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骊山骨》 第三章:泥潭之下 云阳县寺的廨署,白日里尚且积郁着一股驱不散的阴冷湿气,入夜后,更成了冰窖。油灯豆大的火苗在陶盏里不安地跳动,勉强将郑墨伏案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影子被拉得细长扭曲,如同蛰伏的鬼魅。案几上堆积的简牍如同起伏的山峦,将昏黄的灯光切割得支离破碎。 指尖翻过一页页粗糙的麻纸或沉重的竹简,墨字在摇曳的光线下扭曲变形,字里行间却渗出冰冷的血腥与冤屈。里正强占田产、殴人致残;商船遭劫、护卫横尸泾水;寡妇之子在勋贵别苑“意外”坠亡……一桩桩,一件件,时间在卷宗上凝固成厚重的灰尘,而案中人的血泪,却仿佛刚刚干涸,散发着刺鼻的铁锈味。前任令史那些“证据不足”、“事主撤诉”的朱批,此刻看来,如同一个个精心描画的冷笑,嘲弄着律法的尊严。 郑墨的眉心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寒意并非仅仅来自窗外呼啸的北风,更源于这字里行间透出的、盘根错节的势力阴影与刻意的湮灭。每一桩悬案背后,似乎都蛰伏着一个名字,一张无形的网。云阳的水,深不见底,粘稠污浊,远非骊山那种赤裸裸的残酷所能比拟。 “笃笃笃。” 极轻微的叩门声,带着试探的意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郑墨目光一凝,并未立刻回应。他不动声色地将手中那份涉及某豪强侵占民田的卷宗压下,指尖在冰冷的案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瘦小的身影敏捷地侧身溜了进来,反手迅速掩上门。来人是县寺内一个负责洒扫庭除、传递杂物的年轻皂隶,名叫阿七,约莫十五六岁年纪,面黄肌瘦,但一双眼睛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机灵。他缩着脖子,脸上带着紧张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凑到案前,声音压得极低: “郑令史,您……您让我留意的,有动静了!” 郑墨抬眸,灯火在他深黑的瞳仁里跳跃:“说。” “就是城西杜家那事儿!”阿七咽了口唾沫,语速飞快,“昨儿个后半夜,小的……小的起夜,正好瞧见县狱那边角门开了条缝!两个黑影,裹得严严实实,抬着个东西出来,瞧着……瞧着像卷草席!沉得很!直接扔上了停在巷子口的一辆破驴车!赶车的鞭子一甩,往……往城外乱葬岗方向去了!” 杜家?郑墨脑中立刻浮现出那堆积案卷中一份格外刺眼的验尸录:云阳豪商杜衡,阖家七口,于五日前被发现死于自家宅邸。现场一片狼藉,财物被劫掠一空,死者皆被利刃割喉。前任令史初判为“流寇入室劫杀”。然而,卷宗中语焉不详的现场勘查记录和几处极其微小的矛盾痕迹,让郑墨嗅到了浓重的阴谋气息。更关键的是,这杜衡,是云阳乃至关中一带数得着的木材、石料大商,与诸多营造工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看清抬东西人的样貌了吗?”郑墨声音低沉。 阿七摇头如拨浪鼓:“裹得太严实,脸都蒙着,就露俩眼!不过……其中一个,走路有点瘸,左腿好像不利索!小的记得清楚!”他眼中闪着光,为自己能提供线索而激动。 瘸子?郑墨将这个细节刻入脑中。他沉默片刻,从案下摸出几枚半两铜钱,塞到阿七手里:“此事,烂在肚子里。” 阿七攥紧铜钱,用力点头,脸上带着一种被信任和参与秘密的使命感:“小的明白!郑令史您放心!”说完,又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带上了门。 屋内的沉寂被打破又迅速合拢。郑墨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堆案卷,最终定格在杜家灭门案的简牍上。“流寇劫杀”四个朱批大字,在灯下显得格外刺眼。他指腹缓缓划过冰冷的竹片,眼神锐利如刀锋。这案子,必须重勘!那具被连夜运走的“草席”,很可能就是关键! --- 天光未亮,云阳城还笼罩在一片灰蓝色的死寂中。郑墨已带着一名年逾五旬、面容愁苦的老仵作,以及两名按刀随行的衙役,踏入了城西杜家那扇被官府封条交叉贴住的朱漆大门。 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尸体腐败的甜腻恶臭,如同实质般扑面撞来,瞬间塞满了口鼻。即便已过去数日,那股死亡的气息依旧顽固地附着在每一寸空气、每一件器物上。前厅的景象触目惊心:桌椅倾覆,瓷器碎片遍地,深褐色的血迹大片大片地洇染在青砖地面和墙壁上,早已干涸发黑,勾勒出挣扎、拖拽的恐怖痕迹。几处血迹边缘呈现出诡异的溅射状。 老仵作面色发白,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打开随身携带的破旧木箱,取出验尸工具。郑墨则如同最敏锐的猎犬,目光一寸寸扫过这片狼藉的杀戮现场。他避开那些最显眼的血泊,视线在门槛、窗棂、案几边缘、倾倒的博古架下方等不易察觉的角落游移。 血迹……除了喷溅、流淌,还有几处极其微小的、呈点状或短促拖痕的暗褐色印记,位置隐蔽,像是某种沾血的器物短暂停留或被擦拭过。形状……不规则。 他蹲下身,指尖几乎要触碰到一块位于倾倒的矮榻腿边、不甚起眼的点状血痕。那痕迹边缘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粘腻感?与周围干涸板结的普通血迹略有不同。他不动声色地取出随身携带的小刮刀和一块干净的麻布,极其小心地刮取了一丁点样本,用麻布包好,收入怀中。 另一边,老仵作正蹲在发现杜衡尸身的位置附近,眉头紧锁。他指着地面一处被大片血迹覆盖、又被反复踩踏过的区域,声音沙哑:“郑令史,您看这里……这血迹……不对劲。” 郑墨走过去。老仵作用竹签拨开上面一层干涸发黑的血痂,露出下面一层颜色更深、质地似乎更粘稠的暗红色物质。他凑近闻了闻,脸色更加难看:“这……这像是……油?混着血?” “油?”郑墨眼神一凛。 “对!”老仵作肯定地点头,又指向旁边墙壁上一处位置较高的、呈放射状的喷溅血迹,“还有这里,看这溅射的力道和方向,死者当时应该是站立姿态,被割喉,血喷得又急又高。但是……”他顿了顿,指着血迹边缘几处极其细微的、颜色发蓝发绿的斑点,“这些斑点……老朽……老朽只在一种东西烧过后留下的灰烬里见过类似的……” “火?”郑墨立刻捕捉到关键。 老仵作重重点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悸:“像是……烧过什么!而且不是大火,是那种……突然窜起的、很急、温度很高的火!烧过油脂一类的东西,留下的烟灰渣子溅到了血迹上!” 油脂?突然窜起的高温火焰? 郑墨的呼吸微微一窒。一个极其荒谬、却又带着致命合理性的名词,如同冰冷的毒蛇,倏然窜入他的脑海——**鬼火**! 民间传说中,含冤而死、怨气不散者,尸身附近有时会莫名燃起幽蓝或惨绿、飘忽不定、遇物即燃的诡异火焰,谓之“鬼火”。其成因,后世或有“磷火”之说,但在此刻的大秦,唯有“冤魂索命”四字可怖流传。 杜家灭门,现场竟有油脂燃烧的残留痕迹?这绝非寻常劫匪所为!这是灭迹!是人为制造的“鬼火”假象,意图将灭门惨案引向鬼神之说,混淆视听,掩盖真正的凶手和目的! 是谁?如此处心积虑?如此……熟悉“鬼火”的传说并加以利用? “仔细搜!”郑墨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棱碎裂,“任何角落!任何异常之物!尤其是……灰烬!油脂残留!” 两名衙役和老仵作被他陡然迸发的锐气所慑,连忙应声,更加仔细地翻查起来。郑墨的目光则如同最精密的矩尺,再次投向这片血腥的修罗场,越过那些显眼的杀戮痕迹,投向更深、更暗的角落。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通往内院的那扇雕花月洞门门槛下方——一块被血污和灰尘半掩的、指甲盖大小的、深褐色的硬块。 他快步上前,蹲下身,用竹签小心翼翼地将那硬块从污垢中剥离出来。质地坚硬,边缘粗糙,带着一种树木特有的纹理,颜色深褐近黑,像是某种树脂或树胶在高温下焦化凝结而成。 **松脂?** 郑墨捏着这块小小的焦硬物,指尖仿佛感受到一股残留的、阴冷的火焰温度。松脂……易燃,燃烧时火焰明亮且带浓烟……若混入油脂…… 他缓缓站起身,将这枚小小的焦块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却如同握着一块燃烧的炭。 杜家灭门,绝非简单的劫杀! 这精心布置的“鬼火”现场,指向一个心思缜密、手段狠毒、且对杜家极为了解的幕后黑手! 而杜衡,那个与诸多营造工程有染的豪商…… 郑墨的视线,仿佛穿透了杜家残破的屋宇,越过云阳城低矮的城墙,死死钉向西北方向那片在晨光中显露出模糊轮廓的高塬——**龙首原**。 骊山的引泉道,需要难以计数的木材、石料…… 云阳龙首原的工程,同样需要…… 杜衡的死,是否因为他知道的太多?是否因为他手中掌控的物料,触及了某个绝不允许触碰的秘密? 这云阳泥潭之下翻涌的,难道与骊山深处那口巨大的棺椁,竟系着同一根腐朽的绳索?! “郑令史!”一名衙役的声音带着惊疑从内院传来,“后院……马厩旁边……有发现!” 郑墨霍然转身,大步向内院走去。心,沉得像坠入了万丈冰渊。每一步踏在沾满血污的青砖上,都发出沉闷的回响,如同敲击在通往地狱的鼓面上。 第四章:焦痕 杜家内院。血腥味稍淡,却混杂着牲口的臊气与草料的霉腐。马厩旁几间堆放杂物的土屋,门板歪斜,在朔风中发出吱呀的**,如同垂死者的叹息。 报信的衙役脸色发白,指着马厩角落一处新翻开的、还带着湿气的泥土:“郑令史,就……就在这儿!刚才小的查看马槽,见这土颜色不对,像是新动过,就……就扒拉了两下……” 泥土被粗鲁地刨开一个小坑,一只惨白僵硬、沾满污泥的人手赫然暴露在惨淡的晨光下!五指扭曲张开,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仿佛在绝望中抓挠过地狱的深渊。 郑墨眼神骤然冰封。他一步上前,拨开挡在前面的衙役和老仵作,蹲在那土坑边缘。刺骨的寒意顺着泥土缝隙直往上钻。 “挖开!”声音冷硬如铁。 两名衙役强忍着惊惧,拔出腰间的短刀,开始小心翼翼地掘土。泥土混着冻块,被一锹一锹掀开。很快,一具蜷缩的男性尸体暴露出来。尸体穿着灰扑扑的粗麻短褐,是下等仆役的装扮。身体僵硬如石,面部朝下深埋土中,脖颈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被大力折断。 老仵作上前,与郑墨合力将尸体翻转过来。一张年轻却因窒息和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映入眼帘。口鼻周围糊满了泥浆,眼珠暴凸,残留着临死前无法言说的惊骇。 “是杜家的马夫!”衙役中有人低呼,“叫……叫栓子!平时就住马厩边这屋里!” 郑墨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尸体全身。粗麻短褐被泥土浸透,前襟处有几道明显的撕裂口,边缘毛糙,像是被大力撕扯过。他伸手探入撕裂的口袋深处,指尖触到一个坚硬的小角。用力抠出,是一块指甲盖大小、边缘被磨得圆润的深褐色硬块,与他在前厅门槛下发现的焦块如出一辙! **又是松脂!** 郑墨的心猛地一沉。他将这块焦硬物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如同握着一条毒蛇的信子。目光随即移向尸体的双手。指关节处有新鲜的擦伤和瘀痕,指甲断裂,缝隙里同样塞满了黑泥和……几缕极细微的、深灰色的织物纤维! 他小心地用竹签剔出那几缕纤维,放在掌心麻布上。质地粗糙,颜色深灰,是云阳底层役夫或狱卒常用的那种廉价葛麻。一个卑微的马夫,临死前抓挠过谁?这葛麻纤维,又来自何人? “看脖子!”老仵作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指着尸体颈侧一处被泥土半掩的位置——那里赫然有一道深紫色的、半环状的瘀痕!瘀痕边缘清晰,皮下出血严重,纹理……交错!是绳索!是那种浸过油的粗麻绳紧勒留下的独特印记! 绳索勒痕!松脂!葛麻纤维!被扭断的脖子! 这绝非劫杀!这是灭口!是有人要彻底堵住这个可能目睹了什么、或者知道些什么的马夫的嘴!而灭口者,极可能就是那个穿着廉价葛麻衣物、可能左腿微瘸的人! 郑墨缓缓站起身。清晨冰冷的阳光落在他皂色的吏袍上,却无法驱散他周身散发的凛冽寒气。杜家满门被屠,现场布置“鬼火”疑云;唯一可能提供线索的马夫被灭口掩埋;运尸者特征指向县狱……一张无形的大网,正以惊人的速度在他面前收紧,每一个节点都散发着浓重的死亡气息和刻意掩盖的焦糊味。 这焦糊味……郑墨的鼻翼微微翕动。除了尸臭和泥土的腥气,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松脂燃烧后特有的、带着苦味的焦烟气息!这气息,与杜家前厅那诡异的“鬼火”残留,如出一辙! 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扫过马厩简陋的棚顶、土屋的墙壁、堆放的草料……最终,钉在离埋尸点不远的一处墙角!那里的泥土颜色似乎更深一些,几根散落的干草末端呈现出不自然的焦黑蜷曲! 他大步走过去,蹲下身。指尖捻起一点焦黑的泥土,凑近鼻端。那股松脂燃烧后特有的、混合着油脂的焦苦气味,清晰地钻入鼻腔!就是这里!那个制造“鬼火”的人,或者处理马夫尸体的人,曾在此处短暂停留,甚至可能……在此处引燃过什么! “郑令史!郑令史!”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由远及近。是县寺里另一个负责跑腿传信的年轻皂隶,连滚带爬地冲进内院,脸上毫无血色,上气不接下气:“不……不好了!县狱那边……死……死人了!” 郑墨瞳孔骤然收缩:“谁?!” “是……是狱吏张屠!”皂隶的声音带着哭腔,“就……就刚才!吊死在自己当值的号房梁上了!说是……说是……畏罪自尽!” **张屠!**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郑墨脑中炸响!那个左腿微瘸、被阿七在运尸夜暗中窥见的特征,瞬间与这个名字重叠! 畏罪自尽?灭口!这是赤裸裸的灭口!是幕后黑手在斩断他刚刚摸到的线索!动作如此之快,如此之狠! 郑墨一把攥住那皂隶的胳膊,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带路!去县狱!现在!” --- 云阳县狱,深藏在县寺后巷最阴森的角落。高墙厚壁,狭窄的通道终年不见阳光,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屎尿臊臭和绝望的气息。 