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诡事录》 第二十五章:神鬼莫测 晚上,天上又一次下起了雨,不大。 周吉安在药铺的偏房门外抽着卷烟,看着那屋檐上的雨滴滴答答又落在了地上。这本是家家户户热络团聚的时间,可如今侧耳听来,竟是毫无人声,十分冷清。 这种萧条落寞之情更让周吉安越发挂念家中情况。 可眼下周青玲还是没有醒来,也不无从知晓周家现在的情况。 张敬之也没有再来了。 他完全处在了一个闭塞的空间之中。可细细一想,这个岛本身,又何尝不处在一种闭塞之中呢? 滴答的雨,让一种名为孤独的声纹,在这片闭塞中,形成了回音。 就在这回音不断冲击他的脑海时,似乎使他迸发出一种想法,若是自己不回到这岛上,事情,会不会就有所不同呢? 为什么,偏偏会在这个时候。 可他再看一眼躺在床上的周青玲时,这个念头又被打消了。 或许,只是他把自己想得太重了。 是的。 没有人再来理会他这个局外人。 ...... 除了齐郎中。 齐郎中打着一把油伞,在淅沥的雨中走来,他是刚从义庄回来的。 周吉安在门前看见他的时候,老郎中的手里拎着一壶酒。 “不介意吧?”齐郎中先是闻了闻自己的衣裳,才问到。 “当然。”周吉安灭掉了手中的烟,难得笑了笑。 周吉安的肯定,让齐郎中舒心了不少。 “那就好,见识过外头的年轻人芥蒂就是要少一些。那要不,来喝上一口?”齐郎中走上前来,收起了伞。 周吉安还是一笑,没有拒绝。 “我离开之后,这娃娃,有没有...” 入屋之后,齐郎中先行为周青玲把过脉。 不待齐郎中明说,周吉安已是失落地摇了摇头。 “不应该啊,这娃娃的脉象很是平稳,也没有哪受了伤。” 把脉结束后,齐郎中这才坐到了周吉安的面前,此时周吉安也斟上了酒。 周吉安虽面露苦涩,还是拿起杯子,给齐郎中劝杯。 齐郎中知道对方还是不想谈,也只好把心思藏在了杯酒之中。 是不错的杨梅酒,有果香。 酒过三巡,齐郎中看着周吉安,他仍旧希望周吉安能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他。 “老郎中,可以让她...在这里睡上一晚吗?”只不过,周吉安没有说的想法。 微醺的齐郎中点了点头。 “谢谢。” 周吉安低头说了声谢谢后,便陷入了沉默之中。 而齐郎中似乎也并不急着离开,他只是看着周青玲身上那些红字,看得入了神。他甚至也有些问题想问,只不过他还是没有说出口。 “老郎中,您说...一个人的腿瘸了,过了几年又好上了,这世上能有这样的事吗?”而最后打破沉默的,也还是周吉安自己。 齐郎中想了想。“你指的是,村口陈瘸子的事?” “你知道?” “嘿,这岛不大,事情嘛,总会知道的。”齐郎中微微一笑。 “那你怎么想?” 齐郎中捋了捋胡子。 “我没有亲自给他看过诊,不过看了也没用。只是,这样的事,也不能说完全不可能。年轻的时候,我在外游学,也听闻过一些,说是有用针的高人多日施针配以秘药治好的,也有的是心病,只不过,那多是未伤及经脉的情况,至于更严重的,我也实在是孤陋寡闻。” 说到最后,他也是爱莫能助地摇着头。 “那...若是哑巴呢?” 见齐郎中还是接触过一些类似的事,周吉安这才问到了他真正想问的。 “噢?你指的是你家娃娃的情况?”很多年前齐郎中也到过周家给周青玲用药,但是也没有任何作用,当时他还想这娃娃,恐怕是从此失声了。 周吉安没有回答。 “你突然这么问,难不成这娃娃,是能说话了?”时隔多年再提此事,反倒让齐郎中感到了蹊跷,加之有了陈瘸子这个先例,他更是往这个方向想了。 “不...不是,我就随口问问。”周吉安马上摆手否认。 齐郎中有些失望。 “唉,这失语,说是心病也是心病,说不是,也不是心病。反正当年,我是尽力而为了。” 周吉安点了点头,他也没有要责备老郎中的意思。 “周老爷的事,我也是尽力而为之了...”比起这个娃娃的事,齐郎中对于周老爷子的感情是要更深一些。 “我知道,这事就不要再提了,喝酒吧。” “好...好...” 齐郎中与周老爷有交情,他知道这对父子的事,没再说下去。两人听着外头的雨声,又断断续续喝了几杯。 几杯下肚,这时候,周吉安才又开了口。 “老郎中,那你信不信这世上,是果真有鬼神的?”周吉安盯着齐郎中已然略带微醺的双目。 齐郎中没有马上回答,他看了看周吉安,确定对方不是喝醉了在跟他说玩笑话。 “唔...神鬼莫测这个词你听过吗?” “那是自然。” 齐郎中寻思了一阵,似乎要把这思绪的尺度拉平到这几十年的人生才能回答这个问题。 “老夫行医多年,若说这世上,最难的事,我想...也莫过于人事。至于所谓神鬼莫测,也不过是在说,人的事变幻莫测,哪怕是求神问鬼也不见得能参悟其中,更不要说置身于其中的人,又能看透几分。” 听罢,周吉安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此时,雨声渐小,二人手中也仅剩杯中酒。 “这酒香醉人呐,我是困了,你也...早点休息吧,有什么事,直接到铺子里找我便是。” 最后一杯酒喝完了,齐郎中便要起身准备离开了。 却不想齐郎中刚站起身子,就一手扶额,差点没倒坐下去,幸好周吉安及时伸手替他稳住了身形。 “怎么了,老郎中。” “没事没事,可能是最近过于操劳,睡得不好,偶尔多梦,醒来又不时犯了头痛。这人一头痛啊,便多几分躁动,幸得你陪我饮上一壶啊。” 医药方面的问题,齐郎中比周吉安更清楚,周吉安安慰了两句后,也不再多说。 只等齐郎中坐着休息了片刻。 “老郎中,我最后想向您打听个事。”见齐郎中平稳些许后,周吉安又开了口。 “你说吧。” “今天他们要找的李采平是找到了吗?” 齐郎中摇头。 “不清楚,回来的时候倒是没遇见伍生的人。” “这个李采平他有来向您问过诊吗?” 齐郎中想了想。 “来过。” “可是难愈之症?” “嘶...倒也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不过是,人上了年纪,手偶尔不听使唤,记忆力也不大好。” “他今年多大了?” “七十有余了吧。” “七十有余的人,尚有力气跑山里去吗?” 齐郎中像是听见什么荒诞一般,只是轻轻一笑。 “不可知啊,不可知啊。” “那依你当时之见呢?” 齐郎中止住了笑,沉默片刻,又摇了摇头。 “不过,你也还是别再想这些事了。” 齐郎中虽然否定了这种可能性,但看着周吉安疲乏的模样,也还是劝他莫要再把事情想得太深。 “嗯。” 话,到这里就说完了。 齐郎中走了,雨还没停。 周吉安那晚是怎么睡着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或许是累了,或许是醉了。 只是这梦里浮现出了许多过往的种种,却也不是噩梦。 第二十六章:杳无音讯 六月十九,赤口 周吉安夜里睡得很沉,是听着雨声睡着的。 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阳光隔着窗户纸,把偏房照得足够亮堂。 周吉安醒来后的第一眼,落在了周青玲的身上,她还是没有醒来,但是身上用朱笔写的字却不知为何又褪去了。 周吉安的第二眼,落在了周青玲的脸上,他的眼神中是一个不及格父亲的无尽的怜爱。 周吉安的第三眼,落在了他的身旁。 是张敬之来了。 “吉安,你醒了。” 看清来人后,他的目光霎时间又化作了别样。 “你来多久了?” 他搓了把脸。 “有一阵了。” “昨晚,事情怎么样了?” “昨天我要帮着整理公文,没有跟他们上山,只知道进山的人过了戌时也没有回来。我今早想着去公所看看情况,顺路也想来看看青玲。” 周吉安轻轻摇了摇头。 张敬之看着还躺在床上的周青玲,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对周吉安再说些什么,只好又道“你现在很是憔悴,我先去给你打点早饭吧。” 周吉安只是点头,没有说话。他知道张敬之这句不是找台阶的客气话,哪怕张敬之此刻什么也不说,直接转身离开,他也不会有半句的怨言。 而就在张敬之准备轻声离开的时候,药铺正堂的方向却传来了什么杂声,与其说是争执的声音,倒不如说那声音更像是一种哀怨,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还不及偏房中的二人细听,来人便已不顾齐郎中的阻拦,径直来到了偏房的门前。 张敬之认得这个女人,她是表亲张伍生的妻子,论辈分,还当喊她一声堂嫂。 “怎么了嫂子?”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叔子,你有看见伍生吗?”女人此时的眼眶红润,眼纹又颇深,一看便知是一夜未眠的样子。而她的语气更是焦灼万分,一来到跟前便抓住了张敬之的手臂,仿佛那是她的救命稻草一般,绝不轻易松手。 “嫂子,伍生他昨天进山了,难不成他昨晚...” “没有!”女人一下子又提高了音量,生怕张敬之不知道其中的严重性。“没有,他一个晚上都没有回来。” 张敬之闻言下意识地看向了周吉安,而周吉安自然也听见了对话,他也刚好看向了张敬之,两人都意识到了什么。 “张夫人,这偏房里还有病人,还是借一步说话吧。”在后面的齐郎中这时候也跟了上来,提醒了一句。 张夫人这时候才看见周吉安还有他躺在床上的女儿,不禁脸带歉意地退到了门外。 张敬之走到了外头,他刚想把门关上,不想周吉安也跟了出来。 也罢。 “嫂子,你是说伍生昨晚到现在也没有到家里吗?那...跟他一起进山的其他人呢?” “昨晚半夜的时候,有个叫林全的保丁告诉我,他说是山上下了雨,伍生跟另一个叫陈宝的保丁跟其他人走散了。他们一时没找到人,又撤了回来。叔子,你一定要帮帮我啊。” 话说着一半的时候,张夫人又哭了出来,她的双腿更几乎是要跪下去求张敬之。 “嫂子,你别太担心,伍生也不是第一次进山了。这样,我答应你,我们马上就找人进山,你先回家里,万一,不对,要是伍生只是在山上睡了一觉,那现在雨过天晴,他自然是要回家的,你先别急。” 张敬之只能又将她扶起,但接下来的事,才是问题。 “是的,张夫人,我们今天还会进山。”比起张敬之的说辞,一旁的周吉安则是给出了一个更为肯定的答复,话说到这个份上,也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张伍生的妻子,也只能是勉强答应,又独自落寞地离开了药铺。 “吉安,你刚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说过不参和这件事的。”眼看张夫人走远后,张敬之质问到。 “人家家里人都找过来了,这事我是答应过张伍生,那现在他人呢?” 张敬之没法回答。 “敬之,伍生这个人我也是颇为敬重。这样吧,你帮我召集几个保甲的兄弟,马上进山,每人一千钱,我周家出。” 一千钱并不少,那是相当于一个普通做工的人一个月的收入,哪怕是像张敬之这样行将废黜的私塾先生,一个月的收入恐怕也不过是两千钱。 “你先告诉我,你是不是还打算乱来?”可张敬之是了解他的,自然不会轻易相信。 “我答应你,只要找到人,我马上就回来。” 张敬之当然不信他这套说辞,但他知道自己也拗不过周吉安,况且找人自然是人越多越好,起码他答应也总比不答应要好。 “那青玲怎么办?” 这件事,周吉安当然不会忘记,他转过身就朝着齐郎中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老郎中,能劳烦您再替我看护她一阵吗?” 齐郎中不知道他们二人对话里的玄机,但是既然周吉安都行此大礼了,那照看个娃娃几个时辰,也不是什么难事,于是又点头答应了下来。 把周青玲的事安排后,张敬之又把周吉安带到了公所,此时的公所里只有林全一人在着急等待。 “张夫子,你...你可算是来了...”林全的精神头不大好,估计是昨天夜里回村后也没有睡上一觉。 “你别急,事情我大概听说了。今天,吉安,还有我,会到山里去找伍生他们,林全,你...”张敬之在保甲里不挂职务,如今团练不在,程序上来说,他也没法要求保丁们跟他一起上山。 “张夫子,这时候了,就别说这样生分的话了。”林全也是表现得义不容辞。 然后周吉安便把他的想法与林全大概说了一遍。 林全头一点,便又去找来了几个保甲的弟兄。 见人到齐后,周吉安当即是向众人许下承诺。 “山道难行,我也不为难弟兄们,与我一起上山找人的弟兄,我周某人,答应每人一千钱。”可由于时间仓促,算是他自己也就一共五人。 其实大家伙能过来,也并不是为了周家的钱,都是村里的人,张伍生平日里待人不薄,况且不少保丁家里也是给周家打工的,这找人的事当然不会推脱,何况现在周吉安又说要给钱,那更加是打了鸡血一般,激动非常。 就在张敬之还没想明白周吉安为什么要自掏腰包的时候,几人已经在一声声呼呵声中往山里走去了,张敬之见状也只好快步跟上,于是,这一行五人又带上了护身用的棍棒,再一次踌躇满志地向山中进发。 第二十七章:振臂一呼 从公所出发,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后,林全又把几人带到了似乎是昨晚与张伍生他们走散的位置。此时的山中,燥热难耐,光是走到这半山的位置已经耗费了不少体力,所有人浑身也早已湿透。 “当时,我记得我们一开始是几个人一起走着,一边走一边喊‘老李头’,但是走了很久也没有回应,天上又下起了雨,路很不好走,于是伍生哥就提议,他带着陈宝往别的方向找找。我跟另外两人就顺着道继续走。” 林全一边描述着昨夜的情形,又指了指眼下的路。 “那再后来,你是怎么发现他们不见了?”周吉安问。 “山上嘛,入夜了除了那雨声就特别的安静,但那种安静有种说不出的恐怖,又黑,到处都是树,灯笼也照不远。总之,就是我们分开之后,起初两边的人喊话也还是能听见的,但后来,就不知道怎么的,他们那边就没声了。” “那会不会是,你们分开得太远,所以听不见了。” 林全咽了口唾沫,又猛地搓了把脸,像是要努力回想点什么。 “不...不会...因为留在这儿的我还有另外两人,都没怎么到过山里,根本不知道路,我们自己也不敢往太里面走。” “那你们后来,有回头去找他们吗?”周吉安一边听,一边往回看,他心中大概地测算了一下距离方位。 “当然!那是肯定啊,少东家。”林全激动地回答到。 “我们三人都察觉到那边没了声音后,就回头去找了,但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人...那时候天上下着雨,我们上山时没有下雨,就都没穿蓑衣,后来实在是冷得不行,才回村里去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林全的语气很是愧疚,满头大汗的他几乎是着急地要哭出来的样子。 这自然不是一段轻松的回忆,周吉安也没再为难他。 “当时,你们在这里的时候,有没有听见有念佛的声音?” 林全奇怪地看着周吉安。 与此同时,张敬之也瞪了周吉安一眼,希望他不要把问题给妖魔化。 “念佛?没有...只有雨声...别的也没听见什么...” “没什么,随便问问。现在日头正好,那我们,先回头都各自散开找找吧。” 说罢,一行五人都散了开去,又在这树林之间,喊起了张伍生跟陈宝的名字。 几人分头找了好一阵子,这时候又听见其中一人大喊了一声“小心!” 然后便听见了什么东西一阵翻滚的声音。 周吉安与张敬之听见身后的动静,赶紧就跑了过去,却见那喊话的保丁指着下面的陡坡处急道“林全刚一脚踩空滚了下去。” 几人顺着指的位置看去,却因为树的遮挡,又看不清林全的位置。 “林全!”周吉安朝着下方喊了一声,竟得不到回应,其他人也在后跟着喊了起来。 “下去看看吧。” 得不到回应的四人只好小心翼翼地顺着那湿滑的陡坡,踩着外露的石块又跟了下去。 当周吉安他们下去后,才看见,原来林全就跪坐在不远处的位置。 “怎么了林全...怎么不吱声了...” 可等不到林全的回应,他们已经看见了。 林全的身前平躺着一个人,准确来说是一具尸体,被刨肠破肚了。 纵然被雨水淋了一个夜晚,纵然已是衣衫褴褛,纵然他死前受到了极大的痛苦而导致面容的扭曲,但他们还是认出来了,是陈宝的尸体。 