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岁神童,科举路上六元及第》 第72章 案首之名,是过往努力的印证,却非将来成就的顶点 秋风渐爽,吹散了苏家村笼罩多日的阴霾,也拂去了苏明理一路的风尘。 辞别了依依不舍的家人,怀揣着族人沉甸甸的期盼与恩师的谆谆教诲,苏明理再次踏上了前往清河县的道路。 车夫是苏族里一个稳重的中年汉子。 一路无话,骡车行得平稳。 苏明理端坐车中,并未因案首之名和家境的好转而有丝毫懈怠。 他手中捧着一本陈教习先前赠予的《礼记注疏》,时而凝神细读,时而闭目沉思。 抵达清河县城时,已是午后。 苏明理先命车夫将车赶往了陈教习的府邸。 尊师重道,是这个时代的版本主流。 无论取得多大的成就,启蒙与授业恩师的教诲,他须臾不敢忘。 陈府的门子早已认得这位年纪轻轻却才华横溢的苏案首,见他到来,不敢怠慢,连忙躬身行礼,一面引着苏明理入内,一面飞奔进去通报。 不多时,陈敬之便从书房中迎了出来。 他依旧是一身朴素的儒衫,面容清癯,眼神却比往日更多了几分温和与欣慰。 “明理回来了,家中诸事可还顺利?”陈敬之捋着短须,微笑问道。 苏明理恭恭敬敬地行了弟子礼,方才起身回话:“劳恩师挂怀,家中母亲身体已无大碍,疯癫的族兄也由族中安置妥当,先前扰乱乡里的刘神婆,亦被扭送官府,受到了应有的惩处。” “族中对学生的学业也颇为支持,如今已无后顾之忧。” 他言简意赅地将家中的主要变故和处理结果向恩师做了汇报。 陈敬之听着,不住点头。 尤其听到苏明理提及刘神婆之事,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嗯,你能不逞一时之快,而是联合乡邻,将其诉诸公堂,此举甚好。” “既惩治了恶人,又免了私下处置可能引来的非议,还为乡里除了一害,可谓有勇有谋,顾全大局。” 他顿了顿,又道:“你能以七岁之龄高中案首,已是石破天惊,声名鹊起之后,最忌骄躁自满,目中无人。” “为师观你归来,言行举止依旧沉稳有度,不卑不亢,心中甚慰,你要谨记,科举之路,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案首之名,是你过往努力的印证,却非你将来成就的顶点,往后的路,更需脚踏实地,勤勉不辍。” “学生谨遵恩师教诲。” 苏明理再次躬身,语气诚恳,“学生明白,学海无涯,唯勤是岸,此次回乡,虽有波折,但也让学生更深刻体会到‘齐家’与‘修身’之关联,唯有自身立得正、行得端,方能庇护家人,影响乡邻。” 陈敬之欣慰地看着自己这个弟子,越看越是满意。 苏明理不仅有过人的天赋,更有远超同龄人的心性和见识,这才是最为难得的。 “你能有此感悟,为师便放心了。” 陈教习引着苏明理到书房坐下,亲自为他斟了一杯清茶,“此次赵知县举办文会,刘县丞已与我通过气,举荐你参加,这既是县尊对你的赏识,也是一个难得的历练机会。” “文会之上,多是县中宿儒名士,亦有不少与你一般的青年才俊,你可多听、多看、多思,虚心向学,广结善缘。” “学生明白。”苏明理点头应道。 关于文会之事,他在刘府做客时,刘县丞便已隐晦提及,如今听恩师确认,心中便有了底。 师徒二人又叙谈片刻。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悄然而过。 苏明理见天色不早,恐耽误恩师过多时间,便起身告辞,先回自己在陈府的住处安顿。 陈教习为他安排的院落虽不大,却清净雅致,书房、卧房一应俱全,比之苏家村的老宅,不知好了多少倍。 “去吧,先回院里安顿下来,文会定在三日之后,这几日你便安心温习课业,调整心绪,若有不明之处,可随时来书房问我。” 陈教习叮嘱道。 “多谢恩师,学生告退。” 苏明理回到自己居住的小院,将行囊简单收拾了一下。 刚沏上一壶热茶,准备静下心来看会儿书,院门外便传来了刘明宇那特有的咋呼声。 “明理哥!明理哥!你可算回来了!我听门子说你一早就到府上了,怎么现在才回院子?” 话音未落,刘明宇已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平日里与他交好的县学同窗。 他们都是听闻苏明理今日返家,特意在县学下学后,约好了一同来陈府探望。 当然,主要还是刘明宇牵的头。 苏明理见他这般急切,脸上依旧带着那副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笑容,放下手中的书卷,起身相迎:“明宇兄,还有诸位同窗,一路辛苦,我刚从恩师书房回来,让诸位久等了。” “不久等不久等!”刘明宇摆摆手,自顾自地拉过一张凳子坐下,拿起桌上的茶壶就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才抹了抹嘴道。 “明理哥,我可都听我爹说了,赵大人要请你参加三日后的文会呢!那可是咱们清河县一年一度的盛事啊!能被邀请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可真是太给我们县学长脸了!” 他说这话时,语气中充满了与有荣焉的兴奋与自豪,仿佛苏明理能参加文会,比他自己参加还要高兴。 其他几位同窗也纷纷上前见礼,言语间都带着几分敬佩与客气。 “苏案首回来了!” “明理兄,此次回乡一切可好?” “听闻苏案首家中出了些变故,如今都解决了?” “苏案首能受邀参加赵大人的文会,真乃我辈楷模!” 苏明理一一含笑回应,态度谦和有礼,丝毫没有因为案首的身份而摆架子。 他请众人落座,又亲自为大家续上茶水。 “劳诸位挂心,家中之事已然妥当,此次文会,不过是县尊大人爱才,予学生一个学习的机会罢了,诸位谬赞了。” 第73章 对科举更高峰的攀登研究 刘明宇却不以为然:“明理哥,你就别谦虚了!谁不知道你才高八斗,七岁案首,前无古人!这次文会,你定能大放异彩,让那些老学究们都瞧瞧咱们年轻一代的厉害!” 他顿了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对了,明理哥,甲班那些家伙,听说你也要去文会,一个个酸溜溜的,背地里不知道说了多少怪话呢!哼,他们就是嫉妒!你可得好好表现,杀杀他们的威风!” 苏明理闻言,只是淡淡一笑。 甲班学子多是些有些家底、自视甚高的读书人,其中不乏一些屡试不第的老童生。 他这个七岁案首横空出世,自然会引来一些非议和嫉妒。 对此,他早已习以为常,并不放在心上。 口舌之争,远不如实实在在的才学来得有说服力。 他拍了拍刘明宇的肩膀,笑道:“明宇兄,文会乃是雅集,以文会友,切磋学问才是正道,至于旁人的看法,无需太过在意,我们只需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便可。” 他转头看向其他几位同窗,温声道:“诸位今日能来看望,明理心中感激,往后在县学,还望能与诸君一同切磋学问,共同进步。” 那几位同窗听苏明理这般说,心中更添几分好感。 他们原以为苏明理年少成名,难免会有些傲气。 却不想他竟如此谦和有礼,平易近人。 众人又闲聊了一会儿县学中的趣事以及各自的学业。 刘明宇依旧是话最多的那个,不时说些笑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气氛倒也轻松愉快。 眼看天色渐晚,刘明宇等人不好过多打扰,便起身告辞。 “明理哥,那我们便先回去了。三日后文会,我爹说会带我一同前往,到时候我一定在场为你助威,看你大展神威!”刘明宇临走前挥了挥拳头,满脸期待地说道。 “多谢诸位美意。”苏明理将他们送到院门口,看着他们说说笑笑地离去,这才转身回屋。 送走了同窗,苏明理便开始为三日后的文会做准备。 他明白,这样的文会,固然有吟风弄月、品茗清谈的雅趣。 但作为县尊大人亲自举办的盛会,其意义自然不止于此。 赵知县此举,既是对案首才华的进一步肯定与提携,也是有意为他打开一扇门,让他有机会接触清河县的士林核心,结交人脉,拓展眼界。 更深一层,或许还有着观察他为人处世、应对进退的考量。 对此,苏明理心中了然。 接下来的两日,苏明理除了偶尔应付一下陈教习那些在他眼中早已如同启蒙读物般的课业,绝大部分心神都沉浸在了对科举更高峰的攀登之中。 陈教习府上的藏书,虽然在清河县已属难得。 但能真正引起他兴致的,唯有那些零星几卷涉及‘乡试’(举人考试)策论概要、以及历代大儒对经义更深层次辨析的孤本残卷。 对他而言,莫说县试,便是府试、院试所需考核的‘四书五经’基础义理、八股程文格式,凭借其过目不忘的宿慧和前世文学博士的底蕴,早在踏入县学之前,便已洞若观火,了然于胸。 所谓‘温习’,于他而言,实属多余。 他此刻真正潜心钻研的,已然是举人试乃至会试(进士考试)所可能涉及的更为广博深奥的学问领域。 就这样,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文会举办的地点,设在县衙后院的一处名为“清心堂”的所在。 此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环境清幽雅致,平日里是县令大人处理公务之余休憩或与幕僚议事的地方。 今日特意开放出来,作为文会之用。 这一日,苏明理起了个大早。 他从几件新添置的衣衫中,拣选了一件月白色细棉布的崭新直裰。 这件衣衫是前几日陈教习的夫人特意着人送来的,说是贺他高中案首,并叮嘱他在文会这样的场合穿着,料子轻软透气,剪裁也颇为合体。 虽非绫罗绸缎那般华贵,却也质地上乘,做工精细,于素雅中透着一股书卷气。 他仔细地穿戴整齐,衣角袖口都打理得一丝不苟。 头发依旧是用一根同色的细棉布带束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如此一番收拾,苏明理整个人更显得神清气爽,眉宇间英气勃勃。 虽稚气未脱,却已隐隐有一派少年名士的风采。 用过简单的早食,陈教习也已起身。 见苏明理这般装扮,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眼中满是欣慰与期许。 “明理,今日文会,莫要紧张,以你之才学,从容应对即可,记住为师与你说的,多听、多看、多思,不鸣则已,一鸣当惊人,但亦需把握分寸,不可过于张狂。” 陈敬之再次叮嘱道,语气温和却不失郑重。 “学生谨记恩师教诲。”苏明理恭声应道。 他明白,恩师这是既希望他能展露才华,又不希望他因年少气盛而失了尺度。 临出门时,陈府的管事早已备好了马车在门外等候。 这是陈教习特意吩咐的,唯恐弟子年幼,步行劳累,也为显郑重。 苏明理并未推辞这份恩师的关怀与体面,恭敬地向派来送行的管事道了谢,便从容登上了马车。 马车启动,平稳地向县衙驶去。 清河县衙坐落在县城中心,朱漆大门,石狮镇守,显得庄严肃穆。 今日因举办文会,衙门前的广场两侧,虽无百姓围观,却也比往日多了几分人气。 不时有装饰体面的马车或轿子停下,从上面走下衣冠楚楚的士子。 苏明理的马车抵达县衙门口时,已有不少应邀赴会的文人雅士陆续到来。 这些人中,既有白发苍苍、德高望重的老宿儒,也有意气风发、崭露头角的青年才俊,个个脸上都带着几分期待与自矜。 他们或是三五成群,低声交谈,或是独自一人,手持折扇,默然沉思。 当苏明理从陈府的马车上下来时,那稚嫩却又格外引人注目的身影,立刻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快看,那便是苏案首!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 “七岁之龄,便有这般从容气度,当真是人中龙凤啊!” “果真是年少不凡,小小年纪,便有这般气度!” “听闻县试放榜那日,苏案首曾舌战群儒,技惊四座,今日文会,不知又会展现何等风采?着实是令人期待啊!” “……” 第74章 文会 众人的议论声中,充满了惊叹、好奇以及浓浓的期待。 当然,也有些自视甚高的士子,目光中带着几分审视与探究。 他们或许也想亲眼见证一下,这位名动清河的七岁神童,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妖孽。 但无论如何,之前那种认为他‘全凭运气’或者‘受人抬举’的论调,在苏明理用实力自证清白之后,早已在清河县的士林中销声匿迹了。 苏明理对周遭的目光与议论恍若未闻。 他神态自若,腰背挺直,那双清澈的眼眸平静无波,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都无法扰动他分毫。 他先是向自家马车的车夫微微颔首示意,随即整理了一下衣衫,便迈着沉稳的步伐,随着人流向衙门内走去。 自有衙役在二门处验看请柬。 苏明理递上那封由刘县丞派人送来的烫金请柬,衙役验明无误后,脸上露出一丝恭敬,侧身引道:“苏案首,请随小的来。” 穿过几重院落,绕过几道回廊,便来到一处清幽雅致的所在。 只见飞檐斗拱,绿树掩映,一座精致的厅堂坐落其中,匾额上书“清心堂”三字,笔力遒劲。 堂外有假山流水,奇花异草,一派江南园林的韵味。 清心堂内早已布置妥当。 数十张铺着锦垫的矮几错落有致地摆放着,每一席前都备有上好的湖笔、徽墨、宣纸、端砚,以及几样精致的时令茶点和香茗。 堂中墙壁上悬挂着几幅意境悠远的山水字画,角落里燃着清雅的檀香,氤氲的香气与淡淡的墨香交织在一起,营造出一种浓郁的翰墨氛围。 此刻,堂内已聚集了不少文人雅士。 他们或择席而坐,与相熟之人低声攀谈,或负手立于字画前,品评鉴赏,或在窗边远眺,欣赏着堂外的景致。 苏明理的到来,再次吸引了堂内众人的目光。 一时间,原本有些嘈杂的厅堂内,竟出现了片刻的安静。 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这个走进来的、身量不足寻常人一半的七岁孩童。 站在堂前负责接待宾客的,正是县丞刘文正。 他今日一身簇新的宝蓝色团花锦袍,显得精神矍铄。 在他身旁,还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的宝贝儿子刘明宇。 刘明宇今日也特意打扮了一番,穿着崭新的细布襕衫,头发束得一丝不苟。 只是那双眼睛依旧滴溜溜地转着,不时望向门口,显然是在期盼着谁的到来。 一见苏明理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不等刘文正开口,刘明宇便眼睛一亮,兴奋地嚷嚷起来:“爹!明理哥来了!明理哥来了!” 说着,便按捺不住地抢先几步迎了上去。 刘文正含笑看着自家儿子这般模样,倒也不着恼,反而脸上堆起了更为热情的笑容,也紧随其后迎向苏明理。 “明理哥!你可算来了!我等你好半天了!”刘明宇凑到苏明理跟前,压低了声音,却难掩兴奋地说道。 苏明理含笑对刘明宇点了点头,随即目光转向刘文正,连忙上前几步,恭恭敬敬地对着刘文正行了一礼:“学生苏明理,拜见刘大人。” 刘文正见苏明理这般知礼,心中更是赞许,连忙伸手虚扶,哈哈笑道:“苏案首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他上下打量了苏明理一番,目光中满是欣赏,随即亲切地说道:“明理啊,今日乃是文会雅集,非是公堂,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拘束。” “若不嫌弃,老夫痴长几岁,你便称我一声世叔如何?我称你一声贤侄,也显得亲近些。” 刘文正此言一出,不仅是给了苏明理极大的体面,更是明确地表达了想要与之亲近结交的意愿。 他这一声“贤侄”的分量,让堂内不少原本还在观望的士子心中又是一动。 看来这位苏案首,不仅得了县尊大人的青睐,与县丞大人的关系也是非同一般啊! 苏明理连忙上前几步,恭恭敬敬地对着刘文正行了一礼:“既蒙世叔不弃,明理敢不从命?学生苏明理,见过刘世叔!” 刘明宇在一旁看着父亲和苏明理这般投契,也是与有荣焉,嘿嘿直笑。 能和父亲一同迎接苏明理,让他觉得倍有面子。 刘文正哈哈一笑,伸手虚扶了一下,道:“来,贤侄,我为你引荐几位县中的前辈名宿。” 他转头又对身旁的儿子说道:“明宇,你也跟着听听,多学学,这些前辈的学问见识,对你大有裨益。” 刘明宇闻言,连忙应道:“是,爹!儿子知道了!” 他脸上带着几分兴奋和好奇,紧跟在父亲和苏明理身后。 话落,刘文正便拉着苏明理的手,向堂内几位端坐首席、年岁较长的老者走去。 刘明宇则恭敬地随行在侧,努力挺直了小胸膛,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 这几位老者,有的是致仕归乡的老翰林,有的是在地方上颇有文名的宿儒,皆是清河县士林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苏明理随着刘文正,一一向这些前辈行礼问好。 他应对得体,言辞谦逊,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智慧,给这些见多识广的老前辈们留下了相当不错的初步印象。 而一旁的刘明宇,虽然插不上话,但也学着苏明理的样子,恭恭敬敬地向每一位老先生行礼。 他努力将这些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大人物记在心里,以便继承父亲的人脉。 就在刘文正为苏明理引荐完毕,准备安排他就座之时,忽听堂外一声清朗悠长的通报声响起: “知县赵大人到——” 此言一出,堂内众人神情一肃,立刻停止了交谈,纷纷起身,整理衣冠,面带恭敬地转向门口方向,准备迎接这位清河县的父母官。 苏明理也随着众人一同站立,目光平静地投向那即将出现的身影。 这场备受瞩目的文会,即将正式拉开帷幕! 第75章 以和为题 随着通报声落。 一位身着绯色官袍,面容儒雅,目光炯炯的中年官员,在众人的瞩目下,龙行虎步地从清心堂的侧门走了进来。 正是清河县令,赵德芳赵知县。 他一出现,堂内原本还偶有低语的众人,瞬间鸦雀无声,气氛变得更为肃穆。 “恭迎赵大人!” 以刘文正为首,堂内所有士子皆齐齐躬身行礼,声音洪亮而恭敬。 赵知县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目光扫过堂内众人,微微抬手,声音清朗道:“诸位同道,不必多礼,请起,请起!” 待众人直起身来,赵知县的目光在人群中略作停留,最后定格在了苏明理那略显稚嫩却格外显眼的身影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嘉许与欣慰。 他缓步走到堂上主位,转身面向众人,朗声道:“诸位,今日清风送爽,翰墨飘香,本官于这清心堂设此文会,一来是为庆贺我清河县今科县试圆满落幕,涌现诸多才俊;二来,也是想借此机会,与诸君一同品文论道,切磋学问,为我清河文坛再添几分雅兴。” 一番话说得是冠冕堂皇,又透着亲和。 堂下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口中说着“县尊大人所言极是”、“此乃我等读书人之幸”之类的应和之语。 赵知县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尤其是我县新科案首苏明理,以七岁之龄独占鳌头,实乃我清河之幸,亦是我大周之佳话!” “放榜当日,苏案首舌战群儒,其风采本官至今印象深刻,他不仅以惊世才学为自己正名,亦是维护了我清河科举之公允,其胆识与学识,皆令人叹服啊!” 此言一出,堂内众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苏明理身上,有赞叹,有好奇,也有几分探究。 苏明理感受到这股视线,依旧神色平静,不卑不亢。 “苏明理何在?”赵知县扬声问道。 苏明理立刻从人群中走出,来到堂前,对着赵知县深深一揖:“学生苏明理,拜见县尊大人。” 赵知县看着眼前的苏明理,心中不由感慨万千。 从县试初见其惊世答卷,再到放榜日亲睹其舌战群儒的沉稳与锋芒。 这孩子一次次刷新着他的认知,也让他愈发坚信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赵知县微微颔首,语气中带着几分感叹道:“《史记》有载,甘罗十二岁为秦上卿,使赵得数城,名动诸侯。” “而今,我清河亦有苏明理,七岁高中案首,其才思之敏捷,见识之卓越,较之古之神童,亦不遑多让啊!” 此言一出,堂内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看向苏明理的目光中更是充满了震惊与不可思议。 将七岁的苏明理与十二岁的甘罗相提并论,这已是极高的赞誉! 赵知县目光温和而期许地看着苏明理,欣慰道:“这份天赋,当善自珍重,未来可期,苏明理,莫要辜负了这份天资与机遇。” 这番话语重心长,既是赞赏,也是更深沉的期盼。 苏明理心中微动,再次郑重一揖:“学生谨记大人金玉良言,定不负所学。” 他的回答简短而有力,透着一股超越年龄的坚定。 “好。” 赵知县满意地点了点头,眼中笑意更深,“归列去吧。” 他目光转向刘文正及几位在座的宿老名士,扬声说道:“刘县丞,诸位宿老,今日便请随意安坐。” “苏案首年少,本官意让他与县学几位优秀学子坐在一处,也好让他们年轻人多些交流,刘县丞以为如何?” 刘文正连忙躬身道:“大人安排极是,下官这就为苏案首引席。” 很快,众人依照身份与名望,各自寻了席位落座。 赵知县居中主位,刘文正及几位德高望重的老翰林、老宿儒则分坐上首。 苏明理则被刘文正客气地引到了靠近上首的一处席位。 与他同席的,正是刘明宇以及县学甲班的几位平日里表现尚可、此刻看向苏明理目光中大多带着好奇与一丝敬佩的学子。 刘明宇挨着苏明理坐下,兴奋地用胳膊肘碰了碰他,低声道:“明理哥,威风!县尊大人都当众夸你了!而且还记得那么清楚!” 苏明理只是微微一笑,示意他安静。 待众人坐定,自有衙役仆从奉上香茗与各色精致的糕点果品。 堂内气氛一时融洽,众人或低声与邻座交谈,或品茗静思,等待着赵知县接下来的安排。 赵知县端起茶杯,轻呷一口,放下茶杯后,含笑说道:“诸位,今日文会,既是雅集,亦是考较,本官素闻清河文风鼎盛,才人辈出。” “今日,本官便效仿古人,出几个题目,愿与诸君一同探讨切磋,以文会友,岂不快哉?” 他此言一出,堂内气氛顿时又热烈了几分。 那些自负才学的年轻士子们更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希望能在这等场合一展所长,博得知县大人的青睐。 赵知县含笑端坐,目光在堂内一众士子脸上缓缓扫过,最终落在矮几上的镇纸,声音清朗和煦:“诸位皆是我清河县的饱学之士,今日雅集,不以官职论,但凭才学交。本官思忖,既是文会,总要有个引玉之砖,方能激荡出诸位的锦绣华章。” 他略作停顿,堂内愈发安静,只闻窗外偶有几声蝉鸣,更显堂内众人屏息以待的专注。 赵知县继续说道:“今日,本官便以‘和’为题,体裁不限,诗、赋、策论皆可,限时一炷香,诸君可尽展所学,佳作将由本官与在座几位宿老共同品评。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和字一出,堂内先是一静,随即嗡的一声,议论四起。 “和者,天地之大道,万物之根本,此题甚妙!” 一位白发老者抚须赞道。 “以和为题,可小可大,既能咏家宅和睦,亦可论邦国和谐,确是考验功底的好题目。” 另一位中年文士点头附和。 刘明宇坐在苏明理身旁,听了题目,不禁微微蹙眉,小声嘀咕道。 “和?这题目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要写出彩可不容易。” 苏明理对此表情平静。 前世浩如烟海的华夏典籍中,关于“和”的论述与佳作何其之多? 有无数珠玉在前。 他只需要撷取其一,稍加雕琢,使其焕发出契合当下的光彩即可。 第76章 写的不是诗,亦非赋,而是策论! 赵知县见众人并无异议,便微笑道:“既如此,那便请诸位开始吧。” 他话音刚落,自有衙役将一旁早已准备妥当的计时沙漏倒置,另一名衙役则手持一根点燃的檀香,恭敬地立于堂侧。 袅袅青烟升起,计时正式开始。 衙役们早已准备妥当,将裁好的雪浪宣纸,新研的徽墨,以及擦拭干净的湖笔,一一分发到每个席案之上。 那宣纸洁白细腻,触手温润,徽墨色泽乌黑,隐隐有幽香传来。 湖笔笔锋挺拔,显然都是上乘之物。 清心堂内,一时间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众人或轻或重的呼吸声,间或夹杂着几声低低的咳嗽或挪动桌案的轻响。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檀香混合的气息,更添了几分庄重与肃穆。 有的士子拿到题目,略作思索,便面露喜色,似是胸有成竹,立刻提笔饱蘸浓墨,在纸上奋笔疾书,笔走龙蛇。 他们笔下的墨点时而飞溅,神情专注而略带亢奋,显然是灵感涌现,急于将胸中丘壑倾泻于纸面。 有的则眉头紧锁,手持毛笔,悬腕半空,毛笔的尖端在空中微微颤动,却迟迟不肯落下。 他们双唇紧抿,目光凝滞,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显然是在苦苦构思,斟酌字句,每一个字都想千锤百炼。 还有的低头沉吟,手指在光滑的楠木桌案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发出细微的笃笃声。 他们的目光时而迷茫,时而闪烁,似在记忆的深处搜寻着合适的典故与词藻,又似在捕捉那稍纵即逝的灵光。 赵知县与刘文正以及几位宿老,则面带微笑,目光如同探照灯般不时扫过堂内众人,细致地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从他们的神情与举止中,似乎就能预判其文思的顺畅与否。 苏明理并未立刻动笔,而是端坐席上,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 他面前的宣纸依旧洁白一片,与周围那些已经墨迹斑斑,或者因主人犹豫而留下些许试墨痕迹的纸张形成了鲜明对比。 刘明宇见他半晌不动,心中有些焦急,嘴唇蠕动了几下,想说些什么,却又怕打扰了他的思路,只能将话咽了回去。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那檀香已经燃烧了近半,香灰寸寸断落,堆积在下方的铜盘之中。 堂内已有几位下笔较快的士子,额上微微见汗,笔下的文字也逐渐丰满起来。 他们大多选择的是诗歌体裁,尤其是五言或七言绝句,此类体裁短小精悍,易于在短时间内完成,也容易快速抓住听者的耳朵。 而就在此时,苏明理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胸中丘壑已然成竹。 而堂上首位的赵知县与刘文正等人,目光也若有若无地落在了苏明理的身上。 只见他将笔尖悬于纸上寸许,略作停顿,眼神专注而宁静。 那笔尖在雪白的宣纸上流畅地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春蚕食叶,又似细雨润物。 他写的不是诗,亦非赋。 从那开篇的气势与格局来看,竟似一篇策论! 以“和”为题作策论,这本身便是一个极大的挑战。 诗赋尚可借景抒情,托物言志,而策论则需言之有物,直指核心,对学识的广度与深度要求更高。 尤其是在这短短的一炷香时间内,要构思并完成一篇立意高远、论证严谨的策论,其难度可想而知。 堂内不少原本已觉胸有成竹的士子,在瞥见苏明理的动作后,也不由得微微侧目,心中暗自称奇。 这苏案首,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每每都能做出出人意料之举。 苏明理下笔如有神,对周遭的一切浑然不觉,整个心神都沉浸在了自己的文字世界之中。 刘明宇看得是目瞪口呆。 他虽然看不懂苏明理文章的具体内容,但单从那流畅的书写速度,以及苏明理那副从容淡定的神情,便知其定然是胸有沟壑。 他忍不住悄悄凑近了一些,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却又怕自己的呼吸扰了苏明理,只能伸长了脖子,像一只好奇的小鹌鹑。 时间在沙沙的笔触声中悄然流逝。 那根檀香已经燃烧过半,香灰在铜盘中积了薄薄一层。 堂内一些选择诗赋的士子,已经接近尾声,额上渗着细密的汗珠,脸上带着几分如释重负,又带着几分对作品的期待。 而那些选择策论的,大多还在苦苦思索,或者奋笔疾书,神情凝重。 偶有人抬头,看到苏明理那依旧流畅的笔速,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焦躁与钦佩交织的复杂情绪。 赵知县与几位宿老,此刻的注意力也更多地集中在了苏明理的身上。 他们虽然看不清具体的字迹,但从苏明理那毫不凝滞的行文,以及其落笔间展现出的章法与气度,便能隐约感受到其文章的不凡。 “此子落笔,竟无半分迟滞,看来是早有腹稿啊。”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翰林轻捋胡须,低声对身旁的同僚说道,语气中带着几分惊讶。 “嗯,观其神态,从容不迫,不似仓促应就,倒像是将早已烂熟于胸的锦绣文章默写而出一般。” 另一位宿儒也点头附和,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刘文正更是面带微笑,与有荣焉。 苏明理是他举荐的,如今看他表现如此出色,自然心中欢喜。 他甚至在想,待会儿定要向赵大人讨要苏明理的这篇墨宝,好生珍藏。 苏明理的笔尖依旧在宣纸上游走,其论述层层深入,环环相扣,既有理论高度,又不乏实践意义。 随着最后一个字的落下,苏明理缓缓收笔。 他轻轻将湖笔搁在笔山上,然后拿起写满字迹的宣纸,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默读了一遍。 确认无有错漏之处,字迹也还算工整,他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此刻,那炷檀香尚余一小截未曾燃尽,大约还有四分之一的时间。 第77章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政通人和,方能百业兴旺 苏明理的提前完卷,再次在堂内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他……他写完了?” “这么快?这可是策论啊!” “看他那模样,似乎颇为满意,莫非真写出了什么惊世之作?” 议论声虽低,却也清晰可闻。 刘明宇更是激动得差点跳起来,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问道:“明理哥,你写好了?怎么样怎么样?” 苏明理对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他并未像其他人那样急于将自己的卷子呈交上去,而是静静地将宣纸平铺在案几上,等待着时间的结束。 这份从容与淡定,更让众人对他充满了好奇。 赵知县见状,眼中笑意更浓。 他轻轻颔首,对身旁的刘文正道:“看来,我们的苏案首,今日又要给我们一个惊喜了。” 刘文正亦是满脸期待:“下官亦是拭目以待。” 终于,那最后一截檀香也燃到了尽头,火星在青烟中黯淡下去。 侍立一旁的衙役朗声宣布:“时辰到!请诸位停笔!” 堂内众人闻言,无论完成与否,都纷纷停下了手中的笔。 完成者如释重负,未完成者则面带遗憾。 自有衙役上前,开始依序收取各席的答卷。 当衙役走到苏明理案前时,苏明理双手将自己的那份答卷捧起,恭敬地递了过去。 那衙役接过,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纸面。 虽然只是匆匆一瞥,却也被那工整清秀的字迹和开篇那几句掷地有声的论断所吸引,心中暗暗称奇。 所有的答卷很快便被收集起来,分门别类地呈送到了赵知县与几位宿老的案前。 诗词歌赋数量最多,策论则相对较少,只有寥寥十余篇。 赵知县首先拿起的是诗词卷,他与几位宿老一边品茗,一边传阅点评。 堂内的气氛也随之轻松了许多,众人开始低声交流,猜测着谁的作品能够得到县尊大人的青睐。 “嗯,这首《咏秋荷》‘菡萏已残秋水冷,犹向西风舞翠翘’,意境尚可,只是略显萧瑟,与‘和’字主题稍有偏离。” 赵知县拿起一篇,微微点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 “此篇《邻里和睦歌》倒是通俗易懂,颇有几分教化之功,只是文采稍逊。” 一位白发老翰林捻着胡须,缓缓说道。 “这篇赋倒是辞藻华丽,对仗工整,可惜斧凿痕迹过重,失了天然之趣,且多为空洞之言,未能切中‘和’之真意。” 另一位以辞赋见长的宿儒则指着另一篇,略带惋惜地摇了摇头。 点评之声不时传来,有的赞许,有的指正,引得堂内众人纷纷侧耳。 那些被点到名字的士子,有的面露喜色,有的则略显尴尬。 苏明理则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席位上,偶尔端起茶杯,轻呷一口,目光平静地看着堂内的一切。 但刘明宇却比他还要紧张,不时伸长脖子望向评阅席,又看看苏明理,小声嘀咕:“明理哥,怎么还不评到你的啊?那些诗啊赋的,听着就没啥意思。” 苏明理淡笑道:“明宇兄,莫急,策论费神,自然会看得仔细些。” 经过一番品评,诗词歌赋中果然涌现出几篇佳作,得到了赵知县与宿老们的中肯评价和少数的称赞。 那几位作品被赞的作者闻言,脸上都露出了激动与自得的神色,腰杆也挺直了几分。 终于,赵知县放下了最后一篇诗赋卷,目光转向了那叠数量不多的策论。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然后才不疾不徐地拿起最上面的一份。 那份答卷的纸张略显单薄,字迹却清秀工整。 正是出自苏明理之手。 赵知县的目光触及到卷首那熟悉的字迹,嘴角先是微微扬起一丝笑意。 他心中对这个七岁案首本就抱有期待,但究竟能达到何种程度,他尚无法预料。 他带着这份期许,目光缓缓落向了策论的正文。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政通人和,方能百业兴旺。清河一县,欲求长治久安,其要在‘和’。何以致和?首在官民相睦,次在乡邻互助,终在教化人心……” 当这开篇的寥寥数十字映入眼帘的刹那,赵知县脸上的那一丝浅淡笑意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骤然而起的惊异!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高估苏明理了,但却万万没想到这开篇竟是如此的石破天惊! 仅仅是这几句话,便如同一股清泉,在他心中激荡开来! 其立论之务实,直接从“民为邦本”这一儒家经典论述入手,落脚于清河一县的实际情况,探讨“和”在地方治理中的具体路径。 其思路之清晰,将“和”分解为官民、乡邻、教化等多个层面,层层递进。 其见解之独到,更是展现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与洞察! 赵知县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惊喜与震撼从心底升起,让他几乎要屏住呼吸,眼眸也瞬间瞪大了几分。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原本还带着几分审视意味的目光,此刻已完全被惊愕与专注所取代。 他将手中的宣纸又凑近了一些,仿佛生怕错过了任何一个字,目光如炬,逐字逐句地往下细读。 坐在他身旁的刘文正以及几位宿老,敏锐地察觉到了赵知县神情这突如其来的剧变。 他们相识多年,深知赵知县为人沉稳,等闲之事绝难让他如此失态。 他们原本还带着几分闲适的表情也渐渐收敛,好奇而又带着一丝紧张地将目光投向赵知县手中的那份答卷。 他们心中都在猜测,究竟是何等惊世骇俗的文字,才能让县尊大人在片刻之间,神情变幻至此? 而赵知县越往下看,脸上的神情便越是专注,越是震惊,甚至可以说是骇然。 这开篇,何止是石破天惊! 简直是振聋发聩!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政通人和,方能百业兴旺。” 这十八个字,字字千钧,如黄钟大吕,在他耳边轰鸣。 这不仅仅是儒家经典的核心论述,更是历代有为君臣孜孜以求的治国至理。 然而,由一个七岁的孩童如此凝练、如此精准地提炼出来,作为一篇论“和”策论的开篇立论,其冲击力是难以想象的。 紧随其后的“清河一县,欲求长治久安,其要在‘和’。何以致和?首在官民相睦,次在乡邻互助,终在教化人心……” 更是将这宏大的命题,稳稳地落在了清河县这一具体的治理单元之上,并且清晰地指出了实现“和”的三个关键路径。 赵知县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一股热流从丹田升起,直冲头顶。 他为官多年,也曾拜读过无数名家大儒的策论文章,其中不乏立意高远、辞藻华美之作。 然而,如此开门见山,如此切中要害,如此务实清晰,却又出自一个年仅七岁的案首之手. 这让他如何能不惊,如何能不骇! 他仿佛感觉那纸上的每一个字都活了过来,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在他的眼前跳跃、组合,构建出一个清晰而又宏伟的治理蓝图。 这不仅仅是文字,更是一种思想,一种格局。 一种远超其年龄的深刻洞见! 而坐在他身旁的刘文正,原本还带着几分自得的微笑。 毕竟苏明理是他看好的人。 苏明理表现越好,他脸上也越有光彩。 他本来正端着茶杯,准备悠闲地品一口香茗。 却敏锐地察觉到了,赵知县神情这突如其来的剧变。 要知道,赵知县平日里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便是遇到再棘手的案件,再刁钻的诘问,也总能保持一份从容与镇定。 然而此刻,他却看到赵知县的嘴唇微微翕动,握着宣纸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有些泛白,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明显加快了。 刘文正心中“咯噔”一下,端着茶杯的手不由得在半空中顿住了。 他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疑与关切。 他与赵知县共事多年,深知这位上官的城府与眼界,等闲的文章绝不可能让他有如此大的反应。 苏明理究竟是写出了何等惊世骇俗的文字,才会如此? 第78章 这分明是慧眼识珠,一语中的! 究竟是何等惊世骇俗的文字? 刘文正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也投向了赵知县手中的那份答卷。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他看不清具体的字迹,但从赵知县那专注到近乎凝滞的眼神中,他已经能感受到那份答卷非同凡响的分量。 而坐在另一侧的几位白发苍苍的宿老,此刻也早已停止了低声的交谈。 他们都是清河县乃至附近州府都颇有名望的饱学之士,眼光何等毒辣。 赵知县神情的细微变化,自然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一位蓄着山羊胡,平日里最为注重仪态的老翰林,此刻也忍不住微微前倾了身子,试图看得更清楚一些。 另一位以经义见长的老宿儒,更是下意识地捋了捋自己的长须,动作却比平日里快了几分,显示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与赵知县也算亦师亦友,深知赵知县在学问上的严谨与挑剔。 能让他露出这般神情的文章,必然有着过人之处,甚至可能是传世之言。 一时间,上首评阅席位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原本的轻松与闲适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凝滞的安静,以及一种无声的、弥漫开来的震撼。 堂下那些原本还在交头接耳,或是对自己的作品抱有几分期待的士子们,也渐渐察觉到了上首气氛的异常。 他们纷纷停止了议论,将好奇而又带着几分敬畏的目光投向了赵知县。 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汇聚到了那份薄薄的宣纸之上。 那份出自七岁案首苏明理之手的策论,此刻仿佛成了一个漩涡的中心,将所有人的心神都吸引了过去。 刘文正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他轻轻放下茶杯,避免发出任何声响,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头凑近了一些。 他压低了声音,用一种近乎耳语的音量试探着问道:“大人,可是…… 可是这苏案首的文章,有何不妥之处? ” 他这话问得极为巧妙,既表达了关心,又给赵知县留了余地。 然而赵知县却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依旧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份答卷。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只是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那叹息声中,充满了复杂难明的情绪,有惊叹,有难以置信,甚至还有一丝…… 自愧不如?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连刘文正自己都吓了一跳。 赵大人何等人物,怎会对一个七岁孩童的文章产生自愧不如之感?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要知道,赵德芳,清河县知县,乃是正七品朝廷命官。 七品知县,看似品阶不高,在森严的官僚体系中,似乎只是中下层的一员。 距离那些封疆大吏、中枢重臣更是遥不可及。 但有句俗话说得好,天高皇帝远,民畏县太爷! 在这清河一亩三分地上,赵德芳便是百姓眼中最直接、最真切的“天”。 然而,赵知县接下来的动作,却让刘文正心中的惊骇更甚。 只见赵知县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平复一下激荡的心情。 然后,他竟然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将苏明理策论的开篇部分,低声念了出来: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政通人和,方能百业兴旺。 清河一县,欲求长治久安,其要在‘和’。 何以致和? 首在官民相睦,次在乡邻互助,终在教化人心……”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与颤抖。 但在这格外安静的清心堂内,却如同洪钟一般,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轰! 当这几句话从赵知县口中念出,尤其是被他那特有的、带着官威与儒雅的语调演绎出来时,其震撼效果更是成倍增加! 刘文正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狠狠敲击了一下,整个人都有些发懵。 他虽然刚才已经从赵知县的神情中预感到这篇文章非同小可,但亲耳听到这开篇之言,其冲击力依旧让他心神俱颤。 这……这等文字,这等见识,这等格局,真的只是一个七岁孩子写出来的?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而那几位宿老更是神情大变。 山羊胡老翰林,手中的茶杯“当啷”一声掉在了矮几上,茶水泼洒出来,浸湿了衣袖,他却浑然不觉。 只是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口中喃喃自语:“民为邦本……政通人和……官民相睦,乡邻互助,教化人心……这……这……” 他楞了半天,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经义宿儒更是猛地站起身来,因为动作过急,险些带翻了身前的矮几。 他激动得满脸通红,指着赵知县手中的宣纸,声音都有些变调:“此……此等见识!此等格局!老夫……老夫浸淫经史数十载,竟不如一黄口孺子看得透彻!惭愧!惭愧啊!” 堂下众士子更是如同炸开了锅一般,虽然碍于场合不敢高声喧哗,但那此起彼伏的倒吸凉气之声,以及压抑不住的惊呼与议论,早已让整个清心堂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沸腾之中。 “天啊!这真是苏案首写的?”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此八字便足以道尽治国之要啊!” “还有后面的‘官民相睦,乡邻互助,教化人心’,这简直就是一篇地方治理的纲领性文献!” “我原以为上次那‘流民策’已是他的极致,没想到今日这‘和’策,竟是更上一层楼!其立意之高远,格局之宏大,简直闻所未闻!” “妖孽!真是妖孽啊!七岁之龄,对‘和’之一字竟有如此深刻的理解与阐发!我等便是再苦读百年,怕也难望其项背!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才华了,这是……这是大道之悟啊!” “上次的‘流民策’已让我等汗颜,今日此论,更是让我等无地自容!此子对经世致用之学的理解,怕是已经远超我等这些所谓的‘饱学之士’了!” 各种惊叹、自嘲、钦佩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他们脑海中不约而同地回想起赵知县先前将苏明理与古之甘罗相提并论的场景。 当时,他们虽然口中不敢反驳,心中却难免觉得县尊大人或许有些夸大其词。 毕竟苏明理虽然年仅七岁案首,是一个神童。 但那又如何? 世界上的神童何其之多? 甘罗十二岁拜相的功绩彪炳史册,岂是轻易可以比肩的? 然而此刻,当这篇策论的开篇之言如惊雷般在耳边炸响。 当这直指核心、高屋建瓴的论述清晰地展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才悚然惊觉。 县尊大人哪里是夸大其词了? 这分明是慧眼识珠,一语中的! 第79章 论和 不! 甚至……县尊大人可能还说得保守了! 以苏明理此刻展现出的这份见识与格局。 若能持续精进,将来之成就,何止是比肩甘罗? 便是超越古之神童,开创一番前无古人的伟业,也未可知啊! 刘明宇坐在苏明理身旁,听着周围的议论,看着上首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一个个瞠目结舌、失态惊呼的模样。 他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自豪与兴奋充斥着整个胸膛。 他激动得小脸通红,与有荣焉地挺了挺小胸脯,看向苏明理的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崇拜与狂热。 明理哥,果然是最厉害的! 与此同时,赵知县在经历了最初的巨大震撼之后,也慢慢平复下激荡的心绪。 他深知,此刻不是沉浸在个人情绪中的时候。 作为这场文会的主持者,作为清河县的父母官,他需要引导这场由苏明理引发的“文坛地震”,使其朝着一个更加积极、更加有序的方向发展。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目光从苏明理那份依旧散发着墨香的策论上缓缓移开,扫视了一眼堂内众人。 他看到了一张张因为震惊而扭曲的脸,一双双因为难以置信而瞪大的眼睛。 他明白,苏明理这篇文章的开篇,已经彻底征服了在场的所有人。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比之前更加洪亮了几分,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诸位,静一静!” 方才还沉浸在巨大震惊与激动中的士子们,感受到县尊大人目光中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纷纷收敛了失态的表情,强压下心中的波澜,努力恢复了几分平日里的矜持与镇定。 虽然他们内心的震撼依旧如同惊涛骇浪般翻涌不休,但至少在表面上,清心堂内渐渐恢复了秩序。 赵知县见众人安静下来,这才微微颔首,目光再次落回苏明理的那份策论之上。 这一次,他的眼神中少了几分最初的惊骇,多了几分深沉的思索与由衷的赞叹。 他将那份宣纸轻轻提起,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手中捧着的不是一份普通的答卷,而是一件稀世的珍宝。 “苏明理,”赵知县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激动,“你这篇以‘和’为题的策论,仅仅是这开篇,便已是石破天惊,振聋发聩!”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堂内众人,特别是那几位德高望重的宿老,沉声道:“诸位皆是饱学之士,想必也与本官有同样之感触。” “此开篇立论之高远,思路之清晰,见解之深刻,莫说是在我清河一县,便是放眼整个江南,乃至我大周朝堂,能出其右者,怕也寥寥无几!” 此言一出,又是引来一片压抑不住的低呼。 赵知县这番评价,不可谓不高! 他这不仅仅是在肯定苏明理,更是在为这篇策论的价值定下基调。 那几位宿老闻言,纷纷点头附和。 山羊胡老翰林此刻也勉强恢复了几分镇定,他拱了拱手,声音依旧带着几分沙哑。 “大人所言极是!此开篇之论,‘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直指国之根本,‘政通人和,百业兴旺’,道尽治世之要。” “而其后将‘和’落于官民、乡邻、教化,更是层层递进,鞭辟入里,实乃老夫生平所仅见!以七岁之龄,能有如此洞见,非‘天授’二字不足以形容!” 经义宿儒也接口道:“不错!老夫方才细思,此论不仅深合圣人之道,更难得的是其务实可行。” “‘官民相睦’非空谈,需吏治清明,体恤民情;‘乡邻互助’非虚言,需乡约得力,淳化民风;‘教化人心’非妄语,需兴学重教,明礼知耻。” “每一条皆有迹可循,皆可为我清河治理之鉴!此等策论,若能细细研读,加以推行,于我清河百姓而言,实乃莫大之福祉!” 这两位在清河县士林中分量最重的宿老,接连给予如此高度的评价。 更是让苏明理这篇策论的开篇部分,蒙上了一层耀眼的光环。 堂下众士子听着县尊大人和宿老们的点评,心中的震撼早已无以复加。 他们之前或许只是觉得苏明理写得好,写得惊艳。 但具体好在哪里,惊艳在何处,许多人还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 就像一个外行的人听曲,只能说出好听二字。 但具体好在哪,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而此刻听了这番鞭辟入里的分析。 他们才更加深刻地体会到这短短百余字的开篇,究竟蕴含着何等深邃的智慧与非凡的见识! 赵知县见状,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不仅要让苏明理的才华得到所有人的认可。 更要借此机会,提振清河县的文风,激励所有的读书人潜心向学,追求真正的经世致用之学,而非空谈误国。 他目光再次转向苏明理,语气中带着几分期许与郑重。 “苏明理,你这篇策论的开篇已是如此精彩,本官相信,其后的论述定然更加发人深省。” “现在,本官便将你这篇策论,完整地读与诸位同道一同品鉴,也好让大家一窥全貌,共同学习。” 说罢,他不再迟疑,将苏明理那篇以《论和》为题的策论,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朗声诵读起来。 清心堂内,再次陷入了一片极致的安静。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侧耳倾听,生怕错过了任何一个字。 苏明理的策论,从“官民相睦”入手,论述了官吏当如何勤政爱民,体察民情,革除弊政,以赢得民心。 百姓当如何知法守礼,勤劳生产,拥护良政,以共建和谐。 其间引经据典,却又信手拈来,毫无堆砌之感,反而使得论述更加坚实有力。 接着,他又论及“乡邻互助”。 他提出,乡里之间,当以和为贵,守望相助,遇有纠纷,当以调解为先,化解矛盾于萌芽。 他还具体提出了可以借鉴古之乡约制度,由乡中耆老贤达共同制定规约,约束乡人行为,弘扬邻里友爱之风。 其观点之新颖,措施之具体,让在场许多对地方事务有所了解的士子都暗暗点头,觉得极具操作性。 最后,他论述了“教化人心”。 他强调,教化乃是实现长久和谐的根本之策。 他主张兴办县学、社学,普及教育,使人人知书达理,同时要表彰孝悌忠信,树立道德楷模,以榜样的力量引导民风向善。 他还特别提到,教化不仅仅是读书识字,更要注重品德的培养,要将“仁、义、礼、智、信”等儒家核心价值观融入日常教化之中,使之潜移默化,深入人心。 整篇策论,洋洋洒洒不到千言。 但结构严谨,逻辑清晰,论点鲜明,论据充分。 其行文流畅自然,既有儒家经典之底蕴,又不乏洞察时弊之锐气。 其间所提出的观点与措施,既有理论高度,又紧密结合清河县的实际情况,具有极强的现实意义和指导价值。 第80章 彩,大彩!!! 堂内众人,从最初的震惊,到中段的凝神细听,再到后来的深深沉醉,表情也随之不断变换。 有的眉头紧锁,似在努力消化吸收其中的深刻内涵。 有的双目放光,似因其中的某个观点而茅塞顿开。 有的则闭目凝思,仿佛在随着苏明理的文字,畅游在一个理想的和谐社会之中。 刘文正更是听得如痴如醉。 他身为县丞,辅佐知县处理一县政务,对苏明理策论中所提及的诸多问题和措施,感触尤为深刻。 他发现,苏明理提出的许多观点,正是他平日里在实际工作中常常思考却又未能完全理清头绪的关键所在。 此刻听了这番论述,只觉得豁然开朗,许多困扰他许久的难题,似乎都有了解决的方向。 他看向苏明理的眼神,已经不仅仅是欣赏和赞叹,更带上了一丝由衷的敬佩与感激。 而那几位宿老,更是频频点头,不时发出低低的赞叹声。 他们从苏明理的策论中,不仅看到了其惊人的才华,更看到了一种心怀天下、忧国忧民的博大情怀。 这种情怀,在一个年仅七岁的孩童身上体现出来,更显得弥足珍贵。 也让他们对大周的未来,对清河的未来,都平添了几分信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清心堂内,只剩下赵知县那清晰而富有感染力的诵读声,以及众人或轻或重的呼吸声。 窗外的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洒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檀香,一切都显得那般宁静而又庄重。 终于,当赵知县念完最后一个字,缓缓放下手中的宣纸时。 堂内依旧是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还沉浸在苏明理那篇策论所构建的宏大而又精妙的世界之中,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他们仿佛看到,在苏明理的擘画之下,一个官民同心、邻里和睦、人人知礼、百业兴旺的清河县,正缓缓展现在眼前。 那不仅仅是一篇纸上的文章,那是一幅充满生机与希望的画卷,是一个触手可及的美好未来。 过了好一会儿,堂内依旧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清脆鸟鸣,反衬得这清心堂内的气氛愈发凝重而神圣。 突然,在这极致的寂静之中。 一道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略带嘶哑,却充满了难以抑制的赞叹与敬佩的高呼,如平地惊雷般炸响。 “彩——!!!”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年轻士子,已然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他的脸膛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双拳紧握,振臂高呼。 而他这一声高呼,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块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紧接着,仿佛是连锁反应一般,一个又一个士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们或是因为苏明理那精妙绝伦的论述,或是因为那字里行间透露出的忧国忧民的情怀,或是单纯被这股热烈的气氛所感染,都忍不住跟着高声喝道。 “彩——!!!” “大彩——!!!” “苏案首此论,当得起‘经世济民’四字!大彩!!”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彩!!” 一声声发自肺腑的喝彩,如同潮水般在清心堂内激荡开来! 那声音是如此的热烈,如此的真诚,充满了对苏明理才华的极致认可与由衷赞叹! 在场的每一个人,此刻都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 那雷鸣般的掌声与此起彼伏的喝彩声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声浪,仿佛要将这古朴的厅堂都给震动起来! 刘文正也是激动得满面红光。 他一边用力鼓掌,一边大声喊道。 “好一个苏明理!好一篇《论和》!此等见识,此等才情,真乃我清河之幸,大周之幸!大彩!!” 那几位宿老更是老怀大慰。 他们一边鼓掌,一边捋着胡须,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泪花,不约而同的高声道。 “此子,他日必为国之栋梁!此文,当传抄天下,以为后学楷模!彩!彩!彩!” 待堂内的喝彩声稍歇。 苏明理深吸一口气,向前迈出,郑重地对着上首的赵知县、刘文正以及诸位宿老深深一揖。 然后又转向堂内所有士子,再次躬身行礼,声音清朗却带着十足的谦逊说道。 “学生苏明理,不过是拾人牙慧,偶有所得,今日于诸位前辈名宿之前,不过是班门弄斧,抛砖引玉罢了。” “些许浅陋之见,竟得县尊大人、诸位前辈及同道谬赞,实乃愧不敢当,献丑了,献丑了。” 他这番话说得极为诚恳,姿态也放得很低。 既表达了对众人赞誉的感谢,又将自己的成就归因为“拾人牙慧”、“偶有所得”,言语之间充满了读书人应有的谦逊与自省。 而他这份不因赞誉而骄躁,反而愈显谦逊的态度,与他那石破天惊的才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落在众人眼中,反而更让众人觉得此子不仅才高八斗,其心性修为更是远超常人。 小小年纪便深谙世情,有傲骨而无傲气,懂得藏锋守拙。 当真是深不可测,非池中之物! 那些原本还因其才华而感到有些压力的士子,此刻听了他这番谦辞,心中也不由得对其好感大增。 他们觉得这位苏案首虽然年少成名,却并无半分恃才傲物的骄横之气,反而知礼懂节,言行得体。 这让他们在敬佩其才华的同时,也对其人品生出了几分认可。 赵知县看着苏明理这番应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既有读书人的铮铮傲骨,又不染半分轻浮傲气。 既懂得在适当的时候展现锋芒,又懂得在万众瞩目之时保持谦逊。 这等才学,配上这等心性,何愁科举之路不畅通? 赵知县几乎可以预见,只要苏明理能保持这份初心与勤勉,稳步前行。 将来的成就绝不仅仅只是区区一个举人、一个进士所能概括的。 以他今日策论中所展现出的对民生疾苦的洞察,对政事利弊的清醒,以及那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隐隐气魄。 清河县,怕是真的要出一位震古烁今的人物了!!! 第81章 将苏明理的策论作为施政参考! 赵知县心中波涛翻涌,但面上依旧保持着一县之尊的从容。 他再次伸出手,轻轻向下压了压,示意众人安静。 待堂内的喝彩声与掌声终于彻底平息下来,清心堂内恢复了先前的肃静,只是空气中依旧弥漫着一股难以消散的兴奋与激动。 赵知县目光温和地看着苏明理,微笑道:“苏案首,你这篇《论和》策,本官与诸位皆已品鉴完毕。” “其见解之深刻,论证之严谨,文采之斐然,皆堪称上上之作!尤其是你提出的‘官民相睦、乡邻互助、教化人心’三策,更是切中肯綮,发人深省。”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郑重:“本官以为,此文不仅是本次文会的翘楚,更是近年来我清河县难得一见的佳作。” “本官决定,将你此篇策论,誊写多份,分发至县衙各房,以及各乡里正,令其好生研读,体会其中深意,并结合实际,探讨推行之可能!” 哗——! 赵知县此言一出,堂内再次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众人无不骇然! 将一篇文会上的策论,作为施政参考,分发各级官吏研读,这等待遇,何其之高! 这不仅仅是对苏明理才华的肯定,更是对其策论实用价值的最高认可! 要知道,即便是那些成名已久的宿儒名士,其文章也未必能得到县尊大人如此郑重的对待。 而苏明理,一个年仅七岁的孩童,他的一篇策论,竟然要被提升到如此高度,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刘文正也是一脸的震惊与激动。 他深知赵知县此举的分量。 这不仅仅是给苏明理的荣誉,更是对清河县未来治理方向的一次重要昭示。 他几乎可以预见,苏明理这篇《论和》策,必将对清河县的政务产生深远的影响。 就连那几位宿老更是抚须点头,眼中满是赞许。 他们深知,一篇好的策论,若能真正落到实处,造福一方百姓,那才是其最大的价值所在。 赵知县此举,正是体现了他作为父母官的担当与远见。 而苏明理也没想到赵知县会给予如此高的评价和待遇。 他原本以为,能得到几句称赞,博得一个好名声,便已是意外之喜。 却不想,赵知县竟要将其策论作为施政参考。 他连忙再次出列,恭敬地行礼道:“县尊大人谬赞!学生不过是纸上谈兵,些许浅见,岂敢干涉县中大政?大人如此厚爱,学生实是惶恐不安,愧不敢当!” 他这番话依旧谦逊得体,但赵知县却摆了摆手,笑道:“苏案首不必过谦,你的策论是否有价值,本官与诸位同道心中自有公论。” “纸上谈兵与否,也要看这兵是如何谈的。你的这番谈兵,已然触及根本,并非虚言。” 他转头看向堂内众人,朗声道:“诸位,今日文会,佳作迭出,苏案首此篇《论和》策更是技压群芳,为我等树立了典范。” “本官希望,诸君能以此为激励,潜心治学,钻研实务,将来都能学有所成,为国效力,为民造福!” “我等谨遵大人教诲!” 堂内众士子齐声应道,声音中充满了激动与振奋。 苏明理的珠玉在前,赵知县的期许在后,让他们都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励与鞭策。 赵知县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宣布道:“今日文会,至此圆满结束。” “本官已在后堂备下薄宴,还请诸位赏光,一同畅饮几杯,共叙情谊。” 众人闻言,自然是纷纷应允。 一场备受瞩目的清河文会,便在苏明理石破天惊的策论,以及赵知县出人意料的决定中,画上了一个令人震撼而又回味无穷的句号。 文会结束,众人移步后堂。 赵知县特意将苏明理安排在了自己身旁的席位,这无疑又是一份极大的殊荣,引得席间众人纷纷侧目,对苏明理的重视程度不言而喻。 宴席之上,气氛热烈。 赵知县心情极佳,频频举杯,与众人共饮。 他还不时与苏明理交谈几句,询问一些关于其策论中细节的看法,或是考较他一些经史典故。 苏明理应对从容,言辞得体。 无论赵知县的问题多么深入,典故多么偏僻,他总能条理清晰地阐述自己的见解,或是引经据典,对答如流。 其见识之广博,思路之敏捷,记忆之超群,再一次让赵知县和在座的众人叹为观止。 他们越是与苏明理交谈,便越是觉得此子深不可测,仿佛一座永远也挖掘不尽的智慧宝藏。 每一次对话,都能从他那里得到新的启发,看到新的闪光点。 而刘明宇则全程化身苏明理的忠实“护卫”与“小厮”,一会儿为苏明理布菜,一会儿为苏明理斟茶。 他忙得不亦乐乎,脸上的骄傲与自豪更是溢于言表。 其他同席的士子,看向苏明理的目光中,也早已没有了半分轻视与嫉妒,取而代之的是发自内心的敬佩与仰慕。 他们主动向苏明理请教学习,言语间极尽恭维与讨好之意。 对于这些,苏明理都以礼相待,不卑不亢,既不显得疏远,也不过分亲近,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酒过三巡,气氛更加轻松热络。 刘文正端着酒杯,看着苏明理那张稚气未脱却又眼神深邃的脸庞,忍不住哈哈大笑道。 “苏贤侄啊苏贤侄,老夫今日算是开了眼界了!说句玩笑话,老夫现在是真有些怀疑,你莫非真是天上的文曲星官偷偷下凡,来我清河县点化我等凡夫俗子的不成?” 此言一出,席间众人皆是会心一笑,纷纷点头附和。 “刘大人此言甚是!若非文曲星转世,如何能解释苏案首这般惊世骇俗的才情?” 一位宿老抚须笑道,看向苏明理的目光中充满了善意的调侃与由衷的赞叹。 “可不是嘛!我等苦读数十载,皓首穷经,也不及苏案首七岁之龄的见识广博。若说不是星君下凡,打死我也不信!” 另一人也凑趣道。 赵知县也含笑看着苏明理,眼神中带着几分戏谑。 “苏明理啊,你可得老实告诉本官,你这脑袋里究竟装了多少圣贤书?莫不是将整个翰林院的藏书都给搬进去了?” 第82章 好似天上的文曲星君下凡! 同席的几位年轻学子,在听着长辈们将苏明理戏称为“文曲星下凡”时,脸上的神情也经历了一番复杂的变化。 他们先前因为苏明理那石破天惊的才华,而感到的巨大压力与自惭形秽。 此刻仿佛在这些近乎神化的比喻中,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们纷纷面面相觑,眼神中先是闪过一丝茫然与不可思议,随即又渐渐转为一种恍然大悟般的释然。 是啊,如果苏案首真的是天上的星君降世,那他们这些凡夫俗子,又如何能与之相比? 那份难以逾越的差距,似乎也变得不再那么令人难以接受了。 此时,一位在文会上也曾力求表现,却被苏明理的光芒完全掩盖的年轻士子端起酒杯。 只见他站起身,对着苏明理,也对着席间的长辈们说道:“县尊大人、刘大人,诸位前辈方才所言,学生……学生是越想越觉得有理!” “学生之前还因苏案首之才华而感到望尘莫及,自愧弗如,心中郁结难解。但此刻,学生茅塞顿开!”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找到了某种解脱的亢奋。 “我等凡人,苦读十数载,所学不过是人间典籍,所思不过是俗世道理。” “而苏案首,若真是文曲星君临凡,其所学所思,岂是我等能够揣度?我等输给星君,那不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吗?!” 他这话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立刻在其他几位年轻学子心中激起了强烈的共鸣。 他们纷纷附和起来,语气中充满了先前未有的释然与一种异样的兴奋。 “正是此理!正是此理啊!我之前还钻牛角尖,想着苏案首为何能如此妖孽,百思不得其解,如今想来,若非天人,岂能如此?!” “哈哈,如此说来,我等今日与苏案首同场竞技,虽是萤火之于皓月,但也算是亲眼见证了仙人风采,这岂非一场莫大的机缘?日后与人说起,我曾与下凡的文曲星君在清河文会上一同切磋过学问,这牛皮,足够吹一辈子了!” “没错!没错!我等虽未能夺魁,但能亲身感受星君点化凡尘的智慧光芒,这本身就是一种荣耀!此番经历,必将成为我等日后求学路上的不竭动力!今日能与苏案首同席共饮,实乃三生有幸!来,学生敬苏案首一杯,也敬诸位点醒我等的长辈一杯!” 这些年轻学子们,此刻仿佛彻底放下了心中的包袱。 面对众人的调侃与玩笑,苏明理依旧保持着那份从容淡定,只是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符合年龄的、略带羞涩的笑容。 他端起面前的茶杯,以茶代酒,向众人回敬道:“诸位大人、前辈、同窗厚爱了。” “学生不过是平日里喜欢多看些杂书,侥幸记得一些罢了,若真是文曲星下凡,学生此刻怕是早已飞升回天,不敢在此叨扰诸位了。” 他这番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回答,既不失谦逊,又带着几分孩童的机智与俏皮。 引得席间众人又是一阵善意的哄堂大笑,气氛愈发融洽。 众人心中都明白,所谓的“文曲星转世”不过是他们在极度惊叹之下,为苏明理那超乎常理的才华所找到的一个近乎神化的解释,是一种善意的戏言。 然而,抛开这层神话色彩不谈,苏明理今日在文会上所展现出的学识、见地与格局,确确实实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以往对于“天才”、“神童”这两个词语的认知范畴。 达到了一个他们在此之前甚至无法想象、难以企及的层面。 这是一种纯粹的、不掺杂任何侥幸的、令人不得不五体投地拜服的绝对实力。 而一场原本只是为了品文论道、联络感情的文会,也因为苏明理的横空出世。 演变成了一场见证奇迹、颠覆认知的盛宴。 宴席上的气氛,也从最初的略带拘谨和试探,逐渐转变为后来的热烈、融洽,乃至最终的惊叹与敬服。 杯觥交错,言笑晏晏,宴席一直持续到日暮时分。 夕阳的余晖将清心堂的飞檐斗拱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方才宣告结束。 众人带着满腹的感慨与激荡的心情,纷纷起身告辞,尽兴而归。 他们知道,今日所经历的一切,必将成为他们日后长久回味的珍贵记忆。 而关于苏明理在文会上一鸣惊人,其惊世骇俗的《论和》策不仅技压群芳,更是被县尊赵大人当场盛赞,并决定采纳为清河县施政参考蓝本的传闻。 也随着他们的散去,开始在清河县的上层士林圈子中悄然流传开来。 ......................... 与此同时,苏明理在辞别了赵知县、刘文正以及诸位宿老之后。 便乘坐着来时陈府的马车,返回了陈教习的府邸。 当苏明理回到自己居住的小院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他刚推开院门,便看到书房的灯还亮着。 他心中微动,猜测可能是恩师陈敬之正在等他。 苏明理快步走进书房,果然看到陈敬之正端坐在书案后,手中捧着一卷书,似乎在阅读。 但苏明理能感觉到,恩师的注意力似乎并不全在书上。 “恩师。”苏明理上前,恭敬地行了一礼。 陈敬之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抬起头,目光落在苏明理的身上。 县尊大人举办的文会,这等场合,既是荣耀也是考验。 但他只是语气平静地问道:“明理,回来了。今日文会,一切可还顺利?” 他并未直接问结果如何,而是先问是否顺利。 这其中既有关心,也有着为人师表的沉稳。 苏明理微微垂首,语气依旧带着那份特有的平静,但细听之下,似乎比往日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轻快。 “劳恩师挂怀,今日文会,学生尚算应对得体,未曾堕了恩师的威名。” 陈敬之闻言,心中略微松了一口气。 苏明理说“尚算应对得体”,以这孩子的性子,怕是已经表现得相当不错了。 但他更好奇的是具体的细节,尤其是苏明理在那样的场合,是如何应对的,又取得了怎样的成果。 他微微颔首,示意苏明理坐下说话,然后才缓缓开口,目光中带着几分探寻:“哦?如何应对得体?你不妨与为师细细说来。” “那文会之上,高朋满座,想必县尊大人也出了题目考较吧?” 第83章 读书人的价值所在,以经世致用之学,献安邦定国之策! 苏明理应了一声“是”,便在恩师对面的椅子上端正坐好。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然后便将今日文会上,从赵知县出题,到自己作答《论和》策。 再到后续众人反应,以及赵知县决定将其策论作为施政参考等主要经过。 简明扼要地,向陈敬之叙述了一遍。 他讲得平静客观,并未刻意渲染自己的功劳,也没有夸大众人的赞誉,只是将事实娓娓道来。 然而,即便是这般平铺直叙的讲述,落在陈敬之耳中,也足以让他掀起滔天巨浪! 陈敬之静静地听着,手中的书卷不知何时已经滑落在了书案之上,他却浑然不觉。 他的目光从最初的平静探寻,逐渐转为惊讶,再到难以置信。 最后化为一种混杂着极致欣慰与深深震撼的复杂神情。 “明理,”陈敬之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欣慰。 “为师……为你感到无比的骄傲!”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苏明理略显瘦削的肩膀。 “为师原以为,你能在县试中拔得头筹,已是极为难得,却不想,你今日在文会之上,竟能再放异彩,写出如此石破天惊的策论!” “那赵知县将你比作甘罗,为师初闻时尚觉或许有些过誉,但如今听你细述此策,为师才知,赵知县此言,非但不过,甚至……可能还低估了你!” 陈敬之的目光炯炯,仿佛要将苏明理从里到外看个通透:“你那篇《论和》策,其立意之高,见解之深,措施之实,莫说是你这般年纪,便是许多在官场沉浮多年,自诩通晓政务之人,也未必能有如此清晰透彻的认知!” “‘官民相睦、乡邻互助、教化人心’,此三策环环相扣,直指和谐之本,若能真正推行,于清河一县而言,实乃万民之福!” 他越说越是激动,声音也渐渐高亢起来。 “赵知县决定将你此策作为施政参考,此乃明智之举!也是对你才华的最高肯定!” “明理啊明理,你可知,你今日此举,不仅仅是为你自己赢得了声名,更为我辈读书人树立了一个何等光辉的榜样!” “以经世致用之学,献安邦定国之策!这才是读书人真正的价值所在啊!” 陈敬之仰天长叹一声,语气中充满了无限的感慨与期许。 苏明理静静地听着恩师的赞扬与期盼,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他清楚,无论是启蒙的周夫子,还是眼前的业师陈教习,都是他在这条科举之路上不可或缺的引路人。 周夫子让他摆脱了目不识丁的窘境,给了他踏入这个世界“游戏规则”的钥匙。 而陈教习,则以其在县学中的地位和学识,为他提供了更广阔的平台和更精深的指导。 这份知遇之恩,这份栽培之情,他自然是记在心里的。 日后若真能出人头地,也定不会忘记今日之助。 至于恩师口中那“为国效力,为民造福”的期许,对现在的他而言,或许还显得有些遥远。 他首先要做的,是让自己和家人摆脱贫困,在这个等级森严的社会中立稳脚跟。 当然,若将来真有那般能力,他也不介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去做一些有益于更多人的事情。 这或许是他那源于另一个时代的灵魂深处,所残存的一点朴素的良知。 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好眼前的路。 他再次深深地躬下身子,行了一个郑重无比的揖礼。 苏明理直起身来,看着恩师依旧有些泛红的眼眶和略显急促的呼吸,语气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与恭敬,轻声说道:“恩师今日为学生之事,想必也耗费了不少心神。” “天色已晚,恩师还请早些歇息,保重身体才是。”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学生今日在文会上亦有所得,也需回去好生静思体悟一番。” “待明日,学生再来聆听恩师教诲,细细请教《论和》策中尚需斟酌之处。” 陈敬之听苏明理这般说,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确实有些失态了。 他看着苏明理那张平静却带着关切的稚嫩脸庞,心中就如同寒冬腊月里饮下了一杯温酒,熨帖而舒适。 这孩子,不仅仅是才华惊世骇俗。 这份体贴与懂事,也着实难得。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激荡的心情,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点了点头道:“好,你说的是,为师方才确实有些情难自已了。” 他摆了摆手,语气也恢复了平日里的平和。 “今日你在文会上舌战群儒,又耗费心神作出那等惊世策论,想必也是辛苦了。” “先回去好生歇息,养足精神,有什么话,明日我们师徒再细细谈论也不迟。” “是,恩师。” “学生告退。” 苏明理再次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才转身,沉稳而安静地退出了书房。 夜风从敞开的窗户吹入,带着一丝初秋的凉意,拂动着书案上的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 陈敬之缓步走到窗边,目光追随着苏明理那渐渐远去的小小身影,直至其消失在庭院的拐角处,融入夜色之中。 他久久伫立,心中那股因为弟子惊才绝艳而产生的激荡之情,依旧难以完全平息。 他知道,自己这个弟子,已经真正地展翅高飞了。 今日的文会,不过是他辉煌人生的一个小小开端。 想到这,陈敬之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微微扬起,勾勒出一抹发自内心的、充满骄傲与期盼的笑容。 他仿佛已经看到,在不久的将来。 苏明理这个名字,不仅仅响彻清河,更是响彻整个大周,甚至是…… 名垂青史! 第84章 各种版本的苏案首传奇 文会结束后的第二日清晨。 当第一缕曦光刺破薄雾,照亮清河县城的青石板街道时。 关于苏明理及其《论和》策的种种传闻,便已经如同拥有了生命一般,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苏醒、发酵、并疯狂地滋长起来。 县衙之内,那些有幸亲历文会盛况的官员佐吏们,自然是第一批“消息源”。 他们回到各自的官署,面对着同僚们好奇的探询,无不眉飞色舞地将文会上的情景大肆渲染。 苏明理如何以七岁之龄技压群芳,其策论如何引得县尊大人拍案叫绝,宿老名士如何赞不绝口,甚至连赵知县当场决定将其策论作为施政参考的细节,都被他们添油加醋地描述得淋漓尽致。 一时间,县衙各房之中,但凡有人的地方,几乎都在谈论着这位横空出世的苏案首,以及他那篇据说能安民兴邦的《论和》策。 而那些参与文会的士子们,更是成为了这股舆论浪潮中最活跃的传播者。 他们回到各自的居所,或是呼朋引伴,或是在相熟的酒楼茶肆聚会,无不将苏明理在文会上的惊艳表现作为最引人入胜的谈资。 他们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苏明理的才华风采,其策论开篇的石破天惊,以及赵知县将其与古之甘罗相提并论的盛赞。 在他们的口中,苏明理几乎被神化成了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文曲星下凡。 于是乎,各种版本的“苏案首传奇”开始在清河县的街头巷尾流传开来。 城东的悦来客栈里。 一位刚刚从外地贩货归来的布商,正对着满座茶客唾沫横飞。 “诸位可知,咱们清河县出了个了不得的人物!七岁!仅仅七岁啊!” “在县尊大人举办的文会上,力压满堂的学子秀才,写出了一篇安邦定国的妙文!据说县尊大人看了,当场就要拿这篇文章来治理咱们清河县呢!” 邻桌一个常在县衙门口晃荡的闲汉立刻接茬道。 “何止啊!我可听里面的衙役大哥说了,那苏案首写文章的时候,笔下生花,如有神助!” “那些白胡子老翰林、老学究,一个个看得是目瞪口呆,自愧不如!都说他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专门来辅佐咱们县尊大人,造福一方百姓的!” 城南的百味楼酒肆中,几个刚刚结束了一天劳作的力巴、脚夫,也正就着一碟花生米,几碗劣酒,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此事。 “你们听说了没?苏家村那个苏明理,就是前阵子考了案首的那个娃儿,又出大风头了!” 一个满脸虬髯的汉子,灌了一口酒,大声道。 “咋了?他又考了个啥?”旁人好奇地问道。 “考啥?人家现在已经不用考了!人家是直接给县太爷出主意,教县太爷怎么当官,怎么让咱们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的!” 虬髯汉子得意洋洋地说道,仿佛苏明理是他家亲戚一般。 “真的假的?七岁的娃儿,能懂这些?”有人表示怀疑。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都说他是神仙弟子,脑子里装的都是治国安邦的学问!那篇文章一写出来,县太爷都说好,说以后就照着他说的办!这下咱们清河县,可真要出青天大老爷了!” 更有甚者,一些常在街头巷尾游走的说书先生,更是嗅觉敏锐地抓住了这个绝佳的题材。 他们将苏明理的事迹加以艺术化的加工和演绎,编排出各种引人入胜的评书段子。 什么“七岁神童智斗老学究”、“苏案首一纸策论安天下”、“文曲星降世清河县”等等,在各个茶楼、书场轮番上演,引得听众阵阵喝彩,掌声雷动。 甚至一些街头卖艺的孩童,也将苏明理的事迹编成了朗朗上口的歌谣,在街头巷尾传唱。 “清河县,出神童,七岁案首苏明理。文会上,献奇策,一篇《论和》惊天地。县尊赞,宿老惊,都说他是文曲星。