张屠“自尽”的号房在最里间。门板洞开,一股更加浓烈的、混杂着呕吐物和死亡的味道扑面而来。昏暗的光线下,只见一个穿着狱吏皂衣的粗壮身影悬在房梁上,脚下倒着一张矮凳。绳子是粗糙的麻绳,深深勒进他粗短的脖颈里,舌头吐出老长,面部因窒息而紫胀扭曲,眼珠暴突,残留着死前的痛苦与……惊愕? 县丞田不礼已经在了。他站在门口不远处,眉头紧锁,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手里紧紧攥着一方素白的手帕,掩着口鼻,似乎被这气味熏得极不舒服。狱掾(主管狱卒的小吏)和几个当值的狱卒垂手肃立在一旁,个个面如土色,大气不敢出。 “郑令史来了?”田不礼看到郑墨,声音透过手帕显得有些闷,“唉,真是……家门不幸!竟出了这等事!张屠此人……本官平日观之尚算勤勉,怎会……怎会行此糊涂之事!”他语气沉痛,眼神却飞快地扫过郑墨的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郑墨没有理会田不礼的“沉痛”。他径直走进号房,一股浓烈的酒气混杂着呕吐物的酸臭直冲脑门。他屏住呼吸,目光锐利如刀,扫过现场。 尸体悬在梁下。脚下的矮凳倾倒,位置……似乎有些过于靠近墙边?张屠体型粗壮,若真是自缢蹬倒凳子,凳子倒地的位置应更靠近尸体下方正中。但这凳子,却歪斜着紧贴着墙根。 地上有呕吐的秽物,散发着浓烈的酒气。旁边倒着一个空了的陶制酒壶。 郑墨蹲下身,仔细查看那摊秽物。除了未消化的食物残渣和酒液,似乎……还混着一点点极其细微的、深灰色的粉末?颜色与张屠皂衣的葛麻颜色接近,但质地更细。 他不动声色地用小刀刮取了一点粉末样本,用麻布包好。目光随即移向尸体。张屠的双手自然下垂,指甲缝里……很干净?一个刚刚“自缢”的人,临死前难道没有挣扎?没有抓挠脖颈上的绳索? 郑墨的目光死死盯住那深陷皮肉的麻绳勒痕。纹理清晰,力道深重。但……在勒痕靠近耳后的位置,他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方向不太自然的皮肤皱褶!不像是绳索单一方向紧勒造成的,倒像是……被人从背后用绳索套住,再猛然向上提起时,绳索边缘在皮肤上短暂滑动、刮擦留下的痕迹! 他猛地抬头看向房梁。悬挂绳索的位置,灰尘有被明显擦蹭的痕迹。但……那擦蹭的轨迹边缘,似乎也沾着一点点极其细微的……深灰色粉末?与地上呕吐物旁的粉末如出一辙! “畏罪自尽?”郑墨缓缓站起身,声音不高,却如同冰水浇在每个人的心头。他转向门口的田不礼,目光锐利如电,“田县丞,张屠所犯何罪?所畏何罪?卷宗何在?验尸录何在?” 田不礼被他这咄咄逼人的目光和连珠炮似的诘问刺得眉头一跳,掩着口鼻的手帕下意识地攥紧了,脸上那沉痛的表情几乎挂不住:“郑令史!你……你这是什么话!张屠自戕,尸身尚温,本官也是刚接到禀报!何来卷宗验录?至于他是否……是否与杜家之事有关……”他语气一顿,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变得严厉起来,“此事尚无定论!郑令史切勿妄加揣测!当务之急,是妥善处理张屠后事,安抚狱中人心,莫要再生事端!” “妥善处理?”郑墨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目光扫过张屠那悬在梁上、死不瞑目的尸体,“下吏身为令史,掌一县刑名。狱吏横死当值之所,死因蹊跷,岂能一句‘畏罪自尽’便草草了之?按秦律,凡非理死者,必当详查其由,验明正身!否则,便是渎职!便是纵囚!” “秦律”二字,如同两把重锤,狠狠砸在田不礼耳中。他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那方素白的手帕几乎被他揉碎。他死死盯着郑墨,眼神深处翻涌着惊怒、忌惮,还有一丝被逼到墙角的阴鸷。周围的狱掾、狱卒更是噤若寒蝉,头垂得更低,恨不得缩进地里。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压抑的惊呼声从县狱狭窄的通道深处传来。 “走水了!走水了!快!库房那边!” “快救火!” 浓烈的、带着松脂和纸张燃烧特有气味的焦糊烟味,猛地从通道深处汹涌灌来!那味道,与杜家前厅的“鬼火”残留、与马厩墙角埋尸点附近的焦土气息,如出一辙! 郑墨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 库房?!县狱的库房?!那里存放着什么? 他猛地推开挡在门口的一名狱卒,如同一道离弦的黑色利箭,朝着浓烟最深处、惊呼声传来的方向,疾冲而去! 身后,田不礼那张白净的脸在升腾的浓烟中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骇与一片死灰。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嗬嗬”声,仿佛被那致命的焦烟扼住了咽喉。 第五章:灰烬中的印记 浓烟如同黏稠翻滚的黑潮,裹挟着刺鼻的焦糊味和松脂燃烧特有的苦味,从县狱通道深处汹涌扑来。视线瞬间被剥夺,只剩下灼热呛人的气体灌入肺腑,激起剧烈的咳嗽。惊呼声、杂乱的脚步声、水桶碰撞的哐当声在狭窄的通道里混乱地交织、放大,如同地狱的喧嚣。 郑墨以袖掩鼻,身体压得极低,几乎贴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凭着记忆和对烟流方向的判断,逆着人流,如同一条在墨汁中潜行的鱼,疾速冲向浓烟最深处。皂色的衣袍被烟尘迅速染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燎般的刺痛。 库房!存放卷宗、证物乃至部分刑徒名籍的重地! 火光在前方通道尽头隐隐透出,跳跃着,将翻滚的浓烟染上狰狞的橘红色。库房那扇厚重的木门洞开着,火焰正贪婪地舔舐着门框和两侧堆积的杂物,发出噼啪的爆响。几个惊慌失措的狱卒正手忙脚乱地从远处水缸提水泼洒,杯水车薪,火势反而因水的泼入蒸腾起更大的浓烟和热浪。 郑墨的目光穿透混乱的人影和浓烟,死死锁定那燃烧的库房内部。火舌在堆积的简牍、麻袋上肆虐,腾起一人多高的火焰,焦黑的碎片如同黑色的蝴蝶在热浪中飞舞。浓烟的核心,似乎就在库房最深处靠墙的位置! “让开!”郑墨厉喝一声,声音穿透喧嚣,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他猛地夺过旁边一个狱卒手中刚打满水、还在滴水的木桶,毫不犹豫地当头浇下!冰冷刺骨的水瞬间浸透全身,他打了个激灵,头脑却更加清醒锐利。 下一秒,他顶着湿透的衣袍,如同扑火的飞蛾,一头扎进了那扇燃烧的门洞! 热浪!足以将人皮肤烤裂的灼热气流瞬间包裹了他。视线被浓烟和跳跃的火光切割得支离破碎。脚下是滚烫的地面和燃烧的残骸。他屏住呼吸,眼睛被熏得刺痛流泪,只能眯成一条缝,凭着直觉和刚才对烟源的判断,朝着库房最深处、靠墙的那排存放重要卷宗的木架方向猛冲! 火势在那里最为猛烈!几排木架已经被引燃,熊熊燃烧,发出可怕的断裂**。堆积其上的竹简、木牍、帛书正迅速化为飞灰。浓烈的松脂焦糊味在这里达到了顶点,几乎凝成实质!就是这里!纵火的核心! 郑墨的目光如同鹰隼般在燃烧的火焰与浓烟缝隙中急速扫掠!他要找的不是被焚毁的卷宗,而是纵火者仓促间可能留下的、指向其身份的痕迹!松脂燃烧需要引火物……助燃剂……或者……容器! 突然! 他的视线猛地钉在燃烧木架下方靠近墙角的地面上!那里,一堆燃烧的竹简残骸旁,似乎有一小块尚未被火焰完全吞噬的区域!一块比巴掌略大的、颜色深暗的硬物,半埋在灰烬和烧焦的碎片中,边缘似乎……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光? 几乎是本能,郑墨一步踏前,脚下滚烫的灰烬灼烧着鞋底。他无视了头顶随时可能垮塌的燃烧木架,无视了扑面而来的致命热浪,猛地弯腰伸手,五指如钩,狠狠抓向那块深暗的硬物! 入手沉重!坚硬!带着灼人的高温!他闷哼一声,指尖传来剧烈的刺痛,却死死攥住,猛地将其从滚烫的灰烬中拔出! 一块烧得半熔、边缘扭曲的陶片! 陶片入手滚烫,形状不规则,残留着明显的器皿底部特征。内侧沾满了粘稠的、凝固的黑色油脂,边缘还粘连着几片尚未燃尽的松脂碎片!刺鼻的松脂焦油味扑面而来! 这就是容器!盛放油脂和松脂混合物的容器!纵火者用它制造了这场指向性极强的“鬼火”! 郑墨的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膛!他强忍着灼痛,死死攥着这块滚烫的陶片,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扫过陶片内侧那粘稠的黑色油脂残留物——就在油脂最厚处,紧贴着陶片内壁,赫然嵌着一样东西! 一枚小小的、边缘被烧得有些卷曲变形的……**封泥**! 封泥颜色深褐,质地坚硬,上面清晰地压着一个方形的印记!印记线条虽被高温灼烤得有些模糊,但其核心的鸟形图案和环绕的蟠虺纹……与他在骊山丙廿七尸体旁捡到的那半块玉珏上的纹饰,**如出一辙**! 又是它!又是这个指向咸阳廷尉府或某个深不可测权贵的印记! 封泥!这封泥原本是用来封缄卷宗或密函的!它怎么会出现在这盛放引火油脂的陶罐里?! 只有一个解释!这封泥,来自一份被刻意焚毁的卷宗!一份足以威胁到幕后黑手、必须立刻化为灰烬的卷宗!纵火者仓促间倾倒油脂松脂时,这枚封泥不慎脱落,粘在了油脂里,又幸运地未被完全焚毁! 骊山玉珏上的印记!云阳县狱库房灰烬中的封泥印记! 一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线索,终于在这冲天的火光与致命的浓烟中,将相隔百里的两桩血案,**死死地钉在了一起**! 郑墨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顾不得指尖钻心的灼痛,将那块带着封泥的滚烫陶片死死攥在掌心,如同攥住了通往深渊的钥匙! 就在此时! “郑墨!你疯了吗?!快出来!”田不礼尖厉到变调的声音在库房门口响起,充满了惊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郑墨猛地抬头!只见田不礼被浓烟呛得脸色发青,用手帕死死捂着口鼻,正站在燃烧的门洞外,一双细长的眼睛透过烟雾,死死地、怨毒地盯着他!更准确地说,是盯着他手中那块紧握的滚烫陶片! 田不礼身后,几名提着水桶的狱卒被他挡住,无法上前。 “滚开!”郑墨厉喝,声音在火场中嘶哑却如同金铁交鸣。他必须立刻带着这至关重要的证物冲出去! 然而,就在他话音未落之际,头顶那排燃烧的木架终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断裂声!一根碗口粗、带着熊熊火焰的焦黑横梁,如同地狱的判官之笔,带着毁灭一切的呼啸,朝着郑墨当头砸下! 热浪!死亡的气息瞬间笼罩! 郑墨瞳孔骤缩,全身肌肉在千钧一发之际绷紧!他猛地向侧面扑倒,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撞向旁边一个尚未完全燃烧的麻袋堆!动作快到极致! “轰隆——!!!” 燃烧的横梁狠狠砸落在他刚才站立的位置!火星混合着滚烫的木屑、灰烬如同暴雨般飞溅!灼热的气浪将他狠狠掀飞出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墙上! “噗!”一口鲜血混合着烟尘呛咳而出。 手中的陶片却依旧被他死死攥着,紧贴胸口!滚烫的温度透过湿透的衣袍灼烧着皮肤,带来钻心的剧痛,却也带来一种近乎疯狂的清醒! “快!快救人!”田不礼惊恐的尖叫在门外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扭曲的急切。 几名狱卒冒着浓烟冲了进来,七手八脚地将被撞得头晕目眩、嘴角溢血的郑墨从麻袋堆里拖拽出来。 郑墨剧烈地咳嗽着,眼前阵阵发黑,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胸腔剧痛。但他攥着陶片的手指,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他挣扎着抬起头,透过被烟熏得通红的眼睛,看向门口。 田不礼正快步迎上来,脸上充满了“关切”与“后怕”,声音带着夸张的颤抖:“郑令史!郑令史!你怎么样?快!快扶郑令史出去!请医工!快!”他一边焦急地指挥着,一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似乎想要搀扶郑墨。 然而,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郑墨手臂的瞬间,郑墨猛地感觉到自己紧攥着陶片的那只手的手腕,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带着湿冷滑腻感觉的力量死死扣住! 是田不礼!他掩在宽大袖袍下的另一只手,如同毒蛇出洞,快如闪电般扣住了郑墨的手腕!那力道之大,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阴狠!目标直指郑墨手中紧握的、那枚嵌着封泥的滚烫陶片! “郑令史伤重!快松手!莫要被这污秽火场之物伤了!”田不礼的声音依旧带着“关切”,那张白净的脸凑得极近,细长的眼睛里却闪烁着毒蛇般的寒光,死死盯着郑墨的眼睛,充满了警告、威胁,以及一种志在必得的凶狠! 湿滑冰冷的手指如同铁钳般箍紧手腕,剧痛传来。郑墨甚至能感觉到田不礼指尖那方丝质手帕透过来的、令人作呕的滑腻触感!他想要挣脱,但重伤之下,力气竟一时被对方压制! 那枚滚烫的、嵌着关键封泥的陶片,就在两人无声的角力中,被田不礼的手掌连同郑墨紧握的手指一起,死死地包裹住!田不礼正用尽全力,要将它从郑墨手中抠出来! 浓烟呛入咽喉,后背撞击的剧痛和胸腔翻涌的血气让郑墨眼前发黑。田不礼那看似文弱的手腕,此刻爆发出的力量却大得惊人,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郑墨的手指在滚烫的陶片和对方冰冷湿滑的钳制下,指骨发出不堪重负的**! “田县丞……此乃……重要……证物……”郑墨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声音,嘴角溢出的鲜血滴落在两人紧握的手上,显得格外刺目。 “证物?”田不礼凑得更近,几乎贴着郑墨的耳朵,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冷和嘲弄,“郑令史看花了眼!此乃库房失火,焚毁的……**无用灰烬**!” 最后四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针,狠狠扎入郑墨耳中! 