林全,在抽泣。 周吉安走上前去,他看清了尸体。 内脏已经被掏挖殆尽了,灰青的脸上,没有一丝的血色,身上,到处都是被啃咬过的痕迹。 “唉...” 一声莫名的叹息回荡在山间,周吉安拍了拍林全的肩膀。 身后的几人感到了一阵恶心,谁也没想到这山上竟有如此凶狠的野兽。 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有个怎么的反应。 “伍生...那伍生呢?”张敬之此时突然开口又提醒了众人。 伍生昨晚跟陈宝是一起的,那伍生呢? 众人这时候才赶紧又朝周遭望去,就连林全也抹掉了泪水站起身来找伍生的下落,他不想再看见更多的悲剧。 但是,不论几个人怎么找,这附近也只有这陈宝的尸身了。 “要不,我们先把陈宝带下山去,再联系村里的其他长老组织一次搜山。”张敬之提议到。 “不!就是那妖僧做的好事,那妖僧一定是把伍生给带走了。”然而张敬之却不知道周吉安此刻已经是下定了决心,要到那山顶上去,找那和尚算账。 “妖僧?”此时其他保丁也反应了过来,追问那妖僧是怎么一回事。 “喂!周吉安!你答应过我,只是来找人,不是来再生事端的!”眼看事态被不断地扩大,张敬之是厉声质问。 “现在找到了吗?!你自己看看,陈宝的伤口,跟刘三婶的,是不是一模一样!” 张敬之一时说不出话,他确实也看见了那些咬合的痕迹,也确实听齐郎中说起过,那比起野兽,更像是人的咬痕。 趁着张敬之没反应过来的间隙,周吉安马上又向其他人说道“各位,这连日来岛上的异象,相信我们都有所觉察,我敢肯定,这一切的原因都是那住山上的妖僧施的妖法导致的,如今伍生生死未卜,我们难道就这么回去吗?怎么给嫂子,给村里一个交代。” 众人一下子都沉默了。 和尚的事,岛上的人或多或少也是听说过的,即便那都是些风言风语,但如今周家的少爷竟如此肯定的站出来说,也确实不得不思考一番。 见大家尚有所怀疑的样子,周吉安又道“愿意继续跟我走的人,我再加一千钱,不为别的,就为一个天理,一个公道。” 这话一出,跟来的保丁是更加的动摇了,周吉安自然是趁热打铁。 “接二连三的灭门惨事,难道不奇怪吗?诸位,岛上向来拜的是青河神,这多年下来也未曾听说有这样的怪事,自从那妖僧来了,青河祭又停了,被那妖僧钻了空子,如今少了青河神的庇佑,就怪事连连,今天这妖僧就躲在那山顶的寺里,难道我们就要这么回去了吗?!” 随着周吉安这么振臂一呼,除了张敬之以外的人,也不禁纷纷点头。 “走!随我到山上去,救伍生!祭陈宝!” 周吉安的口号这么一出来,张敬之更是说不上话,这几个年轻的保丁也是一腔热血,当场便答应周吉安要一起到山顶会会那和尚。 只有身后的张敬之是怎么拦也拦不住,只好又跟着几人,以防待会儿真的闹出人命。 现在已经没有人能拦住周吉安了,加之一行几人又是满腔悲愤,上山的速度也加快了不少。只不过,是越走越不对劲,不知道怎么的,刚刚还是大好的日头,又开始被云给遮蔽了。 周吉安心中也隐约多了几分不安,可当下唯一能做的,便是抓紧时间。 第二十八章:赶尽杀绝 山顶之上,虽然当下并没有云遮雾绕,那些本就让人浑身不舒服的密布的石塔,如今再清晰地看去,反倒是更显莫名。 看着几个保丁有些担心的样子。 周吉安又道“大家看,这便是那和尚布下的诡阵秘法,若再不进寺,我敢说,伍生恐有被活祭的危险。” 说完,他也不等其他人是什么反应,便带头大步流星闯入了寺内。 身后的几人见周吉安是有十足把握样子,也不再犹豫,握紧了手中的棍棒跟在了他的身后。 而就在几个人刚步入寺中准备分头去找人的时候,一处偏房的木门却在这时候,嘎吱一声地打开了。 一个人从里面端着个盆子一样的器物就走了出来。 周吉安停下脚步一看,出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叫善现的和尚! “妈的,好你个妖僧!哪里跑!” 事到如今,周吉安心中其实也早已下定了决心,正如何九清所言,妖僧一日不除,岛上将永无宁日,何九清不想做也做不到的事,他周某人今天是无论如何也要完成了,否则只会夜长梦多。 随着周吉安手中的木棍朝前一指,善现自然也听见周吉安的呵骂以及看见他手中的棍棒。 当场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给吓了一跳,脸色铁青。 “施主...”善现慌张地抬起一手,一时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想要辩解也是无从谈起。 密教仪轨神秘难测,也不待善现再言左右有所准备,周吉安抡起棍棒便冲了上去,身后的保丁见周吉安气势汹汹,不敢阻拦,也跟在了身后。张敬之虽然反应慢了点,那是因为他一下子没明白为什么周吉安要这么急。 但他马上明白了,周吉安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这个和尚,每人两千钱,那也不过是陪他一起动私刑的封口费罢了。 糟了! 可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和尚已经在前头忙于逃命,而他身后的几人则是穷追猛打。 等张敬之开始追上去的时候,前面的人已经跑出了寺外,又冲向了林子之中。 还好,张敬之还是追上了。 在刚出寺外没多远的地方上,前头那几人都停下了脚步。 张敬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气喘吁吁地快步上前,这才看见,善现已经瘫软地倒在地上。 鼻孔里,流出两行鲜血。 他赶紧凑上前跪在地上,去把善现的脉。 却发现脉搏没了。 死了。 善现死了。 被追赶上去的周吉安从后脑勺那用尽全力的一棍子给敲死了。 善现死了。 在确认了这个情况后,周吉安瘫坐在了地上,他满头大汗,心里砰砰直跳,突然飙升的肾上腺素,让他整个人还保持在高度亢奋的状态,他甚至,能感觉到双肾的位置上有点隐隐作痛。 可他终究是笑了,他解脱了。 “疯子!你这个疯子!你看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张敬之一下子揪起了周吉安的衣领子。 “放手...”但周吉安还沉浸在胜利之中,他不想理会张敬之的愚昧。 “你看没看见,他就是个人!是个人!”但张敬之依然是不依不饶。 因为在张敬之眼里,那和尚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罢了,更何况是一个比较瘦弱的普通人。 身后的三个保丁,原本以为周吉安上去不过是要教训那个所谓的妖僧,给他一点教训,却怎么也想不到,周吉安这一棍子下去,居然是把人给打死了。 面面相觑之余,当下也是不知所措,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我叫你放手!”周吉安一把推开了张敬之的双手。 张敬之没再纠缠。 “你不是我,你不会明白的。” 周吉安冷冷地说完,重新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灰。 张敬之还看着那具尸体,久久说不出话。 “这...这是出人命了啊。这...”冷不丁的,林全突然说到。 “这是一场意外。”周吉安笃定地说到。 众人都噤声了。 周吉安又道“不过请各位放心,这妖僧本就不在本岛的名册之内,早前遇见他时,拿的也是假的戒牒,今日妖僧已在我们齐心协力之下伏法,这是一件大幸事。但是现在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们还要继续寻找伍生。” 周吉安这么说着,就好像这和尚的死已经成为了在场几人的共谋结局,应该要翻篇了。 被周吉安这么一说,其他人才想起,他们到底是来找张伍生的,况且周吉安还要给他们每人两千钱,倘若这是一场意外,而且又真是为岛上除一大患,这也未尝不能接受。 在这沉默之中,几人似乎达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 嗯,这是一场意外。 于是几个人犹豫了片刻又暂时放下心来,可是这尸体... “那他怎么办?”张敬之问周吉安。 周吉安看了看四周,树丛茂密,虽然这附近不像是有人出没的地方,可万一野兽把这尸身拽到了莫名其妙的地方去,那也是个麻烦。 “先把他搬回如来殿里,等救出伍生,再把他埋了吧。”周吉安的回答,轻描淡写。 周吉安一边说着,一边给几个小伙递去了卷烟。 这是个新鲜的玩意儿,不管抽还是不抽,也先收下了。 然后这收下了卷烟的三人,就在这种默契之下,把善现清瘦的尸身又抬了起来朝如来殿的位置走去。 周吉安本要跟在后头一起过去,但张敬之这时候拉了他肩膀一把,挡在了周吉安身前。 “你怎么跟伍生解释这事?” 周吉安不是没有想过这样的情况,但是,他只能这么做。 “不解释。” 他也下定了决心。 张敬之无奈地点了点头,这是他第一次用手指指着周吉安说话。 “等找到伍生之后,这件事我跟你没完!” 事已至此,当下挡是不可能挡住的。张敬之撂下这句话后,才让周吉安跟其他人一起又重新往寺里走去。 对于张敬之再往后可能会去做的事,周吉安不是没有想过,只是相比于后续可能发生的事,他当下更在意的是他家人的安危。 在重新往如来殿走的路上,周吉安与张敬之都发现了刚在善现逃跑时掉落的东西,那不是一些什么法器一类的东西,只是几个竹筒之类的器具还有一些可能是草药植物。 这让张敬之是越发感觉到,他们这次是真的闯祸了。 “你自己看看,这像是下咒的东西吗?”张敬之随手捡起一样,亮在周吉安面前,厉声质问到。 可周吉安没有回应他。 在沉默中,几个人合力把善现的尸身挪到如来殿。五个人,其中有三人都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但他们五个居然都选择了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他们身后的那尊立于阴暗处的佛像。 那尊,被损毁了一只眼睛的毗卢遮那佛。 五股杵已经不在佛像的眼睛上,只留下了一个带有裂纹的空洞。 但他的另一只眼睛,依旧是庄严的,他依旧是庄严地注视着他身前这五个人以及一具尸体。 一具和尚的尸体。 一幅怪诞的画面。 这让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敬畏,一种莫名的不安。 “我们...该不会遭什么报应吧...”是林全颤颤巍巍的声音,打破了画面。 没有人知道。 周吉安点起了他的卷烟。 “张益达一家是遭报应了吗?李采平一家是遭报应了吗?陈宝是遭报应了吗?嗯?这是那妖僧应得的报应。” 林全咽了口唾沫,没再说话。 烟,渐渐弥漫在如来殿内,它取代了往日的香火,以一种别样的态度萦绕在这个空间。 “伍生应该就在这寺内,我们分头找找吧。” 周吉安熄灭了烟,现在,才是对他口中大义进行大考的时候。 所有人又散了开去,如来殿外包括伙房在内的几个房间,基本也就是一人对应一个,周吉安去了伙房,张敬之自然不愿跟他一路。 张敬之来到了另一处偏房,他记得这个地方,因为上次来过,他记得那好像是放石料的房间。 也就是放置那种外头五层石塔用的石料的房间。 他象征性地敲了敲门,没有回应。 “打扰了。” 他这三个字说得很轻,又推开门,走了进去。 一股粉尘独有的味道扑面而来,他控制不住地咳嗽了几声。 房间里有窗,光线不是很足,也足够看个大概。 一个个形状不一的石头垒放在架子上或是在地上。 不过,这其实让张敬之感到有点奇怪,石头这种东西,放在外头也不会有任何的损坏,堆放在房间之内岂不是更占地方? 思绪之间,他又往里走了几步。 最里面有一张案台。 然后,他忽然明白了这是为什么,因为他找到了一些上次来的时候没有看见的东西。 房间最里面的案台上,多出了一样东西,他走了过去。 那是一个雕刻了一半,尚未完成的佛像。 而刻刀与凿子就搁置在了桌上,凿下来的石末落在了桌子的四周。 张敬之上前拿起来那未完成的佛像,他见过类似的东西,在张益达的家中。 他不理解。 张益达家信佛了,为什么善现要接触张益达家呢?且不说这念佛算不算是治好了心病。 可又为什么...他们都死了。 善现到底是要救他们,还是害他们。 这让张敬之感到了一阵莫名的眩晕,他没法理清这种似乎不存在‘理’的关系。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了门外有人大喊了一声。 “找到人了!” 第二十九章:回光返照 什么?!找到人了? 张敬之当即就放下了未完的佛像,转身又奔到了外头。 与此同时,听见了喊声的周吉安也从伙房的位置跑了回来。 “刚不是说找到人了?!人呢?” 周吉安这么问,但也没人能回答他,话音刚落,另一个保丁也闻声跑了回来。 三个人站在外头,那还有两个人呢? 这时候,一种像是东西打翻在地的声音又一次提醒了三人。 而比起打翻东西,倒不如说是一种激烈碰撞发出的声音。 “那边。” 周吉安手一指,指向的位置,正好就是不久前善现捧着些杂物走出来的房间。 “啊!!!”突然间,里面更是传来了一声惨叫。 三人顿感不妙,跑了过去,就要开门进去一探究竟,却不料那门竟是被不知道什么东西从里面给顶死了。 更别提此时里面的动静是越来越大。 三人也是不明所以。 事出紧急,周吉安把心一横,又一次使出浑身的劲儿,硬生生把门就给踹开了,三人这才是同时冲到了屋内。 不料,这房间之内,竟然是昏暗非常,连个透光的窗户也不见有,瓦顶上更没留有透光的皮纸。 只是他们在短时间适应了这昏暗后第一眼看见的情形,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过的。 那竟是一个白发的老叟跟包括林全在内的两个保丁扭打在了一起。 林全此时倒在了地上,手臂上更是被什么咬了掉了一块肉,鲜血直流。 但他们马上就知道了,竟是那老叟,他此刻口中在咀嚼着那块肉,生肉带出的血沾染了他的嘴边以及那花花白胡。 而那泛白的瞳仁紧盯着地上受伤的林全,只显饥渴二字。 若不是此刻另一个保丁用尽全力从后架住那老叟,只怕下一秒,林全便是要死无全尸于此地。 “救命啊!妖...妖怪...!”林全本能地大喊一声。 破门而入的三人在惊吓之余,闻声一下子又反应了过来,张敬之去把地上林全尽力给往外拽,另外两人则上前用护身的短棍与那吃人的老叟给扭打在了一起。 只是更为诡谲的是,三个年轻力壮的人哪怕是手持棍棒竟然也拿这老叟是毫无办法。 那老叟只是单手用力便可将一人打倒在地,所以三人联手也根本困不住他。但是老叟出手的方式与其说是人,还不如说像是野兽一般,他只要刚压制下一人,便会立刻想要上前撕咬,口中因最低级欲望分泌的唾沫早已是滴得满地都是。 “打他的右手臂!”此时周吉安发现,那老叟的右手臂上进行过包扎,看来明显是受过伤的地方,而且他出手也多用左手,看来这右手明显是他的弱点。 另外二人当即会意,三人同时就把那棍棒集中打在老叟的右身处。 “打到了!” 只可惜,想法跟实际不是那么一回事,即便是打在了包扎的右手上,那老叟竟也是不痛不痒的模样,但是那包扎过的位置却是明显出现了变形,血水渗出之余,就连那原本受伤位置上,白骨也凸显在众人的面前。 这家伙就不怕痛吗?! 这是个什么东西啊! 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内,根本拿这个东西是毫无办法。 “跑...”周吉安本能地嘟囔了一声。 这一声,马上又从嘟囔转化成为了实际的指令。 “快跑!敬之,快把人拖出去!!” 周吉安大喊一声,几人几乎是同时往外撤出,此时张敬之也已把林全给拽到了外头。 那五人跑到了外头后,那老叟自然是也跟着走了出来。虽说外头也是云遮日闭,并不可直视日头,但是亮度也与幽暗的房中有着天壤之别,只是一时间,他似乎是适应不了外头的亮光,竟发出了一声如野兽般的嘶吼。 