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仙宗养成手册》
1. 第一章
暑气未消的风还夹着一丝热气,突如其来的一场雨,让空气里有了沁人的凉意。
高山云雾连成海,成群结队的年轻弟子们意气风发,一边轻声交谈,一边结伴御剑沿着流云山道往上飞去。
山道的终点,是清衡山最大最高的一处广场,雄伟开阔,美轮美奂,名唤云光留仙坛。
今天是归明仙府一甲子一轮的宗门比试“闻秋论武”最后的日子。
为了筹备这次的宗门大比,归属东荒西洲归明仙府座下的三十六处宗门,可谓是煞费苦心,不仅早早精心挑选了门中精英赶赴清衡山参试,更是各类五花八门的神兵法器不惜血本地用。
这场闻秋试如此受重视,只因对多数宗门来说,若是自家弟子能进入前二十名,便可有望被仙府的六大长老,甚至是三位掌门收为亲传,重点栽培,若是宗门能够夺魁,那更是人人称羡,对自身在仙府的地位大有裨益。
紧张热闹了两个月的考试,只待今天最后一场比试落幕,便是圆满结束。不同于往届,今年还会由万人景仰的掌门谢云迢亲自于云光留仙坛上向参试的众弟子们宣布结果,以及封授嘉奖。
距离他上次主持宗门大比,已经过去了许多届,故而各弟子和仙长们虽辛苦劳累,却比平日更期待兴奋。
风吹过,池上木槿如雪纷纷,孟星遥静坐在云听玉台之上,面上一如往常的淡然从容,但无人知晓,其实她有一些儿窝火。
原本她是不用待在这里的,这样的活动,筹办了十多届,具体事宜会有宗门长老和各机关办妥,往常来说,已经不需要她这等身份的人亲自坐镇。
她只用等着待考试结束,名录定好,呈到她的府邸,给她过过目,然后等闭幕大典的时候出来宣布一下即可。
只是今年恰逢要补办仙府的千岁庆典,她非常重视,连带着宗门大比亦是下了血本的隆重。除却因伤闭关的三掌门危梦之外,其他长老若无要令在身,都早早地赶回协助筹办。
而掌门谢云迢,她更是三令五申告诉他,今年的宗门大比,他必须亲自到场。
他如今是天界大红人,日夜忙碌,谁也没指望他天天待在仙府。
所以孟星遥对他的要求也不高,只要开幕和闭幕两个时间出现就行。
他倒是答应得好好的,开幕大典守时地出现了,只是露了面没多久,便急匆匆地奉天府之令外出了。
对此,大家早已习惯成自然,孟星遥也是,因此也未曾特意盯着。
可好巧不巧的是,没多久就有情报递到,说有妖兽在北海近岸惹是生非。
虽说有琅华仙谷的人在处置了,但谢云迢在回仙府的路上还是生生转了个弯,跑到北海去了。
结果便是现在来不及赶回。
收到他传信的时候,孟星遥并没有任何意外的感觉。
谢云迢身为十方仙洲出了名的打架狂魔,正道卫士,不去凑热闹反倒不符合他的性格了。
她只轻轻将信音传了回去,微微一笑。
“离闭幕大典还有一天半,你若现在返程,再抓紧一点,还来得及。可莫怪我没警示你,仙府第七十八条门规定了,未提前批准,不可私自错过门中重大事务,尤其我还提醒过你多次,真赶不上,你今年的灵石宝物、灵矿分红等,全部充公。”
“这不能算私自,我是因公路上耽搁了。”
收到谢云迢传回的否决,她不为所动,轻轻弹手,便将他的千里信音丢到一旁。
懒得理他。
云听玉台上同样坐着归明仙府的诸位长老。
考试自有宗门机关的考官们负责具体的流程,这些仙府尊者们便被安排在玉台之上品茗听曲,欣赏花林盛景,灵池游鱼。
场地中间摆了两块灵音镜,能通过弟子们身上的紫玉令转送现场比试情况。同样的,底下的留仙坛也摆了三块,今天是最后比试,有许多被提前淘汰的弟子们都来留仙坛看魁首的争夺。
因为座下无弟子,对于比试的结果,孟星遥主打一视同仁,并不是很在意。
故而她一边静坐养神,一边摆弄着池苒偷偷带来,塞给她的闲书,听着座下各位长老闲谈。
天界的衡天府事务一向繁忙,除却因公请假的公孙小绫和崔少衡外,今天能来的倒是全来了,算上孟星遥,共有五个人聚在这儿。
玄明真君看了一眼孟星遥,好奇道:“掌门怎么不在?”
“你还不懂他?”孟星遥浅呷了一口茶,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有要务在身。罢了,他能赶上典礼便好。我们只管定我们的。”
“哈哈,我只觉得惋惜,今年的比试,如此隆重,还有许多不错的弟子,相比往年可能更精彩许多。”
“你座下都有好几个好苗子了,”一旁的越风真君笑道,“云扬前阵子才立了大功,斩了几个人间作祟的大妖,被仙首给重赏了,给归明争了不少光。”
“哎呀,这些都是他们应该做的,得门中栽培,自然要回报师门,方才形成正轨。”
“玄明师兄说得很对。”
孟星遥瞧着他俩一唱一和,以及顾玄明得瑟的模样,轻轻转动茶杯,没接话。
她知道这人话里有话。
在座的几人里面,身为二掌门的她和谢云迢一样事务繁忙,故而未曾收过亲传徒弟。
庄越风与他关系不错就不提了,余下蔺沉光、池苒两位真君的弟子都不如他。
身为几人中间当年修为最低、修炼最困难的人,他逮着机会就要装模做样得瑟两句。
既害怕人听出来,又害怕人听不出来。
池苒真君除了是归明仙府长老外,同时也是掌门右护法,和孟星遥关系最好。
此时她俩视线对上,她悄悄翻了个白眼,也不说话。
唯独蔺沉光品茗感叹道:“还是玄明师兄运气好呀,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样,座下有这么多优秀的弟子,在仙华天都也能仰首伸眉,独占鳌头。”
“你这说的,这事不是光靠运气,主要还是实力。”玄明不满地瞥了他一眼,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蔺沉光想了想:“好吧,那就希望我也有和玄明师兄一样的实力。”
他说得坦诚,落在众人耳里却别有意味。
池苒终于没憋住,闷笑一声。
玄明瞪了她一眼。
池苒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严肃:“……呃,我前些日子在闭关,不知今年情况,听说应远进步很大,有望夺得魁首?”
“是的,远儿他今年发挥挺好。”越风真君笑了笑,“不过这次梦之师兄门下的满榕也很出色。”
“确实。”玄明颔首,抚须感叹,“满榕这丫头虽然平时性子傲了点,不如云扬稳重,毕竟年纪小,你们是没看到啊,她这次可是非常争气,可惜啊,梦之师兄他闭关去了,不然的话,可能有机会亲眼目睹满榕拿下魁首呀。”
闻秋试是归明仙府历史最为悠久的一场大比。若能在众弟子间拔得头筹,当之无愧是一种无上殊荣,也是修仙之路上极为重要的一笔添色。
如今天界新生代的优秀子弟中,凡是出身归明仙府的,几乎无人未曾夺过此荣誉。
尤其是今年的魁首,因与补办的千年庆典恰好在同年,更是性质特殊,竞争尤为激烈。
然而,他此言一出,玉台之上忽然陷入一瞬诡异的沉默。
余下三人面面相觑,眼神意味深长。
玄明一怔,随即想起什么,轻咳两声:“……当然,此话也不准,今年的弟子们都这么优秀,一切都还未可知,哈哈哈。”
说完他悄悄往上瞄了一眼,见玉台之上的孟星遥面色如常,方才偷偷松了口气。
孟星遥将他们几个反应尽收眼底,轻轻翻过一页纸,有些好笑。
也不怪他们有此等反应。
现今在归明仙府,有件不好公开说,但又几乎人人知道的事,那就是她不喜欢孙满榕。
此话着实是误会了。
孙满榕年纪小,天赋卓越,家世又好,是归明仙府座下第一宗门,飞雪剑宗宗主孙常德的幼女。
修士子嗣单薄,孙宗主夫妻恩爱,百来年才得二子一女,又属于这个幼女天资最好,故而孙满榕从小到大被飞雪剑宗众人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各种天材地宝紧着喂养,又加之她确实聪颖,便一路飞升,修仙之路真可谓顺畅至极。
第一次参加闻秋试便取得了第十名的好成绩,之后更是得玉衡仙君危梦之的青眼相加,成为他座下年纪最小的徒弟。
既得仙君亲传,又性格大方,相貌美丽,修道短短百余年,已是风头无两,炙手可热。
前年她还跟着师兄宋云扬下了一趟山,除了一个作恶人间的大妖,上了云升鹤鸣榜,被衡天府授予了一枚新星宝印,在其他仙山子弟间也是小有名气。
有道是无论何种成就,都是年少成才为佳。
修仙亦如是。
故而众长老也十分看好她,孟星遥自然也不例外。
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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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明仙府身为千年大宗门,历史虽不算久,个中关系却很复杂。
虽说众长老们也是年少相识共筑大业,但各有各的脾性,再如何以大局为重,也免不了偶尔也有摩擦发生。
这其中,同属太微七曜的玉衡仙君危梦之和孟星遥便有过隔阂。
长云峰距离池华殿并不远,脚程快的俗家弟子三个时辰就到了,更别提仙家子弟,身轻体健。
但除了在东曜殿议事之外,两人就几乎没有过私交。
据知情人士透露,而一切恩怨的起因,传闻就起于一个情字。
两人不和多年,明争暗斗,直至三百年前,危梦之因故受了伤,大部分时间都在洞府内闭关修炼,静心养伤,鲜少露面。
也因如此,虽然他也是同谢云迢起于微末的生死兄弟,也曾是归明仙府手握大权的三掌门,后来除了顶个虚名外,几乎不掌管清衡山要事,将权力悉数让出。
即便门中对长云峰多有照拂,也免不了令人觉得玉衡仙君有几分可怜,如今竟被孟星遥排挤至此。
而孙满榕这人,也不知道是她年少成才,太过自负,还是性格骄纵,眼高于顶。
居然替她的师父,玉衡仙君打抱不平,对孟星遥也不甚尊敬。
孟星遥心知肚明她背后是谁的意思,好在她也不是泥人脾气,只令公明堂以门规训诫,便将她那恃才傲物的大小姐脾性压得不敢再明着放肆,从此安生了不少。
他们觉得她会将此人放在心上,着实是误会了。
就在此时,玉台中央的两块灵音镜,其中一块突然迸发出剧烈的红光,一簇诡异妖魅的火焰,竟在画面上腾烧起来!
其势盛大,夺目骇人,仿佛要透过镜面蔓延出来。
在场众人原本还在闲谈,见此情形,俱是一惊,纷纷起身。
未等人反应,高位之上的孟星遥已经拂袖而来。
她蛾眉微蹙,抬起左手轻点,顿时感觉有一股力量阻碍着自己。
“守其真形,秽气绝散——破!”
话音刚落,她灵气运转,两指作刃,凌空劈下。
灵音镜上画面一滞,随即无数裂缝随着她的动作从镜面上碎裂开来。
下一刻,红光溃散,镜中画面流转。
只见铺天盖地的烈焰熊熊燃烧,漫天覆盖着真火烈乌的居所。
这只作为内考武试最终关之一的大妖已然死亡,黑色巨大的原形肉身躺倒在地,往外流着无尽的鲜血。
闻秋试的最终考题,每届都不尽相同,今年的考题为锁妖塔历练。
作为最后一关的镇守妖兽,真火烈乌虽为大妖,但对于能闯到最后一关的归明仙府弟子们而言,它并非什么难题,此番考试也并非要他们暴力杀死,而是协作智取。
真火烈乌以炽焰真火为功法,主火属。传闻是金乌一族的旁支后裔,本体是一只周身萦绕着火焰的巨大黑乌鸦。
这只是之前谢云迢在渡云谷抓到的,顺手就给丢进百妖秘境里镇压着。
此妖身亡,身上的火焰也会随之熄灭。
可奇怪的是,这只明明死了,那黑色的妖气却凝聚不散。
地上到处是洒落的妖血,形状骇人,满场混乱。妖巢中央被人布置了一道威力强大的阵法,漫天烈焰,在流淌成河的妖血之上肆意燃烧着。
阵法的中心伫立着一个女弟子,她身着归明仙府绣着金虎云纹的浅白弟子服,手持金色宝轮,威势逼人。炽热的焰火焚尽一切,却在她的一尺之外停驻,犹如等待命令的忠心信徒。
而在她的不远处,另一位弟子浑身裹着巨大的火焰,像一颗火球在空地处滚动,痛苦哀嚎。
其余两名弟子瘫倒在地,都吓呆了。
灵音镜中,那名弟子抬起头。她长着一张令人喟叹的姣好面容,会让人见之不忘。
孟星遥认得她。
这就是归明仙府三掌门玉衡仙君危梦之最小的爱徒,也是这一代弟子里最名声大噪的一位,孙满榕。
都说她长得有那么三分像她,可惜性格骄纵,徒有皮相,不得半分真神。
此时,她的脸上沾染了不知是谁的鲜血,神情彷徨悲哀,反而多了几分夺目迫人的美貌。
似乎感受到了来自灵音镜的凝视,孙满榕猛然转过头,目光灼灼,仿佛能透过这一方屏障与她对视。
下一刻,镜中的画面刹那黑去。
玉台之上喧哗一片,孟星遥眼神冰冷锋利,沉声下令:“来人,速去百妖秘境救人!”
2. 第二章
随着定古钟的声音落下,这一届的闻秋试终于落下了帷幕。
真正的纷争却仿佛才刚刚开始。
百妖秘境里发生的事,已经通过灵音镜让人一览无余。众弟子尚因震惊而交头接耳时,宗门机关公明堂已迅速出动封锁现场。
那群身配玄铁令的执令弟子很快从秘境里带出了好几个人。
那走在最前头的人不出所料,正是在宗门内颇有名气的孙满榕。
她身上灵力大涨,虽略有些魂不守舍,但转瞬即逝,出来时步履轻盈,肃容高洁,仙姿难掩。
顶上隐隐有八瓣白莲显现,这是刚破境时特有的标识。只是这八瓣白莲,却不同寻常地隐隐泛着红光。
*
孟星遥一进屋,百药宗的人便急忙对她行礼。
她摆摆手,询问道:“情况如何?”
“回尊上,救下得及时,紫玉令护体,加之根基不错,保下一条性命,只是心印真火太过凶险,伤势严重,恐怕完全恢复也得费些功夫。”
答话的人是百药宗宗主白芷,她了解孟星遥的脾气,此时也不跟她客套,直接拨开帘子让其进了内室。
榻上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女孩,神情痛苦,浑身烧伤,发梢焦黑,身上的伤口已被妥帖包扎,可仍有无法处理的地方,裸露出的皮肤皲裂开来,红一块黑一块,可怜又可怖。
空气里弥漫着清香苦涩的草药味,一看就是费了不少上好的伤药。
孟星遥伫立榻前,接过她递来的册子。
这名受伤弟子名叫宁音,来自人间境东荒南洲越阳国,家世清贫,是个孤儿,早早踏上仙途,所得评价皆是刻苦努力,于百年前得偿所愿,被收进了归明仙府座下的清河道宗。
资质尚可,但在人才济济的归明仙府远算不上优秀,算是踩着及格线进来的。
好在她天性乐观,性子活泼,仗义直爽,虽只是清河道宗的普通弟子,但依旧勤奋刻苦修炼,认识她的人也不少。
她和孙满榕会有矛盾,看似无理,又很合理,在弟子间也并非什么秘密。
一个性格骄纵,千娇万宠,一个出身草根,自信直率,加上飞雪剑宗和清河道宗本就有过摩擦,每次一碰上,那便是针尖对麦芒。
而且两人修道的时间相差不大,修为也相近,这次的宗门大比对她俩来说都十分重要。
只是平日吵吵闹闹也就罢了,没人能料到,在这般要紧关头,两人居然还能起了争端。
依据孙满榕和其余两名弟子的口供,皆指认是宁音为了争夺魁首,独占鳌头,便趁几人全力布阵施法之时,出手偷袭,孙满榕出于自卫,被迫打伤了宁音。
宁音此举还差点令真火烈乌挣脱桎梏,陷众人于危险之中。
清河道宗的人自然不相信这种说法,其宗主陆源康立刻带人也赶到了东曜阁拜见各位尊者,以求保下宁音。两边宗门狭路相逢,端的是暗潮汹涌,剑拔弩张,因是在仙家贵地,才不敢肆意妄为。
现场妖火肆虐,几位弟子所佩戴的紫玉令皆被损毁,无法得知真相,唯一可确认的是,伤了宁音的是归明心法中最为基础的一招法术。
天界神庭坐落东荒中洲,以“三垣守世,四象拥天”的格局分封东荒。归明仙府坐落西洲,受封西象白虎之权,功法威猛,尤擅杀伐。
归明仙法的其中一招便唤作心印真法,是弟子一入门便要学的基本法术,可掌控五行之力化为己用,而伤了宁音的便是心印真火。
白芷说:“好在宁音运气不错,金丹还未完破碎,否则就连我们也回天乏术,只是可惜……”
她后面的话没说全,但孟星遥也能明白。
虽说灵脉和丹田处的伤口已被修补了一番,但先前的伤势已经让的灵气溃散,修为大损,可谓是前功尽弃。
对于一个修道者来说,这未必不比一命呜呼更难受。
孟星遥很快将案卷看完,最后目光落在了其中一行字上:“宁音的灵脉和金丹不仅被烧伤,且灵气近乎枯竭?”
“是的,”白芷点头,“这也是我要同您说的,按理心印真火不该能造成此状,有些蹊跷,不过说来奇怪,如此严重的伤,宁音还能留有灵气周转,保下一条命,委实运气好。”
“那孙满榕是何情况?”
白芷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她不许我们碰她……毕竟境界突破时,灵气加持,会修复伤处,她说自己无恙,又身份特殊,我也不好勉强。”
倒是意料之中的事,孟星遥并不意外。
孙满榕一踏上修道之路便崭露头角,傲视群英,而增进过快后的代价便是修为停滞多年。
幸运的是,她此番因祸得福,逢其仙缘,不仅成绩远超他人,魁首已是囊中之物,而且还直接升境,超过曾经的宋云扬,成了最年轻的天知境弟子,距离登仙只差一步之遥。
前途可以说是一片光明,她妄自尊大,不难理解。
“不过,”白芷狡黠一笑,“我派弟子跟着池长老一同去戒律塔了,想必她再不愿也没辙。”
孟星遥点了点头:“此事棘手,辛苦你们了。”白芷忙行礼道:“职责所在,愧不敢当。尊上客气了。”
清衡山的人都知道,归明仙府的掌门是谢云迢,但是清衡山的人也知道,谢大仙尊战力无双,除魔卫道,是天界待新封的战神,他没有那么多时间管理仙府杂务,故而清衡山的实际掌权者,其实是他的师姐,孟星遥。
甚至在十方仙洲,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事。
孟星遥冲白芷点点头,后者心领神会,合上施了术法的春草灵鹿双扇屏风,将万千嘈杂屏退在外,为她辟出一方静谧之处。
手掌翻转,掐诀吟咒,孟星遥阖上双目,指尖灵光微闪,悬于宁音的额头。
汇天地元气,救千伤万苦。泛着淡淡青金色光芒的真气凝于她的指尖,慢慢流淌过去,游走遍宁音的全身。
因其功法使然,那些伤口也被柔和的光芒所包裹,坏死的地方被一点点填补起来。
白芷的检查巨细无遗,情况和她案卷记录得分毫不差。宁音的灵气尽数被吸走,气若游丝,却仍有一丝灵力在护佑着她的金丹。
青金真气轻轻包裹宁音的金丹,修补疗伤,此时忽有一丝灵气分散出来,轻轻缠住了她,领着她往识海方向游去。
孟星遥有些讶异。
识海乃是修士最为隐秘之处,若非自愿开启,则非修为高深者不可进,否则两败俱伤。故而白芷不敢深入检查,待宁音康复,可自行疗伤。
但孟星遥可不一样。
她荡开神识,便探入其中。她的修为远在宁音之上,妙华心经可渡万物,经她施展,更是如春风一般和煦温柔,无人可抵抗。
玄真境的弟子,识海已自成方圆,别有洞天,可宁音的识海却被一片大雾掩盖,孟星遥只能看到以己为中心的三尺开外之物,不多也不少,待她走过,身后的景色又会迅速被大雾吞没。
她没有轻举妄动,无论修为如何,她在此处都是一个闯入者,乱作改动,要么她被逐出,要么识海坍塌,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她想看的。
虽然可以看见的距离并不远,但随着灵气带她往里深入,仍可逐渐看出这是一座古城,亭台楼阁,鳞次栉比,可是徒有大概,不甚真切。
识海之中的场景,素来依修士心中最深的期盼而生,孟星遥猜不出这是哪儿,但依据宁音的经历,她姑且猜作是她越阳国的家乡。
街道不大,因灵力有限,显得略微粗糙与荒芜,地上的灰烬与余火倒是分明,这是心印真火留下的痕迹。孟星遥蹲下身子,手指轻拂,那余火便冒出一团黑雾,随后消散不见。
指引她而来的灵力似乎力竭,挣扎了两下,彻底消散了。
孟星遥抬起头,这里的一切都是雾蒙蒙的,唯独现在伫立在她跟前的东西是清晰。
顺着那如水一般流淌一地的余火望去,一片弥散着黑色雾气的灼热焰火,如有触手一般呈大字形攀援而上,笼罩在一件物什之上,诡异妖冶,竭力吸取着周遭仅存的灵气。
感应到她的到来,那烈焰如有生命一般,忽地膨胀起来,朝她猛扑而来。
素色飘带自袖中翩然飞出,生生挡住这一击,孟星遥不慌不忙地翻手结印设界,一道金网自她掌中显现,瞬间铺天盖地,笼罩四周。
足以净化万物的咒文禁制在金网上旋转,金光绚烂,任凭那烈焰如何仍然奋力挣扎,横冲直撞,试图脱开金网的掣肘,都无济于事,最终随着金网的逐步缩小,被彻底收拢了进去。
金网收回掌心,她触及那团焰火,眉头紧蹙。
来百药宗之前,她和池苒等人就在百妖秘境里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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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过一遍,孙满榕此番突破机缘巧合,多少有些奇怪,但残留的妖火,以及这几名弟子留下的阵法禁制都没什么异常。
如今看到这团真火本体,她心中终于有了点眉目。
而随着焰火褪去,迷雾散开,方才那被掩盖的物体也映入她的眼帘。
是一块饱经风霜的石碑,与周遭的场景十分格格不入,更奇怪的是上面竟刻满了大荒古文绘制的咒文,那密密麻麻的字体长短不一,似乎组成了一个字。
孟星遥回忆了一会,想起这是大荒古文里的音字。
是宁音的音?
石碑之上,散发着淡淡灵气,这下彻底明了,那护佑宁音的灵力到底从何而来。然而还未等她看清,周遭的迷雾忽而渐起,将那石碑又渐渐隐去。
耳边传来白芷唤她的声音。
“尊上,池苒长老回来了。”
孟星遥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宁音,她方才痛苦的表情已变得平和,仿佛只是睡着了。
池苒在内室里等着,孟星遥进来的时候,她正给自己倒茶喝,一壶满满的龙团胜雪都快见了底。
“哎,你可来了,你都不知道那丫头的嘴巴有多硬。”池苒一见到她,嘴巴就跟连珠炮似的停不下来,“我和泽兰都摁着她了,她还不让我们检查,还说要等掌门回来去告我们,哟哟,这话说得,可真把我吓死了。”
孟星遥微微一笑,见怪不怪:“倒是她的性格,所以你有什么收获吗?”
“那当然,我池苒出马,还能有失手吗?”池苒摇了摇手,便有一本书册出现在她的手上。
“五十年前的九月初三,玉衡仙君曾经短暂出关过一天,当晚于万卷藏书阁禁地借走了这本古籍,次日便归还了,而这册摹本,刚才被我从孙满榕房间的暗室里给搜出来了。”
清衡山,戒律塔。
巍峨屹立的石塔高不见顶,如鹤飞天,刺入云端,层次分明的塔身之上未作任何点缀,只保留了岩石最原始的灰色,反而让岁月在它身上留下风吹雨打的痕迹越发隽永。
古朴、沉闷,一如它的名字。
戒律塔的每一个房间都装了很厚的隔音石,狭小憋屈,与世隔绝,灵气稀薄,在这里待上一个时辰,便会身苦心闷,与闭关修炼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这是归明仙府用来关押、惩戒犯错弟子的地方。
凡是来自清衡山的弟子,都曾听说过归明仙府公明堂的威名。
维护秩序,执行赏罚,但凡有弟子犯错,都会被关进戒律塔以示惩戒。
好在仙家宽容,大多也就是闭关思过、罚以杂役等。至今为止,还少有弟子被惩以最严峻的刑罚,那便是被以九天雷刑废去仙法灵根,遣回凡尘,了却仙缘。
没有弟子不害怕来这个地方,再深的反骨,顶多被关一个时辰,也便老实认错,不敢再犯。
孙满榕却并没有很深的感触,她所在的禁闭室与其他房间相比,不仅宽敞许多,甚至给她备了靠椅休息,放了一壶茶水和精致的糕点盘。
她静坐在那里,一闭上眼,脑海里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宁音在她跟前痛苦翻滚的模样。
心脏在剧烈的跳动,似乎有一簇妖冶如血的火苗,正在她的丹田里疯狂燃烧,令她的额上都沁出几分汗水。
禁闭室的大门是特制的灵物。此时,那扇厚重的石门渐渐变得透明,公明堂堂主钟雄和他的两个心腹手下又出现在了跟前。
“同样的问题,你们要问几遍?”孙满榕按下不舒服,语气不耐道,“要检查也检查了,要问也问了,说了是宁音先袭击我,我才会回击的,到底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钟雄叹了口气,他有心卖玉衡仙君一个面子,奈何孙满榕不领情。他轻轻往一旁退开,俯身行礼:“尊上,这里便是了。”
孙满榕一怔,便有一抹由池苒陪着的绰约身影,自他身后缓步走来。孟星遥静静地看向这边,明明什么话也没说,却令她心里无端地一慌。
只是迟疑了一瞬,她倏地起身,迤迤然地行了一礼:“长云峰弟子孙满榕,拜见尊上,池师叔。”
“你们都先退下吧。”孟星遥吩咐道,其余人很快领命退了出去。孙满榕抬起头,看见池苒离开前瞪了自己一眼,充满了防备和警告,不由令她生出几分忐忑。
禁闭室很快只留下了她和孟星遥。
3. 第三章
禁闭室的石门缓缓开启,待孟星遥走进,又在她的身后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孙满榕努力挺直腰杆,与其对视,想保持住自己一贯傲人的气度与风姿。
什么归明仙府的实际掌权人,什么万人之上的太微七曜之一,什么十方仙洲第一美人。
纵然是又如何,再过三百年,她一定也能登上这个位置。
她已经是十方仙洲最年轻的天知境弟子,只要再多给她一点时间,她必取而代之,这些赞扬称颂的话,将同她的名字写在一起。
然而,随着两人一步步接近,却有一道无形的威压落在了她的身上。
顷刻间,孙满榕感到如有千万斤的枷锁上身,逼得她承受不住倒退两步,扑通一声跌坐了下去。
明明孟星遥那张美丽的脸上什么情绪也没有,只是淡淡地看着她。
她忽然有点后悔,腹部那份隐约的疼痛,似乎越发厉害。
“我……我……”她张了张口,想像从前那般虚张声势一番,却喉间晦涩,竟是一时哑口无言。
孟星遥在离孙满榕五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她没有像孙满榕担心的那样对她的窘样多说什么,只是轻轻抬起了手,随后手掌优雅翻转,作了一个下按的手势。
然而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令孙满榕刹那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自被关进来后,她预想过很多可能的提问,也想过了很多回答的内容,无论多坏的问题都被她提前想过,自认为已经做到滴水不漏。甚至还暗戳戳地想,如果孟星遥被她激怒,她该如何高雅端庄地反将一军,大赢特赢。
她知道外面有很多人在替她说情,努力维护她,只要从这里走出去,判了她无罪,哪怕受了点小罚,不,凭她的地位和师父的身份,连小罚都不会有,从此她就可以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只要迈过这个坎,她便可顺利成为千万年来最年轻的仙人,等待她的就是无限光明的未来。
可是,这个孟星遥,她怎么什么都不问,她为什么什么都不问啊!?
不祥的感觉冒出来的瞬间,她转身想逃,可这逼仄的小室又能逃到哪儿去,甚至她还来不及转身,那迫人的威压便已经将她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她僵在原地,那灼人的痛感从丹田处腾地一下冒出,须臾之间遍布全身,疼得她瞬间直冒冷汗,随即有什么东西从她的体内钻了出来,攀爬盖住她的五感,逼得她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冲天的金气夹杂着黑雾,从她的七窍处猛地冲了出来,形成一股巨大的旋风,张牙舞爪地朝孟星遥扑了过去,想给这个硬拉它们出来的女人一个狠狠的教训,却在靠近她的那一刻,被吸入了一个小小的玉质葫芦里。
孟星遥的口中轻吟,念念有词,语调温柔。这咒语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一切动静圈在这方寸之地。
那黑雾彻底离开了孙满榕的身体,却也带走了她很多修为与灵力,她的七窍滴着血,鲜红的血液将那姣好的面容搞得污浊一片,狼狈不堪。
她的五感刹那消失,却又在黑雾离开的时候逐渐恢复,一股淡淡的灵力包住了她,将她的鲜血止住,她艰难地撑起身子,恍惚间似听见了一声悠远的叹息。
“……你,你做了什么!……”
“有两件事,你想先听哪个?”
腹下传来疼痛,孙满榕掐诀点在自己的丹田处,她能感受到那里空了一大片,缩小了十倍不止的金丹上遍布裂痕,她喘着气,努力抬起头。
那人垂眸静观,优雅地端着手,脸上依然是平和一片。
仿佛那差点让她死去的动静在她眼里什么也不是。
“第一件事,宁音没死。”
孙满榕眨了眨眼睛,她重复了一遍最后四个字,似乎有一瞬间的迷茫,随后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孟星遥:“她没死?”
“第二件事,你窃取你师父的令牌偷进禁地一事,我们已然知晓。”孟星遥说,“偷习大藏心经,又对同门下手,你可认错?”
孙满榕爬了起来,靠在了墙上,如今她已经顾不得什么风度,只想让自己舒服一点。
“果然瞒不住你们……”她呢喃道,又咬牙切齿看向她,“认错?如今我得到魁首,又连升三阶而升境,此乃我之仙缘。何错之有?”
她挤出一丝虚张声势的笑,可是下一秒,腹部传来的锥心疼痛又让她瞬间失了声。
孟星遥将葫芦放回袖子里,轻轻拂了一下衣袖。她本想转身就走,但看了孙满榕这般模样,还是没忍住开了口:“魁首之位,绝非靠作弊而来。”
“倘若你想用此法,得道成仙,那你便大错特错,修仙之道,从无捷径可言,我言尽于此。”
“世间法术千千万,难道你是唯一圭臬吗?”孙满榕不甘地抬头看来,“我查过,这原本算不得禁术。”
“所以你疼成这样,还觉得不该封作禁术?”
孙满榕一噎。
孟星遥继续说:“这里既是归明,是与不是,那便由我说了算。”
“……哈哈哈哈哈,”孙满榕像是听到了什么很好听的笑话,笑得颤抖起来,“你说了算,你说了算……这里有掌门师伯,又有六大长老,归明什么时候成了你的一言堂了?你敢处置其他人又如何,我师父是什么身份,我犯了这点小错,你难道就敢越过他就把我抽筋剃骨,废绝灵脉赶下山吗?”
她挑衅似的看向她。
“我在这个年纪,已经是天知境弟子,我师父当年受你迫害,如今也将登上仙之位,我们长云峰不会永远受欺负,你以为归明仙府永远是你一个人独揽大权吗?”
没有想象中的生气,孟星遥依旧平静地看着她。
“你师父就是这般教你的?”
“最年轻的仙人啊……你当外面的人为何宠着你,捧着你?想来你也清楚,不然为何冒着这样的风险,也要追求这样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号。”
“你现在修为大损,境界倒退,外面的人若是知道了你所作所为,会如何看你,你又会如何自处?还有你最爱的师父,若知道你偷盗他的令牌,去藏书阁禁地窃取禁书,又会如何待你呢?”
“你还觉得,需要我出手?”
孟星遥,她想,你还是修炼不到位,修仙之人当致虚极,守静笃,怎还是如此图嘴上痛快,与小辈这般计较。
孙满榕的表情凝固在脸上,丹田处的疼痛渐渐转成炙热的烧灼感,愈演愈烈,像是要把她吞噬了一般,令她无暇再顾及孟星遥在说什么。
“从此出去后,你回长云峰闭门思过吧,以后如何,全凭你的造化……”
她的话音未落,忽见眼前那原本缩作一团的女子猛地腾空而起,身形张开,灵气大涨,瞳孔里散发着炽热的光芒。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电一般地朝她扑来!
“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秀白的手指化作利爪狠狠劈下,眼见得就要撕开孟星遥的天灵盖,却在即将触及她的瞬间,有金色的光芒从孟星遥的身上荡开,向四面八方铺展开去,最后形成了一个夺目的光环将她温柔地笼罩起来。
无垢净光,诸暗不近。
孙满榕被如有实体的光芒毫不留情地撞开,砰地一声狠狠摔在了地上。
“大胆!”
躺倒在地动弹不得时,她看见池苒带人迅速冲进来护住了孟星遥。腹部的疼痛渐渐消失,身上的疼痛开始占领知觉。
真好笑啊,她想,仿佛她能对她做什么一样。
世界陷入黑暗之前,她咬牙强撑着,如愿看见面前那故作慈悲的女子脸上有了裂痕。
她冷冷看着她,那一向平静如水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一丝愠怒。
整个归明仙府被一种雷霆欲来的气氛密不透风地笼罩着。
虽然宗门内只言片语也未曾透露,可所有人都知道出事了,很少有像这次一样,所有长老都聚在一起,就为了审判一个犯了错的弟子。
大殿之上,顾玄明不动声色地左顾右盼,目光在各位长老身上逡巡一遍,又看了一眼中央被捆成粽子一样的孙满榕,几欲张口,最终只是暗暗地叹了口气。
一旁还跪坐着两个哭得声泪俱下的弟子,是先前替孙满榕作了伪证的证人,其中一个还是他座下的弟子,虽比不得其他几个弟子得他宠爱,但也在丢他的脸。
想到之前自己也替孙满榕说过好话,他搓了搓手,决定还是好好当个乌龟。
孟星遥静看台下目光交错,觉得差不多了,将手上的茶盏放下,开口道:“若我没记错,上一次废除亲传弟子,还是在归明仙府被太微殿追封之际吧。”
底下的蔺沉光应道:“对,尊上好记性,确实是那个时候,已经过去快千年了。”
归明仙府极少废除弟子,更别提亲传。都是精心培养多年方才成长起来的人中龙凤,若非大错,绝不会轻易驱逐。
当年归明仙府算得上是白手起家,为了迅速扩大势力而各种招人,不久后乘势而起,成为后起之秀,于仙魔乱世中建下汗血功劳,带着发迹神山清衡山一同受册封。
但那时,归明仙府尾大不掉的弊端也逐步显现。还是孟星遥带头快刀斩乱麻,顶着一片骂名肃清势力,才能有如今归明仙府的根基。
往事如烟,转瞬即逝,已是沧海多少年。孟星遥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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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看向地上死气沉沉的孙满榕,也不想再多说什么,看向一旁的池苒:“通知危梦之了吗?”
“已经通知了,还有一刻钟,此香燃尽,他若不来,便代表无异议。”
此举确实只为走个形式,危梦之闭关多年,如今正是关键之际,让他为了一个犯了大错的弟子出关,几乎没有人觉得他会这么做。
香烟袅袅,摊在地上的孙满榕发出一声冷笑:“要动手就赶紧,磨磨唧唧,没必要拉我师父出来。”
她已经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可她话音刚落,忽然外面仙鹤啼鸣,便有人踏着祥云万千,如风般飘然,踏进了大殿。
玄色绣金衣袂迤逦铺开,绮靡华贵,映着那如雪长发,男子容仪俊美,却冷傲郁然,一双丹凤眼不见风情,唯有疏离,端的是极尽想象的仙人之姿。
只是那略显迟缓的步履,以及额上的冷汗,苍白的唇色,仍能看出他因强行出关,仙魂正在饱受灵气错乱反噬之苦。
除了孟星遥,其余在座的各人纷纷起身,行上一礼:“见过玉衡仙君。”
地上的孙满榕瞪大眼睛,似是不可置信,随后泪水便瞬间蓄满眼眶,她挣扎爬起,朝她的师父费力靠近几步,声音凄哀:“师父……”
危梦之并没有看向她,而是直走两步,对孟星遥端端正正行礼道:“梦之晚来,还望尊上莫怪。”
孟星遥淡淡道:“许久不见,如今仙君大境将成,我还未能送上一句恭喜。”
“谢尊上吉言,一切还为时尚早,待大局定下,还请大家赏脸来长云峰共饮一杯。”
危梦之行完一礼,抬头之际,恰与星遥四目相对,只一眼,便见孟星遥瞥过头去,借倒茶错开目光。
没想到过去三百年,两个人再次见面,还是因为这种事。
真是天生的冤家。有道是新仇旧怨翻不尽,话不投机半句多。
两人没彻底撕破脸,全靠着最后那一丝薄薄的情面强撑着。
“你既然来了,也是要留下她了,她于闻秋试中打伤同门,谎话连篇,因是你座下弟子,本让你带回严加责罚即可。”
“然,她偷进禁地,一犯大忌,窃习禁术,二犯大忌,欲杀同门,三犯大忌,最后又欲伤本尊,按门规,该当如何责罚?”
座下静默片刻,门规是进门必习第一课,条条道道,几乎无人背不下来。
这罗列的一箩筐罪名条条该重罚,尤其最后一条,袭击普通师长已是大罪,更何况是孟星遥。
孙满榕自危梦之进殿之后,已经泪流满面,此刻更是哭得泣不成声,她疯狂摇头,哑着嗓子哀求:“师父,求求您了,您让我下山吧……如今我已成废物,我不想再丢您的脸……”
危梦之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他一甩衣摆,双膝下跪,深深地叹了口气。
“教徒无方,让她犯下如此大错,是我全责,既然执意保她,便该当由我受罚,请——受雷刑。”
世人常道仙家宽容,不会对弟子乱加严刑,却不知一切只是以境界区分。
以危梦之近登上仙之位,对应的惩罚则会严苛许多,其中最为严重者的为雷刑。
雷刑者,共六六三十六道天雷之鞭,不可以仙法、法宝相护,须每条雷鞭落实到底。
雷鞭疼痛,刺骨钻心,伤害层层叠加,越到后面伤得越深。
受此刑法,不仅修为大损,且仙魂疼痛如灼,恢复缓慢,尤为折磨痛苦。
更别论他现在这副伤势,更是雪上加霜。
满座哗然,玄明等人慌忙起身,纷纷劝道不至于。池苒在一旁眉头紧蹙,看向孟星遥,欲言又止,落到嘴巴化作一句:“他何必。”
孟星遥静静靠在高座之上,冷眼相看底下一切,那雪色长发遮住危梦之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也无法透过他的眼睛看清他的想法。
可是又何必看清,她努力忍下心中的愠怒,冷笑一声:“既然有如此求,那便如你所愿。”
池苒犹豫一下,最终还是挥了挥手,随后便有几位公明堂弟子一同随她往危梦之走去。
殿中叹息一片,孙满榕挣扎爬到台下,仰头悲声:“尊上,一人做事一人当,要罚就罚我吧,都是我做的,与我师父无关啊!……”
孟星遥沉默着,漂亮的长睫掩下,眸色晦暗复杂,看不清情绪。
就在此时,山门之外忽然传来风铃清音阵阵。
墨色长发高冠而束,玉石流苏环佩轻响,身后背负的燿灵剑剑意凛冽,日光之下,流金璀璨。
那颀长身姿挺拔如覆雪松柏,昂首阔步迈进大门。
是谢云迢回来了。
4. 第四章
谢云迢一走进殿中,只一眼,原本窃窃私语的人群登时安静了下来。
金色的外袍多了不少折痕,隐隐沾了些微血迹,一看就是经历了不少酣战。
便是连衣服也来不及换置妥当,就直奔这里。
孙满榕一见谢云迢赶到,顿时如看见了救命稻草,焦急地喊道:“掌门师伯,掌门师伯,您拦一下,求您拦一下啊,这雷刑,千万不可用啊!”
谢云迢似乎已经知晓,并不吃惊。他的目光轻轻掠过四周的其他人,掠过跪着的危梦之,最后落到了孟星遥的身上。
而后者也正好整以暇地注视着他,那张风华绝代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往前走了几步,正好挡在了危梦之的跟前。危梦之抬起头,似乎是想说什么,可是前者并没有停下,仍是朝前方走了过去。
“事情的原委,我已尽数知晓,孙满榕犯下重重大错,还袭击尊者未遂,按理应剔骨剥灵,驱逐出门,梦之既然想要保她,受罚也是应当。只是如今衡天府正是缺人的时候,仙首日前还说,待玉衡出关,有其他要务需委以他,不好耽搁。便由我定夺,此事容后再议。”
“至于孙满榕,废去长云峰亲传弟子之位,削去顶上三花,送至戒律塔罚抄门规三千遍,并送归飞雪剑宗监看,若有再犯,绝不留用。”
殿中一片鸦雀无声,无人敢在这时候说话。
良久,忽闻三下击掌声,孟星遥站起了身。她莲步缓缓,踱下台阶,脸上终于挂上了一抹微笑:“掌门英明,我无异议,池苒,便按掌门吩咐的,将他们带下去吧。”
“此事,就此作罢。”
台上高座唯有一张,是留给唯一的掌门。
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有淡淡的花香萦绕过鼻尖,层层叠叠的华贵衣袖碰撞形如浪花翻涌,发出一瞬的沙沙声。
然而也只一瞬。谢云迢回过头去,那花香早已随着那道迤逦身影消失在了门外。
身后一同回来的少衡低声开口:“掌门,那颗夜明珠,我还是现在给尊上送过去吗?”
“……”谢云迢迟疑了一下,终究叹了口气,“罢了,晚一点吧。”
长云峰最终被罚以三百万灵币,且全脉弟子为清衡山打洒三十年的惩罚。
三百万灵币,对一向锦衣玉食的长云峰来说算是大出血了一场,但比起尊师受雷刑,总归是留了情面。
一场插曲就此落下帷幕,综合各卷成绩,因排名前两位的弟子皆因犯错被罚,最终排在第三位的应远拿下了魁首。
众人在恭贺越风真君的同时,关于孙满榕重伤同门,袭击师长,玉衡仙君出关救徒,宗主护短二人这几件事,也免不了成为了闲时八卦。
毕竟门内一直有小道消息,说谢云迢和孟星遥二人虽为师姐弟,是同门之间相识最久,仙府事务也全权交给后者管理,但因孟星遥太过强势,所以两人之间常有分歧,算不得和睦。
同时,因相貌有几分相似,一直也有私下传闻,说玉衡仙君将孙满榕当作尊上的替身,可如此看来,似乎对其的好更甚于对本尊。
修炼枯燥,心性难炼,法不责众,任凭如何明令禁止私下妄议,这样的风言风语如夏日池水边的小小蚊萤。
无害却烦人,总也消灭不尽。
孟星遥半倚靠在窗台边,看着白芷指挥百药宗的弟子们将一盆盆草药搬出屋外晒日头。
其中最惹眼的,是新栽培的一批仙草,名唤兰殊。兰殊根茎入药,可以治百毒,花蕊百年成晶,可医治离魂伤魄,可惜娇贵稀少,哪怕以仙气供养,也极易夭折。
幸得百年前云湫岛岛主闻晴做客归明,送来了一株珍贵的兰殊原种,方才让她们在今年栽培出了一批长势良好的仙草。
檐下风铃摇晃,叮铃作响,园中花草争奇斗艳,为首的兰殊仙草摇曳生姿,并排而立,色泽美丽,清香扑鼻,令人望之心旷神怡。
刚摆放整齐,池苒便从外头进来了。
今天没有公务,两人都穿了一身便服,池苒一身棕红色精巧劲装,干净利落,孟星遥则是素色绣银纹罗裙,虽样式简单,但料子与绣纹也是肉眼可见的上等,不仅不显寡淡,反而更衬出她容貌昳丽。
外头喧嚣吵闹的,百药宗这边的药园倒有一种与世隔绝的宁静。
“你交代我的事,我去查了。”池苒一边喝着白芷端上来的茶,一边拿出几张纸,“孙满榕确实从三十年前就不太留在长云峰,经常回飞雪剑宗待着,算起来,她停滞的修为也是自那之后好像有了动静。五年前还多亏了她在场,飞雪剑宗才能及时诛杀云凌城的那个大蛇妖。”
一张纸是一小幅地图,上面用朱砂笔画了几个圈。
圈起来的地方位于薄山云凌城一带。薄山连绵长阔,地势复杂,恰好处在东荒西南二洲和西荒的交界处,但因大部分山体处于西洲界内,故最后还是划拨到了归明仙府头上,又因靠近泽苍山,后面便由飞雪剑宗接手,代为管理。
薄山很久前是个三不管地带,山匪横行,妖孽作乱,云凌城也只是个凡间穷困破败的小村子,被归明仙府接手后,方才有了些好日子。
谁也没料到,七百多年前一场浩大的雷雨山崩,会令山体之下潜藏的巨大灵石矿脉显露出来,云凌城也乘着东风飞快起势,短短几百年便成为一座连通各大仙山、仙门子弟聚集采卖的贸易要城,一直繁华到今日。
近水楼台先得月,负责镇守薄山灵矿和云凌城商道的飞雪剑宗身价也逐渐水涨船高。
而五年前,此地忽然出了一件大事。
原本只是凡间民夫遇见意外,后面连仙门修士都开始接连失踪,引得人心惶惶,因云凌城地位特殊,飞雪剑宗及凡间城主无法私自处理,便上报了归明仙府,由归明仙府派人前去协理。
事情倒也不复杂,顾玄明带领十七名精英弟子过去之前,飞雪剑宗就已经将情况大致调查清楚了。
原以为只是山魅作乱,引诱民间村夫,云凌城常年修士云集,见山魅作乱,便自告奋勇前去薄山除祟,却不料薄山深处不知何时潜入了一只受了重伤的千年蛇妖,修为已近羽蜕,修士被山魅蛊惑,不慎误入妖兽领地,有来无回,而他们的内丹恰好滋补了妖兽之伤,更令其欲壑难填,开始主动出山入城,偷袭掠夺无辜之人。
妖兽凶残,终究寡不敌众,归明仙府的人去了半月,带领飞雪剑宗设下埋伏,最后靠着孙满榕的一招秋水剑法,成功将其斩杀。
因为受害者除了一些惨死的散修之外,事还有几个重伤的琅华仙谷和重霄仙府的弟子,顾玄明只得又多留了几日善后,赔礼宽慰两大仙门的使者。
云凌城之案,孟星遥自然知情,飞雪剑宗呈上的案卷亦是她批阅的。蛇妖的洞穴被一把火焚尽,被它所收服的山魅也四散逃离,因飞雪剑宗为除妖主力,千年蛇妖的内丹虽是极品,却也作为奖励悉数给了他们。云凌城本就富裕,那阵子更是张灯结彩地庆祝了一番。
作为贸易大城,云凌城人多眼杂,此事十分棘手,飞雪剑宗却处理得十分漂亮,作为领队的顾玄明脸上也大大有光,对飞雪剑宗以及同去出力的弟子大加赞赏,尤其是表现最为优异的孙满榕。
见孟星遥颔首,池苒忍不住问道:“怎么了,为何查起这些事?”
“你来,我带你看一件东西。”
两人进入内室,孟星遥抬手轻划,织就一方屏障,随后从袖中取出一只玉葫芦,置于掌心。
她阖目念诀,不过须臾,那玉葫芦发出剧烈的抖动,下一刻,一簇剧烈挣扎的黑色灵力从葫芦中冲了出来,被一道强劲的真气裹挟住,悬浮于半空之中。
“这……”池苒面露疑惑,看清这团焰火的真身之后,她讶然道,“这……这灵力怎么会这样,这是大藏心经的缘故?”
半空之中,那团黑色的雾气如有生命一般垂死挣扎,腾空咆哮,甚至在试图吞噬周遭遏制着它的天罡真气。
“她是危梦之的徒弟,知道这本秘卷,不奇怪,但禁地里的那本大藏心经,并不会造成这样的后果。”
大藏心经,失传已久,但在失传之前,却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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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还算有名的功法。
其修炼思路自成一体,分为上下两卷,阴阳调和,互相制衡,吸纳天地灵气,循序增进,固本培元,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可以快速增进修为的功法心经。
而这本功法虽有奇效,却流传不广,更随着天魔之战而遗失。它被孟星遥列为禁术丢进禁地,还有个原因,其所存本确实是残卷,不能修炼,既无害处,也无裨益,省得有人浪费时间。
池苒眉头紧蹙:“你意思是说……这卷不能修炼?”
“不能。”孟星遥颔首,“当年是我亲手带回来的,可惜只有一半的一半。”
“那就奇了怪了。”池苒说,“我们仙府内也没几个人学过这个功法吧?难不成是危梦之给了她其他部分……”
“他给她的灵丹妙药还少吗?就算想帮她,也不必用这种法子。”
“倒也是。”池苒托腮思考,“他这么疼她,不至于教她学这种禁术,要我说,这丫头太过急于求成,倒是更符合玄明的性子,只可惜拜到了危梦之的门下……不过若是顾玄明,出了这事,想来也不会保她。”
“她现在如何了?”
“还能如何,虽说修为已废,还被削去了顶上三花,赶出长云峰,但毕竟是宗主女儿,剑宗对她自然还是照顾。危梦之待她不薄,她走之前还赠与了许多法宝给她。说是惩戒,可待她还不好吗?只看她自个儿能不能想明白。”
孟星遥点点头,并未多言,她目光落在那簇灵力之上,从孙满榕体内剥离出的邪气比宁音识海之中的更加强烈,虽被扼制,但烈焰灼灼,在空中吐纳腾绕,如有呼吸一般。
两指轻轻掐了个诀,邪火便被收回了玉葫芦之中。
“此事有异,你平日还是多盯着点,看能不能从她嘴里问出个所以。”
“嗯,我知道。”池苒刚点头,屋门忽然被叩响,外边传来白芷恭敬的声音:“尊上,池长老,宁音醒了。”
两人对视一眼,一同往外走去。
花草葳蕤,曲径通幽,石阶两旁的玉竹白梅错落有致,院中一弯清池,倒映出晴朗碧空,更添几分幽静之色。
百药宗的诊舍很大,院落布局以静为主,越往里,越静谧,以期给伤患更好的休养。
现在里面的一间屋子却聚了不少人。孟星遥进去之时,正有弟子正替宁音拆纱布,身上的已经尽数拆完,只余下头上的一圈。她身上的伤势恢复良好,比她预想得快得多。
见她们进来,屋里的人纷纷行礼,孟星遥摆了摆手,径直走到床榻前,宁音在她过来之前便已经着急起身,激动地说道:“见过尊上,我昏迷之时的事,白堂主已经尽数告之,多谢尊上明察秋毫,宁音感恩在心,不知如何回报。”
女孩身量不高,形容小巧,一双眸子却又大又圆。孟星遥制止了她的行礼,柔声道:“不必说这些,你才刚醒,可还有其他不适的地方?”
“多谢尊上关心,”许是之前伤势的后遗症,宁音的脸色还是略显苍白,她摇了摇头,“我感觉尚可,并无其他的不适。”
一旁的白芷接话:“还好有尊上出手,宁音如今奇经八脉畅通,灵气护体,确已大好,只要按时吃药,想必也无大碍了。”
没有吗?孟星遥垂目沉思,又听到宁音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我是不是可以回清河道宗了?”
她轻轻接过她的右手,悬指诊脉,确实是灵脉通畅,甚至比先前更为活络,孟星遥点了头:“可以,再休养几天,若情况稳定,便先回去吧,记得按时来百药宗服药即可。”
宁音眼前一亮,感谢的话还没说出口,又听孟星遥继续道:“不过你先前根基有损,恐有遗症,八日后,再来清衡山寻我一趟。”
一旁的池苒挑了挑眉,倒是宁音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随后她咧嘴一笑,十分高兴地说道:“谢谢尊上,您真好。”
身旁的人皆是一愣,包括孟星遥,但宁音的眼神清澈,却是十分真诚,她不由地也笑了,起身道:“好了,你多加休息吧,早点康复,你也可以早点回去。”
5. 第五章
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恰好有风吹过,檐下的风铃轻响,清脆却悠远,随即又被门外传来的悉悉索索的响声给掩盖了过去。孟星遥抬起头,看见不远处三三两两逐步走近的人群,问道:“是清河道宗的弟子?”