话音未落,田不礼眼中凶光暴闪!扣住郑墨手腕的那只手猛然爆发出全部力量,狠狠一扭!同时,另一只手也闪电般探出,双手合力,如同铁钳绞索!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微弱的脆响,仿佛来自郑墨紧握的手指内部! 剧痛!钻心刺骨的剧痛瞬间从手指蔓延至全身!郑墨闷哼一声,眼前一黑,紧握的五指在剧痛和巨力之下,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 就在这一刹那! 田不礼眼中闪过一丝狂喜与狠戾!他猛地发力,硬生生地将那块滚烫的、嵌着封泥的陶片,从郑墨剧痛痉挛的手指中,狠狠抠了出来! 陶片入手滚烫,田不礼被烫得闷哼一声,却死死攥住,如同攥住了自己的性命!他看也不看,迅疾无比地将其塞入自己宽大的袖袍深处!动作快得只在旁人眼中留下一道残影! “快!扶郑令史出去!他伤得太重了!快!”田不礼的声音瞬间又恢复了那种夸张的“关切”和“焦急”,对着旁边目瞪口呆的狱卒大声疾呼,仿佛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生死角力从未发生。只有他那微微颤抖的、缩回袖中的手,和袖袍深处隐隐透出的、被陶片灼烫的焦糊气味,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惊心动魄。 浓烟滚滚,火光跳跃。郑墨被两名狱卒搀扶着,踉跄地走出燃烧的库房。他脸色惨白如纸,嘴角挂着血迹,被烟熏火燎得几乎睁不开眼。但那双深黑的瞳孔深处,却燃烧着比库房烈焰更加炽烈、更加冰冷的火焰。 他微微侧过头,眼角的余光死死钉在田不礼那张看似焦急、实则掩不住眼底深处那一丝得意与阴鸷的白净脸庞上。 袖中空空。 指骨剧痛。 证物被夺。 但骊山玉珏的印记,灰烬中封泥的印记,田不礼袖中那滚烫的焦糊味……所有的一切,如同烧红的烙铁,在他脑中清晰地印下了一个再也无法磨灭的印记。 **龙首原!** 这云阳城西北高塬之上,那如同卧龙般蛰伏的阴影,此刻在郑墨染血的视野中,正散发出浓郁到令人窒息的、**尸骸的腐臭与阴谋的腥膻**! 第六章 龙首塬下 云阳县寺后衙那间狭小的廨署内,空气凝滞如铅。浓烈的草药气味混杂着血腥和焦糊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次呼吸上。医工刚刚离去,留下满榻狼藉的染血麻布和刺鼻的药膏。 郑墨半倚在冰冷的土炕上,后背的撞伤和胸腔的闷痛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随着每一次心跳在体内搅动。左手中指和无名指被粗糙的麻布紧紧包扎,指骨处传来的剧痛依旧清晰锐利,每一次轻微的牵扯都让额角渗出冷汗。田不礼那双湿滑冰冷、如同毒蛇缠绕般的手,那骤然爆发的阴狠力道,还有那刺入骨髓的“咔嚓”轻响,如同梦魇般在痛楚中反复回放。 证物被夺走了。 那枚嵌着封泥的、至关重要的陶片,被田不礼塞进了袖中。 库房的大火,张屠的“自缢”,杜家的灭门,马夫的掩埋……所有的线索,似乎都在那场大火和随之而来的阴狠抢夺中,化为了真正的灰烬。 郑墨缓缓抬起那只剧痛未消的手,指尖在眼前微微颤抖。剧痛提醒着他刚刚发生的、赤裸裸的暴力与阴谋。田不礼那张在浓烟中扭曲的、混合着“关切”与阴鸷的白净脸庞,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他不是幕后黑手。他只是一个被推到台前、急于抹去痕迹的卒子! 一个卒子,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掌管刑名的令史下此狠手,强夺证物? 是谁给了他如此大的胆量?是谁赋予了他如此决绝的疯狂? 答案,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郑墨的心头——**龙首原!** 只有那座在云阳西北天际线下蛰伏的、象征着巨大利益与禁忌秘密的高塬,才能催生出如此不顾一切的疯狂! “吱呀——” 廨署那扇破旧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张瘦削、机警的脸探了进来,是皂隶阿七。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室内,确认只有郑墨一人后,才像泥鳅一样滑了进来,反手迅速掩上门。 “郑令史!”阿七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紧张和兴奋,快步走到炕边,“您……您没事吧?小的听说您伤得不轻……” “死不了。”郑墨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疲惫,眼神却锐利如初,“说。” 阿七咽了口唾沫,凑得更近,几乎贴着郑墨的耳朵,气息急促:“小的……小的按您之前的吩咐,一直盯着龙首原那边!尤其是……尤其是田县丞府上!” 郑墨眼神一凝。 “就刚才!田县丞从县狱那边回来,脸色难看得像死人!他……他没回县寺,直接回了自己府邸!小的就绕到后巷狗洞那边趴着……”阿七的声音更低,带着一丝冒险的刺激,“没过多久!就听见府里后门开了!一辆没挂任何标识的黑篷马车,悄没声地出来,直接往……往城西北的龙首原方向去了!赶车的是个生面孔,裹着头巾,看不清脸,但动作麻利得很!” 龙首原!又是龙首原! 田不礼刚夺了证物,就迫不及待地派人去了龙首原! 他在向谁复命?他在传递什么?那枚滚烫的封泥,是否此刻正躺在龙首原深处某个人的案头? “还有!”阿七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闪烁着更亮的光,“小的多了个心眼!那马车刚走,小的就看见田府后门又溜出来一个人!鬼鬼祟祟的,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短褐,像个贩夫走卒!他……他走的方向,也是西北!但不是跟着马车的大路,而是……而是钻进了城西那片乱葬岗后面的野林子!那条路……那条路也能绕到龙首原后面,但难走得很!平时根本没人走!” 双管齐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田不礼不仅派了马车走大路,还派了心腹走小路!如此急切,如此谨慎,甚至不惜动用两条线! 龙首原深处,到底藏着什么?那场即将到来的“暴雨”,又是什么? 郑墨的心沉到了谷底,却又有一股冰冷的火焰在胸中灼灼燃烧。田不礼的动作越快,越疯狂,越证明龙首原就是所有谜团的核心!证明他郑墨,已经逼近了那足以致命的真相边缘! “阿七,”郑墨的声音低沉而凝重,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替我找两样东西。立刻!马上!” ---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吞噬了云阳城。寒风在空旷的街道上呜咽,卷起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撞在紧闭的门板上。 两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如同敏捷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穿行在城西北偏僻的陋巷中。郑墨换上了一身深灰色的粗麻短褐,脸上涂抹了锅底灰,掩盖了苍白的面色。后背和手指的剧痛在冰冷的空气中似乎被暂时冻结,只剩下高度紧绷的神经在支撑着身体。阿七跟在他身后,同样装扮,瘦小的身形在黑暗中几乎难以察觉,只有那双眼睛在紧张地扫视着四周。 两人避开巡夜的更夫和偶尔出现的戍卒,很快抵达了城西那片坟茔累累、鬼火飘忽的乱葬岗。刺骨的阴风裹挟着浓烈的土腥和若有若无的腐臭,吹得人头皮发麻。阿七指着乱葬岗边缘一条几乎被荒草和荆棘彻底淹没的小径:“郑令史,就是这儿!那人就是钻了这条路!” 小径蜿蜒曲折,没入前方更加浓密的黑暗。那是龙首原的背面,地势陡峭,怪石嶙峋,荆棘丛生,平日绝无人迹。 郑墨从怀中掏出一小包阿七找来的硫磺粉,极其小心地洒在入口处几块不起眼的石头上,留下一个只有自己人才能辨识的微弱标记。又取出一个用厚布包裹、带着浓烈草药和硫磺混合气味的香囊,系在腰间——这是阿七在巫医那里寻来的“驱蛇虫”之物,此刻成了掩盖生人气息的屏障。 “跟紧。”郑墨低语一声,率先拨开一人多高的枯黄蒿草和带刺的荆条,侧身钻了进去。阿七紧随其后,瘦小的身体在荆棘缝隙中灵活穿梭。 黑暗如同粘稠的实体,包裹着一切。脚下是松软的腐殖土和硌脚的碎石,每一步都需极其小心。浓密的树冠遮蔽了本就稀薄的星光,只有偶尔穿过枝叶缝隙的惨淡月光,在地上投下斑驳破碎的光斑,更添诡异。风声在密林深处扭曲成怪异的呜咽,像是无数冤魂在窃窃私语。不知名的夜枭在枝头发出凄厉的啼叫,令人毛骨悚然。 郑墨的感官提升到了极致。他侧耳倾听着风声中任何一丝异常的响动,鼻翼翕动,捕捉着空气中除了草木腐朽和硫磺草药之外的气息——泥土、石头、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焦糊味**?与杜家、县狱库房如出一辙的松脂焦糊味! 这味道,如同黑暗中的引线,牵引着他们艰难前行。 荆棘撕扯着衣袍,尖锐的刺划破皮肤,带来火辣辣的刺痛。后背的撞伤在攀爬陡坡时被牵动,痛得郑墨眼前阵阵发黑,牙关紧咬才没发出声音。阿七在后面喘着粗气,却一声不吭,只是紧紧跟着。 不知在黑暗中跋涉了多久,脚下的坡度逐渐变缓。前方密林的尽头,隐约透出一片相对开阔的、被巨大山体阴影笼罩的谷地。而那股松脂焦糊味,在这里变得清晰可辨! 郑墨猛地停下脚步,示意阿七伏低身体。两人如同壁虎般紧贴在一块巨大的、布满苔藓的岩石后面,屏住呼吸。 借着惨淡的月光,郑墨锐利的目光穿透前方稀疏的林木,望向那片谷地。 景象,让他的血液瞬间冻结! 谷地深处,紧贴着陡峭的山壁,赫然开凿着数个巨大的、黑黢黢的洞口!洞口边缘的岩石棱角分明,显然开凿不久。洞口附近的地面被反复踩踏,寸草不生。几个简陋的木棚和土屋搭建在洞口旁,如同依附在巨兽身上的虱子。 更令人心悸的是——洞口附近,以及通往谷地深处的几条小路上,散布着人影! 不是劳作的民夫。 是**甲士**! 他们身着制式的玄色皮甲,腰间挎着青铜短剑或环首刀,手持长戟或强弩!虽然站姿并非完全笔挺,带着一丝值夜的疲惫和懈怠,但那份属于军人的肃杀之气,以及腰间兵刃在月光下偶尔闪过的寒光,却清晰无误地昭示着他们的身份——这是**军队**!是装备精良、守卫森严的军队! 他们如同沉默的雕像,守卫着那几个深不见底的洞口,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谷地四周的黑暗。 郑墨的心沉入了无底深渊。 私兵?家丁? 不!这是正儿八经的、有编制的秦军甲士! 什么样的工程,需要动用军队驻守?需要如此隐秘地开凿在龙首原背面的绝谷之中? 骊山的引泉道,尚且在刑徒营的范围内。 而这里,是军队!是铁与血的守卫! 就在这时,谷地深处,靠近其中一个最大的洞口附近,几点幽蓝色的火光毫无征兆地、无声无息地飘荡起来! 那火焰飘忽不定,忽明忽暗,颜色幽蓝惨淡,如同鬼魅的眼眸,在浓重的黑暗中显得格外刺眼和诡异! 它们没有依附在任何可燃物上,就那么凭空悬浮着,缓缓移动,轨迹毫无规律! **鬼火!** 郑墨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又是鬼火!与杜家灭门现场那精心布置的假象不同,这谷地中的鬼火,是真实的!是空气中弥漫的某种物质被引燃的产物! “呜——呜——呜——” 一阵低沉、压抑、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从那飘荡着鬼火的最大洞口深处飘了出来。声音模糊不清,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恐惧和……**绝望**! 是人的声音! 是活人的声音! 紧接着,一阵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从洞内由远及近,伴随着铁链拖地的刺耳摩擦声!洞口守卫的甲士似乎对此习以为常,只是冷漠地朝洞内瞥了一眼,并未移动。 很快,几个佝偻的身影被粗暴地驱赶着,出现在洞口惨淡的月光下。他们衣衫褴褛,几乎无法蔽体,裸露的皮肤上遍布鞭痕、烫伤和污垢。手脚戴着沉重的镣铐,每走一步都发出哗啦的声响。身形枯槁如柴,面颊深陷,颧骨高耸,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 **刑徒!** 数量不多,只有七八个,被两个手持皮鞭、满脸横肉的监工驱赶着。他们步履蹒跚,其中一个似乎体力不支,脚下一个踉跄,沉重的镣铐绊在一起,噗通一声摔倒在地。旁边的监工二话不说,手腕一抖,浸过水的皮鞭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狠狠抽在那刑徒的背上! “啪!”一声脆响,伴随着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破烂的衣服下,瞬间洇开一道深色的血痕。 “废物!快起来!误了时辰,把你们全扔进‘火眼’里!”监工恶狠狠地咒骂着,鞭子如同毒蛇,再次扬起。 就在这时,那个摔倒的刑徒似乎被剧痛刺激,猛地抬起头!他那双原本空洞麻木的眼睛,在惨淡的月光下,竟爆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混合着极致恐惧与怨毒的光芒!他死死盯着洞口外飘荡的幽蓝鬼火,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猛地抬起枯瘦如柴、戴着镣铐的手臂,指向那飘忽的蓝光,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破碎地喊出几个字: “……火……火眼……吃人……都……都死了……骊山……骊山来的……都……都……”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旁边的监工脸色骤变,眼中凶光暴闪,手中的皮鞭带着一股凌厉的杀意,不再是抽打,而是如同铁棍般狠狠朝着刑徒的太阳穴砸去! “噗!” 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钝响! 刑徒的头颅猛地歪向一边,身体如同破麻袋般软倒在地,手脚的镣铐发出一阵短促的哗啦声,随即彻底沉寂。那双刚刚爆发出最后一丝疯狂光芒的眼睛,迅速失去了所有神采,空洞地瞪着布满鬼火的夜空。 “晦气!”监工啐了一口,骂骂咧咧,“拖走!扔后山坑里去!”他朝旁边另一个监工示意了一下。 