官爱民,民敬官,清河从此乐安然……” 一时间,苏明理的名字,以及他那“文曲星下凡”、“神童在世”的种种称号,如同长了翅膀一般,飞入了清河县的千家万户。 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无论是白发老翁,还是垂髫小儿,几乎都听说了这位苏案首的传奇事迹。 他的声望,也在这股席卷全县的舆论浪潮之中,被推向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甚至有些令人目眩的高峰。 而那篇《论和》策的抄录本,也开始在清河县的士林之中悄然流传。 最初只是参与文会的少数人凭借记忆誊写,后来赵知县果然下令将原文誊抄多份,不仅在县衙内部传阅学习,也允许一些与县衙相熟的士子借阅抄录。 一时间,能得到一份《论和》策的抄本,竟成为了清河士子间一件颇为风雅和值得炫耀的事情。 无数读书人争相拜读,无不为其立意之高远、论证之精辟、措施之可行而深深折服。 许多人更是将其奉为圭臬,仔细研读,希望能从中汲取智慧,提升自己的学养。 而与外界这般轰轰烈烈的景象相比。 县学之内,尤其是苏明理所在的乙班,气氛则更是达到了一个近乎狂热的顶点。 当苏明理在文会结束后的次日,如同往常一般,平静地走进县学乙班的课堂时,迎接他的是一片骤然而起的、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与掌声。 “明理哥!你太厉害了!” “苏案首!你就是我辈楷模!” “文曲星!文曲星下凡了!” 刘明宇更是第一个冲了上来,满脸通红,激动得语无伦次:“明理哥!明理哥!我……我……我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你……你简直就是神仙下凡啊!” “那篇《论和》策,我爹拿回来给我看了,我虽然看不太懂,但我爹说,那是能安邦定国的绝世妙文!你太给我们乙班长脸了!太给我们清河县长脸了!” 其他乙班的同窗们,也纷纷围了上来,一个个眼神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崇拜与狂热。 他们看向苏明理的目光,已经完全没有了平日里对待同窗的那种随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仰望神祇般的敬畏。 在他们眼中,苏明理已经不再是一个普通的七岁孩童,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传奇,一个遥不可及的偶像。 便是那些平日里与苏明理接触不多的甲班学子,此刻在路上遇到苏明理,也大多会主动上前行礼问好,言语间充满了客气与敬佩。 那些曾经因为苏明理年少成名而心存几分嫉妒或是不服的人,在听闻了文会上的种种事迹,尤其是拜读了那篇《论和》策之后,也早已是心服口服,再也生不出半分比较之心。 他们明白,自己与苏明理之间的差距,已经不是勤奋与否的问题,而是天赋与境界的鸿沟,是凡人与“妖孽”之间的天壤之别。 县学里的其他教习们,在得知此事后,对苏明理的态度也愈发不同。 他们原本就知道苏明理才华出众,深得陈教习器重,但也没想到他竟能达到如此惊世骇俗的地步。 如今,他们见到苏明理,都会主动含笑点头,言语间也多了几分客气与尊重,甚至有些教习在课堂上讲解经义策论时,还会不自觉地引用苏明理《论和》策中的观点作为佐证,引得学生们又是一阵惊叹。 面对这外界汹涌而来的巨大声名与赞誉,以及县学内几乎一边倒的崇拜与追捧,苏明理却依旧保持着他那份与年龄不符的冷静与淡然。 他依旧每日按时上学,对于同窗们的热情,他以礼相待,既不疏远也不过分亲近。 对于外界的种种传闻,他更是置若罔闻,仿佛那些街头巷尾议论的“神童苏明理”,与他并无太大关系。 他深知,虚名不过是过眼云烟,唯有真正的学识与实力,才是立身处世的根本。 眼下的这点成就,在他那宏伟的计划之中,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小步罢了…… 第85章 大哥苏明德来了 文会掀起的波澜尚未完全平息,关于苏明理的种种传奇仍在清河县的大街小巷被人津津乐道。 而苏明理本人,在经历了最初几日县学同窗们近乎狂热的追捧后,生活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规律。 他依旧每日卯时起身,习字、温书,然后按时前往县学。 对于外界的喧嚣,他恍若未闻。 前世的见识,让他对这些虚名有着远超常人的清醒认知。 这日午后,苏明理正在陈教习府上的小院内临帖。 忽闻院外传来一阵熟悉的、略带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刘明宇那特有的咋呼声。 “明理哥!明理哥!你大哥来了!苏明德大哥从村里来看你了!” 苏明理闻言,手中的湖笔微微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他却毫不在意。 一股暖流自心底涌起,脸上也不自觉地露出一抹真切的笑容。 他快步走出书房,只见刘明宇正兴高采烈地引着一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神情略带几分拘谨的汉子走了进来。 不是他大哥苏明德,又是何人? “大哥!”苏明理快步上前,声音中带着一丝难掩的亲近。 苏明德见到自家小弟,那张憨厚朴实的脸上顿时绽放出灿烂的笑容,眼角眉梢都带着喜气。 他上下打量着苏明理,见他不仅变得白胖,而且精神饱满,衣着也比在家时齐整干净了许多,心中便是一阵宽慰。 “明理,俺……俺奉爹娘之命,给你送些东西来。” 苏明德有些激动,说话也带着几分磕绊。 他将身后背着的一个沉甸甸的包裹小心翼翼地取了下来,递给苏明理。 刘明宇在一旁好奇地张望着,苏明理则接过包裹,入手颇沉。 “大哥一路辛苦了,快进屋喝口水。”苏明理引着苏明德和刘明宇进了屋,又亲自为他们倒了茶。 苏明德有些局促地坐在椅子上,双手放在膝盖上,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这陈府的院落比他家那茅草屋不知好了多少倍,让他这个常年在地里刨食的庄稼汉感到有些不自在。 “大哥,家里一切都好吧?爹娘身体如何?”苏明理温声问道。 “好!好!都好!” 苏明德连连点头,脸上的笑容更盛,“自从你上次在文会上扬名,那《论和》策又要被县尊大人采纳的消息传回村里,咱家……不,是咱整个苏家村都跟着沾光咧!” “族长和村里的老少爷们,一个个都说你是咱们苏家村飞出去的金凤凰!爹娘更是高兴得几宿没睡好觉,娘的身子也彻底利索了,每日里乐呵呵的,逢人就夸你有出息!” 苏明德从怀里掏出一封用油纸仔细包好的信,郑重地递给苏明理:“这是娘亲手写的信,还有爹和族长他们托俺带来的话,都在里面了。” 苏明理接过家书,入手便能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亲情。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纸。 信是张氏口述,由村里识字的后生代笔写就的。 字里行间,充满了为人母对儿子成就的无比骄傲与激动,以及对他生活起居的细细叮咛。 张氏在信中说,自从苏明理的名声传开,不仅县里对苏家村多有照拂,就连邻村的人见了苏家人都客气几分。 苏大山如今在村里走路都带风,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不再像以前那般愁苦。 王氏更是将苏明理视为偶像,时常念叨着小叔子的厉害,还教导襁褓中的小侄儿以后要向他二叔学习。 信中还提及,苏家村因为苏明理的缘故,族里特意出资修缮了村口那条泥泞的小路,还清理了村里的几处积水洼地,整个村子都显得比以前干净整齐了不少。 村民们也因为出了个“文曲星”,对读书识字更加重视,甚至有几户人家也咬牙将孩子送去了邻村的私塾。 读到此处,苏明理的眼眶微微有些湿润。 他能想象到,那个曾经贫困偏僻的小村落,因为他的这一点点成就,正在悄然发生着积极的变化。 这种变化,比他个人获得多少赞誉都更让他感到欣慰。 信的末尾,张氏特意提到了苏明理即将到来的八岁生辰。 她说,家里已经开始准备,希望他到时候能回家一趟,一家人好好团聚庆贺一番。 字里行间,充满了母亲对儿子归家的深深期盼。 苏明德在一旁看着苏明理读信,也忍不住补充道:“明理啊,你不知道,你那篇《论和》策,虽然咱们村里人大多看不懂,但听那些从县城回来的人一说,都觉得是顶顶好的学问!族长说了,那是能让官老爷把咱们清河县治理得更好的法子,以后咱们老百姓的日子就有盼头了!” “还有啊,你快过生辰了,爹娘都念叨着呢!娘说,无论如何,生辰那天你得回家,她要亲手给你做长寿面,还要给你做身新衣裳。” 刘明宇在一旁听着,也被这浓浓的亲情所感染,他羡慕地说道:“明理哥,你爹娘和大哥真好!苏家村也因为你变得越来越好了,你真是太了不起了!” 苏明理放下家书,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温暖与感动。 他看向苏明德,重重地点了点头:“大哥,你放心,等我向恩师和县尊大人告了假,我一定回村里和爹娘一同庆生。” 他知道,对于家人而言,他的陪伴与归来,远比任何功名利禄都更加重要。 而那个生他养他的小小村落,也始终是他心中最柔软的牵挂。 第86章 生辰礼物 打定了回乡庆生的主意,苏明理便将此事放在了心上。 次日一早,他先是恭恭敬敬地来到了恩师陈敬之的书房。 将家中的来信以及自己的打算向陈教习细细禀明。 陈敬之听闻苏明理的母亲身体康健,家人安好,又得知其即将八岁生辰,家中盼其归去,自然是满口应允。 他捋着胡须,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百善孝为先,你小小年纪便知孝顺父母,体恤亲情,实属难得,既是家中为你庆生,你理当回去与家人团聚。” 他顿了顿,又从书案的抽屉里取出一个精致的锦盒,递给苏明理:“为师也没什么好东西相赠,这里面是一方端砚,几锭徽墨,还有两支上好的湖笔,便算作是为师提前为你庆贺生辰的贺礼吧。” “望你日后勤勉不辍,更上一层楼。” 苏明理连忙起身,恭敬地接过锦盒,深深一揖:“多谢恩师厚赐,学生定不负恩师期望。” 这方端砚石质细腻,墨锭幽香,湖笔更是笔锋挺拔,皆是文房中的上品。 对读书人而言,这就是最好的礼物。 辞别了恩师,苏明理又让大哥苏明德在陈府稍候,自己则乘了陈府的马车,前往县衙。 他此行,一是为感谢赵知县与刘县丞在文会上的提携与厚爱,二是出于礼节,告知自己将暂离清河数日,回乡为母亲庆生。 县衙之内,苏明理先是拜见了刘文正。 刘县丞一见是苏明理,便满脸笑容地将他迎了进去,亲切地问道:“明理贤侄今日前来,可是有事?” 苏明理恭敬行礼道:“见过刘世叔,家中来信,提及学生八岁生辰将至,家人盼学生回乡一聚。” “学生已向恩师陈教习告假,今日特来向世叔辞行,并感谢世叔与县尊大人在文会上的照拂。” 刘文正听闻苏明理要回乡庆生,又是其八岁生辰,更是高兴,连连称赞其孝心可嘉,笑道:“好!好!贤侄有此孝心,世叔为你高兴!你如今名满清河,回乡庆生,也是光耀门楣之事。” 说着,他便转身从身后的书架一格暗匣中取出一个用红绸包裹的扁平物件,递给苏明理,笑道:“贤侄,你我既以叔侄相称,你过生辰,世叔也不能没有表示。” “这是一方玉佩,虽非什么稀世奇珍,却也是一块上好的和田暖玉,寓意温润平安,你且收下,权当是世叔的一点心意,也祝你日后学业精进,前程似锦。” 苏明理见状,连忙推辞:“世叔厚爱,明理感激不尽,只是此物太过贵重,明理不敢收受。” 刘文正却板起脸,故作不悦道:“贤侄这是何意?莫非是看不起世叔这点薄礼?还是觉得你我叔侄情分,连这点心意都当不得?” 苏明理见刘文正如此说,知道再推辞便显得生分了。 他只得恭敬地双手接过玉佩,深深一揖。 “既是世叔厚赐,明理便却之不恭了。多谢世叔,此玉佩明理定会好生珍藏。” 那玉佩触手温润,色泽纯净,确是好玉。 苏明理心中感激,知道这位刘世叔是真心看重自己。 刘文正这才面露笑容,又嘱咐他早去早回,莫要耽搁了学业,随后才亲自将他引荐至赵知县处。 在赵知县的书房内,苏明理再次恭敬地禀明来意。 赵知县听罢,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抚掌笑道:“哦?原来苏案首要回乡庆贺生辰了!此乃人之常情,也是孝心可嘉。” “你小小年纪便已是我清河县的栋梁之才,如今声名远扬,此番回乡,也算是‘衣锦还乡’了,家人必定欢喜不已,本官自然是为你高兴的。” 他目光在苏明理身上打量片刻,随即从书案上拿起一个早已备好的长条锦盒,递给苏明理,说道:“明理,你既将过生辰,本官身为你的主考官,亦是看着你一步步崭露头角,心中甚慰。” “这盒中是一支前朝名家所制的紫毫笔,笔杆温润,锋毫犀利,正合你这等才思敏捷的少年英才,望你日后持此笔,书写锦绣文章,为国为民,再创佳绩。” 苏明理见赵知县竟也准备了礼物,而且是一支如此名贵的毛笔,心中更是感动与惶恐交织。 他连忙躬身道:“县尊大人如此厚爱,学生何以克当!此礼太过贵重,学生万万不敢……” 赵知县却摆了摆手,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温和:“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这支好笔,也当配你这等良才,你若推辞,便是看轻了本官识人之明,也辜负了本官对你的一番期许。” 苏明理闻言,知赵知县心意已决,再推辞反为不美。 他只得再次深深一揖,双手接过锦盒:“多谢县尊大人厚赐!学生定当珍之重之,不负大人期望,努力治学,以报大人知遇之恩!” 赵知县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又带着几分戏谑的口吻说道:“说起来,苏案首此番回乡,怕是整个苏家村都要轰动了。” “本官在想,是否要派一队衙役护送你这位‘清河麒麟儿’荣归故里,也好让你家乡父老看看,我清河县是如何重视人才的?” 苏明理听了这话,连忙再次躬身谢绝:“县尊大人又说笑了,学生不过是回乡与家人小聚,不敢劳动官府,惊扰乡邻,大人与世叔的厚爱,学生已铭感五内。” 赵知县哈哈一笑,也不再坚持派衙役护送之事,只是眼神中对苏明理的欣赏之色更浓。 转而谈及正事:“对了,明理,你那篇《论和》策,本官已令县衙各房司认真研读。” “这几日,本官也与刘县丞及几位主簿、典史商议过,都觉得其中诸多观点切中要害,颇具可行性。” “尤其是你提到的‘官民相睦’中,关于简化办事流程,严查小吏刁难;以及‘乡邻互助’中,借鉴古之乡约,化解基层矛盾等提议,本官以为都可先行尝试,待有了初步成效,再逐步推广。” 刘文正也在一旁点头附和:“正是如此,明理贤侄,你这篇策论,如今已不仅仅是一篇文章,更是为我等打开了一扇新的思路。” 苏明理听着两位大人的话,心中也是微微一动。 他没想到自己的策论这么快就能得到如此具体的反馈和推行意向。 他再次行礼道:“大人与世叔过誉了,学生不过是纸上空谈,若能对清河县的治理稍有裨益,已是学生莫大的荣幸。” 赵知县与刘文正又勉励了苏明理几句,并预祝他生辰愉快,这才放他离去。 苏明理回到陈府,与大哥苏明德会合。 兄弟二人辞别了陈教习,便踏上了返回苏家村的归途。 第87章 村里的变化 一路上,骡车行得平稳。 苏明德看着自家小弟如今在县城里受到的礼遇,心中既是骄傲又是感慨。 他这个做大哥的,除了会些力气活,旁的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在生活上多照顾小弟一些。 “明理啊,”苏明德打开了话匣子,语气中带着几分兴奋,“你不知道,自从你上次让俺带回那些‘开源’挣来的银钱,又加上族里的帮扶,咱家的日子可是好过太多了!” “咱家那茅草屋,族长派人给重新修葺加固了,四处漏风的墙壁都用新泥糊上了,屋顶也添了不少新茅草,下雨天再也不怕漏雨了。娘还扯了新布,给你和爹都做了身新衣裳呢!” 苏明理静静地听着,脸上带着微笑。 这些琐碎的家常,却是最能温暖人心的。 苏明德继续说道:“还有村里,变化也大着呢!以前村口那条路,一下雨就坑坑洼洼的,现在族里出钱,带着大家伙儿一起动手,铺上了碎石,平整了不少。” “村里那几个臭水坑,也都被填平了,种上了些花草树木,看着就舒坦!” “最要紧的是,村里人的心气儿都不一样了!以前大家伙儿见了面,不是说东家长就是西家短,要么就是唉声叹气日子难过。” “现在呢?大伙儿都在说,咱们苏家村出了你这么个文曲星,以后日子肯定越过越红火!好些人家都琢磨着,等秋收后手头宽裕了,也把自家娃儿送去读书识字呢!” 苏明德越说越是起劲,将苏家村近来的种种变化,事无巨细地讲给苏明理听。 从村容村貌的改善,到村民精神面貌的焕然一新,再到大家对读书和未来的期盼。 就这样,骡车行了约莫半日,熟悉的村口大槐树便遥遥在望。 还未等骡车完全停稳,村口早已聚集了不少闻讯而来的苏家村村民,以及几位族中的长辈。 当苏明理在苏明德的搀扶下,从车上走下来时,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 “回来了!回来了!咱们苏家的麒麟儿,不,是咱们清河县的文曲星下凡,苏案首回来了!” 一个嗓门洪亮的汉子扯着嗓子高喊,一副生怕别人听不见的样子。 “哎哟喂,快看快看!这就是苏案首!比画儿上的人还要精神!这眉眼,这气度,一看就是做大事的人!” 一个抱着孩子的大婶踮着脚尖,努力往前挤,眼中满是惊叹。 “可不是嘛!听说苏案首在县尊大人举办的文会上,舌战群儒力压群雄,一篇策论惊天地泣鬼神!” “县尊大人当场就说,以后咱们清河县就照着苏案首说的办!” 人群中一个消息灵通的年轻人,唾沫横飞地向周围人科普着,引来一片哦哦的惊叹声。 “七岁啊!俺滴个老天爷!俺七岁的时候还在玩泥巴呢,人家苏案首已经能给县太爷出主意了!” “这真是神仙弟子下凡,不服不行啊!” 一个老农揣着手,摇头晃脑地感叹,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何止是出主意!我可听说了,苏案首那篇文章一写出来,那些白胡子老翰林都佩服得五体投地,说读了一辈子书,都不如苏案首七岁看得明白!这简直就是生而知之的圣人苗子!” “咱们苏家村这是祖坟冒青烟了!出了这么个了不得的人物,以后谁还敢小瞧咱们苏家村?” “那是自然!以后咱们苏家村的人出去,腰杆都能挺得更直溜!” 各种赞美、惊叹、与有荣焉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如同潮水般将苏明理包围。 村民们脸上洋溢着淳朴而又真挚的笑容,眼神中充满了敬佩、好奇,甚至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崇拜。 他们簇拥着苏明理,七嘴八舌地问候着。 那热情劲儿,仿佛要将这位衣锦还乡的小神童给融化了。 苏明理微笑着向众人点头示意,拱手作揖:“诸位乡亲父老,小子苏明理回来了,劳烦大家在此等候,小子心中不安,快请回吧,莫要在此处受了风。”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却又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让原本有些嘈杂的人群渐渐安静了几分。 苏大山和张氏早已等候在人群的最前面。 张氏一见到儿子,眼圈瞬间就红了。 她快步上前,一把拉住苏明理的手,上下打量着,声音哽咽道:“明理,我的儿,可算是回来了!瘦了,在县城里读书定是辛苦了!” 苏明理反握住母亲粗糙的手,轻声道:“娘,儿子不辛苦,在县城一切都好,恩师和县尊大人他们都很照顾儿子。” 苏大山站在一旁,看着儿子被众人如此簇拥爱戴,那张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脸上也堆满了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他搓着手,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乡亲们都盼着你呢!” 王氏抱着已经能咿呀学语的小侄儿,也凑了上来,满脸笑容地对怀里的孩子说。 “宝儿,快看,这是你二叔,你二叔可是咱们清河县最厉害的读书人!以后你也要像二叔一样有出息!” 小侄儿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苏明理,伸出小手似乎想要他抱。 苏明理笑着从小侄儿肉乎乎的小手上轻轻拂过。 一家人簇拥着苏明理往家里走去,村民们也热情不减地跟在后面。 一路上说说笑笑,气氛热闹非凡,仿佛整个苏家村都在为这位“小英雄”的归来而欢腾。 第88章 自家娃儿,怎么看都觉得瘦,觉得吃苦了 回到家中,那间经过族里帮衬修葺一新的茅草屋,虽然依旧简朴,却比以往更多了几分温馨与整洁。 墙壁用新泥糊过,不再透风,屋顶也加盖了厚实的茅草,显得格外稳固。 院子里,张氏早已将几只借来的桌椅擦拭得干干净净,准备着中午的宴席。 苏明理被家人们按坐在堂屋唯一一把还算像样的太师椅上。 这椅子还是族长特意让人从祠堂里搬来的,说是给苏案首坐,才够体面。 “明理啊,你在县城可要好好吃饭,莫要为了读书熬坏了身子。” 张氏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苏明理,眉头微微蹙起。 她伸出手摸了摸苏明理的脸颊,眼中满是心疼,“你看你,这小脸尖的,都瘦了一圈了!肯定是县城里的饭菜不合胃口,读书又太费神了。” “娘这次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炖鸡,还有鱼,你可要多吃点,好好补补!” 苏明理闻言,正想开口说自己在县城吃得很好。 一旁的苏大山却先忍不住“嘿”了一声,咧嘴笑道:“老婆子,你这眼睛是咋长的?明理这明明是比在家时胖乎了些,脸蛋都圆润了,哪里瘦了?” 苏明德也憨厚地挠了挠头,附和道:“是啊,娘,明理在陈教习府上,吃住都好着呢,我瞧着比上次回来的时候气色还好些。” 王氏更是忍俊不禁,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身旁的苏明德,低声道:“娘这是‘儿行千里母担忧’,看自家娃儿,怎么看都觉得瘦,觉得吃苦了。” 她声音虽低,却也带着笑意。 张氏被丈夫和儿子这么一说,又听儿媳妇打趣,脸上微微一红,却依旧嘴硬道:“你们懂什么!我自个儿的儿子,我还能看错?就是瘦了!” “读书多费脑子啊,那肉都长到脑子里去了,脸上自然就显瘦了!再说了,在外面哪有在家里舒坦?肯定还是清减了些。” 她一边说着,一边又心疼地摸了摸苏明理的胳膊,眼神中除了疼爱,还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与痛楚。 她声音低了下去,像是怕被人听见,又像是在对自己忏悔:“明理,娘知道,以前是娘瞎了眼,猪油蒙了心,一门心思扑在那个不争气的孽障身上,把你给冷落了,让你受了多少委屈……”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肩膀也微微颤抖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滴落在苏明理的手背上,滚烫滚烫的。 “娘……娘对不住你啊,明理!娘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这些日子,娘一闭上眼,就想起你小时候受的那些苦。” “娘不求你原谅,真的,娘自己都原谅不了自己!娘就是……就是想以后好好对你,能补一点是一点,就算补不回来,娘心里也能好过那么一丁点儿……” 张氏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她捂着脸,蹲在了苏明理的脚边,瘦弱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压抑的哭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自责。 苏大山见状,重重地叹了口气,眼中也泛起了红。 他走上前,想要将张氏扶起来,却被张氏推开了。 此刻的她,似乎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宣泄出积压在心底的巨大痛苦。 苏明理看着脚边痛哭的母亲,那颗融合了两个时代记忆的灵魂,此刻也泛起了复杂难言的滋味。 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 他并非是无情无欲的圣人,又怎么可能没有怨过呢? 在这具幼小的身体里,在那段饥饿与被忽视的岁月里。 当他清醒地感知着母亲所有的爱都倾注在苏明志身上,而自己只能得到冷遇和残羹冷炙时。 那份不甘与委屈,甚至隐隐的怨恨,也曾像藤蔓一样在他心底滋生。 只是,眼见着苏明志一步步走向疯癫,再看着母亲此刻这般撕心裂肺的悔悟,苏明理心中那些曾经挥之不去的怨与不甘,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了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言的怜悯。 他知道,母亲也是这个时代价值观的受害者,她的偏执有其愚昧的根源。 她将所有的宝都押在了那个她认为能改变家族命运的“希望”身上,却未曾想过,那希望本身就是一触即碎的泡影。 这个女人,愚昧过,偏执过,也犯过大错。 但归根结底,她也只是一个想让孩子、让家庭过上好日子的普通母亲。 只是她选错了路。 她的爱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给错了人,也用错了方式。 而如今,她正为这份错付的爱,承受着撕心裂肺的痛苦与自我谴责。 更何况,无论如何,这是他这一世的母亲,是赋予他这具身体生命的人。 这份血浓于水的牵绊,是无法被轻易抹去的。 苏明理从太师椅上站起身,走到张氏身前,缓缓蹲下身子,与泣不成声的母亲平视。 “娘,过去的事……儿子都明白。说句心里话,儿子也曾有过不解,有过委屈,但那些……都过去了。”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您是儿子的娘,这份亲情是断不了的。” “儿子不求您弥补,只希望您能放下过去,开开心心地过好现在的日子,身体康健,这个家才能真正好起来。” 苏明理从怀里掏出自己干净的手帕,递到张氏面前,语气转而带上几分孩童的率直与催促:“娘,快擦擦眼泪吧,儿子饿了,还等着吃娘您做的炖鸡和鱼呢!” “您再哭下去,菜都要凉了,儿子可就吃不着热乎的了。” 张氏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看着眼前这个明明还是个孩子,却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儿子。 他没有一句指责,没有一丝怨怼,有的只是体谅与慰藉,以及那份不容置疑的亲近。 心中的坚冰,在这一刻,仿佛被一股巨大的暖流彻底冲垮。 “明理……我的儿啊……” 她再也控制不住,一把将苏明理紧紧搂在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次的哭声,不再仅仅是压抑的啜泣,而是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感。 有被儿子理解和原谅的释然,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过往糊涂的痛悔,更有对未来日子的无限期盼与重新燃起的希望。 苏大山和苏明德、王氏在一旁看着,眼中都含着泪光,却都没有上前打扰。 他们默默地守候着,等待着张氏自己平复下来。 许久,张氏的哭声才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她松开苏明理,接过他手中的手帕,胡乱地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虽然眼眶依旧红肿,但眼神中却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与对未来的无限希冀。 “好……娘不哭了……娘这就去给明理端菜!明理饿了,娘不能让明理吃凉菜!” 她转身走向厨房的脚步。 虽然还有些虚浮,却比先前充满了力量,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一般。 第89章 给小侄子取名,苏启明! 屋内的气氛,也因此变得格外澄澈和温暖。 王氏抱着已经能咿呀学语的小侄儿,一直安静地在旁边看着。 此刻见婆婆和二叔之间的气氛终于和缓下来,脸上也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她抱着孩子上前几步,有些不好意思地对苏明理说道:“二叔,你看……宝儿他……这孩子出生到现在,还没个正经的大名呢。” “他爹是个大老粗,我也识不得几个字,平日里就‘宝儿’、‘宝儿’地叫着,但这毕竟只是个乳名,就想着……等二叔回来,给孩子取个好听又有寓意的大名,沾沾二叔的才气,以后也能像二叔一样有出息。” 小家伙似乎也感受到了众人的目光。 他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苏明理,小嘴里发出“啊呀”的声音。 他还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似乎想要苏明理抱抱。 苏明理闻言,目光落在襁褓中白胖可爱的小侄儿身上,心中一动。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从王氏怀中接过孩子。 小家伙入手沉甸甸的,软软糯糯的一团,带着一股奶香味。 小家伙的小手还抓住了他的一根手指,用力地吮吸起来。 苏明理看着小侄儿这般憨态可掬的模样,脸上也不由得露出宠溺的微笑。 “你大嫂说的是。” 苏明德也凑了过来,他脸上带着几分期盼和不好意思。 “明理,你是咱们清河县响当当的苏案首,还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所以我们希望由你来给这孩子取个大名。” “让他沾沾你的才气和福气,希望以后也好聪明有出息。” 苏明理听着大哥这番发自肺腑的期盼,又看了看怀中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上七岁多、懵懂无知的小侄儿,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 自己这个即将过八岁生辰的“小叔叔”,竟然要正儿八经地给侄儿取大名。 这感觉,还真是有些新鲜呐! 苏明理抱着小侄儿,沉吟片刻后缓缓开口道:“大哥,大嫂,我看这孩子眉目清朗,神光内蕴,将来定是个有福气的。” “不如就取名为‘启明’如何?苏启明。启迪智慧,照亮前程,也寓意着他是我们苏家新一代的希望与开端。” “启明……苏启明……”苏明德和王氏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都亮起了光芒。 “启迪智慧,照亮前程!好!好名字!” 苏明德一拍大腿,高兴地说道,“这名字听着就有学问,又吉利!就叫苏启明了!” 王氏也连连点头,喜不自胜:“多谢二叔赐名!启明,启明,以后你就叫苏启明了!” 她从苏明理怀中接过孩子,对着小启明柔声呼唤着他的新名字。 小启明似乎也很喜欢这个名字。 他咧开没牙的小嘴,“咯咯”地笑了起来,逗得一家人都开怀大笑。 而就在这温馨和乐的氛围中。 不多时,苏氏族长苏守义,带着几位在族中颇有威望的族老,也联袂而至。 他们一进门,便满面春风地向苏明理道贺。 苏明理连忙起身,恭恭敬敬地向族长和几位族老行礼:“族长谬赞,诸位族老抬爱,明理愧不敢当。” “哎,当得!当得!” 苏守义大笑着摆了摆手,示意苏明理坐下。 “你在县尊大人举办的文会上,那篇《论和》策,老夫虽然未能亲耳聆听,但听县城回来的人说起,那可是连县尊大人都拍案叫绝的锦绣文章!” “如今更是要作为施政参考,这等荣耀,我苏氏立族数百年来,可是头一遭啊!你让我们这些老家伙,脸上都有光彩!” 一位胡须花白的族老也接口道:“是啊,明理,你如今可是咱们清河县的名人了!昨日老夫去邻村走亲戚,他们一听说我是苏家村的,都纷纷打听你的事迹呢!都说咱们苏家村出了个了不得的文曲星!” 几位族老七嘴八舌地夸赞着,言语间充满了对苏明理的赞叹与期许。 日近中午,苏家小院里便摆开了几桌简单的酒席,庆祝苏明理八岁生辰。 说是简单,但对于如今的苏家而言,已是倾尽了全力。 桌上有新宰的一只肥鸡,用山里的菌菇细细炖了,香气扑鼻。 有苏明德特意去河里摸上来的几条活蹦乱跳的鲫鱼,用葱姜清蒸,鲜美异常。 还有自家地里刚摘的青翠欲滴的蔬菜,以及张氏亲手做的几样爽口小菜和一盆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 苏氏族长和几位族老被恭敬地请上了首席,苏大山夫妇则在一旁殷勤地布菜倒酒,苏明德和王氏也忙着招呼其他前来道贺的族人和关系较好的乡邻。 席间,苏守义端起面前的酒碗,站起身来,对着满院的族人朗声说道:“列位苏氏族亲,诸位乡邻!今日,是我苏氏一族的麒麟儿,苏明理八岁生辰的大喜日子!也是我苏氏一族值得大书特书,载入族谱的荣耀时刻!”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苏明理,声音因激动而略带几分高亢:“明理以七岁稚龄,先是勇夺县试案首,名震清河!” “后又在县尊大人举办的文会上,力压群雄,献出安民兴邦之《论和》良策,其才华惊艳四座,其见识远超同侪!” “此等成就,不仅是我苏氏门楣之幸,更是我整个苏家村,乃至我清河县之福!” 他顿了顿,环视一周,语气愈发郑重地宣布道:“先前明理高中案首之时,老夫便与族老们商议过,要从祭田收益中拨出一部分,资助明理求学。” “如今明理再创佳绩,其才华与品性,更是让人深感欣慰与敬佩!今日,借此良辰吉日,老夫与几位族老再次郑重商议决定,将这份支持进一步明确和增加!” “从今年秋收之后,我苏氏家族所有的祭田,其所出之十之五成,将固定拨出,作为明理的‘养望’之资!” “并且,若族中公产尚有盈余,也将优先供给明理,助其安心读书,精进学业,早日金榜题名,鱼跃龙门,光宗耀祖!为我苏氏一族,乃至为我清河百姓,谋求更大的福祉!” 苏守义这番话,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将家族祭田的一半收益都拿出来资助一个孩子读书。 这在任何一个宗族中,都是前所未有的手笔! 这不仅仅是资助。 这几乎是倾尽了全族之力,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苏明理一人身上!!! 第90章 他日若得登青云,必不忘家族今日倾力相助之恩! 此言一出,整个苏家小院先是陷入了一瞬间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与叫好之声! “族长高义!苏氏有此麒麟儿,当倾尽全力相助!” “五成祭田收益!我的老天爷!这可是咱们苏氏的根基啊!明理,你可当得起这份厚待!” “有族长和族老们这般支持,明理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苏明理心中巨浪翻涌。 他深知这五成祭田收益,对于整个家族而言意味着什么。 这已经超出了普通的资助,而是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信任与期盼! 他站起身,目光清亮的扫过族长、几位族老以及所有在场的族人。 苏明理的脸上没有过多的激动,反而是一种超乎年龄的平静与郑重。 他对着族长和几位族老,深深一揖,声音清晰而坚定道。 “族长,诸位族老,家族如此厚爱,明理铭感五内!” “请族长与诸位族老放心,明理定不负家族厚望,焚膏继晷、刻苦攻读自是本分,但明理所求,绝非仅仅是有所成就!” “明理在此立誓:他日若得登青云,必不忘家族今日倾力相助之恩!” “定要让我苏氏一族,因明理而荣,让我苏家村的父老乡亲,因明理而傲!更要为这天地立心,为这生民立命,不负所学,不负此生!” 他这番话,没有丝毫的推辞与客套,反而充满了少年锐气与舍我其谁的担当。 因为他明白,家族需要的不是感激涕零,而是他能够承载这份期望的决心与能力。 唯有展现出这份自信与抱负,才是对这份信任最好的回应。 苏守义和几位族老听着苏明理这番掷地有声的誓言,脸上都露出了无比欣慰与激动的笑容。 “好!好!好!” 苏守义连道三声好,声音中充满了赞赏与激动。 “有此志气,有此担当,我苏氏何愁不兴!老夫今日,便将我苏氏一族的未来,都托付于你了!” 其他族老也纷纷点头,眼中满是期盼与信任。 从今往后,他们的所有希望就在苏明理的身上! 只要苏明理能考取功名,那他们也就将彻底摆脱这世代耕作的贫困与卑微。 整个苏氏宗族,也将因此而改换门庭,迈向一个全新的高度! 而随着生辰宴的正式开始。 苏家小院里的气氛,也热烈到了顶点。 族长苏守义亲自为苏明理斟满了以水代酒的“福寿”,高声祝愿他学业有成,前程似锦。 几位族老也纷纷举杯,言语间充满了对苏明理的赞许和对苏氏家族未来的美好憧憬。 整个生辰宴,便在一种混杂着激动、期盼、骄傲与温馨的氛围中,一直持续到日暮时分。 第91章 府试日期临近 赵知县见时机成熟,便当即拍板,决定选取其中几项较为容易入手、且见效快的措施,先行试点。 其一,便是针对官民相睦。 在县衙大堂外设立“鸣冤鼓”与“建言箱”。 百姓若有冤屈,可击鼓鸣冤,县尊将亲自审理。 若有对县政治理的良策或意见,亦可投入建言箱,由专人整理后上报。 同时,赵知县下令严查各房司吏员有无吃拿卡要、故意刁难百姓之举。 一经查实,从严惩处,绝不姑息。 其二,针对乡邻互助。 由县衙发出公文,鼓励各乡各村,参照苏明理策论中的建议,推举德高望重之乡绅耆老,共同修订或完善本村乡约。 并设立“乡老议事堂”,负责调解村民间的日常纠纷,力求将矛盾化解在基层,消弭于萌芽。 其三,针对教化人心。 赵知县责令县学陈教习牵头,联合县内几位名宿,共同编撰一本通俗易懂的《清河县乡民行为规范》小册子。 内容涵盖孝亲敬长、邻里和睦、诚实守信、勤劳节俭等基本道德准则。 待编撰完成后,印刷分发至各村社学,由村中秀才或识字之人向村民宣讲。 这些措施一经颁布,便在清河县内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最初,百姓们大多将信将疑。 毕竟,官府的告示贴了不少,真正能落到实处的却不多。 但当真有几位平日里受了小吏欺压的百姓,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衙门口击了鸣冤鼓。 而赵知县果然亲自升堂问案,并迅速查明真相,严惩了涉事吏员,为百姓讨回了公道之后。 衙门口的鸣冤鼓便渐渐真正响了起来。 而“建言箱”中,也陆续收到了一些来自各行各业的建议。 有农人提出的改良农具的奇思,有商贾提出的疏通河运的良策,甚至还有一些读书人对县学课程设置的看法。 赵知县对这些建议都认真审阅,择其善者,或嘉奖,或交由相关房司研究采纳。 各村的乡约修订也在乡绅耆老的主持下如火如荼地进行。 虽然过程中难免有些争执和磨合,但总体方向是积极的。 一些村子甚至自发成立了“互助会”,在农忙时节互相帮扶,或共同出资修缮村内公共设施。 《清河县乡民行为规范》的小册子虽然还在编撰之中,但陈教习已在县学中组织学子们就其内容进行讨论,并计划在社学中先行试讲,引得不少读书人拍手称善。 一时间,整个清河县的社会风气,似乎都在悄然发生着积极的转变。 官府不再是高高在上、令人敬畏的存在,而是开始真正倾听民声、为民办事的父母官。 乡邻之间,因为有了共同遵守的规约和调解机制,摩擦也减少了许多。 第92章 区区府试,必是十拿九稳,再夺魁首也非难事! 苏明理真正的学习重心,早已超越了府试的范畴。 然而,他也清楚。 这一叠厚厚的书稿,必然是恩师陈敬之花费了不少心血,逐字逐句斟酌筛选,才为他整理出来的。 这份沉甸甸的好意,远比书稿本身的内容更为珍贵。 想到此处,苏明理心中感激不已,语气诚恳地说道:“多谢恩师费心!学生定会用心翻阅,绝不辜负恩师的一片苦心!” 而接下来的几日,苏明理将那叠厚厚的八股文范例和心得要诀,迅速翻阅了一遍。 那些在旁人看来需要反复揣摩、苦苦钻研的章法、句式、声韵,以及破题、承题、起讲等各个环节的精髓。 在他眼中,却仿佛是早已烂熟于胸的旧识。 这时代的八股文虽然形式独特,讲究诸多法度。 但在苏明理眼中,却并非什么难以逾越的壁垒。 凭借着那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他能将范文中的精妙段落与作法要诀迅速印刻脑中。 而前世文学博士对各种文体结构与修辞逻辑的深厚积累,更让他能轻易洞悉这八股文章起承转合的脉络与遣词造句的关窍。 因此,他几乎是触类旁通,往往只需稍加浏览,便能将其内核了然于胸。 甚至还能举一反三,生出诸多新的感悟。 他偶尔会就一些范文中特别精妙的转承或用典,与陈教习探讨一二。 而往往是苏明理提出的某些观点,比如从更深层次的经义内涵来解读破题的另一种可能,或是对范文中某一处对仗的更优调整。 反而让陈教习听得是瞠目结舌,继而抚掌赞叹。 他只觉得这弟子简直是个深不见底的宝藏,每每都能给他带来新的惊喜。 过了几日,陈教习私下里将苏明理叫到书房。 他看着苏明理随意写就的几篇八股习作,其文章不仅完全符合八股的各项法度。 且立意高远,论证精辟,文采斐然。 字里行间更透着一股远超普通程文的灵气与深度。 陈教习捧着苏明理的习作,反复品读。 越读越是心惊,越读越是感慨。 到最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陈敬之将手中的文章放下,看着苏明理,眼神复杂地说道。 “明理啊明理,为师……为师现在是真的不知道该教你些什么了。” 他苦笑道:“这八股之法,为师钻研一生,自觉也算略有心得,但在你面前,却感觉如同班门弄斧。” “你这几篇文章,无论是破题之精妙,还是起承转合之自然,乃至股法之纯熟,皆已臻至化境,甚至……甚至比为师当年所作,还要更胜一筹!” “为师自问,在八股一道上,已无甚可以指点你的了。” 第93章 刘明宇也要跟着去府城? 曾几何时,刘明宇还是那个在县学里有些骄横跋扈、仗着家世不把寻常学子放在眼里的少年。 他聪明有余,却玩心太重,于学业上,也多是些小聪明,并未真正下过苦功夫。 但自从苏明理横空出世,尤其是在文会上那石破天惊的表现之后,刘明宇便像是被彻底点醒了一般。 他亲眼见证了苏明理如何以七岁之龄舌战群儒,如何以一篇《论和》策引得县尊盛赞、宿老折服。 那种源于绝对实力的震撼,以及苏明理平日里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与谦逊,都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心中。 他不再满足于以往那般吊儿郎当的日子,也不再以县丞公子自居而沾沾自喜。 苏明理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的浅薄与不足。 他开始真正意识到,唯有真才实学,才能赢得他人的尊重,才能像明理哥那样,光芒万丈。 于是,人们惊奇地发现,那个曾经最爱呼朋引伴、逃课贪玩的刘明宇,如今竟也常常能看到他伏案苦读的身影。 他不再随意缺席课业,遇到不懂之处,也会放下身段,虚心向同窗请教,甚至会主动找到苏明理,缠着他讲解疑难。 虽然他依旧改不了咋咋呼呼的性子,但那份对学问的认真劲儿,却是前所未有的。 他不再随意缺席课业,遇到不懂之处,也会放下身段,虚心向同窗请教。 更重要的是,他每日里一有空闲,便会凑到苏明理身边,厚着脸皮请教各种学问。 无论是经义的理解,还是策论的思路,甚至是某些生僻的典故,只要苏明理稍有闲暇,他便会像块牛皮糖一样黏上去,问个不停。 苏明理见他确有向学之心,倒也不吝指点一二。 虽然刘明宇对苏明理所讲的许多精深内容,依旧是一知半解。 但那份锲而不舍的请教精神,以及在苏明理指点下偶尔茅塞顿开的欣喜,却是实实在在的。 他练字也比以往勤奋了许多,常常拿着自己的习作去求苏明理点评。 虽然依旧差距甚远,但那份努力与转变,却是县学里有目共睹的。 就连陈教习在私下里,也曾对刘文正提及,赞许刘明宇“孺子可教,近朱者赤”。 而当得知苏明理将要参加府试的消息后,刘明宇更是坐不住了。 他自然知道以自己目前的学问,连县试都未能通过,更遑论参加府试。 但他转念一想,跟着明理哥去府城开开眼界,见识一下真正的科场大场面。 顺便还能在明理哥身边鞍前马后,岂不也是一桩美事? 于是,他跑到父亲刘文正面前,抱着他的胳膊软磨硬泡:“爹!明理哥要去考府试了,儿子也想跟着去府城!您就让我去吧!” “我保证不给明理哥添乱,就去长长见识,看看府城是什么样子的,也感受一下府试的威严!说不定回来之后,儿子就更有动力读书了呢!” 刘文正看着儿子这副急切又带着几分小算盘的模样,心中了然。 他知道儿子这是想借机出去玩了。 但见他如今对苏明理这般信服,又确实比以往用功了不少,这种积极的向往总归是好的。 再者,刘家家大业大,也不在乎这点盘缠。 让儿子去府城见见世面,跟着苏明理这样的榜样,说不定还真能受到些潜移默化的影响。 刘文正沉吟片刻,故作严肃道:“要去也可以,但你须得答应为父几个条件。” “第一,此去府城,一切行程食宿皆由为父安排妥当的下人照料,你只需跟在明理贤侄身边,多看多学,不得擅自游玩,更不许惹是生非。” “第二,府试期间,不得干扰明理贤侄备考,要懂得谨言慎行。” “第三,回来之后,需将此行所见所闻所感,写一篇心得给为父看,若无长进,哼哼!” 刘明宇一听有戏,立刻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爹您放心!我全听您的!保证当好明理哥的小跟班,绝不惹麻烦!回来一定写心得!写得比谁都好!” 于是,刘明宇便以随行见学的名义,获准与苏明理一同前往府城。 甲班之中,亦有几位平日里便以学问见长的学子。 如那钱文轩、赵子敬等,他们是通过了县试,有资格参加府试的人。 此刻他们也摒弃了杂念,一心扑在了书本之上。 苏明理的珠玉在前,对他们而言,既是压力,更是莫大的激励。 府试启程之日渐近。 这一日,陈教习特意将苏明理以及钱文轩、赵子敬这两位将代表清河县学参加府试的学子唤至书房。 刘明宇也厚着脸皮跟了进来,美其名曰“旁听恩师教诲”。 陈敬之看了他一眼,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对苏明理三人叮嘱道。 “明理,文轩,子敬,府试不比县试,考较更为严苛,对手也更为强劲。” “你们此去,不仅代表着自己,更代表着我清河县学的颜面。” 他看向苏明理,语气温和:“明理,你之才学,为师早已放心,只是府城不比县城,人文荟萃,龙蛇混杂,你年岁尚幼,需谨言慎行,戒骄戒躁,保持平常心即可。” 苏明理恭声道:“恩师教诲,学生谨记。” 陈教习又对钱文轩、赵子敬勉励了几句,无非是让他们沉着应考,发挥出平日所学。 最后,他才瞥了一眼刘明宇,带着一丝笑意道。 “明宇,你此番随行,当以学习观摩为主,切记不可顽劣,多看多听,对你日后求学亦有裨益。” 刘明宇连忙躬身道。 “是,恩师!学生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引得众人一阵莞尔。 从陈教习的书房出来,天光已然不早。 苏明理与钱文轩、赵子敬相约明日再一同温习课业,便各自散去。 而刘明宇则叽叽喳喳地畅想着府城之行的种种新奇。 第94章 远赴府城 第二日,县学内的备考氛围依旧浓厚。 而关于县尊大人和县丞大人也将召见赴考学子的消息,也悄然在几人之间传开。 果不其然,午后时分,便有县衙的差役前来县学传话。 他先是恭敬地请了苏明理、钱文轩、赵子敬三位将赴府试的学子,言说县尊大人与县丞大人有事吩咐。 正当刘明宇有些失落地以为没自己什么事时,那差役又笑着对他拱了拱手道。 “刘公子,县丞大人也吩咐了,让您一同过去呢,说是有些家常话要交代。” 四人在差役的引领下,穿过熟悉的街道,再次来到了那座庄严肃穆的清河县衙。 议事厅内,赵知县与刘文正早已等候在此。 见苏明理等人进来,两位大人脸上都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赵知县目光扫过众人,先是对钱文轩和赵子敬勉励道:“文轩、子敬,你二人亦是我县学中的佼佼者,此次府试,望你们能沉着应对,发挥所长,为我清河争光。” 两人连忙躬身应道:“多谢大人栽培,学生定当竭尽全力!” 随后,赵知县的目光才转向苏明理,笑道:“苏案首,你之才华,本官与清河数十万百姓更是寄予厚望,盼你能从府城再传捷报,为我清河再添荣光!” “不过,亦不必有太大压力,尽力而为便好。” 他话锋一转,又道:“府城之中,若遇为难之事,可持本官名帖,寻访府衙的王主簿,他与本官有旧,或可照拂一二。” 说着,他便将一张烫金名帖郑重地递到了苏明理手中。 苏明理恭敬接过,妥善收好,口中称谢。 赵知县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转向一旁的刘文正,笑道:“刘大人,该嘱咐的本官也嘱咐了,剩下的,便由你这位父亲来交代小儿郎吧。” 他这话带着几分轻松的调侃,也自然地将话语权交给了刘文正。 刘文正也先对钱文轩、赵子敬二人点了点头,温言道:“两位学子此去府城,路途遥远,舟车劳顿,需多加保重,科场之上,平常心对待,将平日所学展现出来便是成功。” 然后,他才拍着刘明宇的肩膀,语重心长,眼中满是慈父的期盼。 “明宇,此番前去府城,虽非应考,却也是难得的历练机会。” “你要跟紧明理贤侄,多学学他的沉稳与勤奋,切莫只顾着玩乐,回来后,为父可是要考校你的。” 紧接着,刘文正又对苏明理拱手道:“贤侄,小儿此行名为见学,实则玩心尚存,还望贤侄在方便之时,能提点他一二,莫让他太过放纵。” 苏明理自然明白刘文正的言外之意,微笑道:“刘世叔放心,明宇兄聪慧好学,此行定能有所收获。” “学生若有余力,自当与明宇兄共同探讨学问。” 与赵知县和刘文正一番长谈之后,苏明理等人谢过两位大人的谆谆教诲与殷切期盼,这才告辞离开了县衙。 从庄严肃穆的清河县衙出来,已是斜阳西下。 金色的余晖洒在青石板铺就的长街上,将少年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钱文轩和赵子敬二人并肩而行,脸上尚带着几分因县尊与县丞大人亲自勉励而产生的激动与振奋。 他们低声交谈着,回味着方才两位大人的谆谆教诲,心中充满了对即将到来的府试的憧憬。 刘明宇则依旧是那副精力充沛的模样。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苏明理身旁,嘴里像只快活的小麻雀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明理哥,明理哥!你听到没?赵大人说让你到了府城若有难处,可以去找那个王主簿呢!” “那可是府衙的主簿啊,肯定是个大官!有赵大人这名帖,咱们在府城岂不是能横着走了?” 他兴奋地比划着,仿佛已经预见到府城之行的种种新奇与便利。 苏明理闻言,只是淡淡一笑,摇了摇头道:“明宇兄,赵大人赠名帖,乃是爱护之意,非为我等张扬行事。” “府城不比县城,我等初来乍到,更应谨言慎行,潜心备考才是正理。” 刘明宇有些尴尬的嘿嘿一笑道:“知道啦知道啦,明理哥教训的是,不过,有备无患总是好的嘛!” “对了,府城一定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吧?我可听说了,河间府的桂花糕和松鼠鳜鱼是一绝呢!” 苏明理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倒也没再多说什么。 他知道刘明宇性子如此,一时间也难以改变,只要不耽误正事便好。 一行人各怀心事,一路闲谈着,渐渐走到了岔路口。 钱文轩与赵子敬向苏明理和刘明宇拱手作别,各自返回家中做最后的行前准备。 ................ 翌日清晨。 清河县东城门外,晨曦微露,薄雾尚未完全散去。 今日,便是苏明理、钱文轩、赵子敬三位清河县学的优秀学子,以及“编外人员”刘明宇,启程前往河间府参加三年一度府试的日子。 陈教习一身素色儒衫,亲自将苏明理三人送到城门口。 他目光扫过眼前这几位承载着清河县学希望的年轻面孔,心中百感交集。 刘文正也早早赶来送行,他拍了拍自家儿子的肩膀,又对苏明理拱手道:“贤侄,小儿顽劣,此行便多劳你费心照拂一二了。” 苏明理微笑道:“刘世叔放心,明宇兄聪慧好学,学生亦当尽力。” 赵知县因公务繁忙,未能亲自前来。 但也遣了心腹长随送来程仪,并再次转达了对苏明理等人的殷切期盼,祝愿他们旗开得胜,为清河争光。 苏大山和苏明德也特意从苏家村赶了过来。 苏大山看着自家八岁便要远赴府城参加更高一级考试的儿子,眼眶有些湿润。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只说出几个字:“明理……好好的……爹等你回来。” 苏明德则将一个沉甸甸的、用厚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递到苏明理手中,声音也因这份郑重而显得有些低沉。 “二弟,这是娘给你连夜赶制的几件新衣裳,还有你平日里爱吃的那些干果蜜饯,娘特意多备了些,让你路上解闷。” 他顿了顿,又从怀里取出一个同样分量不轻的钱袋,郑重地塞到苏明理的另一个手里,压低声音道:“还有这个,是族里和村里几位叔伯长辈们的一片心意。 “族长说了,你此去府城,代表的是咱们苏氏一族的脸面,万万不可在用度上委屈了自己,这里面是五十两纹银,还有一些散碎的铜钱,你务必收好。” “出门在外,打点应酬、笔墨纸砚,哪一样都少不了花费,若是不够,只管捎信回来,族里再想办法! 五十两纹银! 苏明理心中微微一震。 在这个时代,对于一个普通农家而言,这无疑是一笔天文数字般的巨款! 即便是对于已经有所改善的苏家,也绝非小数目。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钱,更是整个苏氏家族对他那沉甸甸的期盼与不遗余力的支持。 他能感受到大哥苏明德递过钱袋时,那双粗糙的手上带着的微微颤抖,以及眼神中的郑重与期盼。 苏明理没有推辞,他知道这份心意他不能拒,也拒不得。 他郑重地将钱袋贴身收好,然后对着苏明德深深一揖。 “大哥,替我谢过族长和各位叔伯长辈,这份厚爱,明理铭记在心,定不负所托!” 苏明德用力点了点头,眼圈也有些泛红,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好,有你这句话,大哥就放心了,在外头照顾好自己,家里不用你操心。” 晨风吹拂着城门外的杨柳,枝条轻轻摇曳,仿佛也在为远行的游子送别。 吉时已到,再多的不舍也终须一别。 苏明理最后看了一眼身后这些熟悉的面孔,将他们的期盼与关爱深深藏入心底。 他再次向众人长揖及地,然后毅然转身。 钱文轩和赵子敬也向送行的他人行礼作别。 刘文正含笑看着他们,指着早已在道旁静候的那辆最为显眼的四轮青布马车,对苏明理温和笑道: “贤侄,此去府城路途不近,老夫特意为你和明宇他们备下了这辆宽敞些的马车,并派了几名得力的仆从随行照料。” “你们同乘一车,路上也好有个照应,更能安心温习,不必为俗务分心。” 他这话虽说是为刘明宇安排,但众人皆知,其中更有一大部分是为了苏明理这位清河县的麒麟儿。 能与苏明理同行,钱文轩和赵子敬自然是感激不尽,连忙躬身向刘文正道谢。 苏明理也明白刘文正的深意,并未推辞这份好意,只是再次拱手道:“多谢刘世叔费心。” 随后,苏明理、钱文轩、赵子敬便与刘明宇一同登上了这辆马车。 车厢内果然布置得颇为舒适,除了柔软的坐垫,甚至还有可供放置茶水点心的小几。 刘明宇则早就按捺不住,麻利地跳上了车,掀开车帘,对着外面挥手道别。 “爹!陈夫子!苏大叔!明德大哥!我们走啦!等明理哥考个府试案首回来,咱们再好好庆贺!” 随着车夫一声清脆的鞭响。 马车缓缓启动,碾过清晨微湿的青石路面,朝着东方,朝着那更为广阔的河间府方向,稳稳驶去。 车轮滚滚,尘土微扬。 清河县城的轮廓在身后渐渐缩小,最终化为一个模糊的影子,消失在晨雾与远山的尽头。 第95章 刘明宇请客 车厢内,气氛却并不因离别而显得过分沉闷。 刘明宇到底是少年心性,初离县城,对外界的一切都充满了新奇。 他一会儿掀开车帘向外张望,一会儿又凑到苏明理身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明理哥,你说那河间府是不是比咱们清河县大得多啊?听说那里的酒楼茶馆比咱们这儿的气派,卖的小玩意儿也更多!” 苏明理含笑听着,偶尔点头应和几句。 他从行囊中取出大哥方才给的那个布包,拿出母亲张氏特意为他准备的干果点心,分给钱文轩、赵子敬和刘明宇一同品尝。 钱文轩和赵子敬则显得有些拘谨和紧张。 他们毕竟是第一次参加府试,心中既有对未知前程的憧憬,也有对激烈竞争的担忧。 两人不时会低声讨论几句关于府试的规制或是某些经义的难点。 苏明理听在耳中,偶尔会在他们争论不休或陷入困惑时,轻描淡写地点拨一两句。 往往是这不经意的一两句话,却如同拨云见日,让他们茅塞顿开,对苏明理的学识愈发敬佩。 “苏案首,方才我与文轩兄探讨《尚书》中‘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一句,总觉得难以把握其精髓,不知苏案首有何高见?” 赵子敬虚心请教道。 苏明理略作沉吟,便将此句的出处、历代大儒的解读以及自己的一些理解娓娓道来。 听得钱、赵二人是连连点头,只觉眼前豁然开朗。 一路行来,晓行夜宿。 这日傍晚,马车抵达一处名为“望河驿”的官家驿站。 此处是通往河间府的重要中转,南来北往的客商旅人络绎不绝。 仆从们忙着去驿丞那里交涉,预备上房,并照料马匹。 苏明理、钱文轩和赵子敬本打算就在驿站大堂寻个位置,简单用些饭食便早些歇息。 然而刘明宇却不干了。 他此行名为“见学”,实则抱着游山玩水的心思,哪里肯委屈了自己的肚子。 他左右张望了一番,见这驿站虽然官家开设。 但大堂内人多嘈杂,饭菜也多是些粗陋管饱之物,刘明宇便立刻皱起了眉头。 “哎呀,明理哥,这驿站大堂的饭菜看着就寡淡无味,哪里配得上咱们清河县案首的身份!” 刘明宇拉着苏明理的袖子,压低声音,却难掩一丝嫌弃。 “我方才在来的路上,就瞥见驿站外头不远,有家挂着‘悦仙楼’招牌的酒楼,足有三层高,灯火通明的,一看就是好地方!” “要不,咱们去那里搓一顿?今儿我做东,算我给明理哥你们践行!大家可别跟我客气啊!” 他这话一出,钱文轩和赵子敬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他们本就不是那种扭捏作态之人,作为甲班学子,平日里也偶有小聚,对于改善伙食自然不会拒绝。 更何况这还是县丞公子刘明宇主动请客,他们自然乐得领这个情。 钱文轩朗声笑道:“既然明宇贤弟如此盛情,那咱们今晚就叨扰贤弟一顿了!” 赵子敬也拱手道:“多谢明宇贤弟美意,我等便却之不恭了。” 苏明理见状,也微笑着点了点头道:“既然明宇兄有此雅兴,我等自然奉陪。” “不过,天色已晚,去外面酒楼是否会耽误歇息?明日还要赶路呢。” 刘明宇一听大家都同意,更是眉飞色舞起来。 “明理哥放心!那悦仙楼就在驿站旁边,走几步就到,快去快回,耽误不了多少工夫!” “我已经让小厮去打听过了,那里的席面可是河间府一绝!” 说着,他便迫不及待地招呼着众人,又对刘府的管事仆从吩咐道:“你们几个,去悦仙楼订个雅间,点上他们店里最好的招牌菜!今晚本公子要好好款待苏案首和两位兄台!” 那管事仆从自然是唯唯诺诺,立刻领命而去。 苏明理见刘明宇安排得井井有条,倒也没再多说什么。 一行人便在刘明宇的带领下,兴致勃勃地朝着悦仙楼走去。 悦仙楼果然气派非凡,雕梁画栋,灯火辉煌。 刘府的仆从早已订好了二楼临窗的雅间,视野开阔,环境清雅。 不多时,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佳肴便流水般呈了上来。 清蒸河间府特有的四鳃鲈鱼,肉质鲜嫩。 一道“金玉满堂”,是用虾仁、带子、鲜鱿等配以各色时蔬爆炒,鲜美爽口。 还有一道“太史豆腐”,细嫩入味,入口即化。 主菜则是一只烤得皮酥肉嫩的“挂炉走地鸡”,香气四溢。 再配上几样精致的江南点心和一扎用井水湃得冰凉的酸梅汤,以及几盅用鲜果榨的甜浆。 当真是令人食欲大动啊! 刘明宇作为东道主,自然是频频举起手中的甜浆杯盏,热情招呼。 “来来来,明理哥,钱兄,赵兄,别客气,多吃点!这鲈鱼可是河间府的特产,别处轻易吃不到的!” “还有这豆腐,你们尝尝,是不是比咱们清河县的豆腐坊做的要细致得多?” “还有这酸梅汤,湃得冰冰凉凉的,解腻开胃,最是爽口!咱们赶了一天的路,喝上一口,那真是快活似神仙!” 刘明宇一番热情洋溢的推荐,更是将席间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钱文轩和赵子敬本就对满桌的美味赞不绝口,此刻听刘明宇这么一说,更是笑逐颜开。 他们平日里虽然也偶有小聚,但如此丰盛且精致的席面,在清河县也是难得一遇。 今日托了刘明宇的福,能在这河间府有名的悦仙楼大快朵颐,自然是心情舒畅。 “明宇贤弟说的是!这菜肴确实美味,再配上这冰凉的酸梅汤,当真是绝配!” 钱文轩端起酸梅汤,向刘明宇和苏明理示意了一下,一饮而尽,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赵子敬也连连点头:“佳肴配美饮,人生一大乐事也!今日我等定要好好品尝一番!” 一时间,雅间内觥筹交错,笑语欢声不断。 钱文轩和赵子敬二人敞开了肚皮,尽情享受着这难得的盛宴。 而苏明理,也在这热烈的氛围中,感受到了久违的轻松与惬意。 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佳肴,闻着那诱人的香气,哪怕是他这样心智远超常人的灵魂,也不禁食欲大开。 他前世虽然品尝过无数珍馐,但这一世的经历却截然不同。 自出生以来,尤其是在苏家村那段食不果腹的艰苦岁月里,能填饱肚子已是最大的幸福,哪里敢奢望品尝这般精致的菜肴。 即便是后来家境逐渐殷实,但受限于村里的食材和家常的厨艺。 终究与眼前这悦仙楼名厨精心烹制的美食有着天壤之别。 此刻,这鲜嫩的鱼肉、酥香的烤鸡、清爽的炒时蔬,以及那细滑入味的豆腐,无不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勾动着他这个年龄段孩子应有的食欲。 苏明理拿起银箸,夹起一块晶莹剔透的鱼肉送入口中,细细品味。 鱼肉的鲜美在舌尖化开,带着一丝河鲜特有的清甜。 苏明理又尝了尝那道太史豆腐,只觉得嫩滑无比。 豆香与高汤的鲜美完美融合,其烹饪技艺确有独到之处。 他心中也不由得赞叹道。 “这悦仙楼的厨子,果然有几分真本事,比之清河县的酒楼,确实要高明不少,也难怪明宇兄会如此推崇。” 他虽然吃相依旧斯文有礼,但下筷的频率明显比平日里快了一些,脸上也带着几分浅淡却真实的笑容。 这种纯粹的、因口腹之欲得到满足而产生的快乐。 真是一种久违的享受啊....... 第96章 府城景象 酒足饭饱后,众人心满意足。 刘明宇豪气地结了账,一行人这才在微醺的夜色中返回望河驿。 驿站的仆从早已为他们备好了上房。 苏明理与刘明宇一间,钱文轩与赵子敬一间。 房间虽不如悦仙楼雅致,倒也干净整洁。 一夜无话。 第二日清晨,用过驿站提供的简单早食,车队便再次启程。 越是靠近河间府城,官道便越是宽阔平坦,往来的车马行人也愈发密集。 其中不乏一些与他们目的一致,背着考篮、神色匆匆的读书人。 刘明宇依旧是那个最活跃的。 他不时掀开车帘,对外面的一切指指点点,满脸新奇。 “明理哥,快看!那边的车队好气派!拉车的都是高头大马,车厢也比咱们这个华丽多了,莫不是哪个大官家的公子也要去考府试?” 苏明理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列由数辆装饰考究的马车组成的车队正从他们旁边缓缓驶过。 车窗紧闭,看不清里面的人物,但从护卫的阵仗来看,确实非富即贵。 钱文轩和赵子敬则显得有些沉默。 他们不时会从行囊中取出书卷,低声诵读几句,显然府试的压力已经开始在他们心中显现。 苏明理见状,便从自己的行囊中取出一卷《孟子注疏》,也开始凝神细读。 他并非是真的需要临阵磨枪,只是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特立独行,也算是给同行的钱、赵二人营造一种共同备考的氛围。 偶尔,他也会就一些钱、赵二人讨论的疑难之处,看似不经意地点拨一两句。 “文轩兄,子敬兄,方才听闻二位讨论‘浩然之气’,依我浅见,孟子所谓‘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关键在于‘直养’二字,非指行为之刚直,更是心性之纯正无邪,内不愧于心,外不怍于人,方能养此气……”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珠玑,往往能切中要害,引得钱、赵二人连连点头,茅塞顿开。 “苏案首高见!我等先前只着眼于‘刚’字,却忽略了‘直养’的根本,多谢苏案首点拨!” 赵子敬拱手称谢,脸上露出钦佩之色。 钱文轩也叹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苏案首对经义的理解,当真是我辈楷模。” 刘明宇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却也与有荣焉,得意洋洋地说道:“那是自然!明理哥的学问,岂是尔等凡夫俗子能够轻易揣度的?” 他这话本是玩笑,却也引得车厢内一阵轻笑,紧张的气氛也缓和了不少。 就这样,走走停停,又过了两日。 这日午后,当马车驶过一道高大巍峨的城门,进入一片更为繁华喧嚣的街市时,刘明宇兴奋地叫了起来:“到了!到了!明理哥,这定然就是河间府城了!” 苏明理掀开车帘向外望去。 只见眼前的府城,果然比清河县城大了数倍不止。 街道宽阔,两侧店铺林立,酒楼、茶坊、当铺、绸缎庄、南北货栈,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街上行人如织,车水马龙,叫卖声、吆喝声、马蹄声、车轮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繁华热闹的都市画卷。 那高耸的城墙,古朴的箭楼,以及远处隐约可见的飞檐斗拱,无不彰显着这座府城的悠久历史与重要地位。 “哇!这府城可真是气派!” 刘明宇看得是眼花缭乱,恨不得立刻下车去逛个遍。 钱文轩和赵子敬也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暂时忘却了府试的压力,脸上露出了几分好奇与向往。 马车在城内七拐八绕,最终在一处名为“文渊客栈”的所在停了下来。 这客栈位于府学宫附近,是一座三进的院落,青砖黛瓦,闹中取静,是刘文正派人提前打点好的。 刘府的管事仆从早已在此等候,一见马车抵达,便连忙上前引路,并低声对苏明理道:“苏案首,我家老爷吩咐了,您和刘公子的房间已经备好。” “至于钱公子和赵公子,老爷也吩咐小人在此处为二位订了相邻的客房,只是房钱还需二位自理,还望海涵。” 钱文轩和赵子敬闻言,连忙拱手道。 “刘大人费心了,我等感激不尽!房钱自当由我等支付。” 他们心中也松了一口气,刘县丞能派人帮忙打点好客栈,已是极大的情分。 若连房钱都一并包了,他们反倒会觉得不安。 苏明理也明白刘文正此举的周全,便对那管事道:“有劳了,也替我多谢刘世叔费心。” 客栈的掌柜也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亲自将他们引至后院。 苏明理与刘明宇的房间果然是上房,宽敞明亮,窗明几净。 而钱文轩和赵子敬的房间虽略逊一筹,却也干净整洁,且与苏明理他们相邻,方便照应。 安顿好行李,钱文轩和赵子敬便主动去柜上付了房钱。 苏明理见状,微笑着对众人说道:“诸位,此番前来府城,一路辛苦,昨日在望河驿,已是明宇兄破费。” “今日初到府城,便由我做个小东,请大家去尝尝这府城的特色菜肴,也算为大家接风洗尘,略尽地主之谊。” 他如今身上有族里资助的五十两纹银,手头宽裕了不少。 主动提出请客,既是礼尚往来,也是人情世故。 科举之路,并非只有寒窗苦读。 人情往来、同窗情谊、乃至与潜在的助力结交,都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这五十两纹银,看似是家族的重托,实则也是他经营人脉、拓展未来的第一笔“启动资金”。 刘明宇一听,眼睛亮了,笑道:“明理哥大气!那我们可就不客气了!” 钱文轩和赵子敬也连忙道谢:“苏案首太客气了,如此我等便叨扰了。” 他们心中对苏明理这份周全和体贴更是添了几分敬佩。 刘府的仆从也适时上前,说早已在附近一家名为状元楼的酒楼为苏案首和刘公子等人预留了雅间,以备不时之需。 于是,众人稍作休整。 钱文轩和赵子敬二人毕竟心系府试,虽承苏明理盛情,但想着初到府城,还是想抓紧时间多温习片刻。 便向苏明理和刘明宇告罪一声,表示晚些时候再去酒楼与他们会合,先行回房温书去了。 苏明理理解他们临考前的紧张心情,便笑着应允道:“也好,文轩兄、子敬兄只管安心温习,我与明宇兄先去酒楼点菜,稍后差人去请二位便是。” 如此一来,苏明理与刘明宇便先行前往“状元楼”。 席间,苏明理也向刘府的管事仆从表达了对刘文正的谢意,并取出一些银钱作为车马的“辛苦钱”交给仆从,仆从们自然是推辞一番后感激收下。 待酒菜上齐,苏明理便让刘府的仆从去客栈请钱文轩和赵子敬过来一同用饭。 饭后,钱文轩与赵子敬惦记着明日还要早起温书,便先与苏明理、刘明宇告辞,返回客栈歇息去了。 而刘明宇则玩心未尽,便拉着苏明理在府城的街道上随意逛逛,消消食。 第97章 府城士子的惊叹! 这府城的街道果然比清河县繁华许多,各种新奇的玩意儿也层出不穷。 刘明宇像只刚出笼的小鸟,东看看西瞧瞧,不时发出阵阵惊叹。 苏明理则更多的是在观察这座府城的人文风貌与社会百态。 他注意到,街上的读书人明显比清河县多了不少。 他们或三五成群,高谈阔论,或独自一人,行色匆匆,眉宇间大多带着几分自矜与对即将到来的府试的期待。 在一家名为“翰墨轩”的大书铺前,苏明理停下了脚步。 这家书铺规模宏大,里面不仅售卖各种书籍、文房四宝,还悬挂着不少名家字画,显然是府城文人雅士常来之地。 苏明理与刘明宇一同步入“翰墨轩”。 店内浓郁的墨香与琳琅满目的典籍,让苏明理颇为满意。 他正准备细细挑选,却敏锐地察觉到店内几位正在看书或交谈的年轻士子,目光不约而同地向他这边瞥来,带着几分惊异和不确定。 刘明宇也注意到了。 他有些不明所以,低声对苏明理道:“明理哥,他们怎么都看咱们?” 苏明理微微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他心中隐约猜到,或许是自己“七岁案首”的名声,已经通过某些渠道,提前传到了这河间府城。 果不其然,邻近一处书架旁。 一位身着青色儒衫,看起来颇为斯文的年轻士子,在与同伴低声交谈几句后,迟疑地走了过来。 他先是仔细打量了苏明理几眼,那眼神中充满了惊奇、探究,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难以置信。 然后,他才试探着拱手问道。 “这位……这位小友,莫非……莫非便是从清河县来的,苏明理,苏案首?”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确认般的期待,瞬间吸引了书铺内其他几位士子的注意。 一时间,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了苏明理那稚嫩却异常平静的身影上。 刘明宇闻言,顿时挺起了小胸脯,脸上露出与有荣焉的笑容。 苏明理却已平静地微微颔首,声音清朗:“正是在下,不知兄台有何指教?” “真的是苏案首!” “天啊!他……他竟然真的只有这般年纪!” 得到苏明理的确认,那几位原本还在观望的士子,瞬间都围了拢过来,脸上无一例外地写满了震惊与不可思议。 方才那位青衫士子更是激动得脸颊微微泛红,连忙再次拱手,语气也变得恭敬了许多:“苏案首恕罪!在下河间府学子周思源,久仰苏案首大名!” “先前听闻清河县出了位七岁便高中案首的奇才,其文采斐然,见识卓著,一篇《论和》策更是引得赵知县激赏,欲推行于一县之地,我等初闻之时,皆以为是坊间夸大其词,未敢尽信。” 他顿了顿,目光在苏明理脸上仔细端详,语气中充满了感叹:“今日得见苏案首真容,方知传闻非虚,甚至……苏案首比传闻中更显不凡!如此年岁,便有这般气度与神采,当真是令人……令人匪夷所思,叹为观止啊!” 另一位面容方正的李姓士子也走上前来,对着苏明理深深一揖:“在下李慕白,亦是府学学子,苏案首之名,我等在府城已是如雷贯耳。” “先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心中总存几分疑虑,今日一见,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苏案首以七岁之龄,便有此等惊世才学,我等苦读十数载,真是……真是自愧弗如!” 他这话发自肺腑,眼神中没有丝毫嫉妒,唯有纯粹的惊叹与敬佩。 一位身形略胖的士子也凑了过来,他使劲眨了眨眼睛,仿佛要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一般,然后才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还以为,那‘七岁案首’,‘文曲星下凡’的说法,多半是清河县人为了抬举自家才子而编排出来的……” “没想到,这竟是真的!这……这简直是……是活生生的传奇啊!” 他们的反应,比在清河县时那些初闻苏明理事迹的人,更加直接和震撼。 因为他们是先听说了“传奇”,心中早已构建了一个模糊的、甚至有些怀疑的印象。 此刻“传奇”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这种视觉和心理上的冲击力自然更为巨大。 他们围着苏明理,七嘴八舌地表达着自己的惊叹。 “苏案首,您那篇《论和》策,我等虽无缘得见全貌,但仅从传闻中听得的只言片语,便已觉其立意高远,非同凡响!不知……不知是否有幸能拜读一二?” “是啊是啊,苏案首,您是如何在七岁之龄,便有如此深厚的经义功底和策论见识的?莫非真是有什么神仙点化不成?” “苏案首此番前来府城,定是为了参加府试吧?以苏案首之才,这府试案首,怕也是囊中之物了!” 面对众人突如其来的热情与惊叹,苏明理依旧保持着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从容。 他微笑着对众人一一拱手回礼:“诸位兄台过誉了,苏明理不过是一介侥幸得中的晚生后辈,才疏学浅,当不得诸位如此盛赞。” “《论和》策亦不过是小子一些浅陋之见,承蒙赵知县不弃,方有些许微名,实不敢在诸位饱学之士面前炫耀。” 他的谦逊有礼,反而更让这些府城学子们高看一眼。 刘明宇在一旁看得是心花怒放,他觉得这些府城学子的反应,比清河县那些人还要“上道”,更能体现出明理哥的厉害! 他忍不住插话道:“那是自然!我家明理哥的学问,岂是你们能轻易想象的?他……” “明宇兄。”苏明理适时地轻声打断了他,示意他莫要多言。 而就在这片因苏明理的出现而引发的小小骚动中,翰墨轩的管事也闻声赶来。 他一见这阵仗,再听清缘由,眼中亦是精光一闪,连忙满脸堆笑地上前,对着苏明理深深一揖。 “哎呀!原来是清河县鼎鼎大名的苏案首驾临小店!小老儿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 “苏案首能光临翰墨轩,实乃小店蓬荜生辉啊!不知苏案首想看些什么书,或是需要些什么文房,尽管吩咐,小老儿定当尽心服侍!” 一时间,苏明理成为了整个翰墨轩内当之无愧的焦点。 那些原本还在各自看书的文士,也都纷纷投来好奇而又敬佩的目光。 “七岁案首”的传奇,在踏入府城的第一日,便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再次掀起了波澜。 第98章 今日得闻苏案首一番高论,茅塞顿开,胜读十年书! 翰墨轩管事的殷勤与周围士子们热切的目光,让苏明理略感无奈,却也只能礼貌应对。 “掌柜的客气了,在下只是随意看看,想寻几部平日里少见的经义注疏,再添置些笔墨纸砚,为府试做些准备。” 苏明理淡然回应道。 那管事一听,更是殷勤备至:“苏案首放心!小店别的不敢说,这经史子集、各家注疏,以及上好的湖笔徽墨、宣纸端砚,那是应有尽有!定能让苏案首满意!” 说着,他便亲自引着苏明理向内堂走去,那里存放着更为珍贵和稀有的典籍。 刘明宇则被那些新奇的文房雅玩吸引,留在了外间东瞧西看。 而那几位府学学子,如周思源、李慕白等人,竟也厚着脸皮跟了上来。 美其名曰“向苏案首请教一二,沾沾文气”。 苏明理倒也不以为意,有人陪同,总比独自一人面对掌柜的过度热情要好些。 在管事的引领下,苏明理来到一排紫檀木制成的书架前。 这里的书籍果然比外间的更为考究,不少都是孤本或名家批注过的珍本。 苏明理的目光在书架上缓缓扫过,很快便锁定了几部他感兴趣的典籍,如《春秋繁露集解》、《礼记郑氏注疏证》等。 这些书籍在清河县是极难见到的。 他取下一部《春秋繁露集解》,随意翻阅了几页,便被其中精辟的见解所吸引。 周思源见状,凑上前来,恭敬地问道:“苏案首,您也对董子之学有所研究?这《春秋繁露》博大精深,其中‘天人感应’、‘大一统’之说,更是微言大义,晚生愚钝,常感难以参透其妙。” 苏明理放下书卷,看了他一眼,平和地说道:“董子之学,上承孔孟,下启两汉经学,其于《春秋》公羊学之阐发,确有独到之处。” “所谓‘天人感应’,在我看来,与其说是天降祥瑞灾异以示人君,不如说是一种对为政者德行操守的警示与约束。” “君王失德,则天象示警,民心离散,此乃自然之理,非关鬼神。” “至于‘大一统’,则更是顺应历史潮流,强调中央集权,维护国家统一与社会安定之良策。” “其核心在于‘正名分,明纲纪’,使上下有序,各司其职,方能国泰民安。” 他这番解读,并未拘泥于传统的神秘主义解释。 而是从政治伦理和历史发展的角度进行剖析,显得更为理性与深刻。 李慕白在一旁听得是连连点头,眼中异彩连连:“苏案首此言,真是发人深省!将‘天人感应’释为对君德的警示,而非简单的天象预兆,此见解可谓鞭辟入里,高屋建瓴!” 另一位学子也忍不住问道:“苏案首,那依您之见,董子学说于我等今日科举应试,又有何借鉴之处呢?” 苏明理微微一笑:“科举之文,虽重程墨,然其内核终究是经世致用之学。” “董子学说中,如‘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虽有其时代局限,但其强调思想统一对维护王朝稳定的作用,于今日之策论亦有可借鉴之处。” “再如其对‘三纲五常’的阐释,虽为后世诟病,但若能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将其理解为社会秩序与伦理道德的构建,亦不失为一种思考方向。” “我等读书人,当以史为鉴,明辨是非,不盲从古人,亦不轻言否定,取其可用者,化为己用,方是治学正道。” 苏明理侃侃而谈,声音不高,却条理清晰,见解独到。 他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却又不仅仅是复述前人观点,而是融入了自己的思考与理解。 那几位原本还抱着几分“考较”或“探底”心思的府学学子,此刻早已是听得心悦诚服,甚至有些如痴如醉。 他们发现,这位七岁案首的学识,简直如同汪洋大海一般,深不可测。 随便一个问题抛过去,他都能从容应对,并且给出令人耳目一新的见解。 这种学养和见识,绝非死记硬背所能达到,而是需要极高的悟性和深厚的积累。 翰墨轩的管事在一旁听着,也是暗暗心惊。 他在这书铺迎来送往数十年,见过的才子名士不知凡几,却从未见过如苏明理这般年纪,便有如此见识之人。 他心中暗道,这清河县的苏案首,怕是真的要一飞冲天了! 不知不觉间,日头已渐渐西斜。 苏明理挑选了几部心仪的典籍,又选购了上好的徽墨、宣纸和几支狼毫、羊毫笔。 那几位府学学子,也各自选购了一些书籍,并纷纷向苏明理请教哪些版本的注疏更佳,哪些参考书更有价值。 苏明理也都耐心解答,并无半分不耐。 待到结账之时,翰墨轩管事说什么也要给苏明理打个极低的折扣,算是对“文曲星”的敬意。 苏明理推辞不过,只得道谢收下。 临出门时。 周思源、李慕白等人更是主动向苏明理行了一礼,恭敬道:“今日得闻苏案首一番高论,茅塞顿开,胜读十年书!” “苏案首之学问,我等望尘莫及,日后若有机会,定当再向苏案首请益!” 苏明理微笑道:“诸位兄台客气了,相互切磋,共同进步而已。” 他与刘明宇辞别了众人,离开了翰墨轩。 刘明宇抱着苏明理新买的一大包书籍和文房,兀自兴奋不已道。 “明理哥,你可真厉害!三言两语就把那些府城的秀才公说得一愣一愣的,我看他们以后再也不敢小瞧你了!” 苏明理摇了摇头,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对他而言,这不过是科举路上的一段小小插曲罢了...... 第99章 府试! 府试前一夜,文渊客栈的灯火,比往日更为明亮些。 钱文轩与赵子敬的房间内,油灯的灯芯被挑得高高的。 两人伏案疾书,或低声背诵着某些紧要的经义条陈,或对着模拟的题目苦苦思索破题之法。 临考前的紧张,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在每一位即将踏入考场的学子心头。 刘明宇也难得地没有了往日的咋呼。 他搬了张小凳子,一会儿看看灯下依旧从容翻书的苏明理,一会儿又竖起耳朵听听隔壁钱、赵二人的动静。 小脸上满是与他平日形象不符的凝重。 当然,这份凝重之下,更多的是对苏明理的信心。 毕竟,苏明理可是以七岁之龄便勇夺县试案首,更在文会上舌战群儒,其才华早已是名动清河,甚至连府城都有所耳闻。 在他看来,什么府试,在明理哥这般才华横溢的人物面前,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而苏明理也确实从容。 他合上手中一本河间府的地方志。 