“回禀尊上,是清河道宗的弟子。宁音昏迷的这些天他们十分担忧,是也常来看望她。”
她们刚好站在了拐角处,是以这群弟子并未看见她们。人数不多,只有三四个人,皆配着长剑,面容年轻,意气风发,这种年纪,正是万般情绪都写在脸上,应当是听说宁音醒了,急急忙忙就往屋里赶来。
“哎,年轻真好。”池苒摸了摸脸,感叹道。孟星遥看了眼她那和从前一般无二的脸,笑道:“怎么,想起年轻时候了?”
“嗯……也不是很想。现在就挺好的。”池苒嘿嘿一笑,趁白芷她们都回去了,四下无人,攀上她的肩旁:“欸,我跟你说,那丫头被退回去,飞雪剑宗可急疯了,再过几天就是大议会的日子,今年再加个千岁庆典,少不了要折腾。”
孟星遥正欲往院外走去,听到她这句,轻笑一声:“来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能如何。”
池苒跟了上去,又忍不住嘟囔:“我看未必容易啊……”
屋舍之下,一盆盆兰殊仙草迎风摇曳,枝叶舒展,风吹过,带来阵阵沁人心脾的幽香。
两人结伴走出百药宗。
沿着山道一路慢慢踱回池华殿,沿路经过是药田和演武场,云海悠悠,众弟子各司其职,忙忙碌碌,倒是另有一番和睦惬意的意境。
长长的山道很快走完。
过山门,登玉阶,抬头处,豁然开朗,仙气缭绕的亭台回廊坐落仙山之上,阳光照在宫阙的琉璃瓦上,折射出粼粼华光,门外的玉石碑上精雕细琢着如行云流水一般的“池华殿”三个字。
然而刚走进院门,两人俱是一愣。
两抹不速之客的身影映入眼帘,为首的那位高冠墨发,身姿挺拔,正与少衡静坐闲聊。
中间的玉石茶桌上摆放着精致的茶点及泡好的清茶,看这模样,已是来了有一会儿。
一旁侍立的小仙侍面露难色,又不敢妄动,忽见孟星遥回来了,顿时如蒙大赦,急忙小跑而来,行礼道:“恭迎尊上回府。”
两人闻言转身,和她们打了个照面。
不是吧,这么快?说什么就来什么?
池苒后悔自己方才的乌鸦嘴,孟星遥倒是神态自若地走进院落。
“等了很久?怎么不说一声就来了,我还说等明日上你那儿聊聊这几日的烂摊子。”
少衡起身行礼,悄悄往旁边挪了几步,他本意是想腾出谢云迢身侧的位置,可是仙侍却把孟星遥的软椅放到了另一侧。
和谢云迢面对面坐着。
今天的谢云迢一身常服,以白色为主,玄红色绦带点缀,十分低调,下摆缀了归明仙府另一套惯用的芍药卷云纹,头戴冠簪,玄色抹额上嵌了一颗白玉珠子,更显得他丰神俊朗。
听见她先下手为强的问话,他放下茶杯,看似很随意回道:“没多久,我正好路过,就想着顺道来你这儿看看。”
“哦?”孟星遥接过仙侍递来的茶,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看来掌门这几日很是闲暇啊?我这池华殿远离繁华,与门中各府邸都不顺路,你也能顺道闲逛过来?”
谢云迢:“……”
旁边的池苒战术性地拿起一块糕点细嚼慢咽,假装没听见,对面的少衡恰好也举起了茶杯细细品味。
而一旁准备加水的仙侍端着茶壶,看着他已经见底的杯子一脸疑惑。
谢云迢叹了口气,掐指使了个法诀,便有一个精致的锦盒被他虚空取来,放在了茶桌之上。
“我直说吧,来这一趟,是给你送个东西。”
锦盒是金丝楠木制作,上面雕刻着精致的花纹,古朴华丽。
孟星遥面无表情地静待下文,一旁的池苒拍了拍手,非常配合地帮忙打开盒子,却在看清里面物品时情不自禁地惊呼了一声。
上好的天蓝真丝为底,托着中间一颗圆润的夜明珍珠,那珠子流光溢彩,晶莹饱满,上面隐隐有波纹流动,犹如碧波翻涌。
即便现在天色仍早,依旧散发着不可忽视的淡淡光芒。
一看就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别说是池苒,就连孟星遥也微微面露讶异。
“青天碧海夜明珠?怎么来的?”
“这次去北海除魔,其实是给朝晖帮了大忙,前几日有群魔修在北海为非作歹,掠走无数珍宝,其中就包括这只珠子,既然夺了回来,她说作为谢礼送我们了,”谢云迢摸了摸鼻子,垂眸看着莹润的宝珠,“我记得你之前不是说过你想要,想着也正好,就不跟她客气了。”
孟星遥微微侧头,和池苒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谢云迢这人,不仅玉质金相,相貌堂堂,更是年少成才,年纪轻轻便成为名门掌教,习得一手开阳重光剑法,世间无双,又有指挥万军之才,对阵杀敌不落下风,故在十方仙洲也是颇得赞誉,威名远播。
如此风华,他成名这千百年来,自然也有不少倾慕者。
可惜谢云迢是个千年铁树万年武痴,不解风情,空有一张长了微微桃花眼的好皮相,偏偏修个无情道,多少少女情怀,葬送在他身上。
这世上最吸引的他的不是花前月下温香软玉,而是与兄弟至交大战妖魔三百场,酣畅淋漓!
每次一有大妖或魔物现身,他总是第一个出现,甚至没有战斗也要创造战斗。有时候天界仙洲遍寻他不见,十有八九是带人寻了妖窟魔巢攻城略地去了。
这样的人,自然对这类贵重珍品兴趣寥寥,即便知道很贵重,也不懂送出这东西代表的含义。青天碧海夜明珠实则为避水神珠,配之可无视法力,在海中自由生活,自然不可能随便给。
北海帝姬这番心意,只怕又是一出神女有心,襄王无意。
但是……朝晖?叫得倒还挺亲切。
孟星遥伸手一勾,把盖子给合上了。
“你此去除魔,也不是你一人的功劳,帝姬要谢自然谢的也是归明仙府,我拿着做什么?这东西就送入库房吧,也能给宗门贴补物用。”
意外的是,这次谢云迢却没由着她。
他伸手按下了锦盒,语气十分认真:“别,这次,当作是我送你一人的。”
微风吹过,海棠花落,纷纷如雪。有一片花瓣轻轻飘下,飘过他的发间,拂过他的白玉额带,在他的鼻尖痣轻点了一瞬,又飘然而去。
他目光灼灼,令孟星遥有一瞬的怔忡。
手指在盒上打了两圈圈,她清咳了一声:“……这么客气?那我就……勉为其难收下吧。”
谢云迢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池苒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俩,察觉到此刻气氛微妙,正琢磨要不要打趣一番。可谢云迢却忽然又开了口。
“好,既然如此,我便直言不讳了。”他放下手,继续道,“方才我其实是从长云峰过来的,梦之他身上有旧伤,又强行出关,遭受反噬。即便孙满榕和他有错在前,东曜殿上无戏言,你不该同意对他施以雷刑。”
众人皆是一怔,池苒和少衡对视一眼,脸上都刻着两个字:完了。
孟星遥的表情凝重,眼神变得冷淡:“这是他亲口所求,我不过是应允了而已。”
“你知道他这话不合规。”
“有意思,千把岁的人了,说出的话,也要我替他考虑?”
“阿星。”谢云迢像是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心平气和地看着她,“如果今天跟你说那气话的是池苒和小绫,抑或是我和少衡,哪怕是玄明他们,想必你都不会轻易同意……若是我未曾赶回,那日该如何收场,你想过吗?”
好一出先礼后兵,原来在这里等她。
孟星遥娥眉微蹙,冷笑了一声,也懒得和他打哑谜。
“你觉得我在针对他?可笑,就他和他徒弟那德性,我若是有意针对,他长云峰还能安然留到今天?”
“谢云迢,你放千百万个心,有我在,他死不了,若真有那么一日,即便他只剩一口气,我也会亲自救下他,就像三百年前那样,一分不差地把他还给你。”
池苒心中一紧,着急地对少衡使了个眼色,可是后者却把目光挪开,一副避之若浼的模样。
她气得狠狠瞪了他一眼。
听此一言,谢云迢神情复杂地抬眸,恰好与孟星遥对视。
这一瞬眼神交锋,谁也没退让。
“阿星,在归明,你想做什么我都同意,”他说,“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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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我不会允许再发生。”
孟星遥一时语塞。
她知道他一向看重兄弟情谊,尤其是危梦之,不仅是因为他俩发于微末的过命兄弟情,也是因为,他曾经答应过一个人要替她守好归明仙府。
归明仙府这一路走来,看似顺风顺水,内里艰辛却不可多说。仙魔乱世,多年战争,许多人来的来,去的去,再也不能见。
最后的终止符落在三百年前的一场意外里。
当时归明仙府奉旨去云梦泽畔围剿魔君嗔罪,却爆发了内乱,不仅围剿失败,更是损失了许多视如亲人的同门。
特别是危梦之的姐姐苏祈月,更是为了替谢云迢挡刀而失去了生命。
这一切也导致了五百年前因天界异变而取消的千年庆典,再度被取消,一直拖延至现在。
这么多年过去,他越发患得患失,如此,反倒显得她斤斤计较。
长长地深吸一口气,孟星遥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不行就不行,看把你急的。”
其实话出口的那一刻,她已经后悔了。
只是还来不及道歉说是气话,谢云迢就已经如此认真地回答,反倒让她不知如何收场。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掌门莫怪,尊上她这几日操劳,想来也是乏了。”
池苒适时插进话来,环住孟星遥的手臂,对谢云迢笑了笑,给一旁的少衡使眼色:“少衡,过几日议会的册子你呈给掌门看过了吗?还不抓紧呀,时候马上要到了。”
少衡应道:“啊对,是我差点耽搁了,掌门,我们要不先回去吧?”
有一瞬的安静,只有风吹着海棠花落下的声音。
孟星遥垂下眼睫,平静无波地说:“既然如此,掌门先忙,我身体有点不适,就不送了。”
她起身之时,他微微仰起头,有那么一刻,他似乎想说些什么。
可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好似一切只是她的错觉。
她拂袖往寝宫走去,池苒连忙抱起锦盒跟上。
少衡转头试探地问道:“掌门?”
谢云迢垂眸不语,将杯中的茶水饮尽后,他轻轻放下茶杯。
“走吧。”
孟星遥伫立在窗前,看着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一旁的池苒问道:“这颗夜明珠,我放到库房去?”
她垂眸看了一眼那流光晶莹的碧蓝珠子。
“罢了。”她说,“就放我这儿吧。”
想了一想,又说:“百药宗上次新开的那炉丹药,给长云峰送一份过去吧,再备点其他东西一起。”
池苒讶异地看向她。
炼制丹药是仙门六艺之一,宗门弟子修道时必学的基础理论中便有药理一项。
此事涉猎容易,精通却难。不仅深入其中的药理复杂晦涩,高阶的丹药开炉还十分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更与炼丹之人的修为紧密相连,故多年以来,最珍品的灵丹妙药仍是不可多得。
此番百药宗开炉的玄素补灵丹是孟星遥花了百年时间才搜寻到遗落的古方残卷补全而成,一炉也只能开二枚,不仅可立即修补仙体仙魂无论何种程度的损伤,还能相助吸收天地灵气,达到进阶破境之效。
孟星遥虽为上仙之位,大道已成,但成神之路遥远,境界短时间难以突破,闲暇无聊时便爱捣鼓这些玩意,有些用得上,也有很多用不上。
即便她自己用不上,这样的丹药对他人来说也十分珍贵抢手。
池苒悻悻然地说:“瞧把他金贵的,不知道的还以为那雷刑真劈到他了呢。”
“无妨,原本也是给你们备的,还以为没机会给出去,倒也正好。”
“唉……”池苒背着手,摇了摇头,“你倒是做什么都把人算上,可是那哥几个呢?什么样的师傅教出什么样的徒弟,一个个没甚出息又争强好胜,练功不行,花花心思倒多。”
话头一顿,她忽然神神秘秘地凑了过来:“我听说苏祈月伤势大好了?”
孟星遥看了她一眼,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你都知道?”
“你这话说得,如今归明仙府还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你我二人吗?”
身为掌管宗门情报网,对上到大荒局势下到各宗门后院八卦秘辛都多有涉猎的公明堂堂主池苒大咧咧地伸了个懒腰。
6. 第六章
一百年前,闻晴来做客的那次带来一个消息,那就是苏祈月的离魂失魄之伤的救治见效了。
身为归明仙府曾经的二掌门,天璇仙君苏祈月亦出身于南明金羽孔雀神族,是危梦之的亲姐姐,为人开朗大方,才华横溢不说,又擅长医术,凡是提起她,几乎无人不夸赞有加。归明仙府能有如今规模,她也是付出了不少心血。
而这样的人,却死在了三百年前的那场内乱里。听闻她身亡之时,谢云迢拼了命地施法相护,带她及时拼杀出重围,方才留住了她仅存的三魂四魄。
但离魂之伤难医,古今多少年,也未曾听说过几次成功的例子。故而她的魂魄马上便被送往南荒的一处名叫吟月台的福地洞天救治。
位于佛笑池的吟月台是危梦之在南荒沂梦川的旧居。身为曾经南明神族的孔雀世子,他儿时自然有一处属于自己的殿堂。其中最为漂亮的就是一处名为吟月台的阁楼。
传闻吟月台奢华美丽,可上观星月,下赏湖景,湖边种满荼蘼花,随风摇曳,如坠梦端,胜过千重雪。危梦之当年常在孟星遥跟前提及,总说待收复失地之后,要带她去观花品酒赏月。
谁也料不到收回来之后,两人也反了目,还是靠着苏祈月才能得以观瞻。
为了救她,整个归明仙府可以说是倾尽血本。不仅请来云湫宗的各位医修巨擘,谢云迢甚至还跑去琅华仙谷请来了师承人皇神农一脉,在天漠山避世钻研的百里清音出山。
云湫仙岛奉四象苍龙之灵,木德精元,草木生长,宜养万物,门中多为救死扶伤的医修。而琅华仙谷以玄武之力,水德之息,包容万象,润泽四方,对补魂修魄,重塑肉身也颇有造诣。
连着探讨了一个多月的办法,最终是百里清音给了个方子,便是用天山冰玉棺养魂,配以三百三十六盏寒晶琉璃灯列阵护法,汲天地灵气,最后浸以用兰殊仙蕊为引,加之四十九种珍稀的天品灵宝熬制成的灵泉药浴,日夜养护,持之以恒。
天山冰玉棺花费多少,三百三十六盏寒晶琉璃灯花费多少,四十九种天品灵宝又花费多少,都尚且不论,单论仅为药引的兰殊仙蕊,便是十分难得。
此花又名不死草,生在于西荒以南的哀骨火山之中,一生只开一次。当时天界的西征大计因无极帝君黎煊的猝然离世而中断,那里尚是魔修的地盘。
后来谢云迢留下众人,孤身深入其中,才堪堪带回来十株仙草,又因为不习惯东荒的气候和土壤,差点养不活。
最后发现此花娇贵,非得以蓬莱仙洲的灵气滋养方才成活。闻晴帮忙将它栽培了出来,每月定期送往南荒。孟星遥不好意思让她一直帮忙这件事,便一直尝试,终于在百年前让兰殊仙草在清衡山也开了花。
就这样忙活了三百年,终于把她救回来了。
见池苒问起,孟星遥点了点头:“伤是差不多全好了,只是还需要静养,百里大夫说再观察几日,可以的话,就能接回来了。”
这对她来说,算是一件好事。至少当年的事,还算有个机会补救。
她低下头,碧蓝色的夜明珠在匣子里光华流淌,她拾起来,对着日光,里面似有碧波荡漾,海清月明。
确实是一颗很美的珍宝,仅仅只是它的美貌,就曾令她见之感叹,可是这样的珍宝,她也见过很多。
日子过去太久,她都差点忘了,其实在两人未彻底闹翻之前,危梦之对她真真称得上舍得二字。
南明神族以朱雀为尊,不仅势力宽广,分支众多,而且家底殷实,堆金积玉,其中又以金羽孔雀一族最为奢靡,在整个大荒亦是出名。
简单点说,就是不差钱,而且非常不差钱。
但就像一枚铜币有正反两面,这样富裕生活迎来的结局则是,当魔修之祸席卷大荒之时,南荒之壤便是首当其冲。
危梦之身为金羽孔雀王危恒最重视的幼子,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祸乱发生时,便被族人拼命救出,逃往地处东荒太尧山的天玄学宫避难。
所幸他不负众望,学成归来,千年后持剑领兵杀回沂梦川,一把火焚尽了旧殿堂里的鬼影憧憧、血泪噩梦,在灰烬之上带着幸存族人重建了彩云宫。
这样的人,与亲与友,都当得起一句披肝沥胆,情深义重。唯独提及儿女私情,却有一个最大的缺点,是和他爹一脉相承的多情浪荡。
危恒是金枝玉叶之家养大的多情种,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娶一个,直到他遇见让他终身妻管严的王后梓芸公主。而危梦之也成功继承了这一点,乱世之中身负国仇家恨也抵挡不住他处处开屏的魅力,见一个帮一个,帮一个撩一个,直到他被孟星遥用一条飘带给五花大绑捆到了树上。
同为天玄学宫的弟子,她看他的轻薄举止不爽很久了。
被捆到树上的危梦之还有些懵逼,眼前的女子虽蒙着面纱,仍可看出姿容艳丽,同时又兼具一股肃然淡漠的气质,两种矛盾的感觉在她身上结合得恰到好处,忍不住令人多看两眼,在他反应过来自己处境之前,他的嘴巴比大脑更快。
他说:“这位师姐,你这个法子很有新意,成功引起我的注意了。”
然后他就迎来了孟星遥手比大脑快,震惊又饱含怒意的一巴掌。
众所周知,危梦之是个浪荡多情的公子哥,一如他的本体,是只对着路过的蝴蝶都要开屏的孔雀。虽然他言之凿凿,他不是多情,他只是出于礼貌关怀世上的每一个姑娘,想让她们在这乱世中都感受到爱与温柔的力量。
但客观来说,他如何多情,如何招蜂引蝶,总归是他自己的事,和孟星遥并无关系,可他错就错在,他招惹了她当时最好的朋友。
孟星遥和沈容姬是一进天玄学宫就认识的交情。两人感情最好的时候,出入相随,整日如胶似漆地黏在一起。
沈容姬这人其实还不错,唯一的问题,就是太过痴情。虽然大荒仙道并不排斥情爱二字,但太过痴情便易成心魔,许多人过不了情劫,便是栽在了心魔之上。
但当时的孟星遥其实并没有想那么多,她觉得沈容姬被危梦之给骗了感情,本着替好朋友出头的想法,加上她原本就看危梦之不顺眼,于是便顺势而为,不仅给了这一巴掌,还把他给揍了一顿。
只是没想到这一顿打,却打出了往后千百年的纠葛。
当时的危梦之,不同与如今的病骨支离,破碎如雪,而是年轻气盛,锋芒毕露,又风流倜傥,俊美无双,一双丹凤漆瞳似黑曜美玉,贵不可言。即便身边有个剑眉星目,俊朗挺拔的谢云迢,那也是毫不逊色。
而孟星遥彼时虽姿容艳丽,却淡漠寡言,与他并非一路人。两人同为俊男美女,却彼此嗤之以鼻,只觉得一个浪荡子,一个假清高。
但因两人都是谢云迢的共友,故勉强算个点头之交,平日里也是井水不犯河水,还算相安无事。
这种微妙的平衡,一直维持到孟星遥的好友沈容姬跑来找她哭诉的那天,终于被孟星遥给打破了。
危梦之从小到大,从南荒到东荒,从彩云宫到天玄学宫,从来都是桀骜不驯,身边敢教训他的人屈指可数,除了他的老子危恒,只有一个人打过他,那便是孟星遥。
这一顿揍打得惊天地、泣鬼神,打得整个天玄学宫议论纷纷,危梦之原本就是个好面子的,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灰头土脸得当场气到一病不起,吓得苏祈月哭泣不已,身旁的忠仆急赤白脸,搬出南明神族的名头就要把这事闹大。
当时,天玄学宫之中分了两股势力,一为神族,一为人族。
三千多年前,神君重渊因诸般厄念堕入魔道,自立为魔祖,率部下叛出神界,由此拉开了天魔之乱的序幕,后来更是联合妖皇庆离将神魔战火烧至人间,无数凡人妖兽流离失所,哀鸿遍野,生灵涂炭。
神族虽为抵抗魔修的主力,却屡战屡败,甚至被迫东迁,可在此情形下,依旧不是很看得起人间修士,毕竟彼时能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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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炼的人族散修人数不多,而且只讲究独善其身,超然世外,从未管过世间苍生。
至于那些刚涉仙道以求抗魔的大部分凡人,更是觉得他们的力量渺小无用,也对主张招收人间修士来神族的天玄学宫进修的做法嗤之以鼻。
闹出这场乐子之时,曾有人听到当时的墨华尊者笑着对身旁的弟子道:“汝瞧,吾曾言黎煊愚见之可笑,果不其然。”
彼时的天界之主是太和帝君璩清微,而他的三徒弟黎煊是他们共同的师父,也是主张招收人族修士入学天玄学宫的第一人。孟星遥心知自己犯了大错,所以被黎师父叫过去的时候,直接老实下跪,已经做好了挨骂受罚的准备。
她看见谢云迢想进来替自己求情,却被黎师父一个眼刀拦在了外面,身为黎煊爱徒的他进不来,身后的沈容姬等人更是别想进来,只能在外面干跺脚。
然而谁也没想到,在这一片乱糟糟中,危梦之居然拖着病体出现了。
黎师父倒是没拦他。
他径直走进,也没看孟星遥,只对着黎师父道:“什么人族神族的,我只说我堂堂七尺男儿,生于天地,就算被一个人族打了,那也便打了,用不着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来替我出气,上赶着让她认错。”
孟星遥之前并不理解谢云迢为什么会和他成为朋友,但那一刻,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然而危梦之还没帅过三秒,就听黎师父冷笑一声,抄起手边一本厚厚的,一看就是新鲜出炉的《新·天玄学宫弟子守则》,砰一下砸到了他的脑袋上:“喜欢英雄救美?你以为我是替你出头?你到处拈花惹草、败坏门风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滚,都给我滚去罚抄门规三千遍!”
黎煊本就有些喜怒无常,发起雷霆更是吓人,一旁因为不放心而跟来的重春师姑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连忙安抚他,让他俩抓紧走。
孟星遥一出门就被谢云迢拉了过去,他安慰道:“别怕,师父他一生气就这样,我也被罚过,等他气消了就没事了。”
怕吗?虽然她这才发觉自己的手在抖,但扪心自问,心里好像也没有多害怕。
那时候生活虽然不算太平,但身旁的人都宠她护她,看在重春师姑的面子上,黎师父对她也算包容,不然她不会胆大到敢绑架危梦之。
但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身边的人手忙脚乱地大叫:“哎呀我去,阿迢你快来啊,梦之被砸晕了!”
她往旁边看去,果然看见危梦之翻了个白眼倒在了侍从的怀里。
唉,纨绔就是纨绔,即便修了仙,也是不顶用的绣花枕头。
一片混乱之中,谢云迢叹了口气,选择丢下朋友,先送她和吓得哭哭啼啼的沈容姬回去。
而那时她没想到,几百年后会有一天,和她闹成这样的危梦之会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将唇吻在她的手掌心上,一边呢喃着她的名字缠绵,一边将满屋数不清的珠宝玉石堆到她的身边。
彼时的他已经继任为金羽孔雀王。南明神族在天魔之乱中因内讧分裂而遭重创,又在乱世之中颠沛流离,最终只保存下不多的分支。而幸存者中,凤鷟王楚沧玉力排众议,改建南明郡南陵神宫为浮玉山重霄仙宫,成为日后的五大仙府之一。而金羽孔雀王危梦之则携万千家财,跟谢云迢赌一个名叫归明宗的未来。
世间万事不过一场又一场博弈,能成大事者,皆为赌徒之圣。
现在想来,那时对他而言,或许也没有更好的出路,金羽孔雀一族死伤惨重,早就成了空中阁楼,外强中干,即便回去南荒,怀着这般多的天材地宝,金银玉石,也会落得个“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下场。
还不如放手一搏,随谢云迢一起,跟着无极帝君黎煊拼个未来。
后来的事实会证明他赌对了,但当时,没人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后来。
这样看来,作为生死之交的兄弟,他给谢云迢的信任是没有任何人能比拟的。
7.第七章
孟星遥并不完全清楚他们那时是如何艰难起家的,因为她是迟了很久才来到这里的。
魔祖重渊统治了西荒和东荒大部分土地,新天庭占了太尧山和东荒中洲一隅,只守得此处和小部分人间安宁。天玄学宫弟子一边修行,一边就得时常下山历练,不同于如今弟子们的秘境考核,当时的他们,是实打实的生死之间。
错了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学成的那天,他们被分到不同的神尊麾下,跟随他们一同启程去征战杀敌。
下山的时候,孟星遥跟谢云迢是分别的,她随重春师姑去往北边的天漠群山,拜入琅华仙谷,而谢云迢跟随墨华神君驻守天玄学宫,改建其为日后的中洲天玄仙府。
至于危梦之等人,则是前往南荒故地。
等她再见到谢云迢时,距离上次分别,已经是百年之后的事了。
他携危梦之等志同道合之人,抛下一切,去了东荒最靠近西边的前线,开宗立派。
这四个字写来简单,个中艰难险阻,难以言表。
归明仙府起初并不是叫这个名字,而是叫玄剑门。孟星遥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个初具规模的小宗门。
她是半路加入进来的,彼时她刚和琅华仙谷的人闹掰,愤而离谷,无处可去。
苏祈月带着人出来接她,但最令她意外的,是危梦之。
上一次见他时还是那副二世祖的模样,此刻却变得沉稳坚毅许多,甚至衣着也不再讲究华丽排场,十分简单朴素,身边连侍从都没有了。
看见孟星遥时他有些意外,但也温和地同她打了个招呼。
说实话,若非知道他携了巨资来投奔谢云迢,孟星遥第一反应是以为他终于把家里给败光了。
玄剑门里的大部分人都是谢云迢在天玄学宫交好的旧友,孟星遥虽认识,但并不熟悉,她和谢云迢从小相识,大家也都知道,故对她也很是照顾。
那时东荒西洲很是混乱,妖兽横行,魔物肆虐,同时,还有另外两处规模不小的本土宗门在与他们竞争,一为鸣玉楼,一为青月谷,都想将这个刚刚立足的玄剑门吞并了。
后来的日子也没什么好说的,每天就是降妖除魔,建设宗门,吵吵闹闹,鸡飞狗跳。值得庆祝的是,玄剑门在双重夹击之下竟然还立稳了脚跟。而令人犯难的是,一个宗门成长所需要的开销,比他们预估得要大得多。
所以那时候的日子虽然不算苦,但也绝对称不上富裕,偶尔还会一块灵石掰成两块用,能省则省。其实那会最合适的搭档,是以打斗见长的她跟着谢云迢去降妖除魔,招收门徒,了解内务经营的苏祈月带着有这方面基础的危梦之研究如何精打细算,开源节流。
但也不知道怎么,渐渐地,她和危梦之两个学徒倒成了搭档,互相传授经验。
不过现在想来,这个安排其实也不错,至少让每天两眼一睁就是干的她也学会了看账本,再也不会花灵石如流水。
而她那时候也才得知,危梦之和苏祈月的母亲苏梓芸原是凡人。
世人只知道梓芸王后是个让危恒变成妻管严的女人,却不知道危恒当初是心甘情愿变成妻管严的。
他是去凡间游玩的时候遇见的她,当时的她只是一个来自凡间小国的孤女,还是一个新丧夫的寡妇,她的新婚丈夫死于疫病,两个人成亲甚至还没超过一个月。
这对一个凡尘女子来说真是天崩开局,故而苏梓芸上坟的时候悲从中来,泫然欲泣,当时的她一身缟素,出尘脱俗,配合上漫天纸钱飘然如雪,对路过的危恒来说简直就是致命一击。
当然,和他一起受到致命一击的还有金羽孔雀族,那时南明神族的神主之争打得水深火热,娶一个凡人,尤其还是个寡妇,必定会成为对方攻讦自己的污点,故而危恒特意找了个座下旁支王族把苏梓芸放进去养了两年,还为了她造了个假的公主身份。
你看,一个男人要是真心想娶你,任何难关他都会主动想办法去克服。
只是可惜,那时候没人想到,成亲只是他们所有遇见的难题中,最小的一道坎。
他俩的结亲,从成婚那一年开始就十分不顺。
不说南荒那年突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水灾,雨水连下了一个月,淹没了三分之一的土地,就在停雨的最后一个夜晚,突发雷暴,把供奉朱雀先祖的祠堂给劈了个大洞。
过了几年,南明神宫还意外走水,火势是从夜晚烧起来的,越烧越猛,直至夜空都被映得通红,最后是北边的宫殿化作一片黑土时,又突然奇异地消失了。
等等等等,不胜枚举。
那时的南荒都在私下传闻,是神主有事欺瞒了先神,才会有此等怪异事情。
彼时,神族和人族已经鲜少通婚,因此备孕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没经验,导致苏梓芸大出血。
危恒替她施以阵法和神力相护,这才保下她和孩子,但也导致苏祈月的身体不好。
因为心疼苏梓芸,他才会让第一个孩子跟随她母亲的姓氏,这也成了他最爱她的证明。
苏梓芸调养了很多年,才诞下了第二个孩子,也就是危梦之。
但除了这些奇怪的事情外,他俩确实是模范夫妻,很是恩爱,整日出入相随。危恒身为神主,还为她遣散了大半后宫,除了个别实在不愿意走的。
他剩下的嫔妃虽然不多,但个个出身高贵,与他结识又早,虽然早知危恒是个渣男,但也有真的爱他,走不出回忆的。
可再模范的夫妻,也不会从无口角,就像再美丽的面容,也总有看腻的一天。
苏梓芸出身凡尘,本身又是什么也不会的孤女,除了漂亮和柔顺外,给不了危恒任何一点帮助,因为她根本听不懂那些斗争博弈。
两个人的爱持续了四十年,终究是屈服给了现实。金翎凤凰一族想夺回神主之位已久,行动开始越发张扬大胆,这让危恒越发焦头烂额,整日寝食难安,因此和苏梓芸的矛盾也开始逐渐频发。
现在想来,很多事早已昭示着结局的伏笔。但一切的转折点,是在一个无风的深秋夜晚。
金翎凤凰一族发现了苏梓芸是凡人的身份,借用神谕,在夏火神会上弹劾了危恒,成为让他在神主保卫战中落败的最后一根稻草。
而那时,苏梓芸刚好又和危恒因为华灵侧妃的事冷战。因为华灵侧妃本身出身高门,自然能在权斗一事上给危恒很多帮助,两人一来二去频繁了,旧情复燃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苏梓芸其实也不是吃醋嫉妒,存心挑事,只是危梦之说想父王了,她才会突然回彩云宫找他。
路上耽搁了一些时间,她回去得晚了,好在给危恒做的小梨酥被她用法力护着,还是温热的。她是个没有灵脉的凡人,这么多年,也就只学会这么一些简单的术法。
因为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看见危恒了,她还有些紧张,去书房的路上再三整理了着装,连头发丝也没放过,弄得一旁的侍女都笑着打趣了她。
她想给危恒一个惊喜,所以没有让侍从通报。危恒之前十分宠她,她一向来去自由,侍从们也并没有觉得不妥。
可是她高兴地推开门喊危恒的瞬间,迎接她的是里面杯盏书卷滚落一地的声音,以及危恒和华灵匆匆从案上起身,以致还没收拾好的着装。
危恒的慌乱在冷静下来之后变成了恼羞成怒,那是他当众对苏梓芸发的最大的一通火,他怒斥道:“阿芸,你怎么能这么不懂事?”
你怎么能那么不懂事?可是他忘了,他爱她的时候,明明最爱夸的除了她的漂亮外,就是她的柔顺和不谙世事,能让他在神族的勾心斗角之中,偷得一丝机会喘一口气。
谈起这些往事的时候,危梦之正和孟星遥一起去仙都天市和云来仙集上跑商,售卖掉他们宗门里刚打出来的一批西洲特产的玄铁精矿和部分妖兽金丹。
彼时玄剑门已经正式改名为归明宗,开销剧增,迫切需要开通几条固定成熟的贩卖渠道。
黎煊出了援手,帮忙搭线了几个途径,但需要他们亲自去谈,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虽然两人也配合了有段时间,但还是费了一番大功夫。
在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后,他俩难得多说了一些题外话,还一起去买了点吃食和小酒庆祝。
那天夜风徐徐,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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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住了月亮,恰好能看见漫天繁星,他们坐在繁华街道的酒楼屋顶上,近得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到。
孟星遥没想过危梦之酒量这么差,两杯下了肚,她还没匝巴出滋味,另一个已经迷迷糊糊地差点翻下去,幸好她眼疾手快伸手一捞,危梦之一个仰躺摔在了屋顶上,晕了过去。
她低头拿起他手里空空如也的酒瓶看了眼,上面写着:“醉仙楼最新美酒:人生难得几回醉,一坛必倒千日春。”下面还贴心地贴了张纸条:“酒圣少康子全新打造,名酒精选,千杯不倒者亦可不醉不归,各位仙长请勿贪杯噢~”
得,酒量差,喝酒习惯也很差,还不信邪。
她正琢磨着是摇人来把他扛回去,还是去楼下给他订个房间塞进去关一晚时,危梦之忽然又坐了起来,盯着她问道:“你想家吗?”
被突然这么一问,她有些懵,毕竟这是一个很少见的问题。
那时凡是踏上仙途的人间修士,基本上都摒弃了尘缘,孑然一身,再无牵挂。不过想起危梦之是神族出身,倒也能理解,他们的情况完全不一样。
这被人族修士抛弃的凡尘杂念,没人问,没人提,可表面如此,不代表私下里就真的没有过那么一瞬间的想念。
可惜对她来说,想不想家都没有什么意义。她的出身对人族来说很好,是距当时一千多年前的人间王朝大雍排第十一位的公主,大名代玉。
她和谢云迢是师姐弟,并非只是因为同为黎煊的徒弟,而是因两人是老乡,都曾拜师于大雍朝的国宗天渺宗。
但她对大雍皇族并没有什么感情,因为她从小到大,几乎都是在天渺宗长大。就连她人生中遇见过的最出名的历史事件,即前任妖皇庆离祸乱人间,踏破大雍国门,她的姐姐——大雍大公主代意以命相祭,毁掉了他想要抢夺的天命之宝九歌玉璧时,她正和一帮天渺宗的普通弟子,在国师元桓景的保护下匆匆从天渺宗往外逃。
那天的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经历怎样重要,且会在史书上被浓墨重彩记录的一天。因为那天对她而言只是和平常一样兵荒马乱——是的,彼时的大雍,早就已经开始腐朽衰败,连最为清净的国宗里都早早弥漫着动荡不安的气氛。
那天也同样是大雍有史以来最寒冷的一天。
大雍国都昌康地处大荒中部,地势不高,气候宜人,很少会下雪,那次却从前一晚的夜里就飘了很大的一场雪,醒来时积雪都没过了小脚踝。所以她生了病,连饭都没怎么吃,一整日都迷迷糊糊的,后来,她只听见很多人喊着快跑,快跑,随即到处都燃起了大火。
许多曾彰显着大雍国力的华丽高楼城阙在火中被燃烧殆尽,又倒落在冰冷的雪海之中。
她清醒过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战火纷飞之中,师父孤挺的背影。他带着她一路往东逃,逃出了昌康,逃出了大雍,再后来,他们遇见了同样逃出来的谢云迢,在前往东荒的路上,师父却病逝了。
她对大雍最后的记忆,是元桓景摸着她的脸,苍白如雪的头发掩盖着他同样苍白的脸色。在他的手因他的死亡而无力垂下之前,他说:“星儿,别怕,会没事的。”
时间过去太久,连她都记不清那段往事了。现在被危梦之这么一问,她才模模糊糊想起一些,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危梦之跟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自己的往事全倒了出来。
原来不是他想问,是他自己喝多了憋不住想说。
孟星遥一边吃着买来的吃食,喝着酒,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喝醉的危梦之讲故事。但越听到后面,她越难以下咽。
危恒训斥完苏梓芸没多久,她便投崖自尽了。跌落的那一刻,山崖的风吹着她的衣衫飘摇,像一只自由的鸟。
其实这四十年来,她过得一直很孤独。永生不能回人间,瞒着一个随时可能被发现的身份,努力融入不属于自己的世界。危恒再爱她,终究也是一个神族的王,她又无法修得灵力,每日都过得如履薄冰。
其实他们姐弟俩的名字,来自并不认识很多字的苏梓芸,一个人孤单时编的一句小诗。
祈盼明月寄思念,替我入梦到人间。
8.第八章
苏梓芸的尸身被抬回彩云宫的时候,危恒把自己和她关在了两人当初定亲的那间房里,关了很久很久。再出来时,他平静地帮她整理仪容,安排下葬,以王后之礼厚葬在了祖陵之中。
危梦之恨危恒,他不明白自己只是想见见他,怎么就让母后自尽了。所以自那之后,他再也不愿意看见危恒,整个彩云宫,他只愿意听一听姐姐的话。
但他没想到的是,这样令他难过的日子,还能变得更差。三大魔君携魔祖之令攻破南荒的那日,天昏地暗,鬼哭神嚎,一向四季如春的彩云宫被血色笼罩。
他被侍从拉着登上神车逃离南荒,记忆里的最后一眼,是危恒手持长剑立于宫阙高楼之上,宁以孔雀王之身战死,誓死不从魔修。
他只对他留了一句话:“梦之,活下去。”
而战乱之中,苏祈月又突遇袭击,和他失散,不知所踪。
他花了五年的时间逃到天玄学宫,找了苏祈月又花了五年,重逢时,她身体比以往更差,让他心痛不已。
而他儿时常常靠在苏梓芸的腿上,听她说凡间的故事。比起魔修,他其实更恨南明神族,尤其是金翎凤凰一脉,觉得是他们间接害死了自己的父母。
若非苏梓芸去世,危恒也不会一心求个解脱。
所以南明神族收复部分南荒失地,金翎凤凰一脉登上神主之位后,危梦之并没有顺从,听说谢云迢想建立一个以人族修士为首的宗门时,转头带了能带走的全部家产和氏族子弟,跑来投奔他。
危梦之虽然喝醉了,但是他酒品却意外地不错。讲述这些事的时候,他一直安安静静的,几处哽咽,他都强忍着眼泪。
孟星遥看过去时,只看得见他努力克制却颤抖着的肩膀。
那天的仙集很热闹,底下来来往往,人声鼎沸,但酒楼很高,星空之下安静得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人。
夜风吹拂而来,连空气都带着醇香的酒气。
在危梦之试图装作没事第三次擦掉泪水时,孟星遥轻轻地伸出了手,替他刮掉了眼泪。
她这个举动,让两个人都愣住了,包括她自己。两个人彼此大眼瞪小眼了半晌,危梦之突然腾地站起了身,说自己要去就寝了。
孟星遥也觉得有些尴尬,哈哈笑着说好。危梦之迈开步子掉下去的瞬间,两个人突然反应过来。
不对,这是在屋顶啊啊!
好在危梦之从屋顶摔下差点一命呜呼的那一刻,两个酒鬼想起自己还有法术这一回事。
一个从背后张开神翼飘浮而起,另一个一跃而下,结印相护,伸手去拉他。
动静搞得太大,路过的修士不明所以,以为是醉仙楼别出心裁的拉客表演,纷纷鼓起了掌。
两个人对视一眼,立马穿过人群落荒而逃。
彻底酒醒是在第二日,孟星遥下楼的时候,危梦之已经在吃早饭了,他们那会还没辟谷,她早就饿得咕咕叫。
很奇怪的是,早饭一共有四样,居然有三样都是她喜欢吃的,尤其是南瓜粥。
孟星遥疑惑地看了一眼危梦之,后者一本正经地别开脸:“本王也喜欢吃这些,所以别奇怪。等会中午我们去吃点好的,昨晚的事,你不许往外提。”
好说,好说,尤其后面去吃饭时,危梦之又不知从哪儿掏了一支红玉桃枝手镯送她,孟星遥也不跟他客气,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么大的秘密,她肯定会好好替他保守。
她戴上手镯笑眯眯地冲他展示了一圈,问他:“好看吗?”
那会她还很喜欢穿粉色的衣衫,肤如凝脂又纤细的手扬起,红玉手镯垂挂在她的手腕,整个人艳丽得如同春日里开的第一枝桃花。
危梦之凝望着她,然后他听见一声温柔得仿佛不是他自己的声音。
“好看。”
世界上有一条亘古不变的真理:想要两个人关系突飞猛进,那就从有共同的秘密开始。
自那以后,这两个一见面就如坐针毡的人,竟然莫名其妙地相处融洽了。谢云迢对他俩的关系变化很是欣慰,又很是奇怪。
他原本是不放心孟星遥去接手她不熟悉的工作,还是跟着与她有过一揍之仇,互相看不顺眼的危梦之,谁知道会不会互相使绊子。
最后还是苏祈月劝说关系是相处出来的,同在一个宗门,低头不见抬头见,总不能一辈子都这么关系尴尬。他觉得有点道理,才同意让他们俩搭档试试。
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俩的关系不仅是变好,还朝着不可说的方向一路前行,再也刹不住车。
最终成了归明宗公开的第一对,打破了这个宗门脱单率为零的记录。
这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一件事。
而更令人难以想象的另一件事,就是危梦之这样到处招蜂引蝶的人,正经谈起恋爱会是这般模样。
彼时正是归明宗蒸蒸日上,越做越大的时期。鸣玉楼被妖兽突袭,一夕覆灭,青月谷本就不强,没坚持多久,也归顺合并进了归明宗。
那时西洲不归窟、幽水岭、浮烟山等地被归明宗收复后,都归到了其坐落的斗山座下,谢云迢挑了个良辰吉日,把斗山正式更名为了清衡山。
两个人在一起的那天,风和日丽,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
三月春,万物复苏。
清衡山从半山腰开始往上长了一大片的桃林,正是盛开的时节,放眼望去,粉雾蒸腾,春花烂漫,灼灼其华。
天气好,有许多弟子都出来游玩散心,他们这些仙长也不例外。
之前辛苦忙活了太久的时间,也该放松放松。
有道是人生最是好滋味,偷得浮生半日闲。
孟星遥被危梦之叫出去的时候,其实还在忙谢云迢刚给她的工作。
彼时归明宗刚刚一统西洲,势力不稳,非常需要巩固。
除了青月谷外,还有其他陆续归顺的宗门要管理安抚,宗门内的人员职务和地位也要调整。
因归明宗以人族为本,非常受西洲人间的支持,故而和凡间属地的往来交涉也亟待增进。
这本是苏祈月负责,但她一人忙不过来,因此孟星遥主动提出要分担。
将事务交予她时,苏祈月还委婉相劝,怕她劳累。
谢云迢的意思也是让她简单帮衬就行,但她素来好强,他们越是如此,她越是暗自较劲。
可惜有些事不是下了决心就能做好。
这不是她擅长的事,因此那阵子她一直过得是连轴转的日子,连修炼都落下了不少。整个人烦闷得如同有一口气堵在胸口,呼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就连池苒给她找来散心的话本子都看不下去。
正心烦意乱间,忽然听见危梦之说:“阿遥,到了。”
她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漫天的落英缤纷,飘渺如同仙境。
他还备了她爱吃的莲花酥和千日春。
孟星遥还在愣神时,耳边忽然有悠扬的琴声响起,婉转悠扬,令人不知不觉放松了下来。
危梦之的古琴是弹得极好的。南明神族的人向来能歌善舞,是他们的文化特色。每一百年开一次的夏火神会除了每三轮来一次神主擂台赛外,其他时间都是他们用来颂扬先神和表演交流的。
孟星遥很喜欢跳舞,虽然她并未专门学过。
大荒之上,颂神唱福是古有的习俗,当初在天渺宗和天玄学宫,总会有遇上某些庆典的时候,她偶尔会帮忙上去跳一段祝福词。
现在既然危梦之起了调,她也没忍住,踏着乐声缓缓起舞。
落花纷纷如雪,飘带裙摆随风而动,伴着千日春的酒香,她心中吐不出来的那口气,似乎就这样慢慢乘着桃林里的微风一路消散了。
回过神来时,她已经筋疲力尽地躺在了危梦之的怀里,安静地仰头与他对视。
落花飘至她唇角处时,他的吻也接踵而至。
三月的天,说变就变,明明还是风和日丽,转眼便是雷雨交加。
在山林走兽和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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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得到处跑的时候,她被危梦之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柔软华贵、用天雪蚕丝织成的软被之上。
她望着他半褪衣衫的胸膛,那里缀着一串饱满漂亮的孔雀蓝项链,让她忍不住伸出手,指尖在他诱人的肌肤上勾勒出它的形状。
危梦之的喉结滚动,抚上她的泪痣,凝视她的眼神越发暗沉。
倾天雨幕将整间屋子与世隔绝,安静得仿佛只剩下他们彼此。
衣衫乱作一团,呼吸交缠处,她分不清那轰隆作响的,究竟是雷声,还是他们的心跳声。
对于他俩在一起了的这件事,归明宗众人明显惊吓大于惊喜。
虽然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时候确实很般配,郎才女貌,呃不郎貌女才,呃不郎貌女貌…总之,确是一对璧人。
但在众人的印象里,两人的交集明明就是,孟星遥把危梦之给打得一病不起,两个人一见面就低气压,每次的交流只停留在三句话内,一起出任务回来还会互相翻白眼……
虽然两个人后面关系确实变好了一些,但是那也只是变好了一些,怎么就突然在一起了?
在他们不知道的情况下发生了什么?不亚于今天突然告诉他们其实他们才是魔修那么超出常人的认知。
当时没人觉得他们会在一起很久,甚至还有人私下设了赌局,猜他们多久会分开。
不怪大家如此反应,毕竟谁让这两人都是出了名的众星捧月。
危梦之自不必说。孟星遥云鬟雾鬓,风华绝代,一双眸子顾盼神飞,只轻轻一瞧,便能让无数男子为之倾倒。
在天玄学宫她曾简短地谈过一段,对象是闻晴的哥哥,后来的云湫仙岛掌门,同为七曜之一的天玑仙君闻衍声。
可惜两人都是内敛的性子,相敬如宾了一段时间,在入世前又平淡地分开了,还是以朋友居之。
她后来再没怎么谈过,看上去对情爱之事兴趣寥寥的模样。
然而这次十分出人意料。
危梦之改掉了沾花惹草的毛病,一有空闲的时间,都贴着孟星遥,像一只粘人的小兽。她随口一提的东西,他也会上穷碧落下黄泉,一定找到。
孟星遥这般淡漠之人,竟也会害羞腼腆。有次危梦之出外务提前回来,来东曜阁接她,众人略一起哄,她立刻红着脸抓着他的手往外逃,笑得后者合不拢嘴。
那盘没下完的赌局,有天被人路过时丢了一整大袋的灵石,还留下了一句话。
“我猜他俩会结契,还是整个大荒,最盛大的一场婚礼。”
时间一久,两人每日如影随形,舞乐相伴,也让众人慢慢习惯了。在他们的影响下,整个归明宗的氛围竟也逐渐变得春光浪漫起来。
可是,虽大荒仙道不排斥情爱二字,但此物正如一把双刃剑,有人可因情之一字堪破天劫,有人却正因情字而堕落一生。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有许多人将其视为洪水猛兽,避之不及,修无情道者也比比皆是。
一对初尝情爱的小情侣的这般行径,确实对一个刚起步的宗门影响不好。
某日几人开完会后,谢云迢侧面敲打了他俩一下。危梦之不明所以,孟星遥倒是听懂了。
可她还未说话,苏祈月却笑眯眯地搂住她的胳膊,打趣道:“这人的心啊就如一块冰水里的石头,又冷又硬,不解风情。别放心上,你俩最近低调一些就行。阿遥师姐,我还等着你和我当一家人呢。”
苏祈月喜欢燃熏香,尤其钟爱一种香,名唤晚信香,是以鸢尾、荼蘼和兰草制成,初闻时淡雅自然,时间一久,就会形成一缕缭绕不去的甜润柔美的香气。
就像她给人的印象一般。
孟星遥侧过头,恰见她低眉浅笑。
苏祈月和危梦之一样继承了父母的好相貌,却又是截然不同的风格。
不同于胞弟的张扬漂亮,她素雅干净,别有韵味,如春风轻拂过满树梨花。
然而,在所有人的期待之中,孟星遥和危梦之的结契却并不顺利。
9.第九章
两人浓情蜜意的那段日子,正是归明宗步步高升,扶摇直上的关键时期。
当适时,太和帝君璩清微去世后,没有将帝君之位传给他的儿子璩归元,也没有给他的大徒弟长昀。
而是给了三徒弟黎煊。
此举出人意料,却又情理之中。
黎煊是被清微从古战场捡回一条命的凡人,失忆的他却是灵脉蓬勃,天赋异禀,难得的修炼奇才,只用了百来年便成仙,又花了百来年,便离登神只差一步之遥。
但他的性格不好,喜怒无常,又沉默少言,和他的师兄长昀恰恰相反。
若说长昀如人间四月,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令人心情舒快。那他则是集齐了夏日酷暑和冬日严寒,杀伐冷峻,不怒自威。
可这样的人,偏偏天纵奇才,极其聪明,对大荒的战局和天界的未来有自己独特前卫的理解和想法。
天界救了他,可天界也需要他。
清微正是看穿了这一点,所以才会放弃了当时天界大部分人的心之所向,顶着压力将帝位传给了黎煊。
墨华等人再如何不满,因长昀也出面无条件支持这个师弟,最终只能服软归顺。
也由不得他们不服软归顺,因为黎煊并没有在意过他们,他从不指望得到他们的支持。
他早早就开始安排培养自己的亲信,谢云迢等凡人进入天玄学宫修行,并脱离天玄去建立自己的宗门,就是他安排的最重要的一步棋。
黎煊一直在集齐和整肃神族与人修之力,又竭尽全力去寻找遗失的上古神卷,最终获得了七把上古神器和天命所存的四象之力。
他得封无极帝君后,建立衡天府,以号令天下修士。
又以天玄宗为中枢,封以中土之力,琅华、归明、重霄、云湫四大仙宗承封四象,统筹十方仙洲,共同守卫天都三垣。
而另有七位麾下大将得封七曜,以长昀为首,赐封神器,共辅黎煊执掌大局。
而天赐良机,恰逢那时,魔修之势一统大半个大荒,而盛极必衰的道理古已有之,涂愿魔君君野教唆多位魔君叛变,和重渊势不两立。
有流言四起,前任妖皇庆离的死亡并非意外,而是重渊所杀。身为庆离的侄子,君野自当为叔父报仇。
真正的反扑并非像戏本子里写的那般,会有某个重要的一刻作为战局爆发的引信。
而是越来越紧的任务安排,逐渐频发的大小战役,以及越来越少的自由时间。
她和危梦之的结契也开始一拖再拖。每次定好日子,都被突发的任务给打断。
她曾想过要不要简单把仪式走了便好,但危梦之不同意。
他轻轻亲吻她的掌心,他说,阿遥 ,我想给你最好的。
岐山一战,大势已去的魔祖鱼死网破,决意困杀黎煊。
事发突然,生死一线。
谢云迢临危受命,领兵布阵,由孟星遥和危梦之分别带小队夜袭,声东击西打破魔修的包抄,而他则正面迎敌,以拖延时间。
此番布局,终于支撑到其他支援赶来,打破僵局。
大战当日,孟星遥一身妃色长裙飘摇,以九天长明灯为引,和众弟子布下万千阵法,协助白袍金甲的谢云迢大杀四方。
此战不仅救下帝君,扭转战局,更是令归明宗一战封神。
十年后,魔祖伏诛于往昔雪山的无我宫,黎煊以昆吾神剑将他钉死在王座之上,并亲手砍下了他的头颅。
传闻他离开时,魔祖的鲜血沿着台阶流下,像是铺开的红色地毯。
那具无头躯体保持着死前的姿势,静坐在王座上。头颅跌落在怀中,像是被他捧着的一束鲜花。
随着法力散去,这具身体一瞬间老了千百岁。
那些消散的法力流淌着金色的闪光,像是枯叶蝶围着他的身躯飞舞,掠过头颅上干枯如杂草的白发和沟壑遍布的肌肤,继而消失不见。
大殿里回荡着他苍老的声音:“我背叛了他,他死前还恨我,还恨我!对吗?”