整个过程,洞口守卫的甲士冷眼旁观,如同看着蝼蚁的生死。 郑墨伏在冰冷的岩石后,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火眼……吃人…… 骊山来的……都死了…… 那刑徒临死前破碎的嘶吼,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响! 骊山的引泉道!云阳的龙首原! 果然!这两处相隔百里的巨大工程,下面流淌着同一条**用尸骨铺就、被鬼火照亮的黑暗之河**!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寒意,混合着洞中飘出的、混杂着血腥、汗臭、排泄物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矿物粉尘的污浊气息,如同冰冷的巨手,狠狠扼住了郑墨的咽喉!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一刻! “咻——!” 一支弩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毫无征兆地从郑墨侧后方一片浓密的荆棘丛中及射而出!冰冷的箭镞在月光下反射着死亡的寒光,直取他的后心! 杀机!来自背后的、冰冷致命的杀机! 第七章 血染龙脊 “咻——!” 弩箭撕裂夜风的尖啸,如同死神冰冷的吐息,直刺郑墨后心!那声音在死寂的绝谷中炸开,惊得阿七魂飞魄散,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扼住的惊叫! 千钧一发! 郑墨全身的肌肉在死亡的刺激下爆发出骇人的力量!他甚至来不及思考箭矢的来路,身体的本能已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那不是闪避,而是如同被巨锤击中般猛地向前扑倒,同时腰腹核心骤然发力,身体在半空中强行拧转! “嗤啦!” 冰冷的箭镞擦着他左臂外侧的粗麻衣料狠狠掠过!布料瞬间撕裂,一股灼热伴随着剧烈的刺痛感在手臂上炸开!箭镞带起的劲风刮得脸颊生疼! “噗!” 弩箭深深没入前方一块布满苔藓的岩石,箭尾兀自剧烈震颤,发出嗡嗡的哀鸣! 剧痛!鲜血瞬间从撕裂的伤口涌出,染红了粗麻衣袖。但郑墨的身体没有丝毫停顿!扑倒拧转的势头未尽,他借着前冲的惯性,如同被激怒的猎豹,双脚在湿滑的腐殖土上猛地一蹬,整个人朝着弩箭射来的方向——侧后方那片浓密得如同墨团的荆棘丛,合身撞了过去! “出来!” 一声压抑着剧痛与暴怒的低吼从喉咙深处迸发!他的右手在扑出的瞬间,已闪电般探入腰间,拔出了那柄从不离身的、尺许长的青铜短剑!剑身黯淡无光,在惨淡的月色下却流淌着致命的寒芒! 荆棘丛剧烈晃动!一个全身裹在深灰色夜行衣中的身影显然没料到目标的反击如此迅猛暴烈,仓促间想要后退,却被纠缠的藤蔓绊了一下! 就是这一瞬的迟滞! 郑墨已如同鬼魅般撞入荆棘丛中!无视了尖锐的刺扎入皮肉的剧痛,无视了手臂鲜血的流淌,他的眼中只有那个灰色的身影!短剑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没有任何花哨,直直地刺向对方因为绊倒而暴露出的胸腹要害! 快!准!狠!如同秦军弩机射出的三棱箭镞! 灰衣人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骇!他仓促间只来得及将手中的劲弩横在胸前格挡! “锵!” 金铁交鸣的刺耳锐响在荆棘丛中炸开!火星迸溅! 青铜短剑狠狠刺在弩臂之上!巨大的冲击力让灰衣人手臂剧震,虎口瞬间崩裂!他闷哼一声,身体被撞得向后踉跄,脚下又被藤蔓一绊,重心彻底失去! 郑墨得势不饶人!他如同跗骨之蛆,脚下生根般稳住身形,短剑借着反震之力顺势回收半尺,手腕一抖,剑尖化作一道更阴狠、更刁钻的寒光,如同毒蛇吐信,直刺灰衣人因踉跄而暴露的咽喉! 必杀! “呃啊——!” 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嚎戛然而止! 青铜短剑精准无比地贯穿了灰衣人的咽喉!剑尖从后颈透出,带着一蓬温热的血雾! 灰衣人身体猛地一僵,眼中的惊骇瞬间凝固,随即被无边的死寂吞噬。他手中的劲弩无力地滑落,身体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软软地瘫倒在纠缠的荆棘中,汩汩的鲜血迅速染红了身下的腐叶。 整个搏杀过程,兔起鹘落,不过呼吸之间!血腥味混合着草木的腥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郑……郑令史!”阿七这才从极度的惊骇中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扑过来,看到郑墨手臂上淋漓的鲜血和地上那具迅速冷却的尸体,吓得浑身发抖。 “闭嘴!”郑墨低喝,声音因为剧痛和刚才的爆发而微微喘息。他迅速拔出短剑,在灰衣人尸体上擦净血迹,警惕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着四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没有第二支弩箭。只有风声呜咽,远处洞口飘荡的鬼火依旧幽蓝,刑徒麻木的呜咽和监工的呵斥声隐隐传来,仿佛刚才的生死搏杀从未发生。 他蹲下身,强忍着左臂撕裂般的剧痛,用短剑迅速挑开灰衣人的蒙面巾。一张平凡无奇、丢进人堆就找不到的中年男人的脸,皮肤粗糙,带着风霜之色。不是云阳县寺的人,也不像军伍中人,更像……游侠?或者……死士? 郑墨的手探入灰衣人怀中摸索。没有腰牌,没有信物。只有几枚半两铜钱,一个装水的皮囊,还有……一小块用油纸仔细包裹的、深褐色的、散发着浓烈松脂气味的硬块! 又是松脂!与杜家、县狱库房、马厩墙角一模一样的松脂! 郑墨的心沉了下去。这杀手,与制造“鬼火”灭迹的,是同源!是同一个幕后黑手派出的爪牙!他们一直潜伏在暗处,如同毒蛇,等待着他踏入龙首原这片死地! “郑令史!您的手……”阿七看着郑墨手臂上不断涌出的鲜血,声音发颤。 “死不了。”郑墨咬着牙,撕下灰衣人夜行衣的下摆,用短剑割成布条,快速而用力地将左臂伤口上方死死扎紧。剧痛让他额角青筋暴跳,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他必须止血!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刚才的搏杀和惨叫,随时可能引来守卫甲士! 他站起身,目光越过灰衣人的尸体,再次投向谷地深处那几个如同巨兽之口的幽深洞口。火眼……吃人……骊山来的都死了……那刑徒临死前的嘶吼在他脑中回荡。秘密就在那洞中!那足以撼动骊山、颠覆云阳、甚至可能倾覆大秦根基的恐怖秘密! 但他不能进去!洞口的甲士不是摆设!他现在重伤在身,带着阿七,强闯无异于飞蛾扑火! 就在这时,谷地深处靠近山壁的位置,一处被巨大岩石阴影笼罩的角落,突然亮起了一点微弱的、橘黄色的火光!不是飘忽的鬼火,而是……油灯或者火把的光! 紧接着,那火光晃动起来,沿着山壁下方一条极其隐蔽、几乎被乱石和荒草完全覆盖的小径,朝着谷地入口的方向移动!隐约可见两个人影,前面一人提灯引路,后面一人身形……有些熟悉! 田不礼! 虽然距离遥远,光线昏暗,但那件浅青色的官袍下摆,那略显急促的步伐,郑墨绝不会认错!他身边跟着一个提着灯笼的随从,正沿着那条隐秘小径匆匆向外走!方向正是通往云阳城的那条荆棘小路! 他要走!要离开龙首原!带着他从郑墨手中抢夺的证物?还是带着洞中获取的某种东西? 郑墨眼中寒光爆闪!不能让他走!这是唯一的机会!唯一可能撕开这铁幕一角的机会! “阿七!”郑墨的声音嘶哑而急促,“你立刻原路返回!记住我们留下的硫磺标记!回城后,找个地方躲起来!任何人问起,都说没见过我!明白吗?” “那……那您呢?”阿七惊恐地看着郑墨手臂上被鲜血浸透的布条。 “别管我!走!快走!”郑墨一把将阿七推向他们来时的方向,力道不容置疑,“记住我的话!快!” 阿七看着郑墨染血的衣袖和那双在黑暗中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睛,嘴唇哆嗦了一下,终究不敢违抗,一咬牙,转身如同受惊的兔子,迅速消失在来时的黑暗荆棘中。 郑墨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部生疼。他最后看了一眼谷地深处那移动的灯火和田不礼模糊的身影,不再犹豫,强提一口气,忍着左臂撕裂般的剧痛和后背的闷痛,拨开荆棘,朝着田不礼离开的那条隐秘小径入口,悄无声息地潜行而去! --- 黑暗如同粘稠的沼泽。风在嶙峋的石缝间穿梭,发出鬼哭般的呜咽。郑墨如同最耐心的猎手,又如同最危险的影子,紧紧缀在田不礼身后。他利用每一块凸起的岩石、每一丛茂密的荆棘作为掩护,脚步放得极轻,呼吸压得极低。手臂上的伤口随着每一次动作都在渗出温热的液体,带来一阵阵眩晕感,被他强行压下。 田不礼显然对这条隐秘小径极为熟悉,提着灯笼的随从在前引路,步履匆匆,灯笼的光芒只能照亮脚下丈许之地,在无边的黑暗中如同一颗摇摇欲坠的孤星。他们似乎急于离开这个被鬼火和死亡笼罩的地方,警惕性并不高。 小径崎岖蜿蜒,时而贴着陡峭的山壁,时而没入深不见底的沟壑。郑墨始终保持着一个既能看清对方动向、又不易被发现的危险距离。田不礼那件浅青色的官袍,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一个醒目的靶子。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隐约传来哗哗的水声。小径似乎要穿过一条狭窄的山涧。涧底水流湍急,在寂静的夜里声音格外清晰。 就在田不礼主仆二人即将踏入山涧入口那片相对开阔的乱石滩时,异变陡生! “嗖!嗖!嗖!” 数道凌厉的破空之声,毫无征兆地从山涧两侧高耸的、如同犬牙交错的黑色岩壁上急射而下!不是弩箭,而是……**吹箭**!细若牛毛的毒针,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快如闪电! “呃啊——!” 提着灯笼的随从首当其冲!他甚至来不及发出完整的惨叫,身体猛地一僵,灯笼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橘黄色的弧线,哐当一声砸在乱石上,火光瞬间熄灭!随从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软软栽倒在地,再无生息。 “什么人?!”田不礼的惊呼声带着极度的惊恐和难以置信,在骤然降临的黑暗中炸响!他猛地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剑身在仅存的惨淡月光下反射出惊恐的寒芒。 回答他的,是更多、更密集的破空声!从四面八方袭来! 黑暗成了最好的掩护,也成了最致命的猎场!袭击者显然不止一人,而且潜伏已久,就等着田不礼踏入这片绝地! “叮叮当当!”田不礼疯狂地挥舞着佩剑格挡,剑刃与细小的毒针碰撞,发出密集如雨的脆响,溅起点点微弱的火星。但吹箭太过密集,太过刁钻!他身上的官袍瞬间被划破数道口子! “噗!”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田不礼身体猛地一颤,格挡的动作出现了一丝迟滞!他闷哼一声,踉跄着后退一步,左肩胛的位置,赫然钉上了一根细小的、闪着幽蓝光泽的毒针! 毒发了! 田不礼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眼神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他手中的佩剑再也握持不住,当啷一声掉落在地!身体摇摇晃晃,如同风中残烛。 “嗬……嗬……”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试图说什么,却只有血沫从嘴角涌出。他挣扎着转过身,似乎想看清袭击者的模样,或者……想寻找一条生路?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 一道黑影,如同从地狱深渊中爬出的恶鬼,毫无声息地从他侧后方一块巨石的阴影中暴起!手中握着的不是吹筒,而是一柄短小精悍、刃口泛着幽蓝的**淬毒匕首**!匕首带着一股阴毒的寒风,直刺田不礼毫无防备的后心! 真正的杀招!吹箭只是障眼法,这无声的背刺才是致命一击! 郑墨伏在二十步外一块巨岩的阴影里,瞳孔骤然收缩!他认出了那个握匕首的黑影!那动作,那身形,尤其是左腿在发力时那一丝极其细微的迟滞——**瘸子**!正是阿七在县狱运尸夜看到的那个抬尸的瘸腿人!也是可能灭口杜家马夫、穿着廉价葛麻衣物的凶手! 来不及了! 郑墨甚至能看清匕首刃口上那幽蓝的毒光! 就在这生死一瞬! 田不礼似乎感觉到了背后袭来的致命寒意!求生的本能让他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他猛地将身体向侧面一扭! “噗嗤!” 淬毒的匕首没有刺中心脏,却狠狠扎进了田不礼的右肋!深及没柄! “呃——!”田不礼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剧毒和重创的双重打击下,他如同被抽掉了脊梁,身体猛地向前扑倒,重重摔在冰冷的乱石滩上!鲜血如同泉涌,迅速染红了他身下的碎石。 那瘸腿刺客一击得手,毫不恋战!他看也不看倒地的田不礼,如同鬼魅般迅速后退,隐入黑暗的岩石缝隙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山涧两侧岩壁上,那些吹箭袭击者也如同潮水般退去,瞬间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只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一切发生得太快!从吹箭袭击到背刺夺命,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快得如同噩梦,残忍得如同地狱的表演。 郑墨伏在岩石后,心脏狂跳,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他死死盯着乱石滩上那个扑倒的、不断抽搐的身影。田不礼还没死!剧毒和贯穿伤正在迅速吞噬他的生命,但也意味着……他可能还有最后一口气! 机会!这是唯一的机会! 郑墨不再犹豫!他如同离弦之箭般从藏身处冲出,几步就跨过二十步的距离,扑到田不礼身边! “田不礼!”郑墨一把揪住田不礼的衣领,将他翻过来。