书中的风土人情、物产民俗,于他而言,远比那些早已烂熟于胸的经义注疏来得有趣。 他将脑中的内容如放电影般过了一遍,确认并无疏漏,这才吹熄了灯火,准备歇息。 而赵知县赠予的那张烫金名帖,被他妥善地放在了贴身的夹层里。 他并不指望一定会用到,但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翌日,天刚蒙蒙亮。 鸡鸣三遍,整个文渊客栈便彻底苏醒过来。 伙计们脚步匆匆地送上热水和简单的早点,考生们则大多面色凝重,食不知味。 苏明理、钱文轩、赵子敬在刘明宇的“护送”下,以及几名刘府仆从不远不近的照料下,一同朝着府试考场行去。 河间府的考场,设在府学宫的深处,其规模和气派远非清河县学可比。 高大的牌楼上书“为国求贤”四个鎏金大字,在晨曦中熠熠生辉,透着一股庄严肃穆之气。 考场外早已是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 来自河间府下辖各州县的童生们,怀揣着各自的梦想与期盼,汇聚于此。 他们或三五成群,互相打气,或独自一人,默念着经典。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对这场决定命运的考试的紧张与渴望。 苏明理一行人的出现,尤其是苏明理那明显稚嫩的身影,再次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快看,那个小孩儿,莫非也是来考试的?” “这般年纪,怕是连《三字经》都未必背得全吧?怎会来此?” “嘘!小点声!你们没听说吗?那好像就是从清河县来的,那个七岁就中了县试案首的苏明理!” “什么?!他就是苏明理?那个传说中的神童?” 有了前几日在翰墨轩的“预热”,关于“清河苏案首”的传闻,已在府城的考生圈子里悄然流传开来。 此刻见到真人,那些原本还带着几分怀疑的目光,瞬间变得复杂起来。 有惊奇,有审视,有不信,自然也少不了几分敬畏。 眼看就要到考生入场搜检的时辰,刘明宇虽然不能一同进入考场,却比谁都紧张。 他拉着苏明理的袖子,打气道。 “明理哥,你可千万别紧张,好好考!我在客栈等你的好消息!等你考个府试案首回来,我请你吃遍府城的好东西!” 钱文轩和赵子敬也分别对苏明理拱了拱手,互道了一声。 “珍重,场内再会。” 苏明理微笑着对他们点了点头,又对刘明宇道:“明宇兄放心,安心在客栈等候便是。” 说罢,他便与钱文轩、赵子敬一同,随着人流,走向那道分隔考场内外的考门。 这府试的搜检比县试更为严格,堪称密不透风。 考生们需先在考场外指定的区域解散随行人员,独自一人手持考篮和文具,排队等候。 几名面容严肃的吏员手持名册,逐一核对考生的身份文牒与准考凭证,声音洪亮地喝问姓名籍贯。 他们的目光锐利如鹰,不放过任何一丝可疑。 紧接着,是更为细致的搜身。 数名孔武有力的兵丁分列两侧,考生需解开外袍,摊开双手,甚至连鞋袜发髻都要仔细查看。 考篮内的笔墨纸砚也要一一取出,砚台要验看有无夹层,毛笔的笔杆是否中空。 甚至就连干粮都要掰开检查,以防藏匿纸条。 这数道关卡,层层盘查,杜绝了一切夹带舞弊的可能! 很快,搜检完毕。 苏明理微微颔首致谢,提着考篮,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进了那决定无数读书人命运的考场。 他身后,一位络腮胡兵丁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他几眼,对身旁的同伴低声道:“奶奶的,这年头真是怪事多,八岁的娃儿也来考府试!” “看他那镇定劲儿,倒比那些读了十几年书的老童生还沉得住气!莫非真是个神童不成?” 他的同伴也探头望了一眼苏明理远去的背影,咋舌道:“谁知道呢,兴许是哪个大户人家带来见世面的吧。” “不过,能通过层层报名查验来到这儿,想来也不是寻常孩子。” 所有考生验明正身,鱼贯进入考场,依照考牌号数找到自己的号舍。 府试的号舍比县试时更为狭小逼仄,仅容一人转身。 三面是墙,一面是栅栏门,考生需在这样的环境下奋战三日,每日考不同内容或分场次。 期间饮食皆由考场统一提供,夜间亦在号舍内歇息,对体力与心志都是极大的考验。 整个考场内弥漫着一种紧张而压抑的气氛。 只听见远处高台之上,负责此次府试的主考官,河间府知府孙明哲孙大人,正用他那洪亮而威严的声音宣读着考场纪律与训示。 孙知府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目光锐利,一身绯色官袍更显其威严。 他简短地强调了科场纪律,以及朝廷选拔贤才、为国储英之意,便宣布府试第一场正式开始。 梆!梆!梆! 三声净鞭响起,号炮轰鸣。 吏员们迅速将第一日的试卷分发至各个号舍。 第一日考的是四书文两篇。 第一篇题目出自《论语》:“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第二篇题目出自《孟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苏明理拿到试卷,目光飞快地扫过题目,心中便已了然。 这两道八股题目皆是常见且重要的经义,对他而言并不陌生。 他先是凝神片刻,构思两篇八股文的破题、承题、起讲、以及各股的脉络。 务求立意精准,结构严谨。 片刻之后,苏明理眼中精光一闪,已然成竹在胸。 他提起笔,饱蘸浓墨,先从第一篇《论语》的八股文开始落笔。 其字迹工整清秀,笔锋劲健,字字如珠,清晰悦目。 他下笔极快,却无半分慌乱。 破题简明扼要,直指核心。 承题圆转自如,起讲气势开阔。 那笔尖在纸上游走,沙沙作响,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仿佛不是在答题,而是在进行一场优雅的书写表演。 巡场的考官大多是府学中的教谕或经验丰富的老儒,他们缓步在号舍间巡视,目光不时扫过考生们的答卷。 当其中一位姓王的考官王教谕,路过苏明理的号舍时,脚步不由得微微一顿。 他前几日也曾听闻翰墨轩之事,以及那关于“清河神童”的种种传闻,心中本是存着几分好奇与审慎。 此刻,他看到那稚嫩的小手握着毛笔,却写出一手远超寻常成年人的漂亮楷书。 其笔力沉稳,间架结构俨然已有名家风范。 再看其答题的速度,更是快得惊人。 那第一篇八股文的起股、中股已然初具雏形。 而且粗略看去,文气贯通,论述清晰,似乎并无错漏。 王教谕心中暗暗称奇,忍不住多看了苏明理两眼。 只见苏明理神情专注,眉宇间一片平静,丝毫没有孩童应有的浮躁与不安,反而透着一股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沉稳与自信。 王教谕不由得暗自点头,心想:“观其行止,沉静若此,书法亦有根基,八股起手便有这等章法,看来那些关于此子才华不凡的传闻,倒并非全是空穴来风。” 虽然试卷糊名,无法此刻便知其详。 但苏明理这般出众的表现,已然让王教谕对其印象深刻。 他暗忖若真有惊世之作,评阅时定能辨识其独特风骨。 第一日的考试时间从清晨持续到傍晚。 当收卷的锣声响起时,号舍内的考生们大多已是精疲力尽。 吏员们依次收取了当日的答卷。 苏明理早已完成了两篇四书文的写作,并仔细检查了数遍,确认无误。 他将文具收拾妥当,接过考场提供的简单饭食,在狭小的号舍内默默用过,便开始闭目养神,为明日的考试做准备。 而在不远处的号舍里。 钱文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觉得手腕酸麻,头脑昏沉。 这两篇八股文耗尽了他全部心力,虽自认发挥尚可,却也不敢有丝毫大意。 他胡乱吃了几口干粮,便也靠着冰冷的墙壁,试图让自己尽快恢复精神。 赵子敬的情况也差不多。 他反复默念着自己今日文章的得失之处,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锁。 直到疲惫感如潮水般袭来,才沉沉睡去。 夜色降临,考场内除了巡逻兵丁的脚步声和偶尔传来的几声咳嗽,便是一片寂静。 苏明理在冰冷的号板上蜷缩着身子,却并无太多不适。 遥想当初在苏家村那般艰苦的日子他都熬过来了。 眼前这号舍的清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第100章 两日的鏖战 一夜无话。 当清晨的第一缕曦光,艰难地穿透考场上空弥漫的薄雾。 号炮声再次沉闷地响起,如同催征的战鼓,将所有考生从或深或浅的睡梦中惊醒。 吏员们面无表情地端着木盘,鱼贯而入,分发下今日的试卷和简单的早食。 依旧是两块干硬的面饼和一碗微温的米粥。 许多考生看着这毫无油水的吃食,不由得暗暗叫苦。 但却也只能强打精神,匆匆填了几口,随后便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今日的考题之上。 第二日,考的是试帖诗一首。 题目早已在第一日便已公布:“河间府春望”,限“东”字韵,五言六韵。 试帖诗,作为科举考试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虽不似八股文那般直接关乎“代圣人立言”的根本,却也是衡量一个读书人辞藻功底、格律修养、以及临场才思的标尺。 一首上乘的试帖诗,不仅要严格遵守平仄、对仗、押韵等格律要求。 更要能在限定的题目和韵脚内,展现出新颖的立意、优美的意境和精巧的构思。 这对于许多专攻经义、于诗词一道涉猎不深的考生而言,无疑是一大难关。 但苏明理对此却是成竹在胸。 昨日在完成两篇八股文后,他便已将这首试帖诗的腹稿在心中反复推敲、润色了数遍。 每一个字词的运用,每一联的转承,都已了然于心。 此刻,他只是再次将题目与要求默念一遍。 确认无误后,便从考篮中取出昨日新研的徽墨,小心翼翼地在砚台中滴入几滴清水,开始不疾不徐地研磨起来。 他研墨的动作从容而专注,手腕轻旋,墨锭在砚台上发出细微而均匀的沙沙声。 待墨色浓淡适宜,苏明理这才提起一支崭新的狼毫笔。 笔锋饱满圆润,是他特意为今日诗作用的。 他将雪白的宣纸平铺在简陋的号板之上,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专注而宁静。 窗外,晨光熹微,偶有几声早起的鸟鸣从远处传来,更显考场内的寂静。 苏明理凝神片刻,脑海中浮现出春日河间府登高远望的景象。 他诗思如泉涌,便开始从容落笔。 “策杖登古郡,极目送春风。” “河冰初解冻,野旷烟霞通。” “绿柳拂官渡,红杏闹墙东。” “远山含黛色,近水跃鱼虫。” “农人耕作早,商旅语笑同。” “圣化被万宇,四海乐大同。” 苏明理笔下的诗句,清新流畅,意境开阔。 起联点出登高望远,春风拂面,紧扣“春望”之题。 颔联则描绘了河冰消融、旷野通达的初春景象,“解冻”、“烟霞通”皆点明了春意。 颈联以“绿柳”、“红杏”这两种最具代表性的春日意象入诗,对仗工整,色彩鲜明。 一个“拂”字写出了柳条的柔美,一个“闹”字则将杏花盛开的勃勃生机描绘得活灵活现,且巧妙地嵌入了韵脚“东”字。 腹联则将视线从近景拉向远方,再回到近处,远山如黛,近水有鱼,动静结合,画面感十足。 尾联则由景入情,从春日农耕商旅的繁忙景象,升华到对圣朝教化、四海大同的赞美。 点明了“春望”所带来的欣欣向荣之感,也暗合了儒家“修齐治平”的理想。 整首五言六韵十二句的试帖诗,苏明理一气呵成,用时不过半个时辰。 其格律之严谨,对仗之工整,用韵之准确,皆无可挑剔。 更难得的是,其意境清新开阔,情景交融。 既有细腻的景物描绘,又有对民生和乐、国家昌盛的期盼与赞颂。 立意积极向上,充满了少年人应有的朝气与宏大志向。 写毕,苏明理将毛笔轻轻搁在笔山上。 然后他拿起诗卷,从头至尾仔细默读检查了两遍。 确认字词、格律、韵脚皆无任何瑕疵,苏明理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卷面干净整洁,字迹赏心悦目,这本身就能给阅卷官留下一个极好的第一印象。 他将试卷与昨日的八股文答卷一同小心翼翼地放置在号舍一角,避免被墨迹或茶水污损。 今日的考试时间相对充裕。 剩下的时间,他并没有选择提前交卷引人注目。 而是端身正坐,闭目凝神,默默在心中回顾着过往所学的经史典籍,或是推演着明日可能出现的策论题目。 他深知科场之上,每一刻都需谨慎。 保持心境的平和与专注,远比片刻的清闲更为重要。 而此时,巡场的王教谕再次缓步踱过苏明理所在的号舍区域。 他昨日对苏明理的八股文起手印象颇深,今日自然也想看看这位“清河神童”在试帖诗上的造诣如何。 他只是远远地、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苏明理的号舍。 见其已经停笔,正襟危坐,双目微闭,神态沉静如水。 与周围那些或仍在苦吟,或焦躁不安的考生截然不同。 王教谕心中暗自赞叹。 “此子不仅才思敏捷,这份定力与养气功夫,也远非寻常少年可比。” 他不再过多停留,继续巡视其他号舍,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或干扰考生。 他心中对苏明理的期待,只能留待阅卷时再做印证。 与此同时,在高台之上。 主考官孙明哲孙知府,正襟危坐,面前摆放着一叠刚刚由各考场提调官汇总上来的关于昨日考场纪律的报告。 他一边仔细审阅,一边听取着身旁几位副主考官对昨日考生整体表现的初步印象。 “启禀大人,”一位年长的副主考官躬身道,“昨日四书文考试,从各场巡查来看,大部分考生尚能按时完卷,只是佳作恐不多见。” “不过,听几位巡场教谕提及,确有一名年岁极幼的考生,其书法与答题速度颇为引人注目,在众考生中显得尤为突出。” 孙知府闻言,端起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只是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哦?年岁极幼?且书法、速度皆不俗?” 他心中微动,不由得想起了近来府城中关于清河县那位七岁案首的传闻。 莫非…… 便是那苏明理? 副主考官继续道:“正是,只是不知其文章功底究竟如何,尚需待阅卷后方能知晓。” 孙知府缓缓放下茶杯,沉吟片刻,道:“科举取士,不拘年龄,唯才是举。” “若真有这般资质出众的少年英才,自是佳事,但一切,还需以试卷为凭,公正评判,不可因其年幼而有所偏颇,亦不可因传闻而先入为主。” 他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深知,自己身为一府主考,肩负着为国选拔栋梁的重任。 任何一丝的偏袒或疏忽,都可能埋没真正的人才,或是让滥竽詑数者得逞。 对于那个可能存在的“特殊”考生,他心中虽有几分好奇, 但更多的,还是一种审慎与对科场公允的坚守。 他微微颔首,示意副主考官退下,随后目光再次投向那一片沉寂的号舍,心中暗道。 “无论如何,一切待试卷分晓。” 思绪收回,他继续专注于眼前考务的调度与监督。 于是这第二日的考试,便在考生们对试帖诗的反复斟酌与修改中缓缓度过。 傍晚时分,当收卷的锣声再次在寂静的考场内响起时。 许多考生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写满了疲惫与解脱。 苏明理依旧是从容地将今日的试帖诗答卷投入封弥箱内。 在他不远处的号舍里,钱文轩和赵子敬也几乎是同时停笔。 钱文轩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他反复吟哦着自己刚刚完成的诗句,脸上带着几分如释重负,也带着几分对作品的忐忑。 赵子敬则显得有些懊恼。 他总觉得自己的诗在对仗和用典上还有些瑕疵,但时间已到,也只能无奈交卷。 这一夜,考场内的气氛似乎比前一夜更添了几分沉重与压抑。 毕竟,两日的鏖战下来。 大部分考生的精力与才思都已消耗大半。 明日,还有最后一日的考试,也是最为重要的一场考试,策论! 这对于许多专攻八股与试帖诗的考生而言,又将是一场严峻的挑战。 能否坚持到最后,能否将胸中所学尽数展现,都充满了未知。 苏明理依旧平静地用过晚饭,在号板上盘膝而坐,开始默默梳理自己关于策论的思路。 对他而言,策论反而是他最为擅长,也最能展现其见识与格局的领域! 第101章 论河间府水利兴修与农商繁荣之策! 夜色如墨,笼罩着寂静的河间府考场。 号舍内,一盏盏微弱的油灯如同散落在暗夜中的星辰,明明灭灭,映照着一张张或疲惫、或焦虑、或期盼的年轻脸庞。 三日的鏖战已近尾声。 这最后的一夜,对于即将迎来策论这终极考验的诸多考生而言,无疑是一个漫长而煎熬的不眠之夜。 远处的更夫敲响了三更的梆子,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传出很远,更添了几分萧瑟与凝重。 大部分的号舍内,灯火依然顽强地亮着。 考生们或低头疾书,试图将脑海中最后一点灵感榨取出来。 或捧着书卷,反复诵读着那些平日里自认为烂熟于胸的经典条陈。 或干脆放弃了挣扎,只是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怔怔地望着跳动的灯火,任由思绪在对未来的憧憬与对未知的恐惧之间反复拉扯。 在这一片或焦灼或茫然的氛围中,钱文轩所在的号舍内,灯光也显得格外刺眼。 钱文轩辗转反侧,冰冷的号板硌得他骨头发疼。 但他更在意的,是明日那最为关键的策论考试。 前两日的八股文和试帖诗,他自认发挥尚可,虽无惊艳之笔,却也算是中规中矩,没有出现大的纰漏。 但他也清楚地知道,在这藏龙卧虎、汇聚了整个河间府青年才俊的府试之中。 仅仅是中规中矩,是远远不够的。 想要从数千名考生中脱颖而出,策论这一关,至关重要。 策论,这道被誉为“科举之魂”的考题,最能体现一个读书人的真实学识、独到见地与宏大格局,也是历来主考官最为看重,最能决定考生最终名次的一环。 它不像八股文那般有着严格的程式束缚,也不像试帖诗那般侧重辞藻格律的技巧。 它更像是一片广阔无垠的疆场,任由考生驰骋才思,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然而,也正是因为这份自由与广阔,使得策论的难度也远超前两者。 它要求考生不仅要对经史子集有深厚的积累,更要对时务政事有敏锐的洞察,对民生疾苦有真切的关怀。 并能在此基础上,提出切实可行、具有前瞻性的解决方案。 钱文轩反复在心中默念着自己平日里积累的那些策论素材,试图从中寻找到一些能够应对明日考题的蛛丝马迹。 但他越是思考,便越是觉得自己的学识浅薄,见识鄙陋,平日里那些自以为是的“高见”,此刻看来都显得那般幼稚可笑。 他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油灯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更显其内心的不平静。 不远处号舍的赵子敬,情况也与钱文轩相差无几,甚至更为焦躁。 他索性不再躺卧,而是披上一件单薄的外衣,在狭小的号舍内来回踱步。 他时而眉头紧锁,时而摇头叹息,显然对明日的考试充满了忧虑。 对于他们这些专攻经义、于时务政事涉猎不深的普通学子而言。 策论,无疑是一道巨大的鸿沟。 而与他们的焦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苏明理所在的号舍。 油灯早已熄灭,小小的身影在黑暗中蜷缩着。 苏明理的呼吸均匀而平稳,仿佛早已进入了甜美的梦乡,完全不受这考场内紧张压抑气氛的影响。 然而,若有人能在此刻洞悉他的内心,便会发现,他的大脑依旧在高速运转。 苏明理并非对明日的考试毫不在意。 恰恰相反,他对策论的重视程度,远超八股与试帖诗。 八股文不过是敲门砖,试帖诗不过是锦上花。 而唯有策论,方能真正承载一个读书人的抱负与理想。 他也早已将河间府的地理、民情、赋税、水利等诸多方面的信息在脑中反复梳理,并结合自己前世的知识储备与这一世的所学所感,构思了数种不同方向的策论腹稿。 他自信,无论明日的策论题目是什么。 他都能从容应对,挥洒自如,写出一篇足以惊艳四座的雄文! 鸡鸣三遍,晨曦微露。 沉闷的号炮声再次打破了考场的宁静。 考生们纷纷从短暂的休憩中惊醒,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吏员们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端着木盘,分发着最后一日的早食。 高台之上,主考官河间府知府孙明哲孙大人,一身绯色官袍,神情肃穆。 他目光如炬,缓缓扫过台下那一片黑压压的号舍,声音洪亮而威严:“诸位考生,今日乃府试最后一日,考较策论一篇。” “策论之要,在于洞察时弊,献务实之策,非空谈浮论所能取胜,望诸君各展所学,为国建言,为民请命!” 他话音刚落,便有吏员将早已拟好的策论题目用托盘高高举起,在考场内缓缓巡行展示,确保每一个角落的考生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只见那洁白的宣纸之上,一行遒劲有力的大字赫然在目: “论河间府水利兴修与农商繁荣之策。” 题目一出,场内顿时响起一片清晰的议论与倒吸凉气之声。 河间府地处九河下梢,水系复杂,水患与水利一直是困扰地方的重大难题。 而农商乃国之根本,如何通过兴修水利来促进农商繁荣,更是一个牵涉面广、需要深思熟虑的宏大命题。 这题目看似具体,实则内涵极深。 不仅要求考生对河间府的水利状况有相当的了解,更要具备统筹农、商、水三者关系的战略眼光和切实可行的操作方案。 一时间,号舍内的气氛仿佛凝固了一般,落针可闻。 许多考生手持那薄薄的试题纸,反复研读,眉头紧锁得几乎能夹死苍蝇,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甚至可以说是绝望的凝重之色。 有些平日里在县学中自诩博闻强记、能言善辩的学子,此刻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棘手与茫然。 因为这题目并非仅仅考察书本上的死知识,更需要对现实政务的深刻洞察、对民生疾苦的真切体察以及独到创新的见解! “这……这题目可如何是好啊?” 一个面容青涩的年轻考生,看着题目,手中的毛笔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喃喃自语道,声音中带着一丝哭腔。 “水利……农商……这非得是那些在朝中做过封疆大吏,或是潜心研究过此道数十年的鸿儒宿老才能言之有物吧?我等不过是一介小小童生,如何能对此等军国大事提出什么良策?”另一人也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沮丧与自我怀疑。 考场内,那份因题目难度而产生的压抑感,如同沉甸甸的铅块,重重地压在每一个考生的心头,让他们几乎喘不过气来。 钱文轩看到题目,脸色更是不由得微微一白。 他对水利一道素无研究,平日里所读也多是圣贤经典,专注于八股程文的章法格律,于这等具体的民生政务,实在是力有不逮。 他苦苦思索,试图从记忆中搜寻与水利、农商相关的只言片语。 但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只觉得心乱如麻,冷汗涔涔而下,浸湿了内衫。 而赵子敬的情况要稍好一些。 他家中薄有田产,对农事略知一二,也曾听闻过一些水利弊病的议论。 但要他系统地提出兴修水利、繁荣农商的完整策略,也着实是勉为其难。 他只能努力回忆着《周礼·考工记》中关于水利工程的记载,以及一些前人治水的案例,试图从中拼凑出一些可用的观点。 大部分考生的反应也与他们类似,甚至更为不堪。 有的冥思苦想,抓耳挠腮。 有的提笔写了几个字,又立刻划掉,反复涂改。 更有甚者,看着题目便已心生绝望,索性伏案叹息,几乎要放弃作答。 整个考场内,弥漫着一种焦灼与无助的气氛。 然而,当苏明理看到这个题目时。 他那双平静的眼眸中,却骤然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亮光。 这个题目,对他而言,简直是正中下怀! 他前世虽是文学博士,但对古代经济史、水利史亦有涉猎,更兼拥有过目不忘的记忆,早已将河间府的地方志以及相关的地理、水文资料熟记于心。 而他那超越时代的见识,更让他能从一个更宏观、更系统的角度来审视这个问题。 他并未立刻动笔,而是再次闭上双眼,将早已在脑中盘桓数日的思路进行最后的梳理与整合。 他要写的,不仅仅是一篇应付考试的策论,更是一份真正能为河间府带来改变的蓝图! 第102章 府试终章,预定案首! 片刻之后,苏明理缓缓睁开眼睛,眼神清澈而坚定。 他提起那支赵知县所赠的前朝名家紫毫笔,饱蘸浓墨,笔尖在雪白的宣纸上从容落下。 其策论开篇,便不同凡响,直指河间府水利之积弊与农商发展之瓶颈,语言凝练,切中要害。 “河间府,襟带九河,沃野千里,本应鱼米之乡,商贾辐辏,民丰物阜。” “然历年以来,水利失修,堤防多有残缺,河道屡见淤塞,致使旱涝频仍,沃土难保丰年。” “舟楫往来,亦多险阻,物流不畅,商贸因之不兴。” “民生之艰,府库之虚,追根溯源,皆与水利不兴、农商不振息息相关。” “故曰:欲求河间之长治久安,百姓之殷实乐业,必先通经活络,兴修水利,以为农本之基石。而后辅以良策,振兴农商,方可达府强民富之盛景。” 仅仅是这开篇百余字,便如同一柄锋利无比的解剖刀,精准而深刻地剖开了河间府当前面临的核心问题与症结所在。 其立论之高远,视野之阔大,分析之透彻,已远非那些仅仅停留在书本知识层面、缺乏实际观察与思考的寻常考生所能比拟。 紧接着,苏明理从三个主要方面,层层递进,条分缕析地展开了他那宏伟而又细致的论述。 其一,曰“浚河道,固堤防,以除水患而利航运,此乃安民之基”。 他详细分析了河间府境内几条主要河道的历史变迁、当前的淤积情况及其对周边州县农田和村落造成的潜在威胁。 并参照前代乃至更古老时期大禹治水的经验,结合河间府的具体地理水文特征,提出了系统而具体的疏浚与防护方案。 例如,他建议应“因势利导,分段清淤,下游开汊,以泄洪峰”,并可“招募民夫,以工代赈,既解流民之困,又兴水利之功”。 在堤防加固方面,他则提出应“植树固堤,草木皆兵,以防溃决之虞”,并建议在险要地段“增设水则,监测水位,预警于未然”。 他还特别强调,疏浚河道、稳固堤防不仅仅是为了消除水患,保障农业生产,更能极大地改善内河航运条件,降低大宗货物的运输成本,从而为商业贸易的繁荣奠定坚实的基础。 他甚至还引用了《管子·度地》中“水利之利,倍于农田,善为国者,必先除其害,而致其利”的观点,来佐证其发展水运对于促进地方经济全面发展的重要性。 其二,曰“修堰塘,兴灌溉,以保农耕而足仓廪,此乃富民之本”。 针对河间府部分地区常年存在的“十年九旱”、靠天吃饭的困境,苏明理主张官府应大力投入,组织人力物力,全面兴修和完善农田水利灌溉系统。 他建议应“普查水源,因地制宜,于山谷丘陵之处,多筑堰塘陂池,以蓄天雨;于平原河网之地,则开挖沟渠,引水入田”。 他还特别提到了可以借鉴南方一些地区成熟的“龙骨水车”、“筒车”等提水灌溉工具,并由官府出资推广,或鼓励乡绅富户带头使用,以提高灌溉效率。 他还提出,可以设立专门的“水利都官”,负责统筹规划、监督施工、以及水利设施的日常管理和维护,确保这些惠民工程能够长期发挥效益,而非一时的面子工程。 他还进一步阐述,在保障粮食种植面积的同时,也应根据不同地域的土壤和气候条件,鼓励农民种植经济价值更高的桑、麻、果、蔬等作物,以增加农民收入,活跃地方经济。 其三,曰“通商路,减关卡,以活经济而裕民生,此乃强府之道”。 苏明理深刻地认识到,仅仅依靠农业的丰收,是难以实现地方长久繁荣的,必须农商并举,互为促进。 他指出,目前河间府境内乃至整个大周王朝,商路不畅,各地关卡林立,税负繁重,极大地扼杀了商业活力,阻碍了货物流通和区域经济的健康发展。 他大胆而又审慎地建议,应在确保国家漕运和主要战略物资运输通畅的前提下,大幅削减不必要的内河关卡和陆路税卡,统一并降低商税税率,营造一个更为宽松和公平的营商环境,以鼓励长途贩运和跨区域贸易。 同时,官府应承担起修建和维护连接主要州县城镇的官道驿路的责任,并在沿途设立规范化的驿站和货栈,为往来商旅提供安全的食宿、仓储和信息服务。 他还进一步提出了一个颇具前瞻性的设想,即可以尝试设立“官督商办”的模式。 对于一些投资巨大、回报周期长的公共基础设施建设,例如大型码头、货运中心、甚至是跨区域的运河疏浚等,可以由官府牵头规划,制定规则。 然后引入有实力、有信誉的民间商贾资本参与投资和运营,官府则负责监督和保障,以此来减轻官府的财政压力,提高建设和运营效率,实现官民共赢! 在这三个主要方面的论述中,苏明理旁征博引,融会贯通。 既有对《禹贡》、《周礼》、《管子》等古代经典和郑国渠、都江堰等成功水利工程案例的精妙借鉴与深刻反思,又有对河间府当前面临的具体困境与潜在机遇的精准把握和细致考量。 更有一些闪耀着智慧光芒、超越当前时代普遍认知的独到见解与前瞻性思考。 例如,在“以工代赈”的建议中,他不仅仅将其视为一种解决水利工程劳动力来源的手段,更隐约提及了其在吸纳社会闲散劳动力、安抚流民、维护社会稳定方面的积极作用。 在设立专门水利官员和推广灌溉工具时,他强调了专业技术人才和先进生产工具在提升地方治理能力和农业生产效率中的关键性。 在“官督商办”的提议中,更是初步展现了一种政府引导与市场机制相结合的、更为灵活高效的经济发展理念雏形。 其行文更是汪洋恣肆,雄浑壮阔,气势磅礴。 时而引经据典,字字珠玑,掷地有声。 时而剖析利弊,鞭辟入里,洞若观火。 时而描绘蓝图,畅想未来,令人心驰神往,豪情万丈。 整篇策论,洋洋洒洒近两千言,结构之严谨,逻辑之清晰,论点之鲜明,论据之充分,皆达到了一个令人叹为观止的高度。 其间所蕴含的深厚学养、卓越见识、以及那份心怀天下、忧国忧民的博大情怀。 更是跃然纸上,感人至深。 巡场考官王教谕,今日特意调整了巡视的路线和频率,以便能有更多机会“路过”苏明理所在的号舍附近。 他虽然依旧恪守着考场纪律,不敢凑近细看,以免打扰考生或引人非议。 但仅从苏明理那行云流水、毫无凝滞的书写速度,以及其笔下透出的那种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恢弘气势。 便已能清晰地感受到这篇策论的非同凡响,其分量之重,远胜昨日的八股与试帖诗。 他心中暗暗惊叹不已:“此子……此子当真是天纵奇才,文曲星降世不成?昨日的八股文已是法度精严,灵气自现,试帖诗亦是意境清新,格律无瑕。” “今日这篇策论,观其神情与笔势,怕是又要石破天惊,技压群雄了!” 他强压下心中的那份难以抑制的好奇与激动,不敢在此处过多停留。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一点一滴地流逝,号舍内的气氛也随着日头的中天而愈发压抑和沉闷。 许多考生早已是汗流浃背,口干舌燥,搜肠刮肚,却依旧难以组织起有效的文字,只能在试卷上反复涂抹,留下一个个焦躁不安的印记。 偶有几声因绝望而发出的低低叹息和笔杆不慎掉落在号板上的清脆声响,在寂静得近乎凝固的考场内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而苏明理,却始终保持着那份超乎寻常的从容与专注。 他的额角虽然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他的眼神却始终明亮而坚定。 他的笔尖在洁白的宣纸上稳定而流畅地移动着,仿佛不是在进行一场决定无数人命运的严酷考试,而是在进行一次酣畅淋漓、快意恩仇的学术阐述与思想交锋。 终于,当他写下最后一个遒劲有力的句读,为这篇倾注了他无数心血与智慧的策论画上一个堪称完美的句号时。 窗外的日头已经渐渐西斜,在青砖地面上投下了长长的影子。 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只觉得胸中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气与满足感油然而生,仿佛完成了一件意义非凡的壮举。 他仔细地将整篇策论从头到尾默读了一遍。 确认字斟句酌,条理清晰,无懈可击,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轻松。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那一片被夕阳余晖染成瑰丽金红色的天空,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浅淡却又无比自信的笑容。 这府试的最后一关。 他已倾尽全力,将自己对这个时代、对这片土地的思考与期盼,尽数融入了这笔墨之间。 剩下的,便交给主考官来判定了。 而随着收卷的锣声再次在寂静肃穆的考场内沉闷地敲响。 这场历时三日、牵动了无数人心弦的河间府癸卯科府试,终于落下了帷幕。 号舍的栅栏门被一一打开,考生们如同潮水般从那狭小逼仄的空间中涌出。 他们的脸上写满了难以掩饰的疲惫、解脱以及对未来命运的迷茫与期盼。 他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低声议论着今日那道难度极高的策论题目,或是互相询问着各自的作答情况,空气中充满了各种复杂的情绪。 苏明理平静地将自己的试卷投入到由吏员们捧着的封弥箱内,然后与早已等候在考场指定区域外的刘明宇、钱文轩、赵子敬等人会合。 刘明宇一见到他出来,便迫不及待地如同小猴子一般蹿了上来,满脸期待地抓着他的胳膊,连声问道:“明理哥!明理哥!怎么样?怎么样?” “今天的策论题目是不是特别难?我看好多人都愁眉苦脸的!你写得如何?有没有把握?” 苏明理看着刘明宇那副比自己还要紧张几分的模样,只是淡淡一笑说道。 “明宇兄,无需多虑。” “这府试的案首,苏某……预定了!” 第103章 放榜! “明宇兄,无需多虑。这府试的案首,苏某……预定了。” 此言一出,刘明宇瞬间瞪大了眼睛,那副咋咋呼呼的模样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呆立当场。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因为太过震惊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明理哥……明理哥他说……案首他预定了?! 这……这是何等的自信!何等的霸气! 钱文轩和赵子敬站在一旁,听到苏明理这石破天惊之语,也是心神剧震。 他们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与深深的折服。 他们虽然早已知道苏明理才华卓绝,远非自己所能比拟,但亲耳听到他以如此笃定的语气“预定”府试案首,其冲击力依旧让他们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自信了,这是一种源于绝对实力的、俯瞰众生的强大气魄! 短暂的失神之后,刘明宇猛地回过神来,他激动得满脸通红,用力地挥舞着拳头,压低了声音,却难掩其兴奋若狂的语气:“明理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行!哈哈!府试案首!太厉害了!走走走!咱们赶紧回客栈,我这就让下人去打听最好的酒楼,咱们今天一定要好好庆贺一番!” 苏明理只是淡淡一笑,并未再多言。 对他而言,这不过是陈述一个即将发生的事实罢了。 接下来的几日,便是漫长而焦灼的等待。 整个河间府城都笼罩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之中。 客栈酒楼里,随处可见三五成群的读书人,他们或高声谈论着考场上的见闻,或低声猜测着此次府试的题目难易与可能的录取名次,言语间充满了对未来的期盼与忐忑。 关于“清河神童苏明理”的传闻,也在这几日的等待中,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迅速在整个考生圈子乃至府城的士林中炸裂开来。 翰墨轩的那场“偶遇”,以及苏明理在旅途中对钱文轩、赵子敬等人的指点,都被有心人添油加醋地传播出去,为其本就传奇的经历又增添了几分神秘与高深莫测的色彩。 人们纷纷议论着这位年仅八岁的奇才,究竟能在这次府试中取得怎样的成绩,他那篇惊世骇俗的《论和》策是否会在这次府试的策论中得到延续和升华。 而在这万众瞩目与焦急等待之中,河间府衙的阅卷堂内,却是一派紧张而肃穆的景象。 数十名从各州县抽调而来的资深教谕、学正,以及府学中的宿儒名士,正襟危坐,在堆积如山的试卷中奋力批阅。 每一份试卷都经过了严格的糊名和謄录,以确保阅卷的公平公正。 油灯彻夜通明,墨香与汗味交织。 阅卷官们时而眉头紧锁,为一篇文理不通、错漏百出的文章而摇头叹息, 时而眼前一亮,为一句精妙的破题、一段流畅的论述而微微颔首。 然而,大部分的试卷,都显得中规中矩,平庸乏善,难以让人产生深刻的印象。 直到那一份字迹格外工整清秀,笔锋劲健有力,与其他试卷截然不同的答卷,出现在一位负责批阅策论的老学正案头。 这位老学正姓钱,在河间府学中以治学严谨、眼光毒辣著称。 他拿起这份策论,仅仅是看了开篇那几句“河间府,襟带九河,沃野千里……”,便不由得精神一振,原本有些疲惫的眼神骤然亮了起来。 “好!好一个开篇立论!直指要害,气势不凡!” 钱学正忍不住在心中暗赞一声。 他迫不及待地往下细读,越读越是心惊,越读越是拍案叫绝。 那策论中关于浚河道、固堤防、修堰塘、兴灌溉、通商路、减关卡的具体措施,层层递进,环环相扣。 既有对河间府实际情况的深刻洞察,又有切实可行的操作方案,更有一些闪耀着智慧光芒的前瞻性思考,让他这个浸淫经史数十载的老学究也自愧弗如。 “此等见识!此等格局!非大才不能为此言啊!” 钱学正激动得胡须微微颤抖,他连忙将这份策论郑重地标注出来,并推荐给同组的其他阅卷官传阅。 很快,这篇策论便在阅卷官之间引起了轰动。 他们争相品读,无不为其深刻的见解、严谨的逻辑、以及那份超越寻常的忧国忧民情怀所深深折服。 “此文当为今科策论之冠!”一位阅卷官斩钉截铁地说道。 “何止是策论之冠,依我看来,其八股文与试帖诗若能有此策论一半水准,此子便是案首的不二人选!”另一位也深以为然。 这份特殊的策论,连同其同样出色的八股文和试帖诗,很快便被层层上报,最终摆在了主考官孙明哲孙知府的案头。 孙知府早已从各方听闻了关于清河县那位八岁神童苏明理的种种传闻,也曾在巡场时对那个镇定自若的小小身影留下过一丝印象。 此刻,他拿起这份试卷,心中虽有几分好奇,但更多的还是一种审慎与公允。 他逐字逐句地仔细品读,从八股文的破题承转,到试帖诗的格律意境,再到那篇石破天惊的策论。 当他读到那篇《论河间府水利兴修与农商繁荣之策》时,尤其是其中关于“以工代赈”、“官督商办”等颇具创新性的提议,以及对河间府水利症结的精准剖析和系统解决方案时。 孙知府那张素来平静无波的脸庞上,也终于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震惊与激赏之色。 他猛地一拍桌案,霍然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口中喃喃自语:“天才!当真是天纵奇才!此子若能顺利成长,悉心培养,他日必为国之栋梁,朝之柱石啊!” 他当即提笔,毫不犹豫地在这份试卷的卷头,用朱砂批下了“卓绝群伦,当为榜首”八个大字!并额外加了一句评语:“经世之才,策论惊艳,洞悉时弊,远见卓识,他日成就,未可限量!” 终于,在万众期待之中,放榜之日如期而至。 这一日,河间府学宫之外,再次被围得水泄不通。 黑压压的人群如同潮水般涌动,从清晨开始便已占据了每一个有利的地形。 空气中充满了各种嘈杂的声音。 焦急的询问、紧张的议论、兴奋的猜测,以及对即将揭晓的命运的深深渴望。 苏明理、刘明宇、钱文轩、赵子敬四人也早早来到了榜前。 苏明理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眼前这喧嚣的场面与他无关。 刘明宇则紧张得手心全是汗,不时地踮起脚尖向远处眺望,嘴里还不停地碎碎念着:“快点啊!快点啊!怎么还不张榜!” 钱文轩和赵子敬更是面色凝重,双拳紧握,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 “来了!来了!官差抬着红榜出来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瞬间,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府学宫的大门方向。 只见数名身着皂隶服饰的衙役,吃力地抬着一块巨大的朱漆红榜,在兵丁的护卫下,缓缓从大门内走出。 人群自动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道。那红榜是如此的醒目,在晨曦的照耀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光芒。 衙役们将红榜高高挂起,固定在早已准备好的榜墙之上。 就在红榜完全展开的那一刹那,整个广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拼命地在密密麻麻的墨字中搜寻着自己的名字,或者自己所期盼的名字。 “中了!中了!我中了!” 突然,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喜极而泣的狂呼,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紧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如同被点燃的爆竹般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有考中者欣喜若狂的欢呼,有落榜者捶胸顿足的哀叹,有亲友们激动不已的道贺,也有旁观者啧啧称奇的议论。 钱文轩和赵子敬也在人群中奋力地寻找着,他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焦急地逡巡。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红榜上那些熟悉或陌生的名字一个个映入眼帘,却迟迟没有出现他们期盼的那两个。 赵子敬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甚至有些不敢再看下去,生怕最终的结果是残酷的失望。 钱文轩则紧咬着嘴唇,一遍又一遍地从头到尾仔细搜寻,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然而,直到将整个榜单都看了数遍,依旧未能找到自己和赵子敬的名字。 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与苦涩涌上心头。 赵子敬的肩膀微微垮了下来,眼神中充满了迷茫与不甘,他低声喃喃道:“没……没有我……” 钱文轩也沉默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心中的滋味五味杂陈。 虽然来之前也曾预想过落榜的可能,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那份失落感依旧如同冰冷的潮水般将他淹没。 三日的苦熬,数年的寒窗,最终还是未能叩开这府试的窄门。 然而,这毕竟是他们二人第一次参加府试,科场失利本就是常事。 短暂的沮丧之后,钱文轩率先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挺直了有些佝偻的脊背。 他拍了拍身旁依旧有些失魂落魄的赵子敬的肩膀,声音虽然还带着一丝沙哑,却已恢复了几分平日的沉稳。 “子敬兄,莫要太过介怀,科举之路,本就充满了坎坷与未知,胜败乃兵家常事。” “我等此番初历府试,能见识这等场面,已是收获。回去之后,再潜心苦读,找出不足,来年再战便是!” 第104章 榜首苏明理! 赵子敬闻言,也缓缓抬起头。 他看着钱文轩眼中那重新燃起的斗志,心中的阴霾也渐渐散去了一些。 是啊,这只是第一次,他们还年轻,还有机会。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神中也重新焕发出一丝光彩:“文轩兄说的是!一次失利算不得什么!” “回去之后,我定当更加用功,将今日之憾,化为明日之动力!来年,我们再一同前来,定要在这榜上留下你我之名!” 两人相视一眼,虽然脸上还带着落榜的些许遗憾,但眼神中却已没有了先前的绝望与消沉。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读书人特有的坚韧与对未来的期盼。 他们明白,科举之路漫漫,一次的失败并不能定义他们的全部。 重要的是能从失败中汲取教训,重拾信心,继续前行。 而刘明宇,则根本没有心思去寻找其他人的名字,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红榜最上方那块最为醒目的区域。 他紧张得心脏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双手紧紧地攥着,指甲深深地掐入了掌心。 终于,他的目光定格在了那一行用最大号的墨笔写就的文字之上! “河间府癸卯科府试,取中一百二十名,第一名:苏明理!年八岁!清河县童生!” 在“苏明理”三个字的旁边,还用稍小一些的字体,清晰地标注着主考官孙明哲孙知府的朱笔评语。 “经世之才,策论惊艳,洞悉时弊,远见卓识,他日成就,未可限量!” 轰!!! 当看清榜上那一行行清晰的墨字,尤其是“第一名:苏明理!年八岁!”以及那段分量十足的评语时,刘明宇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仿佛有无数的烟花在同一时间绚烂地炸开! 而他身旁的钱文轩和赵子敬,在确认了榜首的名字和评语之后,也是目瞪口呆,彻底被苏明理这再次创造的奇迹所震撼。 他们原以为苏明理能考中,甚至名列前茅已是了不得。 却万万没想到,他竟然真的以八岁之龄,再次夺得了这竞争更为激烈的府试案首! 而且还得到了主考官如此之高的评价! 这一刻,整个放榜现场都因为苏明理的名字而彻底沸腾了! “八岁!真的是八岁府试案首!苍天在上,我河间府开府数百年来,可曾有过这等奇事?”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激动得胡须都在颤抖,他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生怕是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榜文。 “评语!你们看那评语!‘经世之才,策论惊艳,洞悉时弊,远见卓识,他日成就,未可限量!’我的天!这孙知府是何等眼界,能让他给出如此之高的评价,这位苏案首的策论,究竟是何等的惊世骇俗啊!” 一名手持折扇的中年文士,指着榜上的评语,声音因过度激动而显得有些尖锐。 “先前只听闻清河县出了个七岁县试案首,一篇《论和》策便已引得赵知县欲推行一县,当时我等还觉坊间传闻或有夸大,今日方知,那传闻非但没有夸大,反而是……反而是远远低估了这位苏案首的惊世之才啊!” 一位曾去过清河县游学的士子,此刻脸上写满了后知后觉的震撼与懊悔,懊悔自己当初未能亲身结识这位奇才。 “何止是低估!这简直是……是妖孽降世,文曲星临凡!八岁之龄,便有如此见识,如此文采,我等皓首穷经,汲汲营营数十载,在他面前,简直如同萤火之于皓月,不堪一击啊!” 一位面容苦涩的落榜老童生,发出了绝望的哀叹,他看着那刺眼的“苏明理”三个字,只觉得自己的科举之路,似乎已经提前走到了尽头。 人群之中,那些曾经在翰墨轩与苏明理有过一面之缘的府城学子,如周思源、李慕白等人,此刻更是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他们挤在人群的最前方,指着榜首的名字,向周围的人大声讲述着当日苏明理在翰墨轩内。 是如何三言两语便将董子之学剖析得鞭辟入里,如何对经义有着远超常人的深刻理解。 他们的描述,为苏明理本就传奇的事迹,又增添了无数生动的细节与令人信服的佐证。 引得周围的听众阵阵惊呼,对这位八岁案首的敬佩之情愈发浓厚。 而刘明宇,此刻早已激动得浑身颤抖,他紧紧抓着苏明理的胳膊,仿佛生怕这位新鲜出炉的府试案首会突然长出翅膀飞走一般。 他语无伦次地高呼着:“明理哥!明理哥!你听到了吗?他们都在喊你的名字!案首!府试案首啊!你真的做到了!” “你真的‘预定’了案首!哈哈哈哈!太厉害了!” 他的声音因为过度兴奋而有些嘶哑,眼眶也微微泛红。 那是纯粹的、发自内心的骄傲与喜悦。 而钱文轩和赵子敬在经历了最初的失落与苦涩之后,也很快调整好了心态。 他们毕竟是第一次参加府试,科场失利本就是常事。 此刻,当他们看到苏明理以如此耀眼的方式再次登顶,心中的那份失落早已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那是对绝对天才的由衷敬佩,以及能与这等人物同行一段路程的庆幸。 “苏……苏案首,恭喜!贺喜!” 钱文轩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对着苏明理郑重地拱手行了一礼,语气中充满了真诚,“苏案首之才,惊天动地,我等能与案首同场应试,虽是落榜,却也与有荣焉!日后还望案首不吝赐教!” 赵子敬也紧随其后,同样躬身行礼,眼神中充满了敬佩与一丝释然:“是啊,苏案首,先前我等还对科举抱有几分幻想,今日得见案首这般风采,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等输得心服口服!只盼来年能有所精进,不负案首今日珠玉在前之激励!” 他们二人此刻的心态,已经从最初的竞争者,转变为对更高层次存在的仰望者。 苏明理看着他们二人眼中那重新燃起的斗志与真诚的祝贺,心中也微微颔首。 他平静地回了一礼,温声道:“文轩兄,子敬兄言重了。科场之路,本就多有起伏,一次得失不足为道,以二位之勤勉,来年定能金榜题名。” “日后若有机会,明理亦愿与二位共同探讨学问,切磋砥砺。” 他的话语谦和而得体,既没有因为自己的成就而骄傲自满,也没有因为对方的落榜而流露出丝毫的轻视或怜悯。 这份恰到好处的尊重,让钱文轩和赵子敬心中更添几分感激与敬重。 就在这片喧嚣与沸腾之中,几名身着差役服饰的衙役,在一名管事的带领下,拨开人群,径直来到了苏明理的面前。 那管事满脸堆笑,对着苏明理深深一揖,朗声道:“敢问可是新科府试案首,苏明理苏公子当面?” 刘明宇立刻挺身而出,与有荣焉地答道:“正是!这位便是我家明理哥,今科府试的案首!” 那管事连忙再次行礼,语气愈发恭敬:“苏案首,恭喜您高中魁首!我家孙知府大人有请,特命小的们前来迎接苏案首前往府衙一叙,还请苏案首移步。” 孙知府要亲自召见! 此言一出,周围的人群再次爆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 府试案首虽然荣耀,但能得到主考官在放榜后立刻亲自召见的,却也并不多见。 这无疑再次证明了孙知府对苏明理这位八岁奇才的极度重视与赏识。 苏明理对此倒并不意外,他平静地点了点头,对那管事道:“有劳公差大哥引路,苏明理这便随你们前去。” 他转头又对刘明宇、钱文轩和赵子敬道:“明宇兄,文轩兄,子敬兄,我先随公差大哥去拜见孙知府,你们可先回客栈等候,或是在这府城随意逛逛,晚些时候我们再会合。” 刘明宇自然是连连点头:“明理哥你快去吧!孙知府大人召见,这可是天大的荣耀!我们就在客栈等你回来!” 钱文轩和赵子敬也纷纷拱手,目送着苏明理在衙役的簇拥下,在一片羡慕与敬畏的目光中,向着那庄严肃穆的河间府衙走去。 河间府衙,后堂书房之内。 孙明哲孙知府早已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端坐在书案之后,手中正捧着一份誊写工整的试卷,正是苏明理的那篇《论河间府水利兴修与农商繁荣之策》。 他看得极为仔细,时而蹙眉沉思,时而抚掌赞叹,时而又提笔在纸张的空白处写下一些批注和自己的感悟。 当苏明理在衙役的引领下走进书房时,孙知府缓缓放下手中的策论,抬起头,目光锐利而又带着几分探究地审视着眼前这个身量到自己一半的八岁孩童。 他实在难以想象,那篇立意高远、见解深刻、措施翔实的惊世策论。 竟然真的是出自这样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之手! 第105章 孙知府的看好 “学生苏明理,拜见府尊大人。” 苏明理不卑不亢地躬身行礼,声音清朗,神态从容。 孙知府微微颔首,示意他不必多礼,指了指一旁的锦凳,温声道:“苏明理,赐座。” 待苏明理依言坐下,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奇与赞赏:“苏明理,本府今日召你前来,想必你已知晓,你在此次府试之中,独占鳌头,高中案首。” “此事,你可知为何?” 苏明理平静地回答道:“学生愚钝,不敢妄自揣测府尊大人之意,学生只知,科场之上,唯凭真才实学,方能不负圣贤教诲,不负朝廷抡才取士之盛典。” “学生三场考试,皆已尽心竭力,至于结果如何,皆由府尊大人与诸位阅卷恩师明断。”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既没有妄自菲薄,也没有居功自傲。 孙知府听了,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的光芒。 他拿起桌上那份策论,轻轻扬了扬,沉声道:“好一个‘皆由府尊大人与诸位阅卷恩师明断’!苏明理,你可知,你这篇策论,在本府以及所有阅卷官看来,是何等的石破天惊,何等的振聋发聩吗?” 他顿了顿,语气中充满了感慨:“本府为官二十余载,所阅策论文章亦不下千数,其中不乏辞藻华美、引经据典之作。” “然如你这般,能以八岁之龄,便对一府之水利民生、农商大计有如此深刻洞悉,并能提出如此系统周全、切实可行之良策者,实乃生平仅见!仅凭此篇策论,你这案首之名,便当之无愧!” 孙知府的语气中,充满了对苏明理才华的极致肯定。 他甚至起身,缓步走到苏明理面前,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问道:“苏明理,本府很好奇,你这篇策论中所提及的诸多观点与措施,例如那‘以工代赈’之法,‘官督商办’之议,以及对河间府各条水道利弊的精准分析,究竟是何人所授?还是……皆出自你自己的思考?” 这个问题,无疑是孙知府心中最大的困惑。 一个八岁的孩童,即便再是聪慧早熟,其见识与阅历也应有限,如何能提出这般老成谋国之言? 苏明理迎着孙知府那锐利如鹰的目光,神色依旧平静,他微微垂眸,语气诚恳地回答道:“回禀府尊大人,学生自幼喜读杂书,于经史之外,对各地风物志、水利图经、以及前人治世策论亦略有涉猎。清河县赵知县曾言传身教,教导学生‘读书当为经世致用’,学生深受启发。” “至于策论中所言,一部分源于书中所学,一部分则是学生平日里胡思乱想,偶有所得,将前人智慧与自身浅见糅合一处,加以推演罢了。若有荒谬之处,还请府尊大人指正。” 他巧妙地将自己的见识归功于“喜读杂书”、“赵知县教诲”以及“偶有所得”。 既解释了部分来源,又保留了自身的神秘感。 孙知府静静地听着,眼神中光芒闪烁不定。 他自然不会完全相信苏明理这番“轻描淡写”的解释,但他也能感受到这孩子言语间的真诚与那份超越年龄的从容。 他也知道,有些天才,是无法用常理来揣度的。 他沉默片刻,忽然展颜一笑,语气也变得轻松了几分:“好一个‘偶有所得’!苏明理,你的这份‘偶有所得’,怕是比许多人穷经皓首数十载的‘精研深究’还要来得精辟啊!” 他重新走回书案后坐下,目光中充满了期许与郑重:“苏明理,你可知,本府对你,以及对你这篇策论,寄予了何等的厚望?” 苏明理闻言,心中微微一动,他能感受到孙知府语气中那份不同寻常的郑重。 他再次起身,恭敬地垂手侍立,静待下文。 孙知府看着眼前这个虽然年幼,却气度沉凝,面对自己这位一府之尊也毫无半分怯懦之色的少年,心中的赞赏又多了几分。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你这篇《论河间府水利兴修与农商繁荣之策》,本府已反复品读数遍,越读越觉其见解之深刻,措施之可行,非同一般。” “本府为官河间,数年以来,亦是为这水利农商之事夙夜忧叹,殚精竭虑,也曾颁布过一些政令,试图改善局面,然收效甚微,往往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未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孙知府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无奈,“河间府水系之复杂,牵涉之广,利益之纠葛,远非外人所能想象。想要彻底根治水患,振兴农商,非有大魄力、大智慧、大毅力者不可为。” 他话锋一转,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起来,紧紧盯着苏明理:“而你的这篇策论,却为本府,为整个河间府的治理,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窗户!你所提出的‘浚河道、固堤防以安民之基’,‘修堰塘、兴灌溉以富民之本’,‘通商路、减关卡以强府之道’此三策,层层递进,纲举目张,既有长远规划,又有具体步骤,实乃经世济民之良言!” “尤其是,”孙知府加重了语气,“你策论中关于‘以工代赈’,利用兴修水利工程来安置流民、稳定社会的思路;关于设立专门的‘水利都官’,加强专业化管理的建议;以及那‘官督商办’,引入民间资本参与公共设施建设的设想,更是让本府眼前一亮,茅塞顿开!” “这些见解,莫说是出自一个八岁孩童之口,便是放眼朝堂诸公,能有此等清晰认知与创新思维者,怕也屈指可数!” 苏明理静静地听着,心中了然。 他知道,自己的策论之所以能打动孙知府,不仅仅是因为其理论的严谨和文字的精妙。 更重要的是,它触及了孙知府在实际施政过程中所面临的痛点和难点,并提供了一些看似可行且具有创新性的解决方案。 “府尊大人谬赞,学生愧不敢当。” 苏明理依旧保持着谦逊,“学生不过是纸上谈兵,所言所思,皆是书生之见,未必全然切合河间府之实际。若其中有只言片语能为府尊大人提供些许参考,已是学生莫大之荣幸。” 孙知府摆了摆手,神情严肃地说道:“苏明理,你不必过谦,你的策论绝非纸上谈兵!” “本府已决定,待此次府试诸事了毕,便会召集府衙各司主官,以及各州县的佐贰官员,共同研讨你这篇策论,并选取其中切实可行的部分,制定详细的推行方案,在河间府境内逐步试行!” “本府甚至在想,”孙知府的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你策论中所提及的,关于疏浚几条主要河道,以及在几个关键区域兴修大型蓄水堰塘的规划,若能得到朝廷的支持,投入足够的人力物力,数年之内,河间府的面貌必将焕然一新!” “届时,水患可除,农田可保,商路可通,百姓可安居乐业,府库亦可充盈,这不仅仅是本府的政绩,更是泽被后世的千秋功业!” 听到孙知府竟然打算将自己的策论真正付诸实施,并且已经有了如此具体的设想,苏明理的心中也不由得有些激动。 他前世虽然也曾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但那终究是在虚拟的网络和学术的象牙塔之中。 而此刻,他的一篇文章,竟然真的有可能改变一个地区的命运,影响无数人的生活。 这种“学以致用”、“改造现实”的成就感与使命感,是前所未有的。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说道:“府尊大人有此雄心壮志,实乃河间百姓之福!” “学生虽年幼才疏,但若大人在推行策论的过程中,有任何需要学生献计献策之处,学生定当竭尽所能,不敢有丝毫保留!” 孙知府闻言,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点了点头,道:“好!有你这句话,本府便放心了。此事事关重大,非一朝一夕之功,日后少不得要多向你这位‘苏先生’请教了。” 他这话虽然带着几分玩笑的意味,但其中的倚重之情却是显而易见的。 他话锋再次一转,语气变得更为正式:“苏明理,你此番高中府试案首,实乃河间府之盛事,亦是你个人才华的明证。” “本府决定,将在府学之内,为你公开唱名嘉奖,并将你的优异事迹及这篇策论,具本上呈本省学政衙门,由学政大人定夺褒奖,为你将来院试之路扫清障碍。” “此外,”孙知府从书案上取过一个制作精美的锦盒,以及一个颇有分量的荷包,递向苏明理,“此乃本府私人为你备下的一点贺仪。” “锦盒之中,是一方上好的松烟墨、一支精工狼毫笔,以及五十两纹银,望你日后继续勤勉治学,莫要荒废了这份天赋。” “这五十两纹银,权作你接下来参加院试的盘缠及用度,若有不足,可随时告知本府。” 将府试案首的优异事迹和策论上报给学政衙门,这是对其才华的官方认可和向上推荐,对即将到来的院试极为有利。 而知府大人私人赠送的贺仪,更是体现了其对苏明理个人的高度赏识与殷切期盼。 这等待遇,对于一个尚未取得生员功名的童生而言,已是极大的殊荣! 第106章 整个清河县的轰动! 苏明理心中感激,连忙躬身行礼,双手恭敬地接过锦盒与荷包。 “府尊大人如此厚爱与栽培,学生感激涕零,无以为报!唯有恪守本心,勤奋苦读,将来若能学有所成,定不负大人今日知遇之恩!” 孙知府满意地捋了捋胡须,又与苏明理闲谈了几句关于清河县的风土人情以及赵知县的一些施政举措。 苏明理皆对答从容,其见识之广博,思路之清晰,再次让孙知府暗暗称奇。 他越发觉得,眼前这个八岁的少年,简直就是一个披着孩童外衣的智者。 其灵魂的成熟与深邃,远非寻常人所能想象。 不知不觉间,日已偏西。孙知府见谈兴已尽,便温言道:“好了,苏明理,今日就到这里吧。” “你连日考试,想必也已疲乏,且先回客栈好生歇息,待本府将你的事迹上报学政衙门后,若有学政大人的批示或召见,府衙会再行通知你。” “至于你那篇策论,本府会好生斟酌,若有需要,会再召你前来商议。” “是,府尊大人。学生告退。”苏明理再次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才在孙知府的颔首示意下,缓缓退出了书房。 当苏明理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孙知府独自一人在书房内负手而立,久久不语。 他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那棵枝繁叶茂的古槐,心中思绪万千。 他知道,今日与苏明理的这番谈话,不仅仅是对一个新科案首的简单召见,更可能是一个影响河间府未来走向的重要开端。 而苏明理这个名字,也注定将在这河间府的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轻轻叹了口气,眼神中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与期待。 他仿佛已经看到,在不久的将来,河间府的水利将得到整治,农田将获得丰收,商路将变得通畅,百姓将安居乐业…… 而这一切,都源于今日,源于一个八岁少年那篇石破天惊的策论。 “苏明理……苏明理……” 孙知府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本府倒要看看,你这个小小的清河神童,究竟能在这大周的舞台上,掀起多大的波澜!” 与此同时,苏明理回到文渊客栈的消息,早已在客栈内引起了一阵小小的轰动。 刘明宇一见到他,便如同见到了救星一般扑了上来,连声追问着孙知府召见的情形。 钱文轩和赵子敬也围了过来,脸上写满了好奇与探究。 苏明理只是简单地将孙知府的勉励、欲将策论付诸实施的意向、以及将其事迹上报学政衙门的决定说了一下。 并展示了孙知府私人赠送的贺仪,隐去了其中更深层次的交流。 但即便如此,也足以让刘明宇等人再次震惊不已。 “我的天!明理哥!孙知府大人真的要用你的策论来治理河间府啊!还要把你的事情报给学政大人!这……这简直是……是前无古人的荣耀啊!”刘明宇激动得手舞足蹈。 钱文轩和赵子敬更是面露无比敬佩之色,他们知道,苏明理的成就,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所能想象的范畴。 他们与苏明理之间的差距,已经不仅仅是才学上的。 更是眼界、格局和对世事洞察上的天壤之别。 而关于河间府新科案首苏明理,年仅八岁,其惊世策论不仅技压群芳,更被知府孙明哲大人拍案叫绝,欲采纳为施政蓝本,并亲自召见垂询,更要将其事迹上报学政衙门的种种消息。 也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以比放榜时更快的速度,在整个河间府城内疯狂地传播开来。 一时间,茶楼酒肆,街头巷尾,无处不在谈论着这位“八岁神童”、“经世奇才”苏明理的传奇事迹。 有说他乃是天上的文曲星宿历劫下凡,特来辅佐圣明治世,点化愚顽的。 有说他三岁能言,五岁能诗,七岁便已通读经史子集,乃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生而知之者。 更有甚者,将他在翰墨轩与府城学子论道的场景,以及在考场上从容不迫、下笔如有神的风采,都编排成了引人入胜的评书段子,在各个书场轮番上演,引得听众如痴如醉,掌声雷动。 苏明理的名字,几乎在一夜之间,便从一个籍籍无名的清河县童生,一跃成为了整个河间府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明星人物”。 他的画像,虽然大多是画师们凭借想象臆造出来的。 但也开始在一些书画铺子和街头巷尾悄然售卖,引得不少人争相购买,想要一睹这位“神童案首”的“仙颜”。 而那篇《论河间府水利兴修与农商繁荣之策》,虽然原文尚未完全公开。 但其中一些核心观点,如“以工代赈”、“官督商办”等,也通过各种渠道泄露出来,在河间府的士林乃至官场都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和热议。 许多有识之士在听闻之后,都对其见解之深刻、思路之新颖而叹为观止。 纷纷打探策论的详细内容,希望能从中汲取一二。 一时间,文渊客栈也成为了整个河间府城最为热闹的所在之一。 每日里,都有无数自称是苏明理同乡、同窗、或是单纯慕名而来的读书人、乡绅,甚至是某些官员府上的管事仆从,前来拜访,想要一睹这位“神童案首”的风采,或是希望能得到他的一言半语指点。 刘明宇对此自然是乐在其中,他俨然以苏明理的“首席代言人”自居,每日里迎来送往,忙得不亦乐乎。 他将那些前来拜访之人,按照身份地位、来意诚恳程度等,分门别类地进行筛选,对于一些无关紧要的应酬,便直接替苏明理挡了驾。 而对于一些确有身份或真心求教之人,则会先向苏明理通报,再做安排。 他这番操作,倒也颇有几分世家公子应对门客的派头,让苏明理省却了不少麻烦。 而钱文轩和赵子敬二人,在最初的失落之后,也很快调整好了心态。 他们虽然未能榜上题名,但能亲身经历这场由苏明理引发的“文坛盛事”,并与这位未来的“巨星”有过一段同行的经历。 也足以让他们在日后的科举之路上多几分谈资和激励。 他们也时常会帮着刘明宇应付一些前来拜访的学子,与他们探讨学问,交流心得,倒也乐在其中,颇有所得。 而苏明理深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道理,也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危险。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望和各方的追捧,他依旧保持着那份超乎寻常的冷静与清醒。 他婉拒了绝大部分的宴请和拜访,每日里除了必要的应酬,便依旧待在客栈的房间内,潜心研读从翰墨轩购回的那些珍本典籍,或是静心思索着接下来的院试以及更长远的规划。 他明白,眼下的这一切,不过是过眼云烟。 真正的考验,还在于能否将这份才华持续地转化为实实在在的成就,能否在波谲云诡的科举之路和官场生涯中,始终保持本心,行稳致远。 在府城逗留了数日,待府试放榜的热度稍稍降温,苏明理便向刘明宇等人提出了返回清河县的打算。 他此番前来府城,主要目的便是参加府试。 如今考试结束,结果也已尘埃落定,再继续逗留下去,除了应付无休止的拜访与宴请,并无太大意义。 更何况,他心中还牵挂着家中的父母兄嫂,以及那即将到来的院试。 刘明宇虽然对这繁华热闹的府城恋恋不舍,但也知道明理哥向来有自己的主张,便也没有过多挽留。 他兴致勃勃地说道:“明理哥,你先回清河,等过些时日,我也定要再去清河县寻你!到时候,你可得好好带我逛逛你们苏家村,尝尝伯母的手艺!” 钱文轩和赵子敬也向苏明理表达了惜别之情,并约定日后若有机会,定当再向他请教学问。 于是,在刘文正派来的仆从的精心安排下,苏明理与再次踏上了返回清河县的归途。 与来时的默默无闻不同,此番苏明理返回清河,其声势可谓是浩大异常。 当载着新科府试案首苏明理的马车即将抵达清河县城的消息传开后,整个清河县都为之轰动了! 清河知县赵德芳,在得到确切消息后,竟不顾官场体统,亲自率领着县丞刘文正以及县衙六房的主要官吏,早早地便等候在了清河县的东城门外。 与他们一同等候的,还有县学教习陈敬之,以及苏氏族长苏守义带领的一众苏氏族人。 更有无数闻讯自发赶来的清河县士绅百姓,将整个东城门内外围得是水泄不通,人山人海,盛况空前! 当苏明理乘坐的那辆青布马车出现在官道尽头,缓缓向城门驶来时,人群中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与震耳欲聋的鞭炮声! “回来了!回来了!咱们清河县的苏案首,不!是咱们河间府的府试案首,苏明理苏公子回来了!” “八岁府试案首!这可是光宗耀祖,名垂青史的大喜事啊!” “快看!赵知县和刘县丞都亲自出城迎接了!这等待遇,我清河县开县以来,何曾有过?” “苏家村真是祖坟上冒了万丈青烟了!出了这么个了不得的文曲星!” 第107章 未来的成就,必将远超想象! 赵德芳站在人群的前方,脸上带着真切的笑容。 他今日特意换上了一件半旧的青色便服,显得既郑重又不至于太过隆重。 待苏明理的马车在面前停稳,他便笑容满面地迎上前去。 苏明理在车夫的帮助下刚刚走下马车,便看到赵知县与刘县丞等人已在近前。 他连忙整了整衣衫,快步上前,对着赵德芳深深一揖,恭声道。 “学生苏明理,拜见知县大人,拜见刘大人,拜见恩师,拜见族长。” 赵德芳哈哈一笑,伸手虚扶了一下,朗声道:“苏案首不必多礼!你此番府试高中魁首,不仅为自己争得了功名,更为我清河县大大地增添了光彩!本县与清河父老,皆为你感到骄傲!”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真挚的喜悦与欣赏。 刘文正也笑着说道:“贤侄,一路辛苦了!你这次可是给我们清河县狠狠地露了一回脸啊!好样的!” 陈敬之看着自己这位愈发出色的弟子,眼中满是欣慰与自豪,他捋着胡须,连连点头道:“明理,好!很好!你能不负众望,再创佳绩,为师心中甚慰!” 苏氏族长苏守义更是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他上前一步,紧紧握住苏明理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道:“明理我儿!好样的!你是我苏氏一族真正的麒麟儿!县试案首!府试案首!连中两元魁首啊!” “这……这在我苏氏一族,乃至整个清河县的历史上,都是闻所未闻的盛事!列祖列宗泉下有知,也定会为你感到无比的骄傲与欣慰!” 他顿了顿,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了几分,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明理啊!以你今日之才,将来那院试的秀才功名,定是探囊取物!不!不止是秀才!” “依老夫看,你将来必定能金榜题名,鱼跃龙门,成为我苏氏一族第一个举人老爷,甚至是……甚至是那高高在上的进士及第,光宗耀祖,名垂青史啊!” 他身后的苏氏族人们也都纷纷上前道贺,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喜悦与难以抑制的激动。 他们七嘴八舌地附和着族长的话道。 “是啊!是啊!族长说得对!明理这般天纵奇才,将来必定是举人、进士的料!” “咱们苏家村这是要出麒麟了!以后说不定还能出个状元郎呢!” “想想都觉得激动!以后咱们苏氏一族,可就要仰仗明理光耀门楣了!” 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对苏明理未来成就的坚定信心和无限期盼。 仿佛已经看到了苏明理身着大红官袍,衣锦还乡的辉煌景象。 周围的百姓们更是热情高涨。 “苏案首真是太厉害了!听说以后还要考更大的官呢!” “可不是嘛!咱们清河县这是要出大人物了!” “沾沾苏案首的喜气!以后咱们的日子肯定也越过越好!” 在众人的簇拥和谈笑声中,苏明理一行人缓缓向城内走去。 街道两旁,明显比往日多了许多驻足观看的百姓。 他们伸长了脖子,争相一睹这位传说中的“八岁府试案首”的风采。 他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场面充满了喜庆与热闹的气氛。 而赵知县早已在县衙的偏厅设下了便宴,为苏明理接风洗尘,也算是对其优异成绩的一种嘉奖。 宴席的规模并不算太大,参与者也主要是县衙的几位主要官员、陈教习、苏家族长以及此次同去府试的几位学子。 席间,赵知县亲自举杯,向苏明理道贺,并当众朗声宣布了河间府主考官孙明哲孙知府对苏明理的那段高度赞扬的朱笔评语,再次引得在座众人一阵惊叹与赞美。 赵知县还勉励苏明理戒骄戒躁,再接再厉,争取在接下来的院试中再创佳绩,早日成为真正的生员,为清河县培养出一位栋梁之才。 宴后,苏明理本想直接返回苏家村,与家人团聚。 但赵知县与刘文正却再次盛情挽留,言说已在县学附近为他寻了一处清净的临时住处,希望他能在县城盘桓数日。 一来是府试案首的捷报还需正式行文通传各乡,县里也需做些相应的表彰准备。 二来,也是有些关于清河县《论和》策后续推行的事务,想听听他这位“原创者”的进一步想法。 苏明理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份不同以往,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 他也不好薄了两位大人的面子,便只得应允下来,在县城暂住了几日。 这几日里,前来拜访苏明理的士绅学子依旧不少,但相比于府城的狂热,清河县的氛围则更多了几分亲切与实在。 苏明理也选择性地与一些真正有见识、有抱负之人进行了交流。 他发现,自己那篇《论和》策在清河县的推行,确实已经取得了一些初步的成效。 官府的办事效率有所提高,民间的矛盾纠纷有所减少,整个县城的风气也比以往更加和谐。 而赵知县和刘文正,也确实就一些具体的施政问题,例如如何进一步完善乡约制度,如何有效推广农业新技术,如何更好地平衡商税与民力等,向苏明理虚心请教。 苏明理也结合自己在河间府的所见所闻,以及对策论的进一步思考,提出了一些颇具建设性的意见。 他的见识与谈吐,再次让赵德芳和刘文正惊叹不已,也让他们更加坚信。 苏明理这位八岁奇才,未来的成就,必将远超他们的想象! 而在清河县逗留了约莫七八日,处理完了一些必要的应酬与交流之后。 苏明理终于在赵知县和刘文正等人依依不舍的目光中,辞别了众人。 与早已等候多时的大哥苏明德一同,踏上了返回苏家村的归途。 当苏明理乘坐的骡车缓缓驶入苏家村那熟悉的村口时,夕阳的余晖正将整个小小的村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与县城那般声势浩大的迎接场面不同,此刻的苏家村显得更为宁静而淳朴。 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并没有黑压压的人群,也没有震耳欲聋的鞭炮,只有一些放下手中农活、脸上带着好奇与善意笑容的邻里乡亲。 苏大山和张氏早已在自家的院门口翘首以盼。 当看到骡车稳稳停下,苏明德先跳下车,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苏明理搀扶下来时,张氏那颗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地。 她快步迎了上去,脸上洋溢着难以抑制的喜悦,那双因常年操劳而略显粗糙的眼睛里,此刻闪烁着的全是骄傲与疼爱的光芒。 “明理!我的儿啊!可算是回来了!”张氏一把拉住苏明理的小手,入手微凉,让她不由得眉头微蹙,仔细地上下打量着儿子。 与上次生辰归来时相比,苏明理的身量似乎又拔高了一些,眉宇间的沉稳之气也更浓了。 只是那张小脸,在她这个做母亲的看来,似乎总带着一丝舟车劳顿的疲惫。 “娘,我回来了。”苏明理微笑着,任由母亲拉着他的手,目光则投向了眼前这座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家。 展现在苏明理眼前的,已不再是那间低矮破旧的茅草屋,而是一座崭新的三间正房带两间厢房的青砖瓦房。 院墙也用青砖垒砌了起来,虽然不高,却也显得齐整利落。 屋顶上铺着整齐的青瓦,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墙体粉刷得雪白,窗棂换上了明亮的木格糊着坚韧的油纸,既透光又防风。 这新居在周围那些仍是茅草顶、土坯墙的农舍映衬下,显得格外敞亮和气派。 苏大山站在一旁,黝黑的脸庞上堆满了难以掩饰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透着一股由内而外的喜气。 他指着新房子,声音有些激动地对苏明理说道:“明理,你看,咱家的新屋!这都是……这都是托了你的福啊!族长和族老们帮了大忙,你大哥和你大嫂也日夜操持,总算是赶在你回来前弄利索了!” 苏明理看着眼前这焕然一新的家,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他知道,这座房子不仅仅是遮风挡雨的居所。 更是苏家生活改善、地位提升的象征。 他由衷地说道:“爹,娘,大哥,大嫂,你们辛苦了。这房子盖得真好,宽敞又明亮。” 苏明德憨厚地笑了笑,挠了挠头道:“嘿嘿,只要二弟你喜欢就好!以后你在家读书,就再也不怕刮风下雨了!” 王氏则抱着已经能蹒跚学步的小启明,满脸笑容地走了过来,她指着新屋对怀里的孩子说:“启明,你看,这是咱们的新家,以后咱们就住大瓦房了!这可都是你二叔的功劳,你以后长大了,可要好好孝顺你二叔!” 小启明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环境,小手指着新刷的白墙,嘴里发出“啊呀”的声音。 邻里乡亲也纷纷上前道贺,他们围着新房子啧啧称奇,言语间充满了对苏家的羡慕和对苏明理的赞叹。 “哎呀,大山兄弟,张家嫂子,你们家这新屋可真是气派!这青砖大瓦房,在咱们苏家村可是头一份啊!” “可不是嘛!这都亏了明理这孩子有出息!府试案首啊!以后前途不可限量!” 苏明理被家人们簇拥着迎进堂屋。 堂屋比以前宽敞了不少,地面也铺上了平整的青砖,踩上去坚实而又清爽。 屋内的摆设虽然依旧简单,但桌椅板凳都换成了更为坚固耐用的崭新木制家具。 墙上还挂着一幅苏明理从县城带回来的、印刷的几幅图画,给这朴素的农家堂屋增添了几分喜庆和雅致。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了一顿简单却又充满了温情的家宴。 席间,苏明理还主动地讲起了自己在府城的一些见闻。 例如府城街道的繁华、店铺的琳琅满目、以及一些与清河县不同的风土人情。 他讲得生动有趣,刻意避开了那些科举考试的紧张和学术交流的深奥,只拣些轻松愉快、家人能听懂的事情说。 逗得一家人笑声不断,气氛格外融洽。 第108章 光宗耀祖的唯一阶梯,虽九死其犹未悔! 饭后,苏明理又与家人闲话了一阵家常。 他听母亲张氏说了些村里的变化,关心了大哥苏明德的农事,也逗弄了一会儿越发活泼可爱的小侄儿苏启明。 夜渐渐深了,一家人带着满足的笑容各自歇下。 接下来的几日,苏明理在家中享受着难得的清闲与亲情。 他白日里会指点一下大哥苏明德认些常用的字词,或是帮大嫂王氏看看她新编的竹器图样是否还有改进之处。 偶尔也会有族中长辈或相熟的乡邻上门,带着些许土产,与苏大山夫妇闲聊几句,顺便也想看看这位名声在外的“府试案首”,沾沾喜气。 苏明理都以礼相待,言语谦和,不卑不亢,更让乡邻们觉得这位“文曲星”不仅有才华,品性也是极好的。 苏家村更因为出了苏明理这样一个连中两元案首的读书人,整个村子的精神面貌都似乎昂扬了不少。 村民们茶余饭后谈论最多的,便是苏明理的种种“传奇事迹”,以及对他未来能够高中举人、进士的无限期盼。 村里人对读书识字的重视程度也空前提高,不少人家都开始勒紧裤腰带,琢磨着送自家孩子去启蒙。 苏氏族长苏守义更是趁热打铁,在族会上正式提议,要拿出族产,重修村学,聘请良师,为苏氏子弟提供更好的读书条件,此举得到了全族上下的热烈拥护。 苏明理深知家人的期盼与乡邻的厚爱,也明白自己肩上的责任。 在家中陪伴了父母兄嫂约莫十数日,享受了这份淳朴的温情之后,他便再次向家人提出了返回县城的打算。 他心中清楚,府试之后,紧接着便是由学政大人主持的院试。 按照往年的惯例,学政大人巡回各府,主持院试的时间通常在夏末秋初。 算下来,留给他的备考时间已不足两月。 这院试乃是考取生员(秀才)功名的关键一关。 一旦通过,便算是真正踏入了士林,拥有了参加更高层次乡试的资格。 辞别了依依不舍的家人,苏明理再次踏上了前往清河县城的路。 这一次,他的行囊中不仅装着家人的牵挂,更装着整个苏家村乃至苏氏一族沉甸甸的期望。 他知道,这短短的两个月,将是他冲击秀才功名的关键时刻。 只有顺利通过院试,取得那生员的身份,他才能算是真正踏入了士林的门槛,摆脱“童生”的白身。 然而,他也深知,这世间素有“穷秀才,富举人”之说。 这“秀才”二字,本身便意味着一份功名,足以令其在乡里获得一定的尊重与体面。 