黎煊停驻了脚步,他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转身离开。
“没有,他死前一句也未曾提过你。他和你不一样,他离开的时候,很多人陪着他。”
那颗头颅蓦地瞪大眼睛,布满血丝的眼球涨红,目眦尽裂。
似乎是愤怒到极点,他忽然放声大笑,空旷的大殿里回荡着他孤寂的笑声。
气息尽断之时重渊似乎说了什么,但黎煊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善行殿。
魔祖的尸体被三昧真火焚毁,唯独头颅无法被烧透,最后被装进宝祥清光匣,以十八道天罡地煞降魔令暂时封禁在太尧山的净池之下。
彼时,五大仙宗因作战有功,共同于太微殿受册封。
平平无奇的清衡山因为有了归明宗,也一同受了册封,成为钦定的四大仙山之一。
那时,他们以为那会是归明宗走向巅峰的起点,却没料到,差点成了它覆灭的开始。
虽然魔祖伏诛,天魔之战终结,但大荒的乱局远未结束。
君野成为了新的魔帝,整合余下的部将,剑指刚刚站稳脚跟的新天界。
他很愤怒,天界借着魔修内讧,趁乱将域线延申至了西荒内陆,还弹冠相庆。
这群被黎煊带出的无名新辈,不知天高地厚,是该为无知付出代价。
为了快点扩招势力,加上凡间人修数量急剧增加,五大仙宗顺势而为,都扩招了许多的人间修士。
其中以人族为主的归明宗更是中流砥柱。
为了拼得一线生机,所有人都可以说是憋着一口气。而现在,这口气随着魔祖的死亡,魔修的偃旗息鼓,突然被释放了出来,反而令大部分人都开始不知所措。
乱象就是这么突然出现的。
孟星遥在静心竹林里抓住一个偷偷修炼魔功的弟子,本以为他只是好奇心驱使,却不料盘问之下,那人一慌,把所有事都给交代了。
这个弟子也是出身南明神族,虽然是个神族,天生有法力,但想精进时却为瓶颈所困,尤其他还学不过自己的人族师弟。
当时大家和魔修缠斗多年,对魔功也多有了解,一念之差,他就动了歪心思。
而且他交代,并非只有他一人这般。
天魔之战,是天界与凡尘抗魔的全民之战,每一个人都有功劳。
即便只是对最为重要的部分人论功行赏,其实也很难做到让所有人都满意。
对修士而言,实力为尊。若是实力不济,即便有功,也很难得到让自己满意的结果。
被孟星遥抓住的弟子坦言,修魔之法是他的师父给自己的。
他的师父是当时很早就归顺于归明宗的思心门门主。孟星遥追查之下,很快挖出了宗门内一连串的暗地修炼魔功之法增进修为的产业链。
除此之外,还有以思心门门主为代表的人行不法之事,私下乱收弟子,敛财贪宝,败坏归明宗名声,等等。
当时归明宗正处于从宗门转向仙府的准备期,东曜阁筹备了很久,待归明宗升为仙府,就能给他们应有的待遇。
却没想到私欲引诱之下,竟连这点时间都等不及。
谢云迢极为震怒,命令东曜阁联手彻查此事,并设立了公明堂,以行监督赏罚之权。
归明宗人数众多,尾大不掉,他们本就有心整肃,正好借着这次机会快刀斩乱麻,凡是修魔者,一个不留。
那段日子,恰是入冬时节。
一向四季分明的清衡山连绵下了十多天的雨,许久未见天日。
在一片愁云惨淡之中,长云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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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池华殿却洋溢着喜气,只因距离两人喜结连理只差不到四个月的时间。
长云峰的栖竹阁里缀满青蓝色的软烟罗点珠帘,风吹过,珠玉碰撞叮铃脆响。
外面是风雨满天阴云密布,这里却是温暖和煦。
整座松篁院装饰华美,是彩云宫的微缩版,尤其以栖竹阁为最。
阁中随处点亮着夜明珠制成的灯盏,光线朦胧,如梦似幻。走过修竹林青石路,绕过中央摆放的六扇孔雀望月紫檀木屏风,是一湾用白玉砌成的宽大温泉。
池底铺满碧青琉璃砖,波纹晃动如孔雀尾羽上渐变的华彩。云雾缭绕处,水中飘满落花桃瓣,恍如仙境。
孟星遥起身想走的时候,被人一把拉进了怀里。
淡淡的龙脑香沁入鼻尖,她的额头恰好抵在危梦之的下颚处,他环抱着她,嗓音里有陡然惊醒后还未睡醒的沙哑。
“阿遥……你又要去哪儿?”
他垂首时,两人的长发又堆叠缠绕在一起,呼出的气息温热,弄得她耳垂痒痒的。她别过头,轻轻抵开他的胸膛。
“魔修的事没下文,东曜阁还有案册未处理,阿迢催得紧,我得去办事。”
“这些事,阿姊会处理的,再不行,还有我去办。阿遥,能不能多陪陪我,好好养一养身子,只有四个多月,你就要嫁与我当王后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微不可察的祈求,埋首在她的肩颈处。
有点点亲吻落下,修长的手指探入半拢的衣衫,肌肤相触时带来一片炙热。
她容妍貌美,婀娜多姿,气质脱尘,无处不让他沉迷。待一切走上正规,他很想和她回归南荒,生一对儿女,从此一家美满,逍遥一生。
可情动渐浓时,孟星遥却忽然挣开了他的怀抱,飘然起身。
潜入的风恰好吹起了她的长发,夜半天晴,乌云散去,露出一点星子。
“你休息吧,”她说,“我既领了命,自然得做好。”
一颗心就此空悬。
她知道他伸手想挽留她,可是衣袖拂过指尖,她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纤阿剑随召而来,伴她远去。
这是他们记不清多少次的不欢而散。
抵达东曜阁的时候,恰好在门口遇见了苏祈月。她一身素白长裙,几乎和月光融为一体。
“阿遥师姐?今天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梦之没留你在松篁院吗?”
她浅笑盈盈地问道,见孟星遥盯着她手上的提篮,又大方地打开,里面是精美的羹汤、糕点和精心调配的宁神茶。
“阿迢他们还在里面商议事情,我给做了点夜宵,方才还让人给你们送去一份呢。”
她的手艺是好的,虽然称不上大厨,但也比一进厨房就好心搞破坏的孟星遥强了不知多少倍,尤其是一手结合了药补的炖汤更又香又滋补。
孟星遥曾好奇地问过危梦之,他那时感叹道:“虽然母后曾经教过她厨艺,但她幼时学不会,也不感兴趣,结果战乱失散的那几年反倒无师自通了,想来,我没找到她的时候,她一定吃了很多苦。”
苏祈月不喜欢别人提她身体不好的事,她虽性子柔和,但骨子里也是个坚韧的人。
修炼跟不上他们,她便私下偷偷练习。害怕打架,她便转学医术和经营,以作后盾。
除了不善打斗外,无论是出身地位,还是为人处世,抑或是学识、剑术、医道、画技等等,几乎无人提起她时不是一句夸赞。
她前些年绘制了百妖异兽山河图,在除魔降妖一事上立了功,还被太微殿特地嘉奖封赏。
而比起高高在上的孟星遥,其实宗门的人都与平易近人的苏祈月更亲近。
她温柔体贴,又无所不能。她和谢云迢就像是两根定海神针,象征着归明宗的安定和平稳。
10.第十章
见她邀请,孟星遥微微颔首:“好,想来你做的定是极好吃的。”
“好阿遥,你真爱夸我。”苏祈月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忽然贴近她,“你最近也别那么辛苦,要有了喜事,你可要第一个告诉我呀。”
她握住她的手,恰好碰到了她的红玉桃枝手镯。
苏祈月说,她母后也曾有过一只类似的红玉桃枝手镯,这是金羽孔雀王赠与唯一心上之人的信物。
一生一对,女配红桃,男配绿柳,刻以姓名,寓意此生缠绵,子嗣丰隆,永不分离。
神族子嗣单薄,孕育一子便要三年,若是母体为人族则更久,虽然孟星遥是修士,但也说不准时间。
所以他们姐弟俩都很牵挂这事。
看着她期待的目光,孟星遥忽然不知如何作答。好在这时谢云迢出来,看到她俩在屋外,尤其是孟星遥,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回过神来。
“你来得正好,我正想召你,进来商量一下,陪我去一趟紫微宫。”
“好。”
孟星遥看了一眼苏祈月,点头示意,转头就跟着谢云迢进了东曜阁。
其实她是飞也似地逃离。
初时柔情蜜意时,她曾经十分期待嫁与危梦之,也曾想象过穿着嫁衣,伴着归明宗和彩云宫的十里红妆,丝竹弹唱,等他来牵自己的手,拜父母天地,共饮合卺酒。
如今终于要结亲,可时间越近,危梦之越依赖她,她却心情越是烦躁。
聘礼如同金山玉海般堆叠满池华殿,凡是见过者无不惊叹奢华。
嫁衣是从三年前就开始缝制,玄衣绛裙,裙尾袖摆处绣以孔雀羽翎,铺开之时极尽美丽。
等大婚时配上深红玛瑙垂珠金钗婚冠和孔雀珍珠羽扇,新娘子的美貌会在若隐若现之间令人无限遐想。
危梦之曾遗憾于美中不足,沂梦川还未能收复。但他环抱着她,仍是满心欢喜地感叹,阿遥,我终于能看见你穿上它,日后回去彩云宫,我定要补你一场真正符合神族规制的婚礼。
多么动人的一句情话,她却偷偷攥紧了手,心越发沉入海底。
她那时不懂,以为是自己的问题,想了很久原因。
他人曾说她性情凉薄,不懂珍惜,此或是其一,毕竟当初她和闻衍声也是说分开就分开。也有人说这是婚期将近,近乡情怯,人之常情,也不无道理。
直到她看见那把被他珍藏的苏梓芸和危恒大婚时使用的珍珠羽扇时,终于明白了什么。
她侧过头看向危梦之,他望向婚服的眼神里,似乎是在憧憬未来他和她婚后的日子,又或许是在透过这些,看向更久远的过去。
为了筹备婚事和备孕,危梦之几乎是明示谢云迢,不要再让她操劳归明宗的事。
几次三番后,谢云迢未松口,倒是孟星遥先忍无可忍。
她和危梦之开始经常各执己见,不欢而散。虽然争吵的最后,总是他先赔礼道歉。
他看起来是真心很想娶她。苏祈月曾笑着揶揄,谁能想到南明神族之中最为骄傲的孔雀神王,会一个两个,都为了人族女子而折腰。
但那时的她不会想到,不过四个月,她和危梦之,最终还是未能结成婚契。
归明宗的魔修之乱一事比想象得要严峻。
此次出事的并非只有归明宗一处。魔修最擅蛊惑人心,利用人性,此番又是新魔帝君野有意为之,十方仙洲早已沦陷多处。
衡天府来令,召谢云迢和她一起去紫微宫,黎煊已等候多时。
一夜未眠,燃灯长明。待他们出来时,清衡山成了第一座被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所笼罩的仙山。
得执掌门令,在孟星遥的带领下,公明堂的动作迅捷,很快就顺藤摸瓜,抓出了一大片涉事之人。
有很多人认命放弃挣扎,也有人拼死一搏,试图冲出包围圈。
公明堂弟子听从号令结成镇元锁仙阵。孟星遥召出九天长明灯,以太古神力设下屏障,无量冲月剑诀的气场宏大不容抗拒,强势压迫之下,负隅顽抗者终究是缴械投降。
这次的清理门户之事,弄得兴师动众。
这群人之所以如此胆大包天,就是赌一把法不责众,即便出事,大不了被抓去消除魔气,却不料这次本就是一场陷阱。
虽然结果比众人想得乐观,涉事弟子比预估得要少,但身份却从小到大,一个比一个出乎意料。
从普通弟子,到分脉门主,再到长老亲传,不一而足。
东曜阁前的云光留仙坛从未曾挤满过如此多的人。
其实革除仙法,剔骨剥灵,不用这么麻烦,但因着是为了杀鸡儆猴,故而那次的排场非常之大。
几乎所有宗门子弟都前来观看。
谢云迢一声令下,池苒等长老结印召来通天雷刑。五方天雷术刚一布下,远处便浓云密布,天雷交加,轰隆的雷声翻滚而来。
只是听个声音,就已经有人吓得晕了过去,哭嚎求饶声此起彼伏,混杂在风声中,令人不忍卒听。
孟星遥站在看台前,内心复杂。
此事由她全权负责,经此一役,不仅公明堂名声大震,连她的威信彻底也高居不下,炙手可热。
但宗门弟子受刑之情形,并未让她高兴半分,只余唏嘘。
她有些庆幸自己未曾收亲传徒弟,不用陷入如此两难的境地。
雷刑结束得很快,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底下的人就已经被彻底剔除了仙法。
有人还能勉励支持,有人已彻底昏死了过去。但无论如何,今天脱去归明宗的弟子服,便和归明宗再无瓜葛。
公明堂的弟子前去收拾残局,因着曾是同门,万事既了,他们也还是留了一丝情面。
有弟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但未走两步,忽然跪了下来,朝着东曜阁的方向勉力磕了几个头。
随即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倒在了地上,有血渍自他的身下漫开。
孟星遥听见后面突然传来一声哭喊,有人和她擦肩而过,往下飞去。
是苏祈月。
她几乎是御风疾飞至他身边,颤抖着去摸他的脉搏。她的泪水滚落至他的眼角,却再激不起半分涟漪。
孟星遥认识她怀中的那个孩子,是她亲手把他关进了戒律塔之中。
刚抓到他的那会儿,苏祈月曾经抓着她的袖子,语气恳切:“师姐,阿窦他只是一时糊涂,他感染的魔气很少,我可以帮他去掉,他身体不好,受不住剔骨剥灵,只要我们俩不说出去,就放过他这一次……”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虚掩着的门外,是池苒重重地扬起巴掌打在了她最心爱和骄傲的徒弟脸上,厉声呵斥:“滚,就当我从没收过你!”
孟星遥的手紧了又紧,最终没有松开阿窦的衣领。
现在想来,或许有很多更好的法子,但那时的她,无法做出更好的抉择。
阿窦是苏祈月在凡间落难时曾帮助过她的一家人仅存的遗孤,对她来说和亲弟弟危梦之一样重要。他本身灵脉平平,又被魔气伤过,在苏祈月的帮助下能保住青春,修个基础法术自保已是难得。
但有些人在见识过不属于自己的世界后,容易不甘于现状,一念之差,铤而走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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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不幸,阿窦便属于这种。
孟星遥把他关进戒律塔时曾给过他一瓶可强身健体的丹药,至少能保他一条命,可惜或许是不信任她,阿窦并没有吃,而是丢在了去留仙坛的路上。
孟星遥找到药瓶的时候,里面的药不知所踪。
彼时她刚和危梦之吵完架出来,虽然面上仍是冷静高傲的神色,但心里却是说不出的失魂落魄。
真难得,她居然还有吵不赢危梦之的时候。
可是她确实从来没见过他这般怒不可遏的模样,即便当年在天玄学宫把他暴揍一顿让他颜面扫地,他也没和她计较,平心而论,他确是个大度的人。
但再大度的人也不会没有底线。
随着阿窦的死亡,苏祈月也昏迷了过去。她本身就为了归明宗日夜操劳,先前收的几个爱徒也都因公牺牲,如今阿窦不在了,连仙魂都未曾凝成,成了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常言道医人者难自医,好在他们还认识其他比她医术更好的医修。
尽管如此,危梦之还是急得飞起,对孟星遥终于发了一次大脾气。
两人各执一词,谁也没说服谁。一个于情,一个于理。
吵到最后,危梦之口不择言地骂了一句薄情寡义。她愣了半晌,夺门而出。
跑出来方觉有些后悔,她突然想起自己给过阿窦的药,决定找到证据再回去狠狠打他的脸。
她沿着阿窦最后去过的几个地方找了很久,终于在山道的草堆旁看见了那个空瓶子。
找到的时候有一瞬的欣喜,随后又是更大的迷茫。
她毫无仪态地坐在山道旁,握着那个空瓶子发呆,连下起了雨也没发觉,直到有人撑伞挡在她的身边。
“他没来找我,对吗?”她问道。
真奇怪,感情好的时候嫌他烦,真的生气不来找了,她又难过了。
没人回答,她又问道:“你说,是不是我做错了?”
“你没错,”谢云迢在她旁边坐下,将伞往她的方向斜,“我去训过他了,事是我让你办的。”
“可是事情办得很难看,好在只是宗门内务,若是黎师父在,恐怕又要将你我二人训斥一顿。”
谢云迢沉默了一会儿,递给了她一方帕子:“衡天府的答复批下来了,最迟三个月内,归明宗必须正式升为仙府。以后这样的事,只会多,不会少。”
她没客气地接过来擦泪水。视线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苏祈月总爱说他的心又冷又硬,实则不然。不涉及情爱一事时,他细心周到,待人宽和有礼又讲义气,所以他朋友很多,连黎煊也会听他的意见。
修无情道者,有大爱而无小情。她有时候觉得他聪明,有时候又觉得活得这般克己修身,是她吃不了的苦。
不过身为他在凡间就认识,胜似亲人的师姐,她也曾见过他年少时见天上月而不可得的模样,那个天上月,就是她那位为救苍生而死的长姐代意。
可能正是因为尝过相思之苦,所以他才会干脆选择不要。这样看来,他确实是个能成大事的冷静之才。
但谢云迢说得没错,日后成为仙府,这样的事只多不少。
擦干净眼泪,她站起了身:“走吧,刚才的事,不许往外说。”
谢云迢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嗯,我知道你要立威信。”顿了顿,他又道:“还有不到四个月就要嫁人了,这点事就哭,日后除了这里,还有南荒那边要持家,哭得过来吗?”
“要你管,还不让哭了。”她没好气地冲他做了个鬼脸,夺了他的伞就走。
11.第十一章
好在苏祈月并没有病很长的时间。
归明宗升仙府一事,像是给整个宗门打了一记强心剂。先前清理门户的阴云密布,都随着腊月的冬风消散在了清衡山的茫茫林海之间。
苏祈月下床的那日,孟星遥和谢云迢一起来看她,他给她一枚新制的象征身份的副掌门印,而小孟则交给了她一张符咒,上面写了一个方位。
阿窦没有到金丹期,无法凝成神识,那样的雷刑对他来说大概率灰飞烟灭,但好在谢云迢点到即止,留了一线,他们找不到阿窦残缺的魂魄,不代表孟星遥找不到。
九天长明灯天生能引渡游魂,指点迷津,比他人费了心力布置的召魂阵法更加精进,孟星遥恰好修到了这一层,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帮忙找到阿窦的魂魄,并且尽力修补了一下。
阿窦的魂魄无法长久停留在天界,只能送去循命数转世。孟星遥给的这张符咒留了阿窦的线索,可以让苏祈月以后去见一见他。
苏祈月拿着这两样东西,怔愣了好一会儿,随后她扑进孟星遥的怀里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呢喃了一句对不起。
她轻抚着她的背,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要跟她道歉。直到她抬起头,看见了门后神色黯然,几近憔悴的危梦之。
两人对视一眼,又都匆匆避开视线。
有一块石头,轻轻压在了各自的心里,却谁都不愿先推开。
谢云迢下了铁令,归明宗升仙府的庆典,就定在一个月后。
虽然归明宗会升为仙府是私下早就人尽皆知的事,各事筹备也早早安排上了,但越接近,就越觉得有很多事没做。
先前整个清衡山及下属仙山就在扩建重修,整个规制也在重写,还有典礼、仪制、各级的礼服等等,不一而足。
最为焦虑的时候,她没忍住给重春写了一封信,巴巴地问了她一堆琅华前阵子升仙府时的经验。来信漫漫,飞如白雪。最后重春甚至还亲自来了一趟。
私下无人处,她看着焦头烂额的她叹了口气:“瞧瞧你,当初让你别走,非不听,现在够累吧?”
她翻着册子,听到她这么说,摇了摇头:“不,我不后悔。”她说:“若我不离开,我又怎能当上七曜呢?百里清音那个老家伙都不同意我练剑。”
“你是个学医的好苗子,他很可惜。”
孟星遥沉默了一下,随后又道:“但是,在琅华,我只能当个平平无奇的医修。”
除了黎煊教的无量冲月剑诀外,她另一个心法无上妙华心经,正是百里清音创造出来的。
当初她和谢云迢一路逃奔至东荒望星丘时,已经身受重伤,昏迷不醒,是重春和黎煊救了他们。
她受的伤比谢云迢重,所以重春把这套心法传给了她,让她必要时能有自救之力。
因此在天玄学宫修行的大部分时间,孟星遥大部分时间都是跟着重春和百里清音的。
她的本命法器九天长明灯对天地灵气波动极为敏感,故而能召游魂,引渡迷津,也因此也能就地吸取山川百花灵草之间的灵气,皆以利用布阵施法。
法器随主,本身她在医术和药学方面也小有天分,百里清音对她很有眼缘,抱有很大的期望。
离开天玄在琅华的那短短几年,百里清音一直规训着她当自己的徒弟,想培养她继承自己的衣钵,却没料到孟星遥虽有天赋,却志不在此。
两人闹了几场,全靠重春从中调解,直到有次重春不在,孟星遥偷偷练剑被百里清音抓住,他气到飞起,把她自己偷偷养了很久的那把剑给折断了。
每个剑修的剑都是他另一种意义上的伴侣,都需要磨合培养感情,如此以往,才有可能达到人剑合一的心境。
孟星遥忍无可忍,当天就收拾包裹摘了弟子令牌离开天漠山谷。她无处可去,就这么成了一介无名无份的散修。
若不是意外遇见了谢云迢,来到了归明,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如今会有何样的归宿。或许会被重春找回去,也或许就此孓然一身。
重春知道她不喜欢提这些往事,故也只是叹了口气。正说着,廊下忽然走出了另一个人。
“哟,真是说谁谁到呢。”重春笑道,“你来得正好,你问我的事,阿遥也来问了,正好一起说了。”
孟星遥疑惑地看着谢云迢:“你不是说你去问黎师父吗?”
谢云迢轻咳了一声:“他忙,没时间管这些。”
“哦~”孟星遥了然点点头,“想必是被骂回来了。这点小事都要我帮你决定?自己滚回去想。爱怎么弄怎么弄~”
她压着嗓子阴阳怪气地学黎煊说话,逗得重春哈哈大笑。谢云迢抿了抿嘴,最后也笑了出来。
“没关系的,你们尽管安排就好了,又没人定死规矩。”
“就是,他不管,那我们就随便弄咯。”孟星遥狐假虎威地说道,“怪罪下来,你让他来找我,他如果真的来找我了,我就……我就躲到师姑身后去,我看他敢怪她不。”
重春点了一下她的鼻子:“你呀,就会拿我当挡箭牌,当初说走就走,也不知道我会担心。”
孟星遥眨眨眼,还没来得及答话,忽然听见另一个灵动又柔和的声音。
“是孤山师姑来了?”苏祈月走进了凉亭,嗔怪地看向谢云迢,“你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
“我也是才知道。”谢云迢说。
“无妨,我恰好途径清衡,这才顺路来看看。”太和帝君璩清微的侄女,独自执掌横跨东荒和北荒的天漠山脉的前北天帝君之女,七曜之一的玉衡神君——孤山春殿下点点头,看向苏祈月,“你今天气色不错,看起来身体好了很多,不像儿时那般柔弱了。”
“是吗?”苏祈月温柔地笑了笑,“可能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
确实是一件大喜事。
归明宗定下升仙府的那日,恰是新年伊始。
庆典不说极为隆重,也是归明宗有史以来最盛大的排场。
寅时刚过,天幕初明。自清衡山为中心,向四面八方延申,一座又一座点亮西洲之上归属于归明仙府的仙山,灯火明亮,恰与天上长庚遥相辉映。
山门之上,高楼宫阙,处处张灯结彩,数千金红色的灯笼、彩带悬挂飞檐之下,华丽盛大。
数百名身着归明仙服的弟子,玉冠金衣,御剑飞起,以心印真诀最高重啸日剑法结成法阵,行动整齐,舞步优美,预示着典礼的开启。
舞阵收尾的一刹,九座金鼎自云海之中升起,投射出的霞光在最高的留仙坛广场铺开百里画卷。
画卷之上,栩栩如生,鸟兽相鸣。山水之间,美不胜收,竟是清衡山座下最有名的十处胜景。
画卷铺开的同时,山门前传来一声清越鹤鸣。二十六只红顶仙鹤引着仙府座下各宗门精英弟子踏云而来。
执事弟子捧着玉册高声唱名,每报出一个宗门,对应的弟子们便恰好走到留仙坛中央的看台,向座上的各位尊者们结阵行礼。
天光之中,掌门谢云迢踏着长虹而来。他头戴玉冠金钗,身着云纹素雪广袖长袍,腰佩燿灵长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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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显威仪。行走间,拖地衣摆之下有红色暗纹翻涌如浪花盛放。
在苏祈月、危梦之的陪伴下,他于众目睽睽之中,走上长长的玉阶,焚香叩首,依行祭礼。最后独自一人走上最高处,重重地敲响了那悬挂于高台的金钟。
随着金钟发出气势如虹的巨响,有万丈之高的白虎法相随掌门召令,凝聚化形于群山之上。
金色的虎瞳怒瞪四方,威猛的巨爪踏碎高山,仰天长啸一声,刹那地动山摇,天地为之一暗。
谢云迢落座于最高处的掌门位上,身后是睥睨四方的监兵神相。有耀眼的金光自他身后如繁星散落,流淌开来,瞬间笼罩千里山河。
西天白虎,大千法象。
自此,归明宗正式更名为归明仙府。
谢云迢为掌门,苏祈月和危梦之继承旧宗封号,分别为二、三掌门。孟星遥为首座长老,为众长老之首。几人以东曜阁为首,共辖座下二十六仙宗。
隆重典礼结束,众人欢聚一堂,赏梅品酒,共享盛大的宴席。
宴席摆了千桌,还差点不够。典礼总策划兼总导演孟星遥望着酒席之上觥筹交错,心里是又肉疼又暗爽。
这次几乎把天界所有有名望的人全请来了,攒了一辈子的家底,就看这一次。
好在效果不错,不错到主位之上的黎煊呷了口酒,皱着眉头道:“你还真是威风啊,早知道我登帝之时的仪式,让你来操办了。”
谢云迢目不斜视地给他斟满了酒,小心翼翼地放下酒壶:“师父,喝酒。”
黎煊乜了他一眼。
“知道了。”谢云迢说,“下次我会低调一点。”
他在他人跟前是万人之上的归明仙府掌门,在黎煊面前,却还老实得像个初出茅庐的徒弟。
孟星遥看不下去,酒壮怂人胆,不顾一旁重春的阻拦,开口道:“师父,是你自己没给个准信,我们当然只能按自己的想法来,而且哪有那么夸张,我们连神兽都没有……”
重春敲了她脑袋一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谢云迢忙道:“师父……”
“我有说怪你们吗?”黎煊奇怪地看着他们,“我不是在夸你们吗?”
满桌鸦雀无声,直到长昀拍着他的肩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有你这样拉着一张脸夸人的吗?”
他一向稳重温和,笑起来更添亲切。被他这么一打趣,尴尬的气氛终于化开。黎煊叹了口气,顺着台阶而下:“行吧,我的问题,不过……”
他看了一眼孟星遥和谢云迢,继续道:“你们要是能把西荒余部夺回来,别说这个,下次提前说一声,我让长昀送几头英招和貔貅来给你们守门。”
孟星遥的眼睛瞬间瞪大。
不敢想,这几只神兽摆到清衡山下守门,那得是多大的排面。这可是连其他仙门和神族都没有的待遇。
光是想想,她就要乐不可支了。
今日满座贵客,他们这一桌没吃多久,就有许多人来陆续敬酒。
很多人难得近距离接触到黎煊和长昀,都借着这次机会来露脸,谢云迢作为他们跟前的新贵,自然也不会被放过。
好在有苏祈月作为二掌门陪着,倒也替他挡掉了许多。
不过这倒是轻松了孟星遥,她本就不擅长应付酒局,相比之下,苏祈月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确实比她更得心应手。
宴会间隙,她喝多了酒,溜出来透气,寻了个人少的地方刚坐下,忽然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清冷如雪的男声:“阿遥?”
12.第十二章
她回过头,入目恰是朗月清风,如兰芳华。
那谪仙般的碧衣男子冲她淡淡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原来是闻衍声。她下意识地站起身,端正姿态冲他回了个礼。
天府诸事繁忙,算起来,他俩也很少有机会单独遇见,上次碰面还是分封七曜之时,俩人也是同样只淡淡地打了个招呼。
她说不上来对他有什么感情,表面上他俩似乎气质相近,极为登对。她知道其实并不然。
闻衍声私下是个守礼到有些古板的人,比谢云迢还少年老成。她对着他连撒娇都撒不出来。
没人知道,他俩私下呆在一起时,最常干的事不是花前月下,居然是暗自较劲谁先学完一本典籍真卷。
有这样一位天玄学宫的模范生带着内卷,谈恋爱的那几年,是她修为进步最飞速的时期。
比起他,她反而更喜欢跟他的胞妹闻晴一起玩,闻晴生性天真好奇,比他可爱不知道多少。
但理所应当的,他俩分开,也是因为蓬莱那边的老神族得知后,不同意孟星遥这种身份平平的普通人玷污他们指定的优秀继承人。
他俩分手那天,闻晴哭得比她哥还伤心。孟星遥不得不安慰她,我只是跟你哥分手了,不是跟你绝交了。
其实很难想象这样的兄妹俩,居然在回到蓬莱后不久,带头造了那群老古董的反,改宗立派为云湫,执掌东荒东洲及蓬莱仙岛,受青龙之封,称臣于太微殿中。
闻衍声见她起身,便从袖中取了一物递给她:“当年你跟我提起,后来在仙都没能给你,正好这次送来,算是我单独给你的新婚贺礼。”
他递过来一个包装精美的锦盒,打开后,软布之上是一支长得像蝴蝶的蓬乡贝。
蓬莱遍地都是蓬乡贝,但大部分贝壳都长得中规中矩,只有恰好两只贝壳的背部因东海海底灵力波动意外合到一起,才能形成一只美丽的蝴蝶,泛着夺目的虹彩色泽,又被人喊做海生蝶骨贝,价值不菲。
但他应该也不会只送这个。孟星遥打开翅膀,果然看见里头装着散发出异香,带着金闪的深蓝色香泥。
蓬莱擅制香,沉香韵味,各有千秋。不仅风雅高洁,功效颇多,对修为也很有裨益,很受修士欢迎,以至于一两千金,市面上也有很多假货。
孟星遥所求的更是他们独有的祖传秘香,别名蓬莱仙人香,此香他们只给族人用,小气得很。
她曾经开玩笑说想要,后来两人分手,她自然以为这事不了了之,没想到会在这儿拿到。
孟星遥拿着锦盒,一时有些接不上话。
恰在此时,忽然有人挤到了她跟前。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闻掌门啊。”危梦之摇晃着他的孔雀羽扇,就这么突然冒了出来。
自上次吵过架,两人已经好一阵子没说话,他突然冒出来,吓了孟星遥一跳。
下一刻,她鼻尖嗅闻到浓烈的酒香。
暗叫不好,今天酒宴,虽然尽量用的是清酒,但为了撑场面还是放了几瓶烈的,尤其是千日春。
看他这酒气,想必喝了不少。
果不其然,虽然危梦之看上去还能勉强行走,但他的脸上通红,一直蔓延到耳根和衣领深处。
他挡在两人之间,瞅着孟星遥手里的锦盒,神色不善地开口道:“怎么,我们俩结亲,礼物只送阿遥,不送我?闻师兄,大家皆为同门,你我的情谊就只到这份上吗?”
气氛有一瞬的凝滞。孟星遥伸手扯他衣袖,想劝一劝,闻衍声倒是礼貌一笑:“梦之说笑了,给你的礼物太大,我不便带着,等下就派人送去你的府邸了。”
“哦,是什么?”
“听说你也喜欢那株东海血珊瑚,我便送来了。”
危梦之凤眸微狭,没有说话。
两人交谈的间隙,闻衍声的视线透过他,又落到孟星遥的身上。
但不待她回望,那抹目光已经客气而疏离地退了回去,像穿林而过的微风,未曾留下片刻痕迹。
“行了,你今天作甚喝这么多酒?”
孟星遥没好气地悄悄拉了他一下,危梦之被她一扯,略微转过身来。虽然怒气冲冲,眼底却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泛红。
她有些讶异,皱了皱眉,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他过来的方向看去,恰好听见有人喊到:“阿遥姐姐!”
映入眼帘的是身着绿裙的少女,她开心地朝她跑来,但还没跑两步就差点被绊倒,吓得闻衍声和她赶紧去扶她。
“没事没事,我没碰到。”
“冒冒失失的,跟你说几次了。”闻衍声说,“在外面稳重点。”
“哦……咦,哥,你怎么在这儿啊?”闻晴惊讶地说,“阿兰姐姐在外面找你半天呢。”
阿兰?孟星遥觉得这名字好耳熟,脑子里过了一遍,突然想起之前听人说起蓬莱仙洲那边近日很是热闹,似乎是云湫掌门也在议亲了。
两人的家里是门当户对的世交,天造地设,佳偶天成,女方好像就叫什么公陵兰。
但闻衍声没什么表情,仍是那副淡然高洁的样子,他嘱咐道:“你是第一次来清衡,别乱跑,本来就认路慢,等会又迷路了。”
“不会的啦!我又没乱跑,我一直跟着沧玉师兄呢。”
闻晴这么一说,几人才注意到她身后还有一个人正推着另一个人走来。
来人正是重霄掌门楚沧玉,他一身绛紫华服,温和有礼地朝大家点了点头,身后的灰衣仆人走出两步,也规规矩矩地朝众人行了个礼。
楚沧玉是个天残儿。
他出生时就少了一条腿,也不能飞翔。虽然琅华对机关术颇有研究,又与南明神族关系不错,但他是天生残疾,无法用神术仙法修补,装了义肢也不甚好用,故而从小到大都坐着轮椅,由一位叫阿莱的家生仆人陪着。
但这并不影响他长成一个仪态万千,风度翩翩的贵公子,而且脾气随和,笑起来的时候很是亲切。
黎煊能那么快统一天界战线,他身为最早的黎煊派系,带领南明神族带头支持,最是功不可没。
这样低调强大的一个人,大部分时候,孟星遥总会忘记他其实是个行动不便的特殊人士。
几人纷纷回礼:“楚师兄。”
孟星遥感到危梦之往她身后站了一点,浑身在轻颤,明显不想和来人有所接触。
果然如此。她就知道,这世界上能让这个小霸王这么激动的,除了他爹妈,就只有他这个总是和颜悦色的表兄了。
危梦之很讨厌楚沧玉。
原先还在南明神族时,他就不是很看得上这个天残的哥哥。楚沧玉之所以会天残,原因就是他母亲怀着孕的时候堕魔,生下他之后,直接杀夫离家一去不复返。
他是二公子的唯一孩子,紫翎凤凰一族对他的感情很是复杂,加之他老妈刚离家那会为了向魔祖表忠心,对这个前夫家心狠手辣,有点秘密全给说了,也因此导致南荒被入侵时损失惨重。
楚沧玉没爹疼没娘爱,好在他大伯心疼弟弟,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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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及乌,对他也视如己出。
他天资聪颖,又勤奋踏实,也算不辱没了伯父的苦心孤诣,长成了一表人才的模样。最后他甚至继承了凤鷟王的称号,成为新的神主,扶大厦之将倾,带着南明神族投靠黎煊,走出了一条新路。
但危梦之本就和紫翎凤凰有着杀父之仇,对楚沧玉更是没什么好脸色。
他从南明神族脱离后,楚沧玉是第一个出面,也是最坚决要带他回去的人。
他觉得这个人很伪善,其他人都对金羽孔雀族脱离一事敢怒不敢言,只有他非要出来管,给自己立名声,而且两个人同在衡天府办事,免不了要碰上。
每次遇见他,总是要争吵一番,然后让他想起危恒和苏梓芸的惨死,心里更是堵得慌。
归明仙府的典礼必然是要请他。危梦之本想看在大局上,维持一个仙人该有的风度,和神族之间应有的体面。
然而最近诸事不顺,一看见楚沧玉,就没忍住多喝了两杯,这人还偏生又要来找他谈话,他一烦躁,就跑出来了。
结果还好巧不巧碰上孟星遥和闻衍声两个人私会。
他更生!气!了!
想到这儿,危梦之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拽住孟星遥的手,将她往自己这边拉近:“你马上要跟我结亲了,再怎么样,也不许私下跟其他男的待在一起,知道吗?”
他声音不大,可大家站得近,都能听个大概,他虽没指名道姓,在场的人也明白他指的是谁。
“我只是碰巧遇见......”
“碰巧?这么巧的事全让你遇上了?还有,你拿他东西干什么,知不知道避嫌,要送不能一起?......”
众人面面相觑,闻衍声再性情淡漠,也是有几分如芒在背。
他轻咳了一声,似乎想找个借口带着闻晴离开,但还未及开口,突然就听见孟星遥语气不善的声音。
“你有完没完。”孟星遥冷冰冰地盯着危梦之,原本就清雅的嗓音更是如凝了一层霜雪,“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喝酒,你是觉得我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你耍性子吗?”
危梦之愣住了,其他人也愣住了。
楚沧玉身为在场几人中资历最高的人,见此情形,忙出声劝慰:“梦之,星遥,这大典的日子,莫要置气,不如我们先回去,离开太久,也不合时宜……”
话音未落,危梦之环顾四周,突然冷笑一声:“我耍性子?我……好,既然你那么想,那就当我耍性子吧。”
他重重地甩开孟星遥的手,御风而去,决然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欸,梦之……”
楚沧玉阻拦不及,伸出的手悬在半空。闻晴揽住孟星遥的胳膊,担忧地望向她。
闻衍声说:“要不我们几人分头去找吧,他喝醉了,想来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不必了,都回去吧。我会处理的。”孟星遥摇了摇头,“那边快到尾声了,别等会一瞅我们都不在,不好看。”
她好似早就对此见怪不怪了,不等众人回应,便身姿挺拔,步履如风地带头往回走去。
一路上越接近宴会,周遭便越是热闹,人来人往,推杯换盏。
很快便有其他人来同她打招呼,有天府同僚,也有旧时同门,孟星遥接待得不可开交,不多时便将方才的插曲抛掷脑后。
直到有一很久没听过,又有些熟悉的女声响起。
“阿遥?”沈容姬一身桃夭长裙,笑眯眯地冲她颔首。
她脚步一滞。
13.第十三章
差点忘了,今天沈容姬也被邀来了。
当年天玄学宫弟子们出山入世,她跟着她一起去了琅华。相较于其他人,自从她离开琅华后,跟她才是真的再未曾见过。
但她请她纯粹出于礼节,本身并不是很想见。
沈容姬和她初识于天玄学宫,因同为凡人,感情一开始自然是好的,但日子一久,彼此的差异也逐渐显现。
她人倒是不坏,唯有一点让她极为难受。便是无论她做什么,沈容姬老爱亦步亦趋跟着,从穿衣打扮,到术法修行,总要跟她贴近。
起初她以为只是两人感情好,但随着她后来越发得寸进尺,她终于感觉不适,只能拐着弯地逐渐疏远她。
下山之前,沈容姬原本是想跟着危梦之和苏祈月一同前往南荒。但彼时的南明郡仍战火遍野,十分危险,楚沧玉也尚未建立重霄,她去了之后无所依靠,犹豫再三后还是选择跟随孟星遥一同去琅华。
后来孟星遥离开琅华,她倒是毛遂自荐想当百里清音的徒弟,不过没成功,但最后在琅华也算是混出了点名头。
和危梦之在一起后,孟星遥其实有些踌躇,毕竟当年沈容姬对危梦之的感情她看在眼里,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但年少回忆最是刻骨铭心。
不过沈容姬知道后,却是很开心地回信说:“真好,没想到他竟也是如此痴情的一个人,只盼他能好好待你就好。”
一如现在,她轻轻地同她问好。
她出落地越发标致可人,也不再像当年那样莽撞爱哭,但两人许久未见,再深的感情也早已消磨。
孟星遥耐下性子同她客套了几句,便起身要走,沈容姬也没挽留,只递了一只小巧精致的珠钗给她:“那就祝你新婚快乐了。”
她低下头,珠钗上的两只燕子比翼齐飞,形容可爱,两小无猜。
“谢谢。”她只来得及说这么一句,就被身旁跑来的闻晴拉走。临走前的最后一眼,是沈容姬轻巧地转身,没入了人群之中。
闻晴是被闻衍声派来找她的。谢云迢那边长久不见她,问起这事,闻衍声正好在旁边,便让闻晴来寻她。
回去的路上,闻晴一边跟她聊宗门内的繁琐诸事,一边抱怨她哥的唠叨严格,听得孟星遥哈哈直笑,心头阴霾也散去不少。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闻衍声倒是一点变化也没有,还越发的古板严苛。
“我都不敢想,他以后老了,是多无聊的一个老头!”闻晴用手比划着当胡须,“别的女孩子看他多么年轻英俊的外貌,结果一了解,内心比修泽神君还老,这也太吓人了!”
修泽是比清微、墨华还大一辈的神君,是天玄仙府的挂名长老,此番也请了他,正和一群小辈神仙喝得春风满面。
“你少说两句吧。”孟星遥说,“我看见你兄长往这边看了。”
“什么,我可没说他。”闻晴做贼心虚地闭了嘴,但下一秒,又惊呼出声,“哇,那是什么!”
孟星遥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条宽阔的天河划过天地交界,飘然而升,其上星光点点,泛出淡淡的红色光华,绚丽夺目。
她忽然想起来,今天好像是年关之际,亦是凡间的新年。
天界和人间虽然有壁,不可随意来往,但山林湖海皆是相连。
每年此时,凡间祈福的河灯会循着天河漂流上来,一盏接一盏,带着无数人的祝愿,化作莹星点点。
“砰!”
突然一声巨响,其后漫天烟花升起,盛放出一片绚烂。
在场的很多神族未曾见过凡间的烟花,毕竟他们不需驱赶恶兽。即便是人修,也是多年未见,此刻都纷纷驻足,惊喜欢呼。
孟星遥这才发觉原来这么晚了。
这是宗门筹备庆典之时,凡间汝河国君意欲拜归明为国宗,特地送来贺礼。汝河是大雍遗址之上成立的新国,和前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和谢云迢有心扶持,故也没拒绝。
贺礼里面恰好就有烟花一物,本来只是随赠品,却让她有了想法,于是特地准备了这出表演。
无数烟花升空,璀璨绚烂,映着漫天的天河福灯,美不胜收。
谢云迢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她的身边。
“看起来师父很喜欢。”她抬头轻声和他说。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黎煊这样挑剔的人,此刻也露出了惊叹的神情,和一旁的长昀、重春交谈赞叹。
不仅是他们,就连闻氏兄妹,楚沧玉、池苒、蔺沉光等人也都看得入迷,驻足欣赏。
“那你喜欢吗?”谢云迢忽然问道。
“喜欢呀,你记得不,我小时候很喜欢看。”
“记得。”谢云迢说,“有一年宫中不让放,你还和我偷溜去民间看,结果回来时被禁军给抓住了。”
有这种事?孟星遥一时想不起来,不过她也懒得想,都过去千百年了,记不得也正常。
她努努嘴,提醒谢云迢道:“你看,苏师妹也很喜欢呢。”
他还未曾回话,另一边的苏祈月注意到了他俩的视线,十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恋恋不舍地流连目光于烟花。
一场烟花盛会给庆典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孟星遥很是满意,但她还未来得及高兴,苏祈月却地找来了。
“阿遥师姐,你有看见梦之吗?”她问道,“怎么我到处都寻不见他?”
她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似乎从方才他赌气离开,到烟火结束,确实一直不见他踪影。
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她急忙起身要去找他,但还没走出多远,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回来了。
是危梦之。
他似乎已经醒了酒,但心绪不宁,很是急切。孟星遥喊了他好几声,他才如梦初醒地转过头。
一看见她,他愣了一下,往后退了两步,随即眼眶红红的,又冲了过来,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她听见他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响得快要把她震聋了。
“你怎么啦?”她抚摸着他的背,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鸟。
危梦之一言不发,忽然打横将她抱起,带着她回到了松篁院。
一进屋,他就将自己浸泡在温泉之中,久到孟星遥都以为他要把自己溺死的时候,他打开了房门。
他只披了一件玄色外袍,敞露的胸膛还淌着薄薄的水渍,紧贴着他常带的那串孔雀蓝项链,肌肤泛着被热水浸泡后不均匀的粉色。
他贴近她,缠绵时比往日都更加用力,像是要将自己揉进她的身体,彻底不分开。
孟星遥不是很明白他怎么了,捧着他的脸,望向他那一双黑玉琉璃似的眼睛里倒映出的,忐忑的自己。
现在想来,那时的她,其实早已有了心神不宁的感觉。
但她没有问。
她没有问他那天去了哪里,他也没有说,两个素来意见相左的人,却在这件事上达成了莫名的默契。
那天过后,危梦之竟再也没闹过脾气,对她可谓是百依百顺。
即便孟星遥又因公事不辞而别好几天,回来时他也只会放下手上工作,替她泡上宁神茶,揉一揉她的肩颈和手。
她摸着他的头发,打趣说:“这是谁家的小孔雀,我怎么不认识了?”
他温柔地坐在一旁笑着,将她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满眼里都是她。
窗外月明雀啼,屋里灯火通明,平静安宁,如果这般就此一生,其实也是一件幸事。
只可惜。
这般如梦一般的日子,在三个月后即将结亲的前夕,还是和她悬着的心,一起沉了下去。
归明升阶为仙府后,一切逐渐步入正轨。
其实之前为了筹备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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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经推掉了许多公务,尤其是谢云迢临时布置的,好在有苏祈月愿意接手,替她解决了很多燃眉之急。
如今她更是无心再接受什么新任务。
她数着逐渐接近的日子,只暗自祈祷时间能不能再快些。
原本需要她忙碌的事情其实并不多,南明神族本就有一套成熟的嫁娶流程,只是她想要按自己的想法来,故而总是一改再改。
好在危梦之在这种事上从没有什么不满,他一直都只说,只要你满意就好。
婚期是一年前选定的吉日,因为他们之前反复延期,就连这个日子都是拖延了很久才敲定。
但现在的她从来没觉得时间能过得这么慢。
她再也不挑剔,所有的事都能办即办,只盼能快点把婚礼办妥。
她着急的模样太明显,就连谢云迢都察觉出了异常。
“你怎么了?”某天午后,只有两人时,他忽然问道。
她意外地仰首看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
“你遇见难办的事情时,很喜欢走神。”他示意她看向自己手上那根被拧成麻花模样的衣带,“我方才叫了你三次你也没应我。”
“没什么。”她随口回道,又听他说:“你和梦之出事了。”
“瞎说什么呀!”她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连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谢云迢讶异地看向她,孟星遥咬着下唇,强装镇定地说道:“我没事。”
“我没事。”她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阿迢,我们俩会结契的,都等了那么久,不可能会不结契,对吧?”
谢云迢凝视她良久,轻轻点了点头:“嗯,会结契的。”
好在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整个归明仙府逐渐呈现出的喜庆氛围,延缓了她内心的焦躁难平。
一切都那么风平浪静,什么都没有发生。
所有的不安仿佛都只是她的疑神疑鬼。
试婚服时,她端坐在梳妆台之前,红玛瑙珠串垂挂在她的眼前,让她的美貌更添了几分朦胧神秘。
满屋的红烛摇曳,一身玄色红绣金滚边礼服的危梦之出现在她的身后,两人透过铜镜相视一笑。
可昏暗的灯火映照下,那笑意却留驻在嘴角,未曾抵达心底。
结婚的吉日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到了。
为了照顾她的喜好,一切规格,都尽量仿照人族的规矩。
寅时初刻,危梦之从长云峰正式出发,铺开连绵百里的接亲队伍,绕清衡山一圈,赏赐各宗门后,再跨过斗崖天堑的考验前去池华殿接她。
接亲成功后,两人一同去往宗门大殿,在众亲眷宾客的见证下,朝着南荒南明洲及大雍旧址的方向跪拜父母先神,最后行夫妻对拜之礼,滴血结契。
这是十方仙洲成立以来,最盛大的一场婚礼。
一切都很顺利,随着一个又一个步骤走完,清衡山座下连绵万里的漫天烟火彩灯,见证着他们的幸福。
黎煊等人亦被请来,端坐上位,来给他二人证婚。
外面堆叠满满,皆是各方仙门神家送来的贺礼。
孟星遥行完对拜之礼,起身时,透过孔雀羽扇的罅隙,恰好对上危梦之那温柔又炙热的目光。
“阿遥,”他说,“真像做梦一样,我们终于要结契了。”
他握住那布了禁制的玉匕首,只待用它划破两人的手心,在法阵上互相印上属于对方的灵血,即可礼成。
是阿,就像梦一样。
然而,她心里的话音未落,突然听见一声娇俏的女声。
“我是来晚了,还是来早了?”
她猛地循声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身红衣的沈容姬跨步而来,盛装打扮,容姿貌美。
但比起她的美貌,更加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微微隆起的小腹。
14.第十四章
满座哗然,但比所有人动作更快的,是谢云迢起身上前,凌冽的剑意破空而去,拦住了沈容姬还想往前走的脚步。
“你来做什么?怎么进来的?”
他缓步挡在孟星遥和危梦之的跟前,眼锋如刀,似乎沈容姬敢再往前走,天行十一剑法就会即刻出阵,将她钉死在当场。
沈容姬果然犹豫着止住了步伐。
但这并不妨碍她那一张嘴还能继续说话。
“阿遥,我真伤心,我们那么多年的情谊,你为何最后还是没给我下帖子?”
她轻笑一声,那原本清秀的面貌因一直仿着她打扮,竟也染了几分明艳妖冶的味道:“还是说,你不敢给我呢?”
身后的宾客窃窃私语,孟星遥低垂着眼眸,袖中的手握了又握。
苏祈月看不下去了,也跟着过来,但还保持着温和得体的笑容,试图缓和气氛:“容姬,帖子是我派的,应当是我忙漏了,真是对不住。你来了,就先入座,回头我自罚三杯,再看如何补偿你,好吗?”
沈容姬摇了摇头。
她轻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看向孟星遥的眼神,落到了危梦之身上:“你一定很好奇,大典那天他消失了那么久,到底去了哪里吧?”
“我告诉你,那天他……”
“够了!你闭嘴!”
危梦之厉声喝斥,这一声太过震耳,吓得沈容姬的话停了半截。他吼完之后即刻慌张地扶住孟星遥,试图将她搂进怀中安慰。
沈容姬的嘴角泛起冷笑,她紧盯着面无表情的孟星遥,突然癫狂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你演得好好啊,可是自欺欺人有意思吗?你的未婚夫君睡了我,还让我怀了孩子,你那么聪慧,恐怕大典的当天就已经猜到了吧!都这样了,你还要结啊,孟星遥啊孟星遥,你也不过如此啊。既然这样,那日后我们共侍一夫,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可话音未落,突然感觉脊背攀爬上一股刺骨悚然的凉意,肌肤瞬间漫出鸡皮疙瘩。
有冲天的剑气刹那间降至头顶,下一刻便会将她穿成刺猬。
耳边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她看见那原本对她怒目而视的几人都瞪大了眼睛,而站立在中间的孟星遥冷冰冰地抬起头直视自己,一双眸子深若寒潭,里面是浓烈得化不开的杀意。
沈容姬惊恐地张大嘴巴,摔倒在地。
然而只是一瞬,那冲天的杀气被一股威压猛地弹开,化为无形。
高座之上的黎煊站起身,沉着威严的声音传来:“阿遥,今日是你大婚。”
满座鸦雀无声。
身着喜服的孟星遥缓缓转过身,看向黎煊,又环顾四周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到危梦之身上。
危梦之看着她,眼里满是急切和担忧,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
她抬脚往外走去。
美丽的孔雀裙摆拖曳过富丽堂皇的大殿,她每一步都走得缓慢又沉重,最后她转过身,摘下手上的红玉桃枝手镯,重重地砸在地上。
众目睽睽之下,玉镯碎裂一地。
“这婚,我不结了。”她说。
“阿遥!”