田不礼的脸色已经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黑色,嘴唇乌紫,瞳孔放大,右肋下的伤口汩汩冒着黑血,散发着腥甜与腐败混合的诡异气味。剧毒在迅速蔓延! “说!龙首原下面是什么?!火眼是什么?!谁指使你?!”郑墨的声音如同冰锥,狠狠凿向田不礼涣散的意识,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那封泥!那玉珏!是谁的印记?!” 田不礼涣散的瞳孔似乎聚焦了一瞬,认出了郑墨。他那张白净的脸因为剧痛和毒素扭曲得如同恶鬼,喉咙里嗬嗬作响,涌出更多的血沫。他死死盯着郑墨,眼中充满了怨毒、恐惧,还有一丝……濒死的疯狂。 “……嗬……是……是你……”他破碎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晚了……都……都晚了……” “说!”郑墨手上用力,指甲几乎要陷入田不礼的皮肉,“你想带着秘密下地狱吗?!” 田不礼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神开始彻底涣散。死亡的阴影已经笼罩了他。就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瞬,他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嘴角咧开一个扭曲诡异的弧度,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生命力,嘶哑地、破碎地挤出几个字: “……棺……棺椁……是……是……万……万世的……” 声音戛然而止。 田不礼的头猛地歪向一边,瞳孔彻底放大,残留着极致的恐惧和那一丝诡异的嘲弄。最后的气息,带着血腥和毒液的腥甜,消散在冰冷的山风里。 死了。 带着那句语焉不详、却令人毛骨悚然的遗言。 万世的……棺椁? 郑墨的心沉入了无底冰窟。他松开手,田不礼的尸体软软地瘫回冰冷的乱石上,身下的黑血还在缓慢地蔓延。 失败了?线索又断了? 不!还有一样东西!田不礼从自己手中抢走的证物!那块嵌着封泥的陶片!他一定带在身上!那是唯一指向咸阳的实物! 郑墨眼中寒光一闪,立刻俯身,不顾那浓烈的血腥和毒腥,双手迅速在田不礼的尸身上摸索!怀中!袖袋!腰间! 没有! 袖袋是空的!怀中只有几枚铜钱和一方染血的手帕!腰间鞶囊里也只有些零碎杂物! 陶片不见了! 那枚滚烫的、嵌着封泥的陶片,消失了! 是那瘸腿刺客!他在背刺田不礼的瞬间,不仅夺命,还顺手摸走了陶片!那才是他们真正的目标!田不礼的命,或许根本不值一提!他们只是要回收那枚指向核心秘密的封泥印记! 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着挫败感和更深的愤怒,瞬间席卷了郑墨全身。他猛地抬起头,锐利如刀的目光扫向瘸腿刺客消失的那片黑暗岩缝。 就在这时! “轰隆隆——!!!” 一阵沉闷得如同大地心脏搏动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从龙首原深处、那飘荡着鬼火的绝谷方向滚滚传来!脚下的乱石滩都在微微震颤! 紧接着,那片绝谷上方的天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撕裂!一道惨白刺眼、扭曲如蛇的巨大闪电,毫无征兆地劈开了浓重的夜幕!瞬间将整个龙首原狰狞的轮廓映照得如同鬼域! 惨白的光线下,郑墨清晰地看到,绝谷深处那几个幽深的洞口上方,原本坚实的山体岩层,正如同被煮沸的粥一般,剧烈地**拱起、撕裂**!无数巨大的石块在令人牙酸的崩裂声中滚落! “轰——!!!” 伴随着一声更加震耳欲聋、仿佛天崩地裂般的恐怖巨响!绝谷深处,最大的那个洞口上方,山体猛地**塌陷**下去!形成一个巨大无比的、深不见底的黑色深渊!如同大地张开了吞噬一切的巨口! 一股混合着浓烈硫磺、硝石、焦糊以及浓重血腥味的、令人作呕的灼热气流,如同火山喷发般从那塌陷的深渊中冲天而起!直贯云霄! 无数燃烧着的、焦黑的、甚至带着火星的碎块被抛向高空!如同地狱之火点燃了人间! 火眼! 这就是火眼! 吞噬了无数骊山刑徒、吞噬了龙首原下那些麻木灵魂的**火眼**! 它……**炸了**! 巨大的冲击波夹杂着滚烫的气流和碎石,如同无形的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冲到了山涧入口! 郑墨只来得及猛地扑倒在地,死死抱住头! “呼——轰!” 狂暴的气流夹杂着滚烫的沙石,如同无数烧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的后背!灼痛!窒息!耳边只剩下毁灭一切的轰鸣! 山崩地裂!鬼哭神嚎! 当那毁天灭地的轰鸣和灼热气浪稍稍平息,郑墨挣扎着抬起头,吐出满嘴的沙土和血腥。他望向龙首原的方向。 绝谷,连同那几个巨大的洞口,连同驻守的甲士、麻木的刑徒、飘荡的鬼火……已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无比、深不见底、边缘还在不断塌陷崩落的、如同地狱之口的巨大陷坑!坑口蒸腾着滚滚的、带着硫磺恶臭的浓烟和尚未散尽的尘埃,在惨淡的月光下,如同大地永不愈合的、流着脓血的**巨大疮疤**! 一切,都被埋葬了。 所有的秘密,所有的尸骸,所有的罪孽……都被那口突然爆发的火眼,彻底吞噬、掩埋! 只有那浓得化不开的、混合着血腥、焦糊与矿物粉尘的恶臭,如同无形的诅咒,弥漫在云阳城西北的夜空,沉甸甸地压向每一个角落,也压在了郑墨染血的、剧痛的身体之上。 万世的……棺椁? 这吞噬一切的火眼深渊,难道就是那口棺椁的入口? 郑墨望着那还在蒸腾着死亡气息的巨大陷坑,染血的拳头在冰冷的乱石上,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第八章 黑旌压城 云阳城郭的轮廓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如同蛰伏的巨兽。铅灰色的城墙被硫磺恶臭与焦糊血腥混合的毒雾笼罩,那味道无孔不入,沉甸甸地压在城头戍卒麻木的脸上,钻进每一扇紧闭的门窗缝隙,在死寂的街巷中无声流淌。 郑墨几乎是拖着残躯爬回城西那片荒坟。左臂的伤口在剧烈动作下再次崩裂,鲜血浸透了临时捆扎的布条,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后背的闷痛和指骨的剧痛。他蜷缩在一座半塌的荒坟背后,腐土和枯草的腥气混合着自身浓重的血腥味,刺鼻欲呕。远处,龙首原方向那地狱深渊蒸腾起的滚滚浓烟,如同巨大的、污秽的招魂幡,在惨白的天幕下投下不祥的阴影。 田不礼死了。证物被夺。火眼炸了。秘密被彻底掩埋。 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啃噬着他的意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腑撕裂般的痛楚和那深入骨髓的硫磺恶臭。 “……棺……椁……万……世的……” 田不礼临死前扭曲的面容和那破碎的遗言,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的神经。万世的棺椁?是始皇帝倾举国之力营造的骊山地宫?还是……这吞噬了无数性命、最终自身也化为巨大疮疤的火眼深渊?抑或是……某种更令人不寒而栗的隐喻? 他猛地咬破舌尖,剧痛和血腥味瞬间冲散了眩晕与颓丧。不能倒在这里!阿七还在城里!县寺廨署中堆积如山的冤案!骊山深处那口尚未合拢的棺椁!还有……田不礼背后,那驱使军队、豢养死士、制造“鬼火”、引爆火眼的恐怖存在!这一切,都像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 他挣扎着撕下内衫相对干净的布条,用牙齿配合尚能活动的右手,将左臂伤口上方再次死死勒紧。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冷汗如同小溪般淌下。做完这一切,他靠着冰冷的坟茔喘息片刻,积攒起最后的气力,如同受伤的孤狼,蹒跚着,避开尚在沉睡的城坊,朝着县寺方向潜行。 --- 县寺西侧那排低矮廨署,在黎明前灰暗的天光下,如同废弃的墓穴,死寂无声。郑墨推开自己廨署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浓重的草药和血腥味扑面而来。他反手插上门闩,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胸腔剧痛。 必须处理伤口!必须……活下去! 他挣扎着爬到炕边,从角落一个破旧的藤箱里翻出前几日医工留下的伤药和干净的麻布。药粉是粗糙的褐色粉末,带着浓烈的苦味。他解开左臂上早已被血浸透、冰冷黏腻的布条。伤口狰狞地翻卷着,边缘红肿发烫,深可见骨。他咬紧牙关,将整包药粉狠狠按在伤口上! “唔——!” 钻心的剧痛让他闷哼出声,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眼前金星乱冒。他死死咬着牙,用干净的麻布一层层用力缠紧,直到鲜血不再迅速渗出。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虚脱,瘫倒在冰冷的土炕上,汗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窗外,天色由深灰转为一种惨淡的鱼肚白。龙首原方向的浓烟依旧弥漫,给这黎明蒙上了一层不祥的灰翳。 “笃……笃笃……” 极其轻微、带着特定节奏的叩击声,在门板下方响起。 郑墨猛地睁开眼,强撑着坐起身,低喝:“谁?” “郑令史……是我……阿七……” 门外传来少年压抑着恐惧的、带着哭腔的声音。 郑墨迅速起身,忍着全身的剧痛,拉开一条门缝。阿七像只受惊的兔子,嗖地钻了进来,反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剧烈地喘息,小脸煞白,眼中充满了后怕。 “郑令史!您……您回来了!吓死我了!”阿七看到郑墨惨白的脸色和左臂厚厚的包扎,眼圈瞬间红了,“龙……龙首原那边……那……那声响……天都塌了!城里都……都乱了!好多人跑出来看……都说……都说地龙翻身了……” “我没事。”郑墨打断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稳定,“外面情况如何?县寺里呢?” 阿七用力吸了吸鼻子,努力平复呼吸,语速飞快:“乱!乱得很!好多人在街上,都往西北看,指指点点,说什么的都有……县寺里……田……田县丞没回来!赵书佐他们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到处派人去找!还有……”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神秘和恐惧,“小的……小的偷偷溜去田县丞府邸后巷瞄了一眼……您猜怎么着?府里……府里好像在……在收拾细软!后门偷偷摸摸运东西出去!像……像是要跑!” 田府在收拾细软?要跑? 郑墨眼中寒光一闪。田不礼的死讯显然还未传回,但他的家人或心腹,似乎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他们知道田不礼卷入了什么,知道龙首原的爆炸意味着什么!这是在准备后路! “知道了。”郑墨点点头,示意阿七坐下休息,“你做得很好。从现在起,你哪里都不要去,就待在我这里。外面的事,不要打听,不要掺和。” 阿七用力点头,蜷缩在墙角一个小马扎上,抱着膝盖,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郑墨重新坐回炕沿,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龙首原炸了,田不礼死了,田府要跑……这是巨大的危机,但也可能是……撕开铁幕的契机!田府仓皇逃离,必然会留下痕迹!必然会带走或销毁某些东西!而这些东西里,或许就藏着指向最终黑手的线索! 他需要力量!需要足以撬动这铁幕的力量!云阳县寺?赵书佐那些人不过是田不礼的应声虫!指望他们?无异于痴人说梦!他的目光,穿透廨署破败的墙壁,投向东方——咸阳的方向。 御史中丞,屠睢! 那个在骊山公堂上,面对他高举的秦律竹简,最终选择带走验尸录、下令封口的铁面御史!他是唯一一个曾直面过这桩疑案、并且拥有足够权力和可能立场的人! 郑墨猛地睁开眼。他挣扎着起身,走到那张落满灰尘的案几前。没有竹简,只有几片粗糙的麻纸。他拿起笔,蘸着早已干涸又被他滴入清水化开的墨汁,忍着指骨的剧痛,一笔一划,力透纸背: **“御史中丞屠公台鉴:** **云阳令史郑墨泣血顿首。骊山疑骨未寒,龙首火眼已崩。县丞横死山涧,府邸仓皇欲遁。鬼火非虚妄,人祸胜天崩。万世棺椁启,黑幕压云阳。证物遭夺,线索尽断,墨身负创,独力难支。唯秦律昭昭,如日悬空。伏乞屠公,念社稷之重,悯生民之艰,速遣干员,彻查云阳!迟则……恐生巨变,噬脐莫及!** **郑墨百拜泣告!”** 字迹因为剧痛而略显扭曲,却带着一股浸透了血与火的凛然与急迫!他将麻纸折好,塞入怀中,贴身藏好。这是投向咸阳的唯一希望!必须尽快送出去! “阿七!”郑墨唤道。 “小的在!”阿七立刻跳起来。 “你立刻去驿站!”郑墨的声音斩钉截铁,“用我的印信,找驿丞,要最快的马,最可靠的驿卒!将此信,八百里加急,直送咸阳御史大夫署,面呈御史中丞屠睢大人!记住,只给屠睢本人!任何人问起,只说是寻常公文!明白吗?” 阿七接过郑墨递来的铜印和那封带着体温的密信,用力攥紧,小脸上满是郑重:“小的明白!豁出命去,也一定送到!” “去吧!小心!”郑墨拍了拍阿七瘦削的肩膀。 阿七重重点头,将铜印和密信仔细揣入怀中最深处,转身拉开一条门缝,像一道影子般溜了出去,迅速消失在灰蒙蒙的晨雾里。 郑墨望着阿七消失的方向,心悬到了嗓子眼。这封信,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能否激起涟漪?屠睢……会信吗?会来吗? 时间,在硫磺的恶臭和无声的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天色越来越亮,却依旧被那来自西北的、遮天蔽日的尘埃浓烟笼罩着,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昏黄。县寺前院开始有了人声,带着压抑的惊慌和议论,显然龙首原的剧变和县丞的失踪,已经引发了骚动。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不同寻常的、沉重而整齐的马蹄声,如同闷雷般由远及近,狠狠碾碎了县寺周围的死寂!那声音带着千军万马的威势,踏在云阳城清晨空旷的街道上,震得地面都在微微颤抖! 