天跟着李延,却并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被人家看的一清二楚是什么样的感觉,这一刻,他知道了。 僵的不敢动。 他孙福通掌管下的内宫,就是个马蜂窝,四处漏风。 终于,这风漏到他的头上了。 孙福通不吭声。 姜老夫人继续说:“第三件事,安置皇后娘娘居住在内宫,找好的太医为她调养身体。” 孙福通的神情已有些恍惚。 这姜老太,不但胃口大,还霸道。 每一句话,都是命令。 不容他说什么,也不容他辩解做不做的到。 孙福通也不辩解。 因为他知道,只要他一开口,姜老夫人就会很明确的告诉他。 “这不是商量。” 能要你命的把柄在我手上。 我想要顺子死,把这名单的事一告诉李延,你出了事,你的亲徒弟顺子能好活吗? 我有的是法子让他死。 而我现在,是给你这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孙公公。 孙福通往外走的时候,在门口踉跄了一下,腿软的打弯,扶住了门框。 姜老夫人很满意。 孙福通不是装的。 他是真的后怕。 如果凳子没死,这个顶包的事儿没成。 他……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在回去的路上,孙福通就已经开始在低烧。 随行的太监派了人先前去通知顺子,顺子找太医抓了药,给他熬好,等着他。 孙福通一回到养心殿的院儿里,顺子就把药碗捧给他。 柔声的说:“师父,喝了吧,安神退热。” 瞧着顺子关切神情,孙福通哭了。 他怎舍得? 他怎么可能把自己亲儿子一般的顺子,交给她呢! “顺啊,那件事确实办好了?凳子死透了吗?” 顺子点头:“师父放心吧。” 孙福通又细细回想了一遍所有的细节。 反正在李延这里,已经做好了所有的铺垫,李延不会轻易的因为姜老太的任何行为,就杀了他,或者杀了顺子。 一切皆有极大的转圜余地。 他喝完药,含了颗糖,由顺子扶着回房,安置他躺下。 顺子给他掖好被角,往里面放了几个汤婆子,给他捂汗。 放松下来,孙福通烧的更严重了,跟醉了一样。 “顺子,他们要我杀你啊……我怎么可能……你是我孙福通的儿子,亲儿子……” 今日孙福通说要去办事,顺子本以为他还是去见冯主事。 听到孙福通这话,他猛地凝顿,握住孙福通的手。 “师父,你说谁,他们?他们是谁?谁让你杀我?” “姜……姜老夫人……” 孙福通烧的迷糊,面对的是顺子,更是没防备了。 “她拿了我的把柄,要挟我……她要我给秦后安置在内宫,让我协助秦后重掌六宫之权……要我把黎嫔她们,挪去道观……” 听到重掌六宫之权、黎嫔等字眼,顺子的脸色煞白。 他放下药碗,拔腿便往瑶光殿去。 他知道姜老夫人要做什么了! 不是毒杀李延。 也不是毒害李如月。 而是…… …… 信息。 信息的遗漏,会搞砸很多事。 譬如吴王被虐杀的过往,秦氏被灭的真正缘由。 只有李延自己知道。 而另一个知道的,则是他们最大的敌人。 这多可怕。 一个这么大的秘密,居然掌握在敌人的手中。 李延也睡不着,日思夜想,在想姜老夫人到底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在想那时候知道这些事的几个宫女太监,印象却都已模糊了。 想来想去,想不出来,他便丢到一边。 告诉了秦后又如何,她还能做什么? 难不成能杀了他给吴王报仇吗? 能不能杀他不好说。 但用一个母亲拿捏一个女儿,还是很简单的。 尤其,这位母亲是皇后。 皇后活生生站在这,李如月还能借着皇后的名义作威作福吗? 不但不能。 作为女儿,她的人生,也要由母亲决定。 母亲如果要让她离开皇宫,她就得离开。 母亲要让她嫁给谁,她就得嫁给谁。 只要这个母亲,是清醒的,掌权的。 那她的话,就有绝对的分量。 再加上宋家一点点的助力,那么就连李延,也不能阻挠。 第265章 崩溃 早膳结束后,她径直往寿康宫去,准备接上李承隐一起去书院。 一路上她还在想姜老夫人解决她究竟会用哪种手段。 她本以为姜老夫人会做的很干脆,所以猜测到的也都是直接干脆的途径。 她没有去思考过母亲不再‘疯’的可能性。 李如月从来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疯。 更不知道她会为了什么恢复正常。 她认为自己已经做足了所有的准备。 所以适时的将这件事抛到脑后,专注自己上学的事。 想去会会这位辛先生。 李承隐已早早收拾好等待在了门口,看到李如月来,高兴的挥手。 “如月!” 今日的他整个都处于一种兴奋又忐忑的血液沸腾感之中。 因为这是他第一次能够走出角落,堂堂正正的抬头看阳光,站在众人面前,说出自己的名字,用努力为自己争取一席之地。 所以李如月非常能理解他的喜悦。 