危梦之踉跄奔跑而来,试图抓住她翩飞的衣角,却被沈容姬一把拉住。他愤怒地想踹开她,可她却如同溺水的人抓住稻草一般,怎么都甩不开。
重春和池苒等人反应过来,急忙都奔出来寻她,但还是晚了一步。说完那句话,她早已御风而去,飞也似地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精致的婚服太过沉重,孟星遥一边出走,一边将身上多余的礼服、冠冕、首饰,一点一点地摘掉。
她漫无目的地飞着,一直到再也听不见人声,才放缓了脚步。
天公爱凑热闹,仿佛还嫌她不够狼狈似的,明明是精心选过的良辰吉日,居然开始细细密密地下起了雨。
她孤零零地随意走着,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明明已经离开好一会儿,可心跳如擂鼓,愈演愈烈,仿佛就在她的耳边炸响。
方才对沈容姬露骨的杀意,让她一阵后怕。
她伸手想按住剧烈跳动的心脏,可看见空空如也的手腕,却让她更加喘不上气。
太冲动,实在是太冲动了,明明还可以有其他法子解决,为什么要这么冲动。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年少时在天玄学宫因犯错而受罚的情形,那时的她尚敢不服气地同黎煊顶嘴,却不料他冷笑一声,看着一脸视死如归的她,转头给一旁乖乖受罚的谢云迢又加了几重禁制。
她瞬间慌乱,尖叫着挡住痛苦的谢云迢,怒目而视,气得恨不能和他同归于尽。
“没本事就老实挨罚。”黎煊说,“冲动有用吗?你这点能耐,除了把事变得更糟,能改变什么?”
他的眼神淡淡,尽是嘲讽。
这人从来就爱杀人诛心,而且知道捅哪里最痛。
她仰起头,细密的雨丝落下,分不清滚落脸颊的,是雨还是泪。
三月的天气还带着凉意,可她却浑身滚烫,跪倒在地。修士的身体经煅体之炼,素来强健,但并不代表百病不侵。
有轻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一身白衣,穿过雨幕,撑着油纸伞走到她身边。
她看见他的面容,忽然瞪大了眼睛,挣扎着拉住他的袖子,委屈至极地喊道:“师父……”
消失了很久的元桓景诧异地看着她,他的手背覆上她的额头,眉头紧蹙,随后俯下身子,将昏迷过去的她抱起。
醒来时外面倾盆大雨,似天幕撕裂一般。
一觉沉睡,黑甜无梦。
孟星遥睁开眼睛,她已经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很久没有安心睡过一次觉,自执掌归明要务、受重任于衡天盟以来,焦虑和烦躁总是如影随形地伴着她,池华殿没日没夜地燃着宁神香。
她不是个擅长处理这些事的人。
今夜难得一觉香甜,醒来时缓了好一会儿才聚焦了视线。
她坐起身,屋子里不大明亮,但烛光柔和,空气清甜。竹桌前坐了一位素衣男子,正捧卷细读,见她醒了,他站起身,行了一礼,柔声问道:“师伯,你好些了吗?”
孟星遥眨眨眼,她隐约记得自己昏迷前看见了元桓景,原来是梦也不是梦。
眼前的男子和元桓景有着五分相似的面貌,可是并不是他。她记得他的名字,叫叶韶景,是归明仙府座下春来堂的一位普通弟子。
她点点头,两人一时无话,此时突然有东西从她的额头上掉了下来。
原来是一块浸了水的小白布,她错愕地拿起来,又往旁边一看,水盆里还浸泡着好几块。
这是什么年代的办法?
叶韶景见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我法力低微,你烧得太厉害,我只能用这种土法子了。”
孟星遥闻言仔细地打量了他,忽然问道:“你在春来堂过得不好吗?”
叶韶景似乎没料到孟星遥居然还记得他,原本已经到嘴边的自我介绍又咽了回去,他摇摇头,语气释然:“能有一个地方肯收留我已经很好,凌远不敢奢求太多。”
她没说什么,起身下床,在这间简陋的竹屋里踏着烛光缓步环顾了两圈。屋子不大,家具也很少,看起来都像是自己做的,粗糙简易,但摆了很多的书,帘子后面还有个大书桌,桌子和墙上铺满了很多画纸和草稿。
“你住在这儿?”
“也不是,平日还是在春来堂的弟子居,这里是小翠竹林,也没什么人会来,所以我就……”他这才意识到什么,有些忐忑地说道,“若是不能私建,我即刻就拆了。”
原来自己跑来了这么人迹罕至的地方。小翠竹林靠近斗崖天堑的后方,又没什么灵草灵兽,就一片空落落的竹子,也不大,拿来练功也不合适,基本不会有人靠近这里。
孟星遥点点头:“确实如此,未曾上报,私自搭建,不仅要拆,还要记过。”
叶韶景的头耷拉下来,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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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道,“你是不是会做饭,我饿了,你先烧顿饭给我吃。”
这个要求挺突兀的。叶韶景愣了一下,见她认真地盯着自己,便点头应道:“好。”
叶韶景的厨艺说不上好坏,条件有限也弄不出什么菜,索性就简单地煮了一碗阳春面,还斥巨资加了颗蛋。
他忐忑地端过来,心里还隐隐打着鼓,好在那锦衣玉食的仙者并不嫌弃,干脆利落又优雅地坐于桌前,拿起了筷子。
看起来是真的饿了。
叶韶景还未辟谷,此时闻着面香,也有些饿了,但又不敢直视尊者用餐,干脆去另一旁收拾杂物。
然而如此安静的时刻,耳边却传来隐约的抽泣声,他诧异地循声望去。
孟星遥居然在哭。
那人前高贵清冷的摇光仙君,此刻望着眼前只吃了几口的面,豆大的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滚落,像脱了线的珍珠。
叶韶景愣住了。
但他不敢吭声,也不好吭声。昨日他一直待在这儿,不知道大殿发生了什么,但是谁不知道昨天是什么大日子,新娘子没在婚宴却跑来这里,不用想也知道应该是出了什么大事。
好在孟星遥没给他做选择的机会。
她似乎想起屋里还有一个人,轻轻抬眼,叶韶景猛地一阵晕眩,再睁眼时,他居然被挪到了屋外。
他捂着小心脏扑通扑通,直面实力的悬殊让他一阵后怕。
……这路边晕倒的人,是不是不该乱捡啊?
连天的雨势来去匆匆,很快便露出了天光的一角。
叶韶景发给师兄弟们的传音也终于有了回信,知道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也知道他们没理他的原因——是昨夜归明上下一片混乱,掘地三尺去找失踪的新娘子。
师兄给的留信最后一句是“谁能找到首座长老,谁就能得到重赏,想要什么都有!”
叶韶景看完最后一个字时,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孟星遥从里走出,恰好与他四目对视。
她的眼眶有些泛红,但看起来心情好了许多。应当是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她看见他略显慌乱的表情时并不意外,整个人淡然疏离,像一尊美丽无暇的白瓷玉雕仙女像一般。
两人相顾无言,叶韶景纠结万分,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按他们的效率,应当最迟下午,便会找到这片竹林了。”
“……”,孟星遥有些诧异,“我不会怪你……”
她说的是真心话。他俩非亲非故,此举人之常情。
“我知道……”叶韶景攥紧衣角,又慢慢松开,“但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喜欢来这里,如果供出你,这里也不会有了。”
直到此时,孟星遥才开始真正打量起这个和元桓景有着五分相像的师侄。
他的身世并不是什么秘密,甚至有些可悲。
幼年孤露,流落山林,被一群妖狐捡去,理当是留着当储备粮,却不知为何没吃,反而让他意外长大。等妖巢被剿,他被救下时,已经十八有余,不会说人话,更不敢见人。
有好心人见他可怜,给了他一个活计赖以生存,不至于饿死。他磕磕绊绊地适应人类生活,学习识字,也算是活了下来,一直到归明宗布道招生,他碰巧有点灵脉,便被收入了宗门,兜兜转转去到了春来堂。
但也是入门之后才发现,他那灵脉,并非真正的灵脉,而是混杂了妖血的废脉,空有寿命,却阻塞停滞,难以修炼,只能一直当一个不老的废物,直至某天妖力枯竭,才能慢慢老死。
这样的人,身份很是尴尬。
人妖自古两立,不共戴天,更别提前任妖皇庆离携妖部扶持魔祖重渊,虽然后面两者反目,但妖族魔修早已血脉混杂,你中有我,难以分割。
大荒之壤上存在人妖相恋而诞的半妖,人人厌恶,而他的处境亦不比半妖好多少。
尽管与天生的半妖相比,他身世更惹人同情,情有可原,不至于被到处追打,但左右两边,都没有愿意真正接纳他的地方。
15.第十五章
好在苏祈月心善,愿意收留他。
起初有她的照拂,他在归明宗日子也算不错,同门对他照顾有加,修为虽然进展缓慢,但各种灵丹妙药和仙法秘籍加持下,也有了一点小起色。
师兄弟们为了助他融入宗门,还会时常带他一起去下山历练,他性子软弱孤僻,多和同门一起办事,也颇有益处。
然而,他却几次三番,动了恻隐之心,协助清巢时,悄悄放跑了妖兽幼子。
斩妖除魔,本应斩草除根,妖兽本就长寿记仇,此举可谓后患无穷。
危梦之怒极,把他痛罚了一顿,看在苏祈月的面子上,未曾驱逐,但是将他禁足春来堂,再也不许下山。
叶韶景此举,也令他越发形单影只,大部分时间也只是孤身一人。
孟星遥在春来堂初见他时,已经是很久之后。
她免不了错愕,急忙看向谢云迢,后者的眼底亦满是探究。
但她心里的诸般猜测,在得知他身世和所作所为之后皆化为了迟疑。
妖族屠了大雍,害死了她的长姐和元师父,她无法原谅。
世界上长得相像的人何其多,遑论不过五分相似,她和谢云迢当年又是亲眼看见师父灰飞烟灭。
加之她彼时与危梦之情意正浓,终究没有多插手。
时间一久,苏祈月似乎也已经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徒弟。
既无人看管,他的禁足令也松了一些,好歹能在清衡山界内随意走走,只是再没下过山。
孟星遥坐在叶韶景搬来的藤椅上,置于屋檐之下小作休息。
此时雨过天晴,日头正好,竹林之间微风徐徐,草木沙沙,枝叶之上沾了欲滴的露珠。
连空气都带了清爽畅快之意。
叶韶景侍立在一旁,见她半眯着眼,像是睡着了,正要松一口气,忽然又听她问道:“你还会种植草药?”
他一怔,看向她目光所至之处,那是竹林里开垦出的一小片园子,里头种了各类其他草木。
“是。”
“你想学医术?”
踌躇良久,他回道:“也不全是,只是宗门医修不多,师父她又日理万机,勉力兼管,春来堂时常人满为患。虽大家皆可学丹药之术,但总有像我这般普通的弟子,银钱不够,修为低下,便想着种些草药以备不时之需,或也可接济同门。”
孟星遥抬眸看他。
削瘦柔弱的男子好似一阵风便能吹倒,可一缕天光此时恰好照亮了他缝了补丁的衣衫。
她生来聪慧,至今未如何遭过修炼之困,师门关系亦处得如鱼得水,天界尊者,皆是她手足好友。
她同他们这样的人,有如云泥之别。
但他说的这般情形,却忽然让她想起很久远之前,踏上逃亡东荒之路时,那段辛苦艰难却又已模糊不清的记忆。
她站起了身。
“我先走了。”孟星遥说,“多谢你的款待,若有什么需求,可来池华殿寻我。”
叶韶景被她突如其来的道谢弄得手足无措,愣了一番才想起来行礼:“师伯言重了,是凌远的份内之举。”
孟星遥微微颔首,转身拂袖御风而去,但行至半空时,她忽而转头。
小竹屋已变成了一个小四方,那人还未离开,仍在仰头看她。
他孑然而立,微风吹起他的发丝衣摆,飘然摇动。
恍惚间,好似当年,元桓景也曾如此模样。
孟星遥回来了的消息不胫而走。
池华殿登时门庭若市,但她闭门不出,来客见不到她,久而久之,跟风来安慰亲近她的人也逐渐散了。
谁也不知她去了哪里,只知她回来后,池华殿拆掉了那些华美的新婚装饰,安静无事地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
重春闻晴等人担忧,就连黎煊和长昀离开前也来探望了一眼,但见她面色如常,能说能笑,倒显得他们大惊小怪了似的。
但她再如何故作大方,这事仍旧成了十方仙洲人尽皆知的一场闹剧。
池苒气得要死,带着彼时刚入门的公孙小绫等人,把携礼来赔罪的危梦之一伙人拦在门外,不许他们踏进来半步。
若非有两位掌门镇着,只怕长云峰也要被孟星遥的迷妹迷弟们砸个稀巴烂,成为归明仙府流传出去的第二个笑话。
最后也是谢云迢和苏祈月把危梦之的赔礼带了进来。
赔礼一箱又一箱摆了满院,皆是仙洲不可多得的珍宝。但她弃之如敝履,连眼睛都没抬一下。
如此搬了三趟后,她终于蹙了眉:“放我这里又有何用,徒增矛盾,要么我再添点,权当送与他俩的贺礼,要么拉进库房,用以充公。”
听说沈容姬的肚子日渐圆润,危梦之虽然没说要娶她,但吃住都留在了松篁院,门中已然默认她是三掌门的夫人。
神族长寿却凋敝,极重子嗣,当日一看见她已有身孕,她就明白危梦之至少在孩子出生前,是绝对不会让她有任何损伤。
她轻抚着自己不曾有过动静的腹部,那一瞬有些想不明白,这对自己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见她不开心,苏祈月轻轻搂住她,柔声安慰:“师姐,这不仅是梦之的,也有我的赔礼。是我不曾看好他,才会导致这样的局面。但大家多年情谊一场,我还是不希望因此有了芥蒂,弄得老死不相往来。”
她身上的芳香传来,带着淡淡的甜气,一如她的嗓音一般。
孟星遥不好拂了她的面子,她确是被连累,他俩的婚事她操持最多,当日她一走了之,也是她和谢云迢一起帮忙收拾了残局。
如此想来,她最对不住的人其实是他俩。
她侧目看去,谢云迢恰好也在看她。他那双一向柔和明亮的眼睛并没有什么情绪,只淡淡说:“原不原谅,只看你自己,不必考虑我们。”
苏祈月眉头一紧,瞪了他一眼。
好在孟星遥并不是什么得理不饶人的人,闻言淡淡一笑:“罢了,多大点事,再过个千百年,谁又还记得呢。”顿了顿,又道:“日后只当同门相处便是。”
话音落下,坐她身旁的苏祈月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俩是一起离开的。
出门时,向来温柔得体的苏祈月没忍住,没好气地轻轻锤了两下谢云迢。
似是知道她对刚才的事有怨言,谢云迢没有躲开,而是任由她打闹。
见他没反应,苏祈月停顿一下,忽然壮着胆子抬起手,轻轻掐了一下他的脸。而谢云迢怔愣的功夫,她已经如彩蝶一般笑着跑远了。
恰逢海棠花落,他在看,她在闹,犹如画中春景,轻快美好。
孟星遥看在眼里,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很久前的一件事。
其实当年没有人能料到他俩能走到结契这一步,就连她自己也没有,一步步走来,皆浑如梦中。
而谢云迢也曾问过她,当真要嫁给危梦之吗?
可惜他问得太早,彼时的她对他正是情意最浓之际,自然最想结契,那时的谢云迢听了她的回答,沉默良久,最终只点到即止:“阿星,但世上之人,最是本性难移。”
这句话,最终未能入她的耳。
如今想来,天杀的,不信天不信地,但怎么能不信他好兄弟的劝诫。
世界上最了解一个男人的,只会是他的好兄弟。
所幸的是,归明婚闹一事,虽为笑谈,但并未成为仙洲持续很久的热闹。
因为不久后,无极帝君黎煊下令,由太微七曜率领衡天盟众仙,统领仙洲各宗,以东荒为基,开启反攻魔修、夺回昆仑神墟的西征大计。
这是继斩杀魔祖之后最大的一件事,各仙门皆进入备战之态。仙洲的话题,很快便被战火缭绕的局势所取代。
而同年的归明仙府,麾下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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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开始了新的调整和布置,由最初的二十二个,逐渐增长为二十八个。
木芙蓉开得最盛的时节,池华殿门前华盖云集。
各任的宗主们往来送礼,拜访诸位仙君。孟星遥虽非掌门,但谁人不懂她的地位,因此不仅礼物同等规格,亦是由宗主们亲自送礼。
和她关系最为交好的玉清道宗宗主前脚刚至,后脚和玉清不太对付的秋水灵宗也来了,一群人夹枪带炮,唇齿交锋,听得孟星遥头疼。
她出来透透气时,忽有人走上前来,朝她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喊道:“摇光师尊。”
眼前的人长相尚可,可惜落在她眼里就有些平平无奇,不过他一双眼睛睫毛倒是很长,垂下时,平添几分薄情忧郁的味道。
孟星遥还未开口,对方便已递上一礼,竟是凡间最为贵重的夜流纱。
“听说师尊出身前朝大雍,弟子恰好前阵子路过汝河明夜港,此物听闻曾是大雍特产,便送来请师尊鉴赏。”
薄如蝉翼的软纱缠了重重暗纹,日光折射下,如粼粼波光一般流光溢彩。
孟星遥的手拂过名贵布料,打量了对方一眼,颔首道:“有心了。”
她记得这人,名叫孙畅,是苏祈月前阵子刚破格提拔的飞雪剑宗宗主,亦是宗门的开山祖。
飞雪剑宗出身不高,但弟子不少,经营多年,在凡间也小有名气。孙畅修为不算好,却以一手滚玉珠剑法最为出名,少有败战。
如今西征大战热火朝天,有如此大盛宗门前来投诚,自是甚好,孟星遥知道他有心来讨好,也乐得卖个面子。
孙畅俯身告辞,不卑不亢,姿态卓然,比起还在殿中吵架的那几个,更具几分仙人之资。
日子就这样慢慢步入正轨,宗门内的风言风语,也随着时间而逐渐散去。
偶有一天,她走到书柜的后侧翻找资料,意外掉落一本典籍,竟是她许久未曾翻开过的医书。
她拾起这本《素问》,沉默许久,最终还是翻开了它。
除了春来堂外,归明仙府很快便有了第二处诊所,起初只唤作百药堂。
但孟星遥对自己重拾的医术并不算很自信,故而百药堂一开始并不大,只有两间屋舍,一亩灵田,开辟了一处小小的药园。
她想能帮苏祈月分担分担压力也是好的。
还有叶韶景。
他和她有一面之缘,在她的提点下,他的修行小有增长,也开始重新随着师兄弟们外出斩妖除魔。
他来得不多,偶尔来帮她种种草药,写写药方,煮点好吃的东西,和她聊些往事。偶尔也会坐在无人的角落,画自己的画。
他画山,画水,画人,画飞鸟走兽,有时外出回来,还会画他见到的妖魔鬼怪。
笔锋精湛,栩栩如生。
其实孟星遥知道,作为第一个接纳他的地方,他对春来堂的感情颇深。
因此他能得到认同,她也替他高兴。
但她能装作无事发生,正常生活,危梦之可不行。
又一日东曜阁结束例行议会时,那素来骄傲的男子将她堵在了无人之处。
他的目光灼灼,像是要将她烙进眼底一般。
孟星遥避无可避,在他又一次伸手想抚摸她的脸时,一掌将他推了出去。
没防备她会动手,危梦之趔趄了两步方才站稳,一抬头,触及的便是她怒不可遏的目光。
“你到底想干什么?”
“阿遥,我没打算娶她。”他说,“你能不能给我点时间。”
“什么时间?”她盯着他,嘴角噙着一抹不带温度的笑容,“等着她给你生下孩子,然后你再娶我为妻?倒是让你左右不亏,占尽风光了。”
危梦之张了张嘴,但还来不及说什么,她已冷冷再度开口:
“危赫,你有没有发现,其实你和你父王,本质是一类人。”
16.飞来雪(1)
多少年未曾听过的名字,让他怔愣当场。
这是危恒给他起的,其野心昭昭,可见端倪。
但极少有人知道它,他恨危恒,就连他起的名字也不愿用。
多少恩爱时倾诉于口的秘密,此刻却都化为了刀,狠狠地扎进他的心里。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她,那双向来张扬明亮的漂亮眼睛空洞哀伤,犹如被摔坏的玻璃珠子,遍布裂痕。
“我和他,一类人……”他嗫嚅着,想拥抱她的手渐渐放下,踉跄着往后退去。
孟星遥咬着下唇,紧张地注视着他。
“好,好,好。”
两厢僵持片刻,他忽然大笑着鼓起掌来,和她目光相抵,眼里尽是嘲弄:“孟星遥,你说得对,也做得对。”
“既是如此,我又何必要再在你身上浪费时间?真是无趣至极。”
他最后剜了她一眼,转身甩袖离去,干脆利落,仿佛两人不曾相识过。
孟星遥不太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池华殿的。
深秋的风已有了几分凉意,木芙蓉开得再盛,也挡不住那逐渐刺骨的萧瑟。
池苒是一下班就跑来作客了,她从天市仙集采买了一些新鲜吃食和玩意,兴致勃勃地想来同她分享。
然而左等右等也不见人,正要去寻她时,却见她失魂落魄地回来了,只点头打了个招呼,便将自己关进了房里。
她这副模样,不用猜也知道遇上了谁。池苒心中愠怒,也跟着开门进去,嚷嚷道:“那挨千刀的危梦之又干什么了?他又来招惹你了?烦死个人了,再这样,我去找掌门,我非要让他来评评理,到底有完没完了?”
孟星遥倚着床柱,摇了摇头:“他不会再来烦我了。”
“这个人真的有……啊?什么?”
“我说,”她道,“他不会再来找我了。”
这明明是她最希望的事,可是她又为何如此怅惘?
如今仙府内人人都默认危梦之和沈容姬才是一对,她也曾远远地见过他俩相伴而行的模样。真奇怪,明明被辜负的人是她,可视线即将相触的瞬间,她却下意识地先将自己躲起。
其实这样也好,之前她总以为,他虽爱她,可心中真正所求的其实不过是如他母后一般温柔体贴的人族女子。
而这两样词,从来和她沾不上边,人人都说她冷情淡漠,性直刚烈。她成不了苏梓芸,也不愿成为她。
沈容姬痴情温柔,又爱他,她亦是人族,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双赢的结局。
她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乎了,可池苒望着她,却很是担忧地说:“阿遥,你别哭啊。”
她抚上脸颊,手心一片潮湿。无声的泪落下,化作了床边满匣的珠宝玉石,皆是危梦之倾尽所有送她的珍宝。
孔雀最爱奢华,他爱她时,也不管她需不需要,只要他喜欢,便无论如何都要送于她手上。
她喉间晦涩,伸出双手捧起那流光璀璨的宝珠玉石,珠玉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屋外秋风瑟瑟,日光照进窗棂,落于她的掌心。
眨眼间,无数光阴流转忽如沙漏飞逝,那满匣琳琅满目的珠宝,开始渐渐化为齑粉随风飘散而去。她抬手去捉,它们又轻巧地从她的指缝间流走。
最终也只抓住了她手中的这颗夜明珠。
光华熠熠,晶莹润亮,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深不见海的莹蓝色光芒。
“好吧,苏祈月要回来了,仙府看来又有得热闹了。”耳边传来池苒意味深长的嘀咕,“不过,我要先回去了。听说小绫这几日赶不回来了,我还得替她把册子给写了呢。”
她抬起眼眸,看见池苒苦恼得脸都皱作一团。
此次闻秋试之前,弘缨长老公孙小绫恰好下山去青牛山见故友,比武交流。
她本是一个剑痴,修为虽未登顶,但剑术高超,武艺高强,来去无踪,若非修为压制,谢云迢在她手上也讨不了几分好。
青牛山靠近东西荒交界,这几日听闻亦有妖祟作乱,她便一直待到了现在。
过几日的仙府十年大议会,除却三十六宗外,长老们也要汇报各自监管的职责任务,千年庆典将近,今年的议会也是重中之重。
池苒一想到这些事就痛苦。
“你快去吧。”
知道她要赶工,孟星遥也没多挽留。她低垂着眼睫,随手将夜明珠丢进了百宝袋。
日子很快忙了起来。
闻秋试没过两日,便是十月廿一,仙府大议的日子。
作为蒸蒸日上的大宗门,归明仙府名下的大大小小的产业不计其数,一同维持着宗门开销,光是十分稀有的巨型灵矿,就有十二条,更别论其他矿脉,在五大仙宗之中也算是佼佼者。
东荒西洲疆域以清衡山归明仙府为尊,名下有三十六座排得上号的仙山及宗门,彼此相邻,休戚与共。归明仙府名下的产业也由他们协助管理,定时汇报,逐渐形成了如今的格局。
由此也形成了每十年开一次大议会的惯例。今年的日子定在十月廿一至冬月初六,恰好就在闻秋试之后,三十六宗各宗门的宗主和长老们刚好留在清衡山汇报工作。
而且,三个月后就要补办千岁庆典,有许多要事相商。近日西洲凡间汝河等国的使者也开始陆续送来贺礼。
人来人往的,十分热闹。
从入座开始,孟星遥就察觉到一直有几道视线在时不时地看向自己。仙人尊容,不可直视,一般这种时候没人敢盯着看坐在主位的二人,显得这几道视线尤为明显。
她装作没看见,但该来的总会来的,午间休息时,她刚出来透个气,便看见一个长须如雪,步态苍老,却衣着华贵的老人在两位后生的扶持下,颤颤巍巍地朝她走来。
“……”
居然连飞雪剑宗的老宗主都派来了。
孟星遥走晚了一步,那老头看着年迈,步履却一点不慢,扶着金丝木的拐杖两三下便走到了她的跟前,老态龙钟的脸上挂着讨好的笑意,佝偻着背,尚未开口便是要向她行大礼。
一双老腿抖如筛糠,孟星遥都怕他摔了,双指一弹,凭空一道力托住了他,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孙老宗主,你这是做什么。”
“儿孙不敬尊长,我来替他们道歉。”
“言重了。你既然来了,我也开门见山地说了。满榕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她天赋卓绝,不必多说,可惜急于求成,走了歪路,能让她还在留在归明,已是照拂许多。”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尊上,您也知道,飞雪剑宗为归明仙府辛苦多年,能否在我们一门辛劳的份上,再帮帮榕儿……”
“……”
到底哪来那么厚的脸皮?
眼前的老头耄耋之相,苦苦求人的模样,若是在凡间,倒是令人动容,免不了为他老牛舐犊的情意而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只是这是在仙洲,孟星遥也算看着这任门主孙祎长大的。可惜悟道时间晚,历劫困难,这才蹉跎成这副模样。
掐指算算,他其实早该大限将至,全靠孙常德及各个晚辈的神功相护,以及各种灵丹妙药延年益寿,这才强行延续到现在。
“老宗主,朝令夕改是为大忌,想来您也能理解,我确实爱莫能助,”孟星遥冷眼相看,无动于衷,“回去剑宗也是让满榕好好反思反思。”
似乎是察觉出她语气里的不悦,孙老门主犹豫了一下,眼皮耷拉,长叹一口气:“可是满榕这孩子,没遭过这种委屈啊……”身后两个后生亦不敢多言,只是扶着老爷子,低声安抚着。
午后的轻风吹起池边柳丝,有几人正好从廊下走来。
为首的那人仪表堂堂,剑眉星目,端的是丰神俊朗,旁边的人苍白阴郁,冷傲华贵,两人一同踏步走来,正是谢云迢和危梦之。
身后还跟着几名宗主与长老,似乎正在商议着什么。
狭路相逢,两边俱是一愣。
今天出门忘了看黄历,真是晦气。
孟星遥想。
另一边,危梦之开口问道:“这是怎么了?”
“掌门,玉衡仙君!你们来了,请看在往日情分上,帮帮榕儿吧。”孙老门主眼前一亮,急忙说道。
孟星遥袖手站在一旁,似笑非笑,一副作壁上观的样子。
见此情形,危梦之眉头轻蹙,但尚未开口,忽有一人自谢云迢的身后匆匆走出。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孙老门主的身边,语气无奈:“爹啊,您又在做什么,都说了让您别来了!”
孙老门主拉住他的手,捶胸跺脚:“我心疼榕儿啊,方才去见她,她哭得不知多伤心。”
“呵,从小到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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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强好胜,如今偷习禁术,打伤同门,还偷袭尊长,没被打死都是给了飞雪剑宗情面,都是你们把她宠坏了!”孙常德冷哼一声,“阿思,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把老爷子送回去休息。”
“是是。”
孙常德转过身,对众人行了一礼,尤其是孟星遥:“各位,实在抱歉,家父爱孙心切,才会行此下策。尊上,还望您能见谅。”
孙老门主哀叹一声,看着颇令人同情。一旁的顾玄明先没忍住,走上前去:“好了好了,常德你也不必如此,虽然榕丫头有错在先,孙老宗主心疼她,也是人之常情。尊上定然也不会责怪的,对吧?”
孟星遥微微一笑,静观不语。
“这样,难得你们上来一趟,恰逢我院子里那株千年睡莲不日也将开花,过几日等云扬回来,我们把榕丫头接来,一起去我丹阳峰赏花,如何?梦之师兄,这回您必须得来啊。”
危梦之的视线落在孟星遥身上。艳阳高照,暖风和煦,吹动她的衣摆飘然如仙。身旁的顾玄明还在盛情邀请:“掌门,尊上,也一起?”
“不必了,我还有其他要事,就不奉陪了。”孟星遥拂袖转身离去,懒得废话,危梦之迟疑了一下,正欲说什么,一旁的谢云迢却拍了拍他。
“我也不去了,梦之,你病体初愈,难得出关,多走动走动也是好的。”
“……是。”
既然谢云迢都放话了,众人也不敢有异议,亦随之散去。
议会本就枯燥漫长,更别提今年的议程安排得满满当当。
孟星遥闭上眼,左耳是关于解决赤岭山、一柏山典型钉子户化妖窟遇到的困境和优秀经验总结,右耳是清河道宗、云灵仙门等宗门今年的财政收支和属地建设进度汇报。
睁开眼,面前堆案盈几,下方议事厅中央五个大型的回字桌,一圈叠一圈,满满当当,座无虚席。各个轮到的掌门即便都是身经百战的老油条,复命时仍是肉眼可见的紧张。
不过听了几天,三十六座宗门之中,仍属飞雪剑宗管辖得最为优秀。
无论是属地的经济之道,民生建设,还是今年的弟子招收、学业成绩,都一马当先。
尤其是五年前云凌城的那场仙门弟子失踪案,寻伤者,杀蛇妖,顶住三宗压力完美解决,就连报告也写得非常精彩,让飞雪剑宗力压群雄,成为今年万众瞩目的焦点。
就连谢云迢听完也忍不住感叹,若三十六宗皆如飞雪,我归明可无忧矣。
孙常德汇报完走下台,高视阔步,意气扬扬,连一丝眼神都懒得给其他同仁。
然而他越这样,一入座,身后的窃窃私语越是如蚊蝇一般钻入他的耳朵。
“飞雪剑宗真是厉害啊,去年就被宗主当众夸过了,今年更是无出其右。”
“确实,这案子确实办得漂亮,我手底下的人要是能有他们的一半机敏就好了。”
“还是孙宗主会培养人。”
“嗨,他会培养门人,可不见得会培养孩子,你们没听说吗,他那个宝贝女儿犯了一堆事,从长云峰被赶出来了,要不是玉衡仙君相助,这会都得被驱赶出归明了。”
“什么事啊?口风这么严实吗?都没传出来?”
“你消息也太闭塞了吧,前两天我还远远看见孙老宗主在给他孙女求情呢。”
“他那个女儿不是很厉害吗,年纪轻轻又天赋卓绝,听说是归明仙府目前升境最快的一个人吧?之前还说飞雪剑宗潜力十足,弟子优异,大有当年归明仙府初成时的风范。”
“欸,别说,飞雪剑宗上下差距还挺大,你们不知道吧,孙宗主之前的两个孩子,在闻秋试里都没能过三关,所以对现在这个那是非常宝贝,生怕摔了碰了。”
“你说的这事,我倒略有耳闻……”
“砰!”
茶杯被恰到好处又重重地砸在桌子上,恰好惊起旁人惊诧,又不至于惊动上座。孙常德的眼刀向后一扫,那蚊虫一般的低语声顿时消失不见。
他用力捏住杯子,却又在出现裂纹将碎不碎之时松了手。
深吸一口,孙常德的面色恢复如常,依旧是聚精会神、正襟危坐的模样。
他静静看向上方,那端坐的几人如天上神,中间那道铺着精美云纹地毯的玉阶,是他走了几百年,午夜梦回时都不敢伸手的距离。
17.飞来雪(2)
池华殿的灯一连亮了五宿。
孟星遥刚用朱砂笔打上最后一个钩,池苒便打着哈欠从外面走了进来。
桌上的案牍是用特制的纸张制成,轻薄柔软,即便如此,也依旧堆积如山。池苒手一抬,袖里的册子便整齐飞到了桌子上,瞬间恢复原来的大小,压在孟星遥刚批完的案牍上。
“来吧,又来了一批。”池苒说,“这是报上来的单子,有庆典邀请的宗门名单,定制礼品的选定名录,庆典表演暂定的节目单,还有衡天盟那边送过来的案册,我一并给你拿过来了……”
“这是什么?”孟星遥从其中抽出一册。
”我看看……噢,这是宗务处关于观星台等宗门五十处地点的修缮和配合庆典布置的费用预算,金额有点高,所以需要给你过过目,蔺沉光让我带过来的。”
“修缮不是老早进行了吗,怎么费用的告禀现在才给过来,”孟星遥拿起来仔细看了看,“说几次了?门规不只是给弟子们定的,在其位谋其政,以前养成的习惯都得改了,还有……”
她看了池苒一眼:“他又请你吃什么山珍海味了?下次这种事让他自己过来,你别帮他。”
“噢……”池苒心虚地舔了舔舌头,又坐到孟星遥身边,笑嘻嘻地说,“你放心,绝不再犯,对了,你知道我方才遇到谁了吗?”
“我猜……少衡?”
“什么呀,你猜他干嘛,没劲。”池苒一边接过她批完的册子放好,一边说,“你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了?今天是二十六欸,你记不记得你还约了人?”
约了人?孟星遥在心里把最近的事想了一通,到最后才如梦初醒。
事情太多,她把宁音给忘了。
池苒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叹了口气,摊了摊手:“还好我在门口遇上了人,不然这丫头什么时候能见到你都不知道,我已经把人带进来了。”
“嗯。”孟星遥批完手上的册子,堆到桌上浩如烟海的案卷里,起身道,“走吧。”
池华殿是归明仙府落地最高的府邸,和掌门的正德殿恰好相对。
然而这里偏殿内的陈设却很简洁,有道是大道至简,一眼望去,更显典雅大气。
屋内的香炉燃着袅袅熏香,闻之令人心神舒缓。
宁音左看看,右看看,实在没忍住,开始用手指沿着座椅把手上的花纹开始画画。
“宁音。”
她猛地一激灵,连忙坐好,却发现原来是身旁的人在喊她。她松了口气,笑道:“林师姐,你吓我一跳。”
身旁的人无奈地摇了摇头,嗔怪地看了她一眼:“乖乖坐好,这可是池华殿,别乱动。”
“好吧。”
宁音乖乖地收回手,然而没一会儿,她又悄悄左顾右盼,从桌子、椅子、房间摆放的香炉、绿植花卉,一直看到墙上挂着的几张书画,能在池华殿里挂着的自非凡品。
尤其有一副是一张工笔精美的山水画,山水之间,百兽争鸣,为首的是一只漂亮的白狐,奇特的是它的耳朵和尾巴末端皆为红色,远远看去,犹如雪中一点红梅。
好漂亮,仿佛在哪里见过……
未等她细品,屋外忽然传来说话声,两人急忙起身,对着来人恭恭敬敬地行上一礼。
看见屋里是两个人,孟星遥有些意外,她的目光落在宁音身旁的那人的脸上,未等她开口,那人便自我介绍:“飞雪剑宗弟子林悦君,拜见尊上。”
池苒笑道:“原来你就是林悦君啊,今年排行第三的弟子,很厉害啊。”
仙考前三的位置向来被长老们的亲传弟子占据,各宗门普通弟子即便天资不逊,又勤奋刻苦,能进前三的也是少之又少,而眼前的女子看起来娇花照水,弱柳扶风,不显山不露水,没想到如此厉害。
孟星遥点点头,笑道:“确实厉害。”
“多谢尊上、池长老夸奖,悦君只是运气好罢了,若非锁妖塔出事,我也拿不到这个名次,”林悦君看向一旁,柔声道,“其实这第三名本该是宁音的。”
“没有没有,”宁音连忙摆手,“就算把最终试的成绩算上我也拿不到的,师姐太谦虚了……”
孟星遥眼神示意,池苒会意颔首,说道:“那悦君,你跟我出去等候吧。”
门被轻轻关上,孟星遥观色诊脉,又施法探查身体,乍一看,宁音似乎已并无大碍。
她抬了抬下巴,示意宁音同她一起面对面坐着,两人一同运转周天,四周的真气如有实体一般逐渐凝聚,隔出一方屏障。
房中那淡淡的熏香之气萦绕在宁音的鼻尖,令她逐渐昏沉过去。
雾气散去,孟星遥又来到了宁音的识海。
依然是古色古香的一群建筑,先前被真火焚烧的城池已经恢复如初,远远望去,楼阁亭台,大气磅礴,流云飞鸟,泼墨丹青。
孟星遥与宁音一同沿着街道行走,观沿途的风景如画,不由笑道:“你老家的街景还挺是繁华。”
“尊上,这里不是柳城。”
“嗯?”孟星遥十分意外,“那是哪里?”
“我也不知。”宁音摇了摇头,“自我识海显现之后,这里就出现这么一座城,但不是我老家柳城,也不是我去过的任何一个地方。”
“会是越阳国的其他地方吗?”
“我曾循迹搜寻过,但目前来说,一无所获……”
宁音的修为虽然不低,但尚未登仙,识海再广也有范围,这座城显露出的地方并不大,恰好临近城门的位置模糊的一片,尚未现形,刻着名字的牌匾隐匿其中,无法看清。
“我之前拼命修炼,就是想知道这里是哪里,为何会出现在我的识海,可惜还差一点,等我再厉害点,就能破案了。”
街道并不长,很快便走近了石碑的地方。越临近这里,地上的灰烬就越明显,显然还有残余的心印真火。
更准确点,应该叫邪火,被大藏心经影响,那一点点真火早已失去原本面貌,此刻正附着在石碑之上,极力吸取着里面渗透出来的灵气。点点余火虽无大害,看着也有点骇人。
“这……”宁音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这是何物,之前并未出现在我的识海之中。”
“不知,但你被孙满榕打伤后,是这石碑之中封印的灵气救你一命,让你不至于伤得更重。”
此刻石碑之上空无一字,并没有她先前见到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大荒古文,安静地伫立在那儿,古朴厚重。
孟星遥也不奇怪,双手结印,便有淡青色的光芒笼罩在石碑上,那邪火触之,登时如蚂蝗遇盐,胡乱挣扎起来。
不知为何,她似乎听见那石碑传来淡淡的一声叹息,但转瞬即逝,恍如梦中。
青光消失的时候,邪火也被彻底消灭,石碑身上被烧灼出几道很大的裂缝,恍如人之伤口,此刻正往下簌簌掉落白色的灰,孟星遥正要去查看,一旁的宁音却眼神涣散,径直走了上去,上手去剥那石碑。
“等等,小心!”
石碑之上的禁制瞬间暴起,一股带着杀意的灵气猛地朝宁音冲了过去,孟星遥连忙反手将她护在身后,灵气被她的护体真气所挡,力道消弭,转身朝着识海之外飞了出去。
“身上可有伤到?”孟星遥将宁音扶起,后者捂住头,这才如梦初醒般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十分慌乱地道歉:“对不起尊上!我不是有意的!只是刚才……刚才,好像有声音叫我放它出来……”
孟星遥侧目看去,石碑之上,那一轮轮的大荒古文又现形出来,排列成行,变幻莫测,泛出红色微光,不久后又逐渐淡去,再度变为空无一物的无字石碑。
“尊上?”
孟星遥抬手施法,将石碑的周遭清理干净,又织成一道灵罩,将它包裹起来,覆盖住那几道裂纹。
她拍了拍宁音的肩膀,柔声道:“走吧,我们先出去。”
两人还神归位,皆静默不语,良久,宁音小心翼翼地开口:“尊上,那到底是何物……”
“这些天,你可有什么其他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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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像并没有不舒服的地方,若要算起来,反而觉得灵台清明,修为精进得更快了。”
“嗯。”孟星遥说,“你不必担心,暂且不会有事,以后每月十六,你过来一趟。”
“是,多谢尊上,所以我身上这伤,就是那传说中的大藏心经留下的吗?”
孟星遥颔首。
“我明白了。”
宁音恭敬地行上一礼,正欲离开,又听孟星遥唤道:“宁音。”
“在。”
“无论你和谁关系有多好,石碑之事,切莫往外说。”
宁音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房门打开,池苒正从仙侍手里接过糕点,有些意外:“这么快,我以为还要一会儿呢。”
林悦君放下茶杯,赶忙走过去低声关怀宁音。
见宁音安然无事,她松了一口气,看见孟星遥出来,忽然走上前来,行上一礼:“悦君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尊上能允许。”
“你说。”
“我想拜入百药宗修行。”
“你想兼学医修?”
孟星遥微微挑眉,有些讶异,归明以杀伐著称,门中风气亦尚武,百药宗身为仙府唯一的医门虽然地位尊崇,但医学晦涩,极少有弟子愿意耽搁原有的修炼来半途加入。
林悦君看向宁音,郑重地点点头:“是,弟子少时本就略有涉猎,宁音一事,让我后怕,悬壶之道,至少可保我亲友于危急。”
宁音惊讶又感动地看向林悦君,而孟星遥见她神情认真,也颔首道:“可,你明日即去百药宗吧,若是过了白芷的考验,自然可以入门。”
林悦君开心一笑,拉着宁音一块作礼拜别:“那我们就先告辞了,多谢尊上,池长老。”
“对了,”孟星遥手指一划,一块令牌落入了宁音的掌心,“下次过来直接出示这个,会有人带你进来的,不用在外面傻站着。”
宁音十分惊喜地道谢,林悦君摸了摸她的头,笑道:“瞧把你高兴的,走吧。”
两人走后,池苒跟着孟星遥一块回了偏殿,忽然听见她问道:“这个林悦君是什么出身,之前怎么没听过。”
“我就知道你会好奇。”池苒笑道,“我方才让人去查过了,据说是飞雪剑宗前任长老林城从外面捡回来的弃婴,但是从小常常被孙满榕欺负,所以在飞雪剑宗也不是很受重视,应当是和宁音同为天涯沦落人,所以比较聊得来吧,不过呢,她倒是性子温和善良,常常替斡旋于两人中间,试图缓和关系。”
弃婴?
孟星遥垂下视线,想起方才那张和孙满榕亦有几分相似的侧脸,笑道:“是吗,这倒是和飞雪剑宗那群人不太一样,上次给我这个感觉的,还是玄明那个徒弟,是不是叫宋云扬来着。”
“对,不过听说因为她如今成绩不错,飞雪剑宗对她也变了态度,颇为照顾,孙常德这人,还真是现实。”
“呵,不然怎么会取得如今的地位,弱肉强食,强者为尊,是不变的定律,”孟星遥走走停停,沿着墙边的画边走边看,最后停驻了下来,“虽说不喜他们,但总归他飞雪剑宗运气好,总能逢凶化吉,事半功倍,云凌城一案,让他们更是风头无两……也罢,再说吧。”
“哎……”池苒无奈摇摇头,视线随孟星遥一同落在那一幅百兽游山图上,如果她没记错,是当年叶韶景送给她的。
想了一想,她问道:“对了,宁音那个东西,”她用手指敲了敲脑袋。“是什么呀?”
“……不好说,”孟星遥道,“我总觉得有些眼熟,这个咒文并不常见,或许哪本古籍上提过……”
她话语刚落,窗外忽传来悠扬的鹤鸣,此起彼伏,清亮悦耳。
两人循声望去,遥远的长云峰之上霞光万千,仙鹤盘旋,百兽叩首,冲天的紫气金光荡漾开去,皆化作福泽雨露降落广袤土壤。
一道七彩虹桥携无数流光横跨长空,其势之广,连绵千里山河。
危梦之,破境了。
18.飞来雪(3)
此番还不是寻常的破境。
虹彩连桥之上,竟有金凤彩凰成对飞来,神翼璀璨,洒下漫天金光。它们身后,携来百鸟展翅啼鸣,敬之以礼,盘旋不去。
危梦之居然是跨过上仙,直接破格得神阶,成了神君。
想来是多亏了他体内那一半的神族血脉。
危梦之此一升境,无上灵气降落,充盈天地,来往修士与灵兽皆驻足观瞻,纷纷发觉身轻体畅,灵窍通明。
“我去,瞧你给的药,他哪点比得过你,还直接升了神君,这公平吗?”
池苒不知何时把茶桌上的糕点拿来了,边吃边看,痛心疾首。
望着那七彩虹桥和百鸟朝凤之景,孟星遥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又转瞬成释然:“果然如此,不过他既登位,对我倒是一件好事。”
她话音未落,功德簿上金光闪现,果然出现了最好的一记闪亮大金正字。
三百年前,云梦泽畔,她出掌打伤危梦之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叶韶景弥留之际牢牢拉住了她,才让她没在冲动之中犯下彻底的错事。
然而那次危梦之受伤不轻,恰逢天劫来临,无上天威雷鸣滚滚,他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最终没能抗过,反倒修为大损,留了一身伤痛,变成如今病体缠绵的模样。
对他来说,算是倒霉,天劫神劫皆无定数,他好运遇上简单的雷劫,偏生遭逢此难,硬生生拖到现在。
孟星遥原本并不想帮他,他误杀叶韶景,她打伤他,看在同门多年及谢云迢的面子上,亲自帮他止血疗伤,已经仁至义尽,至于他后续如何,干她何事。
直到百年前的星命盘前,她揪住司命星君,把填满了一百五十页大小功德的功德簿摔在他跟前,问他到底何故。
成神成神,她只想早日飞升成神,凭什么谢云迢上得,偏她上不得。
司命星君也迷惑不解,他虽自诩不如前任司命,但上了六七百年的班,也已衍算了万千星象,世上万事多少都能算出一二,不至于这样难办。
上一个遇到这样的疑难杂症,还是无极帝君黎煊这种无赖,非要新上任的他帮忙找一把老早被他搞丢了的钥匙,说非常重要,把他吓得不轻。
真服了这群人了,尤其这俩师徒,他是看星算命的,怎么丢东西也归他管?
司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她的五行星象严谨地算了五天五夜,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你星象混沌,大抵是还欠了天道一些东西。
“比如?”她问。
“比如……”司命斟酌语句,犹犹豫豫地问道,“你是不是还欠了谁人情没还啊?”
她思来想去,自己有所亏欠的,最近的好像就是苏祈月这对姐弟。
她因识人不清,间接害死了苏祈月,又情急之下失手打伤危梦之,让他差点殒命天劫。
大抵,应当都算她的过错。
这百年来,她忍气吞声,养活兰殊仙草,治好了苏祈月,还助危梦之飞升,都是为了这个金字。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功德簿上这偌大的金正字一出现,她顿觉灵台清明,隐有神力之感。
司命星君看起来不靠谱,倒也真有几分本事,有时间得回送点礼物。
她心情好,拍了拍池苒的肩膀,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好了,与其说这个,你还不如考虑考虑你的小金库还能翻点啥出来。”
“翻我的小金库干嘛?”池苒一脸防备,“我好不容易才攒下三百万灵石的余钱,离我看上的澈心岛就差一百万了哈。”
“危梦之既升神君,同门自当要送贺礼呀。”
“……什么?!不行!”池苒追着她,“你那儿有啥能给我的,便宜货也行,我不想花我的钱!!”
*
危梦之坐在首座之上,优雅从容,正调试自己的琴弦。
自升神君之后,灵气滋养,他病体康复,原本一头白发也变回青丝,令他的相貌也恢复如初,英俊潇洒。
他的发间坠了雀羽银饰链子,垂至额头,乌发微卷而蓬松,竟有了几分年轻时风流张扬的风采。
只是那眉宇间随年岁增长而显露的凌厉孤傲的气质,令人不敢轻易靠近。
而他的身前,众人正齐聚一堂,赏花玄谈,曲水流觞。
借着庆贺他飞升神君的由头,顾玄明这次的品莲会办得十分盛大。
顾玄明是个俗人,即便已经得道登仙,他也依旧爱金玉堆砌,偶尔吟诗品茗,不过也是附庸风雅。
但时间一久,也形成了他自己独特的风格。这场模仿凡间的游乐,倒也有模有样。丹阳峰布局宽敞,富丽堂皇,庭院中间一汪金石雕砌的水池之中,一朵硕大的千年睡莲缓缓盛开,花蕊剔透,莹光飞舞,美不胜收。
围绕着它,莲叶之中,还有一朵朵小的睡莲并蒂盛开,晶莹美丽,随着流水,和着玉制的酒杯一同飘荡而来,由一旁的仙侍捞起,分别递至对应的客人跟前。
而水池旁的首座,一身玄衣的危梦之正抚奏一张青色玉石制成的凤首琴。
随着他修长的手指拨弄,琴头凤首衔住的粉色菡萏如有呼吸一般悄然盛放。
而琴音悠扬绵长,更如高山流水之间,回风飘雪,清冷高雅,令人沉醉。
一曲完毕,众人好一会才回过味来,不由得纷纷鼓掌,顾玄明率先开口道:“梦之师兄的琴技,真是越发炉火纯青,当真是余音绕梁,不绝于耳,令我这儿,都蓬荜生辉了。”
“是啊,如此出色的曲子,真是难得一闻。”
“没错,师兄神貌仙姿,琴声悠然空灵,与这千年睡莲相得益彰,如见天山孤雪,令人难以忘怀。”
众人赞叹之声不绝于耳,危梦之淡淡颔首:“各位谬赞了,幸得玄明师弟做东,难得有此一聚,多有叨扰了。”
顾玄明接过仙娥递来的酒,闻言笑道:“师兄,升登神君,可谓了却一桩心事,闲暇之余,可多和我们聚一聚,不仅舒畅身心,也可增进情谊。”
他话一出,座下的其他师兄弟们也都纷纷点头。危梦之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没错,玄明真君所言极是,恭贺玉衡神君!我在此敬上一杯。”孙常德站起身,举起酒杯,敬饮一杯后,又向着高位之人敬道,“这些天大家忙于公事,多有疲惫,我这珍藏多年的仙酿天仙醉,也请各位品鉴品鉴。来,我替我父亲,以及飞雪剑宗,也敬各位尊者一杯,日后共事,还望多加指点,多多包涵。”
“哈哈,孙宗主,俗气了啊,今日只谈风月,不言其他。”
“哎呀,你看我,罪过罪过,那我再自罚一杯。”
孙常德笑眯眯地敬完酒,坐下时看向一旁,自己那曾经为之骄傲,名噪一时的宝贝女儿孙满榕,此刻正一副恹恹的模样坐在那儿。
虽说回到剑宗之后,衣食住行甚至比在长云峰更好,但心境大变,人也饱受摧残,自当颓然,不复昨日容光。
孙常德夹起桌上的佳肴,又觉得无趣,不轻不重地摁下筷子,语气不快地低声说道:“也不知我来这宴会是为了谁,挎着一张脸给谁看,给我坐端正了!”
孙满榕看了他一眼,若是从前,她肯定懒得理他,但现在她修为大损,几如废人,心里再如何不快,还是稍微坐正了身形。
“我也不要求你什么,你鲁莽冲动,眼高手低,这事就过了。修为废了,就再练,家里也不缺这点丹药。”孙常德看低声道。
顾玄明发了帖子,今日除了最大的那两位,和外出的公孙小绫外,其余的长老全都请到了,是个求人情的好机会。
“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让各位长老莫要忘了你,替你说几句好话,抓紧拜回你亲传弟子的身份,早登仙位,我们飞雪剑宗,丢不起这个人。”
“我说过,我没有……”
她的话语截在一半,孙常德已经举杯去敬其他长老,并不在意她的回应。孙满榕把话吞了回去,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眼神里有一瞬的难过。
聚会之上,赏花吟诗,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危梦之身处高座之上,静观底下欢笑晏晏,轻轻地呷了一口酒。
成了神君之后的最大好处,就是他的酒量比以前好了一点。
距离他升神君已经过了十日,但这十日,他一直闭门不出,除了谢云迢,谢绝了任何人的拜访。
即便是帝君和仙首送来的贺礼,也只是被简单收纳,纹丝未动。
人人都称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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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贺于他,却不知他破境的那一刹,迎接他的却是无尽迷惘。
是神君而非仙尊,说明天道对他的认可,是神族而非人族。
即便他一直不想承认,竭尽所能地将自己融入凡人的环境中,但无论是潜移默化的生活习惯,还是修炼增进的速度,都在他破境的这一刻,向他说明了他体内神族血脉的强大。
谢云迢明显比他开心,他一边轻轻挥手,将仙府其他人的贺礼带进来,一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烦了,封神君,多好的事,少走多少弯路。”
危梦之欲言又止,看了一眼他修长手指上留下的因长年刻苦练剑而磨出的老茧,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算了,一心求道的武痴,和他说不明白。
仙侍在一旁收拾贺礼,贺礼五花八门,凡是仙府里有头有脸的人都送了。有价值连城的珠宝玉石,也有珍稀难寻的法宝器物、仙草奇葩。
当然,也有像谢云迢这种送珍本秘籍的,以及偷偷跟着大家一起送,用淡水珠子凑数试图蒙混过关的某些人。
说的就是池苒,这个吝啬鬼演都不演了,还能更敷衍一点吗?