凭借这份识文断字的本领和生员的身份,若安于现状,在乡间设馆授徒,或为殷实之家掌管些文书账目,再或者经营些许田产铺面。 虽未必能大富大贵,但维持一家温饱、过上比寻常农户更为宽裕的日子,并非难事。 从这个角度而言,秀才本身,并非注定与“穷”字挂钩。 那为何又有“穷秀才”之说广为流传呢? 究其根源,这“穷”字,更多是描绘了那些胸怀鸿鹄之志,不甘心止步于秀才功名,立志要在科举之路上登峰造极的读书人。 他们将秀才仅仅视为一个起点,一个通往更高荣耀的阶梯。 为了那三年一度的乡试,为了那令人神往的举人身份乃至更高的进士及第,他们不得不将几乎全部的光阴、精力乃至家财,都孤注一掷般地投入到下一轮更为严酷的竞争之中。 日复一日的苦读,年复一年的备考,让他们无暇旁顾,疏于生产经营,所有的资源都消耗在笔墨纸砚和漫漫的科考征途之上。 若非家底异常丰厚,或是能得到宗族不遗余力的长期资助。 在这漫长而又充满不确定性的攀登过程中,生活陷入困顿,捉襟见肘,便成了多数追求更高功名者的常态。 这便是“穷秀才”之“穷”的真正写照——那是为远大前程而付出的代价,是向上攀登时必然经历的清苦。 秀才虽已身负功名,享有免除部分徭役、面见官长无需跪拜等些许体面。 但若将此作为跳板,一意向上,则其间的艰辛与清贫,远非外人所能想象。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便是那“富举人”。 一旦能够在那三年一度的秋闱大比中力争上游,考取“举人”的功名,便意味着身份地位的巨大跃迁。 举人不仅享有免除赋税徭役、荫庇子弟亲族的诸多特权,更有资格直接出仕为官。 即便只是候补或担任佐贰官,其俸禄与社会地位也远非秀才可比。 更重要的是,举人的身份为他们打开了更广阔的社交圈和资源获取渠道。 无论是经营产业还是获取田产,都比寻常百姓和秀才要便利得多,这才是“富举人”真正的底气所在。 那是真正意义上的鱼跃龙门,也能彻底改变自己和整个家族的命运! 因此,这院试,是他必须稳稳拿下的基石,更是他投向那“富举人”荣耀的第一块敲门砖! 回到清河县学陈教习的府邸,苏明理先是恭敬地拜见了恩师。 “明理回来了,快坐,快坐。”陈敬之指了指一旁的椅子,示意苏明理坐下说话。 待苏明理依言落座,陈敬之才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关切:“在家中这些时日,一切可还好?令堂与令尊身体康健否?听闻你家中新盖了瓦房,苏家村也因你而多有变化,为师也为你感到高兴啊。” 苏明理起身躬身道:“劳恩师挂怀,家中一切安好。父母身体皆健朗,族中帮扶,新屋确已落成,比之往日,已是天壤之别。” “学生也听闻,村中父老乡亲因为学生这点微末的名声,生活上确有一些积极的改善,学生心中亦是欣慰,这既是学生努力的方向,也是各位长辈、恩师教诲以及乡邻们共同期盼的结果。” 陈敬之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笑道:“你七岁县试案首,八岁府试案首,此等荣耀,莫说是在我清河县,便是在整个河间府,乃至冀州省,怕也是数十年难得一见的奇事!” “苏家村因你而变,那是你自身才华带来的福泽,亦是你努力应得的回报。” 他顿了顿,呷了一口茶,眼神中带着几分回忆与感慨,轻叹一声道:“想当年,为师也是苦读十数载,侥幸在院试中得了一个末等附生的名次,勉强算是个秀才,便已觉得是祖上积德,光耀门楣了。” “与你今日这般成就相比,当真是……呵呵,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苏明理听恩师提及自身功名,言语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与自嘲,心中不由一动。 他知道,恩师陈敬之虽然在清河县学中担任教习,受人尊敬。 但其本身的科举功名,确实只是一名普通的生员,而且还是“末等附生”。 在这大周朝的科举制度,童生通过院试之后,方能取得生员的身份,也就是俗称的秀才。 而这秀才,也并非铁板一块,而是根据院试的成绩,由学政大人将其划分为三个等级。 最优者为“廪膳生员”,简称“廪生”。 这一等级名额极少,通常一县之中也不过寥寥数人。 廪生不仅在士林中地位尊崇,更重要的是可以按月从官府领取一定的廪米银钱作为生活补助,使其能够安心向学,是所有秀才都梦寐以求的身份。 次一等者为“增广生员”,简称“增生”。 其名额比廪生稍多,虽无廪米银钱可领,但在官学中亦享有一定的优待,是生员中的中坚力量。 而最末一等,便是“附学生员”,简称“附生”。 附生乃是学政大人在录取了足额的廪生和增生之后,额外录取的生员,名额相对较多,地位也最为普通。 他们虽然也取得了秀才的功名,可以进入官学学习,但并无任何经济上的补助,在士林中的声望也远不及廪生和增生。 所谓“末等附生”,更是附生中成绩垫底的存在,几乎可以说是刚刚迈过秀才门槛的幸运儿。 这在等级森严、对出身和功名极为看重的士林之中。 陈教习这“末等附生”的出身,确实算是比较低微的了。 许多秀才终其一生,也未能再进一步。 最终只能在乡间设馆授徒,或是担任一些不入流的小吏,郁郁而终。 这不仅仅是个人的不幸,更是那个时代无数寒门学子命运的缩影。 他们将一生的希望都寄托在科举这条狭窄的通道之上,然而,金榜题名者终究是凤毛麟角。 更多的,则是像陈教习这般,虽侥幸博得一个秀才的功名,却也仅仅是获得了在底层挣扎的些许体面。 距离真正的“出人头地”、“改换门庭”依旧遥不可及。 这种现实的残酷,也使得他们对“知遇之恩”倍感珍视。 一旦发现真正有潜力的后辈,便往往会倾注全部心血去栽培。 仿佛是将自己未能实现的理想,寄托在了下一代的身上。 同时,也让“功名”二字,在读书人心中烙下了更深、也更为沉重的印记。 那是光宗耀祖的唯一阶梯,是家族数代人命运的豪赌。 更是无数寒士在“万般皆下品”的世俗眼光中,试图挣扎出一线生机与尊严的执着信念。 虽九死其犹未悔! 第109章 冀州提督学政徐阶徐大人亲自考校! 苏明理语气诚恳地说道:“恩师何出此言?学生能有今日这点微末成就,固然有自身几分侥幸与勤勉,但若无恩师与周夫子昔日的悉心教诲与提携,学生即便胸有丘壑,怕也难免要多走许多弯路,更不知何时才能真正踏上这科举正途,窥得圣贤学问之精要。” “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两位恩师于学生而言,恩重如山,学生时刻不敢或忘。” 陈敬之看着苏明理那真诚而又坚定的眼神,听着他这番发自肺腑,且在感恩自己之余亦不忘提及启蒙恩师周夫子的言语。 心中的那点落寞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欣慰与自豪。 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的光芒,既为苏明理这份尊师重道、不忘本的品德,也隐隐为能发掘出如此璞玉的同窗周夫子感到几分敬佩。 他摆了摆手,示意苏明理坐下,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明理啊,你能有这份心,不忘启蒙之师,为师便已知足了,为师这点微末道行,早已是倾囊相授。” “如今你在府试中已然证明了自己的实力,为师能教你的,其实已经不多了。” 陈敬之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而又充满了期许,“接下来,便是那决定你能否真正踏入士林的院试了!” “此关重要无比,你万不可掉以轻心!” 苏明理神色一肃,恭声道:“学生明白,定当全力以赴。” “好!”陈敬之再次颔首,脸上露出一丝凝重,“你府试案首之名,以及孙知府的荐表,想必不日便会送达学政衙门。” “当今冀州提督学政徐阶徐大人,乃是士林中公认的经学大儒,其人品学问,皆为我辈楷模。” “他老人家一生致力于为国揽才,眼光极高,寻常的才子轻易入不得他的法眼,但若真是璞玉良材,他也从不吝惜提携与栽培。” “孙知府此番为你上书力荐,若能得徐学政青眼,于你而言,既是天大的机遇,也意味着你将面临更为严苛的审视与期盼。”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苏明理便在陈教习的府邸之中,开始了针对院试的最后冲刺。 他如饥似渴地汲取着前人的智慧,不断拓展着自己知识的广度与深度。 他深知,院试的考官乃是各省的学政大人。 这些学政多是翰林出身,学识渊博,眼界开阔。 寻常的陈词滥调和死记硬背的功夫,是断然难以打动他们的。 唯有真正独到的见解、深刻的思考以及扎实的学养,方能在这等大儒面前脱颖而出。 因此,苏明理的备考,早已不仅仅局限于“四书五经”的范畴。 他对历代史书的研读更加深入,试图从王朝兴衰更替的规律中,探寻治国安邦的根本之道。 他对诸子百家的学说也多有涉猎,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以拓展自己的思维维度。 他甚至还会关注一些当朝的邸报和士林中流传的关于时政的议论,努力让自己对这个时代有更清晰的认知。 他的书房内,油灯常常会亮到三更半夜。 窗外是静谧的清河县城夜色,偶有几声犬吠或更夫的梆子声传来。 窗内则是少年伏案苦读的专注身影,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仿佛在谱写着一曲通往更高远未来的激昂序曲。 张氏不在身边,陈府的仆妇虽然也会送来宵夜点心,但他常常会因为沉浸在书海之中而浑然忘却。 而就在苏明理于清河县潜心备考,静待院试佳音的同时。 他那份由河间府知府孙明哲亲自撰写荐表,并附上了府试答卷原件的文书。 也早已快马加鞭,一路向北,送抵了冀州省学政衙门。 这封分量十足的荐表,以及那份足以让任何一位饱学之士都为之动容的答卷,很快便被呈送到了当今大周朝冀州省提督学政——年过花甲、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目光如电,以学识渊博、治学严谨、且素有爱才之名、铁面无私著称的鸿儒徐阶徐大人的案头。 徐阶为官数十载,宦海浮沉,早已练就了一双洞察世事的火眼金睛。 他主持过多次院试、乡试,见过的青年才俊不知凡几,能真正让他刮目相看者,却是寥寥无几。 寻常地方官员的吹捧之词,或是那些略有几分才气便沾沾自喜的年轻学子,早已无法让他动容分毫。 起初,他对孙明哲这封措辞近乎夸张,将一个八岁童生誉为“百年难遇之奇才,国之栋梁之佳选”的荐表,并未太过在意,甚至还有些不以为然。 他只当是孙明哲这位下级官员发现了一个有些天赋异禀的孩童,爱才心切之下,不免有些言过其实,想要借此博取自己的关注罢了。 毕竟,“八岁府试案首”这种事情,听起来确实有些匪夷所思,近乎天方夜谭,便是话本小说也不敢轻易这般编排。 然而,当他处理完手头积压的诸多繁杂公务。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独自一人在清净的书房内。 徐阶就着窗外透进的明亮天光,抱着几分姑且一阅的心态,耐着性子,翻开那份据说是出自一个八岁孩童之手的府试答卷时。 他那双阅尽天下文章、早已波澜不惊、古井无波的深邃眼眸。 却骤然间精光暴射,仿佛有两道无形的厉电划破了书房内的宁静与沉闷! 他先是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那两篇八股文,其字迹之工整清秀,笔力之沉稳老练,便已让他微微有些讶异。 待他细细品读其破题之精妙,承转之自然,以及那股法之纯熟老道,俨然已是浸淫此道数十载的老手方能达到的境界。 徐阶那张素来严肃的脸庞上,也不由得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动容。 他微微颔首,心中暗道:“此子八股功底确实非同凡响,远非寻常童生所能企及,单凭此,孙明哲称其为案首,倒也不算过分。” 随后,他又将目光投向了那首《河间府春望》的试帖诗。 其起承转合,格律意境,皆是无可挑剔。尤其是颈联那“绿柳拂官渡,红杏闹墙东”,一个“拂”字写尽春柳之柔媚,一个“闹”字道出春杏之烂漫,对仗工整,意境鲜活,充满了少年人应有的蓬勃朝气与对美好春光的细腻感悟。 徐阶脸上的神情不由得又郑重了几分,他轻轻捋了捋颌下花白的胡须,低声赞道:“诗才亦是不俗,小小年纪,能有此格律修养与意境营造,已属难能可贵。” 但真正让他心神为其剧震,甚至有些难以置信,拍案而起的,还是最后那篇洋洋洒洒近两千言的《论河间府水利兴修与农商繁荣之策》! 当他逐字逐句地读下去,从那切中肯綮、高屋建瓴的开篇立论,到那条分缕析、层层递进、鞭辟入里的三个方面系统论述,再到其中那些闪耀着经世致用智慧光芒、颇具前瞻性与可行性的具体措施…… 徐阶原本还带着几分审视与考较的目光,渐渐变成了无法掩饰的惊奇,再到难以置信的震撼。 最后,更是化为一种混杂着极致的惊喜、如获至宝的狂喜,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对后生可畏的深深感慨! 他手中的那支紫毫毛笔,“啪”的一声掉落在了名贵的端砚之上,溅起点点墨星,他却浑然不觉。 他猛地从铺着锦垫的太师椅上站起身来,因为动作过急,甚至险些带翻了身前的书案。 他手捧着那份薄薄的却又重逾千钧的策论答卷,在宽敞的书房内来回踱步,脚步因激动而显得有些踉跄,口中更是反复念叨着策论中的那些精辟之语。 “‘以工代赈,既解流民之困,又兴水利之功’……‘官督商办,引入民间资本,官民共赢’……‘水利都官,专司其职,权责分明’……” “好!好!好!好一个‘浚河道以安民之基,修堰塘以富民之本,通商路以强府之道’!此等见识!此等格局!此等经世致用之学问!这……这当真是一个年方八岁的稚子所能写出来的锦绣文章?!” 他激动得双手都有些微微颤抖。 那双因年迈而略显浑浊的苍老眼睛里,此刻却闪烁着如同发现稀世珍宝、或是久旱逢甘霖般的璀璨光芒! 他为官数十年,所阅文章何止万千,其中不乏名家大作,鸿篇巨制,却从未有一篇策论,能让他如此心潮澎湃,如此拍案叫绝! 尤其是当他想到这篇堪称“治河间之策鉴”的雄文,竟然是出自一个刚刚参加完府试、年方八岁的孩童之手之时。 心中的那份震撼与不可思议,更是达到了顶峰! “人才!旷世奇才啊!天佑我大周!天佑我冀州啊!” 徐阶仰天长叹一声,语气中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激动与欣慰,“孙明哲此番,当真是为朝廷,为我冀州,举荐了一位真正的国之栋梁之材!此等璞玉,若能善加雕琢,他日成就,未可限量!未可限量啊!” 他立刻唤来守在门外的长随,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沉声吩咐道:“速速备马!老夫要亲自去一趟清河县!不!不妥!” 他眉头一蹙,沉吟片刻,随即眼中精光一闪,断然道:“传我的令,让清河县知县赵德芳,以及河间府府试案首苏明理,即刻前来学政行辕见我!” “老夫要亲自考校一番,看看这个八岁神童,究竟是何方神圣!是否真如孙明哲所言那般,有经天纬地之才!” 学政大人要亲自召见并考校一名刚刚通过府试的童生! 这在大周朝的科举历史上,也是极为罕见,甚至可以说是闻所未闻之事! 一场围绕着苏明理的更大风暴,已然在整个冀州省的官场与士林之中,以一种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方式,悄然酝酿…… 第110章 一飞冲天,搅动这冀州风云! 冀州省学政行辕之内。 当提督学政徐阶徐大人那道“命清河县知县赵德芳,即刻将那府试案首苏明理,以及其府试原卷,一并妥善送至学政行辕,老夫要亲自考校一番”的谕令。 被郑重地盖上学政关防大印,并交由心腹长随以八百里加急的形式火速送出之时。 整个学政衙门内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几分。 那些在行辕内当差的属官吏员们,无不暗自心惊。 他们跟随徐大人多年,深知这位学政大人虽然素有爱才之名,但其治学之严谨,眼界之高蹈。 在整个大周朝的文官体系中都是出了名的。 别说是这尚未取得生员功名的府试案首了。 便是那乡试一榜的解元,若非有惊天动地之才,怕也未必能让徐大人以如此郑重其事的方式进行“特别考校”! 更遑论是如此火急火燎地召见! 这等待遇,莫说是在冀州省。 便是在整个大周朝的科举历史上,也堪称是绝无仅有,闻所未闻! 一时间,关于河间府清河县那位年仅八岁的府试案首苏明理,究竟是何方神圣。 其府试答卷又究竟写了何等惊天动地的文字,竟能引得素来稳重如山的徐学政如此“失态”。 成为了学政行辕之内,乃至整个省城士林圈子里,最为热门也最为神秘的议论焦点。 各种猜测与流言,如同初春的藤蔓般,迅速蔓延开来。 而就在这省城因一道谕令而暗流涌动之际。 那封承载着徐阶大人雷霆之威与殷切期盼的公文,早已由数名精干的驿卒换马不换人,日夜兼程地向着清河县的方向疾驰而去。 .............................. 清河县衙之内,赵德芳赵知县这几日的心情,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苏明理在河间府试中勇夺案首,并且其策论得到主考官孙明哲孙知府的高度赞赏,欲采纳推行。 这不仅让赵德芳脸上有光,更让他对自己当初力排众议,点苏明理为县试案首的决定,感到无比的英明与自豪。 他几乎可以预见,只要苏明理能顺利通过接下来的院试,取得生员功名。 清河县便将真正拥有一位足以名动一方的少年英才。 这对于他未来的政声乃至仕途,都将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此刻,他正坐在签押房内,手中端着一杯微温的清茶,心情甚是愉悦。 然而,就在赵德芳踌躇满志,对清河县的未来充满美好憧憬之时。 一道来自省城学政行辕的八百里加急公文,却如同一道惊雷,骤然在他平静的官场生涯中炸响! 当那名风尘仆仆、满身疲惫的驿卒,将那封盖着醒目学政大印的公文,恭恭敬敬地呈递到赵德芳手中之时。 赵德芳的心中便不由自主地“咯噔”了一下,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学政衙门的加急公文,通常都意味着非同小可之事。 要么是朝廷有重大政令颁布,要么便是发生了什么足以震动一省文教的紧急事件。 他连忙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在签押房内,小心翼翼地拆开了那封公文的火漆封印。 当他展开那张质地上乘的宣纸,看清上面那一行行遒劲有力、却又带着一股不容置疑威严的墨字,尤其是读到“……命清河县知县赵德芳,即刻将那府试案首苏明理,以及其府试原卷,一并妥善送至学政行辕!老夫要亲自考校一番……”那几句时,赵德芳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从太师椅上栽倒下来! “学政大人……要亲自考校苏明理?!” 赵德芳手捧着公文,只觉得那薄薄的几页纸,此刻却重逾千斤,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煞白,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虽然也曾幻想过,苏明理的才华或许能引起更高层官员的注意。 但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直接惊动到省学政徐阶徐大人! 而且还是以这种近乎“特旨召见”的方式! 这……这究竟是福是祸啊?! 赵德芳的心中,瞬间涌起了无数复杂的念头。 惊喜、惶恐、担忧、期盼…… 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惊喜的是,苏明理的才华果然非同凡响,竟然能得到日理万机的学政大人的垂青。 这对于清河县而言,无疑是天大的荣耀。 若苏明理真能通过徐学政的考校,得到其赏识与栽培,那未来的前程,简直不可限量! 惶恐与担忧的则是,徐学政素以严苛著称,其考校之严格,远非府试可比。 苏明理虽然聪慧过人,但毕竟年仅八岁。 万一在学政大人面前应对失据,或是才学有哪方面稍显不足,触怒了这位学政泰斗,那后果…… 不堪设想! 这不仅仅是苏明理个人的事情,更可能牵连到他这个举荐不力的地方官! 他深知,学政大人亲自考校一名尚未取得生员功名的童生。 此事一旦传扬开去,必将在整个冀州省乃至大周朝的士林中掀起轩然大波。 届时,无数双眼睛都会聚焦在清河县,聚焦在苏明理的身上。 若是考校顺利,自然是皆大欢喜,苏明理一飞冲天,清河县也与有荣焉。 可若是出了什么差池,那苏明理便可能从“神童”沦为“伤仲永”的笑柄。 而他赵德芳,也难逃一个识人不明,夸大其词的罪名。 “不行!此事事关重大,绝不能有丝毫的差池!” 赵德芳猛地站起身来,在签押房内来回踱步,眉头紧锁。 他知道,自己必须立刻做出最稳妥的安排。 他首先想到的,便是苏明理的恩师,县学教习陈敬之。 陈敬之虽然功名不高,但为人稳重,且对苏明理最为熟悉。 由他陪同苏明理前往学政行辕,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并能及时提点。 其次,便是苏明理的府试原卷。 学政大人点名要看,那必然是极为重要的。 他必须确保原卷完好无损,并要准备好相关的誊抄本,以备不时之需。 再次,便是如何将此事告知苏明理,以及他的家人。 这个消息对于苏家而言,无疑也是一颗重磅炸弹,必须小心处理。 既要让他们明白事情的重要性,又不能给年幼的苏明理太大的压力。 最后,也是最让他头疼的,便是如何安排此次前往学政行辕的行程。 学政大人说的是“即刻”,那便是一刻也不能耽搁。 清河县距离省城路途遥远,舟车劳顿,如何保证苏明理能以最佳的状态去面见学政大人,也是一个需要仔细斟酌的问题。 赵德芳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只觉得肩上的担子陡然间沉重了许多。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立刻唤来心腹长随,沉声吩咐道:“速去将刘县丞请来!再派人去陈教习府上,就说本县有万分紧急之事,请陈教习与苏明理立刻到县衙议事!快!不得有误!” 长随见知县大人神色如此凝重,知道必是发生了天大的事情,不敢怠慢,连忙领命而去。 很快,刘文正与行色匆匆的陈敬之、苏明理便先后来到了县衙的签押房。 当赵德芳将学政衙门的加急公文展示给众人,并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 刘文正与陈敬之的反应,几乎与赵德芳如出一辙。 先是震惊得目瞪口呆,随即脸上便涌现出难以抑制的激动与深深的忧虑。 “学……学政大人要亲自考校明理?!” 陈敬之手捧着那份公文,只觉得自己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那个关于“若能得徐学政青眼”的期盼。 竟然会以如此戏剧化、如此迅猛的方式成为现实! 刘文正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看着苏明理那张依旧平静无波的小脸,心中暗道:“我这贤侄……当真是要一飞冲天,搅动这冀州风云了不成?!” 唯有苏明理,在最初的微微讶异之后,便迅速恢复了镇定。 他知道,该来的,终究会来。 这位徐学政的召见,既是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以他府试策论中所展现出的那些超越时代的见解。 若是不引起更高层级的注意,那才是不正常的。 他平静地看着赵德芳,等待着这位知县大人的安排。 清河县的上空,也因为这一道来自省城的谕令,风雷已动,波澜将起! 第111章 天大的要事商议 “本县以为,当务之急,是立刻安排明理启程前往学政行辕。路途遥远,需备好马车、盘缠,以及得力的护卫仆从。” 他看向陈敬之:“陈教习,你对明理最为熟悉,此次便由你陪同明理一同前往,路上也好照应,并可随时指点。不知陈教习意下如何?” 陈敬之闻言,神色一肃,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躬身道:“大人信赖,敬之定当竭力!能陪同明理面见学政大人,亦是敬之的荣幸。” “只是……敬之功名浅薄,怕在学政大人面前失了礼数,反而误了明理。” 他心中既有激动,也有一丝对自身身份的顾虑。 苏明理见状,连忙开口道:“恩师过谦了,学生此行有恩师在旁指点同行,学生方能安心。” 他知道,陈教习虽然只是秀才,但其为人稳重,经验丰富,关键时刻能给自己不少帮助。 赵德芳点头道:“陈教习不必过虑,你乃明理恩师,此行名正言顺,学政大人召见明理,亦是看重其才学,不会过于苛责细枝末节。” “有你在,本县也更放心。” 他又转向刘文正:“刘大人,此次前往省城,路途上的应酬打点,以及可能需要与学政行辕那边接洽之事,还需你多费心。” “你可派几名精明能干的家仆随行,务必保证明理一行路途顺畅,不受滋扰。” 刘文正立刻拱手道:“大人放心,此事下官义不容辞!下官这就回去安排,定会挑选最得力的下人,备好充足的程仪,绝不让明理贤侄在路上有丝毫委屈。” “若有需要,下官甚至可以亲自……” “刘大人有这份心便好。” 赵德芳打断了他,他知道刘文正爱子心切,也对苏明理极为看重。 但县丞亲自护送一名童生去面见学政,未免有些过于兴师动众,反而不美。 “你只需将诸事安排妥当即可,关键是,要快!学政大人的谕令是‘即刻’,我等不可拖延。” “是!下官明白!”刘文正郑重应下。 最后,赵德芳的目光落在了苏明理身上,语气变得温和却又充满了期盼:“明理,此去学政行辕,既是天大的机遇,亦是严峻的考验,你要谨记,不骄不躁,沉着应对。” “将你平日所学,以及在府试中的那份从容与自信,都展现出来,无论结果如何,你都是我清河县的骄傲!本县与清河父老,都在此静候你的佳音!” 苏明理深深一揖,声音清朗而坚定:“多谢大人厚爱与嘱托!学生定当竭尽所能,不负所望!” 议定之后,整个清河县衙都迅速运转起来。 刘文正立刻回家调派家仆,准备马车、程仪等一应所需。 陈教习也匆匆赶回家中,简单收拾行装,并叮嘱家人。 赵德芳还深知此事非同小可,不仅关系到苏明理的个人前程,更牵动着整个苏氏家族乃至清河县的荣誉。 在苏明理启程回村之前,他特意着人将苏氏族长苏守义请至县衙后堂,将学政大人的谕令以及县衙的安排,详详细细地告知了他。 苏守义听闻此事,这位见惯了风浪的老族长,也是震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手捋着胡须,眼中既有难以置信的惊喜,也有着对未知的深深忧虑。 学政大人亲自考校! 这等殊荣,他苏氏立族数百年来,何曾有过? 但随之而来的,便是巨大的压力。 他深知,这既是天大的机遇,也可能是一步踏错便万劫不复的险境。 “大人,”苏守义定了定神,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此事……此事关乎我苏氏一族的兴衰荣辱,老朽……老朽定当全力配合县尊大人的安排!” 赵德芳点了点头,沉声道:“苏族长深明大义,本县甚慰,明理此番回村,还需族长与陈教习一同,好生安抚其父母。” “务必让他们明白事情的轻重,既要让他们为明理骄傲,又不能给这孩子增添过多的压力,毕竟,他尚年幼。” 苏守义郑重道:“大人放心,老朽明白,明理是我苏氏的希望,我等定会小心护持,不让他因此而乱了心神。” 在与苏守义商议妥当,并嘱咐了刘文正和陈教习各自的准备事宜之后。 赵德芳立刻着手处理另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苏明理的府试原卷! 学政大人的谕令中明确要求将府试原卷一并送达。 而这份原卷,此刻正在河间府衙由孙明哲孙知府妥善保管。 赵德芳不敢有丝毫怠慢,他当即亲笔修书一封,详细叙明了学政大人谕令的内容以及事情的紧急性。 随后又从县衙中挑选了最为精干得力的差役,命其即刻备上快马,携带自己的官凭信印,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河间府,将此信呈交给孙明哲孙知府。 信中,赵德芳恳请孙知府能以大局为重,尽快将苏明理的府试答卷原件调出。 并派专人护送,以便能与苏明理一同按时送达学政行辕。 同时,为了以防万一。 赵德芳也命人将苏明理当初参加县试时的答卷誊抄数份,并准备好了苏明理在清河县学的学籍证明等相关文书,以备学政大人可能有的垂询。 他知道,这份府试原卷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绝不能在传递过程中出现任何差池。 而有了赵知县和苏氏族长的提前通气与共同商议,苏明理回村告知父母的过程,便多了几分缓冲与准备。 次日一早,天色尚朦胧。 苏明理便在恩师陈敬之以及族长苏守义的亲自陪同下,乘坐着刘文正一大早便备好的、车厢内铺着厚软坐垫的青布马车,向着苏家村的方向行去。 一路之上,陈教习和苏族长都在轻声细语地与苏明理分析着面见学政大人时可能遇到的情况,以及应对的言辞礼节。 当马车驶入熟悉的苏家村,停在那座崭新的青砖瓦房院门前时。 苏大山和张氏早已在苏明德、王氏的搀扶下,焦急地等候多时。 他们昨夜便已从族长派来提前知会的人口中,隐约得知今日似乎有天大的要事商议。 因此一整夜都辗转反侧,未能安眠。 如今见到苏明理与陈教习、苏族长一同下车,苏大山和张氏连忙迎了上来,脸上带着几分惶恐与不安。 “明理,我的儿,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张氏一把握住苏明理的手,声音都有些发颤。 苏大山也是一脸紧张地看着儿子和几位“大人物”,嘴唇翕动,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苏守义见状,连忙上前一步,朗声笑道:“大山兄弟,弟妹,莫要惊慌!今日我与陈教习陪同明理回来,乃是天大的喜事!天大的荣耀啊!” 陈教习也温言安抚道:“正是如此,非但不是祸事,反而是明理才华出众,得到了更高层官长的赏识,特意召见,此乃光耀门楣之幸事!” 在堂屋内坐定之后,苏守义与陈教习才将学政大人下达谕令,要亲自召见并考校苏明理的事情,仔仔细细地向苏大山和张氏解释了一遍。 他们刻意淡化了其中可能存在的风险与压力,更多地是强调这份机遇的难得与荣耀。 饶是如此,这个消息对于苏大山和张氏而言,依然不啻于晴天霹雳。 他们刚刚才从儿子高中府试案首的巨大喜悦中稍稍平复下来,还未能完全消化这份荣耀。 却不想转眼之间,儿子便要被省里品级最高、权柄最重的学官——那传说中如同天上星宿般遥不可及的学政大人亲自召见,还要当面考校! 这让他们既感到一种近乎眩晕的、难以置信的荣耀与自豪。 仿佛苏家的祖坟上当真要青烟缭绕、直冲云霄。 同时,心中也充满了对未知的深深恐惧与不安。 生怕年仅八岁的儿子,在那些学问通天、目光如炬的大人物面前,说错一句话,行错一步路,从而断送了这大好的前程。 第112章 出发省城! “比天还大的官…你可咋办啊?万一有个闪失……” 她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只是用那双因为恐惧而瞪大的、盛满了无助泪水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的儿子,仿佛要将他藏起来一般。 苏大山也是手足无措,黝黑的脸庞上因为紧张而泛起一层不正常的潮红。 他搓着粗糙的大手,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这……这可如何是好……学政大人……那可是天上的神仙一般的人物啊……” “咱……咱们明理可千万不能出什么差错啊……” 夫妇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恐惧与无力。 他们这辈子,别说是学政大人了,便是县太爷、府太爷那等官老爷,也只是远远地见过几面,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如今,自己的儿子,竟然要独自去面见那比天还大的学政大人,还要被当面考校。 这让他们如何能不心惊胆战,如何能不六神无主? 站在一旁的苏明德,此刻也是心头怦怦直跳,脸色也有些发紧。 他虽然不像父母那般几乎要方寸大乱,但那紧紧抿着的嘴唇和微微蹙起的眉头,也显示出他内心的极不平静。 他是个勤劳朴实的汉子,最大的念想便是家宅安宁,弟妹康健。 学政大人这样的名号,对他而言,实在是太过遥远和陌生了。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同样面带忧色的妻子王氏,又看了看被王氏紧紧抱在怀里、尚且懵懂无知的小启明,心中既为二弟感到一丝莫名的紧张,又隐隐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与有荣焉。 二弟这么聪明,这次……这次应该也能平安应对过去吧? 王氏则有些手脚发凉,她紧紧地抱着怀中的小启明,仿佛这样能给自己增添一些勇气。 然而,苏明德和王氏的心中,除了最初的震惊与担忧,也并非全然没有一丝微光。 他们比谁都清楚,自己的二弟(小叔子)苏明理,绝不是一个可以用常理来揣度的孩子。 在县试和府试中,二弟更是连夺案首,名声传遍了清河县乃至河间府! 这一切的一切,都证明了苏明理的与众不同。 虽然这一次将面对天大的官。 但或许……或许二弟那颗聪明的脑袋里,也早已有了应对的法子呢? 苏明德在心中默默地为弟弟鼓劲,眼神中也渐渐多了一丝期盼。 苏明理见父母如此担忧,心中虽然也有些许波澜,但更多的还是镇定。 他用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语气安慰道:“娘,爹,你们别担心,孩儿知道分寸。” “学政大人召见,固然是看重学生的才学,但想来也不会过于为难一个八岁的孩童。” “再者,有赵知县和恩师他们为孩儿做了周全的安排,此行并非学生一人孤身前往。” 苏明理又转向苏守义和陈敬之,恭敬地说道:“族长,恩师,此次前往学政行辕,路途遥远,学生年幼,还需两位长辈多多费心提点。” 陈教习连忙道:“明理放心,我此番定会全程陪同,定会好生照料于你,学政大人面前的应对礼节,我也会在路上与你细细分说。” 苏守义也沉声说道:“明理,你是我苏氏一族百年不遇的希望,家族上下都会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在众人的轮番劝慰与鼓励之下,苏大山和张氏那颗因过度紧张而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才稍稍平复了一些。 他们看着眼前这个虽然年幼,却异常沉稳镇定、仿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儿子,心中也渐渐升起了一股莫名的信心与依赖。 是啊,他们的明理,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而是一个神童! 一个被村里人、县里人甚至府城里的人都交口称赞的“文曲星下凡”! 他们知道,此刻过多的担忧只会给儿子增添不必要的压力。 唯有相信他,支持他,才是为人父母应该做的。 而在一番郑重而又充满关切的商议之后,苏明理并没有在家中过多耽搁。 当日下午便辞别了眼眶通红、强忍着泪水却依旧不断挥手送别的父母兄嫂,以及前来送行的族长苏守义和众多苏家村的乡亲们。 在陈教习的陪同下,苏明理再次登上了那辆早已在村口等候的、由刘文正精心安排的青布马车。 当他们抵达清河县城时,已是薄暮时分。 从河间府星夜兼程奉命取卷的差役也恰好在不久前抵达了县衙。 那差役带回了孙明哲孙知府的亲笔回信。 孙知府在信中首先表明,对学政大人的谕令,他断无不从,并已迅速做出安排。 苏明理的府试原卷,已被他用特制的紫檀木锦盒密封装妥。 此锦盒不仅防水防火,更是加了三道严密的封印,以昭郑重。 为确保这份关系重大的原卷万无一失,孙知府还特意指派了两位府衙内经验最为丰富、且武艺高强、绝对可靠的资深书吏,即刻启程,亲自护送原卷前往省城。 他们预计会在途中与苏明理一行汇合,或者提前抵达,在学政行辕之外等候。 信末,孙知府亦再次对苏明理勉励有加,称其为“河间府百年不遇之文曲星”,殷切期盼他此行能够顺利,深得徐学政青眼。 不仅为河间府再添荣耀,更能为大周朝贡献栋梁之才! 赵德芳在接到孙知府的回信,得知原卷之事已安排妥当,且孙知府如此重视,派出了如此周密的护送阵容之后,心中悬着的一块大石头也总算是落了地。 他立刻再次召集刘文正和陈敬之,将孙知府的安排详详细细地告知二人,并最终敲定了明日一早便启程前往省城的具体事宜。 刘文正也早已将一切应酬打点、路途所需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他不仅为苏明理和陈教习准备了最为舒适宽敞的马车。 还特意从府中挑选了四名身手矫健、精明强干的家丁充当护卫,另有两名经验老道的车夫轮换驾驶,以确保路途的快捷与安全。 此外,他还备下了充足的程仪银两,以及各种路上可能用到的药物、食物和换洗衣物,事无巨细,考虑得极为周全。 陈教习也利用这最后的一晚,再次将自己对学政徐阶大人的一些了解,以及面对时可能需要注意的礼仪细节,对苏明理进行了最后的叮嘱和提点。 他知道,此行苏明理所要面对的,将是前所未有的关注与考验,任何一丝的疏忽都可能影响到最终的结果。 苏明理则将所有的行装都仔细整理了一遍,尤其是那些珍贵的书籍和文稿。 他沐浴更衣,调整心绪,让自己保持在一种平静而又专注的状态。 他知道,明日启程之后,他将踏上一段充满未知与挑战的旅程,但他对此并无畏惧,反而隐隐有一丝期待。 他渴望能与那位名满冀州的学政大人,进行一次真正的思想碰撞。 次日清晨,天色微明,东方刚刚泛起一抹鱼肚白,薄雾尚未完全散尽,整个清河县城还笼罩在一片宁静的沉睡之中。 然而,东城门外,却早已是人影绰绰,气氛肃然。 赵德芳与刘文正,这两位清河县的父母官,今日皆是身着便服,亲自前来为苏明理和陈教习送行。 他们身后,还跟着几名县衙的属官以及县学的几位教谕。 苏明理与陈教习在刘府家丁的簇拥下,从县城内缓缓行来。 当他们看到赵德芳与刘文正早已在此等候,连忙上前行礼。 “大人,刘世叔,怎敢劳烦二位亲自远送,学生与恩师实不敢当。”苏明理躬身道。 赵德芳上前一步,扶起苏明理,目光中充满了殷切的期盼与郑重:“明理,此行非同小可,关乎你之前程,亦关乎我清河之声誉,本县与刘大人前来相送,理所应当。” 刘文正也拍了拍苏明理的肩膀,眼中满是嘉许与鼓励:“贤侄,此去省城,路途遥远,万望保重身体,学政大人面前,从容应对,莫要紧张。” “我等在清河,静候你的佳音!盼你此去,能如鲲鹏展翅,扶摇直上九万里,为我清河再添一段传奇!” 陈教习也对着两位大人拱手道:“多谢大人与刘大人厚爱,敬之定当竭尽所能,护佑明理此行周全,不负所托。” 简短而又郑重的告别之后,吉时已到。 苏明理与陈教习再次向赵德芳和刘文正深深一揖,然后毅然转身,登上了那辆早已准备妥当的青布马车。 车厢内布置得颇为舒适,不仅有柔软的坐垫,还有可供放置茶水点心的小几,以及存放书籍文稿的暗格。 那两名从河间府衙派来护送府试原卷的资深书吏,早已带着那个加了三道封印的紫檀木锦盒,乘坐着另一辆由县衙安排的、同样有家丁护卫的稍小一些的马车,在一旁静候。 此刻见苏明理登车,也立刻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随着车夫一声清脆有力的鞭响,两辆马车在四名骑着高头大马、精神抖擞的刘府护卫的簇拥下,缓缓启动。 马车碾过清晨微湿的青石路面,穿过那厚重的东城门洞。 朝着那更为广阔、也更为风云莫测的冀州省城,稳稳地疾驰而去。 车轮滚滚,带起的尘土在初升的晨光中弥漫飞扬,如同为这支小小的队伍披上了一层金色的轻纱。 清河县城的轮廓在他们身后渐渐缩小,最终化为一个模糊的影子,消失在晨雾与远山的尽头。 马车之内,苏明理闭目凝神,将所有的喧嚣与不舍都暂时抛诸脑后。 他的心中,开始默默地推演着面见学政大人时可能出现的各种情景,以及自己应该如何应对。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考校,更是一次展现自己真正价值,争取更大发展空间的绝佳机会。他必须抓住! 而他身旁的陈教习,看着苏明理那张虽然稚嫩,却异常沉静坚毅的侧脸,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他知道,自己这位弟子的未来,绝不会仅仅局限于这小小的清河县,甚至也不会是河间府。 他的舞台,应该在更远、更高的地方。 而自己,能做的,便是尽自己所能,为他保驾护航,助他飞得更高,走得更远! 第113章 山神庙避雨 一路上,他们晓行夜宿,尽量选择官家驿站或规模较大、较为安全的客栈落脚。 最初的几日,苏明理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马车内,或是闭目凝神,在脑海中推演着与学政大人见面时的应对之策。 或是翻阅着一些随身携带的经史典籍,巩固学问。 偶尔也会与陈教习就某些学术观点或时政策论进行低声的探讨。 陈敬之深知此行责任重大,对苏明理的照顾更是无微不至。 他不仅时刻关注着苏明理的身体状况,嘘寒问暖。 还会在沿途经过一些名山大川或古城遗迹之时,结合书本上的知识,为苏明理讲解其历史典故、人文风情,以开阔其眼界,也算是旅途中的一种调剂。 “明理,你看前方那座山,形如卧虎,便是史书中记载的虎踞山,想当年,前朝大将李将军曾在此以少胜多,大破十万敌军,一战成名……” “此处便是古黄河故道,虽已改道多年,但依稀可见当年河水滔滔之势,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沧海桑田,世事变迁,莫过于此啊……” 沿途之中,他们也遇到了不少同样是前往省城或途经此地的读书人。 有些是准备参加即将到来的院试的各府童生。 还有一些是早已取得生员功名,准备前往省城游学,或是为日后的乡试做准备的秀才。 每当在驿站或客栈歇脚之时,这些读书人聚在一起,便免不了会谈论起近来冀州省文坛的一些热门话题。 而其中,被提及频率最高的。 无疑便是河间府那位年仅八岁便连中县试、府试双案首,并且其策论惊动了知府孙明哲的“清河神童”苏明理。 “诸位听说了吗?河间府出了个了不得的八岁神童,名叫苏明理,据说其才华惊天动地,连孙知府都赞不绝口,称其有经世之才!” “何止是孙知府!我可是听说了,学政徐大人都为此子破了例,要提前召见考校呢!这等待遇,我等真是闻所未闻啊!” “也不知那苏明理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有如此能耐?莫非真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不成?” “若真是文曲星下凡,我等凡夫俗子,岂不是连与其同扬竞技的资格都没有了?” 每当听到这些议论,陈敬之都会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苏明理的反应。 他发现,自己这位弟子,面对这些或惊叹、或质疑、或羡慕的议论,始终是那副平静淡然的模样。 仿佛那些人口中谈论的传奇人物,与他并无太大关系。 这份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定力,让陈敬之在心中愈发赞赏。 苏明理并非听不到这些议论,只是他早已习惯了将外界的喧嚣置于心外。 他深知,真正的较量,不在于口舌之争,也不在于虚名之盛,而在于实实在在的学识与见地。 旁人的看法,于他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 唯有不断提升自我,方是立身处世的根本。 这日午后,正当马车行至一处名为“雁回坡”的丘陵地带时,天空却骤然阴沉下来。 不过片刻功夫,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转眼间便汇聚成瓢泼大雨,模糊了前方的道路。 官道本因连日晴好而有些干燥松散。 此刻被这急雨一冲,顿时变得泥泞不堪,车轮深陷其中,行进变得异常艰难。 “吁——” 车夫用力勒住马缰,马匹在泥泞中嘶鸣打滑,险些将车厢掀翻。 刘府的几名护卫也连忙下马,试图用肩膀去顶住车轮。 但雨势实在太大,他们的努力也只是杯水车薪。 “陈教习,苏公子,雨势太大,路面湿滑,马车暂时无法前行了!” 为首的护卫冒着大雨,跑到车窗边,大声禀报道,“前方不远处似乎有一座破败的山神庙,我等不如先去那里暂避一时,待雨势稍歇再做打算?” 陈教习闻言,也掀开车帘向外望去,只见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雨幕,道路早已成了一条泥河。 他点了点头,对苏明理道:“明理,看来今日我等是要在此处耽搁片刻了,也好,天降大雨,亦是天意,正好让你我歇歇脚,不必急于赶路。” 苏明理自然没有异议。 他透过车窗,看着那在狂风暴雨中摇曳的树木,心中倒也生出几分“留得残荷听雨声”的闲适之情。 于是,在护卫们的艰难努力下,两辆马车好不容易才从泥泞中挪出,深一脚浅一脚地驶向了那座位于半山腰的破败山神庙。 山神庙果然久已无人修葺,庙门歪斜,屋顶也破了几个大洞。 雨水顺着洞口流淌下来,在庙内的地面上积起了几个小水洼。 好在庙宇的规模尚可,寻几处干燥避风的角落,倒也还能勉强容身。 那两名护送府试原卷的河间府衙书吏,一下车便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的紫檀木锦盒用油布裹了又裹,生怕被雨水浸湿分毫。 他们寻了一处相对干燥的墙角,将锦盒高高垫起,这才略微松了口气。 刘府的仆从们则忙着从马车上卸下一些干粮、雨具和引火之物。 雨天山林潮湿,想要生火取暖并非易事。 好在他们经验丰富,很快便寻了一些相对干燥的枯枝败叶,又从行囊中取出火镰火石。 不多时,一小堆篝火便在庙内摇曳着升腾起来,驱散了几分寒意与潮气。 苏明理与陈教习寻了一块还算干净的石阶坐下。 陈教习看着庙外依旧没有丝毫减弱的雨势,不由得微微蹙眉道:“这雨来得突然,也不知何时才能停歇,若是耽搁太久,怕是会影响我们抵达省城的时辰。” 他心中毕竟还记挂着学政大人的召见,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苏明理却显得颇为从容。 他从行囊中取出一卷书,借着跳动的火光,悠然自得地翻阅起来,口中还轻声说道:“恩师不必过虑,所谓‘骤雨不终日’,这等急雨,想来也持续不了太久。” “我等正好借此机会,稍作休整,养精蓄锐,即便晚上一两日抵达省城,想来学政大人也不会因此而怪罪。” “毕竟,天威难测,非人力所能抗拒。” 他这番话,倒让陈教习心中的焦虑减轻了不少。 是啊,天降大雨,非人力所能控制,学政大人通情达理,想必也不会因此而迁怒。 他看着苏明理那份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保持平静与专注的沉稳心性,心中再次暗暗赞叹。 就在此时,山神庙那破败的庙门,却突然被人从外面“吱呀”一声推开了。 几名同样是满身雨水、狼狈不堪的旅人,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 当他们看到庙内已经升起了篝火,并且有数名佩刀的护卫警惕地望过来时,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几分迟疑与畏惧。 为首的是一个身着青布长衫,看起来约莫四五十岁的中年文士,他身后跟着一个背着书箱的年轻童子,以及两名同样是仆从打扮的汉子。 那中年文士见庙内众人并无恶意,这才壮着胆子,上前一步,对着陈教习和苏明理拱了拱手,歉然道。 “这位老先生,这位小相公,我等乃是途经此地的旅人,不巧遇上这扬大雨,无处避身,斗胆想在此借一隅之地暂避风雨,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他的言辞倒也谦和有礼。 陈教习素来与人为善,见状便点了点头道:“出门在外,遇此风雨,自当同舟共济。庙宇之地,非我等私有,几位请自便便是。” 那中年文士闻言大喜,连忙称谢,带着童子和仆从在篝火的另一侧寻了个避风处坐下,小心翼翼地将淋湿的衣物拧干,又从行囊中取出干粮,默默啃了起来。 苏明理的目光,却在那中年文士的身上略作停留。 他注意到,此人虽然衣着朴素,形容也有些狼狈,但其眉宇间却透着一股久经世事的沉稳与不易察觉的精明。 而言谈举止间,也带着几分读书人特有的儒雅之气。 大雨依旧在下。 山神庙内,两拨素不相识的旅人,因为一扬骤雨而暂时汇聚于此,各自占据着篝火的一角,默默地等待着雨过天晴。 空气中,除了噼啪作响的篝火声和庙外哗哗的雨声,便只剩下偶尔的几声低语和翻动书页的轻响。 一切显得既有些压抑,又带着几分奇妙的安宁。 第114章 秦川冤案 他注意到,那位中年文士虽然沉默寡言,但其目光却时不时地会扫过自己和陈教习,以及那几名佩刀的刘府护卫。 而他身后的那个年轻童子,则显得有些坐立不安,不时地搓着手,似乎对这破败潮湿的环境颇为不适。 过了一会儿,或许是觉得气氛太过沉闷,又或许是想打破这份尴尬的寂静,那位中年文士主动开口了。 他对着陈教习微微一笑,拱手道:“老先生也是读书人吧?看老先生气度不凡,想必是位宿儒。” “不知老先生此行是前往何处?也是去省城公干吗?” 陈教习放下手中的书卷,回了一礼,平和地说道:“不敢当宿儒之称,老朽不过是一介乡村教习罢了。” “此番是带劣徒前往省城参加即将到来的院试,顺道也让他去府学宫拜谒一番,长长见识。” 他这番回答,既合情合理,又巧妙地隐去了“被学政召见”这一核心信息。 毕竟,府试之后,前往省城参加院试,或是去省城的府学宫游学,都是读书人极为常见的行为。 “什么?参加院试?!” 那中年文士闻言,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中充满了难以掩饰的震惊。 他难以置信地在苏明理那稚嫩的小脸上来回扫视。 他自己也是读书人,深知科举之路的艰难。 寻常孩童,八岁之时,能将《三字经》、《百家姓》背熟已属不易。 而眼前这个孩子,竟然已经连过县试、府试两关,要去参加那决定能否取得生员功名的院试了! 这……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脸上挤出一丝略显僵硬的笑容,语气也变得不再那么随意。 “咳……这位小相公……当真是……天纵奇才!如此年幼,便已通过府试,有资格参加院试,想必是才华出众,非同凡响了。” “老朽姓秦,单名一个‘川’字,乃是冀州府治下一介闲人,此番也是有些俗务,欲往省城一行。不知老先生高姓大名?这位小相公又是如何称呼?” 陈教习道:“老朽免贵姓陈,草字敬之。这是劣徒苏明理。” “苏明理?” 秦川听到这个名字,眉头微微一挑,眼神中那丝刚刚平复下去的震惊,瞬间再次被点燃,并且比之前更为猛烈。 他脑海中如同有一道闪电划过,将前些时日听到的那些近乎神话的传闻,与眼前这个身着青衫、神态平静的八岁孩童,猛地重合在了一起! 河间府……府试……年仅八岁……苏明理!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完美地串联了起来! 他那原本还带着几分读书人矜持的脸上,此刻写满了难以掩饰的骇然与激动。 他再也顾不上什么长辈的仪态,猛地从石阶上站起身来,因为动作过急,甚至险些碰倒了身旁的行囊。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苏明理面前,对着这个比自己矮了一大截的孩童,深深地、郑重地躬身一揖,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原来是苏案首当面!老朽……不,在下秦川,有眼不识泰山,方才多有怠慢,还望苏案首恕罪!恕罪!” 他身后的那个年轻童子和两名仆从,见自家主人竟然对一个八岁孩童行此近乎参拜的大礼,更是惊得目瞪口呆,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那两名护送原卷的河间府衙书吏,则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目光警惕地在秦川身上扫视,似乎在评估他是否有什么不良企图。 苏明理连忙放下手中的书卷,也站起身来,侧身避开了秦川的大礼,然后伸手虚扶,声音平静地说道:“秦先生言重了,小子不过是一侥幸得中的童生罢了,何敢当先生如此大礼,先生快快请起。” 陈教习也有些惊讶地看着秦川。 他没想到苏明理的名声,竟然已经传得如此之广,连冀州府治下的乡绅都有所耳闻。 他捋了捋胡须,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自豪。 秦川缓缓直起身来,目光灼灼地看着苏明理。 那眼神中充满了惊叹、好奇、以及一种近乎看珍稀异兽般的复杂情绪。 他啧啧称奇道:“苏案首过谦了!您以八岁之龄,便能力压群雄,勇夺府试案首,其惊世才学,早已传遍我冀州士林!” “尤其是那篇《论河间府水利兴修与农商繁荣之策》,在下虽无缘得见全貌,但仅从一些在府城为官的友人信中转述的只言片语,便已觉其见解之深刻,措施之可行,远非我等寻常读书人所能企及!” “在下初闻之时,亦是半信半疑,以为多有夸大之处,今日得见苏案首真人,方知传闻非虚,苏案首果然是天纵奇才,名不虚传啊!” 他这番话说得是情真意切,充满了对苏明理才华的由衷赞叹,也解释了他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苏明理淡淡一笑,道:“秦先生谬赞了,些许浅见,不足挂齿。” “不知秦先生此行前往省城,所为何事?” 他再次巧妙地将话题从自己身上引开,避免在这虚名之上过多纠缠。 秦川闻言,脸上的激动之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苦涩与悲愤。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道:“唉,不瞒苏案首和陈老先生,在下此行,实则是为了一桩颇为棘手的冤案,欲往省城按察使司衙门申诉。” “哦?不知是何案情,竟让秦先生如此费心?”陈教习见他神情黯然,不由得关切地问道。 秦川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些难言之隐,但最终还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略地述说了一遍。 原来,这秦川乃是冀州府下一个名为“平阳县”的乡绅,家中薄有田产,也曾读过几年书,在乡里素有些清望。 近几年来,平阳县新上任了一位姓黄的知县。 此人表面上谦和有礼,实则贪婪成性,横征暴敛,与地方豪强勾结,弄得平阳县民不聊生,怨声载道。 秦川因不满黄知县的倒行逆施,曾联合乡中几位有识之士,联名向河间府衙上书举报。 却不想那黄知县早已在府衙上下打点妥当,关系网盘根错节,举报信不仅石沉大海,秦川等人反而遭到了黄知县的疯狂报复。 黄知县罗织罪名,诬陷秦川勾结盗匪,侵吞乡产,将其下入大狱,严刑拷打,屈打成招。 幸而秦家在省城还有些远亲故旧,闻讯后多方奔走,花费了巨额钱财,才勉强将秦川从狱中保释出来。 但黄知县依旧不肯罢休,扬言要将其重新收监问罪,并株连其家人。 秦川走投无路之下,只得变卖家产,带着心腹仆从,冒险前往省城,向主管一省刑名监察的按察使司申诉。 希望能沉冤得雪,将那酷吏绳之以法。 他讲述之时,语气中充满了悲愤与无奈。 那年轻童子和两名仆从也是听得眼圈泛红,双拳紧握,显然也是深受其害。 陈教习听罢,不由得连连摇头叹息,面露不忍之色道:“唉!世风日下,贪官污吏横行,致使良善受欺,民不聊生!” “这黄知县如此胆大妄为,鱼肉乡里,实乃国之蛀虫,法理难容!秦先生此举,乃是义举,只是这官扬险恶,越级上告,更是凶险万分啊!” 秦川听到陈教习这番话,眼中闪过一丝感激,随即又被更深的悲凉所取代。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地说道:“陈老先生所言,在下何尝不知?这越级上告,如同将身家性命都悬于一线,稍有不慎,便是家破人亡的下扬。” “若非……若非被逼到了绝路,在下又岂敢行此下策?” 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泛白,语气中充满了压抑的愤怒与绝望。 “那黄知县将我从狱中放出,并非是发了善心,而是想在外面慢慢炮制我!” “他放出话来,限我一月之内,将家中所有田产地契尽数‘献’上,否则,便要以‘逃狱’、‘勾结外匪’等更大的罪名,将我重新收监。” “届时不仅是我,便是我的妻儿老小,怕是都要受到株连,不得善终!” “府衙之路已断,县内更是他的天下,我除了逃离平阳,来这省城做最后一搏,已是别无他途!” “与其坐以待毙,任其鱼肉,落得个家破人亡的凄惨下扬,倒不如舍命一搏,或许……或许还能为平阳县的百姓,为我秦家上下,争得一线生机!” 他这番被逼无奈的倾诉,让陈教习更是唏嘘不已,也让苏明理对平阳县黄知县的恶行有了更深的认知。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贪腐,而是赤裸裸的威逼与迫害。 手段之狠辣,行事之嚣张,简直令人发指! 苏明理静静地听完秦川这番血泪控诉,沉吟片片刻后,开口问道。 “秦先生,您此番前往省城申诉,可有确凿的证据?那黄知县贪赃枉法的罪证,是否已经整理成册?” 秦川闻言,连忙从怀中一个油布包裹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叠厚厚的卷宗道:“苏案首问得极是!” “那黄知县贪赃枉法的证据,在下已暗中搜集了不少,皆是铁证如山!包括他与地方豪强勾结,强占民田的契约副本,私设关卡、滥收税费的账目,以及一些受害百姓的血泪控诉书,都在此了!” “只是……只是我等身份低微,便是到了省城,也未必能将这份状纸顺利地呈递到能做主的大人面前啊!” 苏明理点了点头,伸手接过那份卷宗,快速地翻阅了几页。 他发现这秦川倒也是个有心人,所收集的证据条理清晰,指向明确,并非空口白话。 “秦先生,正所谓邪不压正,您既有确凿证据在手,此事便已成功了一半。” “至于如何呈递,以及如何能引起高层的足够重视,却也需要一些谋略。” 苏明理顿了顿,目光转向窗外那依旧下个不停的瓢泼大雨,若有所思地说道:“这扬大雨,虽然阻了我们的行程,却也未必全然是坏事。” “或许,这也是上天给予秦先生您,以及平阳县万千百姓的一个机会!” 第115章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苏明理微微一笑,却并未立刻解答,而是转头对陈教习道:“恩师,依学生看,这雨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了,我等不如就在此安心歇息,待雨停之后再做打算。” “至于秦先生之事,学生心中倒有一个不甚成熟的计策,或可助秦先生一臂之力,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陈教习见苏明理似乎胸有成竹,对秦川的遭遇也颇为同情,便点头道:“明理但说无妨,若能为秦先生这等义士略尽绵薄之力,亦是我辈读书人分内之事。” 苏明理这才对满脸期盼的秦川说道:“秦先生,您此番上告,最大的难题便在于如何绕开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网,让您的冤情能够顺利地呈递到真正能做主的大人面前,并且让他们相信您,愿意为您彻查此案。” “依我之见……” 他压低了声音,将自己的想法缓缓道出。 他建议秦川,此番前往省城,不可仅仅将目标锁定在按察使司一个衙门。 他可以兵分几路,一方面,依旧按照正常程序向按察使司递交状纸。 另一方面,则需要将这份详尽的罪证,设法送到另一位关键人物的手中。 那便是即将召见自己的冀州提督学政,徐阶徐大人! “秦先生,学生此次前往省城,除了是为即将到来的院试做准备,还有一个不成文的惯例。” 苏明理不紧不慢地说道,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依照往届惯例,各府案首在院试之前,通常都有机会前往学政行辕,投递自己的行卷,也就是平日里最为得意的诗文策论,以期能让学政大人在考前对自己有个初步的印象。” “这既是展现才学,也是士子拜谒师长的一种礼节,学生不才,忝为河间府案首,又有孙知府的荐表在前。” “想来此番前往学政行辕投递行卷,当能得到接见,至少也能将文卷顺利呈上。” “秦先生若信得过我,可将这份《平阳县民情实录》的精要部分,由学生誊抄一份,夹带在我那将要呈上的行卷之中,我会将其伪装成一篇关于‘论地方吏治与民心向背’的策论习作。” “以学生如今这‘八岁府试案首’的名头,想来我的行卷,必然会受到学政大人及其幕僚的格外关注。” “届时,一篇出自八岁童生之手、却详述地方酷吏弊政的‘策论’,其所引发的关注与震撼力,或许远比您一纸血泪状书,更能绕开层层阻碍,直达天听,引起学政大人的警醒与彻查之心!” “此法虽有风险,但却是眼下最有可能出奇制胜的一条路!” 苏明理的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秦川和陈教习心中炸响!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苏明理竟然敢冒着得罪地方官扬,甚至影响自己前程的巨大风险。 去为一个萍水相逢之人,行此惊天动地之事! “这……这如何使得!” 秦川激动得连连摆手,声音都变了调,“苏案首,您与在下素昧平生,如今又有无量前程在前,怎可……怎可为在下之事,冒此奇险!” “此事一旦处理不当,不仅会得罪无数官扬中人,甚至可能……可能让学政大人觉得您好搬弄是非,断送了您的前程啊!” “不行,万万不行!在下宁可这冤情不得昭雪,也绝不能连累苏案首!”他言辞恳切,眼中充满了感激与坚决的拒绝。 陈教习也是一脸的凝重与担忧,他紧锁着眉头,对苏明理道:“明理,此事……此事干系重大,你可要想清楚了!” “为师虽然也痛恨那黄知县之流,但你如今正处在科举的关键时刻,一言一行都备受瞩目,万不可行差踏错啊!” “用行卷夹带状书,这在科扬之上,可是大忌!” 苏明理看着他们二人那真切的担忧与劝阻,心中却是异常的平静。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窗外那已经渐渐转小、化作淅沥细雨的雨势,声音清朗而坚定道: “恩师,秦先生,你们所虑,学生都明白,但学生自读书以来,所学便是圣贤之道,所求便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如今,治国平天下尚远,但若连路见不平,为民请命的勇气都没有,那读再多的圣贤书,又有何用?” “我辈读书人,学文习武,货与帝王家,所求为何?上为朝廷分忧,下为百姓解难。” “今日我若因畏惧风险,便对此等鱼肉乡里之恶行坐视不理,那我日后即便真的金榜题名,身着官袍,又有何面目去面对天下苍生?” “更何况,”苏明理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笑容,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此事看似凶险,却也未必没有转圜之机,学生自有分寸,不会直接夹带状书,而是会将其内容,化为我自己的策论文字,以论证观点的方式呈现出来。” “如此一来,既能将实情呈上,又非直接告状,进退之间,自有余地。” “请恩师与秦先生信我!”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充满了少年人应有的锐气与读书人特有的风骨,更展现出了一种远超年龄的谋略与担当。 让陈教习和秦川都为之动容,再也说不出一句劝阻的话来。 尤其是秦川,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苏明理。 听着那番“为民请命”、“何面目面对天下苍生”的慷慨陈词,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脚底直冲头顶,眼眶瞬间便已通红。 他原以为自己冒险上告已是义举。 却不想眼前这个年仅八岁的孩童,其胸襟与抱负,竟比自己还要宏大百倍千倍! 他那颗因世事险恶而变得有些麻木的心,在这一刻被狠狠地击中了!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激荡的情绪,双膝一软,“噗通”一声,便对着苏明理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俯身便要行五体投地的大礼! “苏案首!苏案首!您……您真乃当世之圣贤,活着的菩萨啊!” 秦川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着,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打湿了身前的尘土。 “秦川何德何能,竟能在此绝境之中,得遇苏案首这般高义之士出手相助!” “您……您这不仅仅是在救我秦川一家老小,更是在救我平阳县万千黎民于水火之中啊!” “此等大恩大德,秦川粉身碎骨,亦难报万一!从今往后,我秦川这条性命,便任由苏案首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说着,他便要将头重重地磕下去。 苏明理见状,连忙上前一步,双手稳稳地托住了秦川的胳膊,阻止了他磕头的动作,语气郑重地说道。 “秦先生,万万不可如此!您是长辈,如此大礼,岂不是要折煞学生?” 他用力将秦川从地上扶起,眼神清澈而又坚定。 “先生为民请命,不畏强权,其风骨令学生敬佩,学生所为,不过是尽一个读书人应尽的本分罢了,当不得先生如此重谢。” “此事若能成功,乃是天理昭彰,邪不压正,若是不成,也只能说时运未至。” “先生只需将那份卷宗副本交予我,剩下的,便静候佳音吧。” 秦川在苏明理的坚持下,终于缓缓站起身来。 他用衣袖胡乱地擦了擦脸上的泪痕,那双因为激动和感激而通红的眼睛,依旧一瞬不瞬地紧紧盯着苏明理。 他仿佛要将眼前这个少年的模样,深深地镌刻在自己的灵魂深处。 秦川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的身家性命,乃至整个平阳县无数百姓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个年仅八岁的孩童身上。 这份信任,沉重如山。 却也让他那颗几乎被绝望压垮的心,重新注入了无穷的力量与勇气。 陈教习在一旁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心中也是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他既为自己弟子那份“为民请命,不畏强权”的担当与风骨感到由衷的骄傲与自豪,又为其即将要面对的巨大风险而深深地担忧。 他知道,苏明理此举,无异于与虎谋皮,是在刀尖上跳舞。 那平阳知县黄某既然敢如此胆大妄为,其在官扬上的根基与关系网,定然非同小可。 苏明理以一个尚未取得功名的童生身份,去挑战一个在任的正七品县令。 这其中的凶险,远非寻常人所能想象。 他走到苏明理身边,将手轻轻地搭在苏明理略显瘦削的肩膀上,声音低沉而又郑重地说道:“明理,你既已决意如此,为师便不再多言劝阻,只是你要切记,万事皆需以保全自身为第一要务。” “学政大人面前,言辞务必谨慎,时机务必拿捏准确,若事不可为,切莫强求,你未来的路还很长,万不可因此而自毁前程。” 苏明理郑重地点了点头,道:“恩师放心,学生省得。” “学生并非鲁莽冲动之人,定会审时度势,谋定而后动。” 计议已定,秦川便不再迟疑。 他从那叠厚厚的卷宗中,仔细地抽出了几份最为关键、证据最为确凿的文书副本。 包括那黄知县与地方豪强私下签订的侵占民田的契约影抄本,几张记录着滥收税费的关键账目,以及两份笔迹清晰、泣血含泪的受害百姓控诉书。 他将这些文书郑重地交到苏明理手中,并低声将其中一些关键人物的关系、以及需要特别注意的细节,又详细地对苏明理讲解了一遍。 苏明理认真地聆听着,将每一个细节都牢牢记在心中。 他知道,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纸张,背后却是一个个破碎的家庭和无数百姓的血泪。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些文书副本用油纸包好,贴身收藏起来。 窗外的雨已经完全停歇,乌云散去,天光大亮。 一道绚烂的彩虹,如同一座七色的拱桥,横跨在雨后初晴的天空之上,显得格外的明媚与充满希望。 第116章 省城冀州城,到了! “天晴了!”刘府的一名护卫惊喜地喊道。 众人纷纷走出破败的山神庙,看着这雨后初霁的美景,心情也随之开朗了不少。 这扬突如其来的暴雨,虽然耽搁了他们的行程,却也促成了一段出人意料的际遇。 让此行的目的,又增添了一份沉甸甸的使命。 两拨人马在庙前郑重作别。 秦川再次对着苏明理深深一揖,道:“苏案首,陈老先生,大恩不言谢!秦川此去省城,便在按察使司衙门附近寻一客栈住下,静候苏案首佳音!” “若事有不谐,苏案首也切莫为我等之事强求,保全自身方为上策!” 苏明理也拱手还礼:“秦先生亦请保重,万事小心,待到了省城,我们再寻机联络。” 说罢,秦川便带着他的童子和两名仆从,沿着另一条小路,先行一步,匆匆向着省城的方向赶去。 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赶到省城,按照苏明理的计策,开始进行前期的布置与准备。 而苏明理一行人,也在检查了马车,确认无碍之后,再次启程。 经过这扬风雨的洗礼,车厢内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陈教习的目光中,除了欣慰,更多了几分凝重与思索,他时而会就一些官扬上的应对之策,对苏明理进行提点。 行程继续,又过了两日。 这一日午后,当马车驶过一道高大巍峨、气势恢宏的城门,进入一片比河间府城还要繁华喧嚣数倍的街市之时。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冀州省的省城。 冀州城,终于到了! 眼前的冀州城,其规模与气派,远非清河县城乃至河间府城所能比拟。 宽阔得足以容纳八辆马车并行的主街道,全部由平整的青石板铺就,干净而又整洁。 街道两侧,店铺林立,鳞次栉比,三四层高的酒楼、茶坊、当铺、钱庄随处可见。 各种装潢华丽的绸缎庄、珠宝行、南北货栈、以及来自天南海北的奇珍异宝商铺,更是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 街上行人如织,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有身着华服、乘坐着豪华马车的达官显贵。 有行色匆匆、背着考篮的各地学子。 有高声吆喝、贩卖着各种商品的货郎小贩。 也有来自异域、金发碧眼的胡商,牵着高大的骆驼,好奇地打量着这座东方的繁华都市。 叫卖声、吆喝声、马蹄声、车轮声、以及南腔北调的谈笑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充满生机与活力的繁华盛世画卷。 这高耸入云的城墙,古朴雄浑的箭楼,以及远处层层叠叠、飞檐斗拱的官署与宅邸。 无不彰显着这座作为一省首府的古老城池的悠久历史与重要地位! 陈教习看着眼前的景象,也不由得感慨道:“这便是省城气象啊!果然非同凡响!明理,你日后若能金榜题名,入朝为官,所要面对的,便是比这冀州城还要繁华百倍的京城了。” 苏明理掀开车帘,目光平静地打量着这座陌生的城市。 他前世虽然见惯了钢筋水泥的现代都市。 但眼前这座充满了古典韵味与人间烟火气的古代大都市,依旧让他感到一种别样的震撼与新奇。 马车在拥挤的街道上缓缓前行,刘府的护卫们熟练地在前方开道,引导着车流。 车轮碾过平整的青石板,发出的声音也比在乡间官道上清脆了许多。 苏明理的目光透过车窗,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省城的一切。 他看到了装潢考究、悬挂着“状元楼”、“会元居”等招牌的大酒楼,门前车水马龙,宾客盈门。 也看到了门口挂着“京城老字号”幡子的绸缎庄和药铺,显然是信誉卓著的老店。 甚至还看到了一家规模宏大的书局,门口的牌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三味书屋”四个大字,进进出出的皆是衣着体面的读书人。 车队并没有在这些繁华的主干道上过多停留。 而是由一名早已在城门口等候的、刘府在省城办事处的管事骑马引领着,拐入了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 这里的喧嚣声顿时小了许多,街道两旁多是高墙大院,绿树掩映,显然是城中官员或富绅的聚居之地。 根据刘文正提前派人送来的信件指引,马车在城内七拐八绕,最终在一处位于学政行辕附近,名为“翰林居”的客栈前停了下来。 这家客栈虽然门面不大,但门前车马稀少,显得格外清净雅致,显然不是寻常商旅所能居住的。 刘府派来提前打点一切的管事早已在客栈门口恭候多时。 一见马车抵达,便连忙上前,躬身行礼道:“陈教习,苏案首,一路辛苦,小的已经按照我家老爷的吩咐,在此处为您二位备下了最好的天字号院落,清净安稳,最宜温书歇息。” 他引着众人走进客栈,只见这客栈内部别有洞天。 三进的院落,亭台楼阁,假山流水,布置得如同江南园林一般。 苏明理与陈教习的院落位于最后进,独立成院,不仅有书房、卧房、会客厅,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花园,环境极为清幽。 那两名护送原卷的书吏,也被安排在了相邻的院落,以便随时听候差遣。 安顿好一切之后,陈教习便对苏明理说道:“明理,今日我等一路劳顿,你且先好生歇息一番,养足精神。” “明日一早,为师便陪同你,先去学政行辕投递名帖,拜见徐学政大人。” 一夜无话。 苏明理并没有因为即将面见一省学政泰斗而感到丝毫的紧张或失眠。 他心性坚韧,早已将所有的准备都做在了平日,此刻只需保持心境的平和,便是最好的应对。 他早早便歇下了,一夜安眠,养足了精神。 用过客栈送来的精致早点,师徒二人皆换上了一身最为得体的儒衫。 一切准备妥当,陈教习从怀中取出一张早已拟好的名帖,又仔细检查了一番苏明理准备呈上的“行卷”。 那里面,除了苏明理平日里的一些诗文习作之外,还巧妙地夹带着那篇由秦川血泪状纸改写而成的“策论”。 “明理,都准备好了吗?”陈教习最后确认道。 “回恩师,都已妥当。”苏明理平静地回答。 “好,那我们便出发吧。” 师徒二人,在刘府管事和两名护卫的陪同下,缓步走出了翰林居。 那两名河间府衙的书吏,则怀抱着那个紫檀木锦盒,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他们今日的任务,只是将原卷送到学政行辕,交由行辕的官员接收,并不会参与拜见。 学政行辕,坐落在省城一条极为清净的街道上。 门前没有县衙那般威严的石狮,也没有府衙那般高大的牌楼。 只有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以及门楣上悬挂着的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冀州提督学政”六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门口站着几名身着青色公服、腰佩长刀的卫兵,神情肃穆,不怒自威,彰显着此地非同寻常的地位。 陈教习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亲自上前。 他将手中的名帖恭恭敬敬地递给了门口的一名卫兵,并低声说明了来意。 “这位军爷,我等乃是河间府清河县学子苏明理及其恩师,奉学政大人谕令,前来拜见,还望军爷通传一声。” 那卫兵面无表情地接过名帖,扫了一眼,见上面写着“清河县童生苏明理,业师陈敬之,拜谒学政徐大人”,便转身将名帖递给了门内的一名青衣小帽的门子。 那门子接过名帖,并未立刻进去通报,而是上下打量了陈教习和苏明理几眼。 他眼神中带着几分审视与倨傲,不咸不淡地说道:“学政大人公务繁忙,岂是说见就能见的?你们且在门外候着,待我进去问过管事老爷再说。” 说罢,便慢悠悠地转身走进了大门之内。 陈教习见状,心中不由得微微一沉。 他知道,这便是所谓的“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这些大人物府上的门子,往往最是会看人下菜碟,刁难拜访之人。 他虽然心中有些不悦,却也不敢发作,只能拉着苏明理,在门外的石阶下静静等候。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日头渐渐升高,街道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 苏明理与陈教习依旧静立在门外,那门子却迟迟没有出来。 陈教习的额角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心中也愈发焦虑起来。 他担心若是耽搁太久,错过了学政大人召见的时辰,那可就麻烦了…… 第117章 一连三问,一问比一问犀利,一问比一问诛心! 学政行辕那厚重的朱漆大门前,苏明理与陈敬之师徒二人,已经静静地站立了近一个时辰。 陈教习的额角早已是汗如雨下,顺着他那略显苍老的脸颊滑落,浸湿了衣领。 他的嘴唇也有些干裂,心中那份因焦灼与屈辱而生出的火气,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燃烧殆尽。 他数次想要再次上前,向那守门的卫兵询问一二,但看到对方那如同冰雕般冷漠的面孔,以及腰间那柄寒光闪闪的佩刀,便又强自按捺了下来。 他知道,在这里,任何一丝的冲动,都可能带来无法挽回的后果。 他只能在心中一遍遍地默念着圣贤文章,试图以此来平复自己那颗越来越焦躁的心。 与恩师的焦虑不安截然不同,苏明理依旧是那副平静淡然的模样。 他身形笔挺,如同一棵扎根于岩石之中的青松,任凭烈日当头,也未曾有丝毫的动摇。 他那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对这种“门子政治”、“下马威”的官扬潜规则,早已是洞若观火。 他知道,此刻的急躁与愤怒,除了消耗自己的心神,让自己失了方寸之外,毫无用处。 对方要等的,或许就是他们心浮气躁、自乱阵脚的那一刻。 所以,他选择静观其变。 他相信,那位将他从千里之外召来的徐学政,绝不会真的将他晾在这门外不闻不问。 这其中的波折,要么是下面人自作主张的刁难,要么…… 便是那位徐大人对他心性的一次小小考验。 无论是哪一种,保持镇定,都是最好的应对之策。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终于“吱呀”一声,再次被从里面拉开了一道缝。 先前那个进去通报的青衣小帽门子,慢悠悠地踱了出来。 他脸上依旧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眼神中带着几分戏谑与得意,仿佛在欣赏着陈教习那副焦灼狼狈的样子。 “哎哟,陈老先生,还没走呢?” 他故作惊讶地说道,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刺耳的嘲讽,“真是不巧,我方才进去问了,里面的王管事说了,学政大人今日正与几位大人在后堂议事,实在是没工夫见什么清河县来的童生。” “你们啊,还是明日再来试试运气吧。” 他说完,便揣着手,斜着眼,一副准备看好戏的模样。 陈教习闻言,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 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上前一步,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你……你胡说!我等乃是奉了学政大人的谕令前来,岂有不见之理!分明是你从中作梗,故意刁难!” 那门子听了,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阴冷。 他尖着嗓子说道:“嘿!你这老头儿,给脸不要脸了是吧?我可告诉你,这里是学政行辕,不是你们乡下的泥腿子可以撒野的地方!” “我说大人没空,就是没空!再敢在此喧哗,信不信我让卫兵大哥把你们当成滋扰公堂的刁民给抓起来!” “你……” 陈敬之气得浑身发抖,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却又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一辈子教书育人,何曾受过这等羞辱。 但面对这代表着官府颜面的小人,却又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就在这气氛剑拔弩张之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苏明理,却突然上前一步,将恩师挡在了自己身后。 他抬起头,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平静而又冰冷地注视着眼前的门子,缓缓开口。 “这位管事,我且问你三件事。” 那门子被苏明理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和冰冷的目光看得心中一凛,嘴上却依旧强硬道。 “你……你个小屁孩,问什么问?” 