被嘶吼所震慑的几人惊魂未定,正想着是要继续打还是往外跑的时候,那老叟已经替他们做出了决定,在他适应了光线之后,他用鼻子嗅了嗅空气中流淌的气味,又一次把目光锁定在了血流不止的林全身上。 三人总不能见死不救,随即又只好冲向了那老叟,一边提防他的撕咬,一边是想尽办法把他给拦下来。 但那力气,实在是大得惊人。 可也就是这个时候,也就是他即将挣脱几人的时候,不知怎么的,那老叟的腿脚竟是一软,跪倒在了地上。 周吉安虽然不知道那东西是怎么回事,还是趁着这个间隙,一脚就猛地朝老叟的头部给踢了过去。 老叟倒下了。 莫名其妙地倒下了。 几人不禁是猛喘大气,但也没人敢上前一看。 “死...死了?”张敬之问到。 沉默了片刻之后,周吉安动了,他也想知道现在是什么个情况,于是他只能小心翼翼地,稍微朝前走了一步,又是一步。 突然间,那老叟竟又蓦地腾起了上半身,仿佛下一步就要直扑向周吉安。 周吉安一时防范不及,朝后就倒在了地上,心中更是一紧。 可周吉安怎么也没有料到,与此同时,那老叟居然也倒了下去。 他那无神的双目下,是他的面容以可见的速度变换为一种极其痛苦的扭曲。 而他那岣嵝骨头上的关节,就像是一些枯树的枝节一般,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响,从肋骨,到手骨,到头骨...如同是声音在带动着那些枝节在活动,在垂死挣扎一般。 直到,油尽灯枯。 彻底不动了。 经过刚才那一幕,众人都呆住了。 谁也没法说上一句话。 而那老叟不再动弹的身躯上,却在这时候发出了一阵‘滋滋’的声响。 几人之间的空气中,也渐渐弥漫着一股莫名的腐臭。 这时候,张敬之走了过去。 因为他从刚刚开始,便一直处于旁观的位置,也因此,他观察这个老叟的时间也最长。 他知道,他认识这个人,倒不如说,在场几乎所有人都认识这个人。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应该就是...老李头,李采平。” 此时,天上,响起了雷声。 第三十章:心照不宣 几个人面对着难以言语的场面沉默了一阵之后,天上飘起了细雨。 张敬之说的话,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 这个人就是李采平。 只是不敢确认罢了。 “林全,刚刚...在我们进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周吉安开口了。 雨,虽然飘在了每个人的头上,但他们并没有躲雨的心思。 倒不如说他们更希望这雨,能及时冷却目前心中的那份不安与躁动。 这雨,也把李采平身上发出的腐臭给冲散了。 他们终于可以放下心来作深呼吸了。 “刚刚我们二人进的这屋,记得是那妖僧出来的地方,我们就想着,伍生会不会也被关在了那里头。嘶..好痛..” 林全说话的同时,张敬之也在给他包扎着伤口。 “忍着点。没事的。” “嗯。”林全点头应了一声,又继续道“然后我们两就推门进去,结果发现这屋里满是药草的味道。” 这一点,进去过的所有人都有所觉察。 “只不过,里面很是昏暗,若不是窗上还留下些缝隙,那基本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状态,但我们还是靠着那点光,往里走了进去,这时候,我就好像摸到了什么东西,就是人的手臂一样的东西,但那是冷冰冰的。” “冷冰冰的?”周吉安问。 “对,不像是活人。” 林全继续道“当时我们都吓了一跳,以为是进了什么放死人的地方,但转念一想,怕不会是伍生就被放在这儿吧,于是我才吹着了火折子,想要确认清楚,谁知道,一看才发现,那好像就是李采平老爷子。于是,我们这才大喊了一声‘找到人了’。” “但刚喊完,我才感觉到不对劲,因为李老爷子的脸色土灰,看来是已经死了。可就在我们俩都觉得李老爷子已经被那妖僧害死的时候,他就像是被喊声惊动了一样,突然就睁开了眼睛。” 说到这里,林全的神色又开始变得后怕了起来。 “那...那是一双泛白的眼啊!” 周吉安与张敬之都记得,刘三婶的尸体也是这样的眼,齐郎中说过,那是失血过多会有的特征。 “我当时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一口把我的手臂给咬住,更没想到他是真的把我一小块肉给扯了下来...”林全一边说,又一边看着自己正在被包扎起来的伤口,伤得还不算太深。 “我当时心里别提多慌了,但一想,什么也不做只会被他给活生生咬死,于是我们也是当即就与那...东西打了起来。再后面,你们就及时赶来了,总算是得救了。” 林全的描述结束了,可还是没有人说一句话。 原本要搜救的人,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而且还要吃人。 这般怪异的事,任谁也没法当即说出个一二三来。 “你们说,这会不会是诈尸啊...”林全结结巴巴地说到。 “林全,这诈尸都是子虚乌有的事。”张敬之反驳到。 “嗯,我虽是听闻有僵尸一词,可也只是听说僵尸是昼伏夜出,食人精气,也从未听过僵尸可在白天出没,还是生啖血肉。”周吉安又从旁补充到。 周吉安想到了那噩梦中的和尚,如今这和尚已经死了,像一个普通人一样死了,可是,为什么现实遇到的却是李采平呢?这岛上到底是只有这一个妖物,还是尚有其他呢? “你怎么又在说些怪力乱神的胡话,怎么可能会有僵尸呢?” 张敬之再次呵斥,又接着道“倒是我曾听闻有这么一种病,外头的人称日光症,患者得病后若接触日光则会皮肤溃烂,眼睛也会惧光生脓。” 张敬之在找合理的说明,可是,周吉安却是听着别扭,他想起问过齐郎中的话,齐郎中也没有提起李采平有什么难治的怪病。 但是他也不想再反驳什么。 “可是你们说...他刚刚是怎么死的...难不成,是少东家那一脚...才...” 林全与另外两个保丁有些慌了,一天之内杀了两个人,这要传出去,那不成了大事。 周吉安想了想才辩解道“不对,他确实是见了日头后,才变得虚弱起来的。倘若我那一脚能毙命,那也不至于这么大费周章。” 周吉安其实没有说错,大伙心里也不觉得是那一脚踢死了人,刚才不过是过于害怕沾到责任,才这么一说。 可是,这李采平的情况看来又不像是僵尸。 众人间一时也没法说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不对...不对啊,我听说人死了,尸体是会变硬的,可是,我碰到他的时候,他身上也没有变硬啊,只是没有体温了而已...” “林全,你要是在阴凉的地方待久了,那手也自然凉快,这也是正常的。”张敬之可不想再听什么僵尸的言论,在他心里,日光症就是唯一合理的解释,要几个人平安下山,也必须是这个解释。 “要我说,这日光症不仅会皮肤溃烂,严重的时候,眼睛也会惧光生脓,就好比他泛白的双眼,我看着李采平莫不是因病才乱了心智。最后...也才因病而亡...” 可是即便是张敬之费尽口舌的补充说明,从众人半懂不懂的表情来看,也还是没法打破任何的僵局。 一个平日里标榜仁义礼智的私塾先生此刻要想在村子与这里发生的事找个平衡,也实在是太为难他张敬之了。 但起码现在,倒是让众人的愧疚感少了那么些许。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 “依我看,这李采平的身体会变成这般,就算那真是得病,必然也与那妖僧的邪法脱不了关系。现在我们把妖异除了,回去以后也莫要再与人提及此事。”周吉安这句话是看着张敬之说的。 张敬之当然知道周吉安突然认同他是什么用意,可他此刻也没有表态。 至于其他人,自然也不想提及,毕竟一旦说出去,村里人也不会相信他们在山上遇到什么妖异的情况,只会觉得是这几人杀了二人。 “那...伍生哥怎么办?”林全问。 事情一下子又回到了原点,也说到了关键上。 “现在雨势变大了,不好找人,我们先把这尸体也搬去如来殿上吧。”说罢,周吉安就壮起胆子,走到了李采平的尸体旁,把他的尸身给架了起来。 可几人是面面相觑,一时还有些忌惮,没敢动手。 “快啊!” 周吉安大喝一声,其他人这才过来搭了把手。 又把那李采平的尸体,放在了善现和尚的一旁。 如来殿外,天是越发的昏黑,雨势也有增无减。 毗卢遮那佛又一次注视着这几个困于如来殿内的凡夫。 以及又多出来的一具怪异尸体。 原本荒诞的画面更增加了几分离奇。 “烧了吧。” 周吉安冷冷地看着因昏黑而无法看清五官的佛像,突然说到。 与此同时,殿外竟是电闪雷鸣。 电光火石,那一瞬间,把独眼的大日如来竟映出了忿怒相。 “吉安,你说什么?”张敬之甚至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烧了吧,把这里全部都一起烧了吧。” 周吉安看着张敬之,肯定地说到。 “你在说什么疯话,伍生连人都没有找到...” “万一伍生,也变成那个样子呢?谁来解决他?你吗?”周吉安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我是说,万一他也得了这日光病...谁又能知道,你说的这病,是怎么传染的呢...” 张敬之没有说话。 “这里,实在是有太多说不出的怪异,李采平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一个个例吗?倘若这真的是病,又会不会传染,怎么传染,我们都一无所知。我这么说,也都是为了村子,烧了吧。” 随着周吉安的话语,几名保丁的态度也是从难以置信,转化为了逐渐接受。 他们也纷纷点了头。 毕竟他们本就与这寺无缘。 或许烧了,反而不会夜长梦多,可一时又没有一个人敢开这个口赞同。 “烧不了。”沉默片刻后,张敬之突然开口了。 周吉安以为张敬之又要阻拦他。刚准备再说点什么,却听张敬之又道“现在下大雨,火根本烧不起来,这里不会有人来,先把尸体放置在这里,等明天,我们几人,再来处理这件事,要做就不要留下后患。” 张敬之突然转变的态度,倒是让周吉安很是吃惊。 “敬之,你怎么突然...” 就在不久前,张敬之还想着要因为和尚的事要跟周吉安算账,现在倒是改变了态度。 张敬之的脸上出现了难得的冰冷。 “我不是为你这么说的,我在想如果是伍生为了村子会不会也这么做,这些事都没个‘理’,我也说不清楚,或许你是对的。况且,我们今天也没找到伍生,如今雷雨交加,再找下去也不实际,明天再来山上,也好再搜寻一遍。还是我们五人。” 周吉安听出,张敬之着实是被那李采平的异样给吓到了,刚才说那日光病也不过是强作镇定。而他这句已经包含了对张伍生出现的最坏情况的打算,哪怕真的遇见一个不一样的张伍生,那这个秘密,也只能在这五人之中。 “好。就这么办吧。” 随着张敬之态度的转变,其他人也没有别的意见。虽说外头还下着雨,但这五人也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意思。 当即是关上了殿门与寺门后,便冒着雷雨,匆匆下山。 山道泥泞,不知道因为环境造成的原因,还是说这些发生在山上的秘密使得众人脸上似乎都怀揣着雨水也冲刷不掉的,巨大的不安与阴霾,下山的时间居然比上山还要更久。 而且,似乎也没有人再愿意提及上面发生的事。 所幸的是,这一路上也没有发生什么怪异。 至于陈宝的尸身今天看来也是没法带回去的,几人又只好在那附近做了记号,不久前覆盖在陈宝尸身上的泥巴早已被雨水冲了个干净,又反复几次后,直到那尸身都有些变形了,这泥巴总算是把他给暂时浅埋了起来,想着等明天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了,再作处理。 到了山下的时候,雨又渐渐小了很多,直到村口时,也就停雨了,而时间也已经接近黄昏。 海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又一次开始盘旋在这个孤独的小岛的上空,它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或许是等待着新一轮勾兑的开始。 夕阳的残红映在五个人的脸上,如同一泼新血,溅在那上面。 要到家了。 “记住,今天发生的事,切莫与任何人说一句,林全的伤就说是在山上不小心被割伤了,先不要去齐郎中那,这不仅仅是我们这几人的事,更关系到整个村子的安危。” 即将入村的时候,周吉安提醒了所有人一句。 林全点了点头,走了这么久,他的伤口已经没有再流血了。 大家虽没有吭声,但谁也不希望节外生枝。 “嫂子那边,就让敬之去吧,至于说辞...” “我知道该怎么说,你照顾好青玲吧。”张敬之的态度还是颇为冷淡,他并没有因为李采平出现的怪异,就打算原谅周吉安一棍子把善现打死的事。 但现在,他也不打算再争吵了。 “嗯。” 五人又一次回到了村里,只不过,刚进村不久,就有村人给张敬之送来了一张纸条。 “唔?”不过是看了一眼那纸条,张敬之的脸色便有了微妙的变化。 “怎么了敬之?” “没有,没什么,有个学生病了,想告假休息一下。”也只是那一眼之后,张敬之又收好了纸条。 周吉安闻言,也没放心上,毕竟他现在也急着到郎中那看下女儿的情况。 于是,几个人也就此分道扬镳,打算待明日,再聚公所。 第三十一章:生离死别 与众人别分之后,张敬之没有马上走开,他走到了一处拐角,在确认所有人都各走各路以后,这才重新动身。 他既没有回家里,也不是去私塾,而是谨慎地,又不时左顾右盼地,快步来到了公所。 又到了公所最里面那处临时充当牢房用的地窖。 自从张益达死后,这个牢房就失去了他唯一的作用。 而他却在这里,看见了那个写给他纸条的人。 张伍生。 纵然地窖里很是昏暗,但借助那外头的斜阳,张敬之还是能通过轮廓,认得张伍生。 张伍生被锁在了牢房里,也被绳索给捆住了,但奇怪的是,绳子捆住的倒不是张伍生的全身,而是他的脖子跟腰上以及脚踝。 “伍生,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里面...” 看见这般景象的张敬之是大吃一惊,不禁回头观望,看是否有人在戏弄他, 可是没有。 而他实在是有太多的问题要问面前这个男人,这个消失了超过十二个时辰的男人。 张敬之当即就拿到了挂在墙上的钥匙。 “不要...先不要把门打开了,我有话要跟你说。”张伍生的语气很是平静,没有了往日里这个魁梧汉子的豪迈。 但是张敬之并没有这么做,他直接用钥匙,又把牢房的门给打开了。 然后一只脚就踏进了牢房。 “别进来!” 张伍生突然大喝一声,鲜明的语气对比,吓到了刚准备进去给他解开绳索的张敬之。 两个人,都定在了原处,沉默了。 张伍生的头顶上,是地窖的一个小窗,此时夕阳的余晖又一次落在张敬之的脸上,却把阴影处留给了张伍生。 张敬之看不清这声大喝的同时,张伍生到底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你...就站在那,我有话要跟你说...”很快,张伍生的语气又恢复了平静。 “好...好...你说...”张敬之对他堂哥的行为不明所以。 “不过...先从哪开始说起呢?我们兄弟俩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好好说话了。” 见张敬之不再迈步,张伍生才放下心来,他笑了笑,不过,充满了无奈。 张敬之能听出来。 “那不如,先从这张纸条说起吧,为什么上面写着要我在戌时之前赶来,为什么又必须只能我一个人来。”张敬之为两人在这个莫名的时间,莫名的地点即将展开的对话,开了个头。 “噢,对。纸条...呵,也没什么,再晚了你就要吃饭了,我就想单独跟你聊聊。” 不知道为什么,伍生的这句话在张敬之听来,居然多了几分悲怆。 “啊...对了,敬之,你学了这么久的之乎者也,孔夫子有没有说过,这人死了之后,会怎么样呢?” 张敬之想了想。 “没有。” “哎呀,这也太残忍了。”张伍生的声音,透着一股不符合年龄的慨叹,可当说到残忍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笑了。 “哥,你突然问这个是什么意思?”张敬之从对方的语气中觉察到不同于以往的纤细。 “难得啊,你还叫我一声哥。也没什么,我就好奇。” “那是谁把你绑在这儿的?” 但张伍生没有回答他,而是又自顾自地说道“你一直都把‘子不语怪力乱神’挂在嘴边,其实,我本来也这么想的...但后来,我觉得哪儿有点不对,不语怪力乱神是什么意思,就是不说嘛,但是,不说,跟有没有,是一回事吗?啊?” 张敬之没有回答。 张伍生也不在意,他只是想说话。 仅此而已。 “我这辈子,大部分时间都在混着,混在这岛上,觉得自在。可说实话,我从来就没出去过,其实是怕别人瞧不起,现在想来也是井里头的乌龟,那句话是这么说吧?” “井底之蛙。” “对,对,嘿,井底之蛙,我大字不识几个,也不怕你笑话。直到后来,村里实在没几个可用的年轻人了,于是老村长就让我当了团练,又让我娶了媳妇,前几天那婆娘还告诉我,我要当爹了。” “哥...” “不说这个了。”张伍生摆了摆手。“敬之啊,我准备了点钱,放在我的公案上,待会儿你回去的时候,替我带给你嫂子,跟她说,以后用钱的地方多,让她好生花销。” 不知怎么的,泪水莫名地从张敬之的眼眶就涌了出来,落在了脸颊上,又滑落到了地上,不住地。 “哥,你到底怎么了?我们一起过去不好吗?你消失了一天了,嫂子很是挂念你。” “我...我还有些事。大事。”说这句话的时候,张伍生原本阴郁的脸上多了几分少有的严肃。 “什么大事。” “就是...给村里要办的事。” 张敬之没有再追问,他隐约地能感觉到张伍生即将要做的事,也感觉到他说的这个大事是什么意思,可是他不敢这么想,但他又很想知道张伍生为什么也会变成那样。 “哥...我看见陈宝了...他死了。我也知道,他最后是跟你在一起的,你能不能对我说句实话,你们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张伍生没有回答,他似乎是想起来一件让他十分痛苦以及难过的事,张敬之能感觉到。 “是我害死了陈宝啊...”张伍生叹息到。 “不,不是你害死的。”张敬之肯定到。 “敬之,你是真的上山了...” “对...上山了...”张敬之点了点头。 张伍生还是没有打算说出实情。 “陈宝他...他根本就不是被野兽杀的,是吗...” 张伍生沉默着。 “我还...看见那和尚了...” “和尚...那和尚...”张伍生的表情在听见和尚这两个字后,要变得复杂起来。 张敬之又追问道“那和尚你也看见他了吗?他到底是谁...” “我也不知道...不知道。”张伍生痛苦地摇着头。“但我可以告诉你,昨晚陈宝就是因为一个石刻的佛像滚下坡去的。” “佛像?!” 张敬之咽了口唾沫,他等着张伍生说下去。 “对,那佛像上面沾染了血污,他觉得那是李采平受伤后带到山里去的。可能觉得李采平就在那附近,他硬是要把它给捡回来,结果,他一下没站稳,把我也带了下去。” 张伍生的叙述有种克制的平静。 “我晕了过去,只知道过了不知道多久,我睁开眼的时候,看见陈宝已经死了,就在我的身旁,他瞪大的双眼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我。好像再问我,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我想看看他,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了。” 张伍生说到这里的时候,低下了头,他还是觉得陈宝的死是自己造成的。 “后来呢?” “后来...我浑身都感到了疼痛,是一种被什么东西啃咬而带来疼痛,我虽然醒了,但意识又开始渐渐地模糊,我能感觉到,可能是因为,身上的血,在变少。 我闭上眼睛,我知道自己也快死了,也没有力气去思考。然后,我听见了有人在念咒语一样的东西,从远处,缓缓地走来,我感觉身上的痛消失了,也感觉不到继续被啃咬。只是,还是没法动弹。 再然后,我用力地睁开了眼睛,我看见了和尚,一个瘦弱的和尚,穿着一件破旧的僧服,是他捧起来我的头,用一种大慈大悲的目光注视着我,但我说不出话来。 接着,他拿出了一个竹筒,把什么东西灌到了我的嘴里。那是一种腥甜的味道,却如同甘露一般,一口接着一口,都喝下去了。 我依稀记得他当时跟我说了一句什么,要靠我自己的造化。我记不清了,我只是又昏睡了过去。敬之,你觉得,我是在说胡话吗?” 张敬之用力地摇了摇头,他相信张伍生说的每一个字。 感到了信任的张伍生于是又接着说了下去,这或许也是他让张敬之过来的原因。 “约莫五更的时候,我醒了,没死。只是那些被什么东西啃咬的伤痕,还留在我的身上,我给陈宝合上了眼睛,才看见他死得到底有多惨。 本来我想把他带回村里,但是我实在没有力气。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空腹感。我甚至以为,是饥饿让我感受了手脚的冰凉,但我很快就发现原来不是,我不仅感觉不到体温,我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 于是,我逃跑了,我把陈宝一个人留在了那里,逃跑了。” 说到这里时候,张敬之能感觉到伍生对于自己行为的悔恨。 “哥...” “快回到村子的时候,一缕晨光落在了我眼睛上,我可耻地想忘记陈宝的死,我甚至以为那是新一天的开始,但你知道吗,当它落在我的眼睛时,我从来没有像这样恐惧阳光,我浑身好像有种被无数只蚂蚁啃食的感觉,从内而外,我发了疯一样地逃回了公所,为了躲避那阳光,跑到了这个平时不会有人来的地窖。 这让我感到了安心。 我还是很饿,但是看着公所里囤积的干粮,却完全没有食欲。 我很想回家看看那婆娘,但我不敢,我怕。 你知道,我脑子不好使,花了很长的时间后,我总算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然后,到了现在我开始渐渐有种控制不住自己的感觉,所以,趁着日落,便找人给你送去了信,我决定要做一件事。” 张伍生的话说完了,他注视着张敬之,希望后者能给他一个痛快的回答。 “你在说什么呢哥,只要平安回来比什么都重要,你说你不舒服,我给你把把脉就知道了。”张敬之笑到,哪怕他的心里或许已经无比地清楚。 然后他又朝张伍生走近了一步。 “别过来!我怕是真的...快要不行了!” 张敬之要替他哥把脉手悬在了半空。 他看见了,原本隐藏于阴影之中的张伍生的瞳孔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这双眼睛,似乎,在变得白亮。 这时候,张伍生所处的阴暗处闪出一道银光,这从他的身后抽出来一把大刀。 这让张敬之也被吓到了。 “墙角那把缨枪。你拿起来。” 张敬之虽还不敢确定他的用意,但是他不敢拿,也不想拿,那伸出去的右手,在微微地颤抖。 “握住!” 张伍生一声厉呵的同时,把大刀也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张敬之妥协了。他只好在颤抖中把枪握在了手上。 “敬之,待会儿,我用刀划向自己脑袋的时候,你要用枪刺入我的胸膛。”张伍生的语气坚定得不容置疑。 “可你只是生病了哥。”张敬之哀求着。 “不是。”张伍生把刀贴在了脖子上。 “我下不了手,哥...我下不了手...” 张伍生摇了摇头,他不想自己的决心被动摇。“动作一定要...快,不要犹豫,你也不想我太痛苦吧。来,快把枪拿稳了。” “齐郎中,齐郎中会把你治好的。我们都不知道你到底怎么了?你就让他给你看看吧。”虽然张敬之是流着泪说完这句话的,但他实在不知道齐郎中可以用什么办法治好一个没有心跳的人。 “别说了。我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 “哥,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 “拿起来!” 张敬之在无声的落泪中,还是提起了枪。 “嗯,你说得对,我也相信会有办法的,所以,你一定,要看仔细了,千万不要闭上眼睛,你嫂子就拜托你了。他们,还有很多...” “他们?他们是...哥!!”就在张敬之问出最后一个问题的同时,一声怒吼从张伍生的口中发出,锋利的刃口深深地划过了张伍生的脖子。 但出乎意料的是,那深深的伤口处竟然没有流出多少血。 “快...”张伍生用尽最后的力气向张敬之乞求到。 张敬之闭上了眼睛,手中长枪,在矛盾与痛苦以及恼怒的迸裂之下,刺入了张伍生的胸膛。 而张伍生也在张敬之的恸哭声中,倒下了。 长枪的枪尖之上,几滴稠血正干涩地滴落到地上。 而后,长枪也落在了地上。 待张敬之从颤抖的双手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张伍生已经合上了双眼。 他死了。 第三十二章:天伦之乐 周吉安离开了众人,赶到药铺的时候,周青玲醒了。 毫不意外地。 她与生变前的往常一样,只是静静地坐在床上,一言不发,是齐郎中在给她把脉。 至于齐郎中问及她醒来后的感觉以及醒来前发生的事,周青玲也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一个字。 “哎呀,老夫虽对这样的事闻所未闻,但昏睡了这么久还能醒来,也是好事一桩。” 而看见女儿醒来的周吉安也很是欣喜难耐。 他知道,自己一定是成功了。 如今妖僧已除,日子总归能平静下来。 “青玲是什么时候醒的?” “这娃娃,好像是差不多一两个时辰前醒的吧,就喝了点水,也不吃东西,可惜她不能说话,不然也好问问情况。” 周吉安点了点头。 一切都解决了,现如今只需要带女儿回家,一家人或许又能过一阵安生的日子。 拜别齐郎中后,周吉安便背着女儿往家里走去。 道路湿滑泥泞,周吉安背着女儿走得很慢,但也走得很踏实。 “爹...爹...,我能...自己...走。”仿佛是知道周吉安在泥泞中行走的不易,周青玲开口了。 周吉安背对着女儿的头微微一怔,才道“你方才是不想让齐郎中知道你能说话吗?” 女儿没有开口,只是用点头替代了回答。 “没事,爹爹就想背着你走...”周吉安心头有股暖意,女儿长大了,也懂事了。他刚才还生怕齐郎中得知女儿能说话,会问东问西。 “没事了...青玲...已经都没事了...” 待周吉安带女儿回到家中,王妈一见二人回来,是高兴地不行。 “少爷,你们可算是回来了。” 至于老夫人,也在王妈的照料下恢复了许多,但是周老夫人也并不记得那两天发生的事,只感觉身体是大病了一场,而王妈也告诉老夫人那头上的伤是生病时摔倒所致。 一家人是久违地聚在一起吃了顿饭。 只不过,从回来之后,周老夫人也不再提起青河祭的事,而周吉安自然也只说这两天是带了青玲去齐郎中那看病。 “母亲,齐郎中说青玲的身子已经无恙了。” 出乎意料的是,周老夫人居然没有表现的过分欣喜,反倒是有些平淡地说道“好啊,好啊...” 就是连周青玲嗓子已经恢复了这样的大喜事,她也没有再提一次。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周吉安感觉母亲的目光有种迟滞的感觉,或许是因为身体刚刚恢复的原因。 他说不清楚。 饭后,王妈把周吉安拉到了一旁。 “少爷,那道士今天送来了一封信。” 说罢,她把信交给了周吉安。 “何道长?他什么时候来过?”周吉安有点意外,没想到那人真的还好意思来要钱,当然,对于自己破坏了那场法事的事,他也知道自己并非没有过错。 “就在你们回来前。” “那为何现在才给我?他有说是什么事吗?” 王妈摇了摇头。 “他本来是来要钱的,我说,钱的事要跟少爷说,他现在不在,于是,他就留了一封书信让我转交。少爷,你也别怪王妈多嘴,那道士贼眉鼠眼,不像好人,老夫人那天吐出的黑水,与她前一晚喝的符水如出一辙,王妈是担心你上了贼人的当,才迟迟不把信给你,你也不要见怪。” 面对王妈如此恳切的言辞,周吉安失去了苛责下去的余地,只当是点头应承“我知道的王妈。” 待王妈忙别的事后,周吉安这才打开了信,这封信他知道王妈肯定是没读过的,因为她不识字。 信不长,但是内容倒是出乎了周吉安的意料。 信中的大概意思便是,经过了何九清的查访,他发现岛上的怪事恐怕真不是那和尚所为,而是另有其人,而且已经找到了确切的证据,至于和尚的护摩法事,也很可能确实是为了祈福而做的护摩。 如果想要这件事得到完满的解决,则需要拿上先前承诺的一百两银子,到村前的破城隍庙找他,商议对策,他保证这次定能除魔卫道。 周吉安看完了信,他第一个感觉反倒是这何九清为什么这么在意这笔钱。 虽说一百两不是小数目,但这要钱的感觉与早前相比也实在是相去甚远。 紧接着,他也是心头一紧,倘若他何九清说的是真话,那今天的他,岂不是滥杀无辜,也正中了张敬之的话。 这问题,可太大了。 要说善现杀人,也的确没有肉眼确凿的证据,要说善现入魔,那人更是被一棍子给打死了。 可往深一想,走到今天这步,也不是他周吉安一开始就决定的事,这何九清也是推波助澜。 不对,不是这样的。 肯定不是这样的。 如今和尚已经死了,周青玲也已经平安到家,事情就是这么个理,按说一切都应该过去了。 最关键是,那和尚是从他回来的梦里便已经见过,也有太多的事与他似乎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虽然其中也有许多解释不清的地方,可这也不是何九清这么三言两语就可以推翻的。 他想丢掉这封信。 然而,迟疑了片刻之后,他还是没有这么做。 只因,那信上面说他已经找到了确切的证据。 只因,周青玲有过好了一阵又撞邪一阵的先例。 哪怕,哪怕何九清说的是真的,那和尚是在祈福,但如今善现和尚已经死了,如果按照何九清的说法,善现在世时都不能做到的事,那凭他何九清一个人就可以做到吗? 他不知道。 可他还是动身了。 或许是因为王妈的提醒,他没有马上动身,而是回到了房中取出了一件从岸上带回来的器物揣在了怀中,之后,他才拿起了灯笼,又在悄然间,在朦胧的暮色之中,走向了旧城隍庙。 此时,已是戌时。 第三十三章:袖里藏刀 至于说何九清不久前为什么会留下这封信,其实,自从他昨日的法事出了意外之后,他就已经重新思考了这一切事件的种种,以及周吉安的描述。 今天一早,他最先是到了张益达的家中,张益达的家门口被贴上了封条,但这对于行走江湖的他来说,也没有任何问题,只要翻过墙便是。 有一件事他没有对周吉安坦白,那就是他以前来过张益达这里,只是从来没有进去过。 因为张益达买了他的福寿膏。 而他也因此从张益达的口中确定了周吉安的信息,身高,外形,生平,七年未归情况,家中是岛上大户,这些都符合何九清预期,何九清需要这些消息。 但是有一点他没想到,张益达死了。 而且是灭门。 虽然说前几日刚到岛上的时候他已经发现张益达印堂发黑嘴唇发白,浑身是抖个不停,说话也不时前言不搭后语,不说是有什么劫数起码也是得了些什么病。 但他毕竟又不是来做善事的,当然不会出手搭救,只当是对方福寿膏抽多了精神有几分涣散,甚至还因为他提供的消息,又多给了他一些。 可是也没想到不过一场暴雨的数天之后,命案就真的发生了。 若不是周吉安告诉他村里已经怀疑是他的福寿膏导致张益达产生了疯病杀害家人,他也就不会想到村里居然要打算找他算账。 他明白到,现如今,是必须小心谨慎,一旦被抓,那恐怕便会落得个杀人的嫌疑。他还不能栽在这上面,他还有别的事需要完成。 经过了一个晚上的思考后,他自认为那福寿膏是不会产生这样的问题的,第二是倘若周吉安说的是真的,那和尚当真是喜好昼伏夜出,那在这阳气最盛的正午他便绝不可能有这样的法力。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严格来说,佛门是没有灵魂这个概念的,众生由‘色、受、想、行、识’构成,受业力影响困于六道轮回,而超然成佛者则脱离六道前往佛国净土,不管是哪一种,都没有幽灵鬼魂这种东西。 所以,不论是周老夫人还是周青玲,他们所表现出那种撞邪附身的状态,都不像是佛家的咒所能完成的。 