而和池苒的锦盒一起送来的,还有一个墨绿色的长方形玉匣,里头放了一瓶珍品丹药,又用木芙蓉绑了簇花束配着。
在一众华贵美丽的礼物里也很平平无奇。
但危梦之却将匣子拿过来细细品看,狭长的凤眸里意味复杂。
放回去时,对谢云迢说:“阿遥虽然伤我,但百年来一直助我疗伤,现在又以百年珍品丹药配拒霜花赠我,应情实用,不流于俗,想来她费了不少心思,或许我也不该一直避而不见。”
谢云迢:“……”
这下轮到他欲言又止。
另一边,靠着三寸不烂之舌成功劝动危梦之参宴的顾玄明满意地欣赏着此刻场上和睦融洽的气氛,忽然拍了拍手。
待场上众人纷纷看向他后,方才清了清嗓子,庄重地开口:“今日是个好日子,除了庆贺梦之师兄外,我还有个事想宣布,那就是我的爱徒——宋云扬这次领兵西行围猎除妖,双喜临门,不仅突破了境界,还被衡天盟给重重嘉奖,不日便可得授仙首封书,去衡天盟受封上品仙职了!”
众人讶然,一片赞叹鼓掌,随后纷纷举杯相敬。
场上夸赞之声不绝于耳,有夸危梦之登封神君,威名赫赫,有夸宋云扬年轻有为,前途无量,也有夸赞顾玄明教徒有方,诲人不倦。
最后归为一句总结,我们归明仙府、清衡山、三十六宗以及东荒西三洲,真真是前途无量。
虽然听得耳朵起老茧,但仍是非常令人受用。
这次品莲会受邀而来的有许多三十六宗门的宗主和长老,以及模范弟子。
众人皆知宋云扬也是出身飞雪。
孙常德同觉脸上有光,陪大家夸赞完后,立马拿着酒杯来套近乎:“云扬啊,后生可畏,表舅敬你一杯。”
顾玄明身旁坐着的少年,虽然年轻,但气质出尘,坐姿挺拔,一如他的名字,扬然如朝阳云霞。
他举杯颔首,腼腆一笑:“谢谢表舅。”
孙常德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孙满榕,低声耳语:“你和榕儿的结契之事,也该早点提上日程啊。”
“爹,少喝一点酒吧。”孙满榕似乎察觉到他们在聊什么,立刻瞪向这边。
“……”宋云扬笑了笑,点头道,“我知道的。”
顾玄明放下杯子,环顾四周,接话道:“云扬啊,此去围猎,是如何得此机缘的,又有何感悟?正好也说给大家听一听。”
听到他这么说,在场众人也纷纷安静了下来。
当今修炼之道,共分十境,分为煅体、凝神、炼气、筑基、金丹、炼虚、地元、灵窍、玄真、天知十境。
仙门中人为天界办事,不分修为高低,能者居之,可唯有抵达天知境后过了天劫,才可列入仙位,受封职务,而更为出色优异者,才能去太微衡天受封上品仙职。
而在场的众人中,还有不少人未曾见过天劫是何样,因其变幻莫测,人各有异,能多听一次经验,自然是要多听一次。
宋云扬静坐沉思片刻,方才缓慢开口。
19.飞来雪(4)
他的语气缓缓,娓娓道来。
“我运气好,此番天劫,不过一场雷劫,但如何得此机缘,我不敢妄下断言,只道此行却有一事令我豁然开悟。此次领兵去西南夜狩,对方乃是当年天魔之战中遗留的魔修残部,其中有一妖邪,名唤达妲,其身似羊,入魔极深,狡猾邪恶,诡计多端,为祸人间,我们与其交手四次,都讨不得半分好。直到我们围困她一月有余,她弹尽粮绝,现形迎战,但却处处躲避,不肯正面对打。”
“待我们斩杀她之后,忽然有一子杀了回来,与我们殊死搏斗,我们这才发现,此妖之前举动只为拖延时间,是为了送走其幼崽,而那幼子澄澈,未修魔道,亦妖力不足,故而不过片刻便独木难支。虽两妖如此挣扎,亦难逃死局,但其母爱子,为之计深远,其子爱母,为之忘生死,妖兽此心,其实,又与人有何分别。”
说到入迷,待话音落下良久,才发觉场下一片静默。
宋云扬怔了一下,随后补了一句:“嗯……我的意思是,妖族能如此长久,皆因其团结,有回报感恩之心,我们修道,也更不该只是为了自己,也当维护安宁,回报亲族、宗门和仙洲人间。或许有此领悟,才会令我得以迎来天劫,圆满突破。”
阳光正好,有停在树梢的灵鹊转动小脑袋,摆动了一下翅膀,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咕噜声。
斑驳的树影轻轻摇晃,落在他的鼻尖,隐去他的目光,令人看不真切。
满座寂静,顾玄明忽而哈哈一笑,鼓掌道:“不错,云扬此感悟,正是我也想说的,有徒如此,我心无忧矣。”
他这话一接,院里顿时又是谈笑风生一片。孙常德跟着鼓了两下掌,又看了一眼孙满榕,那眼神仿佛在说:“跟你表哥多学学。”
孙满榕偏过头,懒得理他,气得他登时吹胡子瞪眼。
见孙常德拿自己毫无办法,孙满榕心中一乐,美酒佳肴也快见了底,这难熬的宴会总算快要过去。
她悄悄抬起头,看见危梦之坐在高处,眉宇间凌厉张扬,俊朗无双,一头青丝如瀑,是她未曾见过的朝气模样。
这是自东曜殿受罚之后她第一次看见他。她一向心比天高,心直口快,而他孤傲淡薄,却又对她分外温柔。
起初她还十分高兴,直到听说风流成性的孔雀王,对长相妍丽貌美的女子皆是如此怜爱。
她难以置信。
最终击垮她的,是他与摇光上仙的旧闻。
没有女子甘愿当谁的替身,更何况是她。故而她急于证明自己,打着为他出气的理由对她针锋相对,多少也有自己的私心。
她以为自己此番出事,他定会明哲保身,却没想到他会为了自己强行出关与孟星遥抗争。
长云峰的师兄师姐们奉命来看过她,她知道他们前来,定有他的授意,心中越发难受。
她这次本不愿来,因为有罚在身,不敢随意来清衡,怕惹祸上身,又给他添上麻烦。
但听闻他飞升成神君,变了模样,终究还是没忍住来见上一面,但见了之后,却越发难过,自己如今这番模样,和长云峰与他,早已是云泥之别。
孙满榕轻轻转动酒杯,抚摸着自己手腕上的监视封印,终于苦闷地喝下了今天第一杯仙酿。
就在此时,走廊处忽然走来几个人影。
孙满榕原本只是想调整心情而转了视线,却不料这一转,直接瞪大了双眼。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
林悦君在仙侍的带领下,翩然踏步而来。
仙府内不同的宗门服饰未有强制规定,以白金调为参考,饰有归明金虎云纹或芍药金绣即可。
飞雪剑宗弟子服虽白金为主,但袖口处渐变成月白配色,淡淡的蓝色莹润如月,除了金虎云纹外,还绣了飞雪门自己的银雪铃兰印。
但同样的衣服,林悦君穿起来和孙满榕却是截然不同的气质,孙满榕张扬高傲,她却和煦宁静,如深秋午后的柔风。
两人分开而论,是绝对联想不到一起的,可如今两人同处一室,这才令人发觉,这两人的轮廓竟然有几分相似。
她走到院中,大大方方地行上一礼:“飞雪剑宗弟子林悦君,拜见各位尊者,因故晚来,心中有愧,还望各位见谅。”
顾玄明笑道:“是这次仙考拿了第三的那位林悦君?原来你就是孙门主的侄女。”
“是是。”孙常德连忙应道,“我寻思玄明真君难得举办一次品莲会,便让她也来见识见识这千年睡莲。”
“不错,未得亲传,还能取得第三的成绩,前途无量啊。”
“多谢真君夸奖。”
院中附和赞叹声一片,孙常德扫了一眼台上几位无动于衷的长老,暗自叹了口气,忍不住问道:“悦君,怎么这次这么晚来,宴会都快要结束了。”
林悦君正欲退下,听到他这么问,又停下了脚步,回道:“请伯父莫怪,我今日在百药宗遇见了尊上,这才耽搁了。”
听见她这么说,众人都有些意外,原本闭目养神的危梦之忽而睁眼,淡淡扫了她一眼。
“我是不是曾见过你。”他说。
林悦君有些惊讶,略一思索后笑着回道:“神君好记性,入学之初,我曾随师长们一起听过仙尊的讲学,我坐于前排,仙尊还曾回过我关于修炼的问题。”
危梦之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孙常德摸着下巴,左瞅瞅,右瞟瞟。他知道玉衡神君好美人,所收徒弟皆对品貌严格要求,尤其雍容美丽者为最爱,林悦君也能勉强达标。
这么一想,他忽然福至心灵,下意识开口道:“神君还能记得悦君,真是令人意外,既然这么有缘分,那看她的资质,是否入得了仙尊的法眼,进得了长云峰啊?”
他这话一出,台下登时交头接耳起来。孙满榕震惊地抬起头看向孙常德,想去扯他的衣袖,却被他暗自甩开。
“爹……?”
顾玄明轻抿了一口仙酿,看一旁的池苒借着扇子挡脸,对着身边的蔺沉光和崔少衡挤眉弄眼,一副看乐子不嫌事大的模样。
还好刚才没开口要人,他想,这孙常德,就知道盯着危梦之,也不先问问其他人。
危梦之轻轻抚了一下琴弦,又打量了一眼林悦君,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
孙常德见状,对着林悦君使了个眼色,后者微微一笑,正要上前,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杯子摔落到地上的声音。
仙门的器皿上了禁制,是摔不坏的,那白釉的杯子弹跳了两下,骨碌碌地滚到了林悦君的脚边。
她弯腰拾起杯子,抬头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孙满榕鄙夷又讽刺的笑。
“哎呀,”她说,“手滑了。”
孙常德心中暗觉不妙,正要拦着,又听孙满榕说:“爹爹,长云峰有规定,入门之前需要过神君三道试题,神君即便答应,今日也断不能收徒的,爹爹你如今再如何偏爱我这个所谓的表姐,也不至于太急了,修道、收徒,都讲究一个缘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您亲生女儿呢。”
“欲速则不达,这是我学到的道理,希望爹爹也能明白。”
她那个笑容像是嘲讽,又像是在威胁,孙常德觉得自己脑袋突突地疼,干笑两声:“我只是给神君提个建议,该如何做,自当是要看仙尊的意思。”
他瞄向危梦之,台上的神君半倚托腮,正打量着林悦君,不由得心中暗喜。
此时窗外却忽有灵鸟飞来,落于危梦之的肩头。
只一眼,那俊逸漂亮的面容登时变了脸色,危梦之难掩惊喜,匆匆站起身。
“满榕说得有理,此事容后再议吧,玄明,掌门召我有事,先行一步,诸位,请自便。”
话音未落,他拂袖乘风离去,干脆果断,不留半点犹豫。
众人起身先送,面面相觑。孙满榕也很是意外,身旁诸位宗主们的窃窃私语,让她耳朵一动。
“欸,该不会那事是真的吧?”
“何事?”
“听说天璇仙君已经康复,不日就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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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真的?这可是大喜事。”
“唉,是喜是忧不知,只道宗门日后有得热闹了…”
“好了,好了,”顾玄明拍了拍手,按下底下的闲言碎语,“诸位,君子慎言,我们还是继续饮酒吧。”
孙满榕又惊又喜,她入门时苏祈月已出事,一直未曾见过这个传说中的师姑,只知道她向来温柔体贴,宽容待人,当年也是她亲手扶持起飞雪剑宗,恩重如山。
她若能回来,那孟星遥想来再不能滥用私权,打压他们。
她很是开心,侧头看向孙常德,难得想同他问问这个师姑的事。
可却见那平日极擅左右逢源,十分注重家门风光的男人这会儿低头不语,正专心抚平他这件专门定做的新衣下摆上的褶子。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是在做一件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事。
一场宴会就在后半场微妙的气氛里结束了。
散场的时候,孙满榕突然想起方才坏了孙常德那心怀鬼胎的好事,猛地收起了想同他唠嗑的心思。
她抿着嘴,梗着脖子,保持端坐的姿势一动不动,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等着挨训。
奇怪的是孙常德倒是什么也没说,反而对着朝这儿走的宋云扬露出慈祥的笑容。
“云扬啊,若你这会儿没什么事情,不如先送榕儿一块回飞雪吧,她最近刚受过伤,你多陪陪她。”
宋云扬点了点头,但未等他有所表示,孙满榕已经腾地起身,头也不回地先走一步。
孙常德看着她的背影,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此时林悦君也走了过来,温柔得体地微笑道:“宗主,我也去陪一下满榕吧。”
“……”孙常德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最终只是抬手一挥,“你去吧,好好陪陪你妹妹,劝一劝她,让她懂点事。”
“是。”林悦君乖巧地行了一礼。
清衡山地势宽广,离泽苍山很有一段距离,若无传送符,从丹阳峰回飞雪剑宗,用最快的速度御剑飞行也得有一个时辰。
宋云扬从袖子里取出符咒,便准备送孙满榕回去。
不成想少女转了个身,拦住了他的动作。
“不必送我了。”孙满榕说,“我要去戒律塔了,今天的罚抄还没写完,非要来这一趟,真耽误事。”
归明仙府的门规共有三千七百二十个字,刻于清衡山的流云山道上,是密密麻麻的一面墙。
既然是罚抄,自然也不准用法术,孙满榕这些日子写烂了十根笔头,抄得头昏眼花,耳鸣阵阵,也才堪堪抄完了五百遍。
宋云扬笑了笑,并没有答应的意思:“可是你爹说让我送你回去,我不能不听他的。”
“听他的听他的,你这人真无趣,你修为高他这么多,不听他的,他又能如何?他还得求着你办事呢。”
“话虽如此,但舅父于我有恩,我自然能帮多帮……”
“包括和我结为道侣吗?”
宋云扬被她一下噎住,他看着她,似乎没想好怎么回答,但落在孙满榕的眼里,却化为她的一声讥笑。
她摇了摇头,正要离开,却又听见宋云扬问道:“所以你才要去偷学那大藏心经,这个魁首对你有如此重要吗?”
孙满榕的身影一僵,她回头看了一眼宋云扬,少年人的身姿挺拔如松,算得上一表人才,若不是他从小总是处处压她一头,兴许她也不至于烦他。
两个人一块长大,儿时感情自然不错,她对这个年少成才,又一向懂事得体的天才表兄也很是景仰。
谁知随着年岁变迁,两人竟逐渐变成了族中经常拿来比较的对象。尽管他俩有婚约,不该心存敌对,可她想当那个人们口中的天才,而不是成为一个天才身边的陪衬。
她还未想好如何回答,宋云扬身后便传来了一声温柔似水的声音:“满榕,你要回飞雪的话,我们恰好同路,可以一起回去。”
裙摆交错,莲步翩跹,是林悦君。
她走上前来,对她露出一抹亲切的笑容。
20.飞来雪(5)
孙满榕的表情登时变得一言难尽。
她上下打量了一眼林悦君,没好气地揶揄道:“我当谁来了,原来是不知哪儿来的野种。”
“满榕!”宋云扬脸色微变,低声呵斥道。
孙满榕抿了抿嘴,林悦君却依旧是温柔得体的笑容,两厢对峙,最终是孙满榕哼了一声,拂袖道:“不必了,不同路,我自己回去。”
她转身召剑,御风而去,一气呵成,连一个字的时间都不留。
宋云扬想拉她的手停在半空,又悻悻然地收回。他转过头去,正巧对上林悦君的目光。
四下无人,只有风吹动旁边竹叶的沙沙轻响。
“真好,即便是现在修为尽毁,也依旧可以如此耍性子。”林悦君轻声地说,“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她。”
“……”宋云扬犹豫了一下,语气温柔中又带着客气,问道,“你最近过得可还好?”
“如何说呢……”林悦君无奈地笑了笑,“比以前好一点吧,至少我爹私下愿意承认我的身份了。”
宋云扬点点头,像儿时那样,他站在她的跟前低垂着头说,“你看,我没说错吧,只要活着,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
林悦君颔首,不置可否:“嗯,你说得没错,我准备回去了,再会。”
“好,我要回洞府,就不送你了。”宋云扬临走前似乎想起什么,将袖里的符咒递给了她,“我解开过禁制的,你自己用吧,路上小心。”
他离开的动作十分干脆,她抬起头,只捕捉到树荫之下他那一抹背影。
儿时的小男孩,此时已然肩胸宽阔,昂然挺拔,若如他人所期望那般顺遂成长,日后也该是一方大能。
她有一瞬的走神,随后低下头,将那符咒收进了袖里,也转身御剑而去。
他们没有注意到,身后花草密林的光影斑驳处,池苒从树后悄无声息地转了出来。
“啾啾——”
她吹了声口哨,树梢的灵鹊儿打着转,又落到了她的肩头。
“我是没想到,这话本里写个千万遍,都不如现实有意思。真没看出来啊,这几个小辈的感情也这么狗血,居然还是个多角恋。”
池苒抚摸着灵鹊的头,摇摇头,啧啧两声:“她爱他,他爱她,她爱他,加上凄惨的身世,狗血的搭配,这倒是个不错的题材。若是写成话本,想来也能在仙洲大卖。”
灵鹊咕噜一声吃下她喂来的谷子,梳理着自己的羽毛,身上却传来孟星遥的声音:“林悦君看来确实是孙常德的私生女。”
“嘿嘿,都说了,我的情报不会有错。”池苒得意一笑,召来祥云,驱之往百药宗。
落地的时候,孟星遥正在翻着一卷书册,灵鹊身上的封印一见她即解除,它绕着她转悠两圈,轻声啼鸣飞去休息了。
“之前说孙常德多年来情债累累,确实非空穴来风。”
飞雪剑宗自创立起,距今已过五代人,祖师爷孙畅凡间商贾出身,资质平平,反而在经营一事上别具天赋。
仙门修士即便看破凡尘,修为通天,但有人的地方总免不了要交易换物,与人间别无不同。
孙畅家产丰厚,又长袖善舞,建宗之后,以诸多灵宝广招门徒志士,而后更是靠的是孙氏一族多方联姻,又兼并了其他没落的宗门,很快便将飞雪剑宗的名声彻底打响。
可飞雪剑宗虽富有,门下弟子也不俗,本家的实力却一般,全赖归明仙府庇护。
孙常德如今三百余岁,才刚到玄真境,已有老相,很着急在血缘亲眷中早点培养出能独当一面的弟子,好成仙后以庇护他氏族的家业。
“没错,他在外树立他和孙夫人夫妻和睦的美谈,骨子里却偷吃成性,除了家里的两个妾室外,还背着孙夫人有过不少风流债。凡人修仙问道本就不易,极其讲究天赋机缘,这些人却还学那些凡间氏族以血脉为纽带捆绑成一个整体,滴水不留于外人,”池苒紧蹙眉头,“说得多了,连自己都信了,那孙满榕的前边,不还有两个养废了的儿子吗?不然这丫头,也不会至今还觉得自己有这般本事,全靠的是自己。”
苏祈月出事后,孟星遥彻底执掌门中实务。彼时内乱之中,原先排行前二的宗门都受到波及,反倒让飞雪剑宗渔翁得利,位居第一。
但这样的宗门,自然如同一只寄生虫。哪怕不为了积攒功德,也不能轻易放过。
孟星遥本就不太看得上以宗族为纽带的飞雪剑宗,又因其骤升高位,一时间难堪大任,名不副实,便逐步分批收回先前授予他们的一些权力和奖赏,如灵石矿带、天材地宝、分管属地等。
可惜,飞雪剑宗已是近千年的宗门,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便被这般对待,也只是屈居第二。
百年后,孙祎退位,他的儿子孙常德继任宗主。
这孙常德实力不济,却和他的祖辈一样十分洞察人心。
他见孟星遥这边是条死路,便继续在其他长老那边猛下功夫,尤其是危梦之和顾玄明等。并且依旧广收门徒,悉心培养,努力将功补过,明面上再挑不出半分错。
在他的运作下,飞雪剑宗有了不少起色,开始脱颖而出。不仅保住了余下的地位,还稳步直上,超过清河道宗,再登清衡山系三十六座仙山的翘首。
而五年前,在地位特殊的云凌城完美解决仙门弟子失踪案一事,让飞雪剑宗更是大放异彩,连一向严苛的孟星遥也无法再挑毛病。
孙满榕能如此嚣张跋扈,确实在情理之中。
“噢对了,林悦君的身世我已经打探到。”池苒说,“她娘是凡间明夜港的一位舞姬,出身落魄,却长相美丽,舞艺出众。孙常德很是喜爱她,还曾为她打造过一处宝珠楼,只不过后来被孙夫人发现,孙夫人以死相逼,这才断了他的念想,没多久,那舞姬便因病去世,十年之后,林悦君带着信物上了门。”
“孙夫人不愿意承认,最后是林海出面收留了她,才免了其继续颠沛流离。但也因如此,林悦君在飞雪剑宗一直不得好脸色,饱受孙满榕的欺负。”
“如今孙满榕修为尽废,孙夫人和孙常德也因此夫妻不和,林悦君倒是苦尽甘来,出尽风头,也算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看来又是一出仙门恩怨私生女复仇的戏码。孟星遥低下头,手中的书册正是林悦君今日交上来的卷子。
她很清楚,她接近她为博名气,能被她这种人青睐有加,对她有着无上帮助。
故而林悦君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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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牢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勤奋刻苦,每日一有空就来百药宗,背医书,识仙草,己所能及地在她跟前露脸。
但抛开这些不谈,目前看起来,她在岐黄之道上,确实还算有几分天赋。
只可惜太自作聪明,她并不想为人利用,卷进他们的恩恩怨怨。
孟星遥将手中的案卷和医书交与了一旁的白芷,柔声道:“日后她只按寻常弟子对待,愿意学便教,如若心思不在这儿,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不必来问我。”
白芷轻声应诺。
“还有,让你去问大藏心经的事,”孟星遥转过头,“可从孙满榕嘴里问出什么?”
池苒一怔,登时瞪大眼睛,一副我忘了的表情。孟星遥乜了她一眼,不急不缓地说道:“门规第三十条,为人子弟,需诚实正直,不得言谎,不得弄虚作假……”
“行行行,骗骗你而已,你这人真没劲,”池苒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我是真没问出来,各种法子都试了,她就一口咬定只学了禁地里的那卷,门规又不许我对弟子用私刑,不然我严刑拷打一下,可能还有办法。”
“知道了。”孟星遥并不意外,“我猜她也不会承认的。”
她话音未落,外头忽然祥云万千。
五光十色的流星从窗外飞过,但那并不是星子,而是东荒西三洲清衡山座下三十六座仙山的各位掌门与长老们。
为时半月的议会在今天结束,没有特殊情况,他们便各自启程返回自己的宗门,各种灵器与坐骑载着他们离去。
恰逢傍晚,天际落日染就红霞,披与浮云为裳,灵鹤仙气飘渺起,珍奇异宝交相辉映,好一幅神仙美画。
在这群流月飞星之中,忽有两道金色真气霎那穿过层层浮云,激起虹彩万千,众人纷纷驻足,昂首惊叹。
孟星遥行至窗前,恰好看见那两道真气消失在了南边云端。
池苒走到她身边,一同仰头:“掌门他们这趟去南荒,想必该接苏祈月回来了吧?”
孟星遥嗯了一声,没再说话,于情于理,若是接苏祈月回来,怎么都该邀请她这位现任的二掌门同去。
明明她也为救活她费了不少心血。
但大家都很默契地谁都没提这事,就连一向大大咧咧的池苒也都很识趣地沉默起来,她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轻声问道:“所以,凌远他还是没消息吗?”
孟星遥轻轻抚摸了一下袖中的乾坤袋,那里面,一支名唤“三闲”的狼毫画笔同样静静地躺了三百年。
即便被她以万千灵力施法保存,这忠心的灵器却依旧随着主人离去而逐渐衰弱,不复当年光泽。
她摇了摇头,问道:“孙满榕现在每日还老实呆在飞雪剑宗?”
“嗯,对呀,”池苒说,“她其他地方未经允许也去不了,平日里不是去戒律塔罚抄,就是把自己闷在房间里看书,或者修炼、练剑之类的。”
“那明日你传讯让她过来,我有话要问她。”孟星遥说,“对了,你把宁音也叫过来吧。”
池苒一脸问号:“你要干嘛,你要看她们打架?”
“大禹治水,在疏不在堵。”孟星遥双手环臂,冲她眨眨眼,“我只教一遍,你多学着点。”
21.飞来雪(6)
孙满榕这辈子没这么无语过。
身为仙门大小姐,她的一生在外人看来,总离不开顺风顺水一词,实际她却并不这么认为,日子过得好与不好,开心与烦恼,只有自己知道。
但这前半生再如何冷暖自知,也没遇上过这种情况。
被通知孟星遥让她去池华殿的时候,她反倒轻松了一些,早知孟星遥不会就这样轻易放过她,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可话虽如此,事到临头,还是免不了心里打鼓。她想过无数种可能发生的场景,但唯独没想过此刻这种画面。
她和宁音面对面坐着,啥也不干,就让她们干打坐。
不儿?这孟星遥有病?
对面的宁音显然也没比她好多少。
只坐了一炷香的时间,她就已经悄咪咪动过七八次,不是悄悄睁眼偷看,就是偷偷扯平衣裳,或者抠抠手,挠挠耳朵,文化点形容,就是如坐针毡。
而且,她的样子明显比她还难受。
孙满榕倒也能理解,毕竟对面坐着一个差点杀了自己的杀人犯,若她是宁音,只怕压根就不会坐下来,进来的一瞬间就会掉头就走。
管你什么孟星遥孟星近的,可以让我死,但不要搞这种羞辱人的戏码。
谁要和自己的宿敌握手言和?真是强人所难,以为在写家和万事兴的话本子吗?
一旁坐着的孟星遥却从容自在许多。
起初她们以为她要发表些什么同门相亲相爱的长篇大论,都打起了十二分的劲准备装死或者反驳,却没想到孟星遥却真的只是单纯在打坐。
有她在,另外两个人也没法说什么,也只得乖乖跟着运功周转。
这么一来就是七天,每天孟星遥都只是把她俩叫过来,运功打坐。
兴许是池华殿灵气充沛的原因,孙满榕甚至觉得自己身上的伤都恢复了不少。
而宁音看上去气色也滋润了许多。
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这样,但时间一久,孙满榕反倒逐渐适应了下来,她毛毛躁躁的脾气也在这样安宁的气氛里缓和了下来。
但另一边的宁音却并不好,她眉头越来越紧蹙,终于有一天没忍住,在孟星遥替她诊疗之后,开了口。
“尊上,请问还要多久,我真的一刻也不想再看见她。”
有趣,孙满榕想,我还没说我不想看见你呢。
“你气血阻塞,胸闷郁结,有口气堵着你,对吗?你们关系不和,她还差点杀了你,你有怨气。”
这不废话吗?孙满榕想,下一刻,她看见孟星遥丢了一把剑给宁音。
那是一柄上好冰玉做的剑,做工精致,花纹繁复,在日光之下,一眼剔透,一眼洁白。
剑身缀着十二颗上好的宝石,剑柄中间一颗鸽子蛋大的蓝玉散发出淡淡幽光,而剑端处刻着两个古朴的文字,上书:“纤阿”。
她像丢大白菜一样丢给了宁音。
“拿剑,捅她。”
有病啊?孙满榕吓了一大跳,立刻竭尽所能结出了护体结界。
虽说两人都修为大损,但宁音好歹有孟星遥及时救治,保养得当,总比她一身烂伤后遗症好多了。两人都竭尽全力的话,她现在还真的讨不了半分好,更别说孟星遥还把本命宝剑纤阿剑给了她。
宁音显然也是吓到了,她一脸不知所措地看着孟星遥,又看了看孙满榕,那把剑就浮空立在她的身边。
她犹豫了很久,还是抬手握住了它,剑尖直指孙满榕。
孙满榕的心拉到了嗓子眼。
但下一刻,宁音又把剑给松开了,她带着委屈叫道:“这不公平,您知道我不会做这种事,但是凭什么她就能毫无负担地伤害我,凭什么!”
“我给你机会报仇了。”
“但是这样怎么报仇?看似公平,其实根本不公平,我这样子根本动不了手!”
伪君子,孙满榕嘲讽一笑,正在心里乐呵呢,忽然又听到孟星遥道:“既然如此,那孙满榕,你拿剑。”
啊?两人俱是一愣,孙满榕怔了一会儿,难以置信:“我?”
“对,怎么,你不是很想杀了宁音吗?讲真的,我这人最不喜当和事佬,也无意评判你俩的是非曲直,调理了这么多天,你们也恢复得差不多,你们俩从入门就开始斗,斗了这么些年,各有各的理。”
孟星遥平静地看着她们两个,手一指,那纤阿剑便飞至场中央,静静地伫立在那里,“那今日我们定个生死局,恩怨一朝清。你们身后的所有事,我都会帮你们处理好,大可安心出手。”
原本微风习习的池华殿静心苑内此刻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孙满榕和宁音对视一眼,在后者还在犹豫的时刻,孙满榕已经率先出手,夺过了场中央的纤阿剑。
“这可是你说的。”她道。
废物什么时候都是废物。她冷笑着,体内的灵力随心而动,聚集于右手,又灌入了纤阿剑之中。
那认主的仙剑此刻非常顺从她的意见,她受伤后堪堪金丹境的灵力,却能让它并发出昂然的杀意。
宁音似乎在她夺过仙剑的那一刻就已经认命,她静静地看了一眼孙满榕,然后牵出一缕灵丝,交给了旁边的孟星遥。
“既然如此,那我的遗愿,就交给尊上了。”
“你认命了?”
“实力悬殊,无法一战,还不如死得坦荡些。”宁音坦然道,“只是有关我的身世,还望尊上能帮我调查清楚,日后烧于我的坟头,也好让我做个明白鬼。”
话音落下,她已经站在孙满榕的跟前,闭上眼,如坦然赴死的人间义士。
孙满榕扬起剑,剑尖割破了宁音的秀发,肌肤,即将割破她血管的刹那,却猛地往后一收,砰地砸入了一旁的柳木里。
宁音错愕地睁开眼。
孙满榕哗啦吐出一口血,她擦了擦,没好气地看向另外两人。
“你们俩合伙玩我是吗,”她骂道,“在这里演戏给谁看?”
孟星遥好笑地问道:“你觉得是演戏,为何不继续动手?”
为何不继续动手?
孙满榕擦干净嘴角的血渍,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因为,我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要她死。”
她这样说着,手却不自主地颤抖起来,体内的鲜血随着她起伏的心绪和紊乱的真气,如有生命一般沸腾了起来。
气血涌上脑子,她张了嘴想说什么,却咚一下晕了过去。
孟星遥替孙满榕打理好干净的衣衫。
少女褪下清醒时的嚣张跋扈,沉睡的时候,眉目间竟也有几分陌生的柔和。
只是这梦里也似乎并不安生,饶是屋内点了孟星遥特意调制的舒心宁神的熏香,她的眉头也仍旧时不时紧蹙,额头冷汗涔涔,口中不住地呢喃,像是陷入了一场梦魇。
孟星遥的手指点过她几处穴位,最后落于她的手腕,脉搏之中,气虚紊乱,并没有比宁音的好多少。
她将她紧握成拳的手放回被子中,俯身贴近她的唇边,那断断续续的语句,只有一句无比清晰。
“娘……哭有什么用啊……我答应你,我会争气,让爹爹他们都后悔的……”
清衡山的气候四季分明,此时正值秋季,潮湿多雨。雾蒙蒙的雨说来就来,不讲任何道理。
宁音和孟星遥一同走出屋子的时候,外头的雨水正打碎一池浮萍游鱼的静谧。
修士的衣服施了术法,会自动调温、避尘、防雨。但道法自然,无为而治,故而宗门之中除了保卫安全的禁制外,并没有强行布设任何有扰环境的结界。就连池华殿也不例外。
所以未开灵窍的植被走兽即便生活在仙山之上,若无人替它们遮风挡雨,依旧要迎接自然的锻炼捶打。
雨水打落那一池清幽时,宁音忍不住开了口:“尊上,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她说她不想杀我,那她又为何对我下此狠手?她现在这般伤势,都是因那大藏心经所为吗?”
孟星遥没有回答她这些问题,反问道:“宁音,你是如何与孙满榕结仇的?”
宁音想了一会儿,回道:“我初入清河道宗没多久,在一次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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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切磋之中夺了她的头筹,就被她盯上了。后来我结识了一些同门,跟我关系好的,或多或少都跟她有过龃龉,我性子太直,总忍不住想替他们出头,一来二去就彻底和她结仇了。”
“你和林悦君是怎么认识的?”
“……我想想,也是百年前,我和孙满榕开始结怨的那场宗门比试,我的木剑临考前突然断了,还是她借给我的。”
提到林悦君,宁音的语气也温柔了很多:“我初入清河,人生地不熟,又资质普通,还好林师姐开导了我,不然我也不会变得主动,能认识这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
“说来惭愧,我起初知道她也是飞雪剑宗的人时候,我还对她恶言相向,以为她故意接近我,后面她跟我交心时说了她的身世,我才知道她也很可怜,”宁音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对不起,尊上,这是她的伤疤,我不方便告诉您,还望您能谅解。只是她身世坎坷,待人又这般好,所以我很是内疚。”
“嗯。”孟星遥点点头,“人之常情,我能理解。”
“所以她如今越来越厉害,我也很是替她高兴,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被飞雪剑宗的人认可,这么多年过去,看起来也快实现了。”
孟星遥看着她替朋友开心的模样,只是淡淡一笑:“那你呢,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的?”宁音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一袭击,愣了一下,似乎有些忐忑,努力回想了一下,方才开口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在柳城长大,时常梦见识海里的那处场景,儿时有路过的仙长说我有灵根,但当时生活窘迫,便没当回事,养父母因病逝世后,我对尘世了无牵挂,就入了老家的道观,想知道梦里的到底是什么地方。”
“一路阴差阳错走到现在,原本我在云州,该去考重霄仙宫的,但因为儿时听说过您和谢剑尊,我就还是想来归明,所以考入了清河道宗。”
停顿一下,她继续道:“起初的愿望就是想来一睹尊者真容,但进门这么多年也只能远远看着,其实也算因祸得福,让我有机会能和您这么近距离说话。进了清河道宗之后,我认识了很多朋友,还跟孙满榕结了仇,后来的愿望就是希望能赶快强大,打败她,保护我身边的人。”
少年人的梦想总是十分地相似。孟星遥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你识海内的那片建筑,我查了些典故,倒是很像千百年前西荒北地流行的建筑风格。”
“西荒北地?”宁音念了一遍,点了点头,行礼告辞,“多谢尊上,我自己会继续找一下,若识海里出现了新线索,我也会抓紧告诉您。”
孟星遥点点头。
秋天的雨一向连绵无尽,已经下了半夜,依旧有无数绵密细长的雨如针般无声地落入水中,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天光乍破之时,孟星遥推门进去,发现孙满榕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她双手抱膝地坐在窗边,望着外面的雨景发呆。发觉她进来,这才慌忙地坐端正了身子,挺直脊背维持自己的风度。
孟星遥装作没看见她擦眼泪的动作,提起桌上仙侍备好的茶水,给自己倒了一杯后,轻呷了一口,看向还梗着脖子的孙满榕道:“聊聊?”
孙满榕没反应,她也不急,随手从一旁的架子上拿了本书就开始看,仿佛屋子里就只有她一人一般。也不知过了多久,桌案的对面忽然坐下了一个人。
“你知道了多少?”孙满榕问道。
孟星遥翻过一页书,抬眼示意了一下空了的杯子,孙满榕咬咬牙,拿起一旁的茶壶给她倒了一杯,想了想,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举起杯子轻呷一口,孟星遥满意地点头,这才慢悠悠地开口:“是谁给你的大藏心经残卷?”
“没意思,怎么你们总问一样的问题,”孙满榕嘲讽一笑,百无聊赖地玩弄着杯子,“我告诉过池师叔了,我去藏书阁禁地拿的……”
“都这个点了,也别遮遮掩掩的,”孟星遥说,“若是我现在不救你,大藏心经会让你很快死无葬身之地。”
杯子啪地掉在桌上,孙满榕瞪大眼睛。
22.白 玹(1)
“你……你别想骗我!”孙满榕叫道,“我问过,大藏心经不会死人的!”
孟星遥见她这般模样,也不急,只缓缓开口。
“大藏心经当年确实不算禁术,只是你们不知,它虽和太微星辰四象仙法同源,却是魔祖重渊堕魔之前所创,因此才流传不广。”
孙满榕怔住了。
“此卷分了上下两卷,能增进修为的只有第二卷,若无第一卷的制衡,第二卷则会颠倒乾坤,成为夺人灵力的邪术。你为了制衡它去了藏书阁禁地。可惜第一卷是残缺的,它制衡不了下卷。”
右手一转,手心里便出现了一个玉瓶:“你会在锁妖塔袭击宁音,以及在戒律塔袭击我,都是修炼此法的后遗症,你的修为无法控制它,反而在最为紧张的时候被它蒙蔽认知,从而失控,此法害人害己,比如今魔功更甚。”
玉瓶是不透明的,但此刻却从中间开始发黑,不用孟星遥说,孙满榕也看出来了,里面装的就是从她体内收走的灵力。
她抬眼看向孙满榕,少女低垂着脸,神情被藏在阴影之中。
“世人只知道大藏心经可增进修为,却不知道其中渊源奥妙。当年岐山一战,此法旧本连着重渊旧物一同被战乱焚毁。但知己知彼,方可百战百胜,因此我抢救回了不少魔修的心法残卷,留作研究,其中也包括它。”
“你若不想让你娘伤心,好好生命葬送于此,你就早点同我说实话。”
知己知彼,方可百战百胜,说来幽默,这居然是为世人所唾骂的天界叛徒黎煊曾经教给她的。
屋内寂静无声,良久,孙满榕才开了口:“百年前,我爹结交了一位门客,他们唤他白先生。他是一介散修,常年云游四方,每次来做客,都会帮飞雪剑宗解决当下的燃眉之急,我每感修炼吃力,也是他点化相助于我。”
百年前?
孟星遥沉思着。
那不恰好是孙常德继任后不久?
当年她慢慢把飞雪剑宗享有的领地、产业、矿脉等逐步收回,结果只剩两脉三城时,孙常德继任。不久后飞雪剑宗忽而奋起向上,令她不好再动。
但又因局面相对平衡,因此她也就暂且收手,静观其变。
却不料飞雪剑宗自此势不可挡,又杀回三十六宗之首,成了归明仙府管辖东荒西洲的中坚力量。
孙满榕继续说:“我此生目标,便是得道成仙,不仅要成仙,还要成为最扬名立万的那一个,可是世事难料,我入门的前两次仙考,都和魁首失之交臂,我以为今年这次我势在必得,谁能料到,我的境界就此止步……”
“所以白先生将大藏心经一事告知我的时候,我才会……谁知道,号称道法真藏浩如烟海的归明仙府藏经阁,所收的第一卷竟也是残本……”
“……”孟星遥忍不住蹙了眉,“这只是个虚名,有这么重要吗?你为何不等下一次?”
“等不了了。”孙满榕冷笑道,“考了三次才拿到第一名,再晚下去,有什么意义,我既然想当最年轻的仙人,自当是什么都要最好的……”
她单手握拳,目光坚定:“我会成为飞雪剑宗真正的宗主,终有一日,带领飞雪剑宗成为天下第一大宗。”
孟星遥勾了勾唇角。
孙满榕噎了一下,不由地急道:“你……你笑什么?这很可笑吗?”
她说:“归明仙府如今一千五百年,我们飞雪剑宗也已经八百多年了,等我渡过天劫,定当回来振兴飞雪剑宗,日后如何,自有分晓。”
多么大逆不道的话。幸好池华殿占地宽广,外边的人听不见。
“嗯。”孟星遥翻过一页书,点点头道,“那我等着那天。”
一看就是没当回事。
孙满榕气急败坏,又拿她没辙,叫嚷道:“行了,你快救我,我都跟你说完了!”
孟星遥按住她的手:“先等等,所以这个白真人你知道多少?他长什么样?”
听到她这么问,孙满榕眼珠一转,双手环胸:“我为何要告诉你?”
“你现在有求于我救你一命,这也不够?”
“这……当然不够,一码归一码,你这是新问题,当然要有新条件!”
真不愧是孙家的孩子。孟星遥笑了一下,明知故问:“那你要什么?”
“我……我还要你帮我恢复法力,拢共这么两件事,你别想拒绝,你肯定有办法!”
确实不难,孟星遥托腮假意思考了一下,颔首道:“我答应你,你说说吧。”
孙满榕瞅瞅她,见她表情认真,这才仔细回想了一番,说道:“这人,我其实也不太了解,只知道他是一介散修,姓白,名玹,我爹尊他为先生,是西荒古幽乡人士。”
“他看起来平平无奇,修为却颇为高深,我之前试探过他,无法探寻到他的底子,修为肯定远超于我,而且对大荒局势、魔域仙洲似乎都十分了解,见识广博。不过他虽不以真面目示人,却也很好认,总是带着一副奇怪的面具,爱穿红白色的衣服,随身带着一把折扇,扇面上写着从心二字。”
孟星遥颔首,将方才的玉瓶递了过去,又反手一转,掌心出现了一个散发着淡淡金光的匣子。
“你根基受损,余毒难消,这是锻体解毒丸,回去之后每日一服,继续把身体养好。你的灵力虽被污染,但我用玉净瓶养着,这些天也净得差不多了,你可自行运转周天收回,但多少有所亏损,回不去先前的修为。”
孙满榕半信半疑地将东西收了过去,似乎不太相信她这么好说话,但又看不出什么异常,最后还是梗着脖子道:“谢了,那你可以来救我了。”
“救你?”孟星遥疑惑地看向她,“我已经救过你了呀。”
孙满榕一愣,随即想起之前在戒律塔的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你!你诓我!!”
孟星遥说:“别急,我听说那个林悦君很是优秀,你那么急着恢复修为,是怕输给她?”
孙满榕本就气得跺脚,听她这么一说,表情瞬间如吃了苍蝇一般,厌恶地皱起眉,分外嫌弃:“我会输给她?一个趁人之危的东西,和她娘一样令人讨厌。”
“都是飞雪剑宗的,还是姐妹,你为何对她如此敌视?”
“姐妹,她配吗,她不配!日后我若当上宗主,第一件事就是把她赶出去。”孙满榕收起东西,没好气道,“你喜欢多管闲事,可以收她当个徒弟,但是飞雪剑宗,我是一定会赶她走的!”
她急急忙忙地跑出去,差点撞到刚走进门的池苒。
池苒奇怪道:“她干嘛呢?你打她了?”
“哪敢啊。”孟星遥放下书,“怎么了?”
“清河道宗出事了。”池苒难得一派肃容,沉声道,“刚报来的消息。”
*
山雾弥漫,鸟雀啼鸣,此间空旷,回响处,别是一番寂寥凄惨。
孟星遥到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聚在了门外,就连宁音也在,她显然也是刚到不久。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以及压抑着的啜泣声。
公明堂办事很利落,现场被迅速戒严,饶是有心理准备,进去时依然觉得触目惊心。
原本此处是清河宗的悟道堂,专供弟子钻研心法交流而用,故布局讲究,亦栽种了不少奇花异草。
此刻,那些花草树木全都枯竭残败,无一生气,跟着满院破碎的器具、布条一起,像被狂风吹过一般散落一地。
而更深处,更是惨烈,满地血流成河不说,血液亦四散飞溅,到处都是。院子的正中,还被人用血画了一个巨大的圆,其间写了一个鲜血淋漓的死字。
在死字的正后方,是悟道堂的正屋门,此时屋门大开,堂中正供奉着无上玄清三圣人像,香炉里点了三支香,青烟袅袅之间,圣人垂目,静谧悠长。
身旁的公明堂弟子连忙上前汇报情况。
死者一共有四名弟子,俱是清河宗精英弟子,已达灵窍境,今年都参加了闻秋试,皆榜上有名,但自从宗门大比结束后,清河门人便未曾见过他们回来。
但修士行踪不定也是常有之事,门中只当他们有其他要事,直到这几日排位名牒递过来时,这四人仍不在清河宗内,亦未有消息,方才察觉不对。
遍寻几日无果后,清河道宗宗主陆源康本是打算今日将情况报至归明仙府,没想到昨日深夜,就有弟子听到这间悟道堂的方向传来奇怪的动静,等今天过来打开一看,便发现了这般惨状。
现场的死者模样更是恐怖,全身骨折,筋脉尽断,被发现时,像一个个破布娃娃悬挂于屋顶和树枝头,随风摇摆,面上亦是七窍流血,表情惊恐。
陆源康携门中长老连忙就地布阵招魂,灵窍境的子弟,神识已成,若魂魄尚在,可施法养魂重塑肉身,然阵法却晦暗明灭,油尽灯枯,竟是已经命陨神消。
有死者的师长亲友接受不了,当场昏厥过去,亦有人悲号哭泣不已。
宁音也望着其中一人,呆住了,她难以置信地走上两步,喃喃道:“周师兄?”
池苒峨眉轻蹙,望着堂中布局,讶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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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布局……这是,玄阴万魂阵?”
玄阴万魂血阵,魔妖之邪术,专以生人活魂为祭,残忍至极。
以鲜血绘制,镇物压住东西南北四角,将此处化为炼制的牢笼。
扑面而来的死气,悟道堂满地残败,被人就地取材,以这堆破碎之物及四具死尸,布此阵法。
这满院生气和那四道精魂,早已被人当作养料吸食,若非陆源康警惕,救人心切不慎误入阵法的弟子亦会被当作盘中餐。
这是天知境以上的妖魔才会的招数。
孟星遥只一眼,一挥衣袖,灵力瞬间化作厉风斩向角落里一堆不起眼的石子。
阵眼被破坏的一刻,那血淋淋的死字如琉璃一般碎裂开来,整个悟道堂的死气刹那间化作黑雾消散而去。
雕虫小技,也敢在此造次。
身后的弟子们一拥而入,迅速包围现场。孟星遥环顾四周,微微蹙眉。
方才被阵法所遮掩,此刻才看清,屋舍、地上,都布满着又长又弯曲,像是被巨大的车轮子胡乱碾压过一般的痕迹。
她走到阵眼的旁边,仔细端详,忽然抬手,那一堆染血的乱石子之中,有一枚小小的石头应声飞到她的掌心,随着她的念力微动,那石头瞬间化开,露出了一枚薄如蝉翼的青色鳞片。
随着日光的照射,那枚鳞片还散发出淡淡的金光。
“我说陆宗主为何破不掉这阵法。”她低头对身旁的池苒道,“幽水冥蚺,好大的胆子,也敢来清衡山地界造次。”
“幽水冥蚺?此等邪魔怎敢出现在清修净地,看这鳞片的模样,这怕是一只即将变蛟的蚺王。”
蛇经千年而蜕变成蟒,蟒过千年而蜕变成蚺,能剥下自己鳞片布阵的蚺妖,和蛟龙几乎无差,只差临门一脚。
“尊上、师父。”身后有一公明堂弟子急匆匆上前,是池苒的亲传二弟子铃君,她甚至顾不上行礼,着急道,“我们在九曲山林里发现许多尸体,皆是三十六宗弟子,所幸方才救下了一位出逃的云灵门弟子,他身受重伤,昏迷之前,说绑他者为一只青金巨蛇。”
池苒急道:“不好,这两日刚收到云灵门、玄剑阁等十六处宗门的传信,各有弟子失联的事情发生,而且皆为灵窍境以上的精英弟子。”
孟星遥神色凝重。清河宗坐落的山便是九曲山,坐落在清衡山的东南方向,离归明仙府最近。沿途如此多的尸体,弟子的证词,加之眼前的场景,情况再明显不过。
皆是这幽水冥蚺所为。
“尸首可清点过数目,和失踪人数可吻合?”
“回尊上,弟子们大力搜寻,暂发现尸首三十六具,重伤弟子二十七名,还有十四人下落不明,其他轻伤弟子尚来不及清点。”
事态紧急,孟星遥厉声道:“胆敢伤我归明英才,罪不容诛。池苒,派人救治伤患,安抚宗门,助三十六宗处理后事,另择六七精英,随我一同前往救人。”
“尊上,尊上!我也想同去!”宁音忽然冲了过来,她目眦欲裂,浑身都在颤抖,“周师兄,我要替周师兄报仇……”
孟星遥看了她一眼,长袖一挥,宁音便晕了过去。
“照顾好她。”她对陆源康道。
幽水冥蚺再如何厉害,那也不过是对普通修士而言,即便它能将气息藏于无形,在孟星遥眼前也如同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金衣翻飞,仙气昂然,她阖目掐诀,荡开神识。
淡金光芒如水荡漾开去,覆盖之处,一切瞬间褪去颜色,流速变得缓慢。
风声、哭声、鸟鸣声,皆消失在天地间,落在鼓膜之中的,唯有逐渐清晰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
孟星遥睁开眼,眼前原本空无一物的破败杂乱之处,忽而显现出一条泛着幽幽青光的水痕,蜿蜒而去,一直至密林深处。
衣袂翻飞,仙剑长啸,她腾空而起,携归明仙府众弟子直奔而去。
九曲之山,密林深处,越往里走,越是幽深。阳光都无法照进,那层层叠叠枝桠交错丛生,令人不辨白昼黑夜。
绿色的瘴气愈发浓烈,遮天蔽日的巨木随处可见,令人无法御剑飞行。但这些拦不住孟星遥,她随手一挥,灵气如利刃飞出,轻松斩断厚重如墙的枝叶。
一行人沿着水痕畅通无阻地一路前行。
这里是连管辖九曲山的清河道宗都不曾深入过的地方,青色的水痕逐渐变得清晰,那令人胆寒的魔气也随之越发浓郁。
最终水痕止步于一个被潭水半淹的山洞之前。
23.白 玹(2)
覆满青苔的藤曼自粗壮的巨木上垂挂下来,半遮住洞口,幽深如镜的潭水倒映出满目森然,水汽氤氲又粘稠,带来无边的寒意。偶有不知道何处泛起的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去,又很快归为平静。
就在洞窟的入口处,有随意丢弃的几件破碎的衣袍,深处隐约有凄惨的叫声传来。
众人心中皆是一紧。
未等孟星遥指示,铃君等人已经下意识列阵布法。此处静谧无风,凄寒入骨,孟星遥垂眸轻拨指尖,正在弟子们准备慢慢往洞口接近时,她突然抬手,一道金光罩刹那落下,罩住铃君等人。
下一刻,她已如疾风一般迅速飞入洞口。
——轰!!
“尊上!”
在铃君的尖叫声中,石崩山裂,小小的山洞瞬间自水中拔地而起,化为了巨蚺的深渊巨口。
五只金色的蛇瞳同时自黑暗之中睁开,幽水冥蚺一甩他那比千年巨木还要粗壮的青色身躯,潭水飞溅,苔草枯枝如雨水般抖落而下。
粗重的气息自它的鼻孔里吹出,一呼一吸之间,狂风大作,茂密的密林顷刻之间也被扫空一片,惊起飞禽走兽四处奔逃。
它怒气冲冲地紧盯着那飘逸在空中的金色倩影,似是十分不服气。
铃君等人迅速围了上来,扶过被孟星遥救出的伤者,孟星遥又将锁魂囊递给了她,里面是她方才自幽水冥蚺腹中强行夺出的,还未被完全炼化的魂魄精元。
“铃君,带人走。”
孟星遥沉静如水地指挥道。
“是,尊上!”