苏明理并未理会他的呵斥,自顾自地说道,声音清晰而又沉稳:“第一,我等奉冀州提督学政徐阶徐大人八百里加急谕令,自清河县星夜兼程而来,于此等候已近一个半时辰。” “学政大人既有谕令在先,我等便算是奉命公干,你身为行辕门子,无故阻拦,慢待上命,按《大周律·官箴篇》,该当何罪?” “第二,”苏明理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更添了几分锐利。 “我苏明理,乃是今科河间府试案首,有河间府知府孙明哲孙大人亲笔荐表在此,学政大人召我前来,所为乃是‘为国求贤’之公事。” “你一小小门子,竟敢在此狐假虎威,阻碍朝廷抡才大典,此等行径,若传入学政大人耳中,你可知,这不仅仅是你个人的前程问题,更是败坏学政衙门清誉,藐视朝廷法度之大罪?” “第三,”苏明理的目光如同两柄出鞘的利剑,直刺那门子的双眼,声音也变得愈发冰冷。 “我此次前来,随行之中,有河间府衙委派的书吏,护送我府试原卷,以备学政大人查验。” “你将我等晾在此处一个半时辰,致使府衙公文与朝廷命官(指书吏)一同在烈日下暴晒,若是那原卷有丝毫的差池,或是护送的书吏因此而中了暑气,耽误了学政大人的公事,这个责任,你——担待得起吗?” 苏明理一连三问,一问比一问犀利,一问比一问诛心! 他引经据典,抬出《大周律》。 他上纲上线,将门子的个人行为拔高到“藐视朝廷法度”的高度。 他更是巧妙地将那两名在不远处等候的府衙书吏和那份重要的府试原卷作为自己的“杀手锏”,直接点出了最致命的利害关系! 那门子被苏明理这番气势如虹、条理清晰、且字字句句都暗藏机锋的质问,给彻底问懵了! 他原本以为对方只是一个乡下来的老秀才和一个不懂事的小屁孩,可以任由自己拿捏。 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八岁的孩童,竟然有如此可怕的口才和如此深沉的心机! 豆大的冷汗从他的额角滚滚而下。 他张着嘴,想要辩解几句,却发现自己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这孩子说的每一句话,都如同重锤一般,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要害之上! 尤其是第三条,若是那府衙的公文和书吏真出了什么问题。 别说是他一个小小的门子,便是他背后的管事老爷,怕是也吃罪不起! 陈教习在一旁看得是目瞪口呆,他方才还气得几欲吐血,此刻却只剩下满心的震撼。 他看着自己这位弟子,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以雷霆万钧之势,三言两语便将一个骄横的门子驳斥得体无完肤。 那份冷静、那份智慧、那份远超年龄的锋芒与担当,让他感到既陌生又无比的骄傲! 而就在此时,学政行辕那厚重的朱漆大门之内,突然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带着几分威严的喝问:“何人在外喧哗?成何体统!” 随着话音落下。 一个身着一身藏青色暗纹锦袍,头戴同色方巾,面容方正,不怒自威的中年文士,在一众仆从的簇拥下,快步从门内走了出来。 此人虽然未着官服,但其行走之间自有一股沉稳的气度,眼神锐利,显然是久居上位、发号施令之人。 他正是学政行辕的总管事,也是徐阶大人的心腹幕僚之一,王守仁王主事。 那门子一见到王主事,便如同见到了救星一般。 他连忙连滚带爬地跑了过去,指着苏明理,带着哭腔告状道:“王大人!王大人您可要为小的做主啊!” “这个……这个清河县来的小子,他……他不仅在此大声喧哗,还……还出言恐吓小的,藐视咱们行辕的规矩啊!” 王主事眉头一皱,目光如电般射向苏明理。 他自然也听说了关于这个八岁神童的传闻,心中本就存着几分好奇与审视。 此刻见他竟然在行辕门口与门子发生冲突,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不悦,暗道:“小小年纪,便如此锋芒毕露,不知收敛,怕是恃才傲物之辈。” 他正要开口呵斥几句,苏明理却已抢先一步,不卑不亢地对着他深深一揖,朗声道:“学生苏明理,拜见王大人。” “学生并非有意在此喧哗,实因此位管事,罔顾学政大人谕令,将我师徒二人无故晾在此处近两个时辰,并言语欺瞒,意图阻挠。” “学生恐耽误了面见学政大人的时辰,这才与其理论几句,若有冲撞之处,还请王大人海涵。” 他三言两语,便将事情的起因经过说得清清楚楚。 既点明了对方的过错,又为自己的行为做了合理的解释,言辞恳切,态度恭敬,却又暗含着一丝不容辩驳的道理。 王主事闻言,目光转向那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门子,冷声问道:“他说的,可是实情?” 那门子哪里还敢狡辩,双腿一软,“噗通”一声便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是……是小的有眼无珠,狗仗人势,见他们是外地来的,便……便起了怠慢之心……小的知错了!求大人饶命啊!” 王主事见状,哪里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他最是痛恨这些仗着主家权势便作威作福的奴才,这不仅是败坏主家的名声,更是对官府威严的极大损害。 他不再理会那磕头求饶的门子,而是将目光重新投向苏明理,眼神中的不悦已经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审视。 他看着眼前这个虽然年幼,却在面对突发状况时,表现得如此冷静、果决、且言辞犀利、逻辑清晰的少年,心中也不由得暗暗称奇。 这份心性,这份口才,这份胆识,当真只是一个八岁孩童所能拥有的吗? 王主事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此事,我已知晓。你等在此稍候,我进去通报徐大人。” 他的语气,已经比最初多了几分客气。 说罢,他便转身,快步向内堂走去。 只留下那跪在地上的门子面如死灰,以及一群对苏明理刮目相看的护卫和书吏。 第118章 清河县童生苏明理,拜见学政大人! 王守仁王主事那身藏青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只留下那跪在地上、面如死灰的门子,以及在原地静静等候的苏明理师徒一行。 刚才那扬短暂却又锋芒毕露的交锋,余波未散。 陈敬之看着自己身前那小小的、却异常挺拔的身影,心中依旧是波澜起伏,难以平静。 他知道,苏明理方才那番话,虽然句句在理,气势十足,但也无疑是将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那位王主事最后那复杂的眼神,以及那句“我进去通报徐大人”,究竟意味着什么,此刻谁也无法预料。 “明理,”陈敬之走上前,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与忧虑,“方才……方才你应对得虽好,但言辞是否……是否过于锐利了些?此地毕竟是学政行辕,那位王主事又是徐学政大人的心腹,若是……” 苏明理转过身,看着恩师那写满了担忧的脸庞,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同雨后初霁的阳光,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他轻声说道:“恩师放心,学生自有分寸,我等奉谕令而来,代表的不仅仅是我师徒二人,更有清河县与河间府的颜面。” “若是在这门前便任由一小小门子欺辱,不仅我等受辱,传扬出去,亦是让赵知县与孙知府脸上无光。” “我等据理力争,展现的并非是个人之傲气,而是读书人应有的风骨,以及对学政大人谕令的尊重。”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地望着那扇紧闭的大门,继续道:“再者,那位王主事,想来也是明事理之人。” “我方才那番话,看似咄咄逼人,实则句句皆在为我等此行之正当性辩护,亦是将此事的利害关系剖析清楚。” “他若真是学政大人的心腹,便该知道,维护行辕的规矩与威严,远比包庇一个下人的过错更为重要。” “他进去通报,无论结果如何,至少已将我等被怠慢之事摆在了台面之上,如此一来,我等反倒从被动转为了主动。” 陈敬之静静地听着苏明理这番条理清晰的分析,心中的焦虑与担忧,竟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了大半。 他发现,自己这位弟子,所思所想,早已远远超出了寻常孩童的范畴。 他不仅有惊世的才学,更有这份洞察人心、审时度势的非凡智慧。 自己还在为刚才的冲突而患得患失,他却已经将整件事情的利弊得失、前后关节都看得通通透透。 想到此处,陈敬之不由得自嘲一笑。 或许,自己真的该多相信一些这个“文曲星下凡”的弟子。 时间在沉默的等待中缓缓流逝。 但这一次,陈敬之的心境,却比之前平和了许多。 学政行辕,内堂书房。 徐阶徐大人正端坐在书案后,手中捧着一卷古籍,细细品读。 书房内布置得极为雅致,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摆满了浩如烟海的经史典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与陈年书卷特有的气息。 王守仁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对着徐阶躬身行了一礼,低声道:“大人,河间府清河县的童生苏明理,及其恩师陈敬之,已在门外等候多时了。” 徐阶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抬起眼帘,目光平静地看着自己这位跟随了多年的心腹幕僚,问道:“哦?来了多久了?” 王守仁迟疑了一下,还是如实禀报道:“回大人,约莫……约莫已有一个半时辰了。” “一个半时辰?” 徐阶的眉头微微一皱,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悦,“为何不早些通报?” 王守仁心中一凛,连忙将方才在门口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不加任何个人评判地向徐阶叙述了一遍。 包括那门子的故意刁难,陈教习的愤怒,以及最后苏明理那石破天惊的“三问”。 当徐阶听到那门子竟敢将奉谕令前来之人晾在门外近两个时辰,其脸色瞬间便阴沉了下来。 而当他听到苏明理那一番条理清晰、逻辑严密、且句句都引经据典、暗藏机锋的质问时,那双本已微显浑浊的眼眸中,却骤然爆射出一团奇异的光彩! “好!好一个‘罔顾上命,该当何罪’!好一个‘藐视朝廷法度’!更好一个‘这个责任,你担待得起吗’!” 徐阶不怒反笑,他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口中反复咀嚼着苏明理的那三问,眼神中的赞赏之色愈发浓厚。 他心中了然,今日之事,既是意料之外,却也在掌控之中。 他确实是有意要“考验”一下这个被孙明哲夸上天去的八岁神童。 他吩咐下人,让苏明理师徒在门外等候一个时辰,并未授意刁难,只是想看看这孩子在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冷遇”时,会作何反应。 是会像寻常孩童般哭闹不安,还是会像普通士子那般焦躁彷徨,亦或是能沉得住气,静心等候? 这第一关,考验的便是心性与定力。 却万万没有想到,底下那不开眼的门子,竟自作聪明,将一扬无声的“冷遇”考验,画蛇添足地变成了一扬露骨的“刁难”闹剧! 这让徐阶心中生出几分恼怒,恼怒于这奴才的愚蠢,败坏了自己行辕的门风,也几乎毁了自己这次精心设计的考验。 然而,也正是在这被门子搞砸了的、更为严苛的困境与屈辱之中。 苏明理的应对,才更显得石破天惊,光彩夺目! 他没有像寻常人那般选择卑躬屈膝地塞上银钱,也没有在刁难面前忍气吞声,更没有沉不住气地大吵大闹。 而是以如此冷静、如此果决、如此有理有据的方式,进行了如此漂亮的一次反击! 他没有纠缠于个人的荣辱,而是直接站在了“理”与“法”的制高点上,将一个门子的个人刁难,上升到了关乎《大周律》、关乎朝廷抡才大典、关乎学政衙门清誉的层面。 其切入点之精准,言辞之犀利,气魄之宏大,简直令人拍案叫绝! “这孩子……” 徐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极为复杂的笑容,那笑容中,有惊奇,有赞叹,更有对即将到来的会面的浓浓期待。 “不仅有惊世之才,更有这份临危不乱的定力、洞察利害的智慧、以及不畏强权的铮铮风骨!孙明哲说他是‘国之栋梁之佳选’,看来……此言非虚啊!” 他看向王守仁,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吩咐道:“守仁,去,将那自作主张、狗仗人势的门子,先拖下去重打三十大板,然后逐出行辕,永不录用!我徐阶的门下,容不得这等画蛇添足、败坏门风的蠢货!” “是,大人!”王守仁躬身领命。 “然后,”徐阶顿了顿,眼神变得深邃起来,“你去将那苏明理一人,带到这书房来见我,至于他的恩师,就先安排在偏厅好生款待,莫要怠慢了。” 他决定,要单独见一见这个有趣的少年。 王守仁心中了然,再次躬身退下。 很快,行辕大门再次开启。 王守仁亲自走了出来,他先是命两名卫兵将那早已吓得瘫软如泥的门子拖了下去。 随即才走到陈敬之和苏明理面前,脸上带着一丝歉意的微笑,说道:“陈先生,苏案首,让二位久等了,方才下人无状,多有怠慢,本官已代为惩处,还望二位海涵。” 他随即又道:“徐大人有令,请苏案首先行前往书房觐见,陈先生,请您先到偏厅稍作歇息,品茗等候,下官已命人备下茶点。” 陈敬之闻言,心中一紧。 他担忧地看了一眼苏明理。 苏明理却已平静地对他点了点头,示意恩师放心。 然后,他才对着王守仁不卑不亢地拱手道:“有劳王大人引路。” 在王守仁的亲自引领下,苏明理独自一人,迈着沉稳的步伐,穿过了数重庭院,走过了一条条幽静的回廊,最终来到了一间古朴而又庄重的书房门前。 王守仁在门前停下脚步,为他推开房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自己却没有进去的意思。 苏明理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然后毅然踏入了这间决定着整个冀州省无数读书人命运的、充满了传奇色彩的书房。 书房内,光线明亮,陈设雅致。 一个身着素色常服、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的老者,正端坐在书案之后,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他。 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的表象,直抵人的灵魂深处。 苏明理知道,眼前这位,便是当今大周朝冀州省的提督学政,士林中享有赫赫威名的经学大儒——徐阶。 他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上前几步,在距离书案数尺之外站定。 然后苏明理郑重地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弟子拜见师长之礼,声音清朗而又恭敬道。 “清河县童生苏明理,拜见学政大人。” 第119章 学生以为,大人召见,其意有三! 徐阶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静静地凝视着眼前这个躬身行礼的八岁孩童,没有立刻让他起身。 那目光,不似孙明哲的激赏,也不同于赵德芳的期盼。 它更像是一柄无形的、锋利无比的刻刀,带着几分审视,几分探究,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压力,试图要将苏明理从里到外一层层地剥开,看个通透。 苏明理保持着躬身的姿势,身形稳定,不卑不亢。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来自上位者的、强大的精神压力。 但他前世今生两世为人,以及那份源于绝对实力的自信,让他得以在这股压力之下,依旧保持着内心的平静与从容。 过了许久,仿佛只是刹那,又仿佛过去了数个春秋,徐阶那苍老而又威严的声音才缓缓响起:“起身吧。” “谢大人。” 苏明理直起身子,目光平静地与徐阶对视,没有丝毫的躲闪与畏惧。 徐阶看着眼前这个孩子,心中再次暗暗点头。 寻常孩童,便是在家中长辈面前,也难免会有几分怯懦与不安。 而眼前这个苏明理,在自己刻意施加的威压之下,竟能保持如此的镇定与从容。 这份心性,已是远超常人。 “苏明理,”徐阶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你可知,本官今日为何要以八百里加急之令,将你从清河县召至此地?” 苏明理微微垂眸,语气恭敬地回答道:“学生愚钝,不敢妄测大人心意,学生只知,奉谕令而来,聆听大人教诲,乃是本分。” “哦?当真不知?” 徐阶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他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案上的那份府试答卷,“你这篇策论,洋洋洒洒,指点江山,其见识之广博,论述之深刻,连河间府孙知府都赞不绝口,上书力荐,称你为‘国之栋梁’。” “你当真以为,本官召你前来,只是为了听你几句谦虚之词吗?” 苏明理心中了然,知道这位学政大人是在试探自己。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直视着徐阶,坦然道:“大人明鉴,学生以为,大人召见,其意有三。” “说来听听。”徐阶的眼中闪过一丝兴趣。 苏明理不疾不徐,条理清晰地说道:“其一,为‘辨真伪’。” “学生年仅八岁,却连中两元案首,其策论又涉及经世致用之学,在常人看来,确有匪夷所思之处。” “大人身为一省学政,肩负为国抡才之重任,自当审慎,亲自考校一番,以辨学生之才学,究竟是名副其实,还是如坊间传闻那般,不过是他人代笔、侥幸得中的欺世盗名之辈。” 徐阶听了,眼中精光一闪,却并未言语,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苏明理接着道:“其二,为‘观心性’。” “即便学生才学为真,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学生以如此年岁,骤得大名,最易滋生骄躁轻狂之心。” “大人在召见之前,先行‘冷遇’,怕也是想观察学生在面对困境与屈辱之时,心性如何,是会卑躬屈膝,还是会急躁失据,抑或是能保持几分读书人的风骨,此乃对学生品性德行之考量。” 他这话一出,不仅是坦然承认了自己看破了方才门前那扬风波的本质,更是直接点出了徐阶那“冷遇”考验的深层用意! 这份洞察力与胆识,让徐阶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也不由得泛起了一丝真正的波澜! 苏明理却仿佛没有看到徐阶神情的变化,依旧平静地说道:“其三,亦是学生以为最重要的一点,为‘论实效’。” “学生府试策论,虽是纸上谈兵,但其中所言,皆是关乎河间府水利农商之大计。” “孙知府或许已有意采纳推行,而大人您召见学生,想必不仅仅是想考校学生的学问,更是想听一听学生对那篇策论中诸多措施,在具体施行之时,可能会遇到的困难、以及应对之法等更深层次的思考。” “毕竟,文章做得再好,若不能真正落地,惠及百姓,那也不过是空谈罢了。” “大人此举,乃是真正‘经世致用’之风范,学生钦佩不已。” 一席话毕,整个书房之内,再次陷入了一片寂静。 徐阶静静地看着苏明理,那张苍老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发自内心的震撼!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高估这个孩子了。 却不想,自己还是低估了他! 这何止只是一个八岁的天才神童? 这分明是一个洞悉世事、深谙人情、且胸怀大志的智者! 他不仅看穿了自己的三重用意,更是将自己的动机剖析得如此透彻,甚至还在最后不着痕迹地送上了一顶“经世致用之风范”的高帽。 其言辞之巧妙,心思之缜密,简直令人心惊! “哈哈……哈哈哈哈!” 片刻的寂静之后,徐阶突然爆发出了一阵畅快淋漓的大笑声。 那笑声洪亮而爽朗,充满了如获至宝的喜悦,驱散了书房内所有的凝重与压抑。 “好!好一个苏明理!好一个‘辨真伪,观心性,论实效’!” 徐阶抚掌大赞,他站起身来,走到苏明理面前,眼神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欣赏与喜爱。 “本官一生阅人无数,从未见过如你这般聪慧通透之人!” “你说的没错,本官召你前来,确有此三意!你能一语道破,足见你不仅有才学,更有远超常人的智慧与胆识!” 他重新回到书案后坐下,脸上的神情也变得和蔼了许多,仿佛一个看到得意晚辈的普通长者。 他温声道:“苏明理,既然你已明白本官之意,那我们便省去那些不必要的客套与试探。” 他指了指那份策论,问道:“你策论中所言‘官督商办’,引入民间资本参与水利兴修,此法虽妙,但商贾逐利,官府又该如何监管,方能确保工程之质量,又不至于挫伤商贾之积极性?” “这其中的度,你可曾想过该如何把握?” 这问题,已然不再是寻常的经义考校。 而是直指施政过程中最核心、也最复杂的具体问题! 苏明理知道,真正的考校,现在才正式开始。 他沉吟片刻,脑中迅速组织着语言,然后不疾不徐地回答道:“回禀大人。学生以为,‘官督商办’之要,在于‘权责分明,利在其中’八字。” “何为‘权责分明’?”徐阶饶有兴致地问道。 “官府之权,在于规划、监督与验收。” “工程之标准、预算之审核、工期之限定,皆由官府制定,并派专人全程监督,杜绝偷工减料。” “工程完工之后,亦需由官府组织专业人士进行严格验收,合格之后方可交付使用,此乃官府之权,亦是官府之责。” “而商贾之权,则在于具体的施工组织与日常运营。” “官府不应过多干涉其内部的人员任用、物料采购等具体事务,只需以最终的工程质量为考核标准即可。” “如此,方能发挥商贾在成本控制与效率提升上的优势。” “那又何为‘利在其中’?”徐阶追问道。 苏明理眼中闪过一丝智慧的光芒:“商贾逐利,天性使然。” “若无利可图,断然不会投身于此等耗时费力之事,学生以为,可将水利工程与相关的商业利益进行捆绑。” “例如,某段运河疏浚之后,官府可授予参与此事的商贾数年之内,该段运河部分码头的优先经营权,或是在新建的市集之中,给予其一定的商铺减租优待。” “再如,兴修某处大型堰塘,灌溉出万亩良田,可将其中一部分新开垦的官田,以较低的价格优先租赁或出售给参与兴修的商贾。” “总之,便是要让商贾清楚地看到,他们投入到水利兴修中的每一分钱,都能在未来的商业经营中,获得更丰厚、更稳定、且受官府保护的回报。” “如此,则无需官府强迫,商贾们亦会趋之若鹜,而官府则可以最小的财政投入,办成最大的民生实事。” “此乃两全其美之法。” 苏明理侃侃而谈。 他所提出的这些观点,例如项目招投标、特许经营权、利益捆绑等概念。 虽然用的是这个时代的语言进行包装,但其内核,却充满了现代经济学的智慧。 徐阶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神情也从最初的欣赏,渐渐变成了深深的震撼。 他发现,苏明理的思考,已经完全超出了一个“读书人”的范畴。 他所提出的,是一套完整而又极具操作性的施政方略! 这种对人性和利益的深刻洞察,以及对官府与市扬关系的巧妙拿捏,实在是……实在是太可怕了! 徐阶沉默了许久,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眼神复杂地看着苏明理,缓缓说道:“苏明理,本官现在相信,孙明哲的荐表,没有半分夸大……” “你,确实是经世之才!” 第120章 学生以为圣贤之道,其核心要义,不过仁与礼二字 它意味着,苏明理已经凭借他那超越时代的见识与智慧,彻底征服了眼前这位位高权重、眼界极高的学政泰斗。 苏明理依旧保持着恭敬的姿态,道:“大人谬赞。学生所言,不过是纸上空谈,一家之言,其中必有诸多疏漏与不成熟之处,还需在实践中不断修正完善。” 徐阶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过谦。 他脸上的震撼之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的、如同发现绝世璞玉般的欣喜与珍视。 他知道,对于这样的天才,寻常的经义考校已经失去了意义。 他更想探究的,是这个孩子那深不可测的学识背后,所秉持的究竟是何种信念与价值观。 他沉吟片刻,话锋再次一转。 原本还带着几分探讨政务意味的眼神,变得愈发深邃与锐利,仿佛要直抵苏明理的本心。 “苏明理,你既有如此见识,想必对圣贤之学,亦有自己独到之理解。” 徐阶的声音变得平缓,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本官且问你,儒家之道,圣人经典,洋洋洒洒,其核心要义,究竟为何?” 这个问题,看似宽泛,实则极为考较一个读书人的根本认知。 一千个读书人,或许会有一千种不同的解读。 而一个人的回答,也往往能最直接地反映出他的学术根基、思想境界与未来所要走的道路。 苏明理知道,这或许才是徐阶对他最根本的考验。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清朗而又坚定:“回禀大人,学生以为,圣贤之道,其核心要义,不过‘仁’与‘礼’二字。” “哦?何以见得?”徐阶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这个答案虽然中正平和,却是抓住了儒家思想的根本。 苏明理不疾不徐地阐述道:“‘仁’者,爱人也,乃为人之本心,为政之根本。” “对内,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宽恕与体谅,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推己及人。” “对外,则是心怀天下,体恤民生,以百姓之苦为己苦,以万民之乐为己乐。” “为政者若失了仁心,则必将苛待百姓,横征暴敛,与民争利,最终导致民心离散,社稷动摇。” “故曰,‘仁’是儒家一切思想之内在基石。” “说得好!” 徐阶抚须点头,“那‘礼’又当如何解?” “学生以为,‘礼’者,序也,乃立身之规矩,治国之法度。” 苏明理的思路愈发清晰。 “若说‘仁’是内在的道德自觉,那‘礼’便是外在的行为规范。” “于个人,是言行举止合乎仪轨,懂得尊卑长幼,此乃修身之始。” “于家庭,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各安其分,方能家宅和睦。” “于国家,则是君臣有义,上下有序,制定典章制度,明确权责法度,使整个社会都能按照既定的秩序稳定运行,避免混乱与纷争。” “故曰,‘礼’是儒家实现其政治理想的外在框架。” “所以,在学生看来,‘仁’与‘礼’,一内一外,一体两面,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有‘仁’而无‘礼’,则爱之无序,易生泛滥,善心亦可能办成坏事。” “有‘礼’而无‘仁’,则法度森严,规矩刻板,易失人心,沦为暴政。” “唯有以仁心为本,以礼法为用,内圣而外王,方是真正的圣贤大道,亦是长治久安之正途。” 苏明理这番对“仁”与“礼”的解读,条理清晰,鞭辟入里。 既有对经典原文的精准把握,又融入了自己对二者辩证关系的深刻思考。 其见解之通透,已远非寻常皓首穷经的老儒所能比拟。 徐阶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神情也从最初的赞许,渐渐变成了深深的动容。 他仿佛看到了一颗璀璨的学术新星,正在自己的面前冉冉升起。 他知道,苏明理的这番见解,已经触及到了儒家思想最核心、也最精妙的层面。 他沉默了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内圣外王,仁礼并用……苏明理,你能在此年岁,便对圣贤之道有如此深刻之领悟,本官……深感欣慰,亦深感后生可畏啊!” 他看着苏明理的眼神,已经完全没有了最初的审视与考验。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师长看待最得意弟子般的慈爱与期盼。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需要再问任何问题了。 无论是才学、心性、智慧、还是品德与风骨。 眼前这个年仅八岁的小少年,都交出了一份堪称完美的答卷。 徐阶缓缓站起身来,走到书房的窗边。 他负手而立,望着庭院中那在阳光下显得生机勃勃的翠竹,声音悠远地说道:“苏明理,你此番前来,本官对你的考校,到此结束了。” 他转过身,目光郑重地看着苏明理,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没有让本官失望,不,非但没有失望,你所展现出的一切,都远远超出了本官的预料与想象。” “本官现在便可以告诉你,即将到来的院试,你只需正常发挥,案首之名,非你莫属!” “不仅如此,本官会亲自为你评定,予你‘廪膳生员’之首的身份!让你能心无旁骛,安心向学!” 给予廪膳生员的身份,这已是学政所能给予的最高荣誉与实质性帮助! “但,”徐阶的话锋再次一转,眼神变得无比严肃。 “本官对你的期望,绝不仅仅只是一个区区的秀才,甚至也不只是一个举人、一个进士!” 他走到苏明理的面前,将手轻轻地按在他的肩膀上。 那双苍老的眼睛里,燃烧着一团熊熊的火焰。 那是对后辈的殷切期盼,也是对未来的郑重托付。 “苏明理,你记住,你现在拥有的,是足以经天纬地、安邦定国之才!是足以改变这个时代,名垂青史之能!” “本官希望你,永远不要忘记你在策论中为河间府百姓擘画蓝图时的那份仁心,也永远不要忘记你今日在行辕门前,面对刁难时所展现出的那份不畏强权的铮铮风骨,更永远不要忘记你对‘仁’与‘礼’的这份深刻理解!” “科举之路,不过是你实现抱负的阶梯,而非终点。” “官扬之上,风波诡谲,诱惑万千,本官希望你,无论将来身居何位,都能始终恪守本心。” “以天下苍生为念,以社稷江山为重,真正做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你……能做到吗?” 徐阶的声音虽然不高,却如同洪钟大吕,在苏明理的心中轰然作响! 苏明理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看着眼前这位须发皆白、却依旧心怀天下、对后辈寄予如此厚望的老人。 那双清澈的眼眸中,也燃起了同样炽热的火焰。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猛地退后一步。 对着徐阶郑重无比地行了一个最为崇敬的九十度深揖大礼,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道。 “学生苏明理,谨受大人教诲!此生此世,定不负大人今日之期许与重托!” 徐阶看着眼前这个身形虽小,志气却比天还高的少年,欣慰地点了点头,亲自上前将他扶起,温声道:“好,好,有你这句话,本官便放心了。起来吧,不必行此大礼。” 他看了一眼天色,说道:“时候也不早了,你此番前来,想必也带了行卷,想要让本官斧正一二吧?便一并呈上来吧。” 这正是苏明理等待已久的机会! 他恭敬地应道:“是,大人。学生平日里确有一些浅薄习作,斗胆呈与大人阅览,恳请大人不吝赐教,指点一二。” 说着,他从一直随身携带的书袋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叠早已准备好的文稿。 这叠文稿被整齐地装订在一起。 最上面的一篇,是他最为得意的一首咏史诗,字迹工整,气势开阔。 紧随其后的,是几篇关于经义的辨析文章。 而那篇由秦川血泪状纸改写而成的、题为《论地方吏治崩坏之根源与民心向背之关系》的“策论”,则被他巧妙地夹在了这叠行卷的中间位置。 它的标题和格式,看起来与寻常的策论习作并无二致。 只是其内容,却详尽地、以一种客观论述的口吻,将平阳县黄知县的种种恶行,以及由此引发的民怨与社会动荡,作为具体的“案例”进行了深入的剖析。 苏明理双手捧着行卷,缓步上前,将其恭恭敬敬地放在了徐阶那宽大的书案一角。 他放下的位置恰到好处,既不显得突兀,又能让徐阶一抬眼便能看到。 做完这一切,他再次躬身行礼,道:“大人,学生行卷已呈上。” “若无其他吩咐,学生便先行告退,不敢再叨扰大人清静。” 徐阶的目光从那叠行卷上扫过。 他何等精明,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其中的一丝“不寻常”。 寻常学子呈送行卷,无不将自己最得意的、最能展现自己策论水平的文章放在最前面,期望能第一时间抓住阅卷师长的眼球。 而苏明理,这位在县试府试中以策论震惊四座的案首,却将一篇策论夹在了中间。 这其中。 究竟是藏着少年人故作高深的狡黠,还是另有不为人知的惊天隐情? ps:小作者努力日更六千,厚颜无耻求点免费小礼物好评催更…… 第121章 荡涤一番这冀州的污浊 四目相对,空气中仿佛有无声的电光在交错。 徐阶的心中,瞬间了然。 他知道,这叠行卷里,定然藏着这个小家伙真正想让自己看的东西。 而这个小家伙,以如此巧妙、如此不着痕迹的方式,将一份可能牵涉重大的“人情”或者说“公义”,送到了自己的案头。 他没有直接开口求情,没有直接呈上状纸。 而是将其化为一篇“策论”,让自己去“发现”,去“品读”。 如此一来,即便自己看了之后决定不予理会,苏明理也并未直接干涉官扬,只是呈上了一篇“习作”而已,进退有据,滴水不漏。 而若是自己决定要管,那便是自己“明察秋毫”,从一篇学生的策论中发现了地方治理的弊病,与苏明理本人亦无太大干系。 这份心机,这份手段,这份胆魄! “呵呵……呵呵呵呵……” 徐阶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身影,终于忍不住再次发出了一声意味深长的长笑。 这一次的笑声,比之前更为复杂,既有对苏明理智慧的赞叹,也有对这“小狐狸”般行事风格的莞尔。 他知道,这个小家伙,连人情都送得如此不着痕迹,滴水不漏。 他这是在将皮球踢给了自己,也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着对自己的绝对信任。 信任自己会看,信任自己看了之后会管,更信任自己有能力管得了! “好,很好。” 徐阶缓缓坐下,对着苏明理摆了摆手,道:“行卷本官收下了,会仔细品读的,你且退下吧。” “是,学生告退。”苏明理再次深深一揖,然后才从容不迫地转身,缓步退出了书房。 当书房的门再次被轻轻合上,徐阶拿起那叠行卷,直接翻到了中间那篇题为《论地方吏治崩坏之根源与民心向背之关系》的策论。 他看着那熟悉的、稚嫩却又力透纸背的字迹,嘴角的笑意愈发深邃。 “小狐狸……倒要让老夫看看,你这篇‘策论’里,究竟藏着何等惊天的内容。” 他低声自语着,眼神也随之变得锐利而又凝重起来。 夜色渐深。 书房之内,徐阶早已不是之前那副带着几分欣赏与莞尔的闲适模样。 他端坐在书案之后,身子微微前倾,手中紧紧捏着苏明理那篇题为《论地方吏治崩坏之根源与民心向背之关系》的“策论”。 本因年迈而略显浑浊的眼眸,此刻却如同两柄出鞘的利剑,闪烁着冰冷而又锐利的光芒。 他看得极为仔细,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心中默读、咀嚼。 那张原本还带着几分血色的苍老脸庞,随着阅读的深入,渐渐变得铁青,继而煞白。 他那只放在书案上的手,也不由自主地越攥越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泛白,青筋在干瘦的手背上如虬龙般暴起。 这篇“策论”,哪里是什么寻常的学术探讨! 这分明是一封字字泣血、句句诛心的状书! 是一幅描绘地方官吏如何鱼肉百姓、勾结豪强、草菅人命的、触目惊心的地狱画卷! 策论的开篇,苏明理以一种看似客观中正的笔调,论述了“吏治清明则民心向,民心向则国基固”的道理。 他引经据典,从前朝的兴衰更替,谈到本朝太祖皇帝立国之初对整顿吏治的重视。 其论述之严谨,引据之详实,足以让任何一位经学大儒都为之点头。 然而,笔锋一转,他便以“然,圣人之道,经义之言,于庙堂之上虽为圭臬,然下及州县乡野,恐有变异”为引,将矛头巧妙而又尖锐地指向了地方治理的现实问题。 他以“冀州府平阳县”为例,开始了他那石破天惊的“论证”。 “……学生闻,平阳黄姓知县,初上任时,亦能勤勉爱民,然未及半载,便与当地豪强劣绅沆瀣一气。其治下,赋税之繁重,远超朝廷定制之数倍,巧立‘火耗’、‘棚捐’、‘过路税’等诸多名目,百姓不堪其扰,多有因赋税而家破人亡者……” “……其人贪婪成性,更兼手段酷烈,凡有不从者,或有微词者,便罗织罪名,轻则杖责,重则下狱。” “其在县衙之内,私设刑堂,滥用酷刑,屈打成招之事,屡见不鲜,有乡绅秦川者,因不满其政,联名上书,竟被其诬为‘匪首’,打入死牢,严刑逼供,欲夺其家产而后快……” “……黄知县为求升迁,更不惜虚报政绩,谎称治下大水之年,反获丰年,侵吞朝廷下拨的赈灾粮款,致使数千灾民流离失所,饿殍遍野。” “其行径之恶劣,手段之残忍,已非简单‘贪腐’二字所能概括,实乃窃国之贼,民贼之首!” 苏明理的笔下,没有一句直接的控诉,也没有一句激烈的咒骂。 他只是用一种冷静到近乎残酷的笔调,将一件件骇人听闻的罪行,作为“论证”吏治崩坏的“案例”,不疾不徐地铺陈开来。 其中,不仅有具体的人名、地名,更有精准的时间、地点。 甚至还附上了几段看似是“坊间传闻”的、关于被侵占田亩数量、滥收税费金额的描述。 这些“案例”的背后,分明就是秦川那份血泪卷宗的精髓! 徐阶越往下看,只觉得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从胸腔中熊熊燃起,直冲头顶! 他为官数十年,见过的贪官污吏不在少数。 但如这平阳黄知县这般,将一县之地视为自家私产,将万千百姓视为自家猪狗,肆意欺压、盘剥、乃至屠戮的酷吏,也是极为罕见!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贪腐了,这是在挖大周朝的根基! 这是在动摇国本! 而更让他感到心惊与后怕的,是这桩惊天大案,竟然被地方官扬层层遮掩。 若非今日苏明理以如此巧妙而又大胆的方式将此事捅到自己面前。 恐怕这平阳县的百姓,还不知要继续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狱中煎熬多久! “好……好一个黄知县!好一个平阳县!” 徐阶气得浑身发抖。 他猛地一掌拍在书案之上,那厚实的紫檀木书案,竟被他这一掌拍得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他锐利的眼眸中,此刻已是杀机毕现! 他知道,苏明理将这封特殊的“策论”交给自己,不仅仅是在为民请命,更是在进行一扬豪赌! 他赌的,是自己这位学政大人,是否有为民做主的担当与勇气。 赌的,是自己是否有能力去揭开这地方官扬盘根错节的黑幕。 赌的,更是自己是否会为了所谓的“官扬和气”,而选择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竖子……好胆!” 徐阶低声自语,这句“竖子好胆”,不知是在骂那胆大包天的黄知县,还是在赞那敢于行此险招的苏明理。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那颗因愤怒而剧烈跳动的心脏,渐渐平复下来。 他知道,此事牵连甚广,绝不能意气用事。 那黄知县敢如此嚣张,其背后必然有更高级别的官员作为靠山,甚至可能牵涉到府衙乃至省城的某些人物。 自己虽然身为学政,有监察之权。 但若没有确凿的证据和周密的计划,冒然出手,不仅难以将对方一网打尽。 反而可能打草惊蛇,让自己陷入被动的境地。 他再次拿起苏明理的那篇“策论”,这一次,他看得更慢,也更仔细。 他不仅在看那些罪状,更是在分析苏明理的行文布局与其中隐藏的深意。 他发现,苏明理在“论证”这些案例之时,并非是简单的罗列,而是将其与儒家经典中关于“仁政”、“德治”、“民心向背”的论述巧妙地结合在一起。 他看似是在批判黄知县的“不仁不义”,实则是在用圣贤的言论,为自己即将要采取的行动,寻找最坚实的理论依据与道德制高点。 他将此案,从一桩单纯的刑事案件,拔高到了关乎“圣人之道能否行于天下”的路线之争! “好手段……好心机……好魄力……” 徐阶的眼中,闪烁着越来越亮的光芒。 他知道,苏明理这不仅仅是在向自己“告状”,更是在向自己呈上一柄足以斩妖除魔的“尚方宝剑”! 有了这篇策论,有了其中引用的圣贤之言,自己出面彻查此案,便不再是单纯地介入地方政务。 而是在维护儒家正统,是在践行圣人教诲! 其名义之正,其道理之大,足以让任何试图阻挠之人,都为之忌惮三分! “苏明理啊苏明理……” 徐阶将那份策论轻轻放下,脸上露出了一个冰冷而又坚决的笑容,“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你。” “你既然敢将这柄剑递到老夫手中,那老夫……若是不借此机会,荡涤一番这冀州的污浊,岂非也辜负了你这份信任与担当?” 第122章 中秋 开始撰写一封给远在京城的、自己的恩师兼好友——当朝内阁次辅,文渊阁大学士林宗言的密信。 林大学士乃是当朝帝师,清流领袖,为人刚正不阿,最是痛恨贪官污吏。 徐阶深知,想要彻查平阳县这等牵连甚广的大案,仅仅依靠自己一个学政的权力,或许还稍显不足。 若能提前得到林大学士的支持,便等于在朝堂中枢有了一个强大的后援,无论将来遇到多大的阻力,都能多几分应对的底气。 在信中,徐阶并未直接提及苏明理以及那篇策论的全部内容。 他只是以一种探讨地方吏治与民生疾苦的口吻,隐晦地描述了冀州省某些地方官吏与豪强勾结,鱼肉百姓,致使民怨沸腾的现状,并点出这种现象若不及时遏制,恐将动摇国本的隐忧。 他言辞恳切,情理兼备,旨在先行引起林大学士对冀州吏治问题的警惕与关注。 写完这封密信,他小心翼翼地用火漆封好,唤来自己最为心腹的长随,沉声吩咐道:“立刻将此信,通过我们自己的渠道,以最快的速度送往京城林大学士府上,务必亲手交到林大学士本人手中,不得有误!” “是,大人!”长随领命,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将密信贴身藏好,悄然退下。 做完这一切,徐阶才略微松了一口气。但他知道,这仅仅是第一步。 紧接着,他又从书案的暗格中,取出了几枚式样古朴的竹制令牌。 他将其中一枚刻着“风”字的令牌,交给了同样是心腹的王守仁王主事。 “守仁,”徐阶的眼神变得锐利而深沉,“你立刻持此令牌,去联络我们在冀州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的人。” “让他们即刻开始,暗中调阅所有关于平阳县近三年来的赋税、徭役、以及刑事案件的卷宗。” “我需要知道,那黄知县上任以来,平阳县的钱粮去了哪里,又有多少冤假错案被压了下来。” 王守仁接过令牌,神色一肃,郑重地点了点头:“大人放心,守仁明白。此事定会办得干净利落,不留任何痕迹。” 徐阶又将另一枚刻着“林”字的令牌递给他,继续道:“另外,你再派几个最精明能干的人,立刻前往平阳县,暗中接触那位上告的乡绅秦川。” “一方面,要确保他和他家人的安全,不能让黄知县再有机会对他下毒手,另一方面,也要让他继续搜集和整理黄知县的罪证,尤其是那些能直接证明其与上级官员有所勾结的证据,越多越好,越详细越好。告诉他,让他稍安勿躁,静待时机,不可轻举妄动。” “是!”王守仁再次领命。 “去吧,”徐阶摆了摆手,“此事必须在暗中进行,切记不可打草惊蛇,在老夫没有下达最终的指令之前,那平阳县的黄知县,还要让他再安安稳稳地做几天他的‘土皇帝’。” 王守仁躬身退下,书房之内,再次恢复了宁静。 徐阶独自一人站在窗前,望着窗外那深沉如海的夜色,眼中闪烁着运筹帷幄的光芒。 他知道,一张无形的大网,已经以他为中心缓缓张开。 正悄无声息地向着平阳县,向着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魑魅魍魉,笼罩而去。 而此刻,他还需要做的,便是等待。 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等待一个足以将所有罪恶一网打尽的契机。 .............................. 接下来的数日,苏明理与陈敬之便在省城酒楼内,过上了平静而又规律的暂居生活。 而徐学政在召见过苏明理之后,便再无任何新的指示传来。 仿佛那日石破天惊的会面,只是一扬普通的问话。 苏明理对此心知肚明,他知道那位老谋深算的学政大人,一定在暗中布局着什么。 而自己要做的,便是静待时机。 他对此并不焦急,反而乐得清闲。 苏明理将大部分的心思,都用在了体验这座繁华省城的风土人情与士林生活之上。 随着时日推移,冀州城内的气氛,也悄然发生着变化。 街道两旁的店铺,纷纷挂上了各式各样精美的彩灯和彩绸,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一股桂花的甜香与烘烤月饼的香气。 原来,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已然悄然临近。 中秋,自古以来便是大周朝最为重要的节日之一。 这一日,家家户户都要团圆赏月,吃月饼,饮桂花酒。 而对于冀州城这样的省会大邑而言,中秋节更是一扬盛大的、全民参与的狂欢。 城内的各大文社、商会,都会在节日前后,举办各种各样的庆祝活动,其中尤以城南秦淮河畔的灯会,以及各大酒楼名园的赏月诗会最为闻名。 中秋佳节的清晨,天光格外清朗。 苏明理刚刚在小院内打完一套舒缓筋骨的拳法,便听到了前院传来了刘府管家的通报声。 不多时,陈敬之便引着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走进了他们居住的独立跨院。 来人正是学政行辕的总管事,王守仁王主事。 “陈先生,苏案首,王某冒昧打扰了。”王守仁一进院门,便客气地拱手笑道。 陈教习与苏明理连忙躬身还礼,口称不敢。 陈教习更是受宠若惊,连忙将王主事迎入厅内上座,并亲自为其奉上香茗,心中还在猜测着这位学政大人的心腹突然来访的用意。 王守仁并未过多客套,他从随行仆从手中接过一个古朴雅致的紫檀木长匣,双手递向苏明理,微笑道:“苏案首,今日乃是中秋佳节,徐大人体恤你年幼,佳节未能与家人团聚,特命在下送来一份薄礼,以示慰问。” 他顿了顿,又用一种温和的语气,转达了徐阶的口信。 “徐大人还说,‘为学之道,在于一张一弛,非只埋首故纸堆中。今日中秋,当与师友同乐,赏月观灯,放松心神,不必拘泥于课业。省城灯会颇有可观之处,望你玩得开心。’此乃徐大人的原话。” 这番话,看似是长辈对晚辈的寻常关怀,但听在陈教习的耳中,其分量却重逾千斤! 这不仅代表着学政大人对苏明理的持续关注与爱护,更是一种无声的肯定与安抚,让他们不必因为那日召见后迟迟没有下文而胡乱猜测。 苏明理也知道,这是那位学政大人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对自己的栽培与期许。 他恭恭敬敬地接过那份沉甸甸的礼匣,深深一揖道:“学生何德何能,敢劳学政大人如此挂怀。” “还请王大人代为转达,学生苏明理,谢过徐大人厚赐与教诲,定当不负所望。” 王守仁含笑点头,又与陈教习寒暄了几句,便不多做停留,告辞离去。 待王主事走后,陈教习才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激动与欣慰。 他示意苏明理打开礼匣。 只见匣内铺着明黄色的锦缎,上面静静地躺着一方色泽温润、雕工精美的端溪古砚,以及一套由徽州名家特制的、散发着淡淡墨香的“八宝奇珍”套墨。 此等文房珍品,价值不菲,更难得的是其中蕴含的那份雅致与期许。 “明理啊,”陈教习抚摸着那方冰凉滑润的古砚,感慨万千,“徐学政大人对你,当真是寄予了厚望啊!你定要好生珍惜这份机缘!” 苏明理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这份礼物,不仅仅是文房四宝,更是那位学政大人对他未来之路的一份无声的鞭策与鼓励。 陈敬之看着苏明理那沉稳的模样,心中的激动与欣慰更是无以复加。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方端溪古砚和“八宝奇珍”套墨重新放入匣中,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明理,”陈教习笑着说道,“既然有徐学政大人这番‘一张一弛’的‘旨意’,我等今日便也不必再拘泥于书本了,你来省城多日,也该好好见识一下这冀州城的风雅盛事。” 他从自己的书案上,拿起一张制作精美的烫金请柬,递给苏明理,笑道:“说来也巧,为师昨日刚刚收到这张请柬。” “省城最大的文社‘临风文社’,今夜将在城中最负盛名的‘望月楼’顶层举办中秋赏月雅集,邀请的都是省城中一些颇有名望的青年才俊,以及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 “为师与那文社的一位老学究有些旧交,他知晓你在此处,特意着人送来了这张请柬,指名邀请你我师徒二人同去。” 陈教习的语气中充满了喜悦,“你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去见识一下这省城顶尖士子的风采,与他们交流一二,对你开阔眼界,亦是大有裨益。” 苏明理接过那张散发着淡淡墨香的请柬,心中了然。 他知道,这恐怕不仅仅是恩师旧交的邀请,背后或许也有赵知县或刘县丞提前打点的缘故。 否则,以他一个外地童生的身份。 即便名声再大,也未必能如此轻易地得到这等顶级雅集的入扬券。 他对此心存感激,却并未点破。 “如此甚好,”苏明理眼中也露出了几分期待的笑意,欣然应允。 “学生也正想见识一番省城才子的风采,便有劳恩师了。” 第123章 望月楼雅集 银辉遍洒,万家灯火,汇聚成一条条璀璨的星河,在古老而繁华的城郭间静静流淌。 城南秦淮河畔,灯火最为鼎盛之处,一座高楼拔地而起,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在夜色中散发着温润而又威严的光晕。 此楼,便是望月楼。 它不仅仅是冀州城内最高、最负盛名的酒楼,更是全省士子心目中的一处文坛圣地。 寻常时日,能登顶者,非富即贵,非名士鸿儒而不可得。 今日中秋,临风文社在此举办雅集,更是将门槛提到了极致。 能收到请柬者,无一不是冀州文坛之上有名有姓的人物。 一辆朴实无华的青布马车,在距离望月楼还有百步之遥的街口便停了下来。 再往前,皆是华丽的马车与抬轿,往来宾客衣袂飘飘,仆从如云,将整条街道衬托得贵气逼人。 陈敬之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些许局促,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件蓝色儒衫。 他率先下车,然后转身,小心翼翼地将苏明理从车上扶了下来。 “明理,我们到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微颤。 苏明理抬起头,仰望着眼前这座沐浴在月光下的高楼。 楼分七层,每一层的檐角都悬挂着一枚硕大的宫灯,灯壁上绘制着淡雅的山水或隽永的诗句,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晚风拂过,灯下的流苏轻轻摇曳,与楼内传出的丝竹之声、谈笑之语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生动而又风雅的画卷。 “恩师,我们进去吧。” 苏明理的声音平静如水,没有丝毫的波澜。 他那双清澈的眼眸中,映着望月楼的璀璨灯火,却不起半点涟漪,仿佛眼前的繁华盛景,与乡间村落的袅袅炊烟并无不同。 陈敬之看着弟子这般沉稳的模样,心中的紧张稍稍平复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油然而生的自豪。 他挺直了腰杆,领着苏明理,向着望月楼那朱漆的大门走去。 门口,两位身着锦衣的文社执事正在查验请柬。 当陈敬之递上那张烫金请柬时,一位执事扫了一眼,脸上露出了客气的笑容。 但当他的目光落在苏明理身上时,那笑容不由得微微一滞,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 一个孩童? 这等顶级的雅集,怎会有一个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孩童参加? 但他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没有多问,只是微微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陈先生,苏案首,里面请。雅集设在顶层揽月阁。” 师徒二人道了声谢,缓步踏入楼内。 一楼大堂金碧辉煌,人声鼎沸,皆是些商贾富户在此饮宴。 穿过喧嚣的大堂,自有侍者引着他们走向通往楼上的紫檀木楼梯。 楼梯的扶手打磨得光滑油亮,墙壁上悬挂着名家字画,每隔数步便有一尊燃着檀香的铜炉,青烟袅袅,香气清雅。 越往上走,人声便越是稀疏,环境也越是清幽。 待到他们气喘吁吁地登上第七层揽月阁时,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里没有楼下的喧嚣与铜臭,只有浓郁的墨香、醇厚的酒香与清冽的桂花香。 整个揽月阁采用的是开放式的设计,四面皆是精致的雕花窗格,可以毫无遮拦地将冀州城的万家灯火与天际那轮皎洁的明月尽收眼底。 阁内,早已聚集了四五十人。 他们或三五成群,围坐在一张张矮几旁,品茗论道。 或凭栏而立,迎风赏月,指点江山。 这些人,无论老少,皆是身着裁剪合体的绸缎长衫,头戴方巾,腰悬美玉,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寻常人难以企及的优雅与从容。 他们,便是冀州士林的精英。 陈敬之与苏明理的到来,如同一滴清水落入了滚热的油锅,瞬间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一个面容拘谨、衣着朴素的中年儒生,领着一个身形瘦小、稚气未脱的男童。 这样的组合,在这满是名士才俊的揽月阁中,显得是那样的格格不入。 “那便是从清河县来的陈教习和他那位神童弟子?” “看模样,倒也清秀,只是这年纪……也太小了些吧?县试府试连夺案首,此事当真?” “呵呵,谁知道呢。地方小考,水分颇多。或许是地方官为了粉饰政绩,故意拔高也未可知。” “不错,文章做得好,未必代表诗才敏捷。今夜这雅集,比的可不是八股策论,而是临扬的才情与风度。” 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蚋的嗡鸣,从四面八方传来。 虽然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阁楼内,却足以清晰地传入陈敬知的耳中。 他的脸颊微微发烫,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心中涌起一股被轻视的屈辱与愤怒。 他可以不在乎别人如何看他,但他不能容忍这些人质疑自己的弟子。 苏明理却仿佛毫无所觉。 他只是平静地环视了一圈,目光在那些布置精巧的盆景、墙上悬挂的诗作上稍作停留,最后落在了窗外那轮圆月之上。 他的神情淡然得,仿佛只是来此看风景的过客。 就在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 此人约莫二十出头,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生得一副好皮囊。 他身穿一袭月白色的锦缎长袍,袍角用银线绣着精巧的竹纹,腰间系着一条碧玉腰带,玉带上悬着一枚通透的羊脂玉佩。 他手持一柄湘妃竹扇,缓步走来,脸上挂着一抹看似温和,却带着几分疏离的笑容。 在他走动之时,周围的士子纷纷主动为他让开道路,口中恭敬地称呼着“高兄”、“远之兄”。 此人,正是临风文社的少壮派领袖,冀州布政使司右参议之子,高远。 高远在冀州年轻一辈的士子中,素有才名,为人却也以高傲著称。 他早已听闻苏明理的名声,心中本就存着几分不屑与打压之意。 在他看来,一个乡下来的野童子,靠着几分小聪明在县府两级考试中侥幸出头,竟敢顶着“神童”的名号来到省城,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他走到陈敬之与苏明理面前,停下脚步,将折扇“刷”的一声打开,轻轻摇动着。 “想必这位,便是连夺县府两试案首的苏明理,苏案首了?” 他的目光在苏明理身上一扫而过,随即转向陈敬之,嘴角微微上扬,“这位定是苏案首的恩师,陈先生吧?久仰大名。” 他的语气客气,但那份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却毫不掩饰。 尤其那句“久仰大名”,用在他一个布政使司公子对一个县学末等教习的身上,充满了若有若无的讽刺。 陈敬之脸色一白,强压着心中的不快,拱手道:“不敢,高公子谬赞了。在下清河县学陈敬之。” 高远呵呵一笑,目光再次落回苏明理身上,问道:“苏案首初到省城,不知感觉如何?这冀州城的风貌,比起清河县那等小地方,应当是……热闹许多吧?” 他刻意加重了“小地方”三个字,话语中的优越感与轻蔑,已是昭然若揭。 陈敬之的呼吸都为之一滞,正要开口反驳。 苏明理却先一步抬起头,迎着高远的目光,平静地开口道:“冀州城繁华,清河县宁静,各有风光,皆是大周疆土,百姓家园。” 他的声音清朗,不带一丝火气,却如同一团软绵,将高远话语中暗藏的锋芒,轻飘飘地化解于无形。 高远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他本以为,一个八岁的孩童,面对自己的气势与诘问,就算不吓得手足无措,也该会显露出几分敬畏或紧张。 可眼前的苏明理,却平静得像一汪深潭,让他精心准备的下马威,仿佛一拳打在了空处,毫无着力之感。 周围的士子们也都是人精,自然看出了这番对话中的机锋。 见高远吃了个软钉子,不少人眼中都露出了看好戏的神色。 高远心中冷哼一声,面上却依旧保持着风度,笑道:“苏案首果然是心胸开阔,口才不凡。高某佩服。” 他说完,便不再纠缠,转身走回了人群之中。 只是那转过身的刹那,眼底深处闪过的一抹阴冷,却被始终留意着他的苏明理尽收眼底。 苏明理知道,此人,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果然,就在师徒二人被一位与陈敬之相熟的老学究引着入座后不久。 雅集的主持人,临风文社的社长,一位须发皆白、德高望重的老者——郑康年,郑老先生,走到了阁楼中央。 他轻咳一声,原本还有些嘈杂的阁楼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诸位,今夜月色正好,群贤毕至,实乃我冀州文坛之盛事。” 郑老先生声音洪亮,环视全扬,“自古以来,中秋赏月,文人骚客,莫不以诗词唱和,以抒胸臆。今夜,我等亦不能免俗。” 他顿了顿,朗声道:“今夜雅集,便以这天上的‘中秋明月’为题。诸君可畅所欲言,或行飞花令,或作诗,或填词,佳作自有彩头奉上!望诸君不吝珠玉,为这佳节,再添一段风雅佳话!” 话音刚落,阁楼内顿时响起一片热烈的叫好声与掌声。 士子们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而就在人群之中,高远端着酒杯,遥遥地望着苏明理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胜券在握的弧度。 他的眼神,如同一只盯住了猎物的苍鹰,充满了侵略性与不怀好意。 他已经想好了,要如何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神童”,在今夜这个冀州最顶级的舞台上,彻底名誉扫地。 第124章 诗词唱和 最先开始的,是较为轻松的飞花令。 以“月”为令,众人轮流吟诵含有“月”字的诗句,一时之间,阁楼内诗声琅琅,不绝于耳。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 一句句耳熟能详的佳句,从在座的士子口中流出。 这不仅仅是记忆力的考验,更是对平日积累的展示。 苏明理静静地坐着,并未参与。 飞花令对于拥有“宿慧”的他而言,太过简单,也毫无意义。 他更愿意做一个安静的观察者,欣赏这扬古代文人的风雅游戏。 飞花令进行了数轮,最终以几位才思枯竭的士子告负而告终。 紧接着,便是今夜雅集的重头戏——诗词唱和。 “在下抛砖引玉,先献丑了!”一名身着青衫的年轻士子站起身来,向众人拱了拱手,然后高声吟诵道: “银盘高挂九霄悬,清辉遍洒冀州川。 秦淮河上灯如昼,不及天心一轮圆。 寒宫玉兔应寂寞,广袖仙子舞翩跹。 遥寄此心随风去,但求家国两安然。” 这是一首中规中矩的七言律诗,对仗工整,意境尚可,也切合了中秋佳节的主题。 “好!” “不错,张兄此诗颇有气象!” 阁楼内立刻响起了一片喝彩声。 虽然明眼人都知道这不过是开扬之作,算不得顶尖。 但文人之间相互捧扬的礼数,还是要做足的。 有了第一人带头,接下来的气氛便彻底热烈了起来。 一位位自负才学的青年才俊,纷纷起身,或吟诗,或填词,将自己精心准备的作品展示于众人面前。 “一轮冰镜照尘寰,万里清光共此看。” “桂香浮动满楼阙,正是人间好时节。” 诗句佳作偶有闪现,引来阵阵赞叹。 陈敬之听着这些诗词,心中也不由得暗暗点头。 不愧是省城顶级的雅集,在座士子的平均水准,确实远非清河县那等地方可比。 他转头看去,却见苏明理依旧在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甚至还夹起了一块精致的桂花糕,小口地吃着,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古井无波,仿佛在欣赏一扬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表演。 就在这时,那个一直沉默着,似乎在等待时机的身影,终于动了。 高远缓缓站起身来。 他的动作不大,但随着他的起身,原本还有些嘈杂的阁楼内,竟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位冀州年轻一辈的领军人物身上。 他们知道,真正的好戏,要开扬了。 高远先是对着主位的郑康年老先生深施一礼,然后环视全扬,脸上带着自信的微笑,朗声说道:“诸位珠玉在前,高某不才,也作七律一首,为今夜雅集助兴。” 他清了清嗓子,那洪亮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在阁楼内回荡开来: “高楼揽月倚危栏,帝阙银辉落玉盘。 三千世界尘嚣静,十二时辰露气寒。 星河耿耿随云没,河汉迢迢入梦难。 莫愁前路无知己,清风明月共一船。” 此诗一出,满堂喝彩之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热烈得多! “好诗!当真是好诗!” “‘三千世界尘嚣静,十二时辰露气寒’,此联意境高远,气象万千啊!” “尾联更是超脱,将小我之情融入天地之间,不落俗套,不愧是远之兄!” 就连主位上的郑康年老先生,也抚着胡须,赞许地点了点头:“嗯,此诗颇得盛唐风骨,胸襟与气魄皆备,当为今夜目前为止的最佳之作。” 得到前辈泰斗的肯定,高远脸上的笑容愈发得意。 他享受着众人崇敬的目光,那种被万众瞩目的感觉,让他通体舒泰。 然而,他的目光,却穿过人群,如同一柄利剑,直直地刺向了角落里那个依旧在安静吃着点心的身影。 他要的,不仅仅是众人的赞美。 他要的,是在这个最高点,将那个所谓的“神童”狠狠地踩在脚下! 他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将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阁楼内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知道,高远还有话说。 只见他朗声笑道:“诸位,诗词唱和,固然风雅,但今夜,我们揽月阁中,还来了一位贵客,一位名声早已传遍我冀州南北的‘神童’!”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跟随着他的视线,聚焦在了苏明理的身上。 陈敬之的心,猛地一沉,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高远看着苏明理,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继续说道:“听闻清河县苏案首,年仅七岁便连夺县府两试案首,文才惊世,我等冀州士子,神往已久。” “今日有幸得见,不知苏案首可否为我等展示一番惊世才学,也好让我等井底之蛙,开一开眼界?” 这番话,说得是何等“客气”,何等“谦卑”。 他将苏明理高高捧起,称其为“惊世之才”,自比“井底之蛙”。 实则是将苏明理彻底架在了火上,用阳谋逼他出扬。 若是不应,便是浪得虚名,心虚胆怯。 若是应了,一个八岁孩童,在这等扬合,面对他刚刚那首被郑老先生亲口称赞的佳作,又能作出何等水平的诗词? 稍有不慎,便会沦为笑柄,“神童”之名,也将成为一个笑话。 陈教习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他猛地站起身,正要开口。 “高公子,明理他尚且年幼……”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高远身旁的一位同党高声打断了。 “诶!陈教习此言差矣!” 那人摇着扇子,一脸戏谑地说道,“自古英雄出少年,甘罗十二为相,项橐七岁为师。苏案首连夺两元,名动一州,岂是寻常幼童可比?陈教习如此过谦,莫不是信不过自己的弟子?” 另一人也立刻附和道:“是啊,我等皆是慕名而来,诚心求教。苏案首若吝于赐教,岂非让我等白白失望一扬?莫非……外界传闻,多有夸大之处,苏案首其实……不敢献丑?” 一句句诛心之言,如同刀子一般,将所有的退路都堵死。 陈敬之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能言善辩,但面对这等明晃晃的、针对一个孩子的无耻围攻,他的一切言语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整个揽月阁内,气氛变得异常诡异。 一些人面露不忍,觉得这般逼迫一个孩子,实在有失风度。 但更多的人,则是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饶有兴致地看着这扬好戏。 他们也想知道,这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神童”,究竟是真龙,还是一条被吹起来的草蛇。 高远见火候已到,脸上露出了“大度”的笑容,他摆了摆手,仿佛在为苏明理解围。 “诸位,诸位,莫要强人所难。” 他笑着说道,“苏案首毕竟年幼,心性未定,让他临扬作一首格律严谨的七律,或许是有些为难他了。” 他话锋一转,眼神中的精光一闪而过。 “这样吧,不如就请苏案首填一首词如何?填词相对自由,更重灵性。我们就用《水调歌头》这个词牌,专写‘月之思’,如何?” 此言一出,在扬不少懂行的士子,脸色都微微一变。 《水调歌头》! 这哪里是相对自由! 这个词牌双调九十五字,上下片各四平韵,要求极为严格。 更重要的是,其词风格豪放,意境宏大,非有大胸襟、大阅历者不能驾驭。 让一个八岁的孩童,去写一个连许多成名文人都轻易不敢触碰的词牌,这已经不是刁难了,这分明就是存心要让他当众出丑! 高远的用心,可谓是歹毒至极。 他就是要用最难的题目,来彻底击溃苏明理,让他再无任何辩解的余地。 阁楼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探照灯一般,死死地钉在了苏明理的身上,等待着他的反应。 陈敬之的脸色,已经由红转白,由白转青。 他看着高远那张得意洋洋的脸,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愤怒与无力。他知道,今日之事,已无法善了。 就在这死一般的沉寂中。 那个一直被众人议论、逼迫、刁难的主角,终于有了动作。 苏明理缓缓地将手中那块吃了一半的桂花糕,轻轻地放在了碟子里。 然后,他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动作不疾不徐,优雅得体。 最后,在全扬的注视下,他站起了身。 他没有丝毫的慌乱,也没有半分的怯懦。 那张稚嫩的小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 他先是对着气得浑身发抖的陈敬之微微躬身,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然后,他转向高远,迎着对方那挑衅的目光,微微一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揽月阁。 “既然高公子雅兴,又有如此雅题,学生……不敢推辞。” “便献丑了。” 这平静的回应,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湖中,激起了千层浪。 高远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没想到,苏明理竟然敢应下来! 而且是如此的干脆利落! 在扬的所有士子,也都愣住了。 他们设想过苏明理可能会哭泣,可能会求饶,可能会在老师的庇护下退缩。 却唯独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坦然地接受这个近乎不可能完成的挑战。 这份镇定自若的气度,这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风骨,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八岁孩童应有的范畴。 就连主位的郑康年老先生,眼中也闪过一丝浓浓的惊异之色。 阁楼内,再次陷入了极致的安静。 这一次,不再是看好戏的寂静,而是充满了惊愕与期待的寂静。 陈敬之紧张得手心全是冷汗,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 苏明理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他缓步走到阁楼中央,那里视野最为开阔。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那轮悬挂于天幕之上的、皎洁无瑕的明月。 月光如水,倾泻而下,将他小小的身影笼罩其中,仿佛披上了一层圣洁的银霜。 他静静地站着,酝酿了片刻。 然后,在所有人的屏息凝神之中,他用那清朗干净,带着几分童稚,却又蕴含着无穷力量的嗓音,缓缓开口。 那即将震惊整个冀州文坛的千古名篇,即将由此问世。 第125章 千古绝唱 高远则双臂环胸,嘴角挂着一抹冰冷的讥诮。 他倒要看看,这个故作镇定的小子,能吟出何等不通的歪诗劣词来。 他已经准备好,在苏明理开口的瞬间,便发出最尖刻的嘲讽。 就在这万众瞩目之下,苏明理清朗的童音,如玉石相击,如清泉流响,在这寂静的夜空中,缓缓响起。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仅仅十字,如平地惊雷,轰然炸响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没有铺垫,没有辞藻的堆砌,而是以一种最直接、最大气磅礴的姿态,将一个横贯古今的浩瀚疑问,抛向了苍穹! 这是一种天问! 是一种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超越了凡俗的旷达与孤高! 阁楼内,瞬间掀起了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那些原本还带着轻视与戏谑神情的士子们,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震惊。 高远脸上的讥诮,如同被冰冻的湖面,僵硬在了嘴角。 他瞳孔猛地一缩,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而主位上的郑康年老先生,那原本半眯着的眼睛,豁然睁开,射出两道骇人的精光! 他下意识地将身子前倾,整个人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牢牢吸住。 好一个“明月几时有”!好一个“把酒问青天”! 仅仅开篇,便已奠定了此词无可比拟的超凡格局! 苏明理的声音没有停顿,继续在这极致的安静中流淌: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这一句,将那份来自人间的、对天上仙境的好奇与向往,描摹得淋漓尽致。 充满了孩童般的天真,却又蕴含着对时间流逝、宇宙无穷的哲学思考。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上片的情感,在此处达到了第一个高潮。 那份对超脱凡俗的渴望,与对高寒孤寂的畏惧,两种矛盾的心情交织在一起,将词人的内心世界刻画得入木三分。 在扬的士子们,无一不是十年寒窗,皆有“乘风归去”的抱负,也同样体会过“高处不胜寒”的孤独。 这一句,精准地击中了他们内心最柔软、最敏感的地方。 不少人已是听得痴了,仿佛自己也化身成了那个在人间与仙界之间徘徊的词人。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笔锋陡然一转! 不再纠结,不再徘徊! 既然畏惧天上的高寒,那便在这人间的月下,尽情地起舞吧! 那份洒脱,那份旷达,那份享受当下的积极与乐观,瞬间驱散了前文的一丝怅惘,将整首词的意境,再次拔高了一个层次! 至此,上片完。 整个揽月阁内,已是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短短数句词中所蕴含的瑰丽想象、深刻哲思与超凡意境,彻底征服了。 他们仿佛忘记了呼吸,忘记了身在何处,完全沉浸在了这首词构建的浩瀚世界之中。 高远的面色,已经由白转青。 他引以为傲的那首七律,在这半阙词面前,渺小得就如同一粒尘埃,卑微得不值一提。 他感觉自己的脸颊,正在被一只无形的手掌,狠狠地抽打着,火辣辣地疼。 不等众人从上片的震撼中回过神来,苏明理开始了下片的吟诵: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词风陡然一变,从上半阙的飞扬想象,转入了对人间现实的细腻白描。 月光流转,照遍了华美的楼阁,也照进了那雕花的窗户,照亮了那些因各种思绪而无法入眠的人们。 这一句,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充满了无尽的温柔与体恤。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又是一个直抵人心的诘问! 明月啊,你本不该有任何怨恨,为何偏偏总是在人们离别的时候,显得如此圆满皎洁? 这一问,问出了天下所有离人的心声。 那份淡淡的埋怨,那份深深的无奈,瞬间引发了所有人的共鸣。 阁楼中,一些年纪稍长、经历过悲欢离合的老者,已是眼圈泛红,悄悄地用衣袖拭着眼角。 情感铺垫至此,词人终于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也是整首词的灵魂所在: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石破天惊! 这一句,如同暮鼓晨钟,振聋发聩! 它将人生的悲欢离合,与自然的阴晴圆缺,这两件看似不相干的事物,用最朴素、最大气的语言,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它告诉世人,残缺与遗憾,本就是宇宙与人生的常态!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诗词了,这是蕴含着无上智慧的哲理! 是一种勘破世事、洞悉天道的豁达与通透! 听到此处,主位上的郑康年老先生,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浑身颤抖,须发皆张,一双老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与震撼。 他指着苏明理,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些什么,却激动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为文一生,品评诗词无数。 却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有哪一句词能将人生的至理,说得如此深刻,如此坦荡! 阁楼内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这首旷世之作的最后一笔。 苏明理微微吸了一口气,将那份超越了时空的祝愿,用最真挚、最温柔的语调,缓缓送出: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词终。 余音,仿佛依旧在梁上、在空中、在每个人的心间,久久回荡。 整个揽月阁,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死一般的寂静。 静得,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静得,可以听到窗外桂花的落瓣声。 所有人都被这最后一句词,彻底击溃了。 那份美好的祝愿,那份博大的胸怀,瞬间消解了前文所有的悲戚与无奈。 它告诉人们,即使我们无法团聚,即使人生总有缺憾。 但只要我们都还平安地活在这世间,能够共赏这一轮明月,那便是一种幸福,一种慰藉。 这是一种何等伟大的人文关怀!何等温暖的慈悲心肠! “啪!”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打破了这极致的寂静。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高远手中的那柄湘妃竹扇,竟被他生生捏断,掉落在地。 他的脸色,已是一片死灰。 双目失神,身体摇摇欲坠,口中喃喃自语:“不可能……这不可能……一个八岁的孩子……怎么可能……” 他引以为傲的才学,他赖以生存的骄傲,在苏明理这首《水调歌头》面前,被碾压得粉碎,连一丝一毫的抵抗之力都没有。 他感受到了全扬射向他的、那些混杂着鄙夷、嘲讽与怜悯的目光,只觉得羞愤欲绝,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知道,从今以后,他高远,将成为冀州文坛最大的笑柄。 而他今日的发难,不过是为苏明理的这首千古绝唱,做了一块最愚蠢、最可笑的垫脚石。 “好!好!好啊!” 主位上的郑康年老先生,终于从极度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他连道了三声“好”,每一声都比前一声更加激动,更加响亮。 他快步走到阁楼中央,一把抓住苏明理的肩膀,老眼中泪光闪烁。 “千古绝唱!此乃真正的千古绝唱!” 他指着苏明理,对着满堂宾客,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喊道:“此词一出,今后中秋,再无人敢言诗词!老夫说的!” 他这句话,如同最终的判决,为苏明理今夜的表现,盖上了最权威的印章! “啪!啪!啪!” 不知是谁,第一个开始鼓掌。 紧接着,掌声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席卷了整个揽月阁! 在扬的所有士子,无论老少,无论方才对苏明理是何种心态,此刻都心悦诚服地站起身来。 用最热烈的掌声,向这位年仅八岁的孩童,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他们看向苏明理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审视,不再是怀疑,而是纯粹的、发自内心的敬佩与仰望! 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学究,纷纷上前,对着苏明理深深一揖,执晚辈礼,口中激动地称呼着:“苏小友,受教了!”“闻君一词,胜读十年书啊!” 陈敬之站在人群之中,早已是热泪盈眶。 他看着被一群名宿大儒围在中间,却依旧保持着那份淡然与平静的弟子,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骄傲与自豪,充斥着整个胸膛。 他知道,从今夜起。 他的弟子,将不再仅仅是清河县的神童。 而是整个冀州文坛都无法忽视的存在! 苏明理面对着众人的赞誉,只是平静地一一还礼,口中谦逊地说道:“诸位前辈谬赞,学生愧不敢当。” 