郑墨猛地站起身,几步冲到糊着厚麻纸的窗前,用指尖戳破一个小洞,向外望去。 只见县寺正门前宽阔的街道上,烟尘弥漫! 一队队身着玄色重甲、头戴鹖冠、面覆青铜面具的**宫廷郎卫**,如同冰冷的钢铁洪流,手持长戟,腰挎环首刀,胯下战马高大神骏,喷着灼热的白气!他们沉默地奔驰而至,动作整齐划一,瞬间将整个县寺正门及前庭围得水泄不通!冰冷的杀气混合着战马汗水的腥臊,如同实质的寒潮,瞬间席卷了整个空间! 郎卫!始皇帝身边最精锐、最神秘的近卫!非奉皇帝诏令或中枢重臣符节,绝不可能调动!他们怎么会出现在云阳?! 县寺门口当值的门卒早已吓得瘫软在地,面无人色。院内隐约传来赵书佐等人惊恐的呼喊和杯盘落地的碎裂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肃杀之中! 一辆形制极其特殊、通体漆黑、巨大无比的四轮马车,在八匹纯黑、神骏非凡的骏马拉拽下,如同移动的黑色山岳,缓缓驶到县寺正门前停下。车辕高耸,车厢宽阔深邃,四角垂挂着沉重的玄色流苏,车厢壁板雕刻着繁复的蟠虺纹,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威严与神秘。最令人瞩目的是,车厢顶端,赫然矗立着一面巨大的、迎风招展的**纯黑色旌旗**! **黑旌车驾!** 郑墨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连身上的伤痛都仿佛被冻结了! 黑旌! 大秦尚水德,服色旌旗以玄黑为尊。但能使用这种通体漆黑、旌旗纯黑、由宫廷郎卫拱卫的车驾者,普天之下,屈指可数!非皇帝亲临,便是……代天巡狩、权倾朝野的**中枢重臣**!其权柄,几与天子仪仗无异! 黑旌压城! 这突如其来的、碾压一切的黑旌车驾,如同泰山压顶,降临在刚刚经历剧变、人心惶惶的云阳! 是冲着龙首原的爆炸而来?还是……冲着他郑墨而来?! 沉重的车门被两名郎卫无声地拉开。一只穿着云纹锦缎厚底官靴的脚,沉稳地踏在了车辕上。紧接着,一个身影缓缓步下车驾。 来人并未穿象征品级的华丽官袍,只着一身裁剪合体的玄色深衣,外罩一件同色的大氅。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显得有些清瘦,但那份久居权力巅峰、执掌生杀予夺的威仪,却如同无形的风暴,随着他的现身瞬间席卷了整个县寺前庭!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他面容清癯,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眼角有着深刻的纹路。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如同古井寒潭,深不见底,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蕴藏着洞察一切、裁决一切的锐利光芒。正是曾在骊山公堂上带走验尸录的——**御史中丞,屠睢!** 他竟然亲自来了!而且是以如此煊赫、如此碾压的姿态降临! 屠睢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一片死寂、噤若寒蝉的县寺前庭,扫过那些瘫软在地的门卒,扫过院内影壁后隐约窥探的、惊恐万状的小吏身影。他的视线并未在某个特定位置停留,但那无形的压力,却让所有被其目光扫过的人,都如同被冰水浇透,浑身僵硬。 最终,他的目光似乎微微抬起,极其短暂地、若有若无地掠过郑墨廨署那扇破旧的、糊着厚麻纸的木窗。 那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穿透了薄薄的窗纸。 郑墨甚至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瞬。冰冷。审视。不带丝毫情绪。 屠睢收回目光,并未言语。他身边一名身材异常高大魁梧、面容如同岩石般冷硬的郎卫都尉(侍卫统领)上前一步,声音如同金铁摩擦,冰冷地响彻死寂的县寺: **“御史中丞屠公奉诏巡察!云阳令史郑墨——”**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如同惊雷炸响: **“即刻,庭前候见!”** “即刻,庭前候见!” 郎卫都尉那如同金铁摩擦般的声音,裹挟着千军万马的肃杀之气,狠狠砸在县寺死寂的前庭,也砸穿了郑墨廨署那扇破旧的木门,如同重锤擂在他的心口。 庭前候见。 不是传唤,不是询问,是带着黑旌威压的、不容抗拒的“候见”! 郑墨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后背的撞伤和左臂的撕裂痛楚在巨大的压力下似乎被暂时麻痹,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屠睢来了。以他所能想象的最具压迫感的方式降临。是收到了那封血书密信?还是……龙首原的剧变已然惊动了咸阳中枢?亦或是……他本就是这巨大黑幕的一部分? 屠睢在骊山带走验尸录时那深不可测的眼神,此刻在郑墨脑中无比清晰地回放。带走,是认可疑点?还是……为了封存?他究竟是律法的最后守护者,还是那“万世棺椁”的看门人? 没有时间犹豫了。黑旌之下,避无可避。 郑墨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硫磺的恶臭刺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强压下翻涌的气血,踉跄着走到屋角一个积满灰尘的水盆边。盆里是冰冷的、浑浊的存水。他咬紧牙关,将剧痛的左手连同包扎的麻布一起浸入刺骨的冰水中!剧痛如同万针攒刺,让他眼前发黑,身体剧烈地颤抖,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鲜血从布条缝隙渗出,在浑浊的水中晕开丝丝缕缕的殷红。 冰冷和剧痛,如同最残酷的清醒剂,瞬间驱散了身体的虚弱和脑中的混沌。他猛地抬起头,水珠顺着下颌滴落,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却抿成一道刀削般的直线。那双深黑的瞳孔里,所有的疲惫、伤痛、疑虑,尽数被一种近乎燃烧的、冰冷的决绝所取代。 他扯下挂在墙上的半旧皂色吏袍,忍着全身撕裂般的痛楚,动作缓慢却异常坚定地套在身上。衣袍沾染着尘土、药渍和干涸的血迹,皱巴巴的,狼狈不堪。但他仔细地抚平每一处褶皱,正了正头上的法冠,将腰间那方代表着云阳令史权柄的铜印,端端正正地悬好。 最后,他走到墙角那堆散落着断简残牍的旧陶瓮旁,掀开盖子。指尖在布满灰尘的简牍中摸索,触碰到那份被他深埋其下的、来自骊山廷尉府的密令木牍。 冰冷的木牍入手沉重。 “即日具结案牍,封存验录,不得再行勘验滋扰。若有妄言生事,定严惩不贷。” 他握着它,如同握着一块冰冷的墓碑,又如同握着一柄淬了剧毒的匕首。然后,他将其再次深深埋入简牍之下,盖上了瓮盖。 做完这一切,郑墨直起身。廨署狭小的空间里,他挺直了脊梁。皂袍虽旧,却如同战甲。法冠虽简,却如同兜鍪。铜印悬腰,重若千钧。 他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外,是弥漫着硫磺恶臭与无形肃杀的灰暗庭院。远处前庭,黑旌招展,郎卫如林,肃杀之气凝如实质。 郑墨迈步而出。脚步有些虚浮,踏在冰冷坚硬的泥地上,却异常沉稳。他一步步,穿过空旷死寂的后院,绕过影壁,走向那如同巨兽之口般敞开的县寺正堂。 每一步,左臂的伤口都在渗血,后背的闷痛都在加剧。但他只是微微抿着唇,目光平视前方,穿过那些如同雕塑般肃立的玄甲郎卫,穿过瘫软在地、抖若筛糠的赵书佐等县寺属吏,最终,定格在正堂前檐之下。 屠睢负手而立,玄衣大氅在带着硫磺味的风中纹丝不动。他并未看郑墨,目光仿佛落在遥远的天际,落在龙首原方向那依旧翻腾的污浊烟柱上。那清癯的侧脸在昏黄的天光下如同石刻,没有任何表情。 郑墨走到庭前,距离屠睢十步之遥,停下脚步。他没有下跪,没有行礼,只是挺直了脊梁,如同骊山深处最坚硬的岩石,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的闷痛让他气息一窒,但随即,一个清晰、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穿透力的声音,在死寂的、只有风声呜咽的县寺前庭响起: **“云阳令史,郑墨,参见御史中丞!”** 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落玉盘,敲碎了那令人窒息的肃杀死寂。 屠睢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那双古井无波、深不见底的眸子,如同两道实质的寒光,终于落在了郑墨的身上。从头到脚,从那狼狈染血的皂袍,到那惨白却异常平静的脸,再到那双燃烧着冰冷决绝火焰的眼睛。 目光交汇的刹那。 时间仿佛凝固。 庭中那株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一片枯黄的叶子,在肃杀的寒风中,无声无息地飘落。 第九章 庭前槐 枯叶飘落。 在肃杀的、凝固了硫磺恶臭的空气中,那片枯黄的槐叶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擦过郑墨染血的皂袍下摆,最终落在他脚前冰冷坚硬的泥地上。 十步之外。 屠睢的目光,如同两道从九幽寒潭深处射出的冰锥,穿透了弥漫的尘埃与无形的威压,稳稳地钉在郑墨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平静。平静之下,是足以冻结灵魂的审视与裁决。 县寺前庭,死寂无声。唯有远处龙首原方向传来的、沉闷如大地呜咽的崩塌余音,以及那遮天蔽日的污浊烟柱,如同巨大的、沉默的注脚。 郑墨挺直脊梁,承受着那目光的千钧重压。左臂的伤口在冰冷空气的刺激下阵阵刺痛,后背的闷痛如同无形的巨石压迫着胸腔。冷汗顺着额角滑下,浸湿了鬓角。但他没有低头,没有退缩。那双深黑的瞳孔迎向屠睢,里面燃烧着同样冰冷、同样决绝的火焰。火焰深处,是骊山刑徒颈后的勒痕,是杜家满门的血腥,是县狱库房冲天的烈焰,是龙首原那吞噬一切的火眼深渊,是田不礼临死前扭曲的面容和那句破碎的“万世棺椁”!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膨胀,几乎要压垮庭中所有旁观的生灵。赵书佐等人早已瘫软在地,如同烂泥,连呼吸都停滞了。拱卫的郎卫如同玄铁浇铸的雕像,面具下露出的眼睛冷漠如冰,只有战马偶尔不安地喷着鼻息。 终于。 屠睢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却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力量,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了郑墨染血的左臂和那包扎得异常厚实、却依旧渗出暗红痕迹的衣袖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抬起来,重新落回郑墨的脸上。 “郑墨。”屠睢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久居高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玉盘,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庭院,“骊山一别,未及半载。云阳令史,秩三百石,掌一县刑名,位虽不高,责亦不轻。” 他的语调平缓,如同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旧事,但那平静之下蕴含的锋锐,却让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 “本官奉诏巡察北地,行至频阳,惊闻云阳西北山崩地裂,硫火冲天,恶臭弥城。疑有地龙翻身,祸及黎庶。遂兼程而来。”他微微侧身,目光扫过远处那依旧翻滚的污浊烟柱,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仿佛也被那来自地狱的气息所扰,“然入城所见,非止天灾。云阳县丞田不礼,擅离职守,踪迹全无。县寺之内,人心惶惶,案牍积尘,刑名荒废。”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郑墨身上,那古井无波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映照出郑墨的身影,清晰得令人心寒:“而你,云阳令史郑墨,身负新创,袍染血污,印信不明,行踪诡秘。立于庭前,气息不稳,眼藏戾气。” 屠睢的声音陡然转沉,如同闷雷滚过云层,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向郑墨: **“告诉本官——** **云阳县丞田不礼,今在何处?!”** **“龙首塬下,那吞天噬地的火眼,因何而崩?!”** **“你身为令史,身负之伤,从何而来?!”** **“这满城惊惶,遍地疑云,你——作何解释?!”** 四问!如同四柄无形的重锤,一锤重似一锤,带着冰冷的威压和洞察一切的锐利,直指核心!没有给郑墨任何喘息和迂回的余地! 尤其是那最后一句“作何解释”,仿佛一张无形的巨网,瞬间笼罩下来,将郑墨牢牢锁定在风暴的中心! 庭中气氛绷紧到了极致!瘫在地上的赵书佐等人抖得更厉害了,头死死埋着,恨不得钻进地里。郎卫按在刀柄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郑墨的呼吸在巨大的压力下微微一窒,胸腔的闷痛骤然加剧。屠睢的诘问,直指要害,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近乎审判的姿态。他看到了自己的伤,看到了自己的狼狈,却对龙首原下的秘密、对田不礼的死、对那指向咸阳的封泥印记只字不提!他是在逼问,还是在……诱导? 郑墨的指骨在袖中因用力而再次发出细微的**,剧痛钻心。但他脸上的神色却愈发沉静,如同风暴中心最坚硬的礁石。他没有立刻回答屠睢的诘问,反而微微抬起下颌,迎着屠睢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用同样清晰、同样沉稳,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穿透力的声音,缓缓开口: “回禀中丞。” 