他带着这些疑问到了张益达家中,家中的摆设基本是与命案当时原封未动,也因此,那个断开了的佛像也还在地上。 张益达本人是不信佛的,何九清很明白。 至于他家里的其他人,何九清并不了解。 但不论信不信,只要是那和尚下的咒,也断然不会把自己的信奉打倒在地上。 这让何九清的疑问进一步加深了。 何九清原本想去刘三婶的家里看一看,但是那里已经几乎成了废墟,再看也没有意义。 几乎半天的时间过去,事情没有得到结论,何九清原本不打算继续浪费时间在这件事上,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要核对这个岛上的住民信息,这才是他最为迫切要做的事。 但是这些信息又在村长的手中,原本上一次来的时候,他已经通过来看事的人,摸清了一些岛上的状况,打算要从老村长那得到这些实质性的东西,但是没料到老村长居然死了,一切又要重头再来。 本来他是打算通过周吉安拿到名册,殊不知昨天的法事出了乱子,事情没办完,指望周吉安能拿到名册是不大可能的事。 无奈之下,他只好碰了碰运气,结果他发现,赵村长的家里居然没有人。 一个人也没有。 看家中的布置摆设,更不像是出了远门。 这些也与他无关便是。 一阵翻找后,他便在书房找到了岛上居民的名册,上面记载了人口信息以及所在地,主要经历等事,然后,他自然而然地找到了周吉安以及黎曼殊,这两个人同读过一个私塾,也在同一天离开了青河岛。 周吉安与黎曼殊之间很有可能还保持着联系,更何况去年湖南生事后,周吉安赶在这个当口回到了家中,从这个时间点来看未免过于的巧合,只要能拿下周吉安,那找到黎曼殊也是水到渠成的事。 原本事情到了这里,何九清要做的事也就结束了,但是,他在把名册放回原处的时候,另一本名册又落在了地上。 他在上面看见了一些东西。 镇青寺主持,树行法师。 唔? 这个‘镇’字... 何九清记得,周吉安明明白白地跟他说过,那个寺的名字应该是真青寺,里面也应该只有个年轻的和尚。 镇青寺... 青河岛... 青河祭... 他突然心中一惊,又详细地翻阅了一阵,才发现原来这个树行法师在过往每三年都会在山上与村中长老商议青河祭的相关事宜,直到三年前为止,他就没再有任何记录。 当一连串的事情连在一起的时候,他在那个瞬间,似乎是明白了什么。 原来是这样!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这个所谓青河祭的目的根本就不是简单的祈福仪式... 难怪我感觉这个岛有股不寻常的气息。 确实,若是大修行者的法界也会有这么大的影响。 周吉安有一点说得对,如果是个年轻的和尚,恐怕是做不到这一点的,何况这个树行法师如今已经失踪也可能是在山间涅槃,唯一能解释这股气息也就只剩下一个了。 他一直以为这个所谓的青河神不过是一种岛民渔民之间的民俗信仰,从来也没有把这种神州大地上已是见怪不怪的传说放在心上,可如果这个青河神不仅是一种传说而是一个真实的存在,那情况就另当别论了。 这也就是为什么张益达陷入了癫狂而且主动毁佛像的原因,青河神的法力外溢,扰乱心智,而且,光是从这接二连三发生的案子甚至是周家人的情况来看,已绝非个例那么简单。 但是这件事,他即便知道了,也是无能为力,更不想参与其中。 不好不好,这岛上恐会生变,这里的事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事情既然已经办完了,要尽快离开这里才是上策。 至于周吉安的事,只要他扛过这一劫没死,那下次就还有见到他的机会。 何九清这么想着,赶紧又把所有翻找出来的东西回归到了原位,匆匆离开了赵村长的家。 何九清一路跑到了渡口,原本是打算渡船离开回到对岸,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居然没有一个船家愿意送他。 问其原因,居然是最近暴雨频发,导致水文有异,虽看现在风平浪静,实则是暗涌不断,一旦出海,这渡船很容易就被暗流掀翻或是卷走。 他只是刚判断岛上生异,这水文就生变,未免也太过于凑巧了。 可哪怕是给再高的价钱,竟还是没有人愿意。 莫不是,我跟这些人一样,也被困在这岛上了? 不可不可! 这些人可是马上就要... 也就是何九清急于找船家送他离开这个节骨眼上,有在渡口巡逻的保丁居然发现了他。 “何道长,我们的张团练有些事想向你请教请教。” 何九清稍一愣神,平复了一阵心情,倒是没有反抗。他知道保甲的人找他是什么事,而且他也不打算在众目睽睽之下反抗,他自有打算。 于是顺从配合的何九清又跟着押送他的保丁走了一路,或许是看他配合的态度,幸好,押送他去公所的人也就只有一个人。 当两人从渡口往村里走的时候,路过一人迹罕至的林道,何九清开了口。 “小兄弟,行走江湖都不容易,何不给个方便,他日也好相见。”说罢,他那被绑的手里竟像变戏法一样,掏出了一些银子。 那保甲的保丁当即明白他的意思,他没有马上拒绝也没有马上收下,而是想了想,才道“刚看见你的是我跟他两人,你只给我一个人的份儿,不合适吧。” “明白明白。”何九清一边赔笑一边把碎银子又加了一倍。 这保丁掂量了一下银子后这才给何九清松了绑,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当时何九清的手掌心里虽然是银子,但手腕里却有一把刀子,被他娴熟地用两根指头给扣住了,仅需他一个抬手的事。 “算你走运,要是今天张团练在,我是绝不敢让你离开的。” “小兄弟,此话怎讲?”何九清立马感觉到了事情的转机,又多给了一些钱银。 这保丁收得也不客气,他看着何九清一副病殃殃的样子,又不甚壮实,自觉对方只是卑微猥琐倒也无害,便随口说了出来。 “张团练带着其他弟兄去搜山救人,至今未回,我们其他人也只是按照他早前的吩咐,一旦找到你就要把你带回公所扣押。” “救人?贫道也略懂风水之说,能不能告诉我是找的什么人,或许贫道也能帮上点忙。” “唉,灭门案,噢,倒不是凶手跑了,而是其中一个被害的人跑山里了,你啊,还是别瞎管闲事了。走吧走吧。” 保丁收下钱财,晦气地摆了摆手,让何九清是有多远走多远。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实在是多谢小兄弟的大恩大德。” 结果,保甲的保丁倒是先离开了,把何九清一个人留在了林子里。 又是灭门案...看来这扰乱心智的事,是变得严重了,再这么下去,整个岛都要被侵蚀。 可是,这被害的人为什么往山里跑,莫不是也扰乱了心智,发了疯。 想来,这怕不是一场血祭啊。 何九清想到这里,更是迫切地想要离开,但如今这渡口已经是没有办法了。 可是不代表完全没有办法,岛的东北面还有个渡口,但那是水师偶尔休整时用的渡口,他可以让水师捎带他一程,甚至,还有可能可以借人给他抓人,毕竟他两次登岛,已经摸透了大致布局,但是那般大张旗鼓,也是要花大价钱的。 如今他身上已经没有钱了。 一百两。 他想到了这笔钱。 但这样的话,他就要去找周吉安要钱。 没错,昨天的事周吉安是有很大责任的,那笔答应过他的钱,周吉安自然也是应该给的。周吉安是家中独子,也重视家族的声望,又是岛中的乡绅大户,肯定也是不会赖账的。 如今他也不需要周吉安再去给他找来岛民的名册,算是个折中的退让。 想到这里,何九清便直奔周吉安家中。 没有想到的是,周吉安此时居然不在家里。 而出门见他的,也只有王妈一人。 “那一百两的事...” “少爷不在,你请回吧。”王妈的脸色一横,态度是颇为强硬。 “噢,那你们家小姐,情况怎样了?” “无可奉告,总之,少爷今天不在,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至于钱的事,我也不能做主。”王妈并不待见何九清,从一开始对这人就没有什么好印象。 何九清一时是没了折子,但光天化日之下,他也不可能硬闯进去,这种事情传出去,也不好收拾,现在还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 若是在这里一直等周吉安回来,也不知道这王妈说的是真是假,这么等下去,只会是耽误了时辰。 还不等何九清想好,王妈便打算关门谢客。 “等等!等等...” 情急之下,何九清只好想了个新的借口写了封信,让王妈代为转交。其实也不算是借口,毕竟他发现的事也印证了他的推断,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周青玲当下应该还没有恢复神志。 至于周吉安还信不信他,则是另一回事。 只要周吉安还能买他的账,这一百两,自然是不在话下。 王妈在接过纸条勉强答应后,周家的门是关上了。 现在何九清能做的,也只有回到旧城隍庙里,等着周吉安上门。 此时,已是酉时。 第三十四章:鱼死网破 太阳要下山了。 与赤黄的余晖所相间的,是逐渐被放大加深的影子。 当下的何九清一筹莫展。他把那随身携带的黑色膏药塞进了短烟枪,带着破局的思绪,是一路走一路又抽了几口大烟,直到回到了旧城隍庙。 但是,就在他前脚刚跨入这破庙的时候,隐约是感觉到有什么不妥,起初他以为是经过了昨天的事,元气大伤,又奔走了一天,只是自己身体不适才有了头晕耳鸣的错觉。 何九清不得不扶额调节了一下自己的气息,这福寿膏对他身体造成了多少的侵蚀,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坐下后,赶紧往自己的口中灌了一碗水。 可是,这水才刚灌下去,他便从那水中嗅出了一股恶心的腥臭。 是水中的死物发出的朽烂的味道。 这水不对! 何九清当即是把碗一甩,跪倒在地,呕吐起来。 水如泉涌,吐了个一干二净,但他还是感觉不对劲,吐出的水,早已超出了刚刚喝下去的量,可他却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发颤的身体。 一阵呕吐不止,直到,他甚至感觉到那口腔喉颈之处,居然还有异物,腥臭的气息充斥着他的口鼻之中,一时间,他不仅是因短气而涨红了脸,感到呼吸困难,更是眼泪鼻涕一起流了出来,痛苦至极。 几声艰难的咳嗽之后,一条粘滑的死鱼居然被完整地呕吐了出来,就落在了自己的面前。 他隔着模糊了眼睛的泪水,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那条死鱼,又抬头看了一眼前方,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破城隍庙里原本已经断头的城隍爷的脖子上,竟成了鹿首。 鹿首仙身,荒谬至极。 而鹿首断处更是有黑血是顺着脖子流在了石像的身上。 直到留在地上,又朝着他跪伏的位置,会作一股,涓涓而至。 何九清当即是心中大骇,生怕那血就此沾在身上,倘若如此,那可真是回天乏术。可他毕竟也是走江湖的人,什么大风大浪自然也不是第一次。 只听他是口中急诵,同时双手小指交叉后无名指紧扣,手结北斗诀印。 “北斗九辰。中天大神。上朝金闕。下覆崑崙。调理纲纪。统制乾坤。大魁贪狼。巨门禄存。文曲帘贞。武曲破军。高上玉皇。紫微帝君。大周天界。细入微尘。何灾不灭。何福不臻。元皇正气。来合我身。天罡所指。昼夜常轮。俗居小人。好道求灵。愿见尊仪。永保长生。叁臺虚精。六淳曲生。生我养我。护我身形。魁勺雚?魓甫魒。急急如律令。”(北斗经) 当他一口气念完经咒后,几乎是要气绝过去,只是刚念完,他的头便已经无力地砸到了地上。 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何九清就这么跪在了地上,青筋暴起虚汗不止,猛喘着粗气,又不住地咳嗽。大汗浸湿了他的全身,人也是久久没法坐起。 直到他在这半晕厥的状态下歇了好一阵子,才用双手艰难地把身子给撑了起来。 擦去眼中的泪水与汗水后,他再次看向那原本供奉的城隍像,已经又恢复到了原来残破的模样。 那个鹿首,不见了。 这时候再看地上,那吐出来的哪里是水,竟然都是自己口中吐出来的血。 又是一阵咳嗽。 脱困后的何九清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他赶紧擦掉了下巴的血水,把自己带来的东西收拾了个一干二净,朝着庙门就夺门而出。 妈的,若不是念诵及时,怕是人都要交代在这里。 何九清现在是劫后余生,心有余悸。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日头又没下去不少,此时他的影子已更为幽深。 看来时间不多了。 他颤抖着手从腰间掏出了一些黑色的膏药,再次按在了烟枪之上,划过火柴点了,又抽了几口。 几口烟下去,人也是变得舒畅了许多。 回想起刚才所现的幻象,何九清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意思,在他眼里,这个岛俨然已经成为了青河神的狩猎场,它不欢迎何九清这个人。 可是当下,他倒是想走也走不了。 正面硬碰硬也是毫无胜算。 时间已经来到了戌时,仅有的余晖也即将湮灭。何九清琢磨了一下,反正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所谓知己知彼,现如今,或许只有改变初衷,去查看岛志,弄清楚这青河神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而岛志这种东西,一般要么在村长家,要么就在村公所里,村长家他是已经看过了,没有这东西。 幸好,管事的张伍生不在,这村公所,或许还能碰下运气。 他已经有了下一步的打算,这个城隍庙肯定是不能待了。 等他了解清楚后,再上周吉安家里要钱,今晚就走。实在不行,最后也只能在有准备的情况下鱼死网破,也总比在这等死要强。 想到这里,何九清只在庙里留了个纸条,再次动身,跑到了村里的保甲公所,也不知道是他走运还是事情来得蹊跷,这公所的门上今晚居然是连灯笼也没有亮起。 门也没锁,他很是轻松自然地便推门进到了里头。 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也不见任何的烛光,唯有这出奇明亮的月色,照亮了这片空间。 放置公文文书的房间并不难找,只不过这公所里的岛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没有人再去动过,铺上了厚厚的灰尘。 一阵翻阅之后,他确实查到了一些东西,如果岛志记载的是真的,那这青河神就绝非是这岛上自古便存在的东西,与其说是神,倒不如该说是妖。 原来如此,怪不得在这岛上的最高处会有一座寺庙,还叫镇青寺。 然而更令他在意的地方是,他想起在查阅岛民名册的时候,周青玲的生辰竟然就在这所谓青河祭的前后,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是,周青玲出生那一年,青河祭前后只有她一个女婴,其他的都是男婴,而这些男婴,都全部早夭了。 何九清不禁冒出了冷汗,按照这记载来看,今天岛上发生的一切,都绝非偶然。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依稀地听见了一声怪叫。 这声音听上去就像是某种鸟类的叫声,若说在岛上有鸟叫也不是怪事,怪的是,这叫声又有着些许的不同,何九清好像是听过这样的叫声,在很久以前,他遇见过的,活尸的声音。 声音,像是从公所的后方传来的,感觉到有些不对劲的何九清当即放下了册子,走到了外头。 那怪叫声似乎又没有了。 可是,这种戛然而止的静谧,反倒是加深了何九清的恐惧,他今天遇见的怪事实在是太多了。 借着这明亮的月色,他又一步步挪了过去。 那是一处半露在外的地窖。 何九清点亮了蜡烛,一步步走了下去。 原来,这是一处狭小的牢房。 而牢房的上方有一处小窗,小窗里透出的月光,落在了地上。 在这小窗的下方,牢房的尽头,他似乎看到了一些东西。 一堆在蠕动的东西。 “是谁?!” 