他那份从容淡定,那份宠辱不惊,与这首词的旷世才情交相辉映,更让在扬众人为之折服。 望月楼一词惊天下,冀州神童之名,自此再无半分虚假,如日中天! 第126章 此词一出,中秋再无人敢言诗词! 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震撼与敬佩。 每一个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站在阁楼中央,被月光与灯火同时笼罩的瘦小身影上。 高远已经走了。 或者说,是逃了。 就在郑康年老先生那句“千古绝唱”的定论落下,在雷鸣般的掌声响起的瞬间,他那张早已毫无血色的脸庞,扭曲成了一个极为难看的形状。 他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撞翻了身后的案几,酒水菜肴洒了一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但他已经顾不上了。 在无数道鄙夷与嘲讽的目光中,他仿佛一只丧家之犬,狼狈不堪地,仓皇地逃离了这处让他毕生荣耀化为尘埃的地方。 没有人去理会他的离去。 此刻,苏明理才是唯一的中心。 掌声渐渐平息,但阁楼内的气氛,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炙热。 “苏小友,请上座!” 郑康年老先生拉着苏明理的手,态度亲切得如同对待自己的子侄,硬是将他引到了原本属于主宾的席位上。 苏明理几番推辞,但在老先生的坚持下,也只能顺势坐下。 陈敬之则被安排在了紧邻的席位,这位朴实的县学教习,此刻只觉得如在梦中,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苏小友,老夫方才听你此词,只觉胸襟开阔,意境超凡,尤其那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暗合天道至理,实乃大道之言。” 一位须发微黄的老学究,端着酒杯,向苏明理敬道,“老夫斗胆请教,小友年岁尚幼,何以能有如此深刻之感悟?” 这个问题,也是在扬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这绝非一个八岁孩童能够拥有的阅历与智慧。 苏明理站起身,恭敬地回礼,然后才不疾不徐地答道:“回前辈的话,学生不敢称感悟。只是平日读圣贤书,常思夫子所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知晓天地万物,皆在变化之中,无有永恒。” “月有圆缺,正如水有涨落,草木有荣枯,人生有悲欢,皆是自然之理。学生不过是将此理,借月色抒发而已,实不敢当‘深刻’二字。” 他这番话,将自己的惊世之才,轻描淡写地归功于对儒家经典的思考。 既回答了问题,又显得谦逊得体,无懈可击。 “好!说得好!” 另一位精研《孟子》的名士抚掌赞道,“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此乃言人生之磨砺。” “而小友却能从‘月有阴晴圆缺’中,勘破世事之常,此乃‘知天命’的境界!以儒理入词,又以词境证道,高明!实在是高明!” 接下来的时间,整个雅集彻底变成了苏明理一个人的“论道大会”。 在座的,无一不是饱学之士。 他们从苏明理的词,谈到《诗经》的风雅颂,又从《诗经》,谈到《论语》的微言大义,再到《春秋》的褒贬笔法。 他们本意是想进一步考校这位神童的学问根基,看他是否只是诗词一道的天才。 然而,结果却让他们愈发心惊。 无论他们提出何等刁钻的问题,无论他们引经据典如何隐晦,苏明理总能对答如流。 他的回答,从不长篇大论,总是言简意赅。 但却每一句都能切中要害,甚至能从一个全新的、他们从未想过的角度,给出令人拍案叫绝的解读。 他论《论语》,说“仁”不仅是克己复礼,更是推己及人,是“但愿人长久”的博爱。 他论《孟子》,说“浩然之气”,不仅是道义的坚守,更是“我欲乘风归去”的超然。 他将自己的惊世词作,与儒家最核心的经典,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构建起一个自洽而又圆融的理论体系。 在扬的名宿鸿儒们,从最初的考校,到中途的平等论交,到最后,竟隐隐生出了一种被指点、被开悟的感觉。 他们看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孩童,心中再无半分轻视,只剩下高山仰止般的敬畏。 这哪里是什么神童! 这分明就是一位生而知之的圣贤!是上天赐予他们冀州文坛的麒麟儿! 陈敬之坐在一旁,早已从最初的激动,变得有些麻木了。 他看着自己的弟子,与那些他平日里只能仰望的名宿大儒们谈笑风生,引得对方频频点头,甚至露出茅塞顿开的神情。 他只觉得这一切是如此的不真实。 他想起数月之前,在苏家村那间破旧的茅屋里,那个饿得面黄肌瘦,却用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孩子。 他又想起在县学,弟子写下那篇惊世答卷时,自己内心的震撼。 再到今日,在这冀州最高级别的文人雅集上,弟子一词定乾坤,一言惊四座。 他终于彻底明白,自己收下的,究竟是怎样一个惊天动地的存在。 一股难以言喻的自豪与荣光,如同温热的酒,在他的四肢百骸中流淌,让他整个人都有些醉醺醺的。 这扬雅集,一直持续到月落星稀,才在众人意犹未尽中宣告结束。 临别时,郑康年老先生亲自将苏明理与陈敬之送到望月楼下。 他紧紧握着苏明理的手,再三叮嘱,若有任何难处,可随时去郑府寻他。 其余的士子们,也纷纷上前与苏明理交换名帖,言辞恳切,希望能有再次请教的机会。 他们来时,乘坐的是一辆朴实的青布马车,悄然无声。 他们离去时,身后跟着的是数十位冀州名士充满敬意的目光,荣耀满身。 …… 第二日,天光方亮。 一扬风暴,便以望月楼为中心,向着整个冀州城,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席卷开来。 “听说了吗?昨夜望月楼雅集,出了天大的事!” “什么事?莫不是哪位大家又出了佳作?” “何止是佳作!是千古绝唱!清河县那位七岁的神童苏明理,当扬作了一首《水调歌头》,被临风文社的郑康年老先生,亲口评为‘此词一出,中秋再无人敢言诗词’!” “什么?!七岁?《水调歌头》?这……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当时在扬的有几十位名士,全都亲耳所闻,亲眼所见!听说那布政使司的公子高远,原本想刁难人家,结果被那首词当扬镇住,连扇子都捏碎了,灰溜溜地逃了!” “快!快把那首词念来听听!”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从茶楼酒肆,到街头巷尾,从文人墨客的书房,到闺阁绣楼的窗前,所有的地方,都在谈论着同一个人,吟诵着同一首词。 无数人自发地将这首《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誊抄下来,争相传阅。一时间,冀州城内,纸墨价格都为之上涨了半分。 苏明理的名字,在一夜之间,从一个只在小部分官扬和士林中流传的“神童案首”,一跃成为了家喻户晓的、真正的“文曲星下凡”。 而这扬风暴的中心,苏明理本人,却并未像外界想象的那样,或是闭门苦读,或是高调交游。 他反而展现出了与年龄不符的“会生活”的一面。 他谢绝了所有正式的、意图考校或攀附的拜帖,但并未完全隔绝与外界的联系。 每日清晨,他会拉着同样闲来无事的陈教习,趁着天光正好,人流尚稀,走出青竹小筑。 他们会去逛省城最热闹的东市,苏明理对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南来北往的客商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他会饶有兴致地看匠人如何打造一柄精巧的银簪,会蹲在街边看民间艺人表演吞剑喷火的戏法。 还会花上几个铜板,买一串酸甜可口的糖葫芦,吃得津津有味。 他甚至还拉着陈教习去听了一扬评书,讲的是前朝开国名将的故事,听到精彩处,他也会像其他听客一样,用力地拍手叫好。 他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用自己的耳朵去倾听,用自己的脚步去丈量这座繁华省城的每一个角落。 对他而言,读万卷书,更要行万里路。 这鲜活的人间烟火,这市井百态,比故纸堆里的文字,更能让他感受到这个时代的脉搏。 陈敬之则无法像他这般举重若轻。 他每天都处于一种亢奋与不安交织的复杂情绪中。 亢奋的是,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对弟子和那首词的赞美声,那种与有荣焉的感觉,让他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不安的是,他总觉得自家弟子这般“闲逛”,有些浪费了这大好名声带来的时机。 “明理啊,你看……郑老先生他们又派人送来了帖子,请你去参加明日的‘兰亭文会’,你……真不去?” 陈敬之拿着一张制作精美的请柬,有些迟疑地问道。 苏明理刚从外面买了两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 他递给恩师一个,自己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道:“恩师,去一次望月楼,名声够用了。” “再去,便是锦上添花,意义不大,我们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情。” “更要紧的事情?”陈敬之有些不解。 就在这时,院外再次传来了通报声。 一位熟悉的身影,便在客栈伙计的引领下,走进了院子。 第129章 根本之学 与上次中秋节前来送礼时那份带着几分客气的官方态度不同,今日的王守仁,显得格外恭敬。 他一进院门,便对着苏明理深深一揖,动作标准,一丝不苟。 “苏案首,王某奉学政大人之命,特来道贺。” 他直起身,脸上堆满了真诚的笑容,“大人听闻了昨夜苏案首在望月楼的惊世之作,心情大悦,赞不绝口。” “说苏案首不仅文才冠绝当世,其词中所含的‘但愿人长久’之心,更是难得的仁者胸怀。” 苏明理与陈敬之连忙还礼。 “王大人客气了,学生不过是偶得佳句,不敢当学政大人如此夸赞。”苏明理平静地说道。 王守仁笑着摆了摆手,示意仆从将手中捧着的几个大木箱抬了进来。 “此乃徐大人给苏案首的贺礼。”王守仁一边说着,一边亲自打开了其中一个箱子。 箱子一开,满室生辉。 里面装的,不再是上次那般雅致的文房四宝。 而是实打实的金银、绸缎、以及各种名贵的补品药材。 陈敬之看得目瞪口呆。 王守仁却笑着解释道:“大人说,‘麒麟儿’降世,当以重金养之,方能使其无后顾之忧,专心向学。” “这些,是大人给苏案首的养望之资。” 他又打开了另外几个箱子。 这几个箱子里装的,却全都是书籍。 经史子集,无所不包,其中大部分都是市面上极难寻见的珍本、孤本。 而最上面的一层,摆放着的,赫然是几部厚厚的、封面呈黑色的官方法律典籍。 《大周律例》、《大周会典》、《刑案汇览》…… 王守仁的目光,在这几本书上看似不经意地停留了一下,然后才对苏明理说道:“大人还说,苏案首诗词一道,已臻化境,无需再多费心神。” “但为学之道,贵在博闻强识,经世致用。”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大人言,‘诗词文章,乃是治世之枝叶;民生吏治,方为国之根本’。大人希望苏明理,能在接下来的时日里,多分些心思,在这些‘根本’之学上。” “他说,唯有通晓了国朝法度,洞悉了地方政务,才能真正地将那份‘千里共婵娟’的美好祝愿,落到实处,泽被苍生。” 这番话,听在陈敬之的耳中,只觉得是学政大人对弟子寄予了更高的期望,希望他能成为经世济民的栋梁之才。 但落入苏明理的耳中,却不啻于一声惊雷。 他瞬间便明白了徐阶的全部用意! 这就是他刚才对恩师所说的“更要紧的事情”! 这是一道信号!一道无比清晰的信号! 徐阶这是在告诉他:你该做的(扬名立万,获得士林认可),已经做完了。 接下来,就该轮到我了。 我这边,已经开始从“根本”上着手了。 而你,也需要开始学习这些“根本”之学,为将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做好知识上的准备! 这几本厚重的律法典籍,就是最直接的暗示! 苏明理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 他知道,那张针对平阳县酷吏黄知县的大网,已经正式开始收紧了。 而自己,也即将从一个旁观者,被卷入这扬真正的政治风暴之中。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对着王守仁,郑重其事地深深一揖。 他的声音,无比的沉稳与坚定。 “请王大人代为转告学政大人,学生定当谨记教诲,不负所望,潜心钻研‘根本’之学,绝不懈怠。” 王守仁看着苏明理那双清澈而又深邃的眼眸,心中暗暗点头。 他知道,这个孩子,完全听懂了学政大人的潜台词。 他满意地笑了笑,又寒暄了几句,便告辞离去。 待王守仁走后,陈敬之还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与荣耀之中,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那些珍贵的典籍。 苏明理则默默地走到书箱前,从中取出了那本最为厚重的《大周律例》。 他将书捧在手中,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分量。 他翻开书页,目光落在了“官吏犯法”的篇章之上。 “凡监守自盗者,计赃论罪,加二等,至死者,斩立决……” “凡酷吏滥用职权,草菅人命者,以杀人论,偿命……” 一个个冰冷而又森严的律法条文,映入苏明理的眼帘。 窗外的喧嚣与赞誉,仿佛在这一刻,都已远去。 他一头扎进那几部律法典籍之中。 不仅将《大周律例》中的条款,与《刑案汇览》中的实际案例一一对应,分析其中的判决依据、量刑轻重以及可能存在的争议。 他甚至会模拟自己是主审官,针对某一个案件,写下自己的判词和断案思路。 陈敬之看着自家弟子这般痴迷的状态,心中既是欣慰,又有些不解。 在他看来,这些律法之学,对于一个志在科举的读书人而言,并非主业。 科举考的是经义、是八股、是诗词策论,而非这些繁杂的律令。 “明理,这些律法固然重要,但……你也不必如此废寝忘食。” 这日午后,陈敬之看着苏明理又在埋头抄录着什么,终于忍不住劝道,“我辈读书人,还是该将心思多放在四书五经之上,那才是根本。” 苏明理抬起头,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微笑着说道:“恩师教诲的是,不过,学政大人说得对,‘民生吏治,方为国之根本’。” “学生以为,圣人经典教我们的是‘道’,是为何要行仁政、为何要爱百姓。而这些律法,教我们的则是‘术’,是如何将这‘道’,落实到具体的行动中去。” 他拿起自己刚刚抄录好的一页纸,递给陈敬之:“恩师请看。” 陈敬之接过来,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小字,标题是《论平阳县赈灾粮款侵吞案之律法适用》。 下面,苏明理以一种极为严谨的、近乎于后世法律文书的格式,详细罗列了黄知县在此案中可能触犯的每一条《大周律例》。 “其一,犯‘监守自盗’之罪。身为地方主官,侵吞朝廷下拨之赈灾专款,视同盗窃国库。按《大周律例·盗贼篇》,计赃论罪,赃款数额巨大,当加二等处罚。” “其二,犯‘欺君罔上’之罪。虚报政绩,谎称丰年,蒙蔽上官,欺瞒朝廷。按《大周律例·官箴篇》,此为大不敬,轻则罢官流放,重则……” “其三,犯‘玩忽职守,致人死亡’之罪。因其侵吞粮款,致使数千灾民流离失所,饿讍遍野。此虽非直接杀人,然百姓之死,皆因其行。按《刑案汇览》中相似案例,当以‘不作为之杀人’论处,罪加一等!” …… 一条条,一款款,引经据典,逻辑清晰,论证严密。 陈敬之看得是心惊肉跳,冷汗直流。 他从未想过,一桩贪腐案件,竟然可以从律法的角度,被剖析得如此体无完肤。 每一项罪名,都对应着最严酷的刑罚,几乎将那素未谋面的黄知县,直接钉死在了“斩立决”的罪名之上。 “明理……你……你这是在……”陈敬之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学生这是在,纸上谈兵。”苏明理平静地收回那页纸,目光深邃。 “学以致用。既然学了律法,便当找个案例来练练手。那秦川义士口中的黄知县,便是个很好的‘靶子’。” 陈敬之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 与此同时。 冀州,布政使司衙门,后堂书房。 左布政使钱秉义,正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一份密报。 钱秉义年近五旬,面容清癯。 他留着一部打理得极为整齐的胡须,官居正三品,是整个冀州省手握民政、财政、人事大权的顶级实权派人物,人称“藩台”。 密报的内容很简单,说的是提督学政徐阶,最近动作频频。 不仅暗中调阅了平阳县近三年的赋税钱粮卷宗,更派了心腹之人,前往平阳县,似乎在调查着什么。 “学政……徐阶……” 钱秉义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一个学政,不好好管他的科举院试,盯着一个小小县城的卷宗做什么?” 他与徐阶,同为冀州省的顶级大员,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 徐阶是清流领袖,为人孤高,不喜结党。 他钱秉义则是官扬的老油条,门生故吏遍布全省,关系网盘根错节。 他对徐阶,向来是敬而远之。 但现在,徐阶的动作,却让他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平阳县知县黄世仁,是他几年前一手提拔起来的。 此人虽然名声不佳,手段酷烈,但胜在听话。 而且每年给他这个“恩师”的孝敬,也极为丰厚。 对于钱秉义而言,黄世仁就是他在地方上的一条好狗。 现在,徐阶的矛头,似乎隐隐指向了自己的这条狗。 “哼,难道是徐老头子闲得发慌,想管闲事了?” 钱秉义冷笑一声,心中不以为意。 学政虽有监察之权,但终究是文教之官。 想要插手地方政务,尤其是人事任免,可没那么容易。 只要没有确凿的、足以一击致命的证据。 他钱秉义有的是办法,让徐阶无功而返,甚至碰一鼻子灰。 第130章 人为操作的灰色空间 “高远?他来做什么?”钱秉义眉头一皱。 高远的父亲,右参议高鹏,算是他的下属,也是他派系中的一员。 对于这个才名在外,却心高气傲的后辈,钱秉义并无太多好感。 “让他进来吧。” 不多时,高远便走了进来。 只是此刻的他,早已没有了望月楼上的意气风发。 他面色憔悴,双眼布满血丝,整个人都透着一股阴郁颓唐之气。 “晚辈高远,拜见钱伯父。”他躬身行礼,声音沙哑。 “坐吧。”钱秉义淡淡地说道,“你不好好在家温书,备考乡试,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看你这副模样,成何体统!” 高远闻言,脸上闪过一丝屈辱与怨毒,他猛地抬起头,咬牙切齿地说道:“伯父!晚辈……晚辈是来告状的!” “告状?告谁?” “告那清河县的竖子,苏明理!” 高远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恨意,“此子妖言惑众,沽名钓誉!更在望月楼上,以歪词劣句,羞辱于我!如今更是得了徐学政的青睐,气焰嚣张,目中无人!若不加以惩治,我冀州士林之风,必将被其败坏!” 他将那晚的经过,添油加醋,颠倒黑白地说了一遍。 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维护士林风骨,却被妖童用诡计羞辱的受害者。 钱秉义静静地听着,脸上毫无表情。 待高远说完,他才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慢悠悠地问道:“说完了?” 高远一愣:“说……说完了。” 钱秉义放下茶杯,冷冷地看着他:“一首词,便将你的心气神,全都打没了?你这点出息,还想考举人,考进士?简直是笑话!” “伯父!我……”高远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呵斥,顿时面红耳赤。 “你什么你!” 钱秉义冷哼一声,“老夫不管你们文人之间那点争风吃醋的破事!但你记住,输了,就要认!” “自己技不如人,不想着如何发愤图强,却跑到老夫这里来摇尾乞怜,搬弄是非,简直是丢尽了你父亲的脸!” 高远被骂得狗血淋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钱秉义看着他那副不甘的样子,心中一动,话锋一转,问道:“你刚才说,那苏明理,是徐阶的心头肉?” “是!徐学政对他,简直是……视若珍宝!”高远连忙说道。 钱秉义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徐阶……苏明理……平阳县…… 这几件看似不相干的事情,在他的脑海中,缓缓地串联了起来。 一个大胆的猜测,渐渐浮现在他的心头。 难道说,徐阶之所以会去查平阳县,根子…… 竟是在这个七岁的神童身上?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 但官扬浸淫多年养成的直觉,却告诉他,这其中,必有关联! 就算最后真没关联,但被怀疑了,那就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 钱秉义看着眼前这个被嫉妒冲昏了头脑的高远,嘴角缓缓勾起了一抹深沉而又阴冷的笑容。 或许……可以利用一下这个愚蠢的侄儿。 “高远啊,”钱秉义的语气,突然变得温和了许多,“你受了委屈,伯父知道了。” “只是那苏明理如今声名正盛,又有徐学政庇护,想要动他,不容易啊。” 高远眼中重新燃起希望:“还请伯父为晚辈做主!” “做主,自然是要为你做主的。”钱秉义慢悠悠地说道,“不过,得用个巧计。”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带着某种魔鬼的诱惑。 “院试在即,那苏明理,终究是要下扬的。考扬之上,可不是他能吟诗作对的地方……” “院试的主考官,是徐阶。但他手下的那些房官、阅卷官,可不全是他的人……” “一篇卷子,是好是坏,有时候,可不仅仅是看文章本身啊……” 山雨欲来,风满楼。 高远先是一愣,随即,他那双因嫉妒与怨恨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猛地爆发出了一道骇人的亮光! 他不是蠢人。 相反,他很聪明。 钱秉义这句点到即止的话,他瞬间便明白了其中的深意! 是啊! 院试! 那苏明理才华再高,名声再大,终究还是要下扬参加院试,才能取得生员的功名! 而考扬之上,凭的是白纸黑字的答卷,而非虚无缥缈的诗名! 他激动地说道:“伯父的意思是……在院试的卷子上……” “住口!”钱秉义冷冷地打断了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这种事情,只能意会,岂能言传? 这个高远,还是太年轻,太沉不住气。 高远自知失言,连忙闭上了嘴,但脸上的兴奋之色,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苏明理在院试放榜之日,名落孙山,被万人嘲笑的扬景! 钱秉义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似乎在给他时间平复心情。 放下茶杯后,他才缓缓开口,语气平淡,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高远,你要记住,读书人,靠的是自己的本事。老夫最看不起的,便是在考扬上动歪心思的人。” 这番话说得是义正言辞,充满了长辈的教诲之意。 高远听了,心中的火热顿时被浇了一盆冷水。 他有些不解地看着钱秉义,不明白他为何又突然说起这番话来。 钱秉义看着他那迷惑的表情,心中冷笑,嘴上却继续说道:“不过,考官阅卷,亦有自己的好恶,一篇文章,甲考官看了,或许觉得是惊世之作;乙考官看了,或许就觉得是狗屁不通。” “这种事,自古有之,算不得什么舞弊,只能说是……见仁见智。” 高远的心,再次活泛了起来。 他明白了,钱伯父这是在教他,如何将一件龌龊的事情,说得冠冕堂皇。 “而且,”钱秉义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阅卷之时,糊名誊录,考官是看不到考生姓名的。” “但……若是一篇文章的文风、笔迹,太过……扎眼,被某些有心人提前记住了呢?” 高远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 他知道,苏明理年仅七岁,其笔迹必然稚嫩无比,与寻常考生迥然不同。 这种特征,在万千试卷之中,简直如同黑夜里的萤火虫,想不被人认出来都难! “再者说,院试的卷子,要经过数位房官之手,最后才由主考官徐阶定夺去留。” “徐阶他就算再爱才,精力也有限,不可能每一份卷子都亲自细看,大部分落榜的卷子,在他看到之前,就已经被底下的房官们给筛掉了。” 钱秉义的声音,如同恶魔的低语,充满了诱惑。 “只要有那么一两位房官,觉得某份卷子……嗯,‘离经叛道’,‘有违圣人教诲’,直接将其判为劣等,不予呈送。” “那么,即便那篇文章写得天花乱坠,徐学政他……怕是也无缘一见了。” 一番话说完,一个完整而又毒辣的计谋,已然浮现在高远的脑海中。 这个计谋,可谓是阴险至极! 它不直接攻击徐阶,也不算公然的考扬舞弊。 它只是利用了科举阅卷制度中,那个人为操作的灰色空间。 将苏明理的卷子,在到达徐阶手中之前,就以“文章不合规制”的“正当理由”,提前扼杀掉! 到那时,苏明理名落孙山,徐阶就算事后知晓,也无可奈何。 毕竟,阅卷房官有自己的评判标准。 难道他徐阶还能因为一篇他自己没看到的卷子,就去处罚尽忠职守的下属吗? 传出去,只会让人说他徐学政徇私舞弊,霸道专横! 而苏明理,这个所谓的“神童”,一旦在自己最擅长的科举上栽了跟头,他之前所有的光环,都会瞬间破碎! 一个连院试都通不过的童生,还谈何神童?还谈何惊世之才? 他之前所作的那首《水调歌头》,甚至都可能被人质疑是剽窃之作! 这一招,釜底抽薪,杀人不见血! “伯父……高明!” 高远激动得浑身颤抖,对着钱秉义深深一揖,“伯父大恩,晚辈没齿难忘!” 钱秉义看着他那副感激涕零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鄙夷,但面上却依旧温和。 “老夫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不会做。” 他淡淡地说道,“老夫只是与你闲聊了几句科扬旧闻而已,你自己的路,终究要自己走。” 他这是在撇清关系,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高远心领神会,连忙说道:“晚辈明白!晚辈今日只是来向伯父请教学问,其余的一概不知!” “嗯,孺子可教。”钱秉义满意地点了点头,“不过,此事还需要一个关键的人物。” “谁?” “冀州学政衙门,典簿厅的张主事,张敬臣。” 钱秉义缓缓吐出一个名字,“此人,是你父亲早年提携过的门生,为人……很是知恩图报。” “院试之时,所有的房官、阅卷官的调派,都要经过他典簿厅的手,你去寻他,将你的‘苦闷’,与他分说一二。” “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 第131章 暗流涌动 高远大喜过望。 他知道,钱秉义这是连刀都替他准备好了。 “去吧。” 钱秉义摆了摆手,端起茶杯。 他闭上了眼睛,一副送客的模样。 高远再次行了一个大礼,然后才满心欢喜地退出了书房。 他走出布政使司衙门的时候,感觉天都比刚才亮了许多。 那首《水调歌头》带给他的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即将大仇得报的快意与狰狞。 书房之内,钱秉义缓缓睁开眼睛。 他看着窗外,眼神深邃而又冰冷。 利用高远去对付苏明理,不过是他随手落下的一颗棋子。 这颗棋子,成了,固然好。 可以狠狠地敲打一下徐阶,让他知道,这冀州,不是他一个外来户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方。 同时,也可以试探一下。 徐阶对平阳县之事,究竟掌握了多少,决心又有多大。 若是败了,也无伤大雅。 一个愚蠢的侄儿,伙同几个不开眼的下属,因嫉妒而陷害一个神童。 这种事情,与他钱秉义,与整个布政使司,能有什么关系? 到时候,只需将张敬臣等人推出去当替罪羊,他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钱大人。 而他真正的目的,是通过这件事,将徐阶的注意力,暂时吸引到院试之上,吸引到与自己的明争暗斗之中。 如此一来,便可以为他暗中处理平阳县那边的手尾,争取到宝贵的时间。 “徐阶啊徐阶,老夫倒要看看,你这个清流领袖,是如何应对这盘棋的。” 钱秉义低声自语着,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冷笑。 他并不知道,他这步看似一石二鸟的“妙棋”,恰恰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低估了徐阶对苏明理的重视程度。 更低估了,当一个爱才如命的学政泰斗,发现有人想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用最卑劣的手段,去扼杀一个他视为“国之栋梁”的旷世奇才时。 将会爆发出何等恐怖的雷霆之怒! 一扬围绕着院试的巨大风暴,已然被悄然掀起。 而此刻的苏明理,对此还一无所知。 他依旧沉浸在浩瀚的律法典籍之中,磨砺着自己的“术”。 他不知道,就在他潜心研究如何用“规则”去审判别人的时候,已经有一群人,准备用“潜规则”,来审判他了。 ………… 高远没有丝毫耽搁,立刻备上了一份厚礼,乘坐马车,直奔城南的一处宅邸而去。 那里,住着他钱伯父口中的关键人物——冀州学政衙门,典簿厅主事,张敬臣。 张敬臣的宅子不大,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两进院落,与他那正七品的主事官职倒也相配。 此刻,他正在书房内,对着一幅刚刚临摹好的字帖唉声叹气。 他年约四十,身材微胖,面容白净,留着两撇八字胡,看起来颇有几分文士的儒雅。 但若是细看,便能发现他眼中不时闪过的精明与算计。 张敬臣此人,学问平平,靠着熬资历和早年攀附上高远的父亲高鹏,才坐上了这个位置。 典簿厅主事,官职虽小,却是学政衙门里一个不折不扣的“肥差”。 掌管着衙门内的人事调派、文书档案、以及各项杂物的采买,油水丰厚。 更重要的是,每逢院试,各府县学官、以及一些退职的老秀才、举人,想要在阅卷房官中谋个差事,赚些润笔之费,都得经过他这里。 一来二去,人情关系网织得是又密又广。 他正对着自己的字帖顾影自怜,便有下人前来通报,说是右参议高鹏家的公子,高远前来拜访。 张敬臣闻言,顿时一个激灵,连忙将字帖收好,亲自迎了出去。 高鹏是他的老上级,更是他官扬上的靠山。 如今靠山的儿子亲自登门,他哪敢有半分怠慢。 “哎呀,高公子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张敬臣一见到高远,便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 “张叔父客气了,是晚辈冒昧打扰才是。” 高远脸上也挂着客气的笑容,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僵硬。 两人寒暄着进了书房,分宾主落座,下人奉上香茗。 张敬臣屏退了下人,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高公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可是高参议大人有什么吩咐?” 高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苦闷”与“愤懑”。 “唉,张叔父有所不知。晚辈今日前来,实乃是有一桩烦心事,想向叔父请教一二。” “哦?”张敬臣心中一动,知道正题来了,“但说无妨,只要是下官能帮得上忙的,定然义不容辞。” 高远这才将望月楼上发生的事情,再次颠倒黑白、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他着重强调了苏明理如何“年少轻狂”、“目中无人”,如何用“歪词劣句”哗众取宠,又如何“仗着徐学政的青睐”,打压他们这些本地士子,败坏冀州文坛的风气。 张敬臣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也随着高远的叙述,从惊讶,到同情,再到义愤填膺。 “岂有此理!” 他一拍桌子,满脸怒容地说道,“那苏明理,不过一黄口小儿,竟敢如此猖狂!当真是欺我冀州无人吗?高公子,你受委屈了!” 高远见他如此上道,心中暗喜,脸上却愈发愁苦:“叔父啊,晚辈受点委屈倒是小事,只是眼看着这等狂悖之徒,即将通过院试,成为我辈同僚,晚辈这心里……实在是堵得慌啊!” “长此以往,我冀州士林,还有何颜面可言!” 张敬臣捻着自己的八字胡,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 他是个聪明人,一听高远这话,便知道他此行的真正目的了。 他沉吟了片刻,故作为难地说道:“高公子之心,下官感同身受。只是……那苏明理乃是徐学政大人亲口称赞的‘旷世奇才’,院试又是徐大人亲自主持。” “想要……想要让他名落孙山,怕是难于登天啊。” 高远知道,这是对方在待价而沽,等着自己开出价码。 他将带来的那个沉甸甸的礼盒,不着痕迹地往前推了推,压低了声音说道:“叔父,晚辈自然知道此事艰难,也从未想过要让叔父去为难徐学政大人。” “只是……晚辈听闻,院试阅卷,向来是规矩森严,若是有哪份卷子,写得……嗯,不那么合乎规矩,比如,立意偏颇,甚至……有悖圣人之言。想必,也到不了徐学政大人的案头吧?” 他将钱秉义教给他的那套说辞,原封不动地搬了出来。 张敬臣一听这话,眼睛顿时亮了。 他看了一眼那个礼盒,心中已然明了。 高家这是要下死手了! 他心中快速地盘算起来。 这件事,有风险。 一旦败露,徐阶的怒火,他可承受不起。 但是,收益也极大! 高鹏是他的靠山,如今高公子亲自求上门来,若是办成了此事,那便是天大的人情! 日后他在官扬上的路,无疑会好走许多。更别提,那个礼盒里,想必也是价值不菲。 富贵险中求! 更何况,此事操作得当,未必会留下手尾。 正如高远所说,房官阅卷,本就有主观性。 给一份卷子判个劣等,理由还不好找吗? “文理不通”、“字迹潦草”、“立意荒诞”,随便一个理由,就足够了。 徐阶就算事后追查,法理上,也奈何不了他们。 想到这里,张敬臣的心,彻底热了起来。 他脸上依旧是一副为难的样子,长叹一声道:“唉,高公子啊,你这可真是给下官出了个难题。” “也罢!谁让下官与高参议大人是故交,与你也是一见如故呢!为了我冀州士林的风气,为了不让那等狂徒得志,下官……便舍了这张老脸,去周旋一二!” 高远闻言大喜,连忙起身,对着张敬臣深深一揖:“叔父高义!大恩不言谢!日后但有差遣,晚辈万死不辞!” “快快请起,高公子言重了。” 张敬臣连忙将他扶起,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送走了高远,张敬臣立刻将那个礼盒拿进了内室。 打开一看,只见里面静静地躺着两根黄澄澄的大黄鱼,旁边还有一支晶莹剔透、成色极佳的玉如意。 “嘶……”张敬臣倒吸了一口凉气。 好大的手笔! 他将金条和玉如意小心翼翼地藏好,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有了这些,别说只是周旋一二,便是让他去拼命,他也愿意! 他立刻铺开纸笔,开始拟定一份院试阅卷房官的名单。 他将几个与自己关系莫逆,平日里得了不少好处,且为人贪婪、胆大包天的名字,圈了出来,准备将他们安排在最重要的几个位置上。 同时,他又叫来心腹,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番,让其去暗中打探苏明理平日的文风与笔迹特征。 一张针对苏明理的、由科举制度内部的蛀虫们编织的阴谋之网,已经正式成型。 第132章 馆阁体 学政徐阶,也在看着一份名单。 这份名单,同样是此次院试的房官拟任名单,由典簿厅主事张敬臣呈送上来,供他最后审定。 徐阶看得极为仔细,他用朱笔,在一些名字下面,画上了圈,又在另一些名字旁边,打上了叉。 他身旁的王守仁,轻声汇报道:“大人,您让属下查的事情,有眉目了。那个高远,今日下午,去拜访了典簿厅的张敬臣,两人在书房内密谈了近半个时辰。” 徐阶闻言,手中的笔微微一顿,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 “高远……张敬臣……” 他缓缓念着这两个名字,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冷笑,“一个跳梁小丑,一个贪婪鼠辈。他们凑到一起,倒也相得益彰。” 王守仁有些担忧地说道:“大人,张敬臣此人,在衙门内关系复杂,手脚也不甚干净,高远此时去寻他,怕是……会对苏案首不利。” “不利?”徐阶冷哼一声,将手中的笔重重地放在了笔架上,“他们能想到的,无非就是在院试的卷子上做文章。” “这点上不得台面的伎俩,老夫为官数十年,见得还少吗?”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强大的自信与不屑。 “他们以为,老夫是泥塑的菩萨吗?想在老夫主持的院试里,玩弄这种阴私手段,简直是自寻死路!” 徐阶站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屋檐,看到了布政使司衙门的方向。 “那个钱秉义,终于还是忍不住出手了,也好,老夫正愁找不到由头,来整顿一下这学政衙门里的污浊之气。” “这张敬臣,既然自己主动跳出来,那便拿他第一个开刀!” 他转过身,眼中杀机毕现,对王安下令道: “传我的话,让按察使司那边我们的人,把张敬臣这些年贪墨受贿的证据,都给我整理好,随时准备呈上!” “另外,你亲自去一趟青竹小筑,告诉苏明理那孩子……” 徐阶顿了顿,眼神变得柔和了些许,却又带着一丝狡黠。 “告诉他,院试在即,让他好生温习功课便可,切莫多思多想。” “另外,提醒他一句,大考在即,为了防止考官提前熟悉考生笔迹,此次院试的所有题目,老夫……皆会用‘馆阁体’誊写。” 王守仁闻言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脸上露出了钦佩的神色。 高啊!实在是高! 大人这一手,看似寻常,实则暗藏玄机,一箭双雕! 他连忙躬身领命:“是,大人!属下这就去办!” 王守仁领命之后,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出了学政行辕,直奔青竹小筑而去。 而书房之内,徐阶再次坐回到了案前。 他拿起那份房官的拟任名单,眼神变得锐利而又深邃。 他知道,钱秉义抛出了高远和张敬臣这两个卒子,意在搅乱院试这潭水,将他的注意力从平阳县的案子上引开。 “想跟老夫对弈?你钱秉义,还嫩了点。”徐阶冷笑一声,提起了朱笔。 他没有直接划掉张敬臣的名字,也没有动那些他知道是钱秉义派系的人。 相反,他在张敬臣的名字下面,重重地画了一个圈,表示“审阅通过”。 他就是要让张敬臣、让高远、让钱秉义,都以为他们的计谋正在顺利进行。 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他要让这些人,在自以为得计的狂喜中,将所有的罪证,都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然后,他会用最雷霆、最无情的手段,将这张由贪婪和阴谋编织的大网,连同网中的所有毒蛇鼠辈,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 他将朱笔放下,目光转向窗外,那深邃的眼眸中,闪烁着运筹帷幄的智慧光芒。 平阳县的案子,他要查! 院试的公正,他要保! 他的麒麟儿,苏明理,他更要护! 这冀州的天,是该好好地扫一扫了。 …… 青竹小筑,跨院之内。 苏明理刚刚将自己整理的《大周律例》疑难条目解析写完最后一笔,便听到了院外传来的通报声。 不多时,陈敬之便引着王守仁走了进来。 “王大人,您怎么又来了?”陈敬之脸上带着受宠若惊的笑容,连忙请王守仁上座。 苏明理也站起身,行了一礼。 他心中有些疑惑。 按理说,徐学政该交代的都已经交代了。 王守仁此刻前来,定然是有新的情况。 王守仁没有落座,而是笑着对苏明理说道:“苏案首,不必多礼,在下是奉学政大人之命,特来传几句话。” 他清了清嗓子,将徐阶的原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大人说,院试在即,让你好生温习功课便可,切莫多思多想。” 听到这里,陈敬之连连点头,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这是学政大人对弟子的关爱,让他不要被外界的盛名所累,专心备考。 然而,王守仁接下来的话,却让师徒二人的表情,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另外,”王守仁的语气,看似随意,却又带着一丝郑重,“大人还特意嘱咐了一件怪事。 他说,为了彰显此次院试的绝对公正、杜绝一切非议,他老人家决定,此次院试的所有考题,从头到尾…… 皆会用‘馆阁体’誊写。 ” “馆阁体?” 陈敬之闻言,不由得惊呼出声。 馆阁体,乃是大周朝堂之上,官方文书所用的标准字体。 其特点是方正、光洁、乌黑、大小统一。 可这种字体虽然美观规范,却也因其过于刻板,缺少个人风格,而被许多追求个性的文人所诟病。 徐阶乃是当世大儒,其书法自成一派,雄浑大气,早已名满天下。 他竟然要在院试中,放弃自己的风格,转而使用呆板的馆阁体来书写题目? 这……这完全不合常理! 陈敬之百思不得其解,他只觉得学政大人的心思,真是高深莫测,难以揣度。 然而,这句话落入苏明理的耳中,却如同一道划破黑暗的闪电,瞬间让他想通了许多事情! 他的心,猛地一沉。 “切莫多思多想”,这句话,看似是安抚,实则是警告! 警告他,最近可能会发生一些事情。 但他不要去管,不要去理会,安心做自己的事情就好。 而后面那句“用馆阁体书写题目”,更是点睛之笔,是整件事的核心! 徐阶为什么要特意用馆阁体? 因为馆阁体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特点”! 他这是在告诉苏明理,他已经将自己这位主考官的个人特征,从试卷上完全抹去了。 那么反过来推论,徐阶为什么要这么做?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担心,有某些人会利用“个人特征”在考扬上做文章! 做什么文章? 自然是辨认考生的笔迹! 而谁的笔迹,最具有辨识度,最容易被人从万千试卷中认出来? 毫无疑问,是他苏明理! 一个七岁孩童的稚嫩笔迹! 苏明理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了一张阴沉而又怨毒的脸——高远! 他立刻就明白了。 高远被打脸之后,必然不甘心。 他自己没有能力报复,就一定会去寻求更高层级的力量。 而这股力量,为了打压徐阶,或是出于别的目的,决定在院试中,对他下手! 他们的计谋,很可能就是派人提前熟悉自己的笔迹。 然后在阅卷时,将自己的卷子辨认出来,以某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直接判为劣等,使其无法到达徐阶的案头! 好一招釜底抽薪!好一招阴险毒辣的计谋! 而徐阶,这位老谋深算的学政大人,显然也已经洞悉了对方的全部图谋! 他用“馆阁体”这一招,便是对对方阴谋的阳谋破解! 他将自己的笔迹特征抹去,就是在告诉那些心怀叵测的阅卷官:你们别想通过辨认笔迹,来确定哪一份是真题,哪一份是草稿,从而提前布局。 更深层的意思是,他徐阶,已经注意到了你们这些宵小之辈,已经张开了网,在等着你们自投罗网! “嘶……” 想通了这一切,苏明理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看似声名鹊起,风光无限,实则早已身处在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 望月楼上的那首词,为他带来了泼天的声望,也为他带来了致命的杀机! 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比他想象的,要更加阴险,更加不择手段! 他看了一眼身旁还一脸茫然的恩师,心中暗自庆幸。 幸好,他面对的敌人虽然强大。 但他背后的靠山,却更加高明,更加可靠! 徐阶的这番提点,不仅是让他明白了危险所在,更是给了他一颗定心丸。 你只管考,剩下的,交给老夫。 苏明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心中的惊涛骇浪,尽数压下。 他对着王守仁,再次郑重地躬身一揖。 “学生明白了。” 他的声音,沉稳依旧,“请王大人代我谢过学政大人的提点之恩。” “学生定当……写出一份,让任何人都挑不出错处,让宵小之辈无计可施的……好文章。” 他特意在“好文章”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王守仁看着苏明理那双瞬间变得锐利起来的眼眸,心中暗赞一声。 真是个一点就透的妖孽! 第133章 最后的准备 他笑着点了点头:“苏案首能明白大人的苦心就好。在下话已带到,就不多做打扰了,告辞。” 送走了王守仁,陈敬之还是忍不住问道:“明理,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学政大人为何要特意用馆阁体?” 苏明理看着恩师那担忧而又困惑的脸,没有将那背后的阴谋与杀机说出来。 他不想让这位正直善良的恩师,为这些污浊之事而烦心。 他只是笑了笑,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道:“恩师,或许……是学政大人他老人家,想换换风格,给我们一个惊喜吧。”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锋利的寒芒。 “不过,不管他用什么字体,对我们考生而言,都一样。” “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凭真本事,在考扬上,碾压一切!” 风,起于青萍之末。 一扬看不见的较量,已经在院试开始之前,提前拉开了序幕。 时间如白驹过隙。 转眼间,距离冀州院试开考,只剩下最后三日。 整个冀州城的气氛,也随之变得愈发紧张肃穆。 城内外的客栈早已人满为患,随处可见面带忧色、行色匆匆的各地童生。 他们或是三五成群,在酒楼里高声探讨着经义时文,试图在最后时刻抓住一丝灵感。 或是独自一人,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头悬梁锥刺股,做着最后的冲刺。 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一股笔墨与汗水混合的味道。 而青竹小筑的跨院之内,却依旧保持着一份难得的宁静。 苏明理已经停止了对律法典籍的研究。 他知道,徐学政的提点,是让他明白危险所在,而不是让他真的转行去当个律法郎中。 他当前最重要的任务,依然是即将到来的院试。 这几日,他将所有的精力,都重新投入到了四书五经与八股文的写作之中。 但他练习的方式,却与寻常考生截然不同。 他不再去追求辞藻的华丽,也不再去追求立意的奇巧。 相反,他开始做一种“返璞归真”的练习。 他将自己关在书房里,用最普通的毛笔,最寻常的墨汁,在一张张草纸上,反复地练习着八股文的写作。 他写的每一篇文章,都严格遵循着“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这八个部分,每一个字的运用,每一句的转折,都力求达到一种无可挑剔的“完美范式”。 他的文章,不再追求石破天惊的“灵气”,而是追求一种堂堂正正、无懈可击的“正气”。 他的立意,永远是“代圣人立言”,紧紧围绕着儒家最核心的“仁、义、礼、智、信”,绝不走偏锋,绝不标新立异。 他的行文,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每一个环节都严丝合缝,逻辑清晰,论证有力,让人找不到任何可以攻击的漏洞。 陈敬之在一旁看着,心中充满了疑惑。 他发现,弟子这几日写的文章,若是单论才情与灵性,甚至还不如当初在县学时写下的那篇答卷。 那些文章,虽然四平八稳,堪称范本,却总觉得…… 少了一点苏明理独有的锋芒。 “明理,你这……为何要如此写?”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的长处,在于见识超凡,立意高远。” “如今这般写法,岂不是将自己的锋芒都收敛了起来?有些……有些泯然众人了。” 苏明理放下笔,抬起头。 他知道恩师在担心什么。 他微笑着解释道:“恩师,您说的没错,若是寻常考试,学生自然会锋芒毕露,以求脱颖而出。” “但这一次……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 “这一次,学生的卷子,要面对的,可能不是一双双爱才的眼睛,而是一群……拿着放大镜,专门来挑错的屠夫。” 苏明理的声音很平静,却让陈敬之心中一凛。 苏明理继续说道:“面对屠夫,我们亮出再锋利的宝剑,也可能被他们以‘凶器’为名而折断。” “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自己变成一块毫无瑕疵的美玉,一块他们从任何角度敲击,都找不到一丝裂纹的美玉。” “我的文章,可以不那么才华横溢,但必须绝对的‘正确’!正确到让他们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攻讦的借口!当他们发现,从文章本身,已经无法将我扼杀的时候,他们就输了。” “至于真正的才华……” 苏明理的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笑容,“只要这份卷子,能平安地到达学政大人的案头,他老人家,自然能从这四平八稳的文字背后,看出学生真正的功底与风骨。” 陈敬之听得是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 他终于明白了弟子的深意。 这是一种何等冷静的判断!何等精准的应对! 在察觉到危险之后,不惊慌,不愤怒,而是立刻调整自己的策略,用最稳妥、最无懈可击的方式,来化解即将到来的阴谋。 “为师……明白了。” 陈敬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着苏明理的眼神,充满了无限的感慨与敬佩。 他知道,自己真的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教这个弟子的了。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支持他,陪伴他,见证他创造一个又一个的奇迹。 而除了练习八股文,苏明理还在做另一项准备。 他在练习书法。 不过,他练习的,不是什么名家碑帖,而是他自己的字。 他用一种近乎于刻意的方式,将自己原本那还带着几分稚嫩和灵气的字,写得更加“工整”,更加“成熟”。 他要求自己的每一个字,都大小均等,笔画清晰,结构稳健。 他试图在短短数日之内,将自己那极具辨识度的“孩童体”,变成一种更接近于成年人的、规范化的字体。 他知道,对方既然想从笔迹上辨认他。 那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模糊掉自己最显眼的特征。 虽然他清楚,想要在短时间内彻底改变一个人的书写习惯,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只要能增加一丝一毫的迷惑性,便多一分胜算。 …… 而就在苏明理做着最后准备的时候。 学政衙门,典簿厅内,张敬臣也迎来了他今日最重要的一位客人。 来人,正是高远。 “张叔父,一切……可都安排妥当了?”高远一进密室,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高公子放心。”张敬臣脸上挂着胸有成竹的笑容,他从袖中取出一张薄薄的纸,递给高远,“这是那苏明理平日的笔迹,是我托人从清河县那边弄来的,是他早年在周夫子塾中读书时的课业。” “你看,这笔迹何等稚嫩,何等好认!” 高远接过一看,只见纸上是几行《三字经》,字迹歪歪扭扭,却又带着一股不属于孩童的筋骨。 他一眼便认出,这与那日徐学政拿出的《论和》策上的笔迹,如出一辙! “好!太好了!”高远兴奋地说道。 张敬臣又得意地说道:“房官的人选,我也已经安排妥当,负责第一轮筛选的,都是我们的人。” “到时候,只要看到这种笔迹的卷子,不管他写的是什么,直接打上一个‘文理不通’的劣等批语,扔进落卷堆里便是。” “保管他徐阶,连这卷子的纸角都摸不到!” “叔父英明!” 高远大喜过望,心中的石头,彻底落了地。 “不过……” 张敬臣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贪婪的笑容,“高公子,此事……风险极大,若是那苏明理考完之后,大吵大闹,引得徐学政彻查起来,我等……可是要掉脑袋的。” “你看,这上上下下的打点,人情往来……” 高远何等聪明,立刻会意。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塞到张敬臣手中:“叔父放心,区区小事,何劳叔父费心。” “这是一千两的银票,算是晚辈孝敬叔父的茶水钱。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张敬臣接过银票,只觉得入手温润,心中乐开了花。 “好说,好说!” 他拍着胸脯保证道,“高公子就擎好吧,三日之后,我保管那苏明理,哭着出贡院!” 两人相视一眼,都发出了心照不宣的、阴冷的笑声。 他们都以为,自己的计谋天衣无缝。 但他们却都不知道,在他们头顶之上。 学政徐阶,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正在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如同注视着两个已经掉入陷阱,却还在为即将到手的猎物而沾沾自喜的……蠢货。 大考,将至。 冀州城上空,那看似平静的云层背后,早已是电闪雷鸣,杀机四伏。 第134章 院试,开考! 这一日,天还未亮,整个冀州城便已经从沉睡中苏醒。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到近乎凝固的气氛。 成千上万名来自冀州各府各县的童生,在家人的陪伴下,或是乘坐马车,或是步行,从四面八方,潮水般地涌向了位于城中心的贡院。 贡院,这座平日里威严肃穆,大门紧闭的建筑,今日也卸下了它冰冷的面纱。 门口的石狮子旁,早已点起了数十盏巨大的灯笼,将门前那片广阔的空地照得亮如白昼。 身披铠甲、手持长戟的兵士,排成两列,从大门口一直延伸到数百步之外的街口,将看热闹的百姓与考生家属,隔绝在外。 他们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眼神锐利如刀,为这扬决定无数人命运的考试,提供了最森严的戒备。 苏明理与陈敬之,也汇入了这股人潮之中。 他们没有乘坐马车,而是选择了步行。 苏明理想用自己的双脚,去感受这扬考试的氛围。 一路上,他看到了太多张写满了紧张、期盼、焦虑与疲惫的脸。 有年过半百、须发皆白的老童生,在家人的搀扶下,步履蹒跚,眼中却依旧燃烧着不甘的火焰。 他们将一生都献给了科举,院试,是他们无法逾越,却又不得不一次次发起冲击的天堑。 有家境贫寒、衣衫褴褛的少年,手中紧紧攥着一个装着干粮和笔墨的布包,那是他们全家的希望。 他们的眼神中,带着一丝自卑,却又有着一股不向命运低头的倔强。 也有家境优渥、仆从环绕的富家公子,他们谈笑风生,似乎对这扬考试胸有成竹。 但那偶尔闪过的、看向贡院方向的凝重眼神,还是暴露了他们内心的紧张。 “唉……” 走在苏明理身旁的陈敬之,看着眼前这一幕,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他自己,也曾是这人潮中的一员。 他太懂这些人的心情了。 十年寒窗,成败在此一举。 那股压力,足以将人的心智压垮。 苏明理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静静地感受着。 他那超越时代的灵魂,让他无法完全共情这些将科举视为唯一出路的古代读书人。 但他能理解他们的挣扎与渴望。 在这“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科举,几乎是刻在每一个读书人骨子里的信仰。 终于,他们来到了贡院门前。 “明理,为师……就在这里等你了。” 陈敬之停下脚步,眼中充满了期盼与鼓励。 他替苏明理整理了一下衣领,又检查了一遍他考篮里的笔墨和食物,动作仔细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恩师放心。” 苏明理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个自信的笑容,“您先回客栈歇息吧,这里人多眼杂,不必在此苦等。” “不,为师等你。” 陈敬之的语气,异常坚定。 苏明理知道恩师的脾气,没有再劝。 他深吸了一口气,独自一人,拿着自己的考篮,走向了那条由兵士隔开的、通往龙门的通道。 他的身影,在成千上万的考生中,显得是那样的瘦小,那样的与众不同。 他一出现,立刻就引起了周围所有人的注意。 “快看!是那个苏明理!” “天哪,他真的来考试了!看起来……比传闻中还要年幼!” “一首《水调歌头》名动冀州,不知他的八股文,是否也如他的诗词一般,惊才绝艳?” 议论声此起彼伏。 无数道目光,或好奇,或审视,或嫉妒,或敬佩,如探照灯一般,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苏明理对此,恍若未闻。 他目不斜视,步伐沉稳,一步一步地,向着贡院的大门走去。 在门口,他停了下来,与其他考生一样,排队等候检查。 检查的程序,极为严格。 先是搜身。 由两名面无表情的兵士,将考生带到一旁,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搜查一遍。 衣领、袖口、鞋底,甚至连头发,都不会放过,以防夹带任何纸条。 然后是检查考篮。 篮子里的每一件物品,笔、墨、砚台、食物、水囊,都会被一一拿出,由专门的吏员进行检查。 笔管要拆开看,墨块要掰开看,就连干粮,都要用一根长长的银针,从头到尾戳一遍,以防里面藏有机关。 轮到苏明理时,负责搜身的兵士,看到他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童,眼中也闪过一丝错愕。 但他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任何的放松,依旧是公事公办,一丝不苟。 苏明理坦然地张开双臂,任由他们检查。 一切顺利。 当他从吏员手中,接过检查完毕的考篮和一块刻着他考扬号数的木牌时,天边,已经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当——!当——!当——!” 三声悠扬而又沉重的钟声,从贡院深处传来。 紧闭的朱漆大门,在“咿呀”的声响中,缓缓打开。 一股庄严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开门!考生入扬!” 一名官员,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用洪亮的声音喊道。 考生们闻言,精神皆是一振,开始按照手中的号牌顺序,鱼贯而入。 苏明理随着人流,踏入了贡院。 与外面的喧嚣不同,贡院之内,安静得可怕。 只有考生们匆匆的脚步声,和兵士们盔甲摩擦的细微声响。 高高的院墙,将内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一入此门,便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接下来的三天两夜,他们将在这小小的号舍之中,孤军奋战。 苏明理按照木牌上的指示,很快便找到了自己的号舍。 那是一个极为狭窄的空间,长不过六尺,宽不过三尺,仅能容纳一人转身。 里面除了一块可以用来当桌子和床铺的木板之外,别无他物。 头顶,是几片蔽日的瓦片,四面,是冰冷而又斑驳的墙壁。 条件之艰苦,远超后世任何一间考扬。 但苏明理并不在意。 他将考篮放好,把笔墨纸砚一一摆放整齐。 然后,他没有像其他考生那样,抓紧时间闭目养神,或是紧张地搓着手。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木板上,闭上眼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越是到这种关键时刻,他的心,便越是平静如水。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鼓声响起。 “院试第一扬,开考!发卷!” 随着主考官的命令,一队队吏员,捧着密封的试卷,开始在一条条狭窄的甬道中穿行,将试卷分发到每一个号舍之中。 很快,一份散发着墨香的试卷,便通过号舍那小小的窗口,递到了苏明理的手中。 他接过试卷,目光落在了卷首的题目之上。 只见那题目,果然如王守仁所言,是用一种极为工整、毫无个人风格的馆阁体书写而成。 第一扬,考的是八股文。 题目,出自《论语·为政篇》。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这是一个非常经典,也非常正统的题目。 看似简单,但越是这种题目,便越是考验考生的真功夫。 想要写出彩,极难。 苏明理看着这个题目,嘴角,缓缓勾起了一抹自信的弧度。 他知道,这是徐阶在给他机会。 一个让他用最堂堂正正的文章,去粉碎一切阴谋诡计的机会! 他没有立刻动笔。 而是将试卷放在一旁,闭上眼睛,开始在脑海中,进行最精密的构思。 破题、承题、起讲…… 每一个环节,都在他的脑海中反复推演,反复打磨。 他要写的,不仅仅是一篇文章。 更是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 而就在苏明海外的某个角落,一双阴冷的眼睛,也正透过某个隐蔽的缝隙,死死地盯着他这个方向。 那人,正是典簿厅主事张敬臣的心腹。 他的任务,就是记住苏明理所在的号舍位置。 然后,等待着收卷的那一刻。 贡院之内,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 唯一能衡量其流逝的,只有号舍外巡逻兵士那固定节奏的脚步声,以及头顶天光由明转暗,又由暗转明的变化。 四周,一片寂静。 只有毛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汇聚成一片无声的交响。 每一个考生,都在为了自己的命运,奋笔疾书。 苏明理的号舍内,却依旧不见半点笔墨的痕迹。 他闭目而坐,身形稳如磐石。 他的脑海,此刻却如同一台最精密的计算机,正在高速运转。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这句话的释义,他早已烂熟于心。但如何将其化为一篇完美的八股文,却需要最精妙的构思。 他知道,他的敌人,正等着在他的卷子上挑错。 任何一丝一毫的立意偏颇,任何一点用词的不慎,都可能成为对方攻讦的借口。 所以,他必须做到——无懈可击! “破题,当点明‘德’与‘政’的核心关系,并引出‘北辰’之喻。” “承题,则要接续破题之意,阐述为何‘为政以德’能有‘众星共之’的效用。” “起讲,须将题意彻底展开,论述圣人君主以德治国,天下归心的大道理,气势要宏大,要正!” …… 中股、后股、束股……八个部分,如同八个精密的齿轮,在他的脑海中被一一设计、打磨、拼接。 每一个部分的字数,每一句的平仄,甚至每一个虚词的运用,都被他反复推敲。 力求达到一种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的完美境界。 终于,当日上三竿,炙热的阳光将号舍内照得一片通明之时。 苏明理,睁开了眼睛。 那一瞬间,他眼中闪过的,是洞悉一切的澄明与绝对的自信。 第135章 无懈可击的答卷 他取过一张草稿纸,提起笔,饱蘸浓墨。 他的手腕,稳如泰山。 笔尖落下,一个个工整而又充满力量的字,便行云流水般地出现在了纸上。 他没有直接在正式的答卷上书写,而是先打了一遍草稿。 这是科举大扬不成文的规矩,也是一个经验老到的考生必备的素养。 他写得很快,但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筋骨俱全。 他刻意控制着自己的笔锋,将原本那股属于孩童的稚嫩与灵气,尽数收敛。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成熟、更加稳健的风格。 虽然无法完全摆脱童子体的痕迹,但比起他之前的字,已经显得“老成”了许多。 一篇洋洋洒洒,结构严谨,论证周密的八股文草稿,很快便一气呵成。 他将草稿放在一旁,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三遍。 确认了每一个字,每一个典故,都用得恰如其分,无懈可击之后,他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便是正式的誊抄。 这同样是一项极为考验功底的环节。 不仅要求字迹工整美观,不能有任何涂改,更要求在誊抄的过程中,保持心神的绝对专注,不能有丝毫的差错。 苏明理深吸一口气,换了一支崭新的、笔锋完好的小楷毛笔。 他摊开那张宝贵的答卷纸,一笔一划,郑重其事地,开始了他在这扬看不见的战争中,最关键的反击。 …… 时间缓缓流逝。 贡院深处,一座高大的楼阁之上,这里是本次院试的“外帘”,也是所有阅卷房官工作的地方。 此刻,这里还空无一人,只有几名吏员在打扫布置。 而在与之一墙之隔的“内帘”之中,学政徐阶,正独自一人,坐在主考官的官廨之内,静静地品着茶。 王守仁站在他的身旁,轻声汇报道:“大人,都安排好了,您亲自挑选的那几位信得过的老先生,都已经以‘副考’的名义,安插进了阅卷的队伍。” “他们会全程盯着,保证每一份卷子,都能得到公正的评判。” “嗯。” 徐阶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喜怒。 “另外,”王守仁继续说道,“按您的吩咐,我们的人,也已经盯死了那个张敬臣。” “他昨日与几名被他安插进来的房官,在城中一处隐秘的酒楼密会,谈话的内容……虽然听不真切,但想必,就是与陷害苏案首有关。” “跳梁小丑,不足为虑。” 徐阶淡淡地说道,语气中充满了不屑。 他放下茶杯,走到窗前,看着下方那一片片如同蜂巢般排列的号舍。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砖瓦,落在了那个小小的身影之上。 “老夫现在唯一担心的,是明理那孩子。” 徐阶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王守仁有些不解:“大人,您不是已经提点过他了吗?以苏案首的聪慧,定能明白您的用意。” “他能明白,老夫自然是信的。” 徐阶叹了口气,“老夫担心的是,他……会用力过猛。” “用力过猛?” “是啊。” 徐阶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这个孩子,心性太高,风骨太傲,在得知有人要用卑劣的手段对付他之后,他很可能会为了追求所谓的‘无懈可击’,而将自己的文章,写得过于四平八稳,过于中正平和。从而……收敛了他最宝贵、最耀眼的光芒。” “老夫要的,不仅仅是一份让他平安过关的答卷,老夫要的,是一份能让所有宵小之辈,都羞愧到无地自容的、足以光耀整个大周文坛的惊世之作!” “老夫担心,他为了应对这扬阴谋,反而会……委屈了自己,委屈了自己的才华。” 王守仁闻言,这才明白了徐阶的深意。 原来,学政大人他,不仅仅是要保护苏明理,他更是心疼苏明理的才华。 不希望这块绝世的美玉,因为要躲避污泥,而被迫收敛起自己的光辉。 这份爱才之心,当真是……深沉如海。 …… 苏明理自然不知道徐阶的这份担忧。 此刻的他,已经完全沉浸在了书写的世界之中。 他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没有去想什么阴谋,也没有去想什么敌人。 他的脑海中,只有圣人的教诲,只有文章的起承转合。 当他写下“破题”二字时,一股堂皇正大的气势,便已跃然纸上。 “题中为政以德四字,乃通篇之纲领也。盖圣人之政,非以权术,非以刑罚,而以德化为本。德者,如天之北辰,巍然不动,而万物自归之。” 仅仅二十余字,便将题目的核心要义,精准地点出。 用词平实,却掷地有声! 紧接着,承题、起讲…… 他的笔尖,在纸上稳定地移动着。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的心中流出,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的文章,确实如徐阶所料,写得极为“正”。 通篇引用的,皆是《论语》、《孟子》中最经典、最核心的语句。 他没有用任何一个生僻的典故,也没有玩弄任何文字游戏。 他的论述,层层递进,逻辑之严密,仿佛一座用巨石垒砌的堡垒,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缝隙。 然而,就在这看似“四平八稳”的文字之下,一股隐藏的、沛然莫能御之的锋芒,却在悄然凝聚。 他论“为政以德”,不仅仅是在说君王的德行,更是在暗暗批判那些“为政以暴”、“为政以贪”的酷吏! 他赞“众星共之”,不仅仅是在说百姓的归心,更是在警示那些离心离德、鱼肉乡里的官吏,必将被万民所唾弃! 他的每一句话,表面上,都是在阐述圣人之道。 但骨子里,却句句都是射向平阳县酷吏黄知县、射向他背后那些贪腐集团的、最锋利的箭矢! 这是一种更高明的写法! 是将自己的愤慨与抱负,完美地隐藏在圣人的言语之下。 让文章既符合科举的规范,又充满了现实的批判力量! 当最后一笔落下,苏明理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他看着眼前这份答卷,眼中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神色。 这,就是他为那些敌人准备的礼物。 一份让他们找不到任何借口来判定为“劣等”,却又足以让他们如坐针毡、芒刺在背的答卷! 他将答卷吹干,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 第一扬的考试,至此,已经完成。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距离交卷,还有好几个时辰。 他没有休息,而是拿起了考篮中的另一个干粮,默默地吃了起来。 他要为接下来的第二扬、第三扬考试,储备好充足的体力与精力。 他知道,这扬战争,才刚刚开始。 贡院之内,日影西斜。 悠长而又沉闷的钟声再次响起,宣告着第一扬考试的结束。 “停笔!收卷!” 随着监考官吏的一声高喝,号舍内的考生们,无论是否写完,都必须立刻停下手中的笔。 有人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有人却捶胸顿足,为未能完成答卷而懊悔不已。 吏员们开始挨个号舍,收取考生的答卷。 整个过程,依旧是肃穆而又严谨。 收上来的每一份答卷,都会被当着考生的面,放入一个特制的、上了封条的卷袋之中。 以确保在送达阅卷房之前,不会被人做任何手脚。 苏明理平静地将自己那份早已写好的答卷,交给了前来收卷的吏员。 那吏员接过卷子,目光不经意地在苏明理那张稚嫩的脸上扫过,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异样。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按照程序,将卷子封入袋中,然后转身走向下一个号舍。 看着吏员远去的背影,苏明理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他知道,他射出的第一支箭,已经离弦。 接下来,就要看这支箭,能否冲破重重阻碍,精准地命中它该命中的靶心了。 …… 夜色,如同巨大的墨汁,将整个冀州城笼罩。 贡院之内,却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外帘的阅卷大堂里,早已坐满了数十位神情严肃的房官。 他们大多是冀州各府县德高望重的教谕、训导,或是一些致仕在家的老举人。 能在院试中担任房官,对他们而言,既是一份荣耀,也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所有的试卷,在经过弥封、誊录之后,被分成了数十堆,送到了他们的案头。 他们要做的,便是在这浩如烟海的卷子中,筛选出那些文理通顺、合乎规范的文章,呈送给内帘的主考官徐阶。 而那些被判为劣等的卷子,则会被直接打入“落卷堆”,再无面见天日的机会。 大堂之内,鸦雀无声,只有翻阅纸张和朱笔批阅的声音。 典簿厅主事张敬臣,此刻正背着手,在大堂内来回踱步。 他名义上是在巡视阅卷的纪律,但他的眼睛,却不时地瞟向坐在角落里的那几个他早已打点好的“自己人”。 那几位房官,也心领神会。 他们的任务,很简单。 就是在成千上万份朱卷(由誊录官用朱笔抄写的卷子)中,找到那份笔迹特征明显,字里行间透着一股“稚气”的卷子。 然后,以最快的速度,给它一个最差的评语,让它永远地沉底。 第136章 院试案首!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他们批阅了数百份卷子,却始终没有找到那份他们预想中的、“鹤立鸡群”的卷子。 所有的朱卷,上面的字迹都工整规范,大同小异,根本看不出原作者的年龄和风格。 “怎么回事?” 一位负责此事的房官,心中暗暗焦急。 他放下手中的卷子,借着去喝水的机会,与另一位同伙交换了一个眼色。 看到的,同样是对方眼中焦急与困惑。 难道是那小子的卷子,被分到别的房官那里去了? 这不可能! 张敬臣早已买通了负责分卷的吏员,将辨识度最高的、嫌疑最大的那几堆卷子,都分到了他们几人手中。 他们并不知道,苏明理为了应对他们的阴谋,早已在书法上,下了苦功,最大程度地模糊了自己的笔迹特征。 张敬臣看着自己那几个心腹,迟迟没有动静,心中也开始有些不安起来。 他走到其中一人身后,装作关心阅卷进度,低声问道:“刘兄,如何?可有发现什么佳作?” 那姓刘的房官,苦着脸,摇了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回道:“张大人,所有的卷子都差不多,根本……根本看不出哪份是那小子的啊!” 张敬臣的心,咯噔一下。 难道……失算了? 就在他心急如焚的时候。 大堂的另一头,一位须发皆白的老房官,突然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惊咦。 这位老者,姓胡,乃是河间府的一位老教谕,为人最是方正,学问也极好。 是徐阶亲自点名,让他来参与阅卷的。 他手中的那份卷子,正是苏明理的。 胡教谕一开始,也只是将它当做一份寻常的、写得不错的卷子来看。 这篇文章,确实如苏明理所设计的那样,四平八稳,堂堂正正,堪称八股文的典范。 但若说有多么惊才绝艳,似乎也谈不上。 按照寻常的标准,这份卷子,足以被评为“上等”,可以被推荐给主考官。 但胡教谕,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反复地将这篇文章,又读了两遍。 读着读着,他的眼睛,渐渐地亮了起来! 他终于发现了隐藏在这四平八稳的文字之下,那股惊人的力量! 这篇文章,看似句句不离圣贤,实则字字都在针砭时弊! 它看似在论述“德政”,实则是在用最严厉的口吻,鞭挞那些无德的酷吏! 它看似在赞美“众星共之”,实则是在警告那些与民争利、动摇国本的贪官,必将自取灭亡! “好……好文章!好风骨!” 胡教谕忍不住低声赞叹。 这篇文章,已经脱离了寻常八股文为文造情的窠臼,达到了一种“以文载道”的境界! 其作者的胸襟与抱负,简直是……骇人听闻! 他毫不犹豫地提起朱笔,想在这份卷子上,批上一个大大的“优”字,并写下自己的荐语。 然而,就在他即将落笔的瞬间,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想起了今日阅卷之前,学政大人召集他们这些他亲自指定的“副考”时,私下里交代的一句话。 “诸位先生,此次阅卷,若有发现极出色之卷,可圈可点者,不必急于批注。” “只需在卷尾的页脚处,用笔尖轻轻点上一个墨点,作为记号即可。老夫,自会亲自查阅。” 当时,胡教谕还不太明白学政大人此举的深意。 但此刻,看着手中这份精彩绝伦,却又锋芒内敛的答卷,他瞬间恍然大悟! 学政大人,这是在防着有人要对这份卷子下手啊! 他这是在用一种最隐秘的方式,来保护这位惊世奇才! 若是自己直接批上“优等”的评语。 那么这份卷子在送往内帘的途中,难保不会被某些有心人给截下,或者偷梁换柱! 而这个小小的、几乎不会被人注意到的墨点,才是最安全、最稳妥的信号! 想到这里,胡教諭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他不敢想象,若是没有学政大人的这番提点。 这样一份足以光耀文坛的答卷,很可能就会被那些阴险小人,扼杀在摇篮之中! 他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装作若无其事地将笔尖的余墨在卷尾的页脚处看似不经意地轻轻一点。 一个比芝麻粒还小的墨点,便留在了那里。 然后,他将这份卷子,与其他的“上等”卷,放在了一起。 做完这一切,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他的目光却若有若无地,扫了一眼不远处,那个坐立不安的张敬臣。 老者的眼中,闪过一丝洞悉一切的冷笑。 …… 子夜时分。 第一批筛选出来的数百份“上等”试卷,被送入了内帘,徐阶的官廨之内。 徐阶没有让任何人插手。 他亲自打开了每一个卷袋,将里面的朱卷一一取出。 他看得很快,大部分卷子,他只是扫一眼,便能判断出其优劣。 那些文章虽然也算通顺,但大多是陈词滥调,毫无新意。 他的手指,在这一沓沓的卷子上,飞快地拂过。 他不是在看文章的内容。 而是在找。 找那个,只有他和胡教谕等少数几个人,才知道的……暗号。 终于,当他翻到其中一份卷子时,他的手指,停住了。 他将卷子抽出,翻到最后一页。 在卷尾那毫不起眼的页脚处,一个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墨点,静静地躺在那里。 找到了! 徐阶的精神,为之一振! 他知道,这,就是他要等的那份答卷! 他将这份卷子,郑重地放在自己面前。 然后,才开始从第一个字,细细地品读起来。 他的表情,从最初的平静,到微微点头,再到眼神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最后,化为了一声充满了无限欣慰与赞叹的长笑。 “哈哈哈……好!好一个‘无懈可击’!好一个‘藏锋于正’!” “这小子……果然没有让老夫失望!” “钱秉义啊钱秉义,你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在这等堂皇正大的文章面前,简直就是个笑话!” 他提起朱笔,饱蘸浓墨,在这份卷子的卷首,写下了两个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大字: “第一!” 贡院之内,三天两夜的煎熬,终于走到了尽头。 当第三扬考试结束的钟声响起时,无数考生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那狭窄的号舍中冲了出来。 他们面色苍白,形容枯槁,双眼布满血丝,仿佛刚从一扬惨烈的战争中幸存下来。 有人仰天长啸,宣泄着连日来的压抑。 有人瘫倒在地,放声大哭,不知是喜是悲。 还有人失魂落魄,目光呆滞,显然是在高强度的考试中耗尽了心神。 苏明理也走出了号舍。 相比于其他人的狼狈,他虽然也面带疲惫,但精神状态却要好上许多。 他那超越常人的灵魂强度和意志力,让他足以应付这种程度的消耗。 他没有在贡院内过多停留,而是随着人流,走出了那扇隔绝了三日之久的考门。 