她也差不多。 在这世上,尤其是大临,一个人真正的尊严和独立,都是从有资格上学开始的。 从女子的角度而言,普通人家的女孩儿,很难正经的去书院读书,即便家里有钱,也是没有开家孰资格的,开家孰需要宋家的许可。 否则你开起来,也没有书可教。 若有人敢擅自以自身所学去没有资质的私塾授课,不仅会终身禁止科举,还会被抓去关三年大牢。 读书,在大临朝是绝对奢侈的一件事。 可但凡你有资格读书,那你就一定有资格为自己挣一分前程。 女孩儿去过书院,读书认字,已经表明家里背景不俗。 将来嫁人,读过书的和没读过书的,更是天差地别。 从男子的角度来说,你入世是什么起点,是要由你在哪里读书,拜什么老师决定的。 对于李如月和李承隐而言,读书这件事更为特殊。 他们都一样,是从出生起就天然有着读书的资格,却又被剥夺了的。 无罪在身,却过着罪人一般的生活。 所以李承隐对李如月始终有种惺惺相惜之感。 他觉得除了李如月,没有人能够理解这种感觉。 自城阳公主宫宴那日起,李如月就已经好几日没见李承泽了。 李承泽去瑶光殿找过她,但她那天早早出去了,接下来的几日,更是阴差阳错,一直也没见着。 李承泽的心里有些恼火。 他觉得自从阿姐住到瑶光殿,他见她的机会反而变少了。 她在忙,却也不知在忙什么。 瞒着他。 虽然他现在不会轻易怀疑李如月出卖他,可是李如月背着他忙碌,什么事都不告诉他,连面都见不着的感觉,让他心里很愁闷。 是不是阿姐不需要他,就慢慢疏远了? 他没有用了。 阿姐就不要他了? 几天来,他吃的也不好,睡的也不香,努力告诫自己不要把阿姐想的太无情。 可当他去瑶光殿找阿姐,又一次被告知她不在的时候。 心里的那份怀疑、不安、忐忑、委屈,一下子就都涌上来了。 “不在?这么早不在?你们诓我!是不是她让你们这么说的?她不想见我,对不对?” 他在瑶光殿的门口哭闹,宫女们说什么都不依,直接闯进瑶光殿,每个房间都仔细找了一遍,衣柜门都打开看了,床底下都搜了。 果然不在。 他委屈的揉了揉发红的眼:“她去哪了!这么早能去哪呀!” 雀儿跟在后面跟了半天,叹息:“三殿下,你早问不就不用费这个劲找了吗?我家主子被陛下召去养心殿用膳啦!” 被父皇……召去养心殿用膳? 他们……什么时候这么亲密了? 李承泽攥紧拳头,想到父皇,想到阿姐…… 想到他心里最亲最喜欢的两个人,背着他在一起用早膳,却没有一个人想到他。 想到父皇对她温柔如慈父,却把他遗忘在脑后,想到阿姐一人享受着父爱,却没想过与他分享,他心里一阵又一阵的酸涩,难受,痛! 怪不得……怪不得不见他,忘记了他呢。 李承泽自嘲一笑,擦去眼泪,慢慢走出瑶光殿。 跟着他的太监看他终于出来,松了口气,催促:“殿下,您逃学好几天了,今日辛先生可是专门下了最后通牒的,您再不去,他要去告诉陛下了!” 李承泽心里有多少委屈,都不敢忤逆父皇。 一想到辛子荣添油加醋的告状到父皇面前,想到父皇失望愤怒的神情,他一个激灵就清醒了,拔腿便往书院跑。 紧跑慢跑,还是有些晚了。 当他气喘吁吁的跑进学堂的时候,眼中冷不丁的闯入了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 阿姐! 他眼睛明亮,刚才的什么委屈、伤心都抛在了脑后,只有‘久别’重逢的发自骨子里的喜悦,他想跑过去抱抱她,才不管周围有什么人,先生会不会骂。 阿姐两个字就要脱口而出,然后,他看到了一个陌生的面孔,一个比他大些,个子高的少年,走到阿姐身旁,笑盈盈的坐下了。 他惊恐的瞪大眼睛。 这谁啊?! 他凭什么! 他怎么敢坐在阿姐身边! 李承泽连招呼都没给辛子荣打,直接冲进学堂,冲到他们同坐的长几前。 “你起来!” 他几乎是用了浑身的力气怒吼。 气的浑身发抖。 他从小到大,没有过这样的情绪激动。 他一直是个香香软软的糯米团子,根本不会发火,只会偷偷哭。 但这一刻,所有的怒火喷薄而出的冲上了心头,冲上了头顶。 让他被这份怒火驱使着,发出了这一声怒吼。 连一向高傲的辛子荣都被吓的震了一下,瞪圆眼睛看着他。 他正想呵斥呢,就听见底下一个清冷清脆的声音先呵斥了他。 “承泽!” 看到李承隐被李承泽这一嗓子吼出的不安和自卑,以及已经站起身想退缩的动作,李如月按住他的胳膊,皱眉冷眼看着李承泽。 “这是大皇兄。” 在李如月那一声‘承泽’吼出来的时候,李承泽的双眼已经被泪水模糊了。 什么大皇兄…… 什么皇兄! 他不知道,他没有听说过! 他只知道,她吼他! 她居然为了别人吼他! 他呜咽了一声,泪水涌出眼眶,多日的猜疑和早上因她与父皇一起用膳的嫉妒感,加上这一声呵斥,要把他击溃了。 好,你好样的,李如月。 你吼我。 我再也不要跟你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