随着她的轻轻一挥,金光罩便随着铃君等人,护着刚救出的伤患一同往清河宗方向飞去,幽水冥蚺下意识想去追,却又被一股如山岳一般的威势顷刻压得动弹不得。
纤阿剑如冰似雪,映照漫天金光,闪电般刺穿幽水冥蚺的几处命门,最后剑指它的金色眼瞳。
“谁借你的胆来清衡山放肆?”她问道。
“呵呵呵……”
如风烛残年的老人,幽水冥蚺从喉间挤出吃力的笑,虽命门被伤,血液沿着鳞片蔓延开来,一点点带走它的力气,但它却似乎一点也不害怕,反而仰首看向孟星遥。
幽幽蛇语响起。
“清衡山……我只记得两千年前,这里叫幽水岭,是我幽水蛇族祖辈生活之地,我来这里,有何不可?”
“呵,那你又为何残害我归明子弟?”
“非我族类,杀之,又何如?”
“好一个杀之又何如。”孟星遥冷笑道,“尔等妖族,果然无可与之言。”
真是空费无用口舌。
一道剑气从纤阿剑柄处凝聚至剑尖,空气之中的威压更甚,孟星遥冷眼扫过幽水冥蚺的全身,抬手就朝其七寸命门刺去——
猛然间!
“砰!砰!砰!——”
忽地一道惊雷,自潭水之中炸起三道水帘,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汹涌而来!
素色飘带翻飞,凝结成护身法阵,即刻将孟星遥笼罩起来。
漫天而来的水隔空落下,形成一帘巨大的水幕,将她与幽水冥蚺分隔开来。
孟星遥冷眼观之,手中长剑迸发出滔天剑意,金光幻化作白虎啸破西风,剑身长鸣一声,冲月剑诀化作无数星芒,直奔幽水冥蚺而去。
就在这一刹那,忽然白光乍破,有一物破空而来,瞬间挡住她的剑气!
霎时间,风云突变,无数血水滚滚落下,带着冲天的黑气包裹着幽水冥蚺,青鳞迸发出巨大的光芒,巨蛇嘶吼,地动山摇!
黑雾化作滔天血浪,如飓风过境,将潭水的百里之内夷为平地!
幽水冥蚺咆哮而起,紧闭的五只瞳孔此刻尽数睁开,锐利的蛇瞳光芒四射。
魔气穿刺出它的头颅与身体,化作了两只冒着血泡的崎岖犄角与四只短小肿胀却锋利的巨爪,一身的青鳞鼓胀而起,又纷纷掉落,露出斑驳不一,浸满鲜血的黑色鳞片,长长的粗粝黑须随着它的一呼一吸飘扬,迎风摇曳。
魔气与血水交织,翻涌出惊天骇浪!
这一切不过须臾之间,幽蚺的巨爪落下的同时,孟星遥剑招被挡,莲步轻点,顺势向后飘出数丈之远。
那方才挡住她剑气的物什在她的剑尖上转了几圈,又轻轻地弹飞出去。
她定睛一看,不远处的空中不知何时出现了另一个人,带着一个奇怪的面具,长发如瀑,左耳边垂挂着一条细细的发辫,缀着红玉坠子,白衣红带,衣袂翻飞。
挡住她的东西,正是一把看着平平无奇,只画着红色枫叶的折扇。
下一刻,扇子打着转,落回那人手上。
就在此时,遥远的天地之间,忽然传来一声悠然的笛声。
幽水冥蚺骤然破境,仰天长啸,气焰嚣张,正跃跃欲试抬起利爪,却陡然神色一变。它眯起金色蛇瞳,望向笛声的方向,随后蓦地一甩尾巴,趁黑雾散去的瞬间溜得无影无踪。
见他逃了,那持扇之人也赶忙紧随其后,下一刻,凛冽的剑光破空而至,他翻身一挡,却被剑招震得后退两步,连忙一个疾步退开。
但来者杀意滔天,万千剑光化作密集的牢笼,任凭如何敏捷躲避,皆如困兽犹斗。
在折扇挡住又一次杀招之时,那人终于受不了了,开口道:“等等……”
话音未落,又一剑光呼啸而至,逼得人慌忙躲避,这一次却慢了一步,那剑光堪堪擦着对方的脸颊、发鬓,最后如流星划破长空,逐渐消失不见。
在剑光消失的那一刻,那张简陋又古怪的面具也随风而起,飞扬的长发拂过来人的脸庞,那人有些错愕地抬起头,恰与孟星遥相对而视。
她感受到乾坤袋里的狼毫仙笔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
面具之下,是一张很漂亮的脸。
肌肤胜雪,面如桃瓣,一双狐狸眼媚态丛生。
伴着额边碎发轻扬,长辫轻轻甩起,镂空红玉坠子叮当作响,衣袂飘然处,平添几分美丽神秘。
当真配得上“美人”二字。
短暂的对视后,那人开了口。
“你这人好没道理,我救了你,你怎地还恩将仇报。”
居然是个男子。
他郁闷地看向孟星遥,语气颇有几分无奈。
孟星遥见过很多好看的男修,无论是天界,还是人间,仅说谢云迢和危梦之,都已经算得上是人中极品。
但眼前的男子亦更胜一筹。
她收回了剑势,冷声问道:“你是何人?”
“哎呀哎呀!”她话音未落,那人却突然大呼小叫起来,“你!你你!打坏了我的面具,这要怎么办?”
他一脸的痛心疾首,手中捧着的那个面具似笑非笑,又丑又怪,看不出是什么材质,也看不出来哪里值钱。
孟星遥眉头微微蹙起,她记得池苒教过她一个时兴的词。
在凡间,这叫碰瓷。
她随手从乾坤袋里掏了几块灵石丢给他。
“就这么点灵石?”他愤愤不平,“你打发叫花子呢!”
“你知道我是谁吗?”她环着双臂,好笑地看着对方。
“呀,你是谁?”那男子反问道。
摇光上仙威名远播,至少在西洲,从来是无人不识,被突然这么一问,孟星遥反倒怔住了。
她略感不适,正欲开口,却恰好瞥见那男子狡黠一笑。
不对,这人胆敢逗弄她!
孟星遥猛地紧抿双唇,冷眼相看,神色凛厉。
见她高冷难近,目露戒备,男子把玩着扇子,刷地打开,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两个潦草至极的字——从心。
“好吧,你不说,那我来猜猜吧。”他悠哉游哉地绕着她转了两圈,拿扇子敲了敲脑袋,“这里虽是九曲山地界,但九曲靠近清衡山,阁下仙姿佚貌,却威压迫人,手中仙剑冻冰凝霜,如月寒芒,想来……乃归明仙府摇光上仙是也。”
“你既知晓,还敢讹我?”
“非也非也,瞧您这话说的,我可是个实诚人。”男子举起面具,一双似笑非笑的狐狸眼流露着诚恳,“这面具虽然不起眼,但在我们老家,它可意义非凡。亲手做的面具,只有自己能摘,第一个摘下自己面具的异性,可是要结为夫妻的。”
“少来,我没想摘你面具。”孟星遥说,“只是不巧被打下来了。”
男子眨了眨眼,点点头:“的确如此,上仙也不是故意为之,这也好办,我把面具修好,就当无事发生过……可是啊,我这副面具,价值连城,它的本体乃是用西荒神木菩提树所制,一千年才可成一株。所用的丹砂、石墨等颜料,乃是西海的落日砂与天山的白泉墨,一两万金,更别提,它还用三昧真火淬炼过,非凡物不可斩破……”
纤阿剑低啸一声,瞬间落在男子的脖颈间。
“少废话,”她声如寒霜,“你不在泽苍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我?仙尊认识我?”
“泽苍山飞雪剑宗的座上宾,白玹真人,对吗?”
“咦?”他眼珠一转,微微蹙眉,有些不解,“那……既然仙尊认识我,方才为何对我痛下杀手?”
孟星遥说:“我平生最恨助纣为虐的魔修,你既是飞雪剑宗门客,也算相识一场,我留你三句遗言,你仔细想罢。”
“等等,我是魔修?”
“一句。”
“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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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不是,就算死,你也该让我死个明白。”
“二句,”孟星遥冷笑一声,“你若不是魔修,方才为何要阻拦我除魔?又何来那大藏心经,引诱我门下弟子?你到底有何居心?”
“……”
长剑直指喉间,威压之下,白玹也收敛了嬉皮笑脸,正色道:“摇光仙尊明鉴,我非魔修,也无恶意,这之中想必是有什么误会。”
三句既满,孟星遥的剑却没有未动。
“方才那冥蛟破境,魔气激荡,我实则是想助你,而且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不知它作恶多端,以为它虽入魔,但不代表不能回归善途,”白玹叹了口气,“我是不是魔修,你一看便知,如何瞒得过你。至于你说的什么大藏心经之事,我不甚了解,想必闹了什么误会……”
空气有一刹的凝固,四周静谧无风。良久,冰冷如霜的纤阿长剑收回。
白玹刚刚松了一口气,下一瞬,金色的捆仙索缠住他的双手,令他动弹不得。
“既是误会,那你跟我回去一趟,当面对质。若真是误会,我自当亲手奉上连城珍宝,赔礼道歉,若是你真私藏那大藏心经,我自不可能放你继续为非作歹。”
“哎,仙尊何必如此。”白玹惊愕过后,却意外很自然地接受了她的惩处,“我既有错在先,仙尊抓我,也是情理之中,倒也不用这么麻烦。”
他嘿嘿一笑,继续道:“既然仙尊疑我,那我也该戴罪立功才是,想来方才那妖孽还未走远,不如让我相助除妖,以证清白。”
孟星遥疑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此人看似修为平平,可寻常修士若是见情形,早已被她威压吓得战战兢兢,他却游刃有余,还和她讨价还价。
真是个奇怪的人。
但他的话不无道理,此番耽搁,那妖孽想来也已奔逃很远。孟星遥略一思索,决定暂且放下疑虑,掐诀召风,拎起白玹就朝南飞去。
*
东荒西洲山连山,云接云,日光照耀在云海之上,泛起金色的波浪。
静寂悠然处,忽有一道长风破开云雾,穿入山海之中。
孟星遥御风而来,疾如雷电,循着妖龙的魔气一路飞驰,山林美景转瞬即逝,飞驰九万九千九百丈之后,她抵达了一处层峦叠嶂的深山密林。
远远望去,奇峰险峻,怪石嶙峋。
山势峰回路转,拔地而起的同时像被人从中挖掉了一个口子,形成一个怪异的山盆巨口,被落霞染成红色,如一只巨兽仰首张嘴,恰好吞掉了此时正渐渐西沉的落日。
一旁的白玹双手轻摇从心扇,摇头轻叹:“天狗吞日,会逢死炁,入者无门,生者勿出,是凶阵啊。”
他虽被缚了捆仙索,但一点也不影响他各种小动作。
话中语气听似感叹,却带着某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起哄。
孟星遥几道剑气杀去,落入那血口之中,果真如碎石掉入深海,消失得无声无息,仿佛有看不见的深渊,将它们吞噬下去。
她静静观察,像是在思考什么。
白玹的扇子化出一道宽敞的扇影,载着他一路飞来,此时也绕着这座山头转悠了一圈,情况不明,他也不敢贸然下去。
天色愈晚,日头倾斜到天边一角,恰到酉时。
四周昏暗下来,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十一月的天虽然易黑,但也不该黑得如此之快。
在场的二人心知肚明,他们已经进入到了某种结界之中。
入者无门,无门亦可入。
汹涌澎拜的魔气不知从哪里突然涌出,顷刻之间将二人包围,但又被护体真气抵挡在外,只敢在一丈之外徘徊。
白玹瞥了一眼孟星遥,拢在袖子里的手握了握,正欲杀出一条出路,下一刻,孟星遥的身上忽而泛起淡淡蓝光。
她闭上眼,指作莲花状,手中微光随着她的动作,自虚空之中凝聚成一盏淡淡的琉璃灯,点点光芒迸发出无尽力量,仿佛能涤尽世间一切污秽。
那愈见浓重的魔气遮天蔽日而来,却在触及那微光之时,像是惧怕被灼伤一般惊恐后退。
九天长明灯·渡厄。
传闻前任天帝无极帝君黎煊领兵征战天下时,曾经得到过七件上古神武,恰好配与太微七曜,而孟星遥得到的就是九天长明灯。
此灯共有九盏,一盏可照一重天,以灯结阵,可净化灾厄,引渡亡魂,九盏共燃时,可涤尽万伤万恶,天地灵气皆为吾所用。
不过没有人见过这般盛况,连她自己也没有,孟星遥修炼到现在,最凶险的战况下也不过堪堪点燃过七盏而已。
风声嘈杂,魔邪嘶吼,琉璃灯以清正之光,强势地自这片魔雾之中荡开了一条大道。
24.白玹(3)
灯光映照处,万邪不侵。
孟星遥猛地睁开眼睛,拔出纤阿剑,御风而起,朝着天狗眼睛的方向直刺而去。
那浓重的黑雾如有实体,硬生生抗下她这一斩,但坚持不过半分,又如脆弱的玻璃,顷刻之间碎裂开来。
黑雾破碎的那一刻,有微弱的天光自缺口照射进来。
忽然!一个巨大的黑掌带着滔天的杀意,穿过天光,以山呼海啸之势就朝着孟星遥拍来!
摇铃叮当碎响,红枫坠子剧烈摇曳,一道屏障在巨尾砸下的那一瞬挡住了孟星遥。
白玹飞身上前,生生替她抗住幽水冥蛟一击!
巨掌拍空,五只金瞳在黑暗中睁开,幽水冥蛟昂首,吐露着粗气,瞥见那自掌下溜走的女子,金衣飒然,跃上高空。
长剑带着落日的余晖,以雷霆万钧之势刺向自己的七寸!
它嘶吼一声,那咆哮带着震慑万物的威严,肿胀的巨爪压塌山崖,强劲的黑尾一扫,砸开孟星遥的攻势,又迅速张开巨口扑了过去。
一片腾空的巨大雾气之中,它畸形的龙角沐浴着残存的光照,彰显着它已然不同的身份。
它不再是那只能苟活在密林深潭之下,终日与藤曼水苔为伴的蚺蛇。在层层蔽日的厚叶枯枝之中,如同湿土之下的蚯蚓般,照不见天日,亦不敢窥探天日。
多少年了,自从祖辈逃离幽水岭,便再也不能返程,本想着有朝一日杀回故乡,却眼见得占领此地的仙门越发强大,后来竟成了天界众仙之首。
没有故土灵壤,修炼成了困顿它们一生的难题。
如今,它挣脱枷锁,升境为蛟龙,再也无人能够阻挡它。
是魔也好,是仙也罢,它终于可以走出那片密不透风的深林,腾空飞翔在天地之间。
哈哈哈哈哈哈……
它仰天大笑之时,被黑雾笼罩的天地间忽地闪过万千如剑刺目亮光,又在蛟龙的吐息吞噬之中归为静谧。
结束了吗?
幽水冥蛟想。
如果结束了,它很想先休息一会儿,去那天狗峰的最高处,静静地趴着吹一会儿风,适应一下自己的新身份,等着一生中新一天的开始,然后携子孙们踏平这仙门,收回故土。
然而黑雾逐渐散去的那一刻,它看见自己的头,被孟星遥提溜在手上。
……为什么?
它看着那颗瞪大双眼,满嘴是血的龙头,想开口,却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在被长明灯吸进灯火之前,它看见那畸形的龙角和长须,自自己的头上,化作黑雾慢慢消失了。
对于手上那颗死不瞑目的蛇头的变化,孟星遥似乎并不意外,她看向朝自己飞来的白玹,只淡淡地点了点头:“多谢。”
说罢,就把那蛇头丢进了长明灯里。
功德簿白光一闪,一个银色正字恰好添上最后一笔。
这厮真是小气得要紧,大中小功德分得一清二楚,从来不给多算。
蛇头是被连着七寸一起砍下的,在真火的灼烧下,很快化作了一颗小小的金丹。
白玹望着蛇头看了一会儿,轻声道:“它并没有真的化蛟。”
“是,”孟星遥以为他在问自己,点了点头,“魔修之道,向来如此。以为捷径,不过是预借法力罢了。因此它才要去杀人夺灵,若不能及时填补,不是今日死于我手,他日也必受反噬而亡。”
白玹轻轻一笑,低声道:“受教了。”话音未落,他忽然惊讶一声。
孟星遥循着他的视线望去,也目露讶异。原是方才打斗之中,失去了控制的蛇身意外砸向了天狗峰,却正好砸断了狗头。
阵法既破,结界所设的障眼法也随之消失。
原本险峻独立的山峰裂开了一道缝隙,变作了一处深不可测的山谷。
孟星遥立刻起身往前飞去,只往前接近了一点点,便有滔天的妖气扑面而来,竟是一处未曾被人发觉的大妖窟。
她荡开神识,眉头紧蹙,仅仅只是入口处,已可隐约窥见有成千上万的蟒蛇蛰伏,如纠缠成结的爬藤一般,越是深入,那妖气越发深厚,竟和方才那只冥蚺想比也毫不逊色。
原来这里竟是它的老巢。
可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妖窟,虽说这天狗吞日的凶阵确实难破,但也并非毫无漏洞。她低头仔细探查,只见山谷之处,断崖新痕,小树初芽,应当迁来不过十多年。
她猛地望向另一边,就在数千里之外,恰好有一座四通八达,人烟鼎盛之城。
名唤“云凌城”。
*
夕阳没入山头,远处的火烧云逐渐变深,夜色微凉,山风也大了起来。
山林深处,树影憧憧,偶有飞鸟划过天际,啼鸣一声,化作山谷里无尽的回响。
白玹半蹲着,伸手扶起崖边一朵长在夹缝中,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紫色小野花。
在这空旷的地方,如果没遇见他们,这朵小花很快就会被越来越大的夜风刮走,不知所踪。
他注视着它,最后捡了几块石头挡在它的身侧,圈出一块小小的庇护所,恰好让它能躲藏其中。
做完这一切的时候,他拍了拍手,回头看见站在另一边孟星遥正望着山谷深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打算怎么处置这里?”
他俩围着这处妖窟探查了好一会儿,初步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是一处刚成型不到二十年的妖窟,规模不小,看着像是以幽水冥蛇为主的族群,还有零零散散的其他妖兽。
这样的妖窟,在人迹罕至的雨林里并不少见。幽水冥蛇自千年前被人族驱逐出幽水岭,便迁移到了更靠西边的,多雨林的西南荒地,没想到千年之后还能在这里看见它们。
妖兽一般不轻易搬迁,除非受到了生命威胁。
看来新任天帝,长泽帝君璩归元的西征重启大计还是卓有成效。
三千年前,神魔对峙,昆仑山崩,建木倒塌,旧天界化为神墟,众神残部被迫迁往东荒,但祸兮福所依,也由此拉开了大荒日后仙宗林立,人修当道,共筑十方仙洲的序幕。
在东荒立足后,收复当年故土变成了天界共愿。
无极帝君黎煊适时发起的西征大计,实为众望所归,民心所向。故而众仙门子弟,无往不利,越战越勇。
如此威压之下,恶妖魔修四散溃逃,终于在暖阳天晴,万里无云的一天,天界收复了昆仑旧神墟。
那一日,无极帝君黎煊在众人的殷切目光之中走上重重玉阶,玉阶之下,埋着无数仙修神裔的山河之恨、泪海愁思。
他披风扬袍,落座于旧神座之上,初升的朝曦落在他的脸上,描摹出他平凡却威严的五官。
他目露慈悲,望向底下俯跪的众生,嘴角还残留淡淡笑意。
似是天光刺目,他一边抚摸着神座扶手,一边轻轻抬手挡住了双眸。
再睁眼时,他的瞳孔比无尽的夜还要深、还要浓。
——无极帝君黎煊,至此,堕入无间魔道。
天界尚未沉浸在喜讯中多久,接踵而来的便是西征大计虚有其表的假象。
实际上,早已变成黎煊联合魔域对太微七曜及五大仙宗的围剿。
他亲手赐予他们七曜之称,却又亲手夺下。
好在长昀及时发现,亡羊补牢。
而黎煊和魔修大军里应外合,谋划着埋葬天界十万精英的苍鹿野之战最终也成为了他的坟冢。
谢云迢和孟星遥拼死血战群魔,救下楚沧玉等人,一身新伤旧痕赶至现场时,映入眼帘的是遍体鳞伤的长昀被本命法宝千钧死死相护,躺倒在地。
而他的身侧,是两具缠杀在一起的尸体。
孤山春的妹妹孤山雪舍身取义,为姐报仇,刺死黎煊于苍鹿野的古战场,也被他一掌拍碎头颅而死。
恰是三月初春,苍鹿野遍地的梨树开了花,风吹如雪。
无声地埋葬了这里一地的血海与罪孽。
随之而来的,是关于黎煊为什么会堕魔的无数风言风语。
毕竟上位者的辛秘与八卦向来是经久不衰的话题。
有说是他斩杀魔祖后被他设计附身陷害了,有说是他本就急功近利,想学魔尊之流将天界变成自己的一言堂,最终因执念入魔,也有说他是因爱重春而不得,因爱生恨,证据就是重春和他的感情人尽皆知,却转头准备嫁给长昀。
但无论如何,一切皆已成定局,失去了闻衍声的云湫仙岛和失去了重春的琅华仙谷自此萎靡,楚沧玉被迫养伤,重霄神宫亦受损严重。
除却早已子弟凋敝的老牌仙府天玄外,看似受害最少的归明仙府成了最终的幸存者,并自此成为翘首,风光无限。
而五十年前,现任天帝长泽帝君璩归元重启西征令,由仙首楚沧玉执掌衡天盟,率领以五大仙门为首的十方仙洲剑指西荒。
誓要继续收复故土,扩大边疆,将妖魔余孽彻底征服。
在这样的讨伐下,西荒的妖兽魔修虽奋力抵抗,但也有为求生计举家逃遁的。
或许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偷偷隐姓埋名逃来东荒的也不少。
但这些不是飞雪剑宗放着这里有这么一大处妖窟没发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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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由。
云凌城地处三山交界,本就敏感,五年前已经出过失踪案,孟星遥可不想接到衡天盟的责令。
虽然负责背锅的会是谢云迢。
孟星遥伸手画了个圈,长明灯悠悠地往山谷和云凌城中间飞去,以山谷为中心,画出一道宽阔的结界,以封闭这处地方。她说:“我会派人来处理这个的,你不用操心。”
“你是要直接将它们铲除吗?”
真是个奇怪的问题。孟星遥答:“斩妖除魔,天经地义。”
“但不是所有的妖族都是魔修,也不是所有的妖族都害过人。”白玹眉头微蹙,“也许有其他更两全其美的方法呢?”
男人的相貌很是年轻,可望向山谷时目光深深,看不见底。
孟星遥本不想理他,可瞥向他时,忽然觉得他怅惘的神情如此熟悉。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起了叶韶景,又或者是其他更久远的往事。
于是她耐了些性子回答:“你虽为仙修,但常年周游四海,未被天界招揽,自然与我所思不同。此间妖兽大半沾染魔气,又有伤人迹象,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自当斩草除根,断不可留。”
这话说得在理,但落在人耳里又有些道不明的讽刺。
东荒仙宗子弟以在天界任职,守护人间为责,和闭门修炼,四处寻宝,偶尔出山搏个门客之位来维持名声和礼遇的散修是两类人。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白玹望着山谷,神色不明,“上仙此话,言之有理。”
“你若是觉得残忍,”孟星遥说,“待看见我归明子弟的尸体,只会觉得它们更残忍。”
白玹笑了笑:“那是当然。我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斩妖除魔,确实是天经地义。”
话音落下时,长明灯也已布置好了结界。孟星遥收回法器,看向白玹:“此间事毕,你除魔有功,我暂且放你自由,可你若有二心,这捆仙索即刻再次缚你。”
她双指一点,白玹双手上那条捆仙索便隐去了身形。
“好说,好说,理解的。”白玹颇为懂事地点点头。
孟星遥懒得理他,从袖中掏出了一张符咒,那黄符无火自燃,在空中泛起一圈五彩的波纹。
这是归明仙府的传送法阵。
薄山离清衡山的距离并不短,以她的修为,用尽全力御风飞行,也得要飞上一日的时间。
但是用传送符,也就一刻钟的事。
孟星遥飘然落下的时候,白玹也紧随其后地出现,轻摇扇子,发辫轻扬,礼貌微笑地看着她。
这人确实不简单。
最简单的试探来自最直白的方法。传送符虽然快,但使用人的修为不同,速度也不同,她未曾护法,白玹若修为与她差距过大,乘坐之后必然头晕目眩。
不是现在这般还能悠哉游哉地四处打量着归明仙府的山门。
能接住她的杀招,又不惧她威压,还能在除魔时抗住魔蛟一击,此刻还能轻松跟上,修为定然不似他表象这般普通,至少也是真仙一列。
可散修何曾有过这号人物?不过大荒地大物博,早年间寻求自由云游四方不受仙位的散修真仙确也有过一些。
孟星遥踏进宗门,见到来接她的仙侍,吩咐道:“给这人安排一间客房,清净一些的,嗯……安排在西水阁吧。”
“我未曾辟谷,还劳烦小仙子替我弄点上好的吃食。”白玹挤了过来,一双狐狸眼似笑非笑,对小仙侍柔声道,“可否再安排些热水,我一路劳顿,欲涤尘埃,舒缓筋骨。”
他正经一开口,嗓音如高山清泉,滴落玉盘,清脆好听。
小仙侍腼腆地看了他一眼,面上微红,又瞅了瞅孟星遥。
孟星遥点了头:“去给他安排吧。”
小仙侍得了令,做了个手势,便领头往西水阁的方向飞去。白玹临走前,转身对孟星遥行了一礼:“多谢上仙款待,接下来的日子,多有叨扰。”
“无妨,你有事吩咐他们就行。”
他眨眨眼,顺坡而下:“真的?那我可不客气了。”
真是自来熟,明明是被她抓来看管的,反倒一副做客姿态。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冷淡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待人消失在视线里,她探入乾坤袋,摸出三闲。
未曾有错,这一路上,它的确一直在泛着微弱的光芒。
真奇怪,自叶韶景走后将近三百年,她是第一次见它有所反应。
但思考一番,她还是将三闲放回乾坤袋,起身往百药宗的方向飞去。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25.白 玹(4)
百药宗是距离归明仙府最近的宗门,有一部分甚至就在清衡山内,另一部分则坐落在兰幽谷,两者相连处,是斗崖天堑旁的小翠竹林。
孟星遥从前门动身,正好穿过前殿诸多楼宇。
池苒先她一步回来,已经将受伤弟子抢先带回来安置救治。
但伤者如此之多,百药宗医修想来也是人手不够,也不知现在情况如何,白芷她们是否忙得过来。
她一路思考,不知不觉飞了半晌,忽而脚步一顿,觉得有些奇怪。
今儿宗门格外安静,只偶有几个弟子经过。原本这点应当点灯如昼的东曜阁处,此刻也是安安静静,人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她环顾四周,最终目光落在长云峰处,那边隐约有人声传来,好生热闹。
真奇怪。
九曲山幽水冥虺杀人夺魄及三十六宗弟子受害一事事发突然,影响甚大,未有她的准许,池苒等人肯定先按下消息,小心行事。
但这么大的事,即便明面上未曾公布,私下的消息肯定也压不住。
宗门内能这么安静,说明注意力暂时都被另一件事吸引走了。
长云峰的方向,并不是只有长云峰,离它最近的,还有一处,名叫邀月崖。
那是苏祈月曾经的住处。
她轻轻调转方向,转瞬飞至邀月崖外。
果不其然,那尘封多年的水镜阁,此刻正门庭若市。
此时已经戌时二刻,天光淡去,夜幕渐深,但顾玄明、庄越风、蔺沉光、崔少衡等,凡是宗门内有头有脸的,皆聚在此处。
水镜阁布局瑰丽奢靡,一如长云峰的松篁院。危梦之爱收集世上一切至美至洁之物,所居之处也必然瑶台琼室,美轮美奂。
身为他的胞姐,苏祈月自然不相上下。
孟星遥自诩见多识广,但每次过来这姐弟两的地盘,却也总忍不住叹为观止。
当年她未曾经手,也不知弄成这般,到底得浪费多少钱。
在水镜阁后方,有一处大露台,名唤望月台。远远望去,阁楼玉台高悬月下,其下是十数湾呈阶梯状布列而下的碧蓝色灵池,以玉石雕砌,灵池内有温泉,腾起袅袅仙雾,映照繁花琼树,美不胜收。
孟星遥莲步轻点,无声地落在望月台之上。
走进去的那一刻,她迟疑了一下,还是隐去了自己的身形。
望月台上正对明月的,是一间雕梁画栋,飞檐入云的六角屋阁,装点着与圆月相应的,雕刻精美的月亮门,缀着层层叠叠的薄纱幔帐。
碧色的鲛绡素来珍贵,此处却不惜工本地点缀满屋。
若不是将近三百年未有人迹,这般一尘不染,维护如初的楼阁殿宇,她会以为,她从来没离开过。
微风吹动,拂起绡幕漫漫。
这里的结界自然挡不住她,她跨过门槛,往里走去,不稍片刻,果然看见了危梦之和谢云迢。
而软榻之上,是很久没见的那个女人。
虽然两人皆是名动三界的美人,实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情。
一冷一暖,一远一近。
千差万别。
此刻,很久不见的苏祈月身着淡紫长衫,正静静依靠在危梦之的怀里,她长相本就柔和清丽,被无上至洁至纯灵气滋养了三百年,美貌更甚当年。
青丝如墨拢至耳畔,缀着紫色的鸢尾发坠,灵动柔美。
又因她病弱苍白,更多了几分惹人怜爱的味道。
“阿姊,你身体还未恢复,既然回来了,还是该多休息,时间也不早,楼下的人我等下一起打发了回去。”
危梦之将她刚刚喝完的药碗接过,放置到一旁,又抬手轻轻替她顺气。
动作至轻至柔,如同对待一件无上珍宝。
“就是就是,大王姬你身体还未恢复,还是该多休息,你的脸色又比在沂梦川难看了许多。”
一头浅金头发的白衣少女蹲坐在她的脚边,在给她揉腿。
小姑娘年岁不大,身上却没有多少血色。唯有那一双红眼睛,像红色的玻璃珠子一般。
“辰斗,不许再学主君说话。”苏祈月开口道。
她声音不大,语气却不容置喙。辰斗原本还兴致勃勃的,一听这话,顿时如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下去。
“没事,哪有那么多规矩。”危梦之笑眯眯地揉了揉辰斗的头,“辰斗长得越发漂亮了,去,那些箱子里剩下的都是今天阿姊没挑上的,有什么喜欢的首饰都拿去。”
“啊!主君!”辰斗开心地想起身去抱危梦之,但碍于苏祈月在旁,还是老老实实地行了一礼,转身小跑进侧屋去。
孟星遥探头探脑地往旁挪了几步,侧屋的门半掩着,隐约能看到里面摆了几十箱金灿灿的宝贝,光华璀璨,耀眼夺目。
这还只是放苏祈月屋里的,更别提应当还有许多被收入仓库的。
“你别那么宠她,那堆珍宝都是今日沧玉表兄送来的,我不想欠他人情,还得还回去。”
“阿姊,眼光要放长远点,”危梦之虽是笑着,但眼底却冰凉一片,“什么欠不欠的,左右也是他们楚家欠我们,况且楚家青黄不接,再过些年,他家那些金山玉石到底归谁也不一定呢。阿瑕儿不过是提早送来罢了。”
他此言一出,在场的两人皆蹙了眉,孟星遥也不例外。
且不论他前面大逆不道的话,光是那个称呼对现今仙首就极不尊重。
阿瑕儿是南明神族某些人儿时对楚沧玉的蔑称,因他名中有玉,又偏偏没了一只腿。
“行了,梦之。”一直未曾说话的谢云迢放下茶杯,杯子扣在桌上发出轻微声响,“就算不是你表兄,他也已是仙首,君子慎独,私下也不要太过分。”
“这仙首本就不该是他,”危梦之不甚服气,但谢云迢眉宇微锁,苏祈月又拽着自己,他抿了抿嘴,叹了口气,站起身,“行吧,我不说了,楼下人还在等着,我先去送客。阿迢,阿姊好不容易回来了,别忘了答应过我什么,你当多陪陪她。辰斗,过来,跟我下楼。”
“来啦。”
金发少女不谙世事,戴着一身金灿灿的首饰就循声而来,环佩叮当作响,不成规矩。
但危梦之似乎很喜欢她这个模样,十分温柔地牵着她往外走去。
两人一走,房间里也静了下来。
只是屋门阖上的那一刻,有一丝短暂又奇异的沉默弥漫开来。
苏祈月轻笑道:“梦之他这脾性一直没改过,口无遮拦,你别放心上。”
“无妨。”谢云迢说,“我还不了解他吗。”
苏祈月犹豫了一下,柔声道:“其实你若是有事的话,也不用在我这边耗着,我会替你解释的。”
“没事,我陪着你。”谢云迢说,“你现在想做些什么?若是乏了,我让人来帮你梳洗。”
但苏祈月却无动于衷,她静静地望着他,忽然说:“在沂梦川,梦之逼你娶我,对吗?”
谢云迢一怔。
她嘴角扯出一抹笑:“听起来不错,七曜之中若能有两星相伴,倒也是天界的一段佳话。”
房间内静悄悄的,只有晚风轻轻吹拂,拨动两人的发丝。
“但是你没同意,是不是?”苏祈月说,“哪怕我舍命救过你。”
她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仔细想来,她对他真的从来没说过一句重话,哪怕现在在质问,也如对待一件易脆的瓷器般小心翼翼。
良久,谢云迢点点头,静静地抬眸与她对视。
“你未醒时,我已和梦之许下承诺。我非忘恩负义之辈,你于我,于归明仙府皆有恩,即便某天我不在了,有归明仙府一天,也会护你余生安乐,永世不忘。”
他的语气诚恳又郑重,孟星遥知道,他绝不是说说而已,此话一出,就代表他一定会履行。
“你要我陪你,只要我有空,随时都可以。但结契这事,我还得再考虑。”谢云迢说,“我当年既修无情道,便是恩怨情仇,七情六欲,皆为镜台尘埃,天道在上,不可破戒。和我在一起,到底还会委屈你。”
苏祈月很久没说话,两个人就这么对望着。视线相交本是极为暧昧,可他的目光如此坦荡,居然产生不了半分绮念。
“确实。”她温柔一笑,“你要是因此轻松答应,反而不像我认识的阿迢,我还要失望了。你能考虑,就已经很好,也不用着急。今晚月色不错,不如你陪我赏月一场可好?”
孟星遥注意到谢云迢肩膀微微放松了下来,似乎是松了一口气。
难以想象,在战场上无往不利的战神,面对女儿情事也会如此束手无策。
“好。”他站起身,将她抱了起来,放到轮椅上,“你现在不易走动,我推你过去,让他们再送些茶点过来。”
他们看不见她,但走过来的时候,孟星遥还是下意识往屏风后面挪了几步。
身后是谢云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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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着轮椅上的苏祈月慢慢走向夜色之下的望月台。
风吹起绡幕,拂过她的脸庞。
无论两人后来私下有过多少罅隙,可这一刻,谢云迢答完那句话时,有那么一瞬,她居然有些心疼她眼里微不可察的落寞。
毕竟苏祈月喜欢谢云迢那么多年,哪怕在十方仙洲,都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谢云迢风光霁月,浩然正气,手执燿灵仙剑和天瑛长云戟两把神武,斩妖除魔,打遍大荒无敌手。
如此英姿,哪怕他坚守道心,清冷无情,暗恋他的女修也从未少过。
但感情一事强求不得,故而被拒绝后,大部分人也便作罢。
很少有人对一份感情能坚持如此之久,最后也分不清到底是感情,还是感动。
苏祈月被楚沧玉救回时,他早已拜入长昀神尊门下。
这也是为什么她明明是他阿姊,但排行却是师妹。
和楚沧玉重逢之时恰是她最危难之刻。栖云道上,从天而降的黑发少年手执长剑,马尾轻扬,潇洒果决,将围殴而来的妖魔顷刻之间斩杀殆尽。
鲜血溅了她满脸,她却一点顾不上,瞪大的瞳孔里倒映出的,唯有少年清俊周正的脸庞。
以及他朝她伸出的手。
但她还来不及牵上,危梦之就从另一边蹿了出来,一把抱住了她,激动不已:“阿姊!!!终于找到你了!!”
“吓死我了!差点就晚了一步!”他检查完她,又兴奋地去熊抱住谢云迢,激动地狂拍他后背,“还好有你,还好有你啊!阿迢!”
谢云迢被他拍得差点喘不上气,赶忙拉开了一点,无奈至极,却也被他感染得笑容满面。
回天玄学宫的路太长,他们不得不先在野外就地露宿一晚。
夜深无眠,三人索性坐着聊天。
她缓过劲来后,想起前些年的苦难,没忍住哽咽流泪,危梦之难受得一直轻抚她安慰。
这样的乱世里,走在路边随便拉出几个人,每一个过得都比另一个更苦。
但那是她这么多年来过得最莫名安心的一个夜晚。
聊到最后,她倚着危梦之的肩膀,视线却越过篝火,落在谢云迢的身上。
他抱着剑,安静沉默,在旁边作一个合格的听众。
火光模糊了他脸庞的线条,让他的神情看起来都柔和可亲许多。
苏祈月望着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
多好看的一双手,白天就是它,要过来将她拉出危险泥泞的沼泽。
没想到,只是这样的距离,隔了上千年的光阴,她都再没能真正牵到。
她见证过他拒绝太多人,所以从来都是以同门手足自居,不敢逾越半步。
她前面藏得很好,还和危梦之一起成为了他的挚友,成日出入相伴。
但爱意是藏不住的,时间一久,付出太多,是个人都能察觉出不对。
她以为只要自己不说,谢云迢便没有理由拒绝她。
但她还是熬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的疏远,恰逢天玄学宫开山入世,她被迫跟着危梦之一起回到南荒南明洲。
栖云道上初见的那个少年,她以为自己再不会见到他。
好在后来一得到他想开宗立派的消息时,她便果断说服还在犹豫的危梦之,并第一个赶到,成功靠刻苦经营成为了二把手。
光凭爱,并不能让她在他身边突出,并且长久停留。
她知道他虽修无情道,但心中也曾有过一轮凡间的天上月,她听阿遥提过,是她那为黎民而牺牲的长姐代意。
代意身着嫁衣,怀抱九歌玉璧,以身为祭,血洒烈火高墙之下,身死道消,这么多年,再无踪迹。
找不到好,找不到就说明再无机会。
而人只要动过一次凡心,再如何修炼,哪怕机会渺茫,也总还是有可能再次心动。
只要她活着,长长久久一辈子,死人怎么能和活人争呢?
果然到了后来,他俩相依相伴,终于让他习惯成自然。
她是坚持最久的那一个,他欠她太多,讲得难听一些,在这份感情里,她哪怕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只可惜,她想要什么,他都可以给,除了爱这一字。
她仍是不信邪,还好所有的情债恩怨,一直到三百年前她为了救他身死那次,彻底到达了顶峰。
濒死之际,她终于从他向来绝情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悲伤和后悔。
26.白 玹(5)
三百年前那场内乱,本质上来说,多少有孟星遥的责任。
和另外四个由神族建立的仙门不同,归明仙府的历史最短,从建立之初,整个宗门就是以凡人修士为主。
为了尽快立稳脚跟和扩大势力,凡人修士在修炼这块可谓是拼尽全力,卷中之卷。由此也造成了归明宗扩张成归明仙府后,座下各宗门养成互相比拼竞争的习惯和风气。
三百年前,孟星遥尚是长老首座。
自百年前黎煊入魔被斩杀自苍鹿野后,楚沧玉便升为仙首,改号为天枢,苏祈月和危梦之因除魔有功,也被新上任的长泽帝君璩归元册封为新的天璇、玉衡,填补七曜空缺之位。
彼时四大仙门式微,唯独归明仙府受损最少,一跃成为群仙之首,炙手可热。
在这般情况下,归明仙府也迅速扩张,座下的宗门也发展成了三十六个,界域亦翻了数倍不止。
但常言道国无外忧,必有内患。换成宗门也大抵皆如此。
孟星遥虽非掌门,但她本身在天盟功绩累累,又实力高超,自然掌握着不少宗门实权,有时甚至能越过危梦之和苏祈月,和谢云迢平起平坐。
众人私下皆知,其实她只是差一个虚名。
但这也因此导致了她和另外两个掌门,尤其是苏祈月之间,时常会因为各种宗门琐事而发生摩擦。
当时在仙府之中,养成了一条不成文的定律,就是三十六宗与掌门、长老之间亦有亲疏远近的区别。
是她不察,未能及时发觉当年与自己交好的,仙府排名第一的玉蕴道宗宗主柳河钰的偏执。
她以为自己私下敲打和调解多次,他也安分了许多年,应当已经放下他和排名第二的秋水宗宗主之间从凡间就结怨的私仇。
未曾想他终究还是入了魔,归明仙府奉命去围剿魔君万杀嗔罪之主邬麟风的计划,被由他带头的内奸给泄露了出去,虽然只有一半,也导致了前去的同门陷入了危难之中。
围剿方变成了被围剿方,邬麟风率领心腹在云梦泽布下血幡万杀绝阵,誓要叫归明仙府的人有来无回。
凑巧的是,原本陷入险境的人应该是她,只是那天刚好她和谢云迢临时改了计划,改为由她带人绕后去偷袭邬麟风的老巢。
听说当时候在云梦泽畔的归明仙府弟子看见谢云迢出现还很是意外,斗志越发昂扬。可这斗志还没燃过半日,就被邬麟风步步针对他们而来的打法打得阵脚大乱。
好在谢云迢还是控住了整个局面,燿灵剑凝聚万千灵气,使出名震天下的天光十一剑,那一刹地动山摇,水雾漫天,只用了五招,就打得邬麟风倒退连连。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对他来说,在这样一边倒的局势下,再逆转风向,也不是无可能之事。
可魔修既然是魔修,自然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人。邬麟风以幻境困住谢云迢,分裂出十个分身围攻,在谢云迢破出幻境直杀而来的刹那,抓出绑架来的凡间百姓,挡在了自己身前。
谢云迢下意识收势,下一刻,邬麟风的伴生法器血煞怨魂轮便飞击而来。
高手过招,胜败只差毫厘。
就在血煞怨魂轮要打入他体内的那个瞬间,有淡淡的花香裹挟着血腥味拂过鼻尖,谢云迢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苏祈月被鲜血染红,飘然坠落的身影。
他的瞳孔刹那紧缩。
原本的计划是抓邬麟风的活口,好一步步针对剩下的几位魔君。
但那时的谢云迢注定再不可能留余手。
孟星遥赶来收拾残局时,擦肩而过的是谢云迢抱着苏祈月匆匆离去的身影,以及映入眼帘的,满地魔众的断肢残骸,和归明仙府部分长老与弟子的尸体。
风里传来弟子隐忍的哭声,她的衣衫也染满了尘埃和血迹,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这是归明仙府有史以来,打得最狼狈的一场战。
其实她带人杀到千灵殿的后山,和诸多魔将大战之时,看到柳河钰的瞬间,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柳河钰知道自己犯下大罪,以身入魔,献祭血魂,率领众魔殊死抵抗,面对旧日同门,处处设下的都是一步踏错便万劫不复的死局。
直到被捕之时,他仍在仰天长笑,未等她动手,便自毁在了邬麟风的宫殿里。
只留下了满地狼籍之中,他无助哭泣的妻儿,以及被他背刺的,曾算是同门与朋友的人们。
多么没用的男人,对他而言最坏的结局,竟不过是一死了之。
邬麟风的尸体被大卸八块,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孟星遥拼凑了很久,最后用十颗锁魂钉钉入他的尸体,再以长明灯布下降魔阵法封印。
他死得不久,魂魄离不开太远,想追杀并不难。
灯火燃烧起来的时候,池苒为她披了一件披风。
夜深风大,她也受了伤。幸运的是,池苒这次没有跟着去云梦泽,而是被留在归明仙府镇守。
为孟星遥提拔的计划提了很久,但一直没定好一个合适的位置,却没想过居然是以这样一个办法再也不用为难了。
没人觉得苏祈月能活下来,所以她被送至南荒吟月台抢救的同时,提拔孟星遥接任二掌门之位的掌门任令也交到了她的手上。
谢云迢全程没有什么情绪,离开的时候,她只听见他淡淡地说了一句:“挺好的,这样一切合规,也不用怕委屈了你。”
她低下头,只觉得这小小的掌门令,竟比她当年在天界太微殿万众瞩目之下受封七曜之礼还来得沉重。
而她去吟月台想探望苏祈月时,恰好碰见了一身伤病的危梦之。
孟星遥其实在外站了很久,久到恰好能听见危梦之撑着伤体怒斥谢云迢。大意便是他的姐姐生死未定,被她以命相救的人居然就如此轻易把她最为珍视的东西交了出去。
“谢云迢,”他咆哮道,“我们姐弟俩到底欠了你什么?”
回答他的只有谢云迢无尽的沉默,以及一句沉重的对不起。
而谢云迢前脚刚从院中离开,她便进去了。
看见她,危梦之愣了一下。不过一瞬他便明白她听见了那些话,下意识想解释,或是挽回点什么,可他迟疑了半晌,最终还是偏过头去,什么也没说。
其实他俩都不太明白,两个人为何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谢云迢请了很多医修大拿留驻归明仙府和吟月台,他身上的伤,可以不用她这个半路出家的大夫来看。
但孟星遥还是强制为他施法疗伤,只因她的手沾过危梦之的血,他的肩头至心口处有一道宽大的狰狞伤口,是她亲手在千灵殿里打伤的。
邬麟风当年不仅绑架凡人,连仙门弟子也无法幸免于难,凡是被他围猎到的人,不肯降服者,被当场诛杀,降服者则被关押进千灵殿的地下熔岩监狱,等着日后被投入地下流淌的,用来维持整个千灵殿魔气运作的鬼哭山血海。
整座千灵殿血气弥漫,鬼气森森,连吹来的风声都带着凄惨哀伤的呜咽。
他们准备围剿邬麟风的前夕,偏偏又有几位弟子落入了魔修的圈套。而这群人里,恰好有叶韶景,他为救弟子以身入道,被一起绑到了千灵殿里囚禁。
这也是为什么孟星遥会在临行前和谢云迢突然更改了计划。她得知消息,急着要去亲自救他,所以谢云迢同意了。
原本一切顺利,那时她和危梦之的关系总算缓和了许多,甚至路上闲谈时,还能说笑两句。
那时他们没有想到,不过三个时辰后,孟星遥的手掌便会携带千钧罡风之力,重重地打在危梦之的胸口,让他连退十尺跪倒在地。
危梦之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孟星遥难以置信地从废墟之中将死不瞑目的叶韶景抱起,而他的心口,正插着他的幽花剑。
他误杀了他,原本这把琴中剑,应当彻底结束旁边那只在邬麟风手下作恶多端,此刻正魔气弥散,濒死之际的蓝瞳苍狼大妖的生命。
但叶韶景这个废物,这个废物,他为什么?
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冲出来,要出来替它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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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知道,这个人会是个祸害!
方才酣战之时,危梦之本就受了伤,这一掌情急之下更是伤了他心脉。他勉力支撑,终于在蔺沉光等人赶到时才晕了过去。
内乱来得匆忙,结束得也匆忙。
二掌门逝去,三掌门重伤,连七大长老亦死伤惨重。归明仙府整顿好后事后,才重新调任了几人。
顾玄明和公孙小绫等人因此番有功,便是在此时升任。
苏祈月死后,谢云迢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多少有些急病乱投医,整日将自己和那抢回来的半缕残魂关在屋内。
最后是孟星遥以仙法强行破阵,闯了进去,将他从静室里拉了出来。
那日难得天阔云稀,雀鸟啼鸣,山林之间到处是一场暴雨过后的清新。
但与之相对的,则是归明仙府中无处不在的悲伤和哭嚎。
她站在他的身前,身姿挺拔,傲然独立,但眼神里的哀伤悲愤还是出卖了她。
明明有千言万语堵在心间,但视线对上那一刻,却谁也没开口。
其实他俩都伤得不轻,却都依旧维持着仙姿卓然的风采,从外表看不出半点伤势。
两人僵持半晌,最终是她先败下阵来:“危梦之醒了,你要去看……”
话音未落,谢云迢已经从她身旁擦肩而过。
他走得太急,恰好带起一阵风,轻轻吹过她散落的长发。
后背被柳河钰用弑魂魔功暗算,以至于再次复发的旧伤在隐隐作痛,胸口也泛着细密的疼。
她的脑袋嗡嗡作响,可回过头去,眼底残留的只有他决然离去的背影。
当初宗门初立,他们三人在门前迎接她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而如今,那曾形影不离的四人组,仿佛就此分崩离析。
又或许,到来和离开,从来都只有她一人而已。
因为被孟星遥所伤,危梦之虽然最后平安无事,但短时间也伤势难愈,后来又强渡雷劫,修为大损,本来距离上仙就临门一脚,却不得不闭关养伤,很少出来。
恩怨交错之中,他俩的关系也就此跌入冰点,再无回转余地。这一来三百年,私下再无任何交集。
谁都没想到最后的结局,竟然变成是她彻底重权在握。转眼宗门之中,就只剩谢云迢还能与她相抗衡。
升任掌门,本该有专属的任命礼,她顾及宗门情绪,所以规格礼仪也一切从简。
其实也轮不到她不从简,这一战让归明仙府元气大伤,死伤惨重,整座清衡山都被哀恸之情所笼罩。
而她升任后的没多久,便趁着众人这股仇恨的情绪皆在,彻底整顿三十六宗的内部风气,顺藤摸瓜,抓捕残留内奸。
她风格本就雷厉风行,和苏祈月截然相反,又夹杂着她当时无尽的委屈和愤怒。
谢云迢和危梦之等人在吟月台一边治伤,一边试图复活苏祈月的时候,三十六宗则正在她的手下被极尽管教。
这其中,有的宗门趁势而起,比如后起之秀清河道宗,也有的宗门备受摧残,最首当其冲的便是失去了苏祈月庇护的飞雪剑宗。
也不怪孙满榕一提起她便咬牙切齿,恨不得能取而代之。
一想到她,孟星遥嘴角露出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想必这丫头现在应当已经把那修为吸纳了吧,也不知道这仙法浩荡,她能不能受得住。
望月台上,仙侍们已经端上了精巧可口的茶点和仙果。
今夜温度宜人,微风袅袅,夜风拂面时会带来爽快的凉意。
的确是个赏月观花的好夜晚。
谢云迢和苏祈月坐于一处,闲谈慢聊。远远望去,月影朦胧,背影成双,很难不说是一对佳偶天成的璧人。
孟星遥莲步微挪,拂袖离去,好心地让望月台上的两人再享受一段宁静美好的花前月下,自己则继续往百药宗动身。
三十六宗被抢救回来的弟子还在那边等她,想来最多到天亮,这个消息也该传得众人皆知了。
27.殿上风波
比她想得更早,四更刚到,夜色最浓时,谢云迢就出现在了百药堂。
自从苏祈月出事后,他就不太常来这儿。但守在外面的看门弟子看见他,却并不意外,恭恭敬敬行礼之后便引他进去。
一看就是孟星遥吩咐过的。
穿过重重庭院,房门一推开,便是浓厚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正好有弟子从里面捂着嘴冲出,顾不得冲撞到人,跑到一旁呜哇哇地吐了一地。
谢云迢脚步一顿,微微蹙眉。
百药宗的无恙堂原本就是最大的屋舍,此时挪开杂物,腾出了中间非常宽敞的场地,摆满了临时的床铺,一行十六,共摆了五行。
即便如此,也只是堪堪够用。
幽水冥虺本身含有剧毒,这只又已破境为蛟,修为压制加上魔气感染之下,即便已是灵窍境弟子,被它咬上一口也是难以招架。
受伤的弟子太多,而且情况各不相同,百药堂的医修弟子忙得脚不沾地,也难以顾全。
从昨天傍晚池苒他们回来开始,三十六宗其他凡是修习过医术的地元境以上弟子,全都被紧急召来百药堂帮忙。
无恙堂的侧院,也铺了临时的床铺,但里面摆放着的是已故弟子的尸体,血肉翻涌,四肢不全,共有三十二具,是已命陨神消。
饶是他见多识广,此情此景,依旧觉得惨不忍睹。
但还是有弟子在轻轻擦拭和修补他们受损的□□,药香清冽,谢云迢只看一眼就明白,是因为孟星遥还没放弃。
九天长明灯的法境共有三十三重,每三重对应一魄,学至二十一重后,每四重对应一魂。
孟星遥已经学至二十九重,寻常修士,凡有一丝游魂尚在,都能让她救回来。
他抬步往里屋走去。
里屋布了八门守灵阵,以八门为方位布法结阵,八方灵气凝聚不散,形成一圈泛着青色微光的屏障。
池苒带着白芷、泽兰等百药宗宗主及长老,守护八个方位。
而孟星遥坐镇中央,正扬手施法,九天长明灯点亮了三盏,正以灵气渡化修补锁魂囊中十三名被炼化弟子的魂魄精元,好让他们回到屋中摆放好的十三具尸体上。
这次救人比她预想得还要花时间和精力。
幽水冥蛟对归明仙府的人自然是当作食材,下了狠手。
偏偏这次它挑选的还都是灵窍境以上的弟子,修为越高,受伤越严重,反而越难救回原本的模样。
肉身被它咬上一口,或是扫上一尾,拍上一掌的,缺个胳膊少个腿是家常便饭,多的是被对半拍开,只剩半截身子的,甚至还有惨变肉泥的。
魂魄被打散个一魂二魄的,都能划为轻伤。
最惨要数快被它炼化的,三魂七魄粘连成一个团子。
这是个精细活,孟星遥只得亲自动手,又掐又捏了半天才能勉强分开,见个人形。
生怕她不够烦似的,功德簿还在那边叮叮当当闪个不停。她把它丢回乾坤袋里,它那光芒还透过袋子,试图继续闪瞎她。
行了行了,不用它老人家提醒,她也知道她现在做的事在攒无量功德。
但即便是这样,因为伤者太多,情况紧急,忙活了一整夜,耗费了不少心血,一群人也才救回半数的弟子。
孟星遥的额上沁出薄汗,心口处泛着一丝淡淡的乏力,身边的其他人也显露出疲惫之感。
而就在此时,八门法阵之中,有一股浓厚的灵气渡入,不露声色,却顿时令法阵中的众人身上一轻。
孟星遥微微睁开眼。
只有她认出来,那股灵气来自纯正的鸿蒙天行真气,大荒之上,是谢云迢才有的东西。
有了他的协力,她灵力充沛,自然后顾无忧,动作也快了很多。
三盏长明灯于天地迷途之中亮起奇异光芒,吸引着未离开的游荡亡魂。
她眼疾手快,迅速捕捉住那缕缕残魂,以灵力将他们封进□□里一同滋养。
救治完所有的受伤弟子后,早已天光大亮。
不少医修弟子忙了一夜,也顾不上礼仪容表,彼此倚靠,瘫软在地,汗流浃背。
忽有柔软的灵力无声渡来,如春风拂面,暖阳和煦,令人顿觉疲惫消除,灵台清明。
“今日辛苦各位了,”孟星遥的声音传来,清雅而空灵,“待此间事毕,回去后各有奖赏。”
“多谢尊上!”