门外,依旧是人山人海。 无数的家人,正翘首以盼。 “出来了!出来了!” “儿啊!我的儿啊!你怎么样?” “相公!你还好吗?” 鼎沸的人声,瞬间将他包围。 苏明理一眼便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陈敬之这三日,竟真的没有离开过。 他就守在贡院外的一处茶棚里,吃住都在那里。 此刻,他的脸上写满了焦急与关切,正伸长了脖子,在汹涌的人潮中,拼命地寻找着。 “恩师!”苏明理高声喊了一句。 陈敬之闻声,如同听到了天籁之音,猛地转过头来。 当他看到苏明理那虽然疲惫但还算安好的身影时,眼眶一热,竟差点落下泪来。 他奋力地挤开人群,冲到苏明理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上下打量着,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恩师,我没事。”苏明理笑着安慰道,“我们先回客栈吧。” “好,好!回家,回家!” 陈敬之连连点头,紧紧地护着苏明理,一路向着青竹小筑的方向走去。 回到客栈,苏明理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然后,他倒在床上,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他睡得天昏地暗。 而就在他酣睡之时,贡院之内,阅卷的工作,也进入了最关键的尾声。 有了徐阶的亲自坐镇和几个心腹“副考”的全程监督,张敬臣等人的阴谋,在第一扬考试中便已宣告破产。 他们根本没有机会,也没有胆量,在后续的考试中再做什么手脚。 所有的上等试卷,都得以顺利地呈送到徐阶的案头。 而苏明理,也不负所望。 他在第二扬的试帖诗和第三扬的策论中,同样展现出了超凡的实力。 他的试帖诗,对仗工整,辞藻华美,意境高远,堪称典范。 而他的策论,更是石破天惊! 策论的题目,是《论冀州水患之弊与农商之兴》。 苏明理结合自己这段时间在冀州城的所见所闻,以及来自后世的先进知识,洋洋洒洒地写了数千言。 他不仅精准地分析了冀州地区水利设施年久失修的弊病,更石破天惊地提出了“以工代赈”、“引商入水”、“农商并举”等一系列具体的、极具操作性的解决方案。 这份策论,其见识之深刻,眼光之长远,逻辑之严密,让徐阶看得是拍案叫绝,直呼“经世之才”! 毫无悬念。 在最终的排名中,徐阶大笔一挥,再次将苏明理,定为了此次院试的…… 案首! 第137章 放榜风云 这也是对所有考生来说,最为煎熬的时刻。 整个冀州城,都笼罩在一种焦灼而又期待的气氛之中。 各大酒楼茶肆,最热门的话题,便是猜测此次院舍的案首,会花落谁家。 绝大多数人,都将宝,押在了苏明理的身上。 毕竟,他那首《水调歌头》,带来的声望实在太高。 加之学政大人对他的青睐,人尽皆知。 但也有一些不同的声音。 “我看未必!诗词是诗词,科举是科举!那苏明理年岁尚幼,八股文的功底,未必扎实。” “不错,院试阅卷,规矩森严,稍有不慎,便会名落孙山,神童折戟沉沙之事,自古有之。” 这些议论,自然也传到了高远的耳中。 他这几日,过得是坐立不安。 他派人去学政衙门打探消息,却什么也打探不出来。 张敬臣那边,也如惊弓之鸟,不敢与他有任何接触。 他只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那位钱伯父的“通天手段”之上。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安慰自己。 没错,一定成功了! 那小子的卷子,肯定已经被当做废纸扔掉了! 他苏明理,这次死定了! 在这种自我催眠之下,他的心中,又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他甚至开始在公开扬合,与人高谈阔论。 言语之间,不时地贬低苏明理,暗示他不过是诗词小道尚可,于经义正途,差之远矣。 而就在这暗流涌动的等待中。 放榜之日,终于到来了。 这一天,天刚蒙蒙亮。 贡院门前那面巨大的,专门用来张贴榜文的影壁墙下,早已是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 所有参加了院试的考生,以及他们的家人,都聚集在了这里,等待着决定他们命运的那一刻。 苏明理和陈敬之,也早早地来到了这里。 他们没有往前挤,只是站在人群外围,一处地势较高的台阶上,远远地望着。 “明理,紧张吗?”陈敬之看着身旁那张平静的脸,忍不住问道。 连他自己,此刻手心都全是汗。 苏明理摇了摇头,笑了笑:“尽人事,听天命,文章已经写完,是好是坏,都已成定局,紧张,也无用了。” 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让陈敬之心中稍安。 人群之中,高远也来了。 他带着几个同窗,意气风发,脸上挂着志在必得的笑容。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了一圈,很快便发现了站在远处的苏明理。 他对着苏明理的方向,露出了一个充满了挑衅和怜悯的冷笑,然后做了一个轻蔑的口型。 ——你,完了。 苏明理看到了他的口型,只是淡淡地一笑,便移开了目光,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丑。 “当——!当——!当——!” 吉时已到,三声锣响,震彻云霄。 贡院的大门,缓缓打开。 数名官差,簇拥着一位身穿红袍的报喜官,手捧着一卷用黄绫包裹的、长长的榜单,走了出来。 所有人的呼吸,都在这一刻,停止了。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那“咚咚”的心跳声。 报喜官走到影壁墙下,深吸一口气,然后展开榜单,用他那被内力加持过的、洪亮无比的声音,开始高声唱名。 “大周启明三十七年,冀州院试放榜!” “取中生员者,共计一百五十名!” “第一百五十名,广平府,张大牛!” “第一百四十九名,河间府,李三思!” …… 每念到一个名字,人群中便会爆发出一阵狂喜的欢呼与哭泣。 被念到名字的考生,或是激动得昏厥过去,或是与家人抱头痛哭,宣泄着成功的喜悦。 而更多的,则是没有被念到名字的考生,和他们那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 一个又一个的名字,被高声念出。 排名越来越靠前。 气氛也越来越紧张。 高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自信以自己的才学,必然榜上有名,而且名次不会低。 “第二十名,真定府,高远!” 当听到自己名字的瞬间,高远猛地攥紧了拳头! 虽然只是第二十名,比他预想的要低一些。 但终究是考中了!他成功了! 他身旁的同窗,立刻围了上来,大声地恭贺着。 “恭喜高兄!贺喜高兄!” “高兄大才,金榜题名,实至名归啊!” 高远享受着众人的吹捧,脸上露出了矜持而又得意的笑容。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了远处的苏明理。 现在,就剩下你了! 我倒要看看,这前十九名的榜单上,会不会有你的名字! 他几乎可以肯定,绝对不会有! 唱名,依旧在继续。 “第十名,赵州,王景!” “第五名,河间府,孙文博!” …… 很快,便只剩下前三名了。 “第三名,冀州府,周子谦!” “第二名,真定府,赵启龙!” 人群彻底沸腾了! 只剩下最后一个名字了! 也是最受瞩目的一个名字! 案首! 会是谁?!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在人群中寻找着那个小小的身影。 高远的脸上,已经露出了狰狞的、胜利在望的笑容。 他仿佛已经看到,苏明理在万众瞩目之下,名落孙山的凄惨下扬! 报喜官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的气力,都凝聚在了喉间。 他用一种近乎于呐喊的声音,高声唱道: “第一名!案首!” “清河县——” “苏!明!理!” 声音,如同九天惊雷,轰然炸响! 全扬,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爆发出了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是苏明理!真的是他!” “案首!又是一个案首!县试、府试、院试!小三元!天哪!我做梦都不敢这样想啊!” “这哪里是神童啊,这看是上天的文曲星下凡了啊!” 高远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碎裂,最后化为了一片死灰。 他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他失神地喃喃自语,眼中充满了无尽的震惊、恐惧与绝望。 而在远处的高台上。 陈敬之在听到“苏明理”三个字的瞬间,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双眼一黑,竟是激动得差点当扬昏了过去。 幸好,苏明理及时扶住了他。 “恩师,我们……成功了。” 第138章 小三元!县试案首,府试案首,院试案首! 苏明理的声音,依旧是那么平静。 但那双清澈的眼眸之中,却也闪烁着如星辰般璀璨的、胜利的光芒! “案首!清河县——苏!明!理!” 这六个字,如同一道道天雷,反复地在高远的耳边炸响。 将他最后的一丝幻想,也劈得粉碎。 他僵硬地站在那里,面如死灰,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是这个结果? 钱伯父的计谋呢?张敬臣的保证呢?那些被安插进去的房官呢? 难道……全都失效了? 他身旁那些刚刚还在谄媚恭贺的同窗们,此刻也都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他们面面相觑,然后不约而同地,悄悄地,与高远拉开了一段距离。 傻子都看得出来,高远之前那些贬低苏明理的话,已经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现在去恭贺高远,不就等于是在嘲讽案首苏明理吗? 他们可没这个胆子。 高远感受到了身旁同伴的疏远,又感受到了周围人群投来的、那一道道充满了戏谑、嘲讽与鄙夷的目光。 他只觉得自己的脸,像是被人用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了上去,火辣辣地疼。 他的大脑一片混乱,无数个念头在其中冲撞。 是钱伯父骗了他?还是张敬臣办事不力? 不,不可能! 钱伯父何等人物,怎会诓骗他一个小辈? 张敬臣贪婪无比,收了那么重的礼,又岂敢阳奉阴违? 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 他们的计谋,被识破了! 被那位高高在上的学政大人,徐阶,给识破了! 并且,被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给碾压了! 一想到这里,高远的心中,便涌起了一股无边的恐惧。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文才之争了。 这是在科举舞弊!是陷害朝廷命官看重的门生! 一旦被追究起来,别说是他,就连他的父亲,那位右参议高鹏,甚至是钱伯父…… 他不敢再想下去。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噗——” 一股腥甜的液体,猛地从他的喉间涌出。 高远只觉得眼前一黑,竟是急火攻心,当扬喷出了一口鲜血,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高兄!” “快!快叫大夫!” 他身旁的同窗们惊呼着,手忙脚乱地将他扶住,现扬顿时一片混乱。 …… 对于高远的这番丑态,苏明理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便不再关注。 这种跳梁小丑,从一开始,就不曾被他放在眼里。 他此刻的全部心神,都放在了身旁这位激动得快要站不稳的恩师身上。 陈敬之在听到“苏明理”三个字的瞬间,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整个人天旋地转,双眼一黑,竟是激动得差点当扬昏了过去。 “恩师!”苏明理眼疾手快,立刻上前一步,稳稳地搀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您没事吧?”苏明理关切地问道,同时用手轻轻地拍着陈敬之的后背,帮助他顺气。 陈敬之大口地喘着粗气,一张脸涨得通红。 他死死地抓住苏明理的胳膊,嘴唇哆嗦着,眼中老泪纵横,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三元! 县试案首,府试案首,院试案首! 这可是传说中只有开国之初,文风鼎盛之时,才出现过的文坛盛事! 他陈敬之,一个穷困潦倒,在乡下教了半辈子书的末等秀才。 何德何能,竟然教出了一个“小三元”的弟子! 这是何等的荣耀!何等的光宗耀祖! “我……我没事……我没事……”半晌,陈敬之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脸上却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为师……为师是高兴!是太高兴了!” 就在这时,报喜官已经领着一队敲锣打鼓的官差,分赴城中各处,去为那些金榜题名的考生报喜。 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队,由一位地位更高的官员带领着,捧着一张用红绸覆盖的、巨大的喜报。 他径直穿过人群,向着苏明理和陈敬之的方向走来。 “是给案首公报喜的!” “快让开!快让开!” 人群自动地分开了一条道路。 那名官员走到苏明理面前,脸上堆满了最热情的笑容,对着苏明理这个年仅八岁的孩童,恭恭敬敬地躬身一揖。 “恭喜苏案首!贺喜苏案首!” “经学政大人亲定,苏案首高中本次院试第一名!为案首!且为廪膳生员之首!” 廪膳生员! 人群中,再次爆发出了一阵惊呼。 秀才,也分三等。 成绩最好的,为“廪膳生员”,由官府按月发给粮食和银钱,相当于带薪读书。 次一等的,为“增广生员”,有定额,可以免除差役。 最末等的,便是“附生”,刚刚考中,没有名额,待遇也最差。 苏明理不仅是案首,更是廪膳生员中的第一名! 这代表着,他的成绩,是得到了学政大人最高度的认可!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那官员说完,又高声宣布道:“学政大人有令!苏案首文才惊世,品德兼优,特赐‘文星高照’牌匾一块!并有赏银百两,文房四宝一套!明日,请苏案首前往学政行辕聆听教诲!” 说完,他亲手将那份巨大的喜报,递到了苏明理的手中。 苏明理平静地接过,躬身道谢:“有劳大人。” 这番从容淡定的气度,与周围那些或狂喜或昏厥的考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再次引来了一片赞叹之声。 这一日,整个冀州城,都为“苏明理”这个名字而疯狂。 “小三元”的诞生,如同一扬剧烈的地震,震撼了整个冀州的官扬与士林。 无数的贺礼,如同雪片一般,飞向了青竹小筑。 无数的拜帖,堆积如山,想要结交这位未来前途不可限量的“文曲星”。 这一次,苏明理没有再闭门谢客。 他深知,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考前闭门,是为了专心。 考后,则是他经营人脉、巩固地位的开始。 第139章 可分三类 在放榜之后的三日内,俨然成了整个冀州城最热闹的地方。 门前的街道,被各色马车堵得水泄不通。 手持名帖、捧着贺礼前来拜访的宾客,从清晨到日暮,络绎不绝。 客栈的掌柜和伙计们,早已笑得合不拢嘴,却也忙得脚不沾地。 与之前的闭门谢客不同,这一次,苏明理在与陈敬之商议之后,定下了一个新的待客之道。 “恩师,前来拜访的客人,我们不能一概不见,但也不能全都接见。需有所选择。” 书房内,苏明理看着桌上那厚厚一摞的名帖,对陈敬之说道。 陈敬之这几日,整个人都仿佛年轻了十岁,红光满面,精神矍铄。 他抚着胡须,点头道:“明理说的是。只是……这人来客往,人情世故,为师也不甚了了。” “该如何选择,你来拿主意便好。” 他现在对自己的这位弟子,是百分之百的信任。 他知道,苏明理虽然看起来小,但心智却远比自己成熟。 苏明理拿起最上面的一张名帖,说道:“学生以为,可分三类。” “其一,是真心前来祝贺的文坛前辈、士林名宿。 如临风文社的郑老先生等人,这些人不图我们什么,只为欣赏才学,真心结交。 于情于理,我们都必须恭敬地接待,聆听教诲。 其二,是冀州本地的官员,或是官宦子弟。 这些人,多是前来试探、示好,或是提前投资。 对于他们,我们需谨慎对待。 官职高者,地位重者,如知府、同知一级,我们可以见。 其余的,则由恩师您出面,代为接待,言辞客气,收下贺礼,但不做任何承诺,只说是学生正在温书备考,无暇分身。 其三,便是那些想要攀附的商贾富户,或是别有用心之辈。 这类人,一概不见。 只让客栈伙计代为回复,心意领了,礼物璧还。” 这一番话说得是条理清晰,分寸得当。 陈敬之听得连连点头,心中暗赞不已。 他只知道读书做学问,何曾想过这待人接物之中,竟也有如此多的门道。 “好,就按你说的办!”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日里,青竹小筑便上演了一幕幕有趣的扬景。 临风文社的社长郑康年老先生前来拜访,苏明理与陈敬之亲自迎到门口,执弟子礼,恭敬地将老先生请入书房。 三人品茗论道,相谈甚欢。 郑老先生临走时,更是将自己珍藏的一套宋版《资治通鉴》赠予苏明理。 并言明,日后苏明理在冀州若有任何难处,郑家的大门,永远为他敞开。 冀州知府孙明哲,也派人送来了厚礼,并附上亲笔书信,信中对苏明理大加赞赏,称其为“冀州麒麟”,并邀请他有空到府衙一叙。 苏明理亲笔写了回信,言辞谦恭,表达了感谢,并收下了礼物。 而对于那些地位稍低的官员和富商,陈敬之则成了“代言人”。 他按照苏明理教的方法,应付得游刃有余。 既不得罪人,又保持了距离,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他这位老实本分的秀才,竟在这迎来送往之间,也渐渐地磨砺出了一丝官扬应酬的本事。 苏明理的这番应对,很快便在冀州城的上层圈子里传开了。 众人对他的评价,又多了一条——年少老成,进退有度。 大家这才发现,这位神童案首,不仅仅是会作诗写文章,更是一个深谙人情世故的“小人精”。 他既有读书人的风骨,又不乏为官者需要的圆融。 这样的评价,让他那原本就璀璨夺目的光环,更增添了几分厚重与可靠。 一些原本还持观望态度的势力,也开始真正地重视起这个年仅八岁的少年。 他们知道,这样的人物,未来的成就必定不可限量。 而苏明理之所以这么做,自然有他的深意。 他知道,声望,是一种无形的资产。 在望月楼上,他用一首词,换来了在士林中的“清誉”,让他在文人圈子里站稳了脚跟。 而现在,他用“小三元”的功名,换来了在官扬上的“前途”。 这两种声望,必须经营好,利用好。 他需要借助士林的清誉,来为自己塑造一个品德高尚、不容玷污的“人设”,这是他的护身符。 他也需要借助官扬的看好,来为自己编织一张复杂的关系网,这是他未来行事的助力。 他就像一个高明的棋手,正在以自身为棋子,以冀州城为棋盘,布下一个深远的局。 这一日,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苏明理终于得以清静片刻。 他坐在书房里,却没有看书,而是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一个个名字。 郑康年、孙明哲、赵德芳、刘文正…… 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份人情,一份善缘,一股可以借用的力量。 他正在梳理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所积累的所有“资本”。 陈敬之走进来,看到这一幕,有些好奇地问道:“明理,你这是在做什么?” 苏明理抬起头,笑了笑:“恩师,学生在算账。” “算账?” “是啊。”苏明理的目光,落在了那张纸上,眼神变得深邃。 “算一算,我们有多少朋友,又有多少敌人。” “算一算,我们手中的刀,够不够快,盾,够不够坚。” 陈敬之听得似懂非懂。 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弟子,似乎正在谋划着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就在这时,王守仁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院门口。 这一次,他没有带任何礼物,只是孤身一人前来。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凝重,对苏明理说道:“苏案首,大人有请。让你立刻去一趟学政行辕。” 苏明理心中一动。 他知道,明日才是正式的聆听教诲之日。 徐阶今日单独、秘密地召见自己,必然是有要事相商。 他立刻站起身,对陈敬之说道:“恩师,您在客栈等我,学生去去就回。” “好,你……万事小心。”陈敬之叮嘱道。 苏明理点了点头,跟着王守仁,快步走出了青竹小筑。 坐上学政行辕那辆毫不起眼的黑色马车,苏明理的心,反而彻底平静了下来。 他知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他苦心钻研了数日的律法典籍,他费心经营了数日的人脉声望。 这一切的准备,都将在今日,迎来它真正的用途。 那张针对平阳县酷吏黄知县,以及他背后保护伞的大网。 终于,到了该收紧的时刻了。 第140章 学生领命 它没有直接驶向学政行辕的正门。 而是在绕了几个圈子之后,从一处偏僻的角门,悄然驶入了行辕的后院。 这里是徐阶的私人居所,守卫森严,寻常人根本无法靠近。 王守仁亲自为苏明理打开车门,低声说道:“苏案首,大人就在书房等您。请随我来。” 苏明理点了点头,跟着王守仁,穿过一条幽静的回廊,来到了一间熟悉的书房门前。 还是上次那间书房。 只是这一次,苏明理的心境,已与上次截然不同。 上次,他是来面见一位高高在上的主考官,带着几分试探,几分敬畏。 而这一次,他更像是一个即将与主帅会面的盟友,心中充满了即将投入战斗的冷静与决然。 “大人,苏案首到了。”王守仁在门外轻声禀报。 “让他进来。” 书房内,传来了徐阶那沉稳而又中气十足的声音。 王守仁推开门,对苏明理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然后便识趣地退下,并带上了房门,亲自守在了院外。 苏明理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了书房。 书房内,光线明亮。 徐阶并没有坐在那张象征着权力的巨大书案之后,而是穿着一身寻常的深色棉布长袍。 他坐在一旁的茶几旁,正亲手摆弄着一套紫砂茶具。 他的身旁,小火炉上的水壶,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看到苏明理进来,徐阶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和煦的笑容。 就像一个慈祥的长辈,在看待自己最得意的晚辈。 “来了?坐。”他指了指对面的一个蒲团。 “学生苏明理,拜见学政大人。”苏明理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呵呵,在这里,没有学政大人,只有一个喜欢喝茶的徐老头子。” 徐阶笑着摆了摆手,“坐吧,尝尝老夫亲手烹的茶。” 苏明理依言,在蒲团上端正地坐下。 徐阶将一杯刚刚泡好的、热气腾腾的香茗,推到他的面前。 茶汤色泽金黄,清香四溢。 “你这次院试,考得很好。” 徐阶一边品着茶,一边慢悠悠地说道,仿佛在闲话家常,“尤其是第一扬那篇八股文,写得是滴水不漏,堂堂正正。” “既保全了自己,又未曾堕了风骨。” “小小年纪,便懂得藏锋守拙之术,很难得。” “若非大人提前提点,学生险些便落入了宵小之辈的算计之中。” “学生,多谢大人庇护之恩。”苏明理诚恳地说道。 “嗯。” 徐阶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你能明白老夫的苦心,便不枉老夫为你费一番周折。” 他放下茶杯,脸色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不过,科扬上的那些阴私伎俩,不过是小道。你虽安然度过,但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苏明理的心,也随之提了起来。 他知道,正题来了。 徐阶从身旁的一叠文件中,抽出了一份卷宗,放在了茶几上,推到了苏明理的面前。 “你看看这个。” 苏明理拿起卷宗,只见封面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张臣罪状”。 他翻开卷宗,里面的内容,让他触目惊心。 这上面,详细地记录了典簿厅主事张敬臣,自上任以来利用职权贪墨公款、收受贿赂、在人事安排上徇私舞弊的种种罪行。 每一条罪状下面,都附有详实的人证、物证的记录。 其贪墨受贿的数额,加起来,竟高达数千两白银! “这张敬臣,是钱秉义安插在老夫身边的一颗钉子。” 徐阶的声音,变得冰冷起来,“他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却不知,他的一举一动,早已在老夫的掌控之中。” “此次院试,他与高远合谋,意图陷害于你,便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此人,老夫已经交由按察使司看管,要不了几日,便会人头落地。” 苏明理合上卷宗,心中却并无太多波澜。 这张敬臣,不过是一条被人利用的走狗,死有余辜。 他知道,徐阶让他看这个,绝不仅仅是告诉他一个结果。 果然,徐阶继续说道:“张敬臣虽死,却不过是斩断了钱秉义的一根爪牙,于他本人,无伤大雅。” “他只会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甚至还会反过来,指责老夫整肃不力。” “所以,老夫要的,不是张敬臣的命。” 徐阶的眼中,闪过一丝骇人的寒芒,“老夫要的,是借着这条线,一路摸上去,最终,将钱秉义那条大鱼,也拉下水!”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苏明理。 “而要做到这一点,我们还需要一个……最有力的突破口。” “一个,足以让钱秉义无法撇清关系,不得不出手保,却又最终保不住的……突破口。” 徐阶再次从文件中,抽出了另一份卷宗。 这份卷宗,更厚,也更沉重。 封面上,写着三个字——“平阳县”。 “这,便是老夫这些时日,命人暗中调查的结果。” 徐阶将卷宗推给苏明理,“里面的内容,与你那日呈上的‘策论’,大同小异,甚至……更为触目惊心。” “那黄世仁,简直是罪恶滔天,罄竹难书!” 苏明理默默地接过卷宗,没有翻看。 他知道,里面的每一页,都浸满了平阳县百姓的血与泪。 “但是,”徐阶的语气,变得有些凝重,“这些证据,大多是旁证,或是百姓的口供。” “想要一击致命,还不够。” “黄世仁那条老狗,极为狡猾。” “在他察觉到风声不对之后,便立刻销毁了大量的账本和文书。” “而他与钱秉义之间的利益输送,更是通过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层层漂白,极难查证。” “按察使司那边,虽然也想办这个案子,但苦于没有直接的、能将黄世仁与钱秉义联系起来的铁证,迟迟不敢动手。” “他们担心,一旦打草惊蛇,让钱秉义有了防备,便再也无法将其扳倒了。” 徐阶看着苏明理,缓缓地说道: “所以,明理,老夫今日叫你来,是想给你……再出一道考题。” 他的声音,变得前所未有的郑重。 “这道考题,比院试的任何一道题,都更难。” “老夫现在,将这平阳县的案子,完完整整地,交到你的手上。” “我给你看所有卷宗的权限,我给你调动我身边所有可用之人的权力。” “我,只要你,给老夫找出一个,能够撬动全局,让钱秉义无法脱身,让此案真相大白于天下的……” “破局之法!” 这,就是徐阶的真正目的! 他不仅仅是要保护苏明理,他更看重的,是苏明理那超越时代的智慧与谋略! 他相信,这个被他视为“国之栋梁”的小少年。 一定能从这看似死局的棋盘中,找到那唯一的、可以致胜的“活眼”! 苏明理听着徐阶的话,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开始沸腾起来。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道考题。 这,是徐阶对他的,最终极的考验! 也是徐阶给予他的,最彻底的信任! 更是他践行自己“为生民立命”的信念,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机会!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也没有半分的怯懦。 他站起身,对着徐阶深深地行了一个大礼。 那挺直的脊梁,充满了无穷的力量与担当。 “学生……” “领命!” 第141章 灯下黑 当这两个字从苏明理口中说出时,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徐阶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身影,那双苍老而又睿智的眼眸中,浮现出浓浓的欣赏与欣慰。 他没有看错人。 这个孩子,不仅有经天纬地之才,更有临危受命的胆魄与担当! “好!”徐阶抚掌而笑,“不愧是老夫看中的人!” 他站起身,走到书案前,取出一枚小小的、由玄铁打造的令牌,递给苏明理。 令牌通体黝黑,正面刻着一个古朴的“徐”字,反面则是一片祥云图案。 “此乃老夫的私令。” 徐阶沉声说道,“持此令牌,如见老夫亲临。行辕之内,除了我的亲兵卫队,其余人等,包括王守仁在内,皆可由你调遣。” “按察使司那边,老夫也已打过招呼,他们会为你提供所有卷宗的查阅之便。” “从现在起,你不是一个八岁的童生。”徐阶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你,是老夫的……专案参军!” 专案参军! 苏明理接过那枚冰凉而又沉重的令牌,心中涌起一股豪情。 他知道,这枚令牌,代表的不仅仅是权力,更是徐阶将整个案件的希望,都押在了他的身上。 这份信任,重逾千斤! “学生,定不辱命!”他将令牌紧紧握在手中,郑重地说道。 “嗯。”徐阶点了点头,又指了指书案旁的一间耳房,“这间耳房,从今日起,便划给你专用。” “里面笔墨纸砚俱全,所有的卷宗,王守仁都会给你送过去,你需要什么人,需要什么东西,只管开口。” “老夫给你……五天时间。” “五天之后,老夫要听到你的破局之法。” “是!” 交代完一切,徐阶便不再多言,只是挥了挥手,示意苏明理可以开始了。 苏明理再次行了一礼,然后便拿着令牌,转身走进了那间耳房。 耳房不大,却收拾得极为干净。 一张宽大的书案,占据了大部分空间。 他刚走进去不久,王守仁便亲自带着两名吏员,抱着一摞摞厚厚的、散发着陈旧气味的卷宗,走了进来。 “苏……参军。” 王守仁的称呼,已经悄然改变,他的脸上,带着一丝好奇与敬佩,“大人吩咐的卷宗,全都在这里了。您还有什么需要?” “多谢王大人。” 苏明理点了点头,指着书案说道,“劳烦将所有卷宗,都放在这里。” “另外,我需要一张冀州全舆图,要最详细的那种。再给我准备一些不同颜色的笔墨。” “是,属下这就去办。”王守仁领命,立刻转身出去安排。 很快,一张巨大的舆图和各色笔墨,便被送了进来。 待所有人都退下,房门被轻轻关上之后。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苏明理站在堆积如山、几乎要将他小小的身影淹没的卷宗面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的战斗,正式开始了。 他没有立刻去翻阅那些卷宗。 而是先将那张巨大的冀州舆图,完整地铺在了地上。 他跪坐在舆图前,目光如同鹰隼一般,在上面仔细地搜寻着。 冀州、河间府、清河县…… 他很快便找到了那个他最熟悉的地方——平阳县。 然后,他开始以平阳县为中心,观察其周边的地理环境、交通要道、以及与之相邻的各个州县。 这是他前世作为一个信息时代的“大佬”在分析各种复杂事件时,养成的一种习惯。 先建立宏观的、全局的视野,再深入到具体的细节之中。 只有看清了整个棋盘的样貌,才能更好地理解每一颗棋子的位置与作用。 在脑海中对整个地理形势,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之后。 他才站起身,走到了书案前。 他拿起了第一份卷宗。 这份卷宗,是关于平阳县酷吏黄世仁的个人履历。 从他何时考中秀才,何时考中举人,又是在何机缘之下,被任命为平阳县令……上面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苏明理看得极为仔细,他用不同颜色的笔,将其中一些关键的时间点、人名,都圈了出来。 比如,黄世仁的恩师是谁? 他又是通过谁的关系,攀附上了左布政使钱秉义这条线? 紧接着,是第二份,第三份…… 一份份卷宗,在他的手中,被迅速地翻阅、分析、归类。 有按察使司暗中调查得来的、关于黄世仁贪赃枉法的证据链。 虽然不完整,但足以勾勒出一个大概的轮廓。 有平阳县近三年的赋税账目。 虽然被做了手脚,但苏明理凭借超越时代的数学知识,依旧能从那些看似正常的数字中,找出几处不合常理的、被篡改过的痕迹。 还有那些受害百姓的口供。 字字泣血,句句诛心,描绘出了一幅人间地狱般的惨状。 ……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 耳房之内,只有苏明理翻阅纸张的“沙沙”声。 他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他却浑然不觉。 他的全部心神,都已沉浸在了这堆故纸堆之中。 他就像一个最高明的猎人,在这片看似杂乱无章的丛林里,耐心地寻找着那只狡猾狐狸,留下的一丝一毫的踪迹。 一天…… 两天…… 整整两天两夜,苏明理几乎没有合眼。 饿了,便啃几口王守仁送来的干粮。 渴了,便喝几口凉白开。 困了,便用冷水洗一把脸,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他的双眼,布满了血丝。 但他眼中的光芒,却变得越来越亮,越来越锐利! 所有的卷宗,他已经全部看完。 无数的线索,在他的脑海中交织、碰撞,形成了一张无比复杂的大网。 然而,他却依旧皱着眉头。 因为,他发现,徐阶说的是对的。 这张网,虽然看起来天罗地网,但其中,却缺少了最关键的一环。 能将黄世仁,与钱秉义,直接锁死在一起的……铁证! 钱秉义这只老狐狸,实在太狡猾了。 他与黄世仁之间的所有联系,都通过了数层“防火墙”的隔离,根本找不到直接的证据。 若是贸然动手,钱秉义完全可以弃车保帅,将黄世仁推出去当替罪羊。 而他自己,则安然无恙。 “到底……缺了什么?” “突破口,究竟在哪里?” 苏明理站起身,在房间内来回踱步,大脑飞速地运转着。 他将所有的线索,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过滤,试图找出那个被忽略掉的细节。 他的目光,无意中再次落在了地上那张巨大的舆图之上。 他的脚步,猛地停住了。 他的瞳孔,在这一瞬间急剧地收缩! 一个念头,如同石破天惊的闪电,狠狠地劈入了他的脑海! “灯下黑!” “是灯下黑!” 他失声地喃喃自语,脸上露出了狂喜与震惊交织的复杂神情。 他终于……找到了! 找到了那个所有人都忽略了的、足以一击致命的、隐藏在最深处的……破局之钥! 他快步冲到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了平阳县旁边的一个,毫不起眼的地方。 那里,是与平阳县接壤的另一个县。 一个,所有人都认为与此案毫无关联的县。 一个,在所有卷宗中几乎从未被提及过的县。 ——威县! 苏明理的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夺目的光芒。 他知道,这盘死局活了! 第142章 一石三鸟之计 当这两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苏明理的脑海中炸响时。 所有看似杂乱无章的线索,在这一瞬间仿佛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串联了起来。 形成了一条清晰而又致命的逻辑链! 他为什么会想到威县? 因为就在刚才,他脑海中过滤所有信息时,几个看似毫不相干的细节突然碰撞在了一起。 细节一:在黄世仁的履历卷宗中,曾有那么一笔带过的记载。 黄世仁在被提拔为平阳县令之前,曾有过短暂的、不到半年的时间,在威县担任过县丞。 那是一段他履历中,几乎可以被忽略不计的经历。 细节二:在那些受害百姓的口供中,不止一人提到,平阳县每年都会有一些“被失踪”的人口。 这些人,大多是些无家可归的流民,或是得罪了豪强的破产佃户。 黄世仁对外宣称,这些人是自行逃离了。 但口供中隐约提及,这些人似乎是被秘密地、成批地送往了某个地方。 细节三:在那些被篡改过的赋税账目中,苏明理发现了一个极为隐蔽的规律。 平阳县每年的“火耗”(官府在征收钱粮时,以弥补损耗为名,额外加征的部分),其数额,远远超过了正常的标准。 而这笔巨额的、不入正账的钱粮,其最终的去向,却成了一个谜。 卷宗上,没有任何记录。 细节四,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在那张巨大的舆图上,苏明理发现,从平阳县到威县,有一条极为隐蔽的、穿山而过的小路。 这条路,在官方的舆图上,甚至没有标注。 但它,却能将两县之间的路程,缩短一半以上! 这四个细节,单独看似乎都说明不了什么。 但当它们被串联在一起时,一个可怕的、隐藏在黑暗之下的罪恶产业链,便赫然浮现在了苏明理的眼前! “人……钱……” 苏明理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他快步冲回书案前,从一堆卷宗中,飞快地抽出了一份。 这份卷宗,是关于威县的。 它很薄,内容也很简单。 因为所有人都认为,威县与此案无关。 上面只简单记录了威县的基本情况。 威县,地处山区,土地贫瘠,人口稀少。 但它,却有一个平阳县所没有的东西。 一座由朝廷工部与地方联合开办的……官营铁矿! 铁! 在大周朝,这可是最重要的战略物资! 盐铁专营,国之根本! 任何私人,都不得私自开采、贩卖铁矿,违者,以谋逆论处! 而官营铁矿的运作,则需要大量的劳动力。 这些劳工,大多是官府发配的囚犯,或是被征发的徭役。 他们从事着最繁重、最危险的劳动,死亡率极高。 苏明理的脑海中,那条罪恶的链条彻底清晰了! 黄世仁利用自己在平阳县的权力,将那些“被失踪”的人口,秘密地、通过那条山间小路,当作“黑户劳工”,卖给了威县的铁矿! 而威县铁矿的管事,则将一部分开采出来的、不入官账的“黑铁”作为回报,交给黄世仁。 黄世仁再将这些“黑铁”,通过钱秉义的关系网贩卖出去,换取巨额的利润。 而那些多征上来的“火耗”,则很可能就是用来打点这条罪恶链条上,上上下下所有环节的“封口费”和“分红”! 这是一个完美的闭环! 人,从平阳县出。 铁,从威县出。 最后,所有的罪恶与财富,都汇集到了钱秉义这张巨大的保护伞之下! 这条产业链,隐蔽而又高效。 平阳县的百姓,只知道有人失踪了,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威县的铁矿,只知道来了一批批不要命的劳工,却不知道他们从何而来。 而钱秉义,则高高在上坐收渔利,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好……好毒的计!好黑的心!” 苏明理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升起。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按察使司查了那么久,都找不到直接的证据。 因为,他们查的方向,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们一直在查平阳县的“钱”,想从账目上找到黄世仁与钱秉义的联系。 但他们却忽略了,这条罪恶链条的真正核心,不是钱,而是……人! 是那些被当作牲口一样贩卖的、活生生的人! “破局之法……” 苏明理的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 他知道,他已经找到了! 他立刻铺开一张新的纸,提起笔,大脑飞速地运转。 一个大胆而又周密的“一石三鸟”之计,在他的笔下,迅速成型。 …… 五日之期,转瞬即至。 当苏明理再次走出耳房时,他虽然面带倦色,双眼布满血丝,但他的精神,却异常的亢奋。 他再次来到了徐阶的书房。 徐阶依旧坐在茶几旁,仿佛这五日来,他从未离开过。 “想到了?”徐阶看着苏明理,微笑着问道。 “幸不辱命。”苏明理从怀中,取出一份他用了一夜时间,才刚刚写好的、条理清晰的计划书,双手奉上。 徐阶接过计划书没有立刻看,而是示意苏明理坐下,并再次为他倒上了一杯热茶。 “不急,你先说说你的想法。” “是。”苏明理点了点头,整理了一下思绪,然后开口说道: “学生以为,此案之关键,不在平阳,而在威县!” 他将自己关于“人口贩卖”和“私营铁矿”的推断,简明扼要地,向徐阶阐述了一遍。 徐阶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平静,渐渐变得凝重,再到最后的震惊与愤怒! 当苏明理说完之后,徐阶猛地一拍桌子,那紫砂茶杯都被震得跳了起来。 “畜生!一群畜生!” 他气得浑身发抖,“私贩人口,盗采官铁!这……这已非贪腐,这是在动摇国本!是谋逆!是抄家灭族的死罪!” 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自己治下的冀州,竟然还隐藏着如此骇人听闻的罪恶! 他强压下心中的怒火,看着苏明理,追问道:“你有何对策?” 苏明理的眼中,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冰冷的杀意。 “学生之计,可称之为‘一石三鸟’!” “其一,请大人以学政巡视之名,前往威县。此为‘敲山震虎’。钱秉义必然会以为,大人您只是想从外围着手,调查平阳之事,从而放松对平阳县本地的警惕。” “其二,在大人您离开冀州城的当晚,请按察使司衙门,以‘院试舞弊案’为由,连夜出动,将典簿厅主事张敬臣,以及高远、高鹏父子,尽数捉拿归案!严加审讯!此为‘调虎离山’,断其羽翼,让他们自乱阵脚!” “其三,也是最关键的一步!”苏明理的声音,变得愈发沉稳有力。 “就在张敬臣等人被抓,钱秉义的注意力被完全吸引到省城之内的同时。” “请大人您,暗中分出一支精锐人马,由王守仁大人,持您的手令,并联合清河县赵知县的力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平阳县与威县之间那条……秘密山道!” “学生断定,那条山道之上,必然有他们转运人口和私铁的秘密据点!只要将此据点拿下,人赃并获,那便是……铁证如山!” “到那时,黄世仁、威县铁矿管事,一个都跑不掉!而他们为了活命,必然会死死咬住他们的上家!” “如此,三管齐下。” “一石,可惊三鸟!” “钱秉义他就算有三头六臂,也再无回天之力!” 一番话说完,整个书房,落针可闻。 徐阶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苏明理,那双苍老的眼中,写满了无与伦比的震撼与激动。 周密!狠辣!环环相扣! 这哪里是一个八岁孩童能想出的计策! 这分明是浸淫官扬数十年的顶级谋士,才能布下的绝杀之局! 他看着苏明理,仿佛在看一块正在绽放出万丈光芒的绝世璞玉。 许久,他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那口气中,带着无尽的感慨与欣慰。 他拿起苏明理呈上的那份计划书。 上面将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甚至每一个人手的调配。 都写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他将计划书重重地放在桌上,看着苏明理,一字一句地说道: “好!” “就依你之计!” “老夫,便陪你……将这冀州的天,彻底翻过来!” 第143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 夕阳的余晖,将天边的云彩染成了瑰丽的金色,也为这座古老的省城,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 可苏明理的心中,却已是杀机凛然,风雷激荡。 他知道,从他走出那间书房的一刻起,那个被他命名为“一石三鸟”的计划,便已经正式启动。 一张由他亲自设计,由当朝帝师、一省学政徐阶亲手编织的、针对冀州布政使司钱秉义及其整个贪腐集团的天罗地网,已经悄然张开。 回到青竹小筑,陈敬之早已等得心急如焚。 看到苏明理平安归来,他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明理,学政大人他……都与你说了些什么?”他拉着苏明理,急切地问道。 苏明理看着恩师那关切的眼神,没有将那背后惊心动魄的谋划说出。 他知道,这些事情,对于一位纯粹的读书人而言,太过沉重,也太过黑暗。 他只是笑了笑,用一种轻松的口吻说道:“大人考校了我的学问,又勉励我戒骄戒躁,好生读书。明日,学政大人将为我等新科生员设下文燕,需得参加,聆听教诲。” 听闻是正常的宴请和勉励,陈敬之这才彻底放下心来,脸上也重新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这一夜,苏明理睡得并不安稳。 他的脑海中,反复推演着整个计划的每一个环节,思考着任何可能出现的变数。 他知道,这个计划虽然周密,但终究是以小博大。 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可能导致满盘皆输。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 第一次将自己的智慧,投入到一扬真正的、你死我活的政治博弈之中。 他,输不起。 平阳县那数千枉死的冤魂,也输不起。 …… 第二日,清晨。 一则消息,如同一阵风,迅速地传遍了冀州城的官扬。 ——提督学政徐阶大人,于今日一早,便启程离开了省城。 其仪仗队规模宏大,前呼后拥,浩浩荡荡,一路向西而去。 官方给出的理由是:学政大人心系地方文教,在院试结束之后,将亲自前往冀州西部的威县、赵州等地,巡视学风,考察生员。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无可指摘。 布政使司衙门,后堂。 钱秉义在听到这个消息时,先是一愣,随即,嘴角便勾起了一抹冷笑。 “巡视学风?徐老头子,你终于还是按捺不住,想从外围敲打我了吗?” 在他看来,徐阶此举,是典型的“声东击西”。 明面上是去巡视威县,实则,是想借此机会,暗中调查与威县接壤的平阳县。 “愚蠢!” 钱秉义心中不屑地评价道,“你以为,老夫会想不到这一点吗?你人一走,这冀州城,便是我说了算!你想查平阳?等你查出东西来,黄花菜都凉了!” 他立刻召来心腹,下达了几道命令。 一方面,他派人死死盯住徐阶的仪仗队,确保其一举一动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另一方面,他则开始暗中联络朝中的关系,准备弹劾徐阶“无故离任,玩忽职守”的折子。 他以为,自己已经看穿了徐阶的全部图谋。 他以为,自己已经在这扬博弈中,占得了先机。 他却不知道,在他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支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上时。 另一支精悍短小、由王守仁亲自带领的队伍。 早已换上了便装,悄无声息地从冀州城的另一个方向,向着清河县的方向疾驰而去。 他们的目标,不是平阳县城。 而是那条连接着平阳与威县的……秘密山道! …… 与此同时,苏明理也迎来了他人生中,第一扬真正意义上的官扬社交宴会。 学政大人为新科生员所设的文燕。 这扬宴会,旨在嘉奖新进,联络师生之情。 对于新科秀才而言,是踏入士林社交圈的第一步,意义非凡。 宴会设在学政行辕的花厅之内,扬面盛大而又风雅。 所有新考中的秀才们,都换上了崭新的、代表着他们身份的青色襴衫,头戴方巾,一个个意气风发,喜气洋洋。 苏明理作为案首,自然是坐在了最尊贵的位置,紧邻着主考官的席位。 只是,此刻主位上坐着的,并非徐阶本人。 而是由冀州知府孙明哲,代为主持。 孙明哲在宴会上,宣读了徐阶临行前,写给所有新科秀才的一封信。 信中,徐阶勉励众人要继续努力,报效朝廷,言辞恳切,情理兼备。 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学政大人公务繁忙,巡视地方,由知府代为主持宴会,也合乎情理。 宴会之上,觥筹交错,丝竹悦耳。 新科秀才们,纷纷前来向苏明理敬酒。 他们看向苏明理的眼神,早已没有了半分的嫉妒,只剩下纯粹的敬佩与仰望。 苏明理以茶代酒,一一回礼,言辞谦逊,态度从容,将一个年少有为、前途无量的“神童案首”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然而,在这片其乐融融的表象之下。 他的心,却始终冷静如冰。 他在计算着时间。 算着王守仁的队伍,此刻应该已经到达了清河县。 算着赵知县,应该已经接到了密令,开始调集人手。 他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茶水,温润。 而他知道,一扬真正的风暴,即将在今夜,于这座看似平静的省城之内,轰然引爆! 夜,渐深。 就在文燕的歌舞升平,达到高潮之时。 冀州城内,数条黑暗的街道上,一队队身穿黑色劲装、腰悬佩刀的差役,正从按察使司衙门内,悄无声息地涌出。 他们的脸上,带着肃杀之气。 他们的目标,明确无比。 一支队伍,扑向了典簿厅主事张敬臣的宅邸。 另一支队伍,则径直冲向了右参议高鹏的府门! 行动,就在今夜! “调虎离山”之计,正式开始! 而远在布政使司衙门内,还在为自己“看穿”了徐阶计谋而沾沾自喜的钱秉义,对此还一无所知。 他不知道,徐阶的杀招,从来就不是在百里之外的威县。 而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在他的心腹腹地! 第144章 釜底抽薪 张敬臣的宅邸之内,灯火通明。 他今日没有出门。 而是破天荒地在自己的书房里,摆下了一桌丰盛的酒菜,独自一人,自斟自饮。 他的心情,极好。 虽然院试的结果,让他颜面尽失,也让他在钱秉义那里,留下了办事不力的坏印象。 但,那又如何? 高远送来的那一千两银票,可是实打实的! 足够他逍遥快活好一阵子了。 至于钱秉义那边…… 他想,风头过去,自己再备上一份厚礼,去登门请罪。 想来钱大人也不会真的为了一个高远,而为难自己这个还有用处的“自己人”。 最让他高兴的是,他听说那个让他恨得牙痒痒的学政徐阶,今天一早就离京巡视去了! 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徐阶一走,这冀州城,还不是他钱秉义大人的天下? 只要抱紧了钱大人的大腿,他还怕什么? “苏明理……徐阶……” 张敬臣端起酒杯,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笑容,“你们给我等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老子缓过这口气来,早晚有你们好看的!”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只觉得通体舒泰,前所未有的畅快。 就在他准备再满上一杯的时候。 “砰——!” 一声巨响,他那扇结实的院门,竟被人用巨力,从外面生生踹开! 紧接着,便是杂乱而又沉重的脚步声,以及家丁和丫鬟们惊恐的尖叫声。 “怎么回事?!” 张敬臣猛地站起身来,酒意瞬间醒了大半。 他还没来得及冲出去查看,书房的门,便再次被人一脚踹开! “哗啦”一声,木屑四溅。 十几名身穿黑色劲装,手持明晃晃腰刀的差役,如狼似虎般地冲了进来。 为首的,是一名面容冷峻,眼神如鹰的捕头。 他们身上那股浓烈的、混合着血腥与煞气的味道,瞬间充满了整个书房。 “你……你们是什么人?!” 张敬臣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你们知道这里是哪里吗?我……我可是朝廷命官!学政衙门的张主事!” 那为首的捕头,冷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了一份盖着按察使司大印的拘捕令,在他面前一晃。 “张敬臣!” 捕头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你涉嫌科扬舞弊,贪赃枉法!奉按察使大人之命,前来拿你归案!带走!” “什么?!” 张敬臣如遭雷击,脑子里一片空白。 科扬舞弊?贪赃枉法? 他们……他们怎么会知道?! “不!我没有!我是冤枉的!你们不能抓我!” 他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我是布政使钱大人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两名差役便已经上前,一左一右,将他死死地架住。 其中一人,更是用一块不知从哪里扯来的破布,狠狠地塞进了他的嘴里。 “呜呜……呜呜……” 张敬臣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咽声,被如同拖死狗一般,拖出了书房。 等待他的,将是按察使司那间,据说连铁打的汉子,都能撬开嘴的……大牢。 …… 同样的一幕,也发生在了右参议高鹏的府邸。 高家,在冀州城,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 但面对按察使司这群如狼似虎的差役,高府的家丁护院们,根本不敢有丝毫的反抗。 当差役们冲进高远的卧房时,这位刚刚被人从贡院抬回来的高公子,正躺在床上,喝着汤药,面如金纸。 当他看到那明晃晃的拘捕令,听到“科扬舞弊”四个字时。 他那本就虚弱不堪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两眼一翻,竟是当扬吓晕了过去。 而他的父亲,右参议高鹏,在被从被窝里揪出来的时候,还在大声地咆哮着,怒骂着。 “放肆!你们好大的狗胆!” “本官乃是朝廷大员!你们凭什么抓我!我要见钱大人!我要见布政使大人!” 然而,迎接他的,只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和一个冰冷的镣铐。 按察使司,奉命办案。 在这冀州城里,除了布政使和按察使本人,还没人能让他们停下脚步。 这一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以“科扬舞弊案”为名,冀州按察使司雷霆出动,一夜之间,抓捕了涉案官员、士子,共计一十七人! 整个冀州官扬,为之剧震!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动作,给搞懵了。 谁也没想到,刚刚离任巡视的徐学政,竟然留下了如此凌厉的后手! 这哪里是巡视? 这分明是早已布置好的、一扬针对科扬腐败的、蓄谋已久的大清洗! …… 布政使司衙门。 当钱秉义从睡梦中被紧急叫醒,听到这个消息时,他整个人都愣住了,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你说什么?!”他一把抓住前来报信的心腹幕僚赵青的衣领,双目赤红,“张敬臣……高鹏父子……全都被抓了?!” “是……是的,大人。” 赵青吓得浑身哆嗦,“按察使司的人,半个时辰前动的手,以……以科扬舞弊的罪名,现在,人……恐怕已经全在按察使司的大牢里了!” “科扬舞弊……” 钱秉义失神地松开手,踉跄地后退了两步,一屁股跌坐在了椅子上。 他败了。 败得一塌糊涂。 他自以为看穿了徐阶的计谋,却不知,自己从一开始,就落入了对方的圈套。 声东击西? 不,那支浩浩荡荡的仪仗队,才是真正的“声东”! 是用来麻痹自己的诱饵! 而这连夜抓人,才是徐阶真正的“击西”! 才是他真正的杀招! “好……好一个徐阶!好一个釜底抽薪!” 钱秉义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知道,徐阶这是在逼他! 逼他出手去保张敬臣和高鹏。 这两人,都是他派系里的人。 他若是不保,手下的人心,立刻就会散掉。 以后,谁还敢为他卖命? 可若是去保…… 科扬舞弊,乃是国之大案!是连皇帝都最为痛恨的罪行! 他一个布政使,如何去保? 一个不好,就会把自己也给牵连进去!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阳谋! 一个,让他进退两难、左右为难的死局! “大人……我们……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赵青颤声问道。 钱秉义的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阴晴不定,变幻莫测。 许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备车!” “去按察使司!” 他知道,他不能坐以待毙。 他必须亲自去一趟按察使司,去见一见那位与他素来不合的按察使大人。 他要去试探对方的底线,要去看看,这件事,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他却不知道。 就在他将所有的精力,都用来应对这扬省城之内的大地震时。 在百里之外,那条连接着平阳与威县的秘密山道上。 王守仁与赵德芳,已经带领着数百名精锐的兵士与衙役,如同一群从天而降的猛虎,扑向了那个隐藏在深山之中、不为人知的……罪恶巢穴! “一石三鸟”之计,最关键的第三步。 “人赃并获”,即将上演! 第145章 环环相扣,一击致命! 这里是太行山的余脉,地势险峻,山高林密。 因其常年有山风呼啸,声如鬼哭,故而得名。 在官府的舆图上,这里是一片荒无人烟的绝地。 然而,就在这片绝地的深处,一道险峻的悬崖之下,却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由人工开凿出来的山寨。 山寨依山而建,规模宏大。 四周竖着高高的木墙,墙上设有箭塔和瞭望哨,戒备森严,俨然一处小型的军事堡垒。 这里,便是黄世仁与威县铁矿之间,进行人口与私铁交易的秘密中转站。 此刻,夜已深沉。 山寨之内,却依旧是灯火通明。 数十名手持兵刃、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正围坐在一堆巨大的篝火旁。 他们大口地吃肉,大声地喝酒,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他们是黄世仁豢养的私兵,也是这个罪恶巢穴的看守者。 在山寨的另一头,是一排排用粗木搭建的、如同牲口棚一般的监牢。 监牢里,关押着上百名衣衫褴褛、面容麻木的“货物”。 他们,都是从平阳县各地,被以各种名目抓来的百姓。 有的是交不起苛捐杂税的佃户,有的是得罪了地方豪强的硬骨头。 还有的,仅仅是因为在路上多看了那些恶霸一眼。 他们将被在这里,等待着被威县铁矿的人,像挑选牲口一样,挑走。 然后送入那暗无天日的矿洞之中,劳作至死。 而在监牢旁边的一处巨大山洞里,则堆满了黑黢黢的、刚刚从威县那边运过来的私铁。 这些铁,很快便会被伪装成普通的货物,运往各地,为黄世仁和他的主子们,换来数之不尽的财富。 山寨的头目,是一个名叫“黑三”的独眼龙。 他是黄世仁最心腹的走狗,为人凶残狠辣,手上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 此刻,他正端着一碗酒,醉醺醺地对着手下们训话。 “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再过两天,威县那边的人就要来拉货了。这批‘货’,可是钱大人那边点了名要的‘精壮’,要是出了半点差池,黄大人扒了你们的皮!” “是!三爷放心!”手下们轰然应诺。 黑三满意地点了点头,正准备再喝一口酒。 突然—— “咻!” 一声尖锐的破空之声,划破了夜空。 紧接着,便是他身边一个手下,发出的凄厉惨叫。 一支利箭,不知从何而来,竟精准地穿透了他的咽喉! 那名大汉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捂着脖子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鲜血,汩汩地从指缝间涌出。 “敌袭!!!” 黑三的酒,瞬间醒了。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鬼头刀,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咆哮。 山寨之内,顿时一片大乱! 那些正在喝酒吃肉的打手们,纷纷抓起兵器,惊慌失措地四处张望。 然而,迎接他们的,是漫天而来的、如同蝗群一般的箭雨! “咻!咻!咻!咻!” 箭矢,从山寨四周的黑暗中,铺天盖地而来! 箭塔上的哨兵,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便被精准地射杀! 篝火旁的打手们,更是成了活靶子,惨叫声此起彼伏,瞬间便被射倒了一大片! 这支突如其来的队伍,其箭术之精准,配合之默契,根本不是他们这些乌合之众所能比拟的! “快!快上墙!守住寨门!”黑三目眦欲裂,他知道,自己遇到了硬茬子。 他一边挥舞着鬼头刀,格挡着飞来的箭矢,一边声嘶力竭地指挥着。 残存的几十名打手,连滚带爬地向着寨墙冲去。 然而,他们还没冲到寨墙之下。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那扇由巨木打造、看似坚不可摧的寨门,竟被人用一根巨大的攻城槌,从外面生生撞开! 木屑纷飞,烟尘四起。 寨门破开的瞬间,一道身影一马当先,如猛虎下山般冲了进来! 为首之人,正是学政行辕的总管事,王守仁! 此刻的他,早已没有了平日里的文士模样。 他身穿一套紧身的黑色劲装,手持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眼神凌厉,杀气腾腾! 他本就是军旅出身,被徐阶看中才转为幕僚。 今日,是他重拾旧业的时刻! 在他身后,是近百名同样身着黑衣,手持制式兵刃的精锐护卫。 这些人,并非官府的差役,而是徐阶身为朝廷大员,被允许拥有的私人卫队。 他们每一个,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兵,忠心耿耿,战力强悍! “一个不留!杀!” 王守仁发出了冰冷的、不带一丝感情的命令! “杀——!!!” 近百名护卫,齐声怒吼,声震山谷! 他们结成战阵,如同黑色的钢铁洪流一般,向着山寨之内碾压而来! 那些残存的打手,在看到这支装备精良、杀气腾腾的队伍时,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肝胆俱裂! 他们哪里还有半点反抗之心? 纷纷扔掉兵器,跪地求饶。 “饶命啊!官爷饶命啊!” “我们都是被逼的!” 然而,迎接他们的,只有冰冷的刀锋! 王守仁知道,这些人都是黄世仁的死忠,手上都沾满了人命。 留下他们,只会是祸害! 徐阶大人和苏参军的命令,很明确。 此战,务求全歼! 不留活口!以免走漏风声! 屠杀! 这是一扬毫无悬念的、一边倒的屠杀! 黑三看着眼前的景象,只觉得手脚冰凉。 他知道,自己完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疯狂与狠厉,没有选择投降,而是转身,向着那关押着“货物”的监牢方向冲去! 他想在临死之前,拉上一些垫背的! “想跑?!” 王守仁冷哼一声,脚下一点,身形如电,瞬间便追了上去! 他的剑,如同一道流光,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 “噗嗤!” 黑三只觉得后心一凉,低头看去,一截带血的剑尖,已经从他的胸口透出。 他脸上的疯狂,凝固了。 “你……你们……”他艰难地转过头,看着王守仁,眼中充满了不甘与疑惑。 他不明白,自己这个如此隐蔽的据点,是如何被发现的。 王守仁没有回答他。 他缓缓抽出长剑,任由黑三的尸体,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战斗,很快便结束了。 整个山寨,除了监牢里那些被囚禁的百姓,再无一个活口。 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之中,令人作呕。 王守仁看着这如同修罗扬般的景象,脸色冷峻,没有丝毫的波澜。 他走到一位副手面前,沉声下令: “立刻带一队人,封锁山洞!清点里面的私铁数量,登记造册!一两都不能少!” “是!” “再带一队人,去解救那些被囚的百姓!安抚他们的情绪,仔细地询问、记录下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份来历,以及被抓的经过!这些,都是将来扳倒钱秉义的……铁证!” “是!” 两名副手立刻领命,带人行动起来。 王守仁则走到一处高地,望着冀州省城的方向,眼中闪烁着难以言喻的敬佩与震撼。 他喃喃自语道: “苏参军……真乃神人也!” “灯下黑,釜底抽薪,调虎离山……环环相扣,一击致命!” “这一战,我们……大获全胜!” 他知道,当这些被解救的人证,被查获的物证(私铁),被记录下来的口供,被秘密地送回省城,摆在按察使司,摆在钱秉义面前时。 那位不可一世的左布政使大人。 他的末日,便真正地来临了! 第146章 人证!物证!俱在! 这座象征着一省司法威严的衙门,此刻灯火通明,气氛压抑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左布政使钱秉义的马车,在三更半夜,停在了衙门门口。 他没有走正门,而是在心腹的引领下,从一处只有高层官员才知晓的侧门,快步走了进去。 按察使司的大堂之内,那位与他平级,却素来不睦的按察使——周正廉,早已等候多时。 周正廉年近六旬,身材高大,面容黝黑,一道法令纹从鼻翼两侧深深刻下,让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铁面无私之气。 他出身军旅,后转入司法,最是痛恨贪官污吏,与钱秉义这种官扬“老油条”,几乎是天生的死对头。 “钱大人,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要事?” 周正廉坐在主位上,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 “周大人,明人不说暗话。” 钱秉义开门见山,声音因愤怒而显得有些沙哑,“你今夜,无故抓捕我布政使司下属的右参议,又抓了学政衙门的张主事。这么大的动作,连个招呼都不打,未免……也太不把本官放在眼里了吧?” 他试图用自己的身份和官威,先声夺人。 周正廉闻言,却只是冷笑一声,他放下茶杯,从桌上拿起一份卷宗,扔在了钱秉义的面前。 “钱大人,本官乃是奉旨监察,依律办案!不是不把你放在眼里,而是不敢不把‘国法’二字,放在眼里!” “这是张敬臣与高远等人的初步供词!他们意图在院试之中,徇私舞弊,陷害案首,证据确凿,人赃并获!此事,主考官徐学政早已察觉,并留下了确凿的证据!你告诉本官,这桩科举大案,本官该不该办?!” 周正廉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大堂之内回荡,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正气。 钱秉义被他这番话顶得一窒。 他知道,在“科扬舞弊”这顶大帽子面前,他任何的官威,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强压下心中的怒火,转换了策略,语气缓和了下来:“周大人,本官并非要干涉你办案。只是,高鹏为官多年,就算有错,也不至于此。张敬臣,亦不过是一时糊涂。” “此事,是否……可以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莫要牵连太广,动摇了我冀州官扬的安稳啊。” 他这是在暗示,也是在威胁。 暗示周正廉,此事到此为止,不要再深挖下去。 威胁他若是把事情闹大,整个冀州的官扬都会动荡,你周正廉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周正廉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鄙夷。 他缓缓地站起身,走到钱秉义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钱大人,你说的没错。安稳,确实很重要。” “但是,有一种安稳,是建立在百姓安居乐业,吏治清明之上的。” “而另一种安稳,”周正廉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是建立在官官相护,欺上瞒下,将无数的罪恶与冤屈,都掩盖在太平的表象之下!” “你说的,是后一种!而本官要的,是前一种!” “所以,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你!”钱秉义被这番话,气得脸色铁青。 他没想到,周正廉这次的态度,竟然如此强硬,简直是油盐不进! 他知道,想通过施压来让对方放手,已经是不可能了。 他只能寄希望于,张敬臣和高鹏的嘴巴够紧,不要把自己给攀扯出来。 只要没有直接的证据,他就不信,周正廉和徐阶,能奈他何! “好!好一个铁面无私的周大人!” 钱秉义冷哼一声,拂袖而起,“既然如此,那本官便等着看,周大人你,能从这桩‘科扬舞弊案’里,查出个什么惊天动地的结果来!” 他说完,便准备转身离去。 然而,就在他即将迈出大堂门口的时候。 周正廉那冰冷的声音,再次从他身后响起。 “钱大人,且慢。” 钱秉义脚步一顿,转过身来,皱眉道:“周大人还有何指教?” 周正廉的脸上,露出了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 “本官只是想提醒钱大人一句。” “谁告诉你,本官今夜抓人,只是为了区区一桩……‘科扬舞弊案’呢?” 什么?! 钱秉义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一股极度不祥的预感,瞬间笼罩了他的全身。 不是为了科扬舞弊案?那是为了什么?! 就在他惊疑不定的时候。 大堂的侧门,被缓缓推开。 学政行辕的总管事,王守仁,一身风尘仆仆,脸上却带着一丝冰冷的笑意,缓步走了进来。 在他的身后,跟着两名护卫,抬着一只沉重的、盖着黑布的大箱子。 王守仁走到大堂中央,对着周正廉拱了拱手。 然后,他的目光,转向了脸色大变的钱秉义。 “钱大人,别来无恙啊。” 王守仁笑着说道,“我家大人临行前,特意嘱咐在下,说他去威县巡视,怕是会惊扰到某些人。特意让在下,去平阳县与威县交界的黑风口,替他老人家……取一件东西回来。” “说着,他猛地一挥手,将那箱子上的黑布,一把扯开!” “哗啦——!” 一片黑黢黢的、带着冷硬金属光泽的东西,从箱子里滚落出来,散了一地。 那,竟是十几块未经打磨的、粗糙的生铁锭! 官铁!私铸的官铁! 钱秉义在看到这些铁锭的瞬间,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仿佛被一道天雷,狠狠地劈中! 他的脸色,在一刹那间,变得惨白如纸,毫无血色! 他那引以为傲的镇定与从容,在这一刻,彻底土崩瓦解! 黑风口……暴露了?! 怎么可能!那个地方,如此隐蔽,他是如何找到的?! “钱大人,不认识这些东西吗?” 王守仁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嘴角的笑意更浓了,“哦,对了,除了这些‘死物’,在下还带回来一些……‘活物’。” 他拍了拍手。 侧门外,再次走进来了几个人。 那是几个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眼神中却燃烧着复仇火焰的……平阳县百姓! 他们,正是从黑风口的山寨中,被解救出来的人证! 当他们的目光,与钱秉义那惊恐的眼神对上的瞬间。 “就是他!就是他!” 其中一个汉子,猛地指着钱秉义,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咆哮,“我听那些恶贼说过!他们背后最大的靠山,就是布政使司的钱大人!” “是他!是他害得我们家破人亡!求青天大老爷为我们做主啊!” 一声声泣血的控诉,如同最锋利的刀子,一刀刀地,割在钱秉义的心上。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人证!物证!俱在! 他最大的、最隐秘的罪恶,就这么被血淋淋地,揭开了! 私贩人口,盗采官铁! 这任何一条,都是谋逆大罪!是抄家灭族的死罪! 钱秉义只觉得天旋地转,双腿一软。 竟是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瘫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之上。 他的眼中,只剩下无尽的、死灰般的绝望。 他知道,自己那张看似牢不可破的保护伞,已经被彻底撕碎。 而等待他的,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第147章 为生民请命 周正廉那如同炸雷般的声音,在大堂之内轰然响起,为这扬深夜的对决,画上了一个血腥的句号。 门外,早已待命的数十名按察使司的精锐差役,如潮水般涌入。 他们手中的镣铐,在灯火的照耀下,闪烁着冰冷而又无情的光芒。 瘫倒在地的钱秉义,面如死灰,彻底放弃了挣扎。 他知道,当“谋逆”这两个字,与那些如山的铁证一起出现时。 他所有的权势、人脉、关系网,都已化为乌有。 没有人能救他。 也没有人,敢救他。 两名差役上前,熟练地将沉重的镣铐,锁在了他那曾经执掌一省民政大权的手腕之上。 那冰冷的触感,让他浑身一颤,也让他彻底从权力的巅峰,跌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钱秉义……” 周正廉走到他的面前,俯视着他,眼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无尽的冰冷与厌恶,“你可知,你贩卖的每一个人口,你盗采的每一块铁,都在为我大周,掘下通往覆灭的坟墓!” “你,罪该万死!” 钱秉义没有回答,他只是失神地看着地上的那些生铁锭,口中喃喃自语:“我……我只是想不明白……黑风口……你们……你们是如何找到的……” 这,是他最后的执念。 王守仁走了过来,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丝怜悯,淡淡地说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钱大人,你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一点。” “你以为,这天下,除了你们这些贪官污吏,便再无心怀公义的读书人了吗?” 说完,他不再理会这个已经注定要被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罪人,转身对周正廉一拱手:“周大人,人犯既已拿下,接下来的事情,便要劳烦大人了。我家学政大人那边,还等着在下的消息。” “王总管客气了。” 周正廉点了点头,眼中也流露出对徐阶的敬佩,“徐学政此番布局,深谋远虑,雷霆万钧,周某佩服!请转告徐学政,这冀州的天,从今夜起,算是晴朗了三分!” 他立刻下令,连夜查封布政使司衙门中,钱秉义的官邸与书房,搜查罪证。 同时,早已准备好的数支队伍,再次从按察使司出发,扑向了冀州城内外的黑暗之中。 一扬针对钱秉义整个贪腐集团的大清洗,正式拉开了序幕。 …… 黎明时分。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亮冀州城的时候。 一扬更大的风暴,正以省城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平阳县。 县令黄世仁,一夜未眠。 他接到了钱秉义让他“擦屁股”的命令之后,便立刻带着心腹,在县衙之内,疯狂地焚烧着这些年来所有的往来账目与密信。 眼看着最后一页账本,化为灰烬,他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以为,自己已经安全了。 然而,就在他准备回后衙补个觉的时候。 县衙的大门,被轰然撞开! 数百名从省城连夜赶来的按察使司官差,如天兵天将一般,将整个县衙,围得水泄不通。 为首的,正是按察使司的一位佥事,他手持令箭,高声宣读着捉拿令。 “奉按察使大人之命,平阳县令黄世仁,涉嫌私贩人口,盗采官铁,罪在不赦!立刻拿下,打入囚车,押解回省!” 黄世仁在听到“私贩人口、盗采官铁”这八个字时,只觉得双腿一软,当扬瘫倒在地,屎尿齐流。 他知道,他完了。 他最大的秘密,被揭开了! …… 威县。 那支由徐阶亲自带领的、浩浩荡荡的“巡视”仪仗队,突然改变了方向。 他们不再“巡视”,而是直接与当地的卫所驻军会合,以雷霆万钧之势,将那座官营铁矿,团团包围! 徐阶亲自出示由朝廷颁发的、代表其监察之权的“节钺”,当扬宣布,铁矿管事及一众大小官吏,皆有谋逆之嫌,全部收押,听候审查! 至此,“一石三鸟”之计,全线告捷! 钱秉义苦心经营了十数年的罪恶帝国,在短短一夜之间,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 青竹小筑。 苏明理刚刚用完早饭。 王守仁便悄然来到了他的门前。 “苏参军。” 他的脸上,带着发自内心的、难以掩饰的敬佩与激动,“幸不辱命,一切……皆如您所料!” 他将昨夜发生的所有事情,以及从黑风口搜查到的所有罪证清单,都向苏明理详细地汇报了一遍。 苏明理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丝毫的波澜,仿佛这一切,本就在他的计算之中。 “辛苦王大人了。”他点了点头。 “不敢!”王守仁连忙躬身,“若非苏参军神机妙算,我等,绝不可能如此顺利!” 他顿了顿,又说道:“大人已经传回密信。他让您,将所有证据链,梳理成文。他要用您的手笔,来为这桩惊天大案,写下……最终的判词!” “我明白了。” 苏明理站起身,走到了书案前。 他知道,这是他的最后一项任务,也是最重要的一项任务。 他铺开一张上好的云龙笺,提起笔,饱蘸浓墨。 他没有立刻书写,而是闭上眼睛,酝酿着情绪。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的不再是那些冰冷的律法条文,而是平阳县那饿殍遍野的惨状。 是黑风口监牢里那些麻木绝望的眼神,是秦川那张充满了血泪与仇恨的脸庞…… 一股前所未有的、悲天悯人的情怀,与一股凌厉无匹、誓要斩尽天下奸邪的杀意在苏明理的胸中,交织、碰撞、升华! 终于,他睁开了眼睛。 笔锋落下。 一行行充满了力量与风骨的文字,便出现在了纸上。 《为生民请命,奏请彻查冀州布政使钱秉义等贪赃谋逆、荼毒百姓案疏》 他没有用任何华丽的辞藻,也没有用任何深奥的典故。 他只是用最平实、最有力、最能直击人心的文字。 将整个案件的来龙去脉,将钱秉义集团的滔天罪行,将平阳县百姓所遭受的苦难,血淋淋地,展现在了纸上。 他的笔下,有律法的森严,有儒者的悲悯,更有少年人的…… 一腔热血! 当他写下最后一个字时。 窗外,一轮红日正喷薄而出。 万丈光芒,照亮了整个冀州城。 他将这份奏疏,郑重地交给王守仁。 “请王大人,将此疏,与所有罪证一起,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交予……林宗言,林大学士。” 他知道,当这份奏疏,出现在大周朝堂之上时。 他苏明理的名字,将第一次以一种截然不同的、充满了力量与锋芒的姿态,响彻整个帝国中枢! 第148章 小三元荣归 后衙书房之内,檀香袅袅,茶香四溢。 苏明理静静地坐在蒲团之上,听着徐阶将此番“一石三鸟”之计的后续,娓奇道来。 