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屠睢话语留下的沉重回响。 “下吏郑墨,自奉诏离骊山,赴任云阳令史,迄今二十又七日。不敢言夙夜匪懈,然案牍积压如山,陈年血泪未干,下吏不敢一日懈怠。所查之案,所录之证,所疑之点,皆按秦律规程,录于简牍,存于县寺库房。”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瘫软在地的赵书佐,那眼神锐利如刀,让赵书佐如同被蝎子蛰了一般猛地一缩。 “然,就在昨日酉时三刻,云阳县寺库房——**突遭大火焚毁!** 火起突兀,烈焰冲天,松脂焦油之气弥漫!下吏当时正在勘验杜衡灭门案现场,闻讯赶回,救火不及,库房卷宗,十不存一!其中,便包括下吏到任以来所有勘验记录、疑案卷宗!” “库房大火?!”屠睢身后的郎卫都尉发出一声低沉的惊疑,如同闷雷。屠睢的眼神也瞬间锐利如针,死死钉在郑墨脸上。 郑墨仿佛没看到他们的反应,继续陈述,声音如同冰面下流动的暗河,冷静得可怕: “库房大火未熄,又惊闻县狱当值狱吏张屠——**‘自缢’于号房梁上!** 现场酒气弥漫,疑点重重!下吏赶赴查验,于张屠尸身附近呕吐秽物中,发现可疑灰色粉末!更在其颈后索痕处,发现非自缢所能形成之异常刮擦痕迹!” “而就在下吏欲详查张屠死因之际——”郑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源自血火经历的凛冽,“龙首原深处,突传天崩地裂之巨响!硫火冲天,恶臭弥城!山崩地陷,生灵涂炭!下吏当时,恰在城外查访民情,被那毁天灭地之气浪波及,**身负此创!**” 他猛地抬起那只被麻布层层包裹、依旧渗着暗红血迹的左臂!动作牵扯伤口,剧痛让他脸色瞬间煞白,额角青筋暴起,但他强忍着,将那狰狞的伤口露在屠睢和所有郎卫冰冷的目光之下! “此伤!非为私斗!非为罪愆!”郑墨的声音如同受伤孤狼的嘶吼,带着血性与不屈,在死寂的庭院中炸响,“乃天灾骤临,飞石所溅!乃为查清云阳疑案,为不负令史之责,身临险境之见证!” 他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全身的伤痛,目光却如同淬火的利刃,越过屠睢,死死钉向西北方向那片翻腾着死亡气息的污浊天空: “至于云阳县丞田不礼……”郑墨的声音陡然低沉下来,如同从深渊中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下吏最后得知其踪迹,乃龙首剧变之前!彼时,田县丞行色匆匆,离城而去,方向……亦是西北!其后山崩地裂,火眼吞噬万物……田县丞……”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沉重的、刻意为之的“不确定”: “**至今……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 四个字,如同四块冰冷的巨石,狠狠砸在庭前! 郑墨巧妙地避开了田不礼确切的死亡地点(山涧)和死亡方式(被刺),只强调其失踪于龙首原剧变之前,去向西北!将田不礼的“消失”与那场惊天动地的爆炸紧密联系在一起!半真半假,死无对证! 他更将库房大火、张屠“自缢”、龙首爆炸、自身负伤等一系列事件,用“查案”这根线串联起来,将自己置于一个“恪尽职守却屡遭变故、身临险境”的位置!矛头直指那场毁灭一切的爆炸和“失踪”的田不礼! 庭中一片死寂。只有郑墨压抑的喘息声和远处隐隐传来的崩塌余音。瘫在地上的赵书佐等人面无人色,抖若筛糠,显然被郑墨话语中透露出的库房大火、狱吏自缢、县丞失踪等一连串骇人变故彻底击垮了。 屠睢静静地听着。那张清癯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张完美的面具。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在郑墨陈述库房大火、张屠自缢时,瞳孔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波动。当郑墨抬起染血的手臂,嘶吼着“身临险境之见证”时,他的目光在那狰狞的伤口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重新归于古井般的平静。 直到郑墨说出“下落不明”四个字。 屠睢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丝冰冷的嘲弄,如同寒潭水面上掠过的一丝涟漪,瞬间消失无踪。 他缓缓地、向前踏出了一步。 玄色的官靴踏在冰冷的泥地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却仿佛踩在了所有人的心跳之上。 那无形的威压,随着这一步,骤然提升到了顶点! 他不再看郑墨染血的手臂,不再看远处翻腾的烟柱,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寒冰锁链,死死锁住了郑墨的双眼。 “好一个恪尽职守。” “好一个身临险境。” 屠睢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冰冷,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针,狠狠扎入郑墨的耳膜: “郑墨,你口口声声秦律规程,案牍卷宗。本官问你——” 他微微俯身,那清癯的脸在昏黄的天光下逼近,带来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你掌云阳刑名印信,乃行权之凭,律法之证。此刻——”** 屠睢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郑墨空悬的腰间——那里只有空荡荡的印绶绳结! **“你的令史铜印,现在何处?!”** 第十章 印信悬疑 “你的令史铜印,现在何处?!” 屠睢的声音不高,却如同九天落下的冰瀑,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意,每一个字都精准地砸在郑墨腰侧那空悬的印绶绳结之上!那绳结,在灰暗的天光下,在染血的皂袍衬托下,显得如此刺眼,如此……空荡! 庭前死寂。 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只剩下硫磺的恶臭和心脏疯狂擂动的回响。瘫在地上的赵书佐等人猛地抬起头,脸上混杂着极致的恐惧和一丝病态的、窥见他人落难的扭曲兴奋。郎卫们按在刀柄上的手,指节更加用力,青铜面具下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聚焦在郑墨腰间那空悬的绳结上。 印信! 掌刑名者,印信即权柄,即律法之凭!无印,则无权!无权,则言轻!甚至……可视为僭越、渎职、乃至心怀叵测的铁证! 屠睢这一问,如同毒蛇,精准无比地咬住了郑墨此刻最致命的破绽!时机之准,角度之刁,令人遍体生寒! 郑墨的呼吸在那一刹似乎停滞了半拍。全身的伤痛仿佛在这一刻被那冰冷的诘问彻底唤醒,左臂的撕裂痛楚、后背的闷痛、指骨的**,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体内搅动!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的脊背,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空悬的绳结。 阿七带着铜印和那封泣血密信,此刻正在通往咸阳的驿道上亡命飞驰!那是投向黑暗的唯一希望!但此刻,它却成了悬在自己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不能露怯!不能迟疑! 郑墨的指骨在袖中再次发出不堪重负的微响,剧痛如同电流般刺激着他高度紧绷的神经。他猛地抬起下颌,那惨白的脸上没有惊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反而燃烧起来的、冰冷的决绝!迎向屠睢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寒潭之眼,他的声音依旧沉稳,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穿透力: “回禀中丞!” 声音在死寂的庭院中清晰地荡开,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 “下吏印信,此刻不在身上,实有缘由,绝非怠惰渎职,更非心怀叵测!” 他微微侧身,目光扫过瘫软在地、眼神闪烁的赵书佐,那眼神锐利如刀,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与控诉: “云阳疑案,非止一桩!杜衡灭门,阖家七口,血溅厅堂,疑点重重!前任令史草草定案‘流寇劫杀’,下吏到任,重勘现场!于马厩旁新土之下,掘出被灭口掩埋之马夫尸身!颈有索痕,身藏松脂焦块!” “更于前厅门槛之下,发现油脂燃烧之迹,与所谓‘鬼火’之说如出一辙!此乃人为灭迹,混淆视听!” 他每说一句,赵书佐的身体就剧烈地颤抖一下,脸色如同死人。 “此案未明,县狱库房又遭焚毁!松脂焦油之气冲天!下吏所有到任勘验之卷宗,尽付一炬!”郑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悲愤,“库房火起,狱吏张屠又‘自缢’当值号房!现场呕吐秽物之中,藏有灰色毒粉!颈后索痕,显露他杀之迹!” “库房被焚,卷宗尽毁!狱吏横死,线索再断!”郑墨的目光猛地转回,死死钉在屠睢脸上,那眼神如同燃烧的黑色火焰,“下吏身为令史,岂能坐视云阳刑名崩坏至此?!岂能坐视血案沉冤,凶徒逍遥?!”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牵动全身伤痛,脸色更加惨白,声音却斩钉截铁,如同宣告: “值此危局!下吏深知,寻常驿传,难通中枢!唯有以令史印信为凭,调遣驿丞,启用八百里加急快马,遣心腹驿卒,携下吏亲书之疑点密报,直送咸阳——御史大夫署!面呈中丞大人座前!” 郑墨的声音如同受伤的孤狼在悬崖边的长嗥,带着血性与孤注一掷的决绝: “此印!乃下吏为破云阳迷局,为求真相上达天听,为不负令史之责、秦律之重,**不得已,而暂离己身!**” “此刻!想必那携印送信之驿卒,正快马加鞭,星夜兼程,驰骋在通往咸阳的官道之上!印信所向,非为私利,乃为——” 他猛地抬起那只染血的、剧痛颤抖的左手,指向西北方向那依旧翻腾着死亡气息的污浊烟柱,嘶声力竭: **“——求问这龙首塬下,吞噬万物的火眼!求问这满城惊惶、遍地尸骸的真相!”** 话音落下,庭院中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郑墨压抑的、带着血腥味的喘息声,以及远处那如同大地呜咽般的崩塌余音。瘫在地上的赵书佐等人如同被抽掉了魂魄,彻底瘫软。郎卫们冰冷的眼神中,似乎也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 印信离身,私调驿传,密报中枢! 这解释,石破天惊! 它将郑墨置于一个极其危险的位置——擅自离印,已是重罪!但若所言属实,其行径又带着一种孤臣孽子的悲壮与绝地求生的决绝! 郑墨挺直着染血的脊梁,承受着那几乎要将人碾碎的无形重压。他赌上了所有!赌屠睢在骊山公堂上那带走验尸录时深不可测的一念!赌这位铁面御史心中,是否还存留着对律法最后一丝的敬畏与对真相的执着!更赌那封泣血密信和阿七的速度! 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洇开一小点深色的痕迹。左臂的伤口在剧烈的情绪波动下,鲜血再次渗出,迅速染红了包扎的麻布,一滴,两滴,落在脚下的泥地上,如同绽放的、绝望而妖异的血花。 屠睢静静地听着。 那张清癯的脸上,依旧如同戴着一副完美的玄冰面具,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郑墨嘶吼着“求问真相”时,瞳孔深处,似乎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难以言喻的……涟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微小波澜,瞬间又被无边的深邃吞没。 他的目光,缓缓地从郑墨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移到了那只抬起、指向西北、染血颤抖的左手上。那淋漓的鲜血,那狰狞的包扎,那指向地狱深渊的决绝姿态…… 屠睢的目光,最终落回了郑墨腰侧那空悬的印绶绳结上。他的嘴角,再次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这一次,那冰冷的弧度似乎更深了些,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残忍的嘲弄。 他没有立刻回应郑墨那悲壮的陈词。 反而微微侧首,目光极其短暂地扫过身后那名如同岩石般冷硬的郎卫都尉。 郎卫都尉微微颔首,动作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随即,他右手按在腰间刀柄之上,拇指在青铜兽首吞口上极其轻微地一叩! “锵!”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金属摩擦声,如同毒蛇吐信,瞬间打破了庭前的死寂! 这声音,如同一个冰冷的信号! 拱卫在庭前的玄甲郎卫阵列之中,位于郑墨右后侧的两名郎卫,如同得到指令的精密机械,动作整齐划一,毫无征兆地踏前一步! “哐!” 沉重的战靴踏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两人如同两座移动的铁塔,瞬间封死了郑墨所有可能的后退与闪避空间!冰冷的目光透过青铜面具的眼孔,如同实质的刀锋,死死锁定在郑墨身上!一股混合着铁锈与杀意的寒气,如同冰水般当头浇下! 庭前的气氛,骤然从压抑的死寂,滑向了**一触即发的冰冷杀局**! 屠睢这才缓缓转回头,重新看向郑墨。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古井无波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温和,如同在讨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郑墨。” “你说印信离身,是为密报中枢,求问真相。” “此心,可昭日月否?”