众人惊喜之余,连忙起身行礼道谢。
孟星遥轻轻颔首,随手给自己施了净身咒,整理好仪容,起身前往会客厅。
她抵达时,谢云迢正好欲饮手上的那杯清茶。
桌上的糕点一点未动,倒也不意外,他辟谷多年,若不是不想打击苏祈月的好意,从来不吃这些俗物。
孟星遥看向一旁陪同的弟子,问道:“饮了多少?”
“一壶。”
“好,一壶二钱茶叶,龙团胜雪一钱万金,趵突泉水一壶千金,掌门记得付钱。”
谢云迢:“咳……”
什么茶这么贵。
他放下杯子,孟星遥看出他想说什么,解释道:“这茶叶泉水虽是凡物,但在汝河也是皇家的贡品,我可没讹你。而且,我这里原本也就不多,只剩区区五两了。”
“下次佑宁派人来时,让他们再带一些。”
“带不了,”她双手一摊,“佑宁说技艺失传,绝版了。”
谢云迢没放心上:“那让他们重新研究下,你想要,她还能不给吗?”
这叫什么话?她是这么不讲道理的神仙?
孟星遥娥眉一挑,双手一环,正要发作,谢云迢又说:“我来得匆忙,回头让少衡给你送来。”
他望向她:“是我失职,来得晚了,若是觉得不够,你看还要什么,才能让你消气。”
“……”
有微微西风潜入屋中,吹动他额前碎发轻动,那一双桃花眼长睫弯弯,无情无意,态度却十分诚恳。
他是认真在道歉。
四目相对,孟星遥抿了抿唇,最终败下阵来,叹了口气。
不为难他了。
她拂袖坐下,将昨日了解到的情况,事无巨细地告知了他。
谢云迢身处高位多年,见惯大风大浪,一路听下来都十分稳重淡定,唯有在听见云凌城及白玹时,微微蹙了眉。
“那白玹来路不明,我已先行带回,可留待后议。虽说飞雪剑宗是祈月扶持的,多年来也算劳苦功高,但此事伤亡严重,非同小可,必须得给其他宗门一个交代……”孟星遥说。
谢云迢站起身,声音冷沉:“未有斩草除根,查明真相,以致酿成大祸,此番飞雪剑宗,定要严惩。”
东曜阁上,阴云霭霭,雷霆欲来。
孙常德迈上最后几块石阶时,衣摆不知怎么回事,很不懂事地飞到前头,直接绊了他一跤。
他踉跄两步,方才稳住身形,还好四周无人,此番窘样无人看见。
他抬起头,曾经来过很多次的东曜阁就在眼前,却令他心里一阵阵地发慌。
那扇朱红雕花大门,从未令他觉得如此高大而压抑,像一张血盆大口,等待着他这只猎物进入必死的陷阱。
他咽了咽口水,深吸了一口气,才终于遏制住自己想要遁地而逃的冲动,硬着头皮往里走去。
东曜阁的主殿里已经有很多人了,孙常德是最后一个到的。
此番幽水冥虺残害归明子弟一事,已经传遍归明仙府,受害宗门共有十八处,合计受伤弟子百人以上,暂未能被救回的,也有十九人。
“砰!”
卷轴砸落地上,孙常德的头埋得更低了。自进门之后,他就无颜抬头看四周。
他能感觉到所有同僚的目光如炬,都集中在他身上。
谢云迢平日虽清冷淡然,但他脾气很好,对他向来满意,议事时也常带着温和的笑。
想来这册子应当是孟星遥砸的,她有心扶持清河,不喜飞雪剑宗,每次对他都板着一张脸,很难说话。
那卷轴翻滚两下,恰好到了他跟前,摊开了一页。他余光一扫,白纸黑字写着“……六具尸,皆为清河道宗门下,同为玄阴万魂阵所害,形骸半损,三魂杳然,七魄俱亡,天命难续,敬待尊示……”
他的身子轻轻颤抖。
与此同时,脑袋上响起的却是谢云迢的声音。
“孙常德!你身为飞雪剑宗宗主,辜负仙府重托,失察妖祸在前,谎报功绩于后,竟容那幽水冥虺藏于薄山郊野,蛰伏至今,乃至戕害同门,血案累累。酿此滔天之祸,你可知罪?”
孙常德悄悄抬头,瞥见顾玄明正站在台下,揣着手,神色恹恹,不敢看他,显然也是刚被训过。
他活了三百多年,从没觉得自己脑子转得这么快过,立马重重磕了两个头,喊道:“掌门明鉴!幽水冥蛇一案,当初玄明长老同小女满榕共斩邪魔,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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毁窠巢,剖取内丹,确凿无疑。岂料此蛇为幌,未能除掉虺王。弟子未察妖孽奸诈,狡兔三窟,留藏余患,此诚失察之罪!还望尊者开恩,弟子愿以戴罪之身,竭全力以雪前耻!”
他话音未落,高台上一声清冷女音传来:“尔等有过,尚能弥补,诸多弟子身陨魂消,可能重来?现今仍有十九人生死未卜。依我看,应当剥夺飞雪剑宗首座之衔,收其资财灵矿,黜为下品,以待能者居之。”
“飞雪剑宗毗邻薄山,亦有弟子深受重伤,我等有过,实亦含冤,还望尊上明察。”
众人目露悲忍,寂寂悄然,皆不言语。
大殿之中,唯有孙常德重重磕头之声在不停地回响。
高台之上,二位掌门容姿佚貌,凛然威严,恰如仙门双璧。
孟星遥袖手静坐,冷眼打量台下那个脊背佝偻,形如枯松的男人。
不见往日得意风采,一夜之间,苍老许多。
谢云迢神色漠然,语气却不容置喙:“孙宗主言之固有其理,然而此等惨案,震骇归明,飞雪剑宗难辞其咎,还是……”
“掌门,请等等。”
门外山风轻拂,有风铃阵阵,一道女声温柔却坚定地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
落花漫漫,危梦之推着一个轮椅上的女子走了进来,女子纤弱无骨,略带病容,发尾的鸢尾花坠衬得她肤白胜雪。
“天璇仙君!”
一见到是她,庄越风、顾玄明二人立刻带头行礼,他俩身后之人纷纷跟随。
而剩下的大部分人却分为了两派,一派犹疑再三,才跟着行礼。而有另一派人却丝毫未动,反而望向孟星遥,直到她点头,才浅浅行了一礼。
苏祈月笑容亲和:“诸君多礼了,我有近三百年未曾与诸位相见,果然多了许多新面孔。会后若有闲暇,还请来我水镜阁作上一客。”
她望向高台:“掌门、尊上,我因伤退位多年,本不该僭越,但既然来了,还是想替飞雪剑宗求上一情。”
话都说得这么直白了,殿中无声,静待她的下文。
“魔物狡诈阴险,有备而来,换作他人,也未必能识破,当年玉清柳氏因私叛乱,连累仙府上下百千人,多亏飞雪尽职尽责,挽救危难,现今当务之急,应当是剿灭幽水妖窟,寻找那十九生魂,飞雪曾与之交手,尚有经验,总比他人束手无策来得好。待此间事毕,可再行惩罚。”
她顿了一下,淡淡一笑,继续道:
“我虽受伤退位,也知这三百年来,飞雪剑宗与清河道宗为争首座,素有罅隙,东曜阁也颇有微词。各位当年皆是于归明危难之际力挽狂澜、扶危定倾之功臣,又曾倾力相救于我,我承此恩情,本不该有此不情之请,但飞雪剑宗一脉与我相识多年,实在无法袖手旁观,还望掌门及尊上应许。”
说到往事,她长睫掩下,隐有哽咽。
苏祈月本就长得柔弱,此番娥眉低蹙,泪眼憧憧,更是惹人怜惜。
身旁的危梦之急忙道:“阿姊,百里师尊说你需静养,不可动气,此事难断,你勿要再管了。”
他是个行动派,说着就要带她回去,没想到她看着纤瘦,却态度十分坚决,摁住了他的手,转头紧紧盯着高台之上。
孙常德俯身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殿堂之中,隐有窃窃私语之声,当年内情,在场之人或多或少都有所了解,全因天璇仙君出事,摇光仙尊才能接任这二掌门之位,又借掌门救人之际趁虚而入,从此大权独揽,阿党比周。
天璇仙君若是再晚些回来,只怕归明仙府要彻底变天。
除此之外,苏祈月重情重义,撑着病体赶来说出的这番话,也不无道理。
众人心知肚明,妖魔狡诈,确实无法尽数怪罪飞雪剑宗。
只是此事严峻,需要一个替罪羊来安抚人心。
而飞雪剑宗就是那个倒霉蛋。
谢云迢眉头微蹙,他望着苏祈月病容恹恹,又倔强坚定的神情,宣判的话到嘴边,却化作了迟疑。
他从来古井无波的眼底,泛起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出的心疼。
左下侧端坐的孟星遥忽地轻笑一声,开口道:
“罢了,既然天璇仙君如此信任飞雪剑宗,自愿为其作保,我亦不再多言,皆听掌门决断。只望孙宗主好自为之,莫要辜负了如斯信任。”
底下的孙常德如释重负,立刻回道:“弟子定不辱使命!”
28.孙家祖庙
孟星遥独自走出大殿的时候,人已尽数散去。
日暮西山,飞鸟流云,又是一天。
苏祈月不听医嘱,执意出来,惹得情绪激动,果然遭到了报应。
议会刚结束,她就瘫倒在轮椅上,心痛交加,冷汗涔涔,说不出话。
危梦之急忙为她施法,但仍见不得半分缓解。身后的谢云迢一出来,正好目睹她将从椅子上滑落下去。
待反应过来之时,他已经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比危梦之更快地将她扶住。
苏祈月强撑着眼皮,迷茫又痛苦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咕咚昏了过去。
谢云迢眉头紧锁,再顾不得许多,直接将她打横抱起,用最快的速度往水镜阁方向飞去。
孟星遥出来时,迎接她的是三人离去的背影。
手中原本要送给苏祈月的丹药悬在半空,又被她默默塞回了袖子里。
玉阶之上,各宗宗主及长老三三两两并行离去,转眼偌大的留仙坛,只剩她一个人伫立在原地。
夕下的余晖,恰好将她的背影拉得很长。
她垂下目光,看见孙常德正跌跌撞撞地走下台阶。他今日吓得不轻,出了禁制范围后都不记得可以用仙术离开。
好在走到半路,有人过来接他。都是熟人,除了林海外,孙满榕、宋云扬,以及林悦君都在。
不同于神采奕奕的林悦君,孙满榕明显蔫头耷脑,无精打采的,身上灵力微薄,看来那瓶净化后的灵力,她辛苦折腾,也没有成功吸收多少。
见着林悦君要来扶孙常德,孙满榕飞速往前走了两步,一把挤开她。
她这个举动意味明显,几人不由地面面相觑。
宋云扬眉头微蹙,林悦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正要往后退开,孙常德却拉住了她,示意她和宋云扬一起陪着自己。
孟星遥捻指轻挥,一缕灵力附身于树丛里一只不起眼的山雀,轻啼一声就跟了上去。
孙常德一行人很快回了泽苍山飞雪剑宗。
一路上孙常德都沉默不语,进了飞雪剑宗的大门之后,他没有去议事厅或者回房休息,反而带着他们一路往南飞。
泽苍山是归明仙府座下,清衡山系里排名第二大的山,树木葳蕤,悬崖峭壁,峰岭相连,气势磅礴。
飞雪剑宗财力雄厚,素来出名。其祖师爷孙畅商贾出身,积下金山银海。但因寄身于归明仙府,不便太过张扬,因此亭台楼阁、园林山石,皆是精心打造,处处深藏低调奢华。
泽苍山这么大的一处洞天福地,也是孙畅专门托人去仙华天都的星命盘算过,精心挑选。
最后一半靠买,一半靠打,最终折腾到手,将整个宗门迁移了过来。
南边的山更是广袤,望不见尽头,仿佛要一路接连至南荒。而在这山林雾海之中,有一处山头却极为特别。
此山山体很小,山势却极陡,万仞孤峰冲天而去,仿若直达云霄,鹤立鸡群于群山之中,极为惹眼。
而在那山头之上,以层层法阵和符箓相护,洁白的灵气绘制成美丽的银盏铃兰图腾,流转绽放,有闪电雷光游走其中,炽白夺目,令人不敢接近。
法阵之内,九重飞檐宝楼,琉璃玉瓦,雕梁画栋,无数威严的玉雕脊兽整齐成行,栩栩如生,朝天坐镇相守。
檐下接连法阵的黄铜风铃如金色花束,泛着金色幽光,随风摇晃,发出悦耳又庄严的清音。
乍一看,这楼宇竟比飞雪剑宗的宗门大殿还要巍峨美丽。
孙常德结印施法,一处封印应声出现。他将手中的一枚小小金镶玉牌放了进去,玉牌发出光芒,逆时针旋转了一圈,那法阵开了一道小口。
“进去吧。”他说。
雀鸟打了个转,被孟星遥的灵力隐去身形,在法阵合上的最后一刹钻了进去。
这是孙家的祖庙,另外四人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唯一目露诧异的只有林悦君。
虽说她被收养在孙常德的表弟家中,自小由修为也已近真仙的林家夫妻俩教养,但从未让她以真实身份示人,如今连壁垒森严的祖庙都带她进来,其意不言而喻。
高楼巍峨庄严,林海被留在外面,只允许他们三人跟着孙常德进去。
祖庙里摆设古朴而又精美,头一次来的林悦君却目不斜视,端庄沉稳,专心跟着孙常德往里走,尽显大家风范,令人赞叹。
孙常德暗自满意地点点头。
祖庙深处,供奉着孙家历代先祖的玉质牌位。
孙畅生前竭尽所能,把能找到根源的先祖都写进了族谱里,倾尽所有建造了这方华美的祖庙。
这些牌位都是用上好的和田美玉雕刻而成,施了仙术,悬浮在空中,按大荒苍穹星图布列,散发着璀璨的华丽宝光,令人叹为观止。
一行人规规矩矩地焚香行礼,孙常德将三柱香插进香炉里,又认认真真地叩拜了三次,方才转过身,深深地长叹了一口气。
“飞雪剑宗传承至今,虽然只有八百三十二年,但我们孙氏的历史从一千六百三十五年前就已有记载,而开创出这一切的人,是谁?”
“是孙畅祖爷爷。”孙满榕喃喃道。
“对,是他。”孙常德点点头,“诸位皆知我们先祖孙畅的名声,他为飞雪剑宗及孙氏后辈积攒了无数资产,也是孙氏第一个踏上修仙之路的人。”
“但你们也该知道,我们飞雪剑宗除了传承归明仙法之外,还有自己的一整套法术及剑招,名叫金玉修身诀,是我们祖师爷自创的招式,其实这套术法,来自于千年前一个被妖兽覆灭的宗门,名叫鸣玉楼。”
四周响起轻微的轰鸣声,苍穹星图随他的言语向四周退去,一个高大宏伟的精雕玉像自黑暗中慢慢显露出来。
男子持剑而立,雄姿英发,栩栩如生,正是孙畅的雕塑。
“可惜啊,鸣玉楼当年被妖族所害,一夕覆灭,先祖孙畅身为鸣玉楼大弟子,拼尽全力,亦无法阻拦,当时鸣玉楼的段楼主弥留之际,将宗门至宝天元长生锁托付给了祖师爷,也是因为长生锁的保护,祖师爷才能死里逃生,将鸣玉楼的仙术武学传承至今,并自创了金玉修身诀和滚玉珠剑法,寓意即便是商贾之身,也可修身、治国、平天下。”
“只是,祖师爷虽拼死一战,死里逃生,却也被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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兽所害,灵脉受污,以至于孙氏血脉的后代,皆资质平平,”孙常德看着自己手上的皱纹,长长叹了一口气,“好在还有天元长生锁及祖师爷留下的资产,加上我们孙氏一族和多方仙门联姻,终于有所改善此番困境。”
雕塑的雕工十分精美,孙畅扬剑直指苍穹,气势如虹,又眉目如画,连他那淡淡忧郁的神情也刻画得入木三分。
而他的胸前悬带着一个金镶玉的镂空雕铃兰纹玉锁,在底下灵矿的供养下,散发出淡淡的莹绿色幽光,反哺出至纯灵气滋润着在场众人。
天元长生锁的威名,身为镇宗之宝。飞雪剑宗无人不知,就连孟星遥也有所耳闻。
不过三十六宗各有自己的镇宗之宝,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她没太放在心上,却没想到此物竟是鸣玉楼的遗物。
孙常德说:“你们三人都有我孙氏血脉,我今日带你们来这儿,也是因为我们飞雪剑宗遇见了此生未有之大劫。飞雪剑宗欲登西洲宗门之首,其中因果,便是那天元长生锁之神威,可从杂质之中汇聚至纯灵力,我们掌握的矿脉越多,长生锁的威能就越强,对血脉相连之人的进修大有裨益。当年祖师爷和天璇仙君相识于微末,也是患难之交,飞雪和归明相辅相成,亦是一段佳话。只可惜摇光仙尊一直对我们……”
他摇了摇头,虽然没往下继续说,但意思不言而喻,另外三人心照不宣,气氛多了几分惋惜和伤感。
“爹爹,”孙满榕忍不住接话,“祈月师姑都回来了,有她在,我们也不用多怕那孟星遥了。”
“尊者在上,你谨言慎行。”孙常德瞪了她一眼,又道,“唉,你说得也对,天璇仙君回来了,只待我们跨过目前这一难关,日后有她相助,应当……会比现在顺利一些……”
他重重叹了口气:“我为何带你们来这儿,你们也应猜出来了。归明仙府英才辈出,我飞雪剑宗这首座之位,来得不易,自天璇仙君出事,摇光仙尊上位后,我每日如履薄冰,重压之下,难免急病乱投医,那白玹偏生来得凑巧,唉,云扬、悦君,你们俩当初劝得对,我悔不该信那来路不明的野修,结果害了榕儿不说,还令飞雪陷于此等困境。”
三人面面相觑,似乎都有些意外,孙满榕急得大喊:“爹……什么意思啊!白先生做了什么啊?”
像是印证了她心中的猜想,孙常德又叹了口气:“百年前,我初登宗主之位,飞雪剑宗遭尊上惩戒,彻底一落千丈,彼时白玹出现,他出身西荒,为躲妖祸迁来东荒,流浪多年,恍如浮萍,无根所依,我好心收留,而当时也正是我飞雪剑宗最为艰难的时候,他为我献计献策,确有奇效,飞雪声威重现,我也渐生倚重之心。”
“然而,有清河道宗挡在前头,飞雪难再跃升。二十年前,薄山忽有受伤蛇妖迁徙而至,其实初现之时,阿海和我已然察觉,正欲除之,白玹却出言阻拦,说他有一计可施,可令飞雪重登首座。”
“那一计便是,将这蛇妖暗中豢养,待得时机成熟,演一出斩魔除妖的隆重好戏,借此博取声望。”
“什么?”三人皆是吃了一惊,就连隐身在旁围观的孟星遥也微微蹙了眉头。
29.孙家祖庙
孟星遥独自走出大殿的时候,人已尽数散去。
日薄西山,飞鸟流云,又是一天。
苏祈月不听医嘱,执意出来,惹得情绪激动,果然遭到了报应。
议会刚结束,她就瘫倒在轮椅上,心痛交加,冷汗涔涔,说不出话。
危梦之急忙为她施法,但仍见不得半分缓解。身后的谢云迢一出来,正好目睹她将从椅子上滑落下去。
待反应过来之时,他已经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比危梦之更快地将她扶住。
苏祈月强撑着眼皮,迷茫又痛苦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咕咚昏了过去。
谢云迢眉头紧锁,再顾不得许多,直接将她打横抱起,用最快的速度往水镜阁方向飞去。
孟星遥出来时,迎接她的是三人离去的背影。
手中原本要送给苏祈月的丹药悬在半空,又被她默默塞回了袖子里。
玉阶之上,各宗宗主及长老三三两两并行离去,转眼偌大的留仙坛,只剩她一个人伫立在原地。
夕下的余晖,恰好将她的背影拉得很长。
她垂下目光,看见孙常德正跌跌撞撞地走下台阶。他今日吓得不轻,出了禁制范围后都不记得可以用仙术离开。
好在走到半路,有人过来接他。都是熟人,除了林海外,孙满榕、宋云扬,以及林悦君都在。
不同于神采奕奕的林悦君,孙满榕明显蔫头耷脑,无精打采的,身上灵力微薄,看来那瓶净化后的灵力,她辛苦折腾,也没有成功吸收多少。
见着林悦君要来扶孙常德,孙满榕飞速往前走了两步,一把挤开她。
她这个举动意味明显,几人不由地面面相觑。
宋云扬眉头微蹙,林悦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正要往后退开,孙常德却拉住了她,示意她和宋云扬一起陪着自己。
孟星遥捻指轻挥,一缕灵力附身于树丛里一只不起眼的山雀,轻啼一声就跟了上去。
孙常德一行人很快回了泽苍山飞雪剑宗。
一路上孙常德都沉默不语,进了飞雪剑宗的大门之后,他没有去议事厅或者回房休息,反而带着他们一路往南飞。
泽苍山是归明仙府座下,清衡山系里排名第二大的山,树木葳蕤,悬崖峭壁,峰岭相连,气势磅礴。
飞雪剑宗财力雄厚,素来出名。其祖师爷孙畅商贾出身,积下金山银海。但因寄身于归明仙府,不便太过张扬,因此亭台楼阁、园林山石,皆是精心打造,处处深藏低调奢华。
泽苍山这么大的一处洞天福地,也是孙畅专门托人去仙华天都的星命盘算过,精心挑选。
最后一半靠买,一半靠打,最终折腾到手,将整个宗门迁移了过来。
南边的山更是广袤,望不见尽头,仿佛要一路接连至南荒。而在这山林雾海之中,有一处山头却极为特别。
此山山体很小,山势却极陡,万仞孤峰冲天而去,仿若直达云霄,鹤立鸡群于群山之中,极为惹眼。
而在那山头之上,以层层法阵和符箓相护,洁白的灵气绘制成美丽的银盏铃兰图腾,流转绽放,有闪电雷光游走其中,炽白夺目,令人不敢接近。
法阵之内,九重飞檐宝楼,琉璃玉瓦,雕梁画栋,无数威严的玉雕脊兽整齐成行,栩栩如生,朝天坐镇?相守。
檐下接连法阵的黄铜风铃如金色花束,泛着金色幽光,随风摇晃,发出悦耳又庄严的清音。
乍一看,这楼宇竟比飞雪剑宗的宗门大殿还要巍峨美丽。
孙常德结印施法,一处封印应声出现。他将手中的一枚小小金镶玉牌放了进去,玉牌发出光芒,逆时针旋转了一圈,那法阵开了一道小口。
“进去吧。”他说。
雀鸟打了个转,被孟星遥的灵力隐去身形,在法阵合上的最后一刹钻了进去。
这是孙家的祖庙,另外四人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唯一目露诧异的只有林悦君。
虽说她被收养在孙常德的表弟家中,自小由修为也已近真仙的林家夫妻俩教养,但从未让她以真实身份示人,如今连壁垒森严的祖庙都带她进来,其意不言而喻。
高楼巍峨庄严,林海被留在外面,只允许他们三人跟着孙常德进去。
祖庙里摆设古朴而又精美,头一次来的林悦君却目不斜视,端庄沉稳,专心跟着孙常德往里走,尽显大家风范,令人赞叹。
孙常德暗自满意地点点头。
祖庙深处,供奉着孙家历代先祖的玉质牌位。
孙畅生前竭尽所能,把能找到根源的先祖都写进了族谱里,倾尽所有建造了这方华美的祖庙。
这些牌位都是用上好的和田美玉雕刻而成,施了仙术,悬浮在空中,按大荒苍穹星图布列,散发着璀璨的华丽宝光,令人叹为观止。
一行人规规矩矩地焚香行礼,孙常德将三柱香插进香炉里,又认认真真地叩拜了三次,方才转过身,深深地长叹了一口气。
“飞雪剑宗传承至今,虽然只有八百三十二年,但我们孙氏的历史从一千六百三十五年前就已有记载,而开创出这一切的人,是谁?”
“是孙畅祖爷爷。”孙满榕喃喃道。
“对,是他。”孙常德点点头,“诸位皆知我们先祖孙畅的名声,他为飞雪剑宗及孙氏后辈积攒了无数资产,也是孙氏第一个踏上修仙之路的人。”
“但你们也该知道,我们飞雪剑宗除了传承归明仙法之外,还有自己的一整套法术及剑招,名叫金玉修身诀,是我们祖师爷自创的招式,其实这套术法,来自于千年前一个被妖兽覆灭的宗门,名叫鸣玉楼。”
四周响起轻微的轰鸣声,苍穹星图随他的言语向四周退去,一个高大宏伟的精雕玉像自黑暗中慢慢显露出来。
男子持剑而立,雄姿英发,栩栩如生,正是孙畅的雕塑。
“可惜啊,鸣玉楼当年被妖族所害,一夕覆灭,先祖孙畅身为鸣玉楼大弟子,拼尽全力,亦无法阻拦,当时鸣玉楼的段楼主弥留之际,将宗门至宝天元长生锁托付给了祖师爷,也是因为长生锁的保护,祖师爷才能死里逃生,将鸣玉楼的仙术武学传承至今,并自创了金玉修身诀和滚玉珠剑法,寓意即便是商贾之身,也可修身、治国、平天下。”
“只是,祖师爷虽拼死一战,死里逃生,却也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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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兽所害,灵脉受污,以至于孙氏血脉的后代,皆资质平平,”孙常德看着自己手上的皱纹,长长叹了一口气,“好在还有天元长生锁及祖师爷留下的资产,加上我们孙氏一族和多方仙门联姻,终于有所改善此番困境。”
雕塑的雕工十分精美,孙畅扬剑直指苍穹,气势如虹,又眉目如画,连他那淡淡忧郁的神情也刻画得入木三分。
而他的胸前悬带着一个金镶玉的镂空雕铃兰纹玉锁,在底下灵矿的供养下,散发出淡淡的莹绿色幽光,反哺出至纯灵气滋润着在场众人。
天元长生锁的威名,身为镇宗之宝。飞雪剑宗无人不知,就连孟星遥也有所耳闻。
不过三十六宗各有自己的镇宗之宝,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她没太放在心上,却没想到此物竟是鸣玉楼的遗物。
孙常德说:“你们三人都有我孙氏血脉,我今日带你们来这儿,也是因为我们飞雪剑宗遇见了此生未有之大劫。飞雪剑宗欲登西洲宗门之首,其中因果,便是那天元长生锁之神威,可从杂质之中汇聚至纯灵力,我们掌握的矿脉越多,长生锁的威能就越强,对血脉相连之人的进修大有裨益。当年祖师爷和天璇仙君相识于微末,也是患难之交,飞雪和归明相辅相成,亦是一段佳话。只可惜摇光仙尊一直对我们……”
他摇了摇头,虽然没往下继续说,但意思不言而喻,另外三人心照不宣,气氛多了几分惋惜和伤感。
“爹爹,”孙满榕忍不住接话,“祈月师姑都回来了,有她在,我们也不用多怕那孟星遥了。”
“尊者在上,你谨言慎行。”孙常德瞪了她一眼,又道,“唉,你说得也对,天璇仙君回来了,只待我们跨过目前这一难关,日后有她相助,应当……会比现在顺利一些……”
他重重叹了口气:“我为何带你们来这儿,你们也应猜出来了。归明仙府英才辈出,我飞雪剑宗这首座之位,来得不易,自天璇仙君出事,摇光仙尊上位后,我每日如履薄冰,重压之下,难免急病乱投医,那白玹偏生来得凑巧,唉,云扬、悦君,你们俩当初劝得对,我悔不该信那来路不明的野修,结果害了榕儿不说,还令飞雪陷于此等困境。”
三人面面相觑,似乎都有些意外,孙满榕急得大喊:“爹……什么意思啊!白先生做了什么啊?”
像是印证了她心中的猜想,孙常德又叹了口气:“百年前,我初登宗主之位,飞雪剑宗遭尊上惩戒,彻底一落千丈,彼时白玹出现,他出身西荒,为躲妖祸迁来东荒,流浪多年,恍如浮萍,无根所依,我好心收留,而当时也正是我飞雪剑宗最为艰难的时候,他为我献计献策,确有奇效,飞雪声威重现,我也渐生倚重之心。”
“然而,有清河道宗挡在前头,飞雪难再跃升。二十年前,薄山忽有受伤蛇妖迁徙而至,其实初现之时,阿海和我已然察觉,正欲除之,白玹却出言阻拦,说他有一计可施,可令飞雪重登首座。”
“那一计便是,将这蛇妖暗中豢养,待得时机成熟,演一出斩魔除妖的隆重好戏,借此博取声望。”
“什么?”三人皆是吃了一惊,就连隐身在旁围观的孟星遥也微微蹙了眉头。
30.云凌真相
自己养妖自己除妖,还能这么刷功德?
孟星遥疑惑。
“所以,那妖魔伤人……”几人中,林悦君最先反应过来,惊诧地捂住了嘴。
孙满榕不满地瞪了她一眼:“你假惺惺什么啊。”话虽如此,她还是有些悚然地问道:“爹啊……你别告诉我,云凌城里死了的那些人,是你们有意为之……”
孙常德气得胡子直哆嗦:“哎呀!你们怎么能这么想你们爹啊。我承认我有时是有点小毛病,喜欢走捷径,但也不至于如此丧心病狂吧。”
他继续道:“起初,我不放心,派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将薄山附近寻了个遍,只找到那一个蛇窟。蛇窟不大,那妖虺是条母蛇,还诞了三个蛇蛋,都被我们带走关了起来。妖虺恶毒凶猛,即便受伤了,也可统摄薄山一带的小妖。为了不让这孽畜恢复得太快,也为了能向上报功,我们每隔五年还会故意放她出去,召唤小妖闹点小乱子,也能趁机割伤放血,让她始终虚弱。
“五年前,清河道宗除妖不利,被仙府训诫,我见时机已到,就把她放了出去,还给她喂了一颗九转回神丹。你们也知道,此药单独服下,只能临时增强修为,回光返照,药劲一过,这妖物必死无疑。
“谁能想到,这妖虺蛰伏多年,一出去,就逃脱了我们的掌控,在云凌城兴风作乱,不仅没死,还一手制造出了失踪案。
“仙府又派真君下来过问,我当时都急疯了,好在白玹出主意,利用她的蛇崽子,终于找到并铲除了她。
“然而白玹却借着此事邀功,想向我借看天元长生锁,我在此位多年,哪能不警觉?理所应当拒绝了!可千防万防,还是没能发现,这蛇妖的同族居然靠她这些年留下的线索,暗藏在薄山深处,建造如此大的窠巢,最终酿此灾祸。出事之后,白玹就失踪,无处寻他,我这才惊觉,他最初来此,就是心怀不轨,最终目的,恐怕就是为了得我信任,拿到这天元长生锁!”
几人抬头,那天元长生锁沐浴着幽光,无时无刻不在散发出纯真的灵气,这是和他们孙氏血脉息息相关的至宝,唯有他们的血脉才能驱动,亦是他们掌管飞雪剑宗座下万名弟子的关键。
“如今出了这事,我飞雪剑宗,又遭大祸,属实不太平啊。”
说着,孙常德转过身,一边嘟囔着,一边又哆哆嗦嗦地给祖宗上了一香。
见他这窝囊样,孙满榕翻了个白眼。她爹就是硬灌起来的玄真境。那么多丹药,日夜灵泉浸泡洗经伐髓,是头猪都能飞升。
林悦君柔声道:“阿爹为飞雪日夜操劳,委实是辛苦了。”
嘿,这人?
一旁的宋云扬察觉出孙满榕的不悦,不露痕迹地往前走了两步,挡在两人的中间。
“舅父,所以我们要做什么?”
孙常德转身,看着身前的孩子们,叹了一口气:“我已经在东曜阁上和各位尊者立誓,此番妖虺之灾,我们飞雪剑宗必要斩草除根,将功补过,至于以后如何,且行且看吧。”
他看向乖巧懂事的林悦君,眼中难得多了几分慈爱:“悦君啊,爹对不住你,你从小到大,一直流落在外,没过过几天好日子,我今日把你带来这儿,也是想在先祖跟前,将你的姓氏改回来。爹爹知道你很优秀,因为榕儿身上还有伤,此次除妖,还得你和云扬为主力,率领门下弟子,共战妖邪,救回同门。”
“不需要!”孙满榕立刻叫道,“尊上已经将灵力还与我,再给我几日,我必定恢复修为,哪里需要她来?”
“你闭嘴!都这个时候,能不能懂点事,真是让你娘宠坏了!”孙常德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但想起她受伤的缘由,又将声音放软了一些,“让你姐姐去,你先好好养伤,等恢复了再说,现在逞什么能?”
孙满榕还想争辩,宋云扬走过来拉住她,本意是想安慰,她却会错了意,怒瞪双眼,一把甩开他。
“干什么!你别拉我!”她叫道,“我才懒得跟你最爱的舅舅吵架!”
“满榕!”宋云扬说,“这是为你好!”
“我杀过那妖虺,我有经验,凭什么不让我上!”她不高兴极了,“我说了我能恢复,为什么不信我!”
“没有不信你呀。”林悦君柔声细语,“若你能恢复,我自然不敢承此大任,可你现在口说无凭,又怎么能怪云扬和爹爹呢。”
“我……”
孙满榕被她一噎,一口气堵在心口上不来下不去,下意识想抬手打她,但碍于宋云扬和孙常德在旁盯着自己,最后只能悻悻地一甩胳膊,骂道:“好好好!就你长嘴了,就你说话好听!你……你们真牛!我不管了!行了吧!”
她从小到大,众星捧月,从来都只有她欺负人的份,何曾受过这种委屈,真要吵架,连话都不会说了。
最后几个字,已经带了哭腔。
眼泪掉下来的瞬间,她转头朝外跑去,宋云扬急忙想追,又被孙常德呵住。
“行了,”他说,“别管她,一天到晚只会发脾气,跟她娘似的,过几天就好了。”
林悦君走上来,轻声道:“阿爹,我知你信我,但改姓一事,还是等此间事毕再提吧,大娘和满榕不肯接纳我,我总该有所贡献,才能让她们改观。”
她容色如画,眉眼间有几分像年轻时的孙常德,只是先前没注意,她身上的气质竟如此特别,温婉柔美中又带着一丝坚韧,既不像他,也不像她那娇软无骨、低眉顺眼的舞姬亲娘,不知到底随了谁。
算了,自己的女儿,总归是随了自个儿,兴许自己的气质就是如此大方雅致。
孙常德点点头,放下心来:“悦君,你如此懂事,吾心甚慰,往事都过去了,血脉相连,以后都是一家人。”
林悦君乖巧一笑。
几人商议完毕,便准备从祖庙离开。临走前,星图流转,传来轰隆响声,又将那孙畅的雕塑渐渐隐去。
孟星遥抬头望去,这雕塑应当是砸了重金出自大家之手,星光照耀在孙畅的脸上,连他那纤长的睫毛都刻得栩栩如生,眉目间萦着淡淡忧郁,是她印象里的模样。
不论人品,孙家人确实在相貌这一块得天独厚。
林悦君第一次见到自己先祖,竟也有些出神,她凝望着渐渐消失的孙畅雕塑,驻足不动,直到一旁的宋云扬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她收回视线,转身同他们一起离开,“我只是在想……祖师爷如此好看,年轻时恐怕也是个多情的男子。”
“那你可误会。”宋云扬说,“祖师爷品行端正,洁身自好,和他的夫人琴瑟和鸣,相守一生,一直为后人所称颂,着实令人羡慕。”
林悦君脚步一顿,再迈步时,没有防备地恰好撞到宋云扬的身上。
身体相触的瞬间,鼻尖传来少年衣襟处干净好闻的皂粉香,她仰起头,宋云扬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清晰倒映出神色怅然的自己。
下一刻,宋云扬猛地往后一弹,拉开距离,如触电般将视线挪开。
“快走吧。”他轻咳一声,拂顺衣袖,耳尖处泛着不自然的粉色,头也不回地快步朝前走去,“舅父在催了。”
孟星遥跟在一旁,啧啧称奇,心想还好没让池苒看见祖庙这段,不然这八卦王又要兴奋地在她的话本子里添油加醋地将这些仙门秘事改编进去了。
山雀嘀咕几声,飞翔而去。然而即将离开祖庙的那一刻,忽然有一道劲风劈来!
她一个翻身躲过袭击,回头看去,竟是守在门口的林海。
他警惕地盯着她的方向,两指并诀,手中罗盘指针迅速翻动,竟是察觉出了她的存在。
“怎么回事!”孙常德大叫。
“气海波谲,潜踪匿影!”林海沉声道,“有外人在这儿。”
“小心,别是那白玹藏在附近!”孙常德吓得连结界都不敢打开,而他话音落下的刹那,宋云扬的剑光已经顺着林海指示的方向闻风而至。
但比他的剑更快,是孟星遥以灵气为引,虚空一抓,直接强行将山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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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回身边。
小山雀承受不住滔天灵力,落地的瞬间,哀啼一声,瘫软在她的掌心,羽毛上都沾满了血。
孟星遥眼眸微眯,随后手指轻捻,青色的微光轻轻将小鸟包起。
罪过罪过,是她最后走神疏忽了,飞雪剑宗还是有些本事在身上,差点让她害了无辜的生命。
既然如此,这飞雪剑宗行事如此胆大妄为,哪怕妖虺之事解决,也是不能再重用了。
可苏祈月如此信任他们,又太过念旧情,断然不会轻易同意。
若是强行废除,只怕本就有的隔阂,又要增重不少。
山雀恢复了生机,又多了几分灵力,十分开心地绕着她飞翔。孟星遥手指轻扣栏杆,望着邀月崖的方向,愁眉不展。
若是谢云迢和她真的成婚,师弟媳也是弟媳,她已经和危梦之泾渭分明,划清界限,没必要又和苏祈月因着宗门之争,闹得如此生分。
或许她该挑个日子和她好好聊聊,无论是当初玉清道宗和秋水灵宗的事,还是她替了她二掌门之位的事,抑或是两人当初执政之时发生过的那些记得清或记不清的小摩擦小矛盾。
三百年未见,有些心里的疙瘩,说开了就好了。
她一边想着,一边正好到了百药宗,因为打定了主意,心情也好了不少。
可还没进门,里面突然传来池苒那地动山摇的怒斥声:“快说!你到底是谁?谁让你乱动这边的人的?”
孟星遥一惊,急忙快步进去,池苒和白芷几人正围成一个圈,不知道在做什么。
她疑惑地走近,探头一看,顿时愣住了。
只见戴着丑面具的白玹一屁股坐在地上,被池苒的神光千影鞭捆成了一个粽子,正奋力挣扎。
这个人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说了我是摇光上仙请来的客人。”他扭着身子,满脸不服气,“你这人讲不讲道理的?”
“客人?我怎么不知道她有客人?”池苒双手环胸,理直气壮,“就算你是客人,你也不能乱闯我们的地盘,还乱动我们的伤患吧?”
“真是好心没好报啊。”白玹无奈地摇着头,转向白芷,“她是个医盲,她看不懂,你总看得懂吧,我是不是在救人?”
“这……”突然被点名的白芷犹豫了一下,百药宗今天依旧忙得脚不沾地,都不知道这人何时溜进来的,抓了一个晕厥的弟子就是一套扎针,还喂了不知道什么东西。
她们发现的时候,那弟子正乌拉拉地从嘴里喷出黑色的血,然后咚一声昏死过去。
吓得她急忙冲上前,一探脉搏,那原本虚弱的弟子更是连口气都没了。
这人被拖走的时候,还一脸不解地叫嚷道:“干嘛呀,我在救人呢,你们这法子也太过小心了,欲天魔道六千重,各有差别,这血骨妖毒宜疏不宜堵,你们这样治,他就算好了也有余毒……”
虽然这男子的声音很好听,如山间清泉一般悦耳,说得似乎也有道理,但她可不敢胡乱替他说话。
“不是吧,你也看不出来?”白玹彻底服了。
“你叽里咕噜说什么呢?”池苒没好气地打断道,“戴个稀奇古怪的面具,还跟尊上攀亲带故的,我看你就不像个好人!”
说着她上手就去摘白玹的面具,后者自然不肯,拉扯之间,只听啪的一声,绳子又断了。
面具被扯了下来。
微风夹着落花吹过,拂起白玹被折腾得乱作一团的发丝,反而更添几分凌乱之美。那双雌雄莫辨的狐狸美目带着微微嗔意,红唇紧咬,乍见之下,我见犹怜,恍如神击。
原本还在叽叽喳喳对他发动谴责的女修们登时鸦雀无声。
“我说,你们东荒仙洲子弟是不是太没礼貌了。”他不满地开口,“我在你们这儿就不能戴面具了是吗?怎么一个两个,都要给我弄坏了。”
一片万籁寂静之中,忽然有人轻轻笑道:“真人这话可真不好听,你行踪诡谲在前,怎么能怪我们对你防备呢?”
31.宴初仙君
众人回头看去,立刻纷纷行礼。
“参见尊上。”
女子云鬓雾鬟,衣袂翩然,款款走来。仿若天山冰雪,皎洁高远,令人不敢直视。
唯有眼角一滴泪痣盈盈,惹了几分凡尘相思。
他人恭敬行礼的同时,白玹却浑然不惧,嘴角一咧便揶揄道:“原是摇光上仙来了,你看你的人,不问青红皂白就将我捆了起来,这就是你们归明的待客之道?”
孟星遥站定身子,与他对视,也报以轻笑:“若我没记错,我何曾请过你?况且,不得准许就到处乱闯,这也是白真人的做客之道?”
她虽是笑着的,但眼神冰冷锋利,拒人千里之外。
白玹神色一凛,端正了身子,正色道:“仙尊说笑了,您那捆仙索还在我身上,若我真有异心,只怕现在捆着我的也不止池长老这一条鞭子了。”
说罢,他还往身后抬了抬下巴,果不其然他那双手上空空如也。
他说得不无道理,孟星遥乜了他一眼,对池苒点头示意。
神影鞭嗖地一声被收了回去,白玹活动了一下被束缚得有些发麻的身体,不知从哪儿抽出了扇子,刷地一下打开:“我就说,还是摇光上仙通情达理。”
一旁的池苒忍不住凑近她:“这人稀奇古怪的,到底是谁啊?”
“他说自己是白玹。”
“什么?”
池苒错愕的档口,孟星遥已经进门去查看方才那名弟子。虽然方才把白芷等人吓得不轻,但此时那名弟子已经悠悠转醒。
只是情急之下,衣服都没人给他换,上面黑乎乎的一大滩血,看着着实吓人。
“尊……尊上……”
孟星遥轻轻点了头,摸了他几处穴位,又把了脉,妙华真气探查全身,情况果真比之前好了许多。
白玹也跟了进来,见此情形,摇着扇子,对一旁还在提防着他的池苒轻轻挑了挑眉。
回到会客厅后,只留下他们三人。即便方才误会了他,池苒仍是不敢掉以轻心,神影鞭在手上蠢蠢欲动,开口问道:“你就是飞雪剑宗的那个给孙满榕传授大藏心经的门客?你到底什么来路,为何如此了解魔道秘法?”
孟星遥坐在上位,一言未发,似乎也在等着他的答案。
白玹沉默良久,轻轻将扇子拍在掌心,叹了口气:“话到如今,我也坦诚相待了,我不是白玹,我叫白宴初。”
白宴初,好耳熟的名字 。孟星遥正奇怪,池苒呀了一声:“是你?西荒那个名气很大的散修真仙?”
经她这么一提,孟星遥也想起来了。百年来西荒好像是出了个名声正盛的人物。
时移世易,万物变迁,大荒如今以天堑垂星之野为线,割据为东西二荒,一为仙洲天界,一为妖魔洞虚。
但万物生灵各有所居,并不能完全就此分裂,是以西荒那边也仍有部分神族后裔和人族居住,自成一派,有别于东荒仙门子弟。
西荒有一处酒楼,名为忘忧。藏酒万千,黄金一响,甚至还能强身健体。来者不问出身,进楼即戴面具,一视同仁。
就连酒圣少康子也是那地方的忠客。
酒楼不知何时出现的,大概已有五六百年的历史,一直是一处私下流传的地方,唯有熟人引荐方可进入。
但正如它名字所言,来此不问出身,皆可忘却凡尘烦扰,度过一段无忧无虑的纯粹快乐时光。
西荒一直有传闻说酒楼的楼主身份不一般,有人说是他是昆仑上神后裔,也有人说他是魔道少主,也有人说他是云游四方的凡人真仙,少说也有三千岁。
说什么的都有。
一直到百年前,魔君霍北崖的心腹在忘忧楼喝醉闹事,被忘忧楼护卫打晕丢出去后,不慎被仇敌暗杀,霍北崖清算一切,自然也不会放过忘忧楼。
百位亲卫魔军如铜墙铁壁,大败忘忧楼三十八位散仙级别的精英护卫,在霍北崖准备砸烂忘忧楼那金字招牌时,有人红纱覆面,手执折扇,飘然而下。
自然便是那从未得见过真身的忘忧楼主,白宴初。
两人你来我往打了三天三夜,最后是白宴初说了一句,不好玩,而后扇子一挥,霍北崖破空而去的三支长云风雷箭生生停住,调转箭头,朝着主人疾驰射去。
此箭一出,即携带雷霆万钧之力,无可抵挡,霍北崖猝不及防之下躲过两支,最后一支却被扇风所挽,晚了一步才到,扎进了他的左臂。
胜负已分,白宴初轻轻一笑,转身欲走。霍北崖却闷哼一声,拔出长箭就凭空一掷。
他本就孔武有力,英勇过人,长箭被他蓄力一投,尾羽闪电,杀向白宴初,后者一惊之下,堪堪躲过,可那蒙面的红纱也就此飘落。
传闻彼时夕阳西下,红绸飞扬,将他的素白衣摆都染作赤红,更衬得他面若桃花,艳惊四座,周遭万物仿佛都黯然失色。
面对如此雌雄莫辨,摄人心魄之美貌,众人心神俱颤,白宴初却嘴角一勾,毫不留情:“血阎罗修为高超,武艺过人,可惜有勇无谋,难登大雅之堂。”
这梁子是彻底结下了。但也让白宴初由此打出了名声,散修真仙之名传遍西荒,此后与魔域结仇之人,都会试图来忘忧楼寻求庇护。又因他美貌出众,名声也越来越响,在凡间还多了许多如梦似幻的旖旎遐想。
对此,孟星遥的评价是,既然每次都要被打下来,那这脸还有什么挡着的必要?
见她们认识自己,白宴初一摇扇子,继续开口。
“此事确为家丑,难以启齿。我家中曾有一位家生子,名叫阿玹。自小孤苦无依,同我一起长大,我儿时贪玩,时常让他假扮我,久而久之,他也养成了习性,好处处模仿我,因他天赋尚可,我便也将其带入仙途。怎料,他长大之后,狼心狗肺,恩将仇报不说,还害了我胞妹性命,我一度以为他也死了,没想到还能在此相见。”
白宴初顿了顿,轻轻一笑道:“至于魔道邪法,西荒人在魔道妖兽手下求生存,知道这些,有何奇怪?大荒万法,同源归一,东荒神仙藏书千万,也有不少此中典藏。大藏心经如今鲜少人知,但千年前也曾盛极一时,我家中藏书尚有孤本一卷,若仙尊想要,我也可双手奉上。”
他的话没什么问题。西荒留有不少上古神界遗迹,是以偶有真经孤本流落于世间,个中情况比后兴的东荒复杂许多。
孟星遥问道:“这白玹曾见过大藏心经全本?”
“那是自然,”白宴初摇了摇扇子,“摇光仙尊,事已至此,不如我们合作一把,若真是他,你铲除邪佞,我清理门户,何乐而不为呢?”
“我听说那白玹如今已经藏了起来,仙君有法子找到他的踪迹?”
“那是自然。”白宴初说,“我和他相识多年,自然有法子找到他。”
“我怎知你是不是又在骗人?”
白宴初一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若仙尊真信不过,我也可以乖乖安定在此,等事情解决,真相大白,再自行离开。”
他的狐狸眼尾染了点红,笑起来又魅又弯,即便夹着讽刺,也端的是万种风情。
饶是池苒这种时常嘴上没个把锁的,也忍不住浅浅脸红,挪开视线。
孟星遥颇有趣味地和他对望了一眼,随后轻轻一笑,放下茶杯。
“也是,宴初仙君说得有理。”她语气平淡,却不容置喙,“那就请仙君继续回西水阁,这次未有准许,可别再误闯禁地了。”
男人脸上那风情万种的笑容顿时一僵。
没料到会在孟星遥这儿吃了瘪,眼前那冰山似的清贵仙尊无动于衷,白宴初只好拱手行礼,转身优雅退去。
好在她鉴于他的身份,并没有真的禁足他,除了门中要处,其他地方他倒是都可以自由进出,只要不出清衡山。
白宴初晃着扇子,第二日便在小仙侍的陪同下,优哉游哉地漫步闲逛,四处参观。
举目望去,仙家福地,果然是一派浩然正气。远山青黛,流云朝阳,如泼墨丹青。
云雾缥缈之中,飞檐翘角、祥光漫漫的亭台楼阁,宫殿轩宇坐落在山水之间,被云阶石径划分成九处,布局整齐,错落有致,檐角铜铃被风吹动,传来清音阵阵。
花草葳蕤处,随处可见盛开的芍药花丛,美不胜收。山间横跨着由灵气凝聚而成的数道虹桥,仙禽神兽们穿梭其上,嬉戏玩乐,自由自在。
偶有虎啸兽吟传来,金睛长鬓的狻猊兽和花纹龙尾的狴犴兽三五成群,正跟着守卫弟子四处巡逻,镇守各处山门,威风凛凛。
这里比他想象得还要大。
掌管白虎之力的归明仙府坐拥东荒西洲,西洲又是东荒最大、人口最多的地盘,其管辖的宗门也是数量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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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的。听说前任天帝黎煊当年还送了几头貔貅幼兽给他们当贺礼,也不知道这次有没有机会开开眼界。
“最高的地方是云光留仙坛,它前面是白玉广场,后面是尊者和各宗主们议事的东曜阁,一般是不能靠近的,东边的是大掌门居住的正阳殿,西边是我们尊上住的池华殿……”
一旁的小仙侍还在认真地给他介绍。
两人逛了半日,他也知道了她叫暮云,就是孟星遥带他回来时接他们的那个小仙侍。
仙府机关弟子和尊者侍从在仙府内身份特殊,门槛颇高,虽然辛苦,但奖赏颇厚,地位也很不一般。
尤其是两位掌门都不收徒,能成为座下侍从,得其指导,也算是半个徒弟。
都说摇光上仙严苛威严,但平日里她规矩并不多。只是还有一月就要千年庆典,池华殿夜夜点灯至天明,暮云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出来偷闲,很开心地带着白宴初到处溜达介绍。
许多广袖仙袍的宗门弟子正乘坐法器穿梭在云阶山道之上,为庆典做准备,有长老门下亲传弟子,也有各宗门遴选上来帮忙的,各自忙碌,有条不紊。
弟子们都认识暮云,不少人路过和她打招呼的同时,也看见了她身后跟着一个芝兰玉树,风度翩翩的男人,尤其是那张漂亮瞩目的脸,眼尾一点红,噙着亲切的笑容,让人见之不忘。
能被暮云接待,又殷勤地带他到处参观,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客人。待两人走远后,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白宴初的听力向来是极好,他耳朵一动,他们的话隔得再远,也分毫不差地落入了他的耳中。
“是尊上的客人吗?长得真好看啊!”