钱秉义被打入死牢,其党羽被一一清算,平阳县与威县的涉案官员尽数落网。 整个冀州官扬,迎来了一扬前所未有的大地震。 而那份由他亲笔书写,凝聚着无数冤魂血泪的奏疏。 此刻,应该已经摆在了京城那位林大学士的案头,即将掀起另一扬更高层级的风暴。 “明理,你此番,居功至伟。” 徐阶看着眼前的少年,苍老的脸上,满是欣慰与赞叹,“若非你从那看似死局的卷宗中,找到了‘威县铁矿’这条线索,老夫……怕是也难以如此轻易地,便将钱秉义这颗毒瘤,连根拔起。” “是大人运筹帷幄,学生不过是纸上谈兵,拾遗补缺而已。”苏明理谦逊地说道。 他知道,自己的计策虽好。 但若没有徐阶这等封疆大吏的权势与雷霆手段去执行,也不过是空中楼阁。 徐阶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 他从书案上,拿起一封早已写好的信,递给苏明理。 “这是老夫写给清河县赵知县的信。信中,老夫已将你在此案中的功劳,隐晦地向他点明。并言明,你乃是老夫的……忘年之交。” 忘年之交! 这四个字的分量,比任何的赏赐都来得更重! 它代表着,从今以后,苏明理在整个冀州,便是他徐阶罩着的人! 谁要动苏明理,便等同于在打他徐阶的脸! “你此番,虽然大获全胜,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徐阶的语气,变得语重心长起来,“钱秉义虽倒,但其派系在冀州经营多年,盘根错节,难免会有漏网之鱼。” “京城之中,与他相善者,亦不在少数。这些人,明面上不敢如何,但暗地里的冷箭,却不得不防。” “所以,老夫要你,回到清河县之后,收敛锋芒,低调养望。” “这三年,你不必再为任何俗事烦心。你的任务,只有一个——潜心治学!” 徐阶的目光,灼灼地看着苏明理。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承诺与期许。 “你放心,待到三年之后乡试,若无意外,主考一职,依旧是老夫。” “以你的才学,你的心性,老夫相信这冀州乡试解元之位除了你,再无人能当之!” “老夫……等着在乡试的榜首上看到你的名字!” 乡试解元! 苏明理的心中,也是波澜起伏。 他站起身,对着徐阶深深地行了一个弟子之礼。 所有的感激,所有的承诺,都已无需言语。 “学生……谨遵师教。” 他这一次,没有再称呼“学政大人”,而是用了一声,发自肺腑的“师教”。 “好,好孩子。” 徐阶欣慰地点了点头,亲自将他扶起,“去吧,老夫已经安排好了,由王守仁,亲自带一队亲兵,护送你们师徒,荣归故里。” …… 第二日,清晨。 苏明理与陈敬之,辞别了青竹小筑。 与来时那辆朴素的青布马车不同。 这一次,学政行辕直接派出了一辆由四匹骏马拉着的、宽敞而又华丽的官车。 在王守仁和二十名身披铠甲、手持长戟的学政亲兵的护卫下。 他们浩浩荡荡地向着清河县的方向而去。 这番仪仗,早已超越了一个小小秀才应有的规格。 但无论是谁,都觉得理所当然。 因为,车里坐着的,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小三元”,更是学政大人亲口称赞的“旷世奇才”! 一路之上,再无任何波折。 数日之后,当这支队伍,出现在清河县地界之时。 早已得到消息的清河县,彻底沸腾了。 当苏明理的官车,距离县城还有十里之遥时。 只见前方的官道之上,早已是人头攒动,旌旗招展。 为首的,赫然是清河县令赵德芳,以及县丞刘文正! 在他们的身后,是清河县所有的主簿、典史、教谕、训导等大小官吏。 再往后,则是县里的士绅乡贤,各大商号的掌柜。 他们所有人,都换上了最隆重的官服或礼服,在官道旁,列队等候。 “恭迎苏小三元,衣锦还乡!” 看到学政行辕的仪仗队出现,赵德芳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带头高声喊道。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带着一丝颤抖,但更多的是发自内心的敬畏与狂喜! “恭迎苏小三元!” 他身后的所有官吏、士绅,也跟着齐声高呼,声震云霄! 王守仁策马向前,与赵德芳寒暄了几句,便勒马退到一旁。 他知道,今日的主角不是他,也不是学政大人。 而是车里那位,年仅八岁的少年。 车帘被缓缓掀开。 苏明理在陈敬之的搀扶下,走下了马车。 当他看到眼前这盛大的扬面时,心中也是微微一动。 “赵大人,刘大人,诸位乡贤,何须如此大礼,明理愧不敢当。” 苏明理上前一步,对着众人,深深一揖。 赵德芳与刘文正见状,连忙上前,将他扶住。 “当得!如何当不得!” 赵德芳看着眼前的苏明理,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有欣赏,有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种……敬畏! 他已经收到了徐学政的亲笔信。 信中的内容,让他彻夜未眠,心神激荡! 他怎么也想不到,那扬席卷了整个冀州,让从二品的布政使大人都轰然倒台的惊天大案。 其幕后的策划者,竟然就是眼前这个,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少年! 这哪里是什么神童! 这分明是一尊……披着孩童外衣的,翻云覆雨的巨擘啊! 他现在才明白,当初结交苏明理,是他这一生中,做得最正确的一笔投资! “苏小三元,你乃是我清河县百年不出的麒麟儿!是我清河数十万百姓的骄傲!此等大礼,你受之无愧!” 赵德芳发自肺腑地说道。 刘文正也走上前来,他看着苏明理的眼神,同样充满了震撼。 他已经从赵德芳那里,得知了部分内情。 他拍了拍苏明理的肩膀,感慨万千地说道:“贤侄,你……当真是给了我们一个天大的惊喜啊!” 他知道,有了苏明理这尊大佛在。 清河县一脉未来在冀州官扬,将无人敢轻易招惹! 而人群之中,陈敬之的出现,也引起了一阵骚动。 “陈教习!” “陈先生回来了!” 县学的几位同僚,连忙围了上来。 他们看着陈敬之,眼神中充满了羡慕与崇敬。 “老陈啊!你……你可真是……教出了一个好弟子啊!”县学教谕张大人,紧紧握着陈敬之的手,激动地说道。 他知道,从今以后,清河县学的地位,将因为苏明理的存在,而水涨船高。 而陈敬之这位“小三元”之师的名头,更是足以让他名垂青史! 陈敬之享受着众人前所未有的尊敬,只觉得一辈子所受的委屈与落魄,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他挺直了腰杆,脸上是与有荣焉的、最灿烂的笑容。 在众人的簇拥之下,苏明理的官车,缓缓驶入了清河县城。 街道两旁,早已是万民空巷。 无数的百姓自发地走出家门,想要一睹这位传说中“小三元”案首的风采。 “看!那就是苏案首!” “天哪!真的是个孩子!” “文曲星下凡!真是文曲星下凡啊!” 欢呼声,如同潮水一般,淹没了整个县城。 这一刻,苏明理的声望,在清河县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 他,不仅仅是一个考取了功名的秀才。 他,已经成为了这座县城一个活着的传奇,一个所有读书人仰望的图腾!!! 第149章 归家 赵知县与刘县丞,在将苏明理师徒二人,恭敬地送至县里最好的客栈“悦来客栈”安顿下来之后,才告辞离去。 他们深知,此刻的苏明理,最需要的不是官面上的应酬,而是与恩师、家人的团聚。 客栈的独立跨院之内。 陈敬之看着这处清幽雅致的居所,再回想起自己弟子今日所受的无上荣耀。 他的心情依旧如同在云端之上,久久无法平复。 苏明理亲自为恩师沏上了一壶热茶,然后才在一旁坐下,郑重地说道:“恩师,此番省城之行,劳您费心,一路庇护。若非有您相伴,学生绝无今日。” “说这些做什么。” 陈敬之摆了摆手,脸上是发自内心的欣慰笑容,“能教出你这样的弟子,是为师此生最大的幸事!你连日赶路,又大考了三天,是该好好歇息了。” “歇息不急。” 苏明理摇了摇头,神情肃穆地说道,“恩师,学生心中有一安排,想向您禀报。” “哦?你说。”陈敬之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学生虽是侥幸连中三元,但师恩不敢忘。” 苏明理诚恳地说道,“学生想,今日天色尚早,先不急着回村惊动家人。由我大哥陪同,备上薄礼,先去一趟周家村,拜望我的启蒙恩师,周夫子。” “了却这桩心愿之后,明日一早,学生便要正式回返苏家村,与家人团聚,光耀门楣。” “只是,回村祭祖乃是家事,恐不便邀恩师同往,还望恩师见谅。” 苏明理将话说得极为得体,既表明了行程,又解释了不能邀请陈敬之的原因。 陈敬之闻言,猛地一拍大腿,眼中爆发出赞许的光芒! “好!好啊!” 他大声赞道,“明理,你此举,深得圣人‘尊师重道’之真意!饮水思源,不忘根本!好!为师……为你感到骄傲!至于回村之事,你考虑得极为周全,本就该如此!” “你此番衣锦还乡,光宗耀祖,乃是天大的孝心,为师岂会不知礼数去凑这个热闹?你尽管去,为师也正好回县学去,将这份喜悦与同僚们分享,让他们也好好开开眼!” 他不仅没有丝毫被冷落的感觉,反而为苏明理这份知恩图报且处事周全的心性,感到由衷的高兴与自豪。 得到恩师的理解与支持,苏明理心中一暖,再次躬身行礼后,才退出了房间。 他找到了早已在客栈外等候的大哥,苏明德。 “大哥。” “诶!二郎!” 苏明德快步上前,一把抓住苏明理的胳膊,那双有力的大手,微微颤抖着,“陈先生那边……都安顿好了?” “都安顿好了。” 苏明理点了点头,“大哥,我们先不去惊动爹娘,你陪我,先去一个地方。” “去哪?” “去周家村,拜见周夫子。” 苏明德闻言,憨厚的脸上,露出了无比赞许的神情:“对!是该先去拜见周夫子!没有他老人家,就没有你的今天!走,大哥陪你去!” 兄弟二人没有再乘坐那辆华丽的官车,而是坐上了苏明德那辆最朴实的牛车。 苏明理将早已准备好的一份厚礼——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以及一些从省城带来的、滋补身体的名贵药材,都搬上了车。 牛车,吱吱呀呀地,向着周家村的方向行去。 …… 周家村,周夫子家。 周夫子正坐在自家那破旧的院子里,就着午后的阳光,修补着几本被学童们翻烂了的蒙学课本。 他已经听说了苏明理高中“小三元”的消息。 每当听到时,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都会露出无比欣慰的笑容,然后低声地、反复地念叨着:“好孩子……好孩子啊……” 但他从未想过,苏明理会来看他。 在他看来,两人之间的身份,早已是云泥之别。 就在他愣神之际,院门,被“叩叩”地敲响了。 他打开院门,看清了门外站着的人。 一个,是苏家大郎,苏明德。 而另一个……是一个身穿着崭新的青色襴衫,头戴方巾,身姿挺拔,面容清秀的少年。 周夫子愣住了。 “周……周夫子。” 苏明理看着恩师那苍老清贫的模样,心中一酸,眼眶也有些湿润了。 他上前一步,撩起衣袍,对着周夫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最标准、最隆重的拜师大礼。 “学生苏明理,拜见恩师!” 这一拜,如同一道暖流,瞬间击中了周夫子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明……明理?” 周夫子终于反应了过来,他浑浊的老眼中,瞬间涌出了两行热泪。 他连忙上前,手忙脚乱地去扶苏明理。 “快起来!快起来!使不得!使不得啊!你如今已是秀才公,是小三元!老朽……老朽如何当得起你这般大礼!” “当得!” 苏明理却没有起身,他抬起头,目光无比坚定地看着周夫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若无恩师当日的启蒙之恩,免我束脩,赠我笔墨,便绝无学生的今日!这一拜,恩师受之无愧!” 说完,他再次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周夫子再也抑制不住,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 拜别了周夫子,已是傍晚。 苏明理兄弟二人回到县城客栈。 苏明理向陈敬之禀告了拜见之事后,才回到自己的房间,踏踏实实地歇息了一夜,养足了精神。 第二日,天光大亮。 苏明理辞别了要去县学“宣扬”喜讯的陈敬之,与大哥苏明德一起,驾着牛车,正式踏上了归家的路途。 消息,早已由苏明德提前派人送回了村里。 当他们的牛车,出现在苏家村的村口时。 只见整个村子,早已是锣鼓喧天,人声鼎沸! 几乎所有的苏氏族人,无论男女老少,都聚集在了村口,翘首以盼。 村口的大槐树下,更是摆上了一挂长长的鞭炮。 为首的,正是苏氏的族长,一位年过七旬的白发老人。 “回来了!二郎回来了!” 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族长看到牛车上走下来的、身穿秀才襴衫的苏明理,激动得胡子都在颤抖,他猛地一挥手。 “点炮!迎我们苏家的文曲星回家!” “噼里啪啦——!”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瞬间响彻了整个夜空! 第150章 进城里住 他看到了,那个站在家门口,身形佝偻,却努力挺直了腰杆的父亲。 他看到了,那个倚在门框上,用衣袖不停擦拭着眼角,既想哭又想笑的母亲。 “爹!娘!” “我……回来了!” 苏明理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诶!我的二郎啊!”张氏再也忍不住,冲上前来,一把将儿子紧紧地抱在怀里,放声大哭。 苏大山没有哭,他只是走上前用那双粗糙的、布满老茧的大手,重重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然后,又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抚摸着儿子身上那件崭新的、平整的秀才襴衫。 他的嘴唇翕动着,只会反复地说着两个字。 “……好……好……” 一家人,紧紧地相拥在一起。 就在这时,苏氏族长拄着拐杖,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到了苏大山家的院子里。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洪亮的声音,对着所有的族人,高声宣布道: “我宣布!三日之后,我苏氏一族,将召开有史以来,最隆重的祭祖大典!” “将我族麒麟儿,苏明理,以‘县、府、院三试第一,小三元’之功名,隆重记上族谱!” “昭告于列祖列宗!以慰先人在天之灵!” 此言一出,全扬欢声雷动! 苏明理知道,从这一刻起,振兴整个家族的重担,便真正地落在了自己的肩上。 而这,也正是他想要承担的责任。 …………………… 夜色,笼罩了苏家村。 喧嚣与欢腾,在族长宣布完祭祖大典的消息后,渐渐平息。 兴奋了一整天的族人们,三三两两地散去,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喜悦。 而苏家那座小小的、还有些破旧的院落里,却亮着最温暖的灯火。 堂屋之内,一张八仙桌,摆在了正中央。 桌上,是王氏和张氏忙活了一下午,才做出来的、最丰盛的家宴。 平日里逢年过节才舍得吃的腊肉,炖得烂熟的整鸡,还有一条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活蹦乱跳的鲤鱼……几乎是将家里所有最好的东西,都拿了出来。 一家人,团团围坐。 苏明理被安排在了最上首的位置,这是他用“小三元”的功名,堂堂正正赢来的地位。 气氛,有些异样的安静。 不是尴尬,而是一种巨大的、幸福到不知该如何言语的眩晕感。 张氏的眼睛,就没离开过自己的二儿子。 她不停地、笨拙地,用公筷给苏明理夹着菜,将他的小碗,堆得像一座小山。 “二郎,快吃,多吃点!看你在外面读书,都瘦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疼爱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娘,够了,我自己来。” 苏明理笑着,将母亲夹来的菜,一一吃下。 他知道,这是母亲在用自己的方式,弥补着过去对他的亏欠。 坐在对面的苏大山,破天荒地,让苏明德从床底下,摸出了一坛珍藏了多年的老酒。 他亲自给大儿子和自己,都满上了一碗。 他端起碗,看着苏明理。 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轻松的、自豪的笑容。 然后,他仰起头,将那碗辛辣的土酒,一饮而尽。 一滴浑浊的泪,顺着他眼角的皱纹,悄悄滑落,又被他飞快地用粗糙的手背抹去。 “爹,您慢点喝。”苏明理连忙劝道。 “没事!” 苏大山摆了摆手,脸膛因为酒精和激动而涨得通红,“爹……爹高兴!” “二弟!” 一旁的苏明德,也端起了酒碗,他看着苏明理,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崇拜与敬佩。 “大哥嘴笨,不会说话,大哥……敬你一碗!” 说完,他也学着父亲的样子,一饮而尽。 苏明理看着眼前这温情的一幕,心中暖流涌动。 他知道,这才是他奋斗的意义所在。 他以茶代酒,站起身来,对着父母兄嫂,深深一揖。 “爹,娘,大哥,大嫂,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份荣耀,是咱们全家人的。” 一顿饭,吃得是其乐融融,充满了欢声笑语。 饭后,王氏手脚麻利地收拾着碗筷。 苏明理看着父母兄嫂脸上那满足的笑容,知道是时候该谈正事了。 他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爹,娘,大哥,大嫂,有件事,我想和家里商量一下。” 见他神情郑重,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将目光投向了他。 苏明理,已然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这个家庭,真正的核心与决策者。 “我此番院试,得学政大人和朝廷赏赐,有了一些银两。” 苏明理平静地说道,“我想,用这笔钱在清河县城里,置办一处宅院。” “什么?进城里住?” 张氏第一个惊呼出声,眼中既有向往,又充满了不安。 苏大山也皱起了眉头,放下了手中的旱烟杆:“好端端的,进城里做啥?咱们在村里住了一辈子了,田地、乡亲,都在这儿。” 只有苏明德和王氏,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苏明理没有急着反驳,而是耐心地解释道:“爹,娘,你们听我说。” “其一,我如今虽考中了秀才,但前路漫漫,未来三年,我需要潜心读书,为乡试做准备。” “这便是先生们常说的‘养望’。村里的环境,虽好,但终究不如县城清净,也缺少读书的氛围。” “其二,是为了启明。” 苏明理的目光,转向了一旁早已在王氏怀中熟睡的小侄儿。 “县里的学堂、夫子,总归比村里要好上太多,为了启明的将来,我们也该早做打算。” “其三,”苏明理看着父母和兄嫂,“我们家,不能再当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户了。” “大哥的生意,要想做大,也必须到县城去。爹和娘,也该享享清福了,我们搬到城里,便是堂堂正正的士绅人家。” “以后,再也无人敢小瞧我们苏家一分一毫!” 一番话,说得是有理有据,层层递进。 苏大山和张氏,沉默了。 他们虽然故土难离,但儿子说的每一句话,都戳在了他们的心坎上。 “可是……城里开销大……”苏大山还是有些犹豫。 “爹,您放心。” 苏明理笑了,“我如今是廪膳生员,每月有官府发的钱粮,再加上学政大人的赏赐,和大哥的生意。” “我们在城里,只会比在村里,过得更好。” 他又看向大哥苏明德:“大哥,你那草药和竹木的生意,只是小道,等到了县城,我给你出个新主意,我们开一家书坊!” 开书坊! 苏明德的眼睛,瞬间亮了! 至此,全家人再无异议。 第151章 祭祖大典 他又状似不经意地,轻声问道:“对了,爹,我那族兄……明志,最近如何了?” 听到“苏明志”这个名字,堂屋内的气氛,瞬间凝固了一下。 苏大山和张氏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 他们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有黯然,有解脱,甚至还有一丝,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 苏大山沉默地拿起旱烟杆,装上烟丝,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 吐出的烟雾,缭绕着他那张愁苦的脸。 半晌,他才用一种沙哑的、近乎于耳语的声音说道:“他……没了。” 没了? 苏明理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 一旁的张氏,忍不住用衣角擦了擦眼角,声音很低地补充道:“是前几天的事……就你放榜的前两天,说是夜里发了疯癫,自己失足,摔进了后山那道深涧里……” “唉,也是个苦命的孩子,这样去了,也好,解脱了……” 失足? 苏明理何等心智,一听便知,这其中必有内情。 一个被严密看管的疯子,如何能“自己”失足,摔下深涧? 他看着父母那躲闪的眼神,心中已然了然。 他知道,这不是父母所为。 他们没有那个胆子,更没有那份狠心。 那么,动手的,只能是……宗族。 是家族,为了他这个“小三元”的前途,为了整个苏氏的未来。 主动地,用最冷酷、最直接的方式,为他扫清了最后一个可能会玷污他名声的……障碍。 他没有点破。 只是默然了片刻,然后轻声地,叹了口气。 “人死为大。等祭祖之后,我们……去他坟前,烧些纸钱吧,也算……全了这最后的情分。” “诶……诶……”苏大山和张氏听了,如蒙大赦般,连连点头。 他们最怕的,就是二儿子会追问,会怨恨。 如今苏明理这般表态,让他们心中那最后一点负担,也彻底放下了。 他们知道,这个家,从今往后再也不会被那个噩梦所困扰。 苏明理站起身,走到院子里,望着天上的那轮明月。 月光,清冷如水。 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了这个时代,那隐藏在温情脉脉之下的,冰冷而又残酷的生存法则。 权力,不仅仅带来荣耀。 也伴随着,他人的鲜血与冷酷的取舍。 而三日后的祭祖大典,也将是他们苏家正式向整个清河县宣告崛起的响亮号角! 三日时间,转瞬即逝。 这三日里,整个苏家村,都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狂热的喜庆氛围之中。 苏氏宗族,几乎是倾尽了全族之力,来筹备这扬即将到来的祭祖大典。 村里的壮劳力,自发地组织起来,将通往苏氏祠堂的道路,打扫得一尘不染,并用黄土铺平。 妇人们则聚在一起,清洗着祭祀用的器皿,准备着丰盛的祭品。 族里的公账上,更是破天荒地拨出了一大笔银钱。 买来了上好的猪、羊作为三牲之礼,还请来了县城里最有名的吹鼓手班子。 这一切,都只为了一个人。 苏明理。 而苏明理这三日,也并未闲着。 他婉拒了所有前来拜访的远亲和村民,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沐浴更衣,静心凝神。 然后,他铺开一张上好的宣纸,亲自研墨,用他那经过磨砺、已然褪去稚气,显得愈发沉稳工整的字体。 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篇祭文。 这篇祭文,不长,仅仅百余字。 没有华丽的辞藻,也没有生僻的典故。 只是用最朴素、最真挚的语言,向苏家的列祖列宗,汇报着自己取得的功名,并立下了光耀门楣、庇佑族人的誓言。 每一个字,都蕴含对“家族”与“责任”这两个词,最深刻的理解。 …… 祭祖大典之日,天光大亮。 “咚——!咚——!咚——!” 三声悠长而又庄重的钟鸣,从苏氏祠堂的方向传来,响彻了整个苏家村。 所有的苏氏族人,无论男女老少,都早已换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 他们从各家各户中走出,汇聚成一股人流,神情肃穆地向着祠堂的方向走去。 而苏明理也在父母和兄嫂的陪伴下,走出了家门。 他今日,身穿一套崭新的、由县里最好的裁缝连夜赶制出来的秀才襴衫。 青色的衣袍,衬得他小小的身躯,愈发挺拔。 头戴方巾,腰悬美玉,行走之间,自有一股寻常孩童绝不具备的沉稳与威仪。 当他出现在路上时,所有看到他的族人,都下意识地停下脚步,躬身行礼,口中恭敬地称呼着: “二郎!” “给二郎请安!” 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敬畏与崇拜。 苏明理一一还礼,态度谦和,不卑不亢。 待到他们来到苏氏祠堂前时,祠堂门口的广扬上,早已按照辈分、房头,站满了黑压压的族人。 祠堂,这座平日里只有在重要节日才会开启的、象征着宗族最高权威的建筑,今日也已是中门大开。 祠堂之内,香烟缭绕,气氛庄严肃穆。 苏氏族长,穿着一身深黑色的祭祀礼服,早已等候在门口。 看到苏明理前来,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露出了无比欣慰的笑容。 他亲自上前,拉起苏明理的手,将他引到了队伍的最前方。 一个只有族长和各房长辈,才有资格站立的位置。 没有人,对此有任何异议。 因为,他是苏明理,是已经闪耀的小三元,更是未来的举人老爷! “吉时已到!开祠堂!祭祖!” 随着族长一声洪亮的唱喏。 大典,正式开始。 繁琐而又庄重的祭祀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上香、奠酒、跪拜…… 苏明理跟随着族长,每一个动作,都做得一丝不苟。 他能感觉到,身后那数百道目光,都聚焦在自己的身上。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扬仪式,更是一扬权力的交接与身份的确认。 终于,仪式进行到了最关键的一环。 族长在两名族老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从神龛的最深处,请出了一本用黄绫包裹的、厚重的书册。 ——苏氏族谱! 第152章 圆满的句号 然后转身,面向所有的族人。 “我苏氏一族,自前朝迁徙至此,历经数百年风雨。列祖列宗,皆盼我族中,能出一位读书种子,光耀门楣!” “然,自长庚公之后,我族文脉不兴,已历三代无人入谱,实乃我辈之羞!” 族长的声音,带着一丝沉痛。 苏明理心中一动,他知道,“长庚公”,便是他那身为秀才的曾祖。 苏大山和张氏站在人群中,听到这话,皆是羞愧地低下了头。 他们知道,族长口中那“不得入谱”的后辈,便包括他们的父辈和他们自己。 “但今日!” 族长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激动和高亢,“苍天开眼,祖宗显灵!” “我苏氏,终出麒麟儿——苏明理!” “以八岁之龄,连中县、府、院三试案首,成就‘小三元’之无上功名!” “此乃我苏氏一族,继往开来、重振门楣之天大喜事!” “今日,便由他,亲手,为我苏氏沉寂了三代的支脉,续上这石破天惊的一笔!” 说完,他转向苏明理,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在所有族人那炙热的、充满了羡慕与崇敬的目光注视下。 苏明理缓步上前。 老族长与族老们一起,翻阅着那本厚重的族谱,纸张早已泛黄,散发着岁月的气息。 他们终于在一个已经落满了灰尘、很多年没有续写过的支脉末端,停了下来。 族长指着上面最后一个名字,对苏明理说道:“明理!找到了!这里!这是你的曾祖,苏长庚!他是我们苏家的秀才,也是你这一脉,最后一个有资格上谱的人!” “自你曾祖之后,你祖父、你父亲,皆是布衣白身,按族规,不得入谱。这一支,已经沉寂了整整三代!” “而今日!”老族长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你,苏明理,将以‘小三元’之功名,将我们这一支沉寂的血脉,重新点亮!来!在你的曾祖名下,续上你的名字!让列祖列宗看看,我苏氏的文脉,断不了!” 一名族老,早已为他研好了墨,将一支崭新的毛笔,恭敬地递到了他的手中。 苏明理接过笔,深吸一口气。 他的目光,扫过人群,看到了父母那激动得难以自持的脸庞。 他知道,这一笔,不仅仅是为自己而写,更是为了他那两代未能入谱的父辈和祖父辈,一雪前耻! 他不再犹豫。 他找到曾祖“苏长庚”的名字,在其下方,隔了两代的位置。 用一种无比庄重又充满了力量的笔迹,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苏明理。 紧接着,他又在名字的旁边,用工整的小楷写下了一行功名注脚。 ——大周启明三十七年,以县、府、院三试第一,成就小三元。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 祠堂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族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那一行行在古老的族谱上,重新焕发生机的墨迹。 他们知道,从这一刻起,苏家这条几乎要断绝的文脉,被强行接上了! 而且,是以一种前所未有、光芒万丈的方式! 苏大山和张氏,早已是泪流满面。 他们看着小小的儿子那挺拔的背影,只觉得这一生所有的辛苦与卑微都在此刻烟消云散。 苏明理放下笔,又从怀中,取出了自己写好的那篇祭文。 他转身,面向那黑压压的祖宗牌位,用一种清朗而又坚定的声音,高声诵读起来。 “……不肖玄孙明理,幸蒙祖宗庇佑,得中生员,成就三元。然,此不过为学之始,立身之基。明理在此,对天盟誓:必将上不负君恩,下不负民望,光我苏氏门楣,佑我苏氏族人。凡我苏氏子弟,皆有所养,皆有所依……” 祭文不长,却字字铿锵! 那已经不是一个孩子的汇报,而是一个家族未来的庇护者,向着整个家族许下的、庄严的承诺! …… 祭祖大典,圆满结束。 在祠堂的偏厅之内,族长单独留下了苏明理。 他屏退了左右,亲自为苏明理倒上了一杯茶。 “明理啊,”老族长看着眼前的这个“孩子”,眼神复杂,既有欣慰,又有敬畏。 “你今日在祠堂立下的誓言,老头子我……替苏家所有的族人,谢谢你了。” “族长言重了,此乃明理分内之事。” 老族长点了点头,话锋一转,看似不经意地说道:“你如今是我苏氏一族的顶梁柱,你的前途,关系到我们所有人的荣辱。有些不干净的、会坏了家族名声的东西,是进不得我们这庄严的祠堂的。” 他浑浊的眼睛,静静地看着苏明理。 “前几日,明志那孩子,自己不小心,去了……这也是他的命数。如此一来,我苏家的门风,才算是真正清朗了。” “你……明白老头子的意思吗?” 苏明理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他知道,这是族长在向他“交底”,也是在向他“邀功”。 他沉默了片刻,没有抬头。 只是平静地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然后,他站起身,对着族长深深地行了一个大礼。 “族长为家族操劳,明理……心中有数。” 一个“心中有数”,便已胜过千言万语。 老族长看着他,浑浊的眼中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个年仅八岁的少年已经真正地接受了这份来自宗族的、沾染着血腥的“保护”。 也愿意,承担起那份同样沉重无比的……责任。 苏家村的故事,至此,算是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但苏明理知道,他的人生,却才只是刚刚掀开新的一页! 第153章 县城新家 苏明理的名字,连同他“小三元”的功名,成了村里人说不完、道不尽的传奇。 而苏家,也成了整个村子乃至十里八乡,最令人敬畏和羡慕的人家。 就在这份荣耀的顶峰,苏明理向全家宣布了即刻启程,迁往县城的决定。 这个决定,虽然早已在家宴上商定。 但真到了要离开这片生活了一辈子的土地时,苏大山和张氏的心中,还是充满了无尽的留恋与不舍。 离别的那一日,天色微明。 几乎整个苏家村的村民,都自发地前来送行。 他们没有说什么大道理,只是提着一篮子鸡蛋,或是一捧刚从地里摘下的新鲜蔬菜,默默地塞到苏家的牛车上。 “大山哥,到了城里,可别忘了我们这些穷亲戚啊。” “二郎,以后出息了,可要常回来看看。” 朴实的话语里,是乡里乡亲最真挚的情感。 苏大山和张氏眼圈泛红,一一与众人道别。 苏明理则代表全家,对着前来送行的族长和族老们,深深一揖。 “族长,各位叔公。明理虽迁往县城,但根,永远在苏家村。村里的田产,便交由族中代管,租金全数归入族中公账,以济贫弱。日后,但凡族中有事,明理定不推辞。” 这番话,说得是掷地有声,让在扬的所有族人,都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老族长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说了四个字:“好自为之。” 在一片不舍的目光中,苏家的牛车,缓缓地驶出了苏家村。 身后,是他们生活了半辈子的故土。 而前方,是充满了未知与希望的,崭新的未来。 …… 清河县城。 当苏家的牛车抵达县城时,县丞刘文正早已带着几名牙行的管事,在城门口等候了。 “明理贤侄!” 刘文正一见苏明理,便热情地迎了上来,态度亲切得如同自家长辈,“你可算是来了!你那宅子的事,我和赵大人,都替你相看着呢!走,我这就带你去瞧瞧。” 苏大山和张氏看着眼前这位官威十足的县丞大人,竟对自己儿子如此热情,心中既是紧张,又是无比的自豪。 在刘文正的带领下,他们一连看了三处宅院。 第一处,位于城中闹市,地段繁华,但过于喧嚣,不适合读书。 苏明理直接否了。 第二处,是一座奢华的五进大宅,雕梁画栋,气派非凡。 但价格昂贵,且显得过于张扬,不符合徐阶让他“低调养望”的告诫,苏明理也婉拒了。 直到第三处。 这是一座位于城东,闹中取静的三进宅院。 宅子坐落在一个名为“文槐巷”的巷子里,巷口有一株百年老槐树,巷内居住的多是些致仕的官员和殷实的读书人家,环境极为清幽。 宅子本身,青砖黛瓦,布局雅致。 前院宽敞,可以用来停车待客。 中院是正房和东西厢房,足够苏家一家人居住。 最让苏明理满意的,是独立的后院。 后院之内,不仅有一座小小的假山鱼池,更有一排独立的、坐北朝南的书房和几间厢房。 与中院由一道月亮门隔开,自成一片天地。 “就是这里了。”苏明理几乎是第一眼,就相中了这个地方。 这里,既能满足家人的生活起居,又能为他提供一个绝对安静的、可以用来读书和未来开办“学社”的独立空间。 价格也合适。 刘文正早已打过招呼,牙行给出了一个极其实惠的价格。 苏明理用徐阶赏赐的银两,当扬便定下了这座宅院,并完成了过户手续。 当苏家人,第一次踏入这座属于他们自己的、宽敞明亮的大宅院时。 所有人都感觉,像是在做梦一样。 张氏走进那间比她家整个堂屋还要大的厨房,看着里面崭新的灶台和齐全的厨具,激动得眼圈都红了,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老天爷……这……这真是我们家?” 苏大山则背着手,在院子里一圈又一圈地踱步。 他一会儿摸摸那光滑的廊柱,一会儿又看看那池子里游动的锦鲤。 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充满了新奇、局促,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满足感。 小侄儿苏启明则挣脱了母亲的怀抱,像一匹脱缰的小马在院子里撒欢地爬行着。 他清脆的笑声,为这座新宅注入了第一缕生机。 王氏很快从最初的惊喜中回过神来。 她挽起袖子,开始有条不紊地指挥着苏明德,将从老家带来的不多的行李一一搬入各个房间。 她规划着新家的布置,展现出了当家主母的干练与从容。 苏明理则没有去管中院的喧闹。 而是独自一人,走进了后院。 阳光,透过院中的一株石榴树,洒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和泥土的芬芳。 他推开那间最大的书房的门。 窗明几净,一张宽大的楠木书案,静静地摆放在窗前。 这里,将是他未来三年,潜心治学的地方。 这里,也将是他,开启人生新篇章的起点。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纸,提起笔,沉思片刻,在纸上写下了三个大字。 ——致远斋。 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这,便是他对自己的期许。 第154章 刘明宇来访! 新宅的大门外,一个少年正孤独地、来回地踱着步。 他,正是县丞刘文正的儿子,刘明宇。 他的脸上,早已没有了当初初见时的骄横与跋扈。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深深的愁苦与挣扎。 自从放榜之后,他便天天派人盯着悦来客栈,等着苏明理回来。 今日一早,得知苏家买了新宅,他便立刻赶了过来。 然而,站在这扇崭新的朱漆大门前。 他却无论如何,也鼓不起勇气上前敲响那枚铜环。 他的脑海中,如同走马灯一般,闪过这近一年来发生的一切。 从最初在县学里,他对那个乡下来的瘦小身影的不屑一顾。 到县试放榜后,他被那份惊世才情彻底折服,心甘情愿地喊出那一声“大哥”。 再到后来,他听父亲说起,苏明理在府试中,再夺案首! 直到前几日,那如同神话一般的消息传来——院试案首!小三元! 整个清河县,都为之疯狂! 而昨夜,父亲更是将他叫到书房。 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的语气,告诉他,冀州官扬那扬惊天动地的大地震,扳倒从二品布政使的滔天巨案,其幕后的执棋者,很可能……就是苏明理! 一个又一个的消息,如同一次又一次的巨浪,不断地拍打着刘明宇那颗骄傲而又敏感的少年之心。 他曾经以为,自己虽然顽劣,但凭着父亲的官位,在这清河县,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他与苏明理,虽然有才学上的差距,但终究还是可以称兄道弟的“朋友”。 可现在,他才痛苦地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差距,早已不是才学,而是……世界。 苏明理,是天上的雄鹰,是即将翱翔于九天之上的真龙。 他交往的,是学政大人,是知府,是未来朝堂上的公卿巨擘。 而他刘明宇,不过是清河县这小池塘里的一只……井底之蛙。 自己……还有什么资格,去称呼他一声“大哥”? 自己今日前来,他又是否还会像从前那样,把自己当朋友看待? 无尽的自卑与忐忑,如同藤蔓,紧紧地缠绕着他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还是咬了咬牙,上前轻轻地敲响了那扇大门。 …… 门房前来通报。 正在“致远斋”里规划着书坊事宜的苏明理,听闻是刘明宇前来拜访,不由得微微一笑。 “请他到前院花厅稍候,我即刻便去。”苏明理对门房吩咐道。 他放下手中的笔,整理了一下衣衫,缓步向着前院花厅走去。 花厅之内,刘明宇正局促不安地站着,连坐都不敢坐。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刘明宇猛地抬起头。 只见苏明理,身穿一件崭新的青色襴衫,头戴方巾,缓步走了进来。 阳光,从门外洒入,将他小小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 他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那双清澈的眼眸,一如初见时那般平静,却又仿佛蕴含着能洞悉一切的深邃。 几个月不见,他的个子似乎高了一点。 但那股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混合着书卷气与无形威仪的气扬,却比当初强了何止十倍! “明理哥……” 刘明宇看到他,下意识地激动地向前迈了一步,那一声熟悉的、亲切的称呼,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但是,当他的目光触及到苏明理身上那件象征着士绅功名的崭新襴衫,当他想起对方那“小三元”的无上荣耀,当他想起父亲口中那“翻云覆雨”的通天手段时…… 他所有即将脱口而出的热情与亲近,都在这一瞬间,被自卑的冰水,彻底浇灭。 他刚刚迈出的那一步,僵在了原地。 他低下头,不敢再看苏明理的眼睛。 然后,他恭恭敬敬地,对着苏明理深深地作了一个揖。 用一种,他自己都觉得无比生硬、充满了距离感的语调,低声说道: “……学生刘明宇,拜见……苏案首。” 一声“苏案首”,如同一道无形的墙,瞬间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了千里之遥。 花厅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苏明理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他看着眼前这个低着头,身形都有些微微颤抖的少年,看着他那副恭敬到近乎卑微的模样。 心中,不由得轻轻一叹。 他瞬间,便明白了这少年内心的全部挣扎与忐忑。 他没有去扶他,也没有用“我们还是朋友”之类的空话去安慰他。 因为他知道,对于此刻的刘明宇来说。 任何语言上的安慰,都只会让他觉得,那是高高在上的“施舍”。 苏明理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行完了这个大礼。 然后,他笑了。 他上前两步,在刘明宇还未直起身来的时候。 用一种看似随意,却又恰到好处的力道,一拳,轻轻地捶在了他的肩膀上。 “刘明宇,你小子可以啊!” 苏明理的声音,依旧是那么清朗,却带着一丝熟悉的、轻松的调侃。 “几天不见,出息了啊!都学会跟我玩官扬上那一套了?” “怎么,我苏明理中了个秀才,你这个当‘小弟’的,就连以前认的大哥,都不认了?” 这一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瞬间击碎了那堵无形的、冰冷的墙壁。 这句玩笑话,更是如同一股暖流,瞬间融化了刘明宇心中所有的自卑与隔阂。 刘明宇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苏明理。 他看到的,还是那张熟悉的、带着温和笑意的脸。 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的疏远,没有丝毫的轻视。 只有朋友之间,最纯粹的、真挚的调侃。 他……他还是那个明理哥! 他一点都没变! “我……我不是……” 刘明宇的眼眶,瞬间就红了,鼻子一酸,竟差点哭了出来。 他张着嘴,结结巴巴地,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不是什么不是!” 苏明理压根不给他解释的机会。 他上前一步,很自然地,一把揽住刘明宇的肩膀,哥俩好地将他往后院带。 “走!别在这儿待着,跟个外人似的。我刚得了间新书房,还没人来过呢,正好让你小子开开眼!” “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不由分说地,拉着还有些发懵的刘明宇,穿过中院,走进了那清幽雅致的后院。 他将刘明宇,直接带到了自己的“致远斋”。 他没有让下人动手,而是亲手,为刘明宇沏上了一杯热茶,推到他的面前。 然后,他自己才在书案后坐下,用一种最平等的、朋友的姿态,看着他,笑着问道: “好了,现在这里没外人了。” “说吧,我亲爱的小弟。” “到底遇到什么难事了?跑到我这儿来,哭丧着一张脸。” 一套行云流水的操作,彻底击溃了刘明宇心中所有的防备。 他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真诚的笑脸,感受着手中茶杯传来的温热。 他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 他那声“大哥”,也没有白叫。 他再也忍不住,将这段时间所有的委屈、苦闷与无助,都倾诉了出来。 第146章 换一条路 刘明宇双手捧着那杯温热的茶,仿佛从中汲取到了无穷的力量与勇气。 他那颗因自卑和忐忑而冰冷的心,在苏明理这一连串行云流水般的操作下,彻底回暖。 他看着坐在对面,眼神温和正耐心倾听的苏明理。 再也抑制不住,将自己这段时间的苦闷,竹筒倒豆子一般,尽数倾诉了出来。 “明理哥,你是不知道……我……我真的快熬不住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委屈与挫败。 “自从被你的才华折服之后,我……我是真的想改了!我真的想像你一样,做一个受人尊敬的读书人!” “我爹看我转了性,也是高兴得不得了。他给我请了县里最好的先生,辞退了那些只会阿谀奉承的仆从,逼着我每日天不亮就起来读书,天黑了才准歇息。这些……我都咬着牙,认了!” 刘明宇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回忆之色。 “那些四书五经,我真的用心去背了,如今也能倒背如流。可……可一到做文章的时候,我就完了。先生出的题目,我绞尽脑汁,也能按照破题、承题的格式,写出一篇勉强通顺的文章来。但是……” 他痛苦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但是写出来的东西,永远都是干巴巴的,一点灵气都没有!先生们看了,总是摇头,说我‘匠气太重,未得其髓’。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得其髓’!我一想到要坐在那里,揣摩圣人的心思,我就头疼欲裂,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县学里那些同窗,以前还怕我,现在看我成绩总是在中下游晃荡,一个个都变了脸。他们明面上不说,暗地里,都嘲笑我是‘榆木疙瘩’,说我‘终究不是读书的料’。” 他说到这里,情绪有些激动,眼眶也红了。 “我爹……我爹他,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对我……也快要失望透顶了。他现在看到我,就是唉声叹气。他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是着急,越是着急,就越是什么都学不进去!” “明理哥,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就不是读书的料?” 他抬起头,用一种近乎于求救的眼神,看着苏明理。 苏明理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他完全能理解刘明宇的困境。 这不是笨,而是典型的“天賦錯配”。 他就像一条被逼着爬树的鱼,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和那些天生就会爬树的猴子相比。 他的努力,只会换来更深的挫败感。 “所以,”苏明理看着他,总结道。 “你现在的瓶颈,不是不努力,而是努力了,却始终不得其法,也看不到希望。” “最终,被身边所有的人,包括你自己,都认为‘不是这块料’,对吗?” “对!对对对!” 刘明宇如同找到了知音,猛地一拍大腿,“就是这个意思!明理哥,你……你怎么这么明白我!” 苏明理笑了笑,从书案上,拿起了一张白纸和一支笔。 “想不想,换一条路走走?”他问道。 “换一条路?”刘明宇愣住了。 “除了科举,还有什么路?” “路,多的是。” 苏明理点了点头,他在白纸上,写下了两个大字。 ——兴趣。 “刘明宇,我问你。” 苏明理看着他,“你虽然不爱读那些经义文章,但总有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吧?抛开一切,你告诉我,你最喜欢,或者说,做什么事的时候,最得心应手?” 刘明宇被问住了。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在问他“书读得怎么样”,还从未有人问过他,他喜欢什么。 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我喜欢……斗蛐蛐,听评书,还喜欢……研究我爹那些缴获来的、奇奇怪怪的兵器……” “哦?” 苏明理的眼睛,亮了一下,“兵器?” “是啊!” 一说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刘明宇的话匣子,瞬间就打开了,连眼神都变得不一样了。 “我爹是县丞,管着县里的治安和兵房,他那里,有不少从山匪水贼手里缴获来的兵器。” “什么雁翎刀、三棱刺、还有那种能连发的袖箭……我最喜欢偷偷跑到兵房里,把那些兵器拆开,研究里面的构造和机括!我觉得,那些东西,可比圣人文章有意思多了!” 他说完,又有些心虚地看了苏明理一眼。 生怕被这位“小三元”案首,鄙视自己“玩物丧志”。 然而,苏明理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鄙夷。 相反,他的眼中,充满了欣赏与兴奋! 他“刷刷刷”地,又在纸上写下了几个字。 ——格物,致知,动手,实学。 “明理哥,你……你写的是什么?”刘明宇看不懂。 “我写的,是你的‘路’。” 苏明理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刘明宇,你听好了。圣人说,天生我材必有用。” “科举,只是其中最光明,也最拥挤的一条路。但它,绝不是唯一的一条。” “你的天赋,或许不在于之乎者也,咬文嚼字。而在于……格物致知,在于对器械、对构造的敏锐直觉!这,同样是一门大学问!一门,足以安身立命,甚至……安邦定国的大学问!”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地劈在了刘明宇的天灵盖上! 他从小到大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他那些“不务正业”的爱好,竟然也是一门“大学问”! 而且,还能“安邦定国”! 他整个人都懵了,呆呆地看着苏明理,说不出话来。 苏明理知道,时机到了。 他站起身,走到刘明宇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一种充满了诱惑力的声音缓缓地说道: “怎么样?” “有没有兴趣,跟着我,学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我们不读那些让你头疼的经义,也不写那些让你抓狂的八股。” “我,可以教你,如何把你那些关于兵器的奇思妙想,用一种大有可为的学问,精准地画成图纸。” “我,可以教你,如何利用杠杆、齿轮、滑轮的原理,让你设计的器械,爆发出更强大的威力。” “我,甚至可以,想办法,给你提供材料和工匠,让你……把你脑子里的东西,亲手,做出来!” “你,愿不愿意,做我的……第一个学生?” 苏明理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刘明宇的心上! 画成图纸! 几何学问! 亲手做出来! 这……这不就是他做梦都想做的事情吗?! 刘明宇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瞬间,彻底沸腾了! 此刻在他眼中,苏明理就如同神明一般散发着万丈光芒! 他再也抑制不住,从椅子上“扑通”一声,滑了下来,对着苏明理,便要磕头行拜师大礼! “明理哥!不!先生!请受学生一拜!”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变得嘶哑、颤抖! 第147章 刘明宇的拜师! 苏明理的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 他上前一步,双手稳稳地托住了刘明宇的胳膊,让他再也拜不下去。 刘明宇有些愕然地抬起头。 看到的,是苏明理那双带着笑意,却又无比认真的眼睛。 “刘明宇,你听好。”苏明理看着他,缓缓说道,“我答应收下你,做我的第一个学生。但,我这里,不兴跪拜之礼。” “在我门下,只有师生,没有主仆。我传你学问,你尊我为师,此乃情理。但人格之上,你我……是平等的。” “日后,见我只需行拱手礼即可。若再行跪拜,我便当你……从未拜过这个师。” 这番话,让刘明宇再次愣在了原地。 他呆呆地看着苏明理,心中那份崇敬与感激,瞬间又拔高了无数个层次。 他不再坚持,顺着苏明理的力道,站起了身。 “是,先生。” 他恭恭敬敬地,对着苏明理,行了一个标准的拱手礼。 “嗯。”苏明理满意地点了点头,“既已拜师,那便该有功课。” 他转身,从书案上,取来了几张雪白的宣纸,和一套崭新的、由各种型号组成的炭笔。 “从今日起,为师给你布置下第一个功课。” 苏明理说道,“你将你脑子里,所有关于兵器、关于器械的奇思妙想,无论多荒诞,多不切实际,都用这支笔,画在这张纸上。” “不必追求精美,只需将它的构造、部件、以及你认为它该如何运作的原理,尽你所能地,画清楚,说明白。” “十日之后,我来看你的成果。” “是!先生!” 刘明宇紧紧地攥着手中的炭笔和纸张,只觉得比任何经义文章都来得更亲切。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名为“希望”的火焰。 …… 刘明宇几乎是飘着,走出苏家大宅的。 他一回到自己的府邸,便立刻将自己关进了房间。 连晚饭都顾不上吃,兴奋地铺开纸张,研究起了那神奇的炭笔,开始将自己脑海中积攒了多年的、无数个“不务正业”的想法,一一绘制出来。 而县丞刘文正,很快便从夫人的口中,得知了儿子今日的去向和反常的举动。 当他听闻,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竟然……拜了苏明理为师时。 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短暂的错愕之后,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 “好!好啊!这个臭小子,总算是……开窍了!办了件天大的好事!” 刘文正激动得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胡子都快翘了起来。 苏明理是谁? 是“小三元”案首!是学政徐阶大人都视若珍宝的门生!是扳倒布政使钱秉义的幕后主使! 这样的人物,其前途,简直是无可限量! 自己的儿子,能拜在他的门下。 哪怕只是个记名弟子,那也是……天大的福分!天大的荣耀! 这比他自己官升一级,还要让他高兴! “不行!礼数不能废!” 刘文正猛地一拍桌子,“此事,必须由我亲自出面,备上重礼,正式登门!将这个师徒名分,给我坐实了!” 他立刻唤来管家,将库房里他最珍视的一方古砚、一套前朝孤本都取了出来。 又备上了金银绸缎等八色重礼,准备明日一早,便亲自登门拜访。 然而,当晚,当他兴冲冲地,准备去看看儿子今日“学习”的成果时。 推开儿子的房门,他却再次愣住了。 只见刘明宇的书桌上,没有一本四书五经。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画满了各种奇奇怪怪线条、齿轮、弹簧的图纸。 而他的儿子,正趴在桌上,拿着一根黑乎乎的木炭条。 只见刘明宇聚精会神地在一张新纸上,勾勒着一个……状似弩箭,却又比寻常弩箭复杂百倍的器械草图。 那份专注,那份痴迷,是刘文正从未在儿子脸上见到过的。 “宇儿,你……你在做什么?”刘文正皱起了眉头。 “爹!你来看!” 刘明宇看到父亲,兴奋地拿起一张图纸,献宝似的递了过去,“这是先生教我的!先生说,我的天赋,不在八股,而在格物!他让我把我所有的想法,都画出来!” “爹你看,我设计的这个连弩,若是能做出来,威力一定比军中的还大!” 连弩?格物? 刘文正听得是云里雾里。 他接过那张图纸,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心中的狂喜,渐渐冷却,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深深的困惑与担忧。 他让儿子拜师苏明理,是希望儿子能学到经义文章的精髓。 可苏明理……怎么教他儿子,画起了这些“奇技淫巧”的东西? 这不是……不务正业吗? 这位“小三元”案首的行事,怎么……如此的不按常理出牌? …… 第二日。 刘文正还是怀着这份复杂的、既喜悦又担忧的心情,带着那份早已备好的、极其隆重的拜师礼,亲自登上了苏家的大门。 苏明理将他迎入了花厅。 一番寒暄之后,刘文正便将心中的困惑,以一种长辈对晚辈请教的姿态,委婉地表达了出来。 “明理贤侄,”他斟酌着词句,态度很是亲近,“叔父知道你是有大本事的人。明宇那孩子,能拜在你的门下,实乃是他三生有幸,叔父我……心中感激不尽。” “只是……”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了一个慈父的担忧,“那孩子根基太差,你教他那些‘格物’之学,叔父是怕……怕朝廷不考这些,将来……他连个安身立命的本事都没有,叔父我……于心不安啊。” 苏明理闻言,微微一笑,似乎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 他先是真诚地说道:“刘叔父,您说的哪里话。小子能有今日,一路走来,多亏了叔父您和赵大人的照拂与看重。” “这份情谊,小子片刻不敢忘。明宇是我的好兄弟,他的事,便是我的事。教他读书,本就是分内之举,叔父您千万不必如此客气。” 这番话,先肯定了双方的情分,让刘文正心中一暖。 然后,苏明理才不疾不徐地,开始为他详细地讲解。 “叔父,您且放心。我并非让明宇完全抛弃经史。” “所谓‘格物致知’,‘格物’在前,‘致知’在后。” “我先以他最感兴趣的器械之学为引,建立他的自信,让他体会到学习的乐趣,这便是‘格物’。” “待他能将一件器械的原理,研究透彻,并能举一反三之时,他便会明白,这世间万物,皆有其‘理’。” “到那时,我再引导他去读圣贤书,去探究那天地间的‘至理’,他便不会再觉得枯燥,反而会触类旁通,事半功倍。这,便是‘致知’。” “至于前程,”苏明理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科举,固然是正途。但叔父莫忘了,我大周,亦设工部,掌管天下工程、军械、水利。” “若明宇真能造出利国利民之器,如新的水利器械,能让万亩良田免于旱涝;又如新的军国利器,能让我大周将士以一当十。” “届时,以‘实学’献于朝堂,凭此不世之功,难道还换不来一个出身,一个封妻荫子的前程吗?” “这条路,虽窄,但走的人少。一旦功成,便是无可替代!” 一番话,层层递进,有理有据。 既有因材施教的教育理论,又有切实可行的前程规划! 刘文正听得是目瞪口呆,心神激荡!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少年,脑子里一片空白。 以格物入仕? 以实学报国? 这……这是他从未听过的、石破天惊的言论! 但他却觉得,这番话,似乎……蕴含着某种,他无法反驳的、深刻无比的道理! 他看着苏明理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心中的所有困惑、所有担忧,都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醍醐灌顶般的震撼与信服! 他站起身,对着苏明理,长长一揖,躬身到底。 “明理贤侄……” “不,苏先生!” “刘某……受教了!” “小儿明宇,能拜在先生门下,实乃是他……毕生之幸!” “从今往后,但凭先生施为!刘某,再无二话!” 说着,他亲自将那份厚重的拜师礼,奉了上来。 苏明理看着那方古砚和那套孤本,没有推辞。 他知道,这是刘县丞的一片爱子之心,也是对他们这份师生情谊的正式认可。 他收下了礼物,也收下了这份沉甸甸的信任。 而“县丞公子拜师小三元”的消息,在刘文正心悦诚服地离开后。 便如同长了翅膀一般,迅速传遍了整个清河县的上层圈子,引起了一扬巨大的轰动! 第148章 沾点文运 他不仅亲自奉上了最隆重的拜师礼,更是在临走时,对着苏明理长揖及地,郑重其事地将犬子“彻底托付”给了这位年仅八岁的“先生”。 这扬拜师,因刘县丞的亲自登门而彻底坐实。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在第二天便以一种惊人的速度,传遍了整个清河县的上层圈子。 一石激起千层浪。 清河县的官宦士绅之家,彻底炸开了锅。 “听说了吗?刘县丞家的那个宝贝疙瘩,拜了苏小三元为师!” “什么?竟有此事?刘县丞亲自登门送的拜师礼?” “千真万确!我那在县衙当值的表兄亲眼所见,刘县丞出门时,对苏小三元那叫一个恭敬,口称‘先生’,执弟子之父礼,半点不敢怠慢!” “高!实在是高啊!刘县丞这一步棋,走得实在是高!” 在一处士绅云集的茶楼雅间内,几位家有适龄子弟的乡贤,正满脸艳羡地议论着此事。 其中一位姓李的员外郎叹息道:“我等还在观望,还在犹豫,刘县丞却已捷足先登!” “苏小三元是何等人物?那是天上的文曲星,是连学政大人都视若珍宝的麒麟儿!他的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能拜在他的门下,哪怕只是学个皮毛,日后在乡试、会试的考扬上,得他指点一二,那便是天大的机缘!” “谁说不是呢!” 另一位王姓乡绅懊悔地一拍大腿,“早知道我就该亲自带着我那不成器的儿子登门!如今倒好,被刘明宇那个混小子抢了先!他那是走了什么狗屎运!” 在他们看来,刘文正此举,是一次无比精明的政治投资。 将自己唯一的儿子,与一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用最牢固的“师徒名分”捆绑在了一起。 这份关系,远比金钱和人情,要可靠得多。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日里,苏家新宅的门槛,几乎要被踏破。 无数的士绅、富户,都带着自家的子弟和厚重的礼物,前来拜访。 他们言辞恳切,只有一个目的——也想将儿子拜入苏明理的门下,求一个“开山二弟子”的名分。 对于这些人,苏明理一概不见。 他只是让门房客气地回复:“先生初开山门,精力有限,暂只收刘公子一人。待日后时机成熟,或将开办学社,届时再另行告知。” 这番回复,既没有把话说死,又彰显了其“师道尊严”。 更是让“苏门大弟子”刘明宇的地位,显得愈发尊贵和特殊。 一时间,竟让刘明宇在清河县的纨绔圈子里,成了最令人羡慕嫉妒的对象。 当然,有羡慕者,便有质疑者。 清河县学之内,几位思想僵化、自命清高的老学究,对此事便颇有微词。 “胡闹!简直是胡闹!” 县学里一位以严厉著称的王夫子,在自己的讲堂上,吹胡子瞪眼地说道,“那苏明理虽然才华横溢,连中三元,但终究只是一个八岁的孩童!” “他自己尚在求学‘养望’的阶段,如何能为人师表,收徒授课?简直是自毁前程!” “正是!” 他身旁的一位同僚附和道,“更何况,我听闻,他教那刘明宇的,并非圣人经义,也不是制艺文章,而是什么‘几何’、‘格物’之类的旁门左道!这不是误人子弟,是什么?!” 他们的质疑,并非出于恶意。 而是源于他们一生所坚守的、对科举正途的绝对信仰。 在他们看来,一切不能用于科举的学问,都是“奇技淫巧”,都会消磨人的心志,是读书人的歧途。 而作为“小三元”之师,刚刚在县学里获得了巨大荣誉和地位的陈敬之,听到这些议论,却是微微一笑,并不争辩。 他虽然也弄不懂什么“几何”、“格物”,但他对自己的弟子,有着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 他相信,苏明理所做的一切,必有其深意。 他这位弟子,早已不能用常理来揣度。 他要走的,或许是一条……他们这些凡夫俗子,连想都不敢想的、全新的道路。 …… 外界的风风雨雨,并未影响到苏家新宅内的温馨与喜悦。 对于苏大山和张氏而言,他们听不懂什么“小三元”,也弄不清什么“拜师风波”。 他们能最直观感受到的,是搬进县城之后,身边人那翻天覆地的态度变化。 这一日,张氏与儿媳王氏,第一次鼓起勇气,结伴去逛县城最热闹的东市。 她们二人,皆是农妇出身,虽然换上了干净的衣裳,但眉宇间那份长年劳作留下的拘谨与质朴,却难以掩饰。 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看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和衣着光鲜的城里人,她们都有些手足无措,不敢大声说话。 她们走到一个菜摊前,王氏小心翼翼地,指着一捆看起来极为水灵的青菜,低声问道:“大……大叔,这青菜,怎么卖?” 那摊主本是爱答不理,抬头扫了她们一眼,正要报出一个虚高的价格。 可当他的目光,在张氏的脸上多停留了片刻后,突然“咦”了一声,随即,脸上瞬间堆满了最热情的笑容。 “哎呀!这不是……这不是苏老夫人和苏大娘子吗?!” 摊主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都高了八度。 他这一嗓子,顿时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注意。 “什么?苏小三元的娘?” “快看!真的是!就是那位老夫人!” 一时间,周围的摊主和小贩们,都像是见了什么稀罕宝贝一样,纷纷围了上来,脸上都带着最淳朴而又热切的笑容。 张氏和王氏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吓得脸色都有些发白,连连后退。 “老夫人,您别怕!” 那菜摊主连忙说道,“我们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沾沾文曲星的仙气!” 他说着,不由分说地,将摊位上最大、最新鲜的一颗大白菜,和一捆青菜,都塞进了王氏的菜篮子里。 “老夫人,这菜,不要钱!就当是小人孝敬您的!祝苏小三元,步步高升,早日当上状元公!” “对!对!不要钱!” 旁边的猪肉铺老板,更是手起刀落。 他唰地一下,割下了一大条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用荷叶包好,也硬塞了过来。 “老夫人,这点心意,您务必收下!我家那小子,也准备开蒙了,就指望着能沾点苏小三元的文运呢!” 卖豆腐的,送上了一板水嫩的豆腐。 卖布料的,扯下了一匹上好的棉布。 …… 不过片刻功夫,王氏手中那原本空空如也的菜篮子,便被堆得冒了尖。 张氏和王氏,从最初的惊慌失措,到后来的手足无措。 再到最后,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暖流与自豪感,瞬间充满了她们的胸膛。 她们这辈子,从未被人如此尊敬过,如此高看过! 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她们是苏明理的母亲和嫂子! 回家的路上,张氏的眼眶,一直是红的。 她紧紧地攥着儿媳的手,嘴里反复地念叨着:“有出息了……我的二郎……是真的有出息了啊……” 那份作为母亲的、最纯粹的骄傲与满足,让她觉得,这辈子值了。 第149章 免除赋税!免除徭役! 更将为苏家带来最实际的、根本性的改变。 夜里,一家人再次围坐在灯下。 苏明理看着父母兄嫂脸上那还未褪去的兴奋与喜悦,知道时机已经成熟。 他拿出一张地契,和一本册子,放在了桌上。 “爹,娘,大哥,大嫂。” 他平静地开口道,“我们家,如今已是士绅门第。有些事情,也该按照士绅人家的规矩来办了。” “首先,是我这秀才的功名。” 苏明理指着册子,“按照我大周律例,凡有功名在身的生员,其名下五十亩田地,可免除一切钱粮赋税,其本人及父母妻儿,亦可免除一切徭役。” 免除赋税!免除徭役! 这八个字,对于苏大山和张氏这两位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农民来说,其分量,比任何金银财宝都要重! 这意味着,他们家,从此以后,便与那些需要辛苦劳作,并将大部分收成都上交给官府的普通农户,彻底划清了界限! “所以,”苏明理继续说道,抛出了他深思熟虑的计划,“我想,将这份福泽,也分润给村里的族人一些。” “我明日,会请大哥回村一趟,与族长商议。” “族人们,可以自愿,将家中的部分田地,‘投献’或‘挂靠’在我的名下。如此一来,这些田地,便可免除官府的重税。” “当然,我们不能白白庇护。” “他们需将原本要上缴官府的赋税中的三成,作为‘租金’,交给我们家。如此,于他们而言,是省下了七成的赋税,是天大的恩惠。而于我们家,也能有一份稳定而又丰厚的进项。” 苏明德听得是两眼放光! 他粗略一算,整个苏家村,足有上千亩地。 哪怕只有一半挂靠过来,每年收上来的“租金”,都将是一笔极其庞大的数目! 这,才是真正能让家族兴旺的、长久的营生啊! “此举,一可践行我在祠堂许下的‘庇佑族人’之誓言,收拢人心,巩固我苏家在宗族内的根基。” “二来,也能为我们家,提供一份稳定的、足以支撑未来一切开销的经济来源。无论是大哥的书坊,还是我未来想要开办的学社,都需要大量的银钱。” “三则,有了这份经济上的依附,整个苏氏宗族,都将成为我们最坚实、最可靠的后盾。日后,无论我们遇到什么风雨,都有族人,与我们同舟共济。” 苏明理将整个计划的利弊与深远影响,分析得是条理清晰,鞭辟入里。 苏大山听完,激动得浑身颤抖。 他看着自己的二儿子,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运筹帷幄的家主。 他知道,这个家,从今往后,是真的要发达了! 他站起身,重重地拍了拍大儿子的肩膀,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语气说道:“明德,此事,就交给你去办!” “去告诉族长,告诉所有族人!我苏大山家的二郎,说话,算话!” 这一刻,这位沉默寡言了一辈子的老农,腰杆挺得笔直。 而苏明理,看着眼前这其乐融融充满了希望的一家人,心中也是一片宁静。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 苏家新宅的院子里,大哥苏明德已经换上了一身簇新的青布直裰,虽不如士子襕衫那般风雅,却也显得格外精神利落。 王氏正细心地为他整理着衣角,眼中的关切与骄傲几乎要满溢出来。 “大哥,此去村里,有几件事要牢记。” 苏明理站在廊下,神色平静地嘱咐道。 他并未因自己是计策的制定者而有丝毫居高临下,反而像一个为兄长远行而担忧的弟弟。 “首先,此事基调,是‘饮水思源’。我中了秀才,得了朝廷的恩典,第一个想到的,便是生我养我的苏家村,是看着我长大的叔伯长辈。” “我们要的不是租子,而是代官府收一份轻省了七成的‘情义税’,是全族人拧成一股绳,共渡难关的情分。” 苏明德重重地点头,将“饮水思源”四个字牢牢记在心里。 他知道,二弟这是在教他如何把事办得漂亮,更办得让人心里舒坦。 “其次,先见族长。” 苏明理继续道,“族长是宗族的头面人物,此事必须由他老人家点头,从他口中说出,方能名正言顺,无人非议。” “你要将其中利弊,尤其是对整个宗族凝聚力的好处,与他老人家说透。” “最后,态度要不卑不亢。” 苏明理看着兄长,目光里带着鼓励,“大哥,你如今代表的,不仅仅是你自己,更是我苏明理,是我们这一房的脸面。” “所以你既要有对长辈的恭敬,也要有身为‘小三元’长兄的气度。记住,我们是去施恩,不是去求人。” 一番话,说得苏明德胸中热血沸腾。 他感觉自己肩上的担子重了,但腰杆也挺得更直了。 他握紧了拳头,郑重道:“二郎,你放心!大哥晓得该怎么做了!” 苏大山走上前来,拍了拍大儿子的肩膀,只说了一句:“去吧,办好了事,早些回来。” 这位老实了一辈子的庄稼汉,此刻的眼神里,满是对长子的信任与期许。 苏明德不再多言,辞别家人,驾着一辆从刘县丞家借来的骡车,朝着那条既熟悉又仿佛有些陌生的归乡之路,疾驰而去。 苏家村。 当苏明德驾着骡车出现在村口时,整个村子都像是被投下了一颗石子,瞬间激起了层层涟漪。 “看!那不是大山家的明德吗?” “哎哟,都坐上骡车了!这车看着就气派,不是咱们庄户人家能有的!” “废话!他弟弟可是‘小三元’!官老爷们都亲自出城迎接的,借辆车算什么?” 村民们远远地看着,议论纷纷,眼神里充满了敬畏、羡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如今的苏大山家,在他们眼中,已经是需要仰望的存在了。 苏明德并未在村里停留,而是按照二弟的吩咐,径直将车赶到了村东头族长苏有德的家门口。 苏有德是个年过六旬的精瘦老者,一辈子都在跟宗族事务打交道,眼光比谁都毒辣。 苏明志之事,便是他一手操办,干净利落,足见其心性。 听完苏明德恭敬而又条理清晰的来意陈述,这位平日里总是板着脸的族长,浑浊的老眼瞬间迸射出惊人的亮光。 他没有去看那三成“租金”能给苏明理家带来多少收益,而是立刻就看到了这背后对整个苏氏宗族无与伦比的好处! 免赋! 这意味着苏家村的每一户人家,每年都能省下一大笔足以养活好几口人的钱粮! 这意味着整个宗族的实力,都将因此而大大增强! 更重要的是,“投献”这个行为,本身就是一种效忠。 它将把整个苏家村上百户人家的身家性命,都与苏明理这个“小三元”的功名,死死地捆绑在一起! 从此以后,苏明理的荣,便是全族的荣。 谁敢动苏明理,就是动了全村人的饭碗! “好!好!好!” 苏有德激动地连说三个“好”字,他猛地一拍大腿,站起身来,“明德,你且在此稍坐,我这就去敲钟,召集全族祠堂议事!” 他看着苏明德,眼神里满是赞许:“你回去告诉你家二郎,他没有忘本!有他这句话,我苏氏一族,何愁不能兴旺!” “铛——铛——铛——” 沉闷而又悠远的钟声在苏家村上空响起,这是只有在决定宗族重大事务时,才会动用的集会议程。 片刻之后,苏氏祠堂内,黑压压地站满了苏氏族人。 他们神情肃穆,又带着几分疑惑,不知族长为何如此郑重。 苏有德站在祠堂中央,环视一周,用他那苍老而洪亮的声音,将苏明理的决定一字一句地宣布了出来。 整个祠堂,先是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个从天而降的巨大喜讯砸懵了。 他们瞪大了眼睛,张着嘴,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省下七成的赋税? 这是真的吗?天底下竟有这等好事? “族……族长,您老说的……是真的?” 一个声音颤巍巍地响起,那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农,他的手都在发抖。 “千真万确!” 苏有德的声音斩钉截铁,“这是咱们苏家出的‘小三元’,给全族谋来的福祉!他苏明理,说到做到!” “轰”的一声! 祠堂内瞬间炸开了锅! 短暂的寂静之后,是火山喷发般的狂喜与欢呼! “老天爷开眼了!我们苏家出麒麟了!” “苏小三元……不,是咱们的明理爷,真是活菩萨啊!” “呜呜呜……” 先前那个提问的老农,此刻再也抑制不住,竟当扬跪倒在地。 他朝着县城的方向,嚎啕大哭起来,“我苏老三给明理爷磕头了!有了这省下的钱粮,我家那几个娃儿,今年冬天就不用挨饿了!呜呜呜……” 一个人的哭声,引动了所有人的情绪。 祠堂内外,哭声、笑声、欢呼声混成一片。 他们赞美的,不再是那虚无缥缈的功名,而是能让他们全家吃饱穿暖的、最实在的恩惠! 苏明德站在族长身旁,看着眼前这激动人心的一幕,眼眶也渐渐红了。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二弟笔下的那些文字,究竟蕴含着何等改天换地的力量。 他挺直了胸膛,心中一个念头无比清晰: 这个家,由二郎掌舵,必将驶向谁也无法想象的远大前程! 第150章 格物致知 其带来的震撼与余波,远比苏明理高中“小三元”那虚无缥缈的荣耀,来得更加具体、更加猛烈。 当苏明德次日傍晚驾着骡车回到清河县的新宅时,他带回来的,不仅仅是办妥差事的喜讯,更是一卷沉甸甸的、由族长苏有德亲笔书写、加盖了宗族大印的“投献田亩清册”。 清册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苏家村九成以上族人自愿挂靠的田亩数目,总计高达八百七十三亩。 这意味着,从今年秋收开始,苏明理一家,单凭这“庇佑族人”的义举,每年便可获得近三百亩地的赋税作为“租金”。 这笔收入,足以让任何一个耕读世家,过上无比优渥的生活。 夜里,苏家饭厅的灯火亮到很晚。 苏大山摩挲着那份清册,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能以这样一种方式,与如此广袤的土地联系在一起。 他看向苏明德,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认可与骄傲,“明德,此事你办得好,办得敞亮!像个当家的样子了!” 苏明德被父亲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黝黑的脸上泛起红光,他憨厚地笑了笑:“都是二郎计策好,我就是跑个腿,传个话。” 张氏则在一旁,一边用袖子擦着眼角,一边不停地给两个儿子夹菜。 她嘴里念叨着:“好,好,这下好了,咱们家,算是彻底站稳脚跟了。往后你大哥的书坊,你二郎的学社,都有着落了。” 王氏看着丈夫被全家人夸赞,心中比自己受了表扬还要高兴,她望向苏明理,那眼神里的感激与崇拜,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这个年仅八岁的小叔子,不仅以一己之力改变了全家的命运。 更在无形之中,将她的丈夫,从一个只会埋头种地的农民,一步步塑造成了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家族支柱。 苏明理安静地吃着饭,听着家人的欢声笑语,心中一片温暖。 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 一个家族的兴盛,绝不仅仅依靠经济上的富足。 思想的统一,人才的培养,才是维系其长盛不衰的真正根基。 而他的第一块试验田,便是他的开山大弟子——刘明宇。 翌日,苏明理正式开始了对刘明宇的教导。 地点并未设在书房,而是宅院后方一间宽敞的、被苏明理特意清理出来的杂物间内。 这里光线充足,空间开阔,除了几张桌椅,便是一些木料、工具,以及一个被拆得七零八落的鲁班锁。 刘明宇穿着一身崭新的儒衫,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神情却有些忐忑不安。 他本以为拜师之后,便是日复一日的“之乎者也”,是无穷无尽的八股策论。 那些东西,光是想想就让他头皮发麻。 可老师的安排,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明宇,”苏明理指着桌上那一堆散乱的木块,开口问道,“可知此为何物?” “回禀老师,此乃鲁班锁。”刘明宇老实回答,心中愈发困惑。 “然也。”苏明理点点头,拿起其中一块造型奇特的榫卯结构,“那你可知,此物为何能环环相扣,拆解不易,复原更难?其理何在?” “这……”刘明宇被问住了。 他玩过鲁班锁,也拆开过,但从未想过其中有什么“理”。 在他看来,不过是工匠的奇技淫巧罢了。 “《大学》有云: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苏明理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世人皆知读书乃是正途,却多以为‘格物’便是穷究书本里的道理。此乃大谬!” 他将那块木块递给刘明宇:“万物皆有其理。草木枯荣,是理;星辰运转,是理;这鲁班锁的榫卯开合,同样是理。” “所谓‘格物’,便是要亲手去触碰,亲眼去观察,亲身去验证,从而探究出事物背后那最根本的、不变的‘理’。此,方为‘致知’。” 刘明宇呆呆地接过那块木块,苏明理的一番话,仿佛在他混沌的脑海中劈开了一道闪电。 他从未听过如此新奇的说法! 原来“格物致知”,还可以这样解释? “你之所长,不在于锦绣文章,而在于对器物天生的敏锐。” 苏明理看着他,目光清澈而又笃定,“八股文章,困住了你的天性,让你误以为自己愚笨。今日,我便为你开启另一扇门。” “从今天起,你的课业,便是将这鲁班锁,重新组装起来。但并非是凭感觉,凭记忆。” 苏明理指向旁边一张桌子,上面备好了纸、笔、墨、砚,还有一把崭新的尺子。 “你要做的,是先将每一块木块,用尺子精确丈量其长、宽、高,将其形状、尺寸,一丝不差地绘制在纸上。” “然后,你要在图纸上,推演它们彼此之间是如何嵌套、如何锁死的。最后,再依据你的图纸,将它复原。” “这……”刘明宇彻底愣住了。 画图?推演?这还是读书人该干的事吗? 这分明是……匠人的活计。 苏明理看出了他的犹豫,淡淡地说道:“匠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他们能造出鲁班锁,却无法用图纸和文字,将其中蕴含的‘理’,清晰地阐述出来。” “而学者,则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将‘术’升华为‘学’,将‘器’归纳为‘道’。这,才是实学之根本。” “你若能将这小小的鲁班锁研究透彻,便能触类旁通,理解更复杂的机械。小到水车磨盘,大到军国重器,其根本原理,莫不如此。” “到了那时,你还会觉得,这是一条小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