何九清大喝一声,但是,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只是这东西仍然在地上挪动着,挣扎着... 何九清走近了两步,想要看清楚这是什么东西,那月光也恰好落在了这团蠕动物体的上方,正确来说是落在了一张脸上。 一张满布死气,不瞑目的脸! 何九清被吓得后退了一步。 待他冷静下来,再去看时,他才发现这脸,居然属于一个他见过的人。 张伍生的脸。 然而此时的他,已经很难再被称为张伍生了。 瘫软的身子任由他的头颅保持在一个常人不可及的诡异角度,而铁青的脸上,是一双失血过量而泛白的瞳仁,正借着那月光死死地仰视着何九清。 一把大刀则深深嵌在了张伍生的脖子上,也勉强撑起了头颅。 何九清当即是揉了揉眼睛,他生怕是自己看错了。 是的,他看错了。 当他又小心翼翼地朝牢房走去,身子贴近牢门的时候,他发现,张伍生的脸色虽然依旧是铁青的,但他眼睛并没有张开,身体也没有任何蠕动的迹象。 同时,张伍生的身上虽然捆绑着绳索,似乎已无力束缚他的身子,只是无力地瘫软在了地上。 而一只干枯的手则伸向了何九清所在的牢门的位置。 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他死前最后的挣扎,还是说他是在这副模样之后,又有了些许的动作,想要挣脱这束缚的动作。 与此同时的何九清在心中竟多了个疑问,我刚刚看见的难不成是错觉吗?可那声怪叫,我是明明听见了。他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死? 何九清渐渐冷静了下来,没成想这岛上的团练居然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 可是他也不敢伸手再去确认。 从这样子来看,张伍生一定是经历了某种莫大的痛苦后才决定自尽的。 看来,这青河神对他心智的侵蚀已经很深了。 可怜呐。 可是,就这么放任这具尸身在这里,也确实难保在这种诡异的日子里会不会真的化作活尸。 何九清虽然与张伍生素无恩怨,硬要说的话,便是把他当作了传播福寿膏的调查对象。 也罢,事已至此,贫道也不能做什么,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给你一个痛快便是。 一丝悲悯掠过何九清的心头,他当即下定决心,眼疾手快抽掉了嵌在张伍生脖颈之上的刀刃。 只见,刀刃被抽走的同时,张伍生的脸也无力倒在了地上。 “福生无量天尊” 话毕,大刀闪过锃亮的白光,手起刀落。 ...... 第三十五章:不可视之 当周吉安前往旧城隍庙的路上,他感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异常静谧,仿佛这段路上,唯有他一盏灯笼摇曳在一片漆黑之中。 与他第一次去旧城隍庙时,是一模一样的感觉,甚至更加严重了。 若不是月色明亮,只凭他手中的灯笼,只怕是连路也找不着的。倘若说这四周的人家、商铺没亮起灯笼倒也还说得过去,不曾想,他看见公所的门上居然也没有挂上灯笼,他虽然感到奇怪,但当下也无心理会这样的怪异。 约莫一刻钟后,他便赶到了城隍庙。 嘎吱的一声,破旧的木门被推开了。 而城隍庙内,却一片漆黑。 周吉安在门前徘徊了片刻,又用灯笼往里探了探,可是这羸弱的光一踏入庙内的瞬间,就像是被黑暗所吸收了一样,不论周吉安在外头怎么照,也看不到里头的些许。 “何道长?” 没有人回应他。 既然说好的地方是在这里,周吉安也不能连个门也不进就打道回府,可是他也不是没有半分担忧,于是又把手伸向了怀中的器物,以防不测。 周吉安权当是给自己壮了胆,才走了进去。 可是,即便是整个人都踏了庙里,那灯笼居然还是没有发挥出半点的作用,目之所及,八方浑然,他慌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为数不多还能发挥作用的感官突然感觉到面前有一股腥臭的气息,像是什么动物呼吸发出来的鼻息,一阵一阵。 与此同时,一个黑影是从眼前一闪而过,让他手中那孤光,仿佛是受惊了一般,也不禁地摇曳了起来。 可那孤光,明明是在灯笼罩子的里头。 “何道长,在下已按信中前来,有事说事,钱的事也好商量,还望莫要使这奇巧淫技戏弄于我。” 周吉安在原地回来踏了几步,他心中恼怒,也不由得高了嗓门。 可是,他还是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突然间,一阵无名的阴风袭来,他手中的灯,竟熄灭了。 不好! 周吉安心中一悸,当即是转身想要往外头跑去,却不料这一转身,脚下更是踩到了什么东西,黏黏滑滑,竟把他整个人给摔了一跤,后脑勺一下就生硬地落在了地上,晕了过去。 又不知道是过了多久, 周吉安醒了。 离他身子不远处的灯笼是熄灭了,幸好,那怀中的器具尚在,可是,这庙门却不知什么时候,被关上了。 然而奇怪的是,他又能透过那门上的破洞,借助外头的月光,依稀看清了这庙里的些许。 周吉安的头仍在隐隐作痛,感到是糊里糊涂,这何九清到底是上哪去了? 罢了,既然是对方不守诺言,也莫要再与此人有何瓜葛为妙。 想到这里,他又走向门去,打开门就准备往外头走。 可是,他没想到的是,当他打开门的时候,一个怪异的天象,竟然展现在他的眼前。 远处竟有一道亮眼的银光直贯于天地之间。 那是...什么东西? 就在周吉安想要踏前一步的时候,一只手,竟然从他的脸旁伸了出来,又指向了那道银光。 由于事情来得过于突然,周吉安一惊,侧身顺着们就倒在了地上。 他也因此,看清了那只手,那是一个少女的手,纤细的手指,细长的胳膊。 周吉安又顺着那胳膊回望过去,不禁是心中大骇,那手的主人竟然长着一个鹿首。 他记得这个鹿首人身的少女,他似乎是在哪里见过。 “你...你到底是谁...”周吉安慌忙质问,然而那个少女仍旧只是站在那个位置上,而她的食指指尖也依旧是指着那束光柱的所在。 周吉安见对方没有回答的意思,又再一次看向那个方位,这一次,他似乎是明白了什么。 上一次见到这个少女的时候,她为他指明了刘三婶的家的方位,也因此间接了解到了那妖僧的手段,这一次,他突然觉得,那个地方居然就是自家的所在。 “那是我家?你是想让我回去?” 周吉安重新站起了身子,他顺着手指的方向,看着光柱,开口问到。可是与上次一样,少女还是没有回答。 他只好是再次扭头要确认对方的用意。 而当他扭头回去的时候,这城隍庙里,哪里还有什么少女。 再回过头来的时候,所谓的光柱,也早已不见了踪影。 刚那是什么?幻觉吗?还是我还在做梦... 实在是莫名其妙。 即便他还是不能确定自己当下的处境,但冷静下来的周吉安还是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家中莫不是有事要发生了。 想到这里,他拔腿就往家中的方向跑去。 失去了灯笼的周吉安借助那月光奔走于静谧的道路之上,只是他越是接近家中位置,越是能听见一阵低语在他的耳边回荡。 那不是佛经,不是咒语,而是一种人的低语,无数人的低语,仿佛从某个深不可测的空间中传出,随后絮絮地灌入了他的耳中,他听不清那些低语的内容,只感到是毛骨悚然。 浊黑的静谧与虚空的呢喃,就像是一组矛盾,可却又同时并存在周吉安的感官上...然后又混在了一起。 混沌。 那混沌让周吉安感觉到,他的身后,有人。 有人在他的身后走着,与他走的是同一个方向。 他不得不停下脚步,回头看去,好像是有好些个村民跟在了他的身后,他的脚步停下,身后的人也停下,与他保持着一个微妙的距离,若隐若现的距离。 可失去了灯笼的他,实在看不清楚,而那低语仍在持续。 怎么这时候又有人出来走动了? 然而却不见有人家亮起灯笼。 周吉安虽心生疑虑,眼下也顾不得这些了,他重新跑动了起来。 而那低语,随着他逐渐接近家中,也逐渐变得躁动了起来。 跟在他身后往同一个方向行走的人,似乎也渐渐变得更多了。 可此时的他,心中已只有他家人的安危。 周吉安干脆捂起耳朵,不让那低语乱了他的心智,他一鼓作气,跑向了家里。 家中的门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挂上了一个摇铃。 他记得,下午的时候明明是没有这么个东西的。 他就这么思索着,便踏过了家门,头上是一阵铃响。也就是这个时候,奇怪的事,发生了。 当他整个人都踏过这扇门的时候,一切,又回归到了平静之中。 耳中的低语,消失了。 身后的人群,不动了。 家中的灯笼还亮着。 一切看来,都与他出门前别无二致。 只是,十分的安静,没有一点的人声。 他的心中不禁是多了几分慌乱。 他赶紧跑入了屋内。 “王妈!王妈...”他四面环顾的同时,是一阵的叫唤。 没有人回应他。 “青玲!...” 还是没有人回应他。 周吉安顿感不妙,他慌忙地继续往里走,不论是正厅,房间,空无一人。 然而当他跑到院子的时候,一丝淡淡的血腥,窜入他的鼻息,一个骇人的画面,也赫然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王妈倒下了,瘫软的身躯躺在了血泊之中。 母亲也倒下了,瘫软的身躯躺在了血泊之中。 周吉安赶紧冲向了周老夫人的位置,扶起了她,却发现,周老夫人是早已断气。 “母亲!母亲!” 唯有一个深深的刀口留在了腹部。 周吉安怔怔地看着自己染血的右手,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 然而当他抬起头来要把这事情弄个明明白白的时候,月光也恰好落在这小院之中,他才发现了更为惊惧的一幕。 小院正中央的位置上,周青玲被一只看似瘦弱的手,有力地掐住了脖子按倒在了地上,而按住她的人,正是何九清。 第三十六章:信与不信(正文结局) 只见,何九清一手死死地掐住周青玲的脖子,另一手则高举一柄短刀。 月光落在那刀刃上,刃口烁光,寒光逼人。 而那把刀,此刻正欲刺向他手中挣扎着却又无处可逃的周青玲。 “住手!” 周吉安大喝一声,当即是镇住了将要下死手的何九清。 何九清抬眼一看,看清了来人。 而他的眼中,则是杀气腾腾。 面对一个十岁的娃娃,这是何其癫狂。 周吉安当下立即轻放下母亲,又站直了身子,再多的言语在此刻的画面,也不过是苍白无力。 “何九清!” 周吉安又是一声大喝,大喝的同时,他便要冲向何九清与对方拼个你死我活。 “别过来!”何九清也是反应迅速,他的刀尖又抵在了周青玲的喉咙上,周吉安迫不得已又停在了原处。 周吉安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何九清也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但两人还是保持在一种微妙的平静之中。 “爹...!”就在这短暂的僵持之际,周青玲还是艰难地蠕动了一下她的喉咙,吃力地唤了一声周吉安。 这一声呼唤,也把僵持的两人给唤醒了过来。 何九清没想到周青玲还能说话,又把掐住周青玲的力道,加重了几分,但他也怕杀了周青玲的同时,周吉安就要上前拼命,还是没敢当即就下死手。 他仍希望周吉安能与他达成一个共识。 “周公子,这人...人不是我杀的!我进来的时候...她们就已经死了!”何九清厉声辩解到。 “若不是你,还有谁...!”周吉安看向地上已然渐冷的尸身,他想不到除了眼前握刀之人外,还有第二种可能。 闻言的何九清是一阵苦笑。 “你还不明白吗?!我在信中与你说的事。” 周吉安没有说话,他只看见了眼前这个事实。 “那和尚是不是被你杀了?!”何九清先声夺人,他突然问了一个原本谁也不会知道的问题。 这让周吉安的心里是大吃一惊,但他还是按下了内心的不安,又沉默了一阵,他不想回答。然而时间不在他这边,思考过后,他还是开口了。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你先回答我是与不是!” “是。” 事已至此,周吉安也没打算放这个杀人凶手就此离开,他也不再遮掩,大有破釜沉舟的姿态。 “难怪...一切都太晚了。”何九清脸色黯淡,悔不当初。“那和尚的法界已经消失了,你若再纠缠下去,谁也压不住,实话告诉你,我原本的推断,只因他们二者的法界被重叠在了一起...” 但是没想到,何九清也并不是要拿捏他的什么把柄,反倒是自己先认了错。 “你说的另一个他是什么意思?”周吉安不解,但他也想知道何九清这么做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就是青河神!那和尚才是镇住这青河神的关键啊!真青寺的本名叫镇青寺,只因岛人忌讳,才改‘镇’为‘真’。那青河神根本就不是神!而是妖!你难道没有想过吗?!这岛何以得名青河,岛上又哪来的河!它是被带到这岛上供奉起来的妖啊!” 周吉安皱了皱眉,何九清说的话,说的是一板一眼,虽然听着不像是假的,但是他早前说那和尚是魔,如今又要杀害自己全家,还说和尚是无辜的,是那已供奉百年的青河神在作祟。 何九清如此反复的做派是断然不能让人信服的,何况岛上已有数起灭门,也难说不是何九清一手所为,只不过如今换作了他们周家罢了。 “那跟我周家又有什么关系?!” 何九清看着眼前这个一无所知的可怜人,不禁又是冷笑几声。 “看来你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这青河妖正是你周家祖上带来的,是你周家人与青河妖订了血契换来这一方富贵,周家人也不愿意被人知道他们供的是妖! 可周家人怕压不住它,又主动修寺,请来高僧,三年一次的祭祀,你只当真是为了祈福吗?!不对!是为了息灾!为什么但凡祭祀,岛上每三年总会有人死于非命,不是海难就是别的灾祸,那其实都是活祭啊!” 周吉安听到这里,是心中一惊,他突然想起张敬之曾跟他聊天时说过,这青河祭六年没办,岛中反而相安无事,也没听过有人出什么事... 甚至是张伍生,也有说过类似的话。 难不成这是因为... “那为什么这青河祭六年没办,岛中反而相安无事?”但周吉安还是不敢确定,他只能向何九清问出同样的问题。 “周吉安,我们都被骗了!...六年没办这祭祀,也就是没有主动献上祭品,青河神的法力早已外溢,法界之内的人,皆会受其影响,轻则胡言乱语,梦魇缠身,重则侵蚀心智,更可怕的可能还会化作活尸...” 可不等何九清说完,周吉安便打断了他。 “那你为何要杀我全家!难道这样就可以息灾无事了吗?” “我再说一遍,你家人不是我杀的,而是她杀的!你女儿已经不是你女儿了!她只是个容器!这青河神马上就要降神在你女儿身上冲开束缚,重回人间! 为什么她能开口说话,那是借了神力!你明白吗?!神力!那是要还回去的!用这个岛上所有人的命!也包括你!” 何九清说话的同时,指向了他身下那无辜瘦小的身影,一个动弹不得也害怕至极的身躯。 周吉安沉默了。 他不曾想,自己的女儿竟然会背负如此坎坷命运。但是,何九清说的话,难道又都是真话吗?他难道就是一心为民除害吗? 那他为什么迟迟不肯出手? 不对,他是想要那一百两。 难道不是,他要谋财害命吗?难道不是他的福寿膏让自己陷入了癫狂,也岛上的人陷入了疯癫吗?难道不是,他的怂恿之下,让自己杀害了善现吗?! 对于何九清的话,周吉安也不过是摇了摇头。 “放你妈的屁!” 何九清听对方的反斥,也是急红了眼。 “周吉安!这岛上最后剩下的人,都会被你害死的!你难道就没发现这六年来岛上的人越来越少了吗?!我这么说吧,这宅子的周围从入了戌时开始,已经是被死气环绕。” 周吉安笑了。 死气环绕这样的词,他都能说出口,看来何九清这个人是真的急了,什么也能编造一通。 “呵...我承认刚刚回来的时候,是有村民在这附近。那你的意思是,现在那外头走动的其实都是鬼吗...” “有村民...走动?...”何九清听见周吉安回来所见的描述后,当即是脸色铁青,面露恐慌,他当即是抬头看了一眼穹顶的星辰。 所谓北斗注死,南斗注生。 而此刻,是破军星正亮。 “不对...那些是活尸啊!...”