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矩尺,一寸寸丈量着郑墨惨白的脸、染血的袍、颤抖的手,以及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本官,信你。” 这轻轻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郑墨耳边! 然而,屠睢的话音未落,那温和的语调陡然一转,如同冰河乍裂,寒气四溢! “然——” “秦律昭昭,印信所系,非比寻常!离印即离权,离权则失据!此乃铁律,不容僭越!” “你既言印信在驿卒之手,驰往咸阳。真伪如何,自有公断。” “但在印信归还、真相大白之前——” 屠睢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之力,响彻死寂的县寺: **“卸其法冠!缴其印绶!剥其令史皂袍!”** **“云阳令史郑墨——暂押县狱,听候发落!”** 第十一章 狱底枭鸣 “卸其法冠!缴其印绶!剥其令史皂袍!” “暂押县狱,听候发落!” 屠睢那如同金铁交鸣的裁决之声,裹挟着黑旌的威压,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落!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律法之力,瞬间剥夺了郑墨身上所有象征权柄的外衣! 庭前死寂。 唯有远处龙首原方向传来的、大地深处沉闷的呜咽,如同巨兽垂死的**,在硫磺恶臭的空气中隐隐回荡。 那两名踏前一步的玄甲郎卫,如同得到敕令的恶鬼,动作迅疾如电,毫无半分迟疑!一人铁钳般的大手猛地探出,直取郑墨头顶那顶象征着令史身份的法冠! 郑墨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涌向头顶,又被那冰冷的命令瞬间冻结!左臂的剧痛、后背的闷痛、指骨的**,在巨大的屈辱和压力下仿佛被暂时麻痹,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他看到了郎卫眼中那毫无感情的冰冷。 看到了赵书佐等人脸上瞬间涌起的、病态的、扭曲的兴奋。 更看到了屠睢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深处,那一丝几不可察的、冰冷的嘲弄。 不能反抗! 黑旌之下,郎卫环伺,反抗即是授人以柄,即是坐实“心怀叵测”! 那冰冷的律法条文,此刻成了悬在他头顶最锋利的铡刀! 就在郎卫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法冠边缘的刹那! 郑墨猛地闭上了眼睛! 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要将翻涌而上的血气与屈辱狠狠咽下! “嗤啦——!” 粗糙的、带着铁锈和汗渍味道的手指,毫不留情地扯下了那顶半旧的法冠!动作粗暴,带落了几缕被汗水浸湿的额发。 紧接着,腰间的印绶绳结被另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拽断!空悬的绳结被随手丢弃在冰冷的泥地上。 最后,是那件沾染着尘土、药渍和干涸血迹的皂色吏袍!粗糙的手指抓住衣襟,猛地向两侧撕扯!布帛撕裂的声音在死寂的庭院中格外刺耳!带着他体温的皂袍被硬生生剥下,如同剥去一层尊严的血肉,露出里面同样染着血迹、被汗水浸透的单薄中衣! 寒风,裹挟着浓烈的硫磺恶臭,瞬间穿透单薄的衣物,如同无数冰冷的针,狠狠刺入郑墨的肌肤,刺入他的骨髓!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了一下,裸露在外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细密的寒栗。 耻辱!冰冷的、深入骨髓的耻辱! 如同当众被扒皮抽筋!律法的威严,在此刻化作最残忍的羞辱! 郑墨猛地睁开眼!那双深黑的瞳孔里,所有的火焰瞬间熄灭,只剩下一种被冰封的、死寂的平静。他挺直着仅着中衣的脊梁,任凭寒风刺骨,任凭那剥下的皂袍如同破布般被丢弃在脚边。他没有去看任何人,目光低垂,落在身前冰冷泥地上,那片刚刚飘落的、枯黄的槐叶。 卸冠!缴绶!剥袍! 三下,如同三道冰冷的烙印,刻在了他的身上,也刻在了所有旁观者的眼中。 “带走。”屠睢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毫无波澜的平静,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琐事。他不再看郑墨一眼,负手转身,玄色的大氅在风中纹丝不动,目光重新投向西北方向那翻滚的污浊烟柱。 两名郎卫一左一右,如同铁钳般抓住了郑墨的手臂!冰冷坚硬的铁甲硌着他裸露的臂膀,那力量大得惊人,不容丝毫挣扎!左臂的伤口被猛地挤压,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让郑墨眼前一黑,闷哼出声,额角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 他咬着牙,没有发出更多的声音。身体被粗暴地扭转,推搡着,踉跄地走向县寺通往阴暗后巷的侧门。每一步,都踏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踏在屈辱的尘埃里。身后,是瘫软在地如同烂泥的县寺属吏,是肃立如林的玄甲郎卫,是那猎猎招展、象征着无上威权的纯黑旌旗。 还有……屠睢那玄衣大氅的、如同山岳般不可撼动的背影。 --- 云阳县狱。 深入地下,终年不见阳光。通道狭窄而漫长,两侧是厚实的夯土墙,浸透了无数绝望的汗臭、屎尿臊臭和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墙壁上插着稀疏的火把,光线昏暗摇曳,将行走的人影投射在凹凸不平的墙面上,扭曲拉长,如同鬼魅。 郑墨被两名郎卫粗暴地推搡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这条通往地狱的甬道中。每一次踉跄,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左臂的伤口在郎卫铁钳般的抓握下不断渗出温热的液体,浸透了单薄的中衣,带来持续的灼痛和失血的眩晕感。后背的撞伤、指骨的碎裂痛楚,在寒冷和屈辱的刺激下,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虫在啃噬。 甬道深处,隐约传来刑徒压抑的**、铁链拖地的刺耳摩擦,以及狱卒不耐烦的呵斥。那声音在死寂中回荡,更添几分阴森。 终于,甬道尽头,一扇厚重的、包着铁皮、布满铜钉的木门出现在眼前。门上方开着一个巴掌大的小窗,用粗大的木条封死。浓烈的霉变和腐烂气味从门缝里汹涌而出。 一名身材矮壮、满脸横肉、腰间挂着大串钥匙的狱掾早已候在门口,脸上带着谄媚又惶恐的复杂神情,对着押送郑墨的郎卫点头哈腰:“二位军爷,就是这里了!甲字重囚号!绝对稳妥!” 郎卫面无表情,其中一人从腰间摸出一块刻着简单符文的黑色木牌,对着狱掾晃了一下。狱掾连忙躬身,掏出钥匙,哗啦啦地打开了门后几道沉重的铁锁和门栓。 “哐当——吱呀——” 沉重的铁门被向内推开,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恶臭混合着阴冷的湿气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门内,是一个比甬道更加阴暗、狭窄的石室。没有窗,只有墙角一盏昏暗如豆的油灯,勉强照亮方寸之地。地面是冰冷潮湿的夯土,墙角铺着一层薄薄、散发着霉味的稻草。空气污浊得如同凝固的油脂。 “进去!”郎卫猛地一推郑墨的后背。 郑墨本就虚弱踉跄,这一推之下,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前扑倒!左臂的伤口狠狠撞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呃啊——!”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贯穿全身!他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蜷缩在地,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中衣,眼前阵阵发黑。 身后传来铁门沉重关闭、落锁上栓的冰冷声响。最后一丝来自甬道的昏暗光线也被彻底隔绝。石室内,只剩下墙角那点豆大的、随时可能熄灭的油灯火光,以及他自己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 冰冷。潮湿。恶臭。剧痛。屈辱。绝望。 如同粘稠的毒液,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试图将他彻底吞噬。 郑墨蜷缩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住那几乎冲破喉咙的嘶吼。左臂的伤口在剧烈的撞击下彻底崩裂,温热的鲜血不断涌出,迅速在身下的夯土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粘稠的痕迹。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眩晕和更深的冰冷。 骊山的寒风,龙首原的烈焰,田不礼临死的扭曲面容,屠睢冰冷裁决的眼神,郎卫粗暴的撕扯……无数画面在剧痛和眩晕中混乱地闪现、交织。万世的棺椁……那吞噬一切的火眼深渊……袖中深藏的廷尉府密令……阿七带着印信和密信在驿道上亡命飞驰的身影…… 时间,在这绝望的囚笼里失去了意义。只有身体的剧痛和石室深处渗出的阴冷,如同跗骨之蛆,不断侵蚀着他的意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一个时辰。 墙角那盏油灯的火苗,在污浊的空气中不安地跳跃着,将石室内的阴影拉扯得更加扭曲诡异。 就在郑墨的意识因失血和剧痛而开始模糊的边缘。 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突兀地,在石室最深处的、那片被浓重阴影覆盖的角落响起! 那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器,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穿透力,幽幽地飘荡在死寂的囚室中: “……骊山的骨头……还没烂透呢……” “……云阳的火……就烧得这么旺了?” “……小子……你身上这血……是龙首原的味儿……还是……那口黑旌的味儿?” 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扎入郑墨因剧痛而混沌的脑海! 骊山!云阳!龙首原!黑旌! 这四个词,如同四道惊雷,瞬间劈开了郑墨意识中的迷雾!剧痛和眩晕仿佛被这诡异的声音暂时驱散!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声音来源的角落! 那里,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油灯微弱的光线根本无法触及。 是谁?! 这县狱最底层的重囚号里,关押的……到底是什么人?!他怎么会知道骊山?知道云阳的变故?甚至……知道黑旌?! 郑墨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受惊的猎豹!伤口的剧痛被巨大的警惕和惊疑暂时压制。他挣扎着,用尚能活动的右手撑起身体,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墙壁,目光如同淬了毒的箭矢,死死锁定那片黑暗: “……谁?!” 黑暗中,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夜枭低笑的“嗬嗬”声。 紧接着,是一阵铁链拖地的、缓慢而沉重的摩擦声。 一个佝偻的、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如同从地狱最深处爬出的幽灵,缓缓地从那片阴影中挪了出来。 借着墙角油灯那点微弱的、摇曳的昏黄光线,郑墨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轮廓。 那是一个老人。 身形枯槁得如同冬日里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枯叶,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乱糟糟、花白纠结的头发和胡须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浑浊、深陷,眼白布满了血丝,瞳孔却异常地幽深,如同两口枯竭了千年、却依旧沉淀着无尽黑暗的古井!没有绝望,没有麻木,只有一种看透了一切、沉淀了无数岁月风霜、却又燃烧着某种奇异火焰的……**洞悉与嘲弄**! 他身上穿着一件几乎无法分辨原色的破烂囚衣,裸露出的手臂和小腿瘦骨嶙峋,皮肤上布满了新旧交叠的、狰狞的鞭痕、烙印和伤疤。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脚踝——那里锁着两根比寻常刑徒粗重一倍不止的、黝黑沉重的铁镣!铁镣连接着深深嵌入墙壁的巨大铁环,限制着他只能在那片角落极其有限的范围活动。 老人挪到油灯光线勉强能照到的边缘,便停了下来,佝偻着身体,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他抬起那只枯瘦如柴、布满污垢和老茧的手,极其缓慢地、指向郑墨身下那片在昏暗中依旧显眼的、深色的血迹,喉咙里再次发出那嘶哑干涩的声音: “……血……流了不少……” “……再不止住……你这把刚点着的火……就得……熄在这儿了……” 他顿了顿,那双幽深的眼睛透过乱发,如同鬼火般钉在郑墨惨白的脸上,嘴角似乎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熄了……可就……没人听……老头子……讲那骊山……地底下……埋着的……真龙……和……尸骨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