仅这一眼过后,他的脸转瞬又从恐慌变为了震惊,他没想到,事态的恶化竟然会是如此迅速。 “活尸?” “对,若不是我进来前施了结阵在外,门外的活尸早已进来了。” 周吉安不禁一愣,他想起了李采平,可他也不能确定李采平到底是什么个情况,何况他也已经死了。 “那些已经不是人了!他们跟张伍生一样,已经成了活尸了!”何九清继续肯定地说到。 “什么?!你...你见过张伍生?!”且不论活尸的说法是真是假,只是没想到所有人找了一天的张伍生,竟然被何九清给碰见了,可与其说现在应该高兴,倒不如说是因为对方的后半句感到了震惊。 “对,在公所的牢房里,他很有可能就要变成活尸了。” “很有可能是什么意思?”怎么好端端的张伍生一下子就成了活尸了,但是,这个词意味着张伍生恐怕已是生死难料,周吉安有种不好的预感。 “实话告诉你,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自尽了,但是他的尸身,着实令我觉得有些奇怪...” “你!那你把他怎么了?”从和尚扯到了青河神,如今又说到了活尸的事。何九清的话是一套一套,周几也没兴趣再听下去。 “为了不让他尸变,我也只能是把他的头,砍下来了...” “你!...”不论对方如何辩解,对周吉安来说,一切的说辞都是在掩盖他杀人罢了,毕竟张伍生与何九清是存在着矛盾的。 “要是不这么做,他们根本就不会死!”何九清也看出,周吉安是要把张伍生的死给算到自己的头上。 周吉安不知道是出于生气还是单纯无法理解对方的行为,他一下子竟说不出话来。他始终认定,何九清杀了一个不相干的人。 而他自己也杀了一个不相干的人。 在这件事上,他其实没有指责对方的资本。 至于说李采平的情况,他是见过的,可那算不算活尸,说实话,他也没法确定。只是有一点没想到,那和尚,当时居然真是为了救治李采,现在想起,李采平的手臂上的确是有过包扎的痕迹,可惜现在纵有再多的辩解也已经晚了。 但是,要是说村子里的人还有张伍生都变成了活尸,那只能说是天方夜谭,是何九清为了脱身而摆出来的危言耸听。 可是,要没有活尸,那陈宝的死,刘三婶的死,那伤口上被人撕咬的痕迹,又该如何解释呢? 万一, 要是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 “周吉安!现在还来得及!这个娃娃的命,还是整个岛所有人的命,孰重孰轻?!我敢保证,只要杀了她,外头的那些活尸也自然会法力尽失,立马化作尘土。” 地上,周青玲还在痛苦地挣扎着,扭动着。 “青玲,你放心,爹一定会救你的!” 他周家的命与全村的命被放在了一个天秤上,何九清此刻的保证不是完全没有吸引力的,但是周吉安也绝不会用女儿的命作为交换。 “你先把人放了!我自然愿意信你!” 可是,何九清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周吉安知道双方是说不下去了,他的手下意识地摸进了怀里,即便往后有暴露的风险,当下也要一招制敌。 而何九清也是见周吉安是油盐不进,知道他是断然不会大义灭亲。权衡过后,还是打算下死手以绝后患。 而就在何九清犹豫的间隙,周青玲趁机是一口咬在了他的手上,何九清一下子吃了痛,手这么一松开,周青玲便立即起身,要往周吉安的位置跑去。 同时,她也朝周吉安的位置大声喊道“爹...他都在胡说!他抽了那大烟,胡言乱语,闯入家里,要王妈拿钱,王妈不肯,他就...” 周青玲的话,在周吉安听来如同是当头棒喝,只是这简单一句,便让一切都合乎情理。 何九清本来就在岛上卖福寿膏,而他自己也抽食大烟。很难不怀疑此前那一切种种都是他有意为之,那自燃的符箓也好,符水也罢,还是他一口咬定善现入魔的事。甚至到了现在,他也因用了那福寿膏而觉得张伍生跟岛民都成了活尸。 这一切种种,都不得不在此刻,让周吉安怀疑自己都是受了何九清的有意引导,而何九清也活在了自己的癔症之中。 然而何九清眼疾手快,不待周青玲跑起来,便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把她给拽了回去。 “呔!你这妖孽莫要信口开河!” “爹!他还跟王妈说若不给钱,就要把你抓走,他说你是朝廷的钦犯,爹...”此时的周青玲,这个十岁的娃娃已然是泪流满面,吓得哆哆嗦嗦,但她还是在这危难之时毅然决然地说出了自己知道的真相。 没想到,这周青玲的第二句话一出口,何九清当即愣在了原地,无从辩驳。 而听见这句话的,也不只是何九清一人。 周吉安趁着何九清愣在原地的瞬间,当即从怀中掏出了手枪。 指向了何九清的脑门。 “这是...汉阳造的盒子炮...为什么你会有...”何九清一惊,他很清楚这般武器也就两种人会有,要么是北方的新军,要么就是南方的...想到这里,他脸上闪过了一丝狠辣。 “周吉安...你果然也是...”何九清一眼便认出了那枪的出处,但他是怎么也没想到,周吉安居然把枪藏在身上,更不用说他是从打算见面的时候开始,枪就已经在他身上了。 这也怪不得何九清是一下子乱了方寸。 “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因为周青玲这句话,还有何九清看见枪后的反应,也让周吉安一下子明白了对方的真实身份以及他为什么执着于岛上的名册。 “这件事我们可以往后再说...但现在...” 何九清还想继续劝说下去,但是相互之间都透出底牌的周吉安已经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 他也只有扣动扳机这一个选项。 就在何九清看出周吉安有这个动作的瞬间他的刀也刺向了周青玲。 但在这个距离,枪终究要比刀更胜一筹。 一声枪响,击穿了这片静谧。 一颗子弹,击穿了何九清的脑袋。 他死了。 何九清死了,仰面倒在了地上。而刃口也划破了周青玲的脸,这一枪过后,周吉安脱力地跪在了地上,一时间,他看向王妈与母亲的尸身,是不禁痛哭流涕。 大仇得报。 周青玲怔怔地看着倒在地上的何九清。 他甚至,还没来得合上双眼,就已经含恨九泉。 “没事...没事了青玲,来爹爹这...都没事了...” 周吉安担心孩子是被吓到了,他当即是擦掉了泪水,收起了枪,又张开手臂,就要还给女儿一个属于她的怀抱。 周青玲闻言后,掩面低头朝周吉安走来了。 一步一步。 事情,至此,终于都结束了。 周吉安是这么想的。 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周青玲没有如他想的那般,就那么一步步走进他的怀抱。 她甚至没再看他一眼,只是径直离去,带着她沾满了鲜红的双手。 面对只是擦肩而过又渐渐离去的女儿,周吉安瞪大了双眼,他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 周青玲还在往前走,周吉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只是不觉地站了起来,跟在了后头。 “青玲,你这是要去哪里?”周吉安从后追问到。 周青玲没有回答。 她在往大门的方向走去。 “青玲,都过去了,已经没事了...爹爹会照顾好你的,你就告诉爹爹,这么晚了,你是想上哪里去?” 周青玲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一路走向大门。 周吉安也没再说话,有些事他或许是知道的。 他只是,没法承认罢了。 他只是,觉得那还是他的女儿罢了。 直到,他站在了门口的这个瞬间为止。 那个悬挂在门上的铃铛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落在了地上。 此刻的周家门外,站着许多人,形形色色,有男有女。 他们只是站在那里。 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 却没有人手中有一盏的灯笼。 这其中有周吉安认识的,也有他不认识的。 比如陈瘸子,比如赵村长一家。 他们此刻,都毫无生气地,不带感情地看向周青玲,看向周吉安。 他们的身上甚至,散发出一种腥荤与腐败的气息。 周吉安仍愣在门口,但周青玲则已经走到了外头,她冷冷地扫视了站在外头的这些人一眼,足足有数十号人。 那一刻,周吉安完全明白了。明白了他周吉安所做的,也终究不过是徒劳。 从最开始,他就已经错了。 为什么张益达要毁佛灭门,为什么深信青河神的刘三婶会害怕回到家中,所有一切的种种,在这一刻,他都完全想通了。 “等一等,青玲...”周吉安的语气,又回到了往日的平静之中。 又回到了那种,与女儿接触时的语境当中。 周青玲停在了原地,但是没有回过头来。 周吉安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让自己的眼泪不住落下的同时,挤出了一丝作为一名父亲才会有的微笑。 “如果可以的话...你最后...还能不能再喊我一声...爹爹...”周吉安近乎哀求的话,打动不了在场任何一个看着他们的人。 但是,周青玲却转过脸来,轻轻点了点头。 “爹爹” 是女儿的声音。 周吉安笑了,他满足地微笑着,同时,他也落魄而痛苦地坐在了门前的石阶之上。 只是这一声叫唤之后,周青玲回过头,走入了包围在屋外的人群之中。 她的身后,又一次响起了枪声。 可惜,已经没有人再会为他回头了。 随着周青玲走入人群,那人群竟又自觉地为她分出了一条道,只不过,所有人的目光都化作了一种怨毒在注视着她,又继续跟在了她的身后。 “不用再跟来了,我自然会离开的。” 闻言,人群又在顷刻间定在了原地,看着这个小女孩的背影,渐渐地,远去。 周青玲,独自离开了。 消失在这无边的黑夜之中。 人群,也散去了,却是各自向着岛中的其他民宅。 雨停了,风也停了。 一切又归于寂静。 就好似,连那涌动不止的海浪也终于平息下来一般。 (正文终) 附章:身相庄严 当张敬之离开公所,站在张伍生家门口的时候,时间已接近戌时,思绪良久之后,他把张伍生留下的钱银包在了一个包袱里,放在了他的家门口。 然后又悄然离去了。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看见张伍生遗孀的时候该向她说些什么。 他甚至也没有力气去挪动那尸体的半分。 但他知道,有一件事,他还能去做。 而且要马上去做。 于是,他又来到了周吉安的家门前。 天色渐暗,日头沉沦于海下,余晖不再,而此时周家门前的灯笼亮起来了。 他左右徘徊,几欲叩门,却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 因为他能感觉到,这木门的背后,有欢声。此时的周家人,想必是正在其乐融融地欢聚一堂,享受着这久违的、团圆的晚饭。 他想要敲门的手,又收了回去。 有些事,看来只能要他一个人去做了。幸好,他也是身无旁物,没有什么过多可以牵挂的东西。 那私塾的命运,他已经看到了头。 而他自己的命运,也随着那私塾看到了头。 张敬之离开了。 他拿起了火把,开始独自一人往山里走去。 今晚的月色是格外的明亮,或许是雨停了的关系,或许是别的原因。 山中,只有一个人在行走,微风不起波澜,静谧异常。可是,他心中原有的恐惧感却是一扫而空,他感觉不到有血腥的气息,也感觉不到有人在注视他,他甚至也没有听见任何凭空而来的梵声。 唯有空明。 直到走到半山腰的时候,他才得以回望向那片村落。 没有一点点的光。 周家的灯笼,不知道何时,也熄灭了。 看着这片寂寥的景象,一时间,有千百个念头是涌入了他心里,而唯独有一点,他始终相信,周吉安一家定然会平安无事。 他又一次迈开了脚步。 来到了山顶。 山顶的雾气,消散了,唯有那月光落在这片数不尽的五层塔之间,清晰可见。 此刻,这数十上百个五层塔早已褪去了阴晦,是显得如此的庄严。 张敬之穿过了真青寺的大门,又站在了如来殿前。 犹豫片刻, 他紧紧地握住火把,一步一个台阶。 又推开了这扇隔绝在他与大毗卢遮那佛之间的木门。 随着枯木的一声闷响, 原本理应躺在这里的那两具尸体,不见了。 他看向毗卢遮那佛,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但是他也很清楚,作为这里唯一的见证者,大日如来,毗卢遮那佛不会透露给他一个字。 一切皆密, 身语意俱密。 他需要自己去参悟。 张敬之没有去点火,他明明知道自己只要丢下这火把,只要转身逃回家中,那一切,都将会自然而然地结束。 可他没有这么做。 被周吉安凿开的那个窟窿,还保持着原样。 他走了过去,他把火把,丢进了窟窿。 里面,依旧是空空荡荡。 然后,他用双手,掰住那窟窿的边上,又小心翼翼把自己的身子往里头放。 但是,他似乎还是低估了里面的高度。 当他跳落在这个窟窿里面的时候,着实是摔了一跤,脚也被扭到了。 与此同时,那火把竟熄灭了。 无风自灭,四下浑然。 又伸手不见五指,他刚试着迈出去的脚步,就踩在了什么东西上,响起一声清脆的响声。 他心中暗叫不好,怕是眼镜被踩坏了。 可是眼下,有没有眼镜或许已经无关紧要了。 他只有靠着两手不停地在这十尺见方的空间中摸索着,一点一点,用指尖感受着海边独有的潮湿感。 然后,他发现了其中一面墙上,有着某种的不同。 是气流,在指缝间流过。 这是一面木墙。 不对,这是一扇木门。 张敬之尝试着拉了一把木门,那木门,被打开了。 露出了一条尚不足一人高的通道。 里头,居然隐约透出了光。 是烛火的光。 张敬之咽了口唾沫,他不知道前方到底会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着他。 可他还是低头,一瘸一拐地,走了进去。 令他更为意外的是,他手上摸着那凹凸不平的墙壁,竟然密布经文。他虽然看不懂,但是却能从字里面感受到,是注入了莫大的心力与恒心。 他满怀惊异,一边摸着那字,一边顺着光亮往里头走。 直到,他又沿着那弯弯绕绕的洞道走了不到二十步。 他才发现这里头,竟是别有洞天。 那是一处约有丈余宽的圆状平坦空间。 而头顶之上,更有一洞口,洞口虽不大,但仍可见日月,可观星辰。 但是最让他感到出奇的地方,是在这地面之上。 平坦的地面上,画了许多画,也有着许多图形,最为显著的则是圆形。 一个个等大的圆相切,又构成了一个以中间小圆作为展开,左右对称,上下对称的大圆,大小刚好与这平地的区域相当,大圆的边上,则是每隔一段距离,点有一支蜡烛,而蜡烛与蜡烛之间又有鲜花作为点缀。 而那些小圆之中的彩绘画像则更为令人啧啧赞叹。 那小圆的里面似乎是各画有一个如来像。 姿态也似乎是各异的。 为什么用似乎这个词,因为张敬之在失去了眼镜后,看得也是不甚清楚。 他刚想蹲下身把这番精妙看个仔细的时候,他的身后,也就是洞道的外头,传来了一阵念诵的声音。 张敬之当即被吓了一跳,甚至也忘记了自己扭到腿的事实,一下子又倒在了地上。 他恐惧地盯着那洞道的方向, 却也只能是一动不动。 声音,由远及近。 与上一次听见念诵不同的是, 现在只有一个人的声音。 可即便只有一个人的声音,那却是有着非凡的庄严。 ‘如是我闻: 一时薄伽梵。 住如来加持广大金刚法界宫。 一切持金刚者皆悉集会。 如来信解游戏神变生大楼阁宝王。 高无中边。诸大妙宝王。种种间饰。 菩萨之身为狮子座。 其金刚名曰: 虚空无垢执金刚。 虚空游步执金刚。 虚空生执金刚。 被杂色衣执金刚。 善行步执金刚。 住一切法平等执金刚。 哀愍无量众生界执金刚。 那罗延力执金刚。 大那罗延力执金刚。 妙执金刚。 胜迅执金刚。 无垢执金刚。 刃迅执金刚。 如来甲执金刚。 如来句生执金刚。 住无戏论执金刚。 如来十力生执金刚。 无垢眼执金刚。 金刚手秘密主。 如是上首。 十佛刹微尘数等持金刚众俱。 及普贤菩萨。慈氏菩萨。妙吉祥菩萨。除一切盖障菩萨等诸大菩萨。 前后围绕而演说法。 所谓越三时如来之日加持故。身语意平等句法门。 ......’(《大日经》) 这庄严的念诵到这里的时候,戛然而止了。 因为这念诵的人,此刻已借助微亮的烛光,站在了这大圆的边上,也就是张敬之的面前。 可是,失去眼镜的他,除了来人身上衣服的褐色外,他实在是看不清来人的长相。 更不用说,他此刻是在地上拖动着他崴到的腿脚,缓缓向后挪动着。 来人不语,他在等待。 他有足够的耐心与足够的时间可以等待。 “这...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时间有限的张敬之,还是首先开了口。 “如施主所见,这是一座坛城,更准确来说,应为胎藏界曼荼罗。” 来人言语真诚恳切,看了眼天,看了眼地,一边说着,一边又盘腿坐在了张敬之面前。 坐在那,曼荼罗的正中。 可张敬之不敢靠近他,来人似乎也不想惊扰张敬之,并没有接近对方的意思。 曼荼罗? 即便对方这般解说,张敬之也还是不会明白。 “那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你会...你明明已经...” 那人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略带苦恼地思索过后,才道“施主若是在三年以前问贫僧这个问题,那会告诉你,‘我’也不过是凡夫、是众生、是有情。但是现如今,这确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那...这三年来...你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这个岛会变成这幅模样...你究竟...还想做什么?!” 张敬之是害怕的,而且很害怕,但他是儒生,是张夫子,是村里唯一的私塾先生。他必须也只能强迫着自己用义正言辞的态度提出了问题。 “这又是一个非同寻常的问题啊,不过,今晚恐怕会是有些漫长。” 听对方这么一说,张敬之当即是打了个怵。 “既然长夜漫漫,不知施主是否有意,听贫僧讲一个故事。” 那人虽然用的是‘是否’,但实际上这也只是一句陈述句。 张敬之的身躯已然是不住地发抖,他的口中也像在条件反射般地低声念诵着。 “子不语怪力乱神...” “子不语怪力乱神...” “子不语怪力乱神...” ...... 可是那人也并不在意,只是径自说了起来。 ‘我记得...那是在道光五年的时候,长江发了大水,芸芸灾众中就有这么个孩童,流离失所,无依无靠,后来,他被带到了一个岛上,卖给了一位岛上的老主持。 剃度那天,老和尚对他说,让他谨记四大宏愿: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从此远离俗世,潜心修行,证无上正真道。 孩童当时也不懂,只是从那一天起,他就成了小和尚。 在老和尚的教导下,小和尚开始念诵早晚课,他也很是精进,也未曾有缺。 直到小和尚到了二十岁那年,老和尚把他唤到身边,告诉他,让他做些准备,老和尚马上就要进行‘即身成佛’的仪轨,这个仪轨耗时长久,同时庄严无比,乃是寺中主持代代相传。 小和尚把仪轨的步骤,都一一记下,然后又做好了准备,准备让老和尚封入箱中...可是,就在这个时候,老和尚却坐化了。 不过老和尚在坐化前也交代了一些事,他说,这岛上乃镇有一邪祟,每日早晚课必不可断,另外,每三年需行一次祭祀,祭祀由岛民进行,但也需以祈福仪轨尽心护持,也不可断。 于是乎,小和尚也确实这么做了。 几十年来,未曾有断。 小和尚,又成了老和尚。 经文讲义也早已是烂熟于心。 可是,这么做,便真的能开悟吗? 便真的能,前去那,十万亿庄严佛国净土吗? 他不敢肯定。可是,他也已经到了那个年纪,到了那个需要为自己准备好‘成佛’仪轨的年纪,他也已不再有牵挂了。至于说,再找一个小和尚来继承这个寺,他想来,也还是觉得,不如,就此为止吧。 至于所谓的镇压邪祟,恐怕也只是个传说罢了。 可是,就当这个老和尚了无牵挂,准备好了一切的时候。 岛上,竟来了好几个人,是几名军士押送着一名黄发碧眼的异邦人。 那是一个洋和尚,也有人称为传教士或是神甫的。 据说,他是因为在别的地方非法传教而被水师的军士给抓了起来,正要押送回岸上。 却不料那天是风雨大作,实属百年未遇。 岛上的人,没有一户人家敢收留他们。 后来便只能送到寺中,恳请老和尚容许这人暂住,直到暴雨平息。 老和尚也是欣然同意。 毕竟,他实在是太久没有与外面的人说过话了。 只不过,当他第一次看见这个三十来岁的洋人的时候,实在觉得对方有几分怪异,不仅是眼窝深陷,同时也是脸色铁青,就像是许久没有进食的样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洋人都是这般模样。 老和尚为他熬来一碗米粥。 可那洋和尚却说,自己并不饿,也吃不下这些东西。 当对方开口说话的时候,甚至连老和尚也没想到,这洋人竟也会说汉话。 洋和尚自称名为安东,可当问及来自何处的时候,却回答是,从一个遥远的未来。 甚是玄妙。 而洋和尚也说到,这个岛上,似乎有些特别的东西。 老和尚笑了。 于是,在往后的三天里,两人居然是这风雨之内的寺中,纵论经学。 他们从明心见性聊到了因信称义,又从即身成佛论道信得永生。 三天三夜,不知疲惫,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直到第三天黎明的时候,雨停了。 这名叫安东的神甫也是时候该离开了。 只是在这离别的时刻,安东要给予老和尚一个拥抱,说那是他们那里的礼仪,老和尚并没有拒绝。 可是,就在安东拥抱老和尚的那一个刹那。 老和尚感觉到自己全身是一阵的酥麻,意识也渐渐地模糊了起来。 在那一刻,他仿佛感觉自己已经是置身于十万亿庄严佛国净土之中,那一刻,他开悟了。 然后,在这阵模糊之中,他安然地,躺在了地上。一滴滴猩红的液体,经过安东神甫的手流入了老和尚的口中。 是一阵腥甜的味道,甘露的味道。 ‘我们说给你基督的血,实际上给你葡萄的甘露。但这一次,我要说,我要给你葡萄的甘露,实际上给你我的血。大师,这是我最后的礼物,或许,能助你脱离六道,护持你早悟无上正等正觉。’ (《圣经》中,圣餐原指耶稣的血与肉。而实际的弥撒中,用的是葡萄酒与饼。) 这是安东神甫留给老和尚最后的话。 老和尚闭上了双眼,至此以后,他就没再见过这个洋人了。 当老和尚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出现了某种的变化。 如同百万只蚂蚁在啃咬他的躯体,他感到浑身是疼痛至极。 与此同时,他觉得是十分的饥饿。 老和尚一度以为,这是自己该入坐化的时候了,于是,他跌跌撞撞地走入了箱中,自行把箱子又封了起来。 往后不知道过了多久,老和尚都一直在箱内是翻来覆去,痛苦无比。 他没有就此坐化,反倒是这饥饿的感觉越发的严重。 但是,他也没有饿死。 这个时候,村子里的人来了,他们像往常一样,来找老和尚在三年一度的祭祀中,代为护持。 但此刻的老和尚并没有出现在他们的眼前,他不知道自己该以何种的面目面对这些人。 如此往复一阵,再后来,他们都不再来了。 老和尚似乎也适应了身体的这种变化。 当他重新打开箱子,走到外头时候,他发现自己,变年轻了。 又回到了他三十岁时候的模样。 这即身成佛的仪轨,到底是成功了吗? 他不敢确定。 同时,他也感到了一种失落,他并没有如他想的那般,前往佛国净土。 他甚至感觉,外面的太阳让他产生了一种无力的感觉。 但是或许也正是这种无力的感觉让他真切地明白到,这才是太阳佛大日如来的无上佛力! 每个能感受到此等佛力的有情众生都应该对大日如来报以崇敬。 是的,就是这样。 那天傍晚的时候,他下山了。 只因他还困在这具凡躯之中,他实在是太饿了。 他路过了一个面摊,化来了一碗素面,可是只吃了一半,他就吃不下去了,甚至想要吐出来。 他逃离了那里,直到他来到了村口的时候,发现了一名瘸子,步履蹒跚。所有人都回家了,没有人再去留意一个瘸子。 他走上前去,再也抑制不住一种冲动,他一口咬在了瘸子的脖子上,一口一口地,吸食着那瘸子身上流出的猩红甘露,啊,那是一种何其甘美的味道,可这个时候的瘸子,晕了过去。 但没有死。 对,瘸子没有死,也不能让他死。 这时候的他感觉到自己获得了一种特别的能力,他能感知到对方的心跳。 能感知到对方的病痛与生命力。 他有些慌乱,可他马上想起了安东神甫曾对他做过的事,于是,他也割开了手腕,让自己的血滴在了那瘸子的口中。 再后来,瘸子醒了,他不仅是醒了,而且,他的腿竟然也好了。 他突然明白到,这是他获得的神通,这正是佛力的护持。 而他此刻所在做的事,正是,普度众生! 那天夜里,他回到了寺里,他想通了一件事。 他对那赤红甘露的渴望,实际并不是一种犯戒的行为。因为《律戒》里,并没有说不可食用血液,倒不如说吸食血液才真正是开悟之道。 既然即身成佛需要近乎不可能的漫长辟谷,既然戒律又说不可杀生不可食肉,那不就是在说,喝血才是即身成佛的关键吗? 没错,就是这样。 他终于明白了。 他其实已经脱离了凡夫之躯。 可是,既然不是凡夫,那为什么他又没有前往佛国呢? 啊,啊!可他又很快想明白了。 他其实也已经置身于佛国净土之中了。 不过是因为属于他的这片佛国净土被五浊给污染了,成了五浊恶世。 这恰恰印证了菩萨道证入佛道前需要再入轮回再证圆满的经文。 若要把这个岛重塑为佛国净土,他就要度化这里的众生,让他们得以脱离轮回。而至于为什么这片净土受了五浊,他只想到了一个原因,那就是,这个岛上尚镇压着的邪祟。 只要这被称为青河神的邪祟一日不除,众生便一日不能度化。 从那一天起,老和尚,便给自己重新取了一个法号,善现。’ 张敬之所面对那人的故事说到这里,他总算是都明白过来了。 他明白了为什么善现能准确地找到那些潜在的信众,也明白了为什么这岛上所发生的所有案子都有着某种的相似,但是又有着决定性的不同。 这或许,是一场他们本就不该介入,也无法介入的战争。 他们再怎么挣扎,也不过是棋子。 纵然如同周吉安那般自诩为主导一切的人,也不过是一开始就被带入了其中的阵营之中,从他登岛的那一天起,已置身旋涡。 张敬之的身子,再一次打起了寒颤,在这六月的暑夜。 一时间,他陷入了久久不能自语的静默之中。 “贫僧的故事,说完了。你,相信我的话吗?” 张敬之看着对方模糊的脸,咽了口唾沫。 “那...那...既然你说陈瘸子是被你...度...度化了...那为什么,他能在白天出现,但是李采平跟张伍生又...” 事已至此,纵然知道了真相,张敬之也已经无力再作改变,不过,他还是想知道当中的因缘果报。 “啊,看来施主也知道陈瘸子。” 但马上,那人遗憾地摇了摇头。 “唉,施主,你错了,陈瘸子当时没有被度化,他只是被贫僧治好了。但同时我的菩提心也种在了他的心里,彼时的他还是没法感知大日如来的佛力,还是像凡夫一样活着,而真正的度化,是需要舍弃凡躯,再入佛道...” “所以...你...你把李采平他们都杀了...” 那人又一次摇了摇头。 “贫僧不过是,在他们弥留之际,救了他们,也算是度化了他们...” “可是...李采平又死在了太阳下...” “南无大慈大悲大无畏毗卢遮那佛。”他双手合十,又一次遗憾地摇了摇头。“施主说的很对,仅仅是靠肉身的度化是不够的,现如今,他们也还是没能控制自身对甘露的过度渴求,这便还是着了‘贪嗔痴’三毒。 因此,在直视太阳佛的同时,也才受到了业报,再入轮回,他们还需要精进地学习佛法,才能领悟太阳佛的遍照。” “也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像贫僧一样,身相庄严,行走于日夜。” 唔? 既已入轮回,又谈何精进。 张敬之听出,对方所说的‘他们’,实际所指并不一样。不过是在对方的眼中,有情众生早已划归了平等一切之中。 “他们...你说的他们...到底是...” “那自然是,这岛中心向佛法的众生,他们都已经在贫僧佛血的加持后,选择脱离凡躯的受限,誓与贫僧重塑这庄严佛国,同享人寿八万四千岁!” (注2:相传弥勒佛成佛之时,众生将与其同享八万四千岁的寿命) 张敬之心中一惊,他虽然想过岛上失踪的人去哪里了,也想过像李采平那样的情况不会是个例,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 “那...剩下来的人呢?...那些不愿意的人呢...” “为什么会不愿意呢?” 这个反问倒是一下子把张敬之给问住了。 “施主,正所谓是心作佛,是心是佛,有情众生本就有佛性,这是与生俱来的。当下不过是受了五浊影响,迷失了心性,只要驱逐了那青河妖,没了那障业,在众生心中种下菩提,自然会度化成佛,也愿意度化成佛。” (注3:‘是心作佛,是心是佛’引用的是禅宗的成佛观,也契合天台宗‘六即佛’中的‘理即佛’。) 对方的回答,让张敬之随之哑然。 善现透彻清明的双目,直视张敬之的双眸,他在等待着对方的一个回应。 “施主,最后,就剩下你一人了。从你不忍点火的时候,贫僧便知道,汝乃真真佛之子,是与佛有缘的人,也是有佛心佛性的人。何苦要执念于昔?何苦要执念于情?何苦要执念于疑?” “子不语,怪力乱神...” “子不语,怪力乱神...” ...... 然而,张敬之既不相信对方的话,也不打算变成与对方一样。 他心中的‘理’还没有被完全淹没。 倒不如说,这个‘理’字也与他一同,到了一退再退的境地。 “你...你根本就不是佛!也不是什么菩萨!你...你只是...魔!是吸血的鬼!” 面对张敬之的呵斥,对方却只是坦然一笑,又不紧不慢地挽上了袖子。 他朝着张敬之伸出了手臂。 “施主莫急,贫僧是人是鬼,是佛是魔,你来亲眼一看,便可知晓。” 他的声音,自始至终都是淡如止水,仿佛这世间的一切种种一切因缘,都早已破空。 说罢,他是一步步地逼向了张敬之。 但是张敬之却只能一点点地往后挪动着身躯。 “子不语,怪力乱神...” “子不语,怪力乱神...” 可惜,对方并没有就此放过他的打算。 直到张敬之退到了洞璧,已是退无可退。 当接触到洞璧的同时,张敬之也已然万念俱灰。 只是回头确认退路再看去那人的瞬间,不想对方已经近在咫尺。 张敬之的眼中,只留下了一阵的愕然。 他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模样,他见过这个人,那个本已经死去的人,那个与周吉安梦里描述一模一样的人。 白亮的双目,尖锐的獠牙。 但现在,一切都太晚了。 他不自觉地后仰脖子,任由对方如清风拂柳一般,一手轻搂其腰身,另一手则托扶其后颈。 猝不及防。 然后,他感觉到全身一阵的酥麻,而他的血,也从脖颈处滴落到了地上,沿着地上那曼荼罗的外圆,重塑着这一片已然褪色的轮廓。 浑然之间,他又一次听见了梵语的传诵: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哆地夜他。 阿弥利都婆毗; 阿弥利哆,悉耽婆毗; 阿弥唎哆,毗迦兰帝; 阿弥唎哆,毗迦兰多; 伽弥腻,伽伽楉。 枳多,迦利,娑婆诃。 (往生咒) ...... 那似乎是无数人的声音,聚集在这寺的四周,如同那些遍布的石塔,或许这传诵真是那石塔所发出的也未可知。 可是与上回不同的是,此刻的张敬之莫名地听懂了咒文。 无量光即无量寿,甘露即长生。 开悟之际,他的目光也开始变得越发的空洞。 直到吟诵的最后, 他的手,终于,无力地垂落到了地上, 放下了一切的挣扎。 那一刻,他也似乎理解对方曾形容过的感受。 抵达, 十万亿庄严佛国净土。 ———————————————— 回向偈: 愿消三障诸烦恼,愿得智慧真明了。 普愿罪障悉消除,世世常行菩萨道。 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 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 普愿尽法界。沉溺诸有情。 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 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