“这是男的还是女的?”
“你什么眼神,肯定是男的啊。”
“这人什么身份啊,还专门带着参观?我记得上次这样,还是闻晴掌门来的时候吧。”
“好像是的,尊上很少有单独的客人。一般都是暮云和正阳殿的茗童一起带着的。”
“你们说,长这么漂亮,该不会是尊上的新伴……”
“嘘,你别乱说,等会又让长云峰的人听见了咋办,要出事的。”
“为什么啊?有什么事吗?”
“你们不知道?”说话的弟子越发压低了声音,“……三百年前那事,有个说法是三掌门当初打伤叶长老,并不是误伤的……”
走在他跟前的暮云突然停了下来。
白宴初正听得入迷,冷不防脚步一顿,差点撞到暮云身上。
他疑惑地抬起头,前面的廊桥之上,正驻足着三人,在欣赏前方的瀑布飞流,银河九霄。
一人高冠束发,身姿飘逸,气质非凡,配白玉玄色抹额,一双温柔桃花眼却透着无情清冷,跟那又冷又凶的孟星遥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这个很好认,想来便是那大名鼎鼎的太极剑尊谢云迢。
但是另外两个就不认识了,不过,他来了这些天,听说最近西洲最热闹的一件事,就是归明仙府曾经的二掌门,天璇仙君苏祈月复生回来了。
没想到孟星遥那边在忙里忙外的,这三人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观瀑赏景。
这东荒的仙府,比自己想象中更有意思。
那三人也同样看见刚走到这里的他俩。
发簪鸢尾,眉目忧郁的苏祈月坐在轮椅上,疑惑地拉了拉身旁的谢云迢,未等他俩反应,她身后的玄衣男子却先一步走了过来。
“暮云,这位是谁?”
他不紧不慢地踱步而来,身上的孔雀蓝宝石熠熠生辉,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睥睨。暮云小心翼翼地行了一礼:“见过三掌门,这位是……尊上的客人,西荒的宴初仙君。”
方才一路走来,暮云已经把仙府里重要的人物都给介绍了一遍。尽管她说得很含糊,但当年危梦之和孟星遥的恩怨情仇闹得人尽皆知,他远在西荒,也是听说过的。
八卦这种东西,在哪里都是传得最快。
白宴初摸了摸自己手上那条被隐去了身形的捆仙索,一摇从心扇,眼珠子一转,露出微笑:“原来这位就是归明仙府三掌门,玉衡神君啊,久仰大名,幸会幸会。”
他对自己极为了解,自然知道如何笑得最优雅漂亮,果不其然,危梦之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凤眸微眯,怀疑地开口。
“她的……客人?”
32.小吵怡情
危梦之看似淡定,却没注意到他的语气不善得太过明显,就连暮云都缩了缩脖子,忐忑地点点头:“回……回三掌门,确实是尊上的客人。”
他双手环胸,眉头紧蹙:“西荒的什么?”
“啊……”暮云顿了一下,正要继续回答,白宴初却比她先一步开口:“白宴初,白露湿花时的白,锦里开芳宴的宴,灯尽梦初罢的初。”
他笑眯眯地回望危梦之。
白宴初,有些耳熟。好像之前在仙华天都衡天盟听众神仙们闲谈西征之事时,提起过西荒近年有这么一个声名渐起的人物。
没想到是这么个嬉皮笑脸的人,第一眼就非常不合他眼缘,瞅着和池苒、公孙小绫那几个人像一路货色,都十分惹人厌烦。
孟星遥如今老是一副和他泾渭分明的模样,除却两人的恩怨,和这几人一直煽风点火也脱不了干系。
他一直不懂她为什么这么不听劝,老爱跟那种人待在一块,她外冷内热,阿姊温柔体贴,两个人又是最先认识的师姐妹,明明很适合做朋友,却偏生争得你死我活。
“没听说过。”
危梦之不屑地丢了个下马威,就转身准备回去,身后的白宴初却突然轻笑了一声。
“没想到堂堂归明仙府的三掌门居然是这么孤陋寡闻之人。”
危梦之的脚步一顿。
“你说什么?”
“听不清吗?看来玉衡神君有些耳背呀。”白宴初以扇子掩嘴轻笑,“我说你,孤,陋,寡,闻。衡天盟起兵征伐西荒如此之久,西荒的局势面貌大抵也该清楚,不该不认识我。”
危梦之冷笑一声:“是吗,你很有名吗?”
“也说不上非常有名,大概比神君好那么一点吧。”白宴初伸出两根指骨修长的手指比了比,“若是神君在东荒无人问津,那我们俩也算是同病相怜了。”
“谁跟你同病相怜……不对,谁无人问津?!”危梦之瞪了他一眼,一脸嫌弃,“你什么身份资格,能跟本王比?”
“有道理。”白宴初点点头,“昔年南荒的金羽孔雀王,确实不是我这等小人物可以比,有道是百闻不如一见,今日一见,金羽孔雀一族果真如传闻中所言,有钱无品,自命不凡,目中无人。”
危梦之:“你?!”
暮云吓坏了,这白宴初看着亲切,讲话怎的如此胆大包天。
一个神君,一个仙君,两个都是她惹不起的人物,但这又是尊上的客人,她也不好丢下就跑。
好在她没为难多久,另一边的两人见这边情形不对,已经过来了。
“梦之,这位是尊上的客人,你怎的如此不礼貌。”苏祈月斥责两句,对白宴初露出一抹客气温和的笑,“舍弟桀慢,还望客人莫怪。”
白宴初点点头。苏祈月又道:“方才听见客人便是那西荒的白宴初,肉体凡胎,散修成仙,又以一人之力对抗自在天诸魔,确实是人中英杰。尊上的客人,也是归明的贵客,如蒙不弃,还请移步邀月崖小坐,饮茶闲叙一番。”
“不错,你这般讲话,倒还像个人。”白宴初笑道,“只是摇光上仙太过热情,既已有她接待,怎么……也轮不到天璇仙君这种身份来越俎代庖吧?”
他话音未落,衣领已经嗖地一下被人揪住。
危梦之盯着他,眼神里弥漫着杀意:“你找死?”
“哦?”白宴初歪着头,即便姿势狼狈,也依旧气定神闲,“不知神君是因为哪句动怒了?是因为天璇仙君那句,还是因为摇光上仙那句?”
“梦之,不可如此无礼。”一直沉默不语的谢云迢终于说话了。
他走上前来,从容庄重,器宇轩昂,随着他的步伐,有环佩轻响,悦耳动听。
谢云迢都发话了,危梦之狠狠地剜了白宴初一眼,悻悻地松开了手。
他转身走远了些,去安慰有些委屈的苏祈月,但那双狭长凤眸还是紧紧盯着白宴初,目光冷冽如寒潭。
谢云迢走到了白宴初跟前。
他的身材高挑挺拔,宽肩窄腰,英姿矫健,婉若游龙,即便穿着繁复的仙服,也依旧俊逸潇洒。
不管是从男子还是女子的眼光,都可称为上品。不怪是东荒男神人气排行榜的第一位,倒也是名副其实。
谢云迢正色道:“方才梦之鲁莽,我替他道歉。贵客远道而来,我事务繁忙,招待不周,还望见谅。若得闲暇,我府上备了清茶,还请来共饮一杯。”
言谈之间,他也打量了一下白宴初。先前孟星遥跟他提过白玹的事,看这形容举止,想来她指的就是这人,看来先前的白玹不过是误会,白宴初才是此人的真正身份。
他自然是没信他什么客人的说辞。这人来路不明,虽说在西荒小有名气,但东西二荒这些年除了打仗,少有其他交集,孟星遥先前带他回来也是出于提防,防止幽水妖虺之事有异变。
“不过,仙府之中多禁地,还望贵客慎重行之,若是误入禁地,冲撞仙驾,也莫怪归明仙府不客气。”
他虽语气平和,但不怒自威,白宴初低垂着眼眸,似乎是有些怂了。
谢云迢并不打算为难他,毕竟场面上,他也算是孟星遥的客人。
然而,他刚准备离开时,白宴初却突然鼓起了掌。
“谢剑尊真不愧是天界战神,仙府掌门,大人物说话就是刚柔并济,恩威并施。”他笑道,“您这话倒是让我学到了许多,我想起我隔壁有一处同行酒楼,里面的二掌柜整日忙得脚不沾地,不管是招待客人,还是算账采购,都是她在忙,哪怕有一次酒楼遭到强盗偷袭,店员们受伤严重,也就她在辛苦救治。而所谓的大掌柜和其他人呢,则整日在那边观瀑赏景,花前月下,十分轻松。我见了,十分不理解,谢剑尊,您掌门当得久,有经验,这不要脸的御人之道,您倒是指点我一二呗?”
此言一出,周遭的气氛顿时如坠冰窟。
危梦之腾地站起身,却被谢云迢拦住,但后者眉头紧锁,看向白宴初的眼神里也没了方才的客气。
一旁的暮云目瞪口呆。
太强了,太强了。
骂一个时还害怕,骂好几个就习惯了,暮云已经看淡了,她既害怕,又想笑,差点憋得内伤,甚至很期待宴初仙君这张漂亮嘴巴里还能吐出点什么出其不意又扎心窝子的话。
毕竟他骂得一点也没错。
谁不知道整个归明仙府,就尊上出力最多,池华殿经常彻夜点灯至天明。
上到降妖除魔、行兵打仗、救死扶伤,下道组织仙试、管教弟子、处理宗门矛盾,她哪个没管过,在长老之位时就不辞辛劳,耐心勤奋。
明明年纪轻轻就成了太微七曜,天之骄子,其他仙山多少羡慕归明有尊上这般的人才。好不容易被封个二掌门了,却整得像是她横刀夺爱,德不配位似的。
这二掌门配她明明绰绰有余,甚至还不够格呢!
归明仙府其他人不在意,但她们池华殿的人可心疼着呢。掌门天天说她辛苦,却也没见得对那群白眼狼做什么,虽然总说什么相识多年,同门之谊,手足情深,情有可原,但她一个小小仙侍弟子,可没那么多感同身受,换位思考。
尊上会给仙丹,给秘籍,她修炼晦涩时还会替她打通经脉,亲自指点。
她只知道尊上对她好,其他人对尊上不好。
眼见得掌门动怒,暮云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突然蹿了出来,行了一礼,大声道:“掌、掌门!方才尊上传音给我,让我带客人回去,不可怠慢,我就先行一步了!”
说罢,没等谢云迢发话,她抓住白宴初,嗖地一下就在三人的眼皮子底下御剑跑了。
暮云载着他一路飞驰,转眼便出了十万八千里远。
下来的时候,白宴初肉眼可见被晃得有些头晕。
事发突然,他没做好准备,而且暮云法力平平,全靠一身牛劲横冲直撞,驾驶技术跟四平八稳的老师傅孟星遥根本没法比。
“你这个小家伙,修为不见得有多高,跑路的本领倒是强。”
白宴初气喘吁吁地说完,突然发现暮云炯炯有神地盯着他,甚至还冲他竖起大拇指。
“宴初仙君,我觉得您特别地帅气。”
“嗯?”白宴初不明所以,小丫头片子说什么废话呢?
“您刚才说得太有道理了,没想到您对尊上这么了解,这么爱护,我……我可以私下问问,您跟我们尊上认识多久了吗?若是您想追求尊上的话,我肯定第一个支持您!”
“……”
若是我说,我跟你们尊上才认识不过五天,还是不打不相识的,是不是该被吓一跳了?
白宴初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好奇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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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道:“为什么要问这个,你怎么还替你们尊上操心这种事?她那副凶……呃……她这般妙女子,也不缺追求之士吧。”
“话是这么说啦,十方仙洲,爱慕尊上的男子不计其数,但他们喜欢的都是尊上的美貌,能力,地位……没几个人愿意真正去了解她,即便有,但在东荒,总要碍于大掌门和三掌门的地位,不敢为她多说什么,可恨这两个人,明明和尊上关系最近,却总是让她受委屈。”
暮云顿了顿,又道:“虽说天璇仙君当年的死有尊上的责任,可叶长老不也去世了吗?您不知道,虽说叶长老没那么厉害,但和叶长老在一起那些年,尊上肉眼可见轻松开心。凭什么呀,明明都失去了重要的人,最后还是尊上来收拾烂摊子,他们还理所应当的。而且最可恨的,天璇仙君好歹回来了,那叶长老呢?”
她叹了口气,又走上两步,郑重地拍了拍白宴初的肩膀:“我虽然人言微轻,但是身为池华殿的一份子,我也是有把关的责任!若是尊上不想结契,也就算了,若是尊上还想有人陪伴,我只能说,在我这儿,您通关了,我第一个支持您。”
“……”
白宴初抿了抿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噗嗤一声笑了。
他想孟星遥看着冷冰冰,身边的人都还怪有意思的。
见白宴初只笑不说话,暮云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难道,您对尊上并不是……?对不起,那我误会了,我以为您这么替尊上出头是因为……”
“不,你没有误会。”白宴初微笑着,他的笑容如此温柔,令人不觉心生亲切,可那双狐狸眼睛里却闪着意味不明的光,“那你能不能和我多说说,关于叶长老和归明仙府的一些事?”
暮云呆呆地注视着他那双漂亮眸子,那仿佛琉璃做的瞳孔之中,渐渐映起一朵璀璨斑斓的漂亮梅花。
她听见自己说:“……好的仙君,我一定会,知无不言。”
*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白宴初和谢云迢等人在观山瀑那边吵架的事,不到半日就传遍了清衡山。
孟星遥和蔺沉光一行人去检查了一趟庆典物料的功夫,出来的时候传闻已经变成她的西荒散修仙君新欢为爱出头舌战三位东荒归明尊者了。
孟星遥:……?
她什么时候有的新欢,她自己怎么不知道。
赶走那群一脸好奇的同门,她回到池华殿的时候,玉树琼枝,落英纷纷,白宴初正坐在院子里,桌边是新泡好的一壶清茶。
进门时,暮云就已将观山瀑发生的事事无巨细地告知了她,还特别兴奋地夸赞了好多句白宴初,直到被另一名仙侍朝霞给拽了下去。
她驻足的同时,白宴初也抬起了头。
“新欢?”她挑眉。
“哈哈,”他露出一抹妖孽美丽的笑,“有我当新欢,摇光上仙也不亏吧。”
真是自恋。孟星遥揶揄道:“仙君真是好雅兴,惹了那么大乱子,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赏花品茗。”
“可不敢。”白宴初摇摇头,“这不是来您这躲风头了吗,虽然咱俩不打不相识,但我在观山瀑可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这话说得讨巧,明明是她把他叫来问话的,从他口中说出倒像是她在庇护他。
但油嘴滑舌的人她见多了,孟星遥只是淡淡一笑。然而下一瞬,她却神色一变。
白宴初的面前摆着一本书,她方才匆匆出门,忘记让人收起来了。
“您这书没收走,我也顺便看了几眼,没想到尊上日理万机之余,还在研究群妖异兽,真是令人钦佩。”他笑道,伸了个懒腰,“我就不行了,管个酒楼就累得够呛,每天只想睡到日上三竿。”
桌上的那本书正是先前苏祈月绘制的百妖异兽谱,此书经过三次修订,可谓是一本东荒仙洲家喻户晓的关于妖族的百科全书。
但孟星遥的这本,却并不是市面上流传的通印版本,里面的配字更多,图画也不尽相同,画风更丰富和绚丽,而且还是原稿。
“……还给我吧,”孟星遥说,“我只有这么一本,弄坏了可不好。”
“那是自然,上仙的东西,我可不敢乱动。”白宴初微微一笑,“我只觉得这些画上的署名,依稀像我以前遇见过的一位故人。”
孟星遥接书的手一顿。
33.三闲之争
“你认识他?”她蹙眉。
“在凡间时也算有过一面之缘。”白宴初说,“阿景他体弱瘦小,不爱说话,唯独喜欢画画,说起来,他那根画笔还是我送他的。”
随着他此言,乾坤袋里的三闲也轻微地震了一下。
孟星遥默然不语,从袖子里取出三闲,原本有些泛白枯燥的狼毫画笔此时正泛着微微的光芒,莹光流转,竟有一缕残存的灵力飘向白宴初。
他轻轻叹息,语气晦涩:“他竟然拿这支笔当做了法器……他少时命途多舛,我见他可怜,本想带他回古幽乡,结果后来因故离开,便再没遇见过他……没想到再相见,竟是故人已矣。”
叶韶景确实和她说过,画笔是故友相赠,但再多的话他也不肯说了。
当年,她曾以修为相祭,借用九天长明灯,强行探查过叶韶景的魂魄。
此举逆天而行,自当让她吃了苦头,但好在消息是好的,叶韶景的身上,确实是元桓景的半缕残魂,甚至还能依稀看见天渺宗的山山水水。
原来是残魂,难怪修行那么辛苦。
当然,谢云迢十分不赞同她的冲动之举,她接过他的帕子擦拭唇边血迹时,听见他说:“是与不是又有何重要,你何必非要用伤了身子来知道个明白。”
她想这人真是区别对待,若现在找到的疑似阿意姐姐的转世,未等她开口,他自己该先主动问长明灯怎么用了。
无论如何,这都是个好消息,既然能找到元桓景的转世,那说明,也许有一天能找到其他人,说不定下一个就是代意的。
但她也不打算告诉叶韶景真相,当年风波过尽,他如今虽修为平平,但归明仙府这么大,足够保他平平安安简简单单过完这一生,不必平添烦恼。
人生最是难得糊涂,终于换作是她有能力保护他。
她和叶韶景虽然是师伯侄的关系,但比起苏祈月反而更亲近。
在叶韶景的协助管理下,百药堂蒸蒸日上,最终扩张成了百药宗。反而春来堂因管理不善逐渐没落,最后一半合并到了百药宗,一半被苏祈月合并到了其他宗门里。
彼时孟星遥最惬意的事,便是忙完一天的事之后,在小竹翠林小坐。
简陋的小竹屋已经被修缮翻新了一遍,小药园也同样修葺扩大,种满了各色草药花卉。
夏季炎热,雷声过后,雨洗新叶,翠意盎然。
孟星遥坐在檐下看书时,叶韶景则是安静地伏在窗下画画,有时她的目光穿过书籍,落在他那熟悉的脸庞上,雨声和纸笔摩擦声交叠在一起,让她一时入迷,分不清今夕是何年。
当年在天渺宗,元桓景也是如此陪她。王室视她为不详,就连同门也对她避之不及,既忌惮她公主身份,又害怕她克母的传说。
当年曾是巫女的宁妃孟漱玉诞她之后,便总是陷入梦魇,呢喃自语,最后在中秋佳节溺水而亡,令人害怕。
在宗室的抗议之下,雍帝不得不把她送进了天渺宗,好在兄弟姐妹之间,长姐阿意经常会来看她,而元桓景也总是将她带在身边庇护,亲自教她课业。
她虽身世多舛,但也没觉得自己有多可怜。
肩上突然一暖,她抬起头,是叶韶景见她发呆,出来为她披上了一件外袍。
竹屋里的小厨房常年留着火,每次她过来,他都会煮点东西给她吃。为了不让她吃腻,他还和蔺沉光去取经,后者十分感动,差点想强行收他为徒,好继承自己无人愿意学的食修绝学。
毕竟在人均辟谷仙气飘飘的仙门,没人愿意当一个抡大勺的厨子,如果有,那也只能是像他这般,为爱洗手做羹汤。
身为得道仙人,孟星遥其实既不需要外袍挡风,也不需要吃东西,但有时恰恰就是没意义,反而让人觉得开心。
她吃着叶韶景为她做的菜肴,忽然眼睛有点酸涩,这画面如此熟悉,当年两人逃难后,皎如明月,不可亲近的大雍国师,也曾竭尽所能地做好吃的哄她。
时间过去太久,她这才想起,原来有人为自己亲自下厨,纤手破新橙是这般感觉。
还好兜兜转转,故人还在。
话又说回来,这样一比,整日被苏祈月送吃食还不知感恩的谢云迢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负心汉呢。
可叶韶景性子看似单纯温柔,面对她时总是笑容晏晏,但骨子里却是个思虑很重的人。
她也是后来才发现他有很多事瞒着她。
无论是他年少时在妖窟的经历,还是他对春来堂的雏鸟情节,抑或是其他更重要的事,比如百妖异兽图。
她不是傻子,苏祈月再怎么打碎重画,也免不了受到叶韶景原画的影响,描摹出几分他的影子。
心中的疑虑,一直到她无意间触发了竹屋的暗格,发现了里面藏着的底稿。
她平生最恨欺瞒作假,因此很是生气,她拿起底稿就要去东曜阁算账,叶韶景却拦住了她。
他抱住了她,然后有压抑的抽噎声在她耳边响起。
她想他是受了委屈的,就像前些年,黎煊伏诛于苍鹿野,入魔作恶之事公之于众,谢云迢非要在仙华天都太微殿替他说话,惹了众怒,把她气得不轻,差点和他决裂。
那时她也是委屈的,还好谢云迢有苏祈月,她也有叶韶景陪着。
她摸着他的脸,看向他湿润如小鹿的眼睛,一如当年在天渺宗满山的流苏树下那般望着他。
她想她愿意倾听他的万般难过和委屈,如果他愿意,她甚至可以放下矜持,主动亲一亲他。
可是叶韶景说的却是:“阿遥,不要说出去。”
她不理解。
她知道他怕招惹麻烦,苏祈月身为二掌门,在归明德高望重,又手握权力,他惹不起。她也知道他重情重义,苏祈月对他有赏识照顾之恩,是他这灰暗人生里的第一束光。
前一个她可以罩着他,但后一个确实没办法。她推开他,怒气冲冲地走了。
可惜她确实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叶韶景带着食盒,来池华殿吃了十趟闭门羹后,她终究是心软了。
她想他有什么错呢,是她来得太晚了,再等一等,等有个合适的时机,她要将他俩的前尘往事都说与他听。
告诉他,他俩才是最早的缘分,天渺宗的山桃与溪水,星辰与流云,是他陪着她看过无数遍的梦中模样。
可是这一等,却是等到云梦泽畔,他为了救一只魔妖,被危梦之打成重伤,躺倒在她的怀里。她颤抖着想救他,却被他一把拉住。
她贴近他的唇边,听见他呢喃道:“我……我儿时见过它……是狐王的朋友……它还……还送过我吃的,教过我东西……我不忍心……”
“对不起,阿遥,”他噙着血,喘着气,“其实我都想起来了,可是,我宁可从未记起……我常常在想,我到底是谁……是人,还是妖,我真的分不清……我真的是你在想念的那个人吗……”
“怎么会呢……我想的是你,一直是你,从始至终都是你。”她摇着头,“师父,你不要说话,我会救你。”
叶韶景,或者说,元桓景露出一抹苦涩的笑,他费劲最后力气,将三闲塞进了她的手里。
“……再见,星儿。也许有一天,你会解开一切。”
什么意思?
她后知后觉地有很多话想问他,可是他已经再不能回答了。
天地寂寥,就连魂魄也无处可寻。
眼前的三闲还在散发着微微亮光,孟星遥叹了口气:“你竟是他的故友。”
“没错,”白宴初说,“当年一别,没想到竟成永诀。也没想到他居然能画出如此精湛的图谱。”
“确是如此。”孟星遥点点头,她看向桌上的图谱,像望着一件很珍重的宝物。
“昔年西洲妖兽横行,诸多门派受困于此,更有甚者,诸如鸣玉楼,不仅未能除去妖兽,反而被其报复,惨罹灭门。阿景师父绘制此谱,对天界人间,可谓功德无量。”
“呵,既然如此,你知道此谱是他所画,为何不替他仗义执言,若是名声归位,我也不至于寻他不见。”
“他不愿让我说出去。人妖之分,于他颇为模糊,他没能想通。”
“……可笑,有何想不通。”白宴初眼神一冷,语气里竟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人妖殊途,亘古如斯,无可置辩,是他魔怔了。”
他话锋一转,忽然多了几分讽刺。
“所以他不想说,您就允许那苏祈月借他来沽名钓誉?看来摇光上仙也不如传闻中那般秉公持正嘛。”
孟星遥正想去取画,闻言眉头轻蹙。
是这样吗,可元桓景活着的时候不让她说,他死了,苏祈月也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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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了,如此多事之秋,她确实没心情追着一个为自家师弟牺牲的小师妹说那些身前事。
更何况她和苏祈月虽然有些不合,但扪心自问,确实也没多大的仇。
但也没必要跟一个外人解释这些。她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冷笑道:“那真是让宴初仙君失望了,不过我是如何一人,也轮不到您来指手画脚。”
白宴初漂亮的狐狸眼危险地眯起,眉毛微攒,紧紧盯着孟星遥。
后者也不甘示弱地回敬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就在下一瞬,白影微动,有灵力交缠又刹那分开。
孟星遥一个翩然转身,被人抓走的三闲又在须臾之间回到了她手上。
居然失手了。白宴初看了眼空空如也的手,不悦地开口:“还我。”
“还你什么?”
“三闲。”
“凭什么?”
“这是我送他的。”
“……”孟星遥乜了他一眼,谨慎地将三闲放回了袖子里,“这是他送我的。”
两人彼此紧盯,互不相让。
微风吹过,满院芍药摇曳。
朝霞端着茶点和茶壶走上前,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白宴初,又看了眼孟星遥,见气氛僵持不下,赶忙把东西添完,行了一礼后快步溜了。
“……行吧。”白宴初率先败下阵来。
他叹了口气:“既然他是我的朋友,你也是他朋友,那我们俩也是朋友了。朋友之间不说暗话,还请上仙帮我把捆仙索解一下。”
说话间,他举起手,眨眨眼,好似一副真的被绑了很久的委屈样子。
也不知道在装什么,明明这捆仙索隐了身形,影响不了他半分。
话虽如此,孟星遥思索之后,手指一弹,还是将捆仙索收了回来。
“先前多有怠慢,还望仙君见谅。”
“好说好说,都是朋友。”白宴初抽出从心扇,又开始摇起来,顺手将桌上的画谱递给了她,“既是孤本,还请上仙收好吧。不过,我先前在观山瀑惹了众怒,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言语之争,无伤大雅,他们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那我可放心了。”白宴初笑眯眯地替她扇了扇风,恰好拂动她耳畔发丝,“既然如此,我若是闲来无事想来叨唠上仙,也可以吗?”
“……”孟星遥本想婉拒,但还是小退了一步,“我喜清静,你别太常来。”
“那是自然。”
“那该我问你了。”孟星遥说,“所以你不远万里从西荒来此,所为何事?”
“还能为何。”白宴初叹了口气,“我收到西洲有我小妹的消息,所以就来试一试,我寻她多年,也不知此番前来,是否又是一场空。不过得知阿玹在此,也是意外收获了。”
“你的妹妹?”
“是,”一提到小妹,白宴初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柔和,“她实力同我不分伯仲,甚至于修道一事上比我更为道心坚定,可惜西荒常年战乱,三百年前她被白玹所害,意外失踪,我寻了多年,每次都是无功而返。”
也是三百年前?
孟星遥心中一动,有些神伤,语气也柔和了几分:“她叫什么,有何特征与线索,我可让人帮你留意一番。”
“她叫阿音。白羽音。”
白宴初伸出手,他的掌心,有一枚小小的罗盘,其上辰宿列张,星罗云布,变幻无穷,而有一枚小小的耀眼星子,正在东荒之壤的西部闪烁不停。
“你这小星盘倒是有趣。”
“当然,寻常的星盘太大,我便以她的生辰八字做了个小的,她的命星昏暗多年,我一直不肯放弃。前阵子却忽而亮起,我便一路寻至于此,她性子好强,擅乐器,自小伶俐可爱,爱打扮,也不知上仙是否见过。”
孟星遥不动声色地在脑子里想了一圈。这些词单独挑出来还有眉目,拼凑在一起就毫无印象了。
为了谨慎些,她还靠着本就不太好的记性往擅长弹奏的危家姐弟那儿搜罗了一圈。
空空如也。
白宴初也不抱希望,见她一脸严肃,不由地笑道:“上仙事务繁忙,不记得也正常,西洲如此大,兴许她不在归明仙府,在其他地方呢,我自会去寻的。”
孟星遥点点头:“也是,既然如此,那我们再来聊聊白玹吧。”
34.魔骨传闻
白宴初神色一凛,静待下文。
“此人确实狡诈,而且实力不俗,这两日公明堂循着飞雪剑宗给的线索,在泽苍山附近抓捕了两次,虽然打伤了他,但也被他侥幸逃脱,而且他的招式阴毒凶恶,应已入魔。”
白宴初哂笑道:“不意外,他本就贪婪恶毒,诡计多端,天生与那邪魔歪道十分契合。他的武器应当还是一对金索钩刀,专爱从人背后偷袭。”
“嗯,如今失手两次,已打草惊蛇,他行踪越发隐蔽,难以搜寻,也不知是否离开了泽苍山,逃亡其他地方,对了,这是他逃跑时掉落的东西,不知你是否认识。”
白宴初低下头,是一张破旧的桃木平安符。上方缠住的红绳抽了好几处线头,磨损严重,桃符保存得还算完好,只是上面雕刻涂抹的墨迹已经斑驳了不少,还沾染了一点血迹。
只依稀能看出上面写的是大荒古文里的“平安……健康……”
他注视着那张桃木牌,然后摇了摇头:“不认识,兴许是他自己做的,或者是哪里买的吧。”
孟星遥点点头,将桃木牌收了回去时,白宴初又将一对系着红绳的铃铛递给了她。
“他性格警惕,既已受伤,应该不会再主动现身,这是我们家族的结缘铃,风动时可传音千里,声音独特,只有我们族人才认识。他既然用回旧衣旧名,想来应该是有旧伤沉疴,无法离开此地,希望能有故人路过识出,来相助于他,可以此为陷阱,诱他现身。我虽厌他,但当年也有些情分在,而且我一介外人,也不好介入归明之事,就暂不多插手了。”
他手上的那对铃铛是银制镂空的,上面的花纹和他发辫上的坠子十分相似,红绳繁复,打了个十分标准的梅花结。
底下坠着长长的红流苏,随着他的动作相撞,发出几声悦耳动人的脆响。
孟星遥颔首,收下铃铛,忽然想起什么:“你说他用回旧名,那他之前是叫什么?”
白宴初愣了一下,摇了摇头,露出一抹歉意的笑:“……我不知道,自从阿音失踪后,我已经和他再未曾见过了。”
孟星遥将信将疑,但见他神色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惆怅,也不忍多问,咽下已经到嘴边的话,收了铃铛便作罢。
听他种种描述,这白家看起来是个小有规模的家族,还有自成一派的法器。
不过这在西荒也不奇怪。
不同于东荒各大仙门,西荒妖魔遍地,更为原始,肉弱强食,多的是以血脉为纽、报团取暖的小修仙世家。
她其实还有许多疑惑想问,但又觉得和白宴初是初识,问多了太过越界。最后只是淡淡一笑:“那等白玹落网,眼前诸事解决,仙君若无急事,我归明千年庆典在即,还请仙君来同庆一番。”
“好说,上仙邀请,自当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交谈间,忽然听闻有嘈杂声传来,芳弄院外似乎很是热闹。
朝霞小步跑来,行了一礼,贴近孟星遥耳语几句,后者面露喜色,转头对白宴初道:“仙君,我尚有要务在身,便不多陪了,此间天色渐晚,我让暮云送你回去吧。”
真是绝情的女人,用完就赶客。
白宴初含笑点头,顺坡而下:“也好,那我就先走一步了。”
暮云领着他出去,正好途径池华殿的大门。
那边四五位女子正聚一起交谈,有他认识的池苒和白芷,也有他不认识的。
有一个如墨一般的女子,面容如玉,挺拔如竹,身负长剑,尚有风尘仆仆之意,而白芷另一边则站着一个小姑娘,看着伶俐可爱,但神色恹恹,气色不太好。
经过她们的那一刻,白宴初怀中的星盘,陡然发出剧烈颤动。
他眉目一凛,急忙转过头去,可那群人已经往池华殿内走去了。
暮云奇怪地问道:“宴初仙君,有什么事吗?”
他稳住身形,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淡定:“方才在那边的人,都有谁呀?”
“那边的人?”暮云回想了一下,“有池苒长老和白芷宗主,以及刚回来的公孙小绫长老,哦,还有一个就是清河道宗的弟子宁音,她受了伤,尊上让她每月十六过来一趟,不过前阵子清河道宗出事了,所以应当是耽搁了几天,现在才来。”
宁音,宁音,原来她就是宁音。
白宴初眉头紧蹙,不见往日乐呵开朗的模样。就连暮云都察觉出了不对劲,犹豫地问道:“怎……怎么了?仙君?”
“没什么。”他摇摇头。
望着眼前巍峨大气的池华殿,和远处清衡仙山的浩然仙气,那双俊美的狐狸眼里,渐渐漫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池华殿里不常有这么热闹的时候。
孟星遥喜欢清净,若非必要,私下不太见客。难得今日和她交好的人来得这么齐,尤其是公孙小绫。
这个长老整日来无影去无踪,像一阵风,谁也不知道她此时此刻会在哪儿。
仙果糕点摆上桌案的时候,池苒已经抓着公孙小绫叽里呱啦地聊了一大串。
“所以说,西荒那边现在真这么热闹?因那个什么魔骨抢得不可开交?”
“是的。”公孙小绫点点头,“虽然热闹,可关于极天魔骨的消息太多了,鱼龙混杂,大部分人还是将信将疑,不过我去的时候,自在天也已介入此事,如今整个西荒局势动荡,人人自危。”
“自在天都来了,那这魔骨看来十有八九是真事了。”
“嗯,听说庆离被救回去之后,魂残体虚,一直无法恢复,无论魔骨传闻是真是假,自在天那边都打算夺回来,助他恢复功力。”
“哟,君野对他这个叔父还真是尽心尽责,忠心不二的。”池苒哂笑道,“当初重渊死了,还以为他们妖族会就此划清界限,没想到还是舍不得这邪魔歪道,还把自在天发扬光大了。”
公孙小绫正接过她剥好的橘子,闻言笑了笑。
池苒说的话不假。当初君野起兵造反时,打的旗号就是替叔父报仇,重振妖族。结果真的杀了重渊,找回庆离残魂后,无论是庆离还是君野,都没舍得放弃现成的权势和功法,依旧继承了魔域的规格和遗部。
如此,妖族和魔修在世人眼中是彻底无法分割了。
“倒也正常,魔因欲念而生,凡修炼者,谁不想早日得道。魔功虽剑走偏锋,但事半功倍,尝之难忘。世间万物,无论人妖神仙,古往今来入魔者,没有几个能真正回到正道的。”她说。
池苒点点头,又想起什么,瞧了公孙小绫一眼,后者似乎看出她想说什么,摇了摇头:“我情况不一样。”
“哎呀,闭嘴,不要再说这种事了。”
一向八卦话多的池苒赶紧抓了一颗仙果塞她嘴里。
公孙小绫没忍住笑。
她是被孟星遥从战场上捡回来的一具不知来路的尸体,这在他们几个人之间不是什么秘密,但为了保护她,所有人都没说出去,久而久之也就没什么人知道了。
但其他人不说,不代表她私下不会像这般逗一逗池苒。她是真死过一回的人,并不是很忌讳这种事。
两人聊了半晌,终于看见孟星遥回来了。
池苒本想拉她说隔壁天玄的季朗仙君托自己约她去天市仙集喝酒的事,话到嘴边,却见她脸色似乎有些疲惫,连忙问道:“怎么了这是,宁音那小毛病变成啥了,能把你累成这样?”
孟星遥摆摆手,回到美人榻上坐下,朝霞连忙奉上宁神茶,她饮了一口,轻轻舒了一口气。
命朝霞屏避其余人后,方才开口道:“宁音本就没好彻底,又因周子安的事,灵力紊乱,她识海里那石碑破损严重,个中力量甚至在反噬她,我费了百般力气才压下去,但也查出一丝奇怪的地方,石碑深处,竟然镇压着一丝妖力。”
“什么?!”
池苒和公孙小绫大吃一惊,面面相觑。
“怎会如此。”池苒难以置信,“好端端的人识海里怎么会有妖力。”
方才公孙小绫正听池苒讲自己不在时仙府发生的部分逸闻,正好说到了孙宁二人,此时也颇为震惊:“是何妖物?”
“不知道,”孟星遥说,“探不出是何来路。”
居然连她都看不出来。殿中三人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石碑的情况越来越离奇,看来宁音的身世比她们想得还复杂。
孟星遥叹了口气:“这封印很有些年头,而且绝非常人所能布置,以我之力无法轻易探清虚实。可惜近日事情太多,我已经传信给陆源康,让宁音先在我这儿住下,待这阵过后,再仔细查查。”
她既已有安排,其余两人也不再多说什么。池苒担心地看着她,本想让她注意下身体,去休息休息,孟星遥却先一步对公孙小绫道:“你此去西荒,有何收获?”
公孙小绫闻言,便将去西荒的所见所闻也同她讲述了一遍。
孟星遥静静听完,问道:“你觉得那极天魔骨的传闻,有几分真几分假?”
公孙小绫沉吟了一番,说道:“我调查过,魔骨的传闻追根溯源,其实是来源于一首偈颂,‘西山圆满月,东炀无辜狱,南树因果种,北漠望天丘,三十三重渡厄身,忘却涅槃苦’……”
“怎么又是这种打哑谜的,一天天的摸不着头脑,真讨厌。”池苒抱怨道。
公孙小绫笑道:“是的,这偈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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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出来时也没人当回事,一直到魔骨传闻愈演愈烈,才终于被翻出来。都说太尧山下镇压的只是魔祖的金蝉脱壳之身,而他真正的魔骨被他打散藏起来了,所以很多人都在找偈语里提到的这四处地方,尤其是后面连自在天都掺和进来,局势更乱了。”
当年都说重渊之所以百战百胜,一切力量就来源于他的两个法器,一个是他手中的无为法杖,一个是他体内的极天魔骨。
无为法杖是他征战四方时以各种天材地宝炼制而成,有道是无为在手,可号令天下万魔。
但实际上,他一切的法力来源,其实是他诞生于罪灵渊时便共生共存的极天魔骨,欲天魔道六千重,皆源于他之手。
简单点说,就是这人是一切的罪恶源泉。
重渊死了被大卸八块焚烧后,身上的魔骨也随之消散,只剩个头颅被镇压在太尧山净池之下。而无为法杖则落入了黎煊的手里,再没见过它身影。
一直到苍鹿野之战,仙魔大军对峙多日,而君野手持一柄闪着绿色幽光的法器现身,令群魔斗志昂扬,众人这才发现那法杖竟然被黎煊交给了自在天。
好在最后长昀顶着重伤力挽狂澜,带领天界众人拼死反扑,又加之那无为法杖认主,在君野手上确实没发挥出什么大能耐,这才没酿成大祸。
这样一看,自在天要找寻魔骨,兴许也不仅仅是为了给庆离治病,若魔骨在身,那无为法杖也可物尽其用了。
孟星遥轻声道:“这魔骨传成这般,衡天盟必然不会坐视不管。”
她此言一出,另外两人也瞬间明白了意思,且不说魔骨是真是假,且说这西荒乱成一锅粥的局势,就是衡天盟趁乱进攻插一脚的好时机。
而且这消息不是什么秘密,她们掌握的同时,仙华天都想必也已知晓。
场中气氛有些严肃,公孙小绫想了想,又捡了点路上遇见的趣事说,最后道:“西荒近年来不是出了好些个名人吗,我朋友和我说其中功法最强的当属那个忘忧楼主,和血阎罗交手也不落下风,我本想趁这次机会去一见真容,比试比试,可惜好不容易托人带我进了趟忘忧楼,他们楼主却根本不在,也是可惜。”
“忘忧楼主,就是那个白宴初咯。”
“是呀,就是这人。”
“那你可以开心了,这人现在就在我们这儿呢。”池苒拍了拍她的肩膀。
“就在我们这儿啊……”公孙小绫顺着话一接,忽然反应过来,“就在我们这儿??”
孟星遥点头:“是的,如假包换,就在我们这儿。”
*
危梦之近日总觉得日子过得起起伏伏的。
明明最近发生的对他而言都称得上是好事。
比如身体康复、升任神君,比如阿姊复生,健康归来,又比如好兄弟谢云迢终于对做他亲家这事有点松口,而且筹备多年的宗门千年庆典将近,一切井然有序地在铺展。
但不顺心的事也很多,比如升的是神君,不是他想要的仙尊,比如他自认为还算疼爱的徒弟孙满榕惹事生非,丢尽颜面,比如阿姊出事后受到他多处关照的飞雪剑宗监管不力,导致出了云凌妖虺一案,还祸及他座下的其他宗门等等。
又比如现在。
他本以为阿姊回来后,一切都该有条不紊地回归正道。内乱后孟星遥为他俩做的事,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要不是她身旁那堆人老是从中作梗,他又不忍看她为难,他老早就想进池华殿找她了。
但话说回来,就事论事,他可不是还爱着她。他只是觉得世间诸多妙然女子,也就她还能与他相配。
毕竟当年沈容姬那事,她不肯听他解释,也不肯给他留个面子,要不是阿姊出面主持大局,都不知该如何收场。
后来事实证明,确实是那沈容姬借着他喝醉昏睡假孕诓骗闹事,他暴怒之余,竟又有一丝庆幸和爽快,他就说自己没有做那种事,可笑孟星遥与他相处多年,竟连这一丝信任都无。
他对娶妻结契一事也没了兴趣,诸多柔情和连城财宝,他宁可分与其他懂事女子,也不想再给她。
可如今千帆过尽,两人也算放下前嫌,打照面时能正常说上一两句话。他想等再过点时间,一切走上正轨,她既已服软做了那么多,他还是愿意为她再低个头的。
谁曾想,这半路突然又杀出来一个白宴初。
还是个没礼貌又装模作样的人,一股子狐媚子劲,看着比那爱装可怜的叶韶景还烦。
起初听说公孙小绫要找白宴初比武切磋,危梦之还存了看戏的心思,一直到这人打遍群雄无败绩,出尽风头。
他终于察觉出了一丝危机感。
35.白玹被捕
沉默片刻,她说道:“息壤如此珍贵,他送去做这种事,颇为浪费,不可取。”
龙团胜雪会失传的原因她早就知道,此茶娇嫩,又工艺复杂,能流传至今已是难得。
而息壤本就珍惜,当年重春发现此神物后,分赠与众人过。孟星遥本就爱种花养树,后来有了百药宗,为了培育珍贵药种,早早将她的那份用完。
此茶再如何珍贵,她只觉得顺其自然便好,不必强行干预,更没想过找谢云迢要息壤。
两人虽胜似姐弟,但早已不似儿时,她也不想随意要他的东西。
“他知道您会不同意,又觉得只是一件小事,所以无意告诉您。上次的夜明珠,也是因为您提过,所以他特意向北海帝姬讨取,才会耽搁了时间。”崔少衡顿了一下,“……此间所言,是我一己私心,尊上让我和苒苒坦诚以待,所以即便是小事,我想您也不该蒙在鼓里,还望尊上原谅少衡唐突。”
崔少衡是个心思细腻的人,自从天璇仙君要回来的消息传来,他便察觉到掌门和尊上两人之间有所缓和的关系又开始变得紧张。
但他来归明的时间太晚。当年谢云迢对他有知遇之恩,又因池苒主动相邀,他才从天玄仙府来到了归明仙府。
结果刚来没多久就遇上了归明仙府内乱,他于危难中担起大任,协助谢云迢和孟星遥收拾残局,也成了掌门左护法。
崔少衡向来守规矩,也十分听谢云迢的话,所以很多事看在眼里,从未僭越过分毫。
这次也不知怎么的,忍不住开口替掌门解释两句,心中既惴惴不安,又隐隐有些期盼。
孟星遥低垂目光,也不知是否因他的话有了几分联想,但末了,她只是轻笑了一下,然后说:“我知道了,有劳你了。”
崔少衡静待片刻,见她没有下文,面上有些失望,但并未多说什么,端正行礼告退后便离开。
转眼客人走完,空余残茶,池华殿又陷入了一片冷清静谧。远方山霭融尽冬暝,又是蒙蒙天色的一场雾雨。
孟星遥不是没看出他的好意。她在门边伫立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夜风渐重,吹起鬓边发丝,轻柔地拂过她的脸颊。
朝霞收拾完杂物回来时,房间里灯火通明,她以为孟星遥还在审阅案卷,便想来帮忙整理桌案。
走近时却发现她倚靠在榻上,竟不知何时睡着了。
这是很难得的一件事。自从接任二掌门之位后,尊上就一直恪尽职守,束修自好,加之她修为高超,道法精妙,从未见她有过疲色,更别提这样直接睡了。
想起她今日替宁音诊治后一直脸色不佳,朝霞轻轻叹了口气,熄灭了灯,又寻了一条薄毯仔细盖在孟星遥身上,然后阖好门窗,安静地退了出去。
抓捕白玹的日子很快到了。
冬月末,风渐寒。
凄厉的北风呼啸而至,在严肃的局势下,向来葱茏茂密、鸟兽争鸣的清衡山脉也似覆了一层冰霜,在灰暗的天色之下,更显庄严肃穆,巍峨沉默。
归明仙府公明堂执令弟子,乃是精挑细选的人中龙凤,又身经百战。在孟星遥的指挥下,结阵布法,井然有序,金光灵气自阵法之中铺天盖地而去,又瞬间消失,无法察觉。
经过前两次的交手,白玹伤势留下的气息也已足够暴露他的踪迹,只是他太过狡猾,狡兔三窟,归明仙府在泽苍山掘地三尺,也没能找到他到底藏身于何处。
在层层叠叠的包围之中,孟星遥变幻身形,手持结缘铃,行走在泽苍山最大的那片铃兰花海之中,于万籁寂静时轻轻晃动。
悦耳的铃声,自她的手中响起,向着更远的方向飘摇而去。
一下,又一下。
她伸出纤长的手臂,合着摇铃之声轻踏起舞。原本凄厉呼号的朔风此刻也轻柔得如同春日里情人的低语,温柔地轻拥着她。
白色的长裙盛放如一朵皎洁的佛手莲,身上的红绸飞舞似天边彩霞,夕下的余晖穿破云层,铺洒了一地金光。
然而,随着她的舞步飞旋,手中的摇铃忽如惊雷乍破,越来越急切。
那阵阵铃音,如训斥,如警示,如苛责,最终化作一道重重枷锁,朝着站立在花海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之上的男人扑杀而去!
那男人佩戴面具,着与她相似的白衣红带,正呆呆望她,唯一露出的眼睛里流露出无尽的痴迷。
一直到铃音陡然迸发杀意,他方才如梦初醒,迅速后撤,躲过结缘铃的捕捉,又反手拔出金索钩刀,砍在了紧随而来的纤阿剑上。
金戈相撞,嘶鸣而过,砸出剧烈的火花!
白玹困兽犹斗,步步皆是夺命杀招。噬魂魔气凝聚实体,如颗颗巨石砸在了孟星遥落脚的地方,连着大片的铃兰花海和旁边的山丘都被移为了平地。
孟星遥侧目看了一眼,不免啧了一声。
这白玹惯会找地方躲的,他真正的藏身之所就在飞雪剑宗的后山,距离孙家祖庙非常之近。
孙常德害怕祖庙被殃及池鱼,试图把捉白玹的活也揽了。孟星遥自然是理都没理他。
让他来,投鼠忌器,抓个白玹得抓到猴年马月去。
这白玹确如白宴初所言,身上本就有陈年旧伤,先前几次交手又添了新的,如此拼了几次杀招,已是油尽灯枯。
在阵法的重重包围之下,他几次逃窜,都被逼至尽头,最终一个躲闪不及,被重重击落,数十把灵剑闪烁着寒意,将他架在地上。
捆仙索闻讯而动,将白玹从头到脚,捆得像个粽子。
池苒反手一挥,神影鞭重重一打,顷刻间便将白玹的面具给击碎。
下一刻,众人的倒吸凉气之声也随之响起。
只见白玹头发散乱,整张脸如一张腐朽的枯木,已被魔气侵蚀殆尽,只剩一只眼珠子还老实待在眼眶里,被风一吹就摇摇欲坠。
孟星遥款步而来,红色的面纱覆在她的面容上,手上结缘铃轻晃。白玹紧紧盯着她,忽然笑了。
“我就知道,不可能是她,阿音早就死了,你怎么会是她呢。”他喃喃自语,又狠狠瞪着孟星遥,目眦欲裂,仿佛马上就要掉出来,“可是你怎么会有这个铃铛,你怎么会有这个铃铛?……不对,不对!”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脑袋剧烈摇晃,身体也急速膨胀起来,魔气翻涌,如同一颗被充满了气的鱼泡,马上就要爆炸。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果断后撤防备。
就在此时,孟星遥却踏步上前,手中迅速结印。
妙法莲华心经之力即刻将白玹笼罩起来,不仅遏制住了他的膨胀,还渐渐将他的魔气压制,恢复成正常的大小。
因被魔气反噬得太过严重,白玹彻底昏死了过去,孟星遥只得命人先将他带去地牢关着,再另做打算。
密不透风的阵法被撤去时,天色也已经彻底黑了。
外头原来已经下过了一场雨,草湿露重,空气清甜。浓云也消散不见,月光如打落的水,倾泻一地。
孟星遥握着手中的结缘铃,心想此物甚是神奇。
她方才装作白宴初的打扮,不过是轻轻晃动了两下,就不由自主地循着铃音踏步,跳了一支连自己也不熟悉的舞。
此铃音太过奇妙,虽然她自觉灵台清明,却也难以抗拒它的引导。
这西荒散修的法宝古怪异常,若摸不清底细,待解决白玹一事,该趁早划清界限。
“哇,阿遥,你看好多萤火虫。”
她闻声抬头,池苒指着不远处,正在喊她。
空旷的山谷之中,连绵的铃兰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如一个个玲珑可爱的小铃铛。
唯一的缺憾就是方才打斗时,这片花海被战况波及,砸出了好几处石坑,最严重者,甚至撞入了十几米,深不见底。
也不知道是哪来的萤火虫,自月色之中轻轻飞舞,在铃兰花间游弋,闪着微弱却美丽的光芒。
池苒伸手一抓,那几只萤火虫竟还反身一躲,从她的指尖漏了出去。
孟星遥抬起手,那四处躲闪的亮光似乎被她身上的香气吸引,停落在她的掌心,可不及她看清,又瞬间被风吹散而去。
她想起宁音曾经和她闲聊时提过林悦君的事,她儿时被孙满榕欺负时,就常常会一个人躲在泽苍山的铃兰花海之中。
夜晚的泽苍山很黑,但唯独这里会出现一些萤火虫来陪着她,让她不会那么害怕,后来孙满榕听说了这件事,也在晚上来这里,却从未看见过什么萤火虫。
原来是这么一个场景,孟星遥捻指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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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法术,那被砸出来的巨坑慢慢被填补上,死去的铃兰花也逐渐苏醒。
那群萤火虫似乎知道她在做什么,逐渐靠拢过来,围绕着她轻轻飞舞。
这于她而言,不过一件小事,转眼便修复完毕。功德簿上也亮了一道无足轻重的横线。
池苒凭肉身捕捉萤火虫失败,觉得没意思,准备招呼她离开,却见孟星遥忽然身影一晃,吓得她赶紧上去扶住她。
“你怎么了这是?”
“不知道……”孟星遥说。她奇怪地盯着这片铃兰花海,沉思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们先回去吧。”
和白玹被抓的消息一同传来的,是飞雪剑宗清除妖虺大获全胜的喜讯。
遍布百里的妖窟被连根铲除,被心印真火给焚了个干干净净。
无数还未彻底修炼成形的妖蛇在漫天的火海之中奔逃流窜,最终还是被重重阵法困死在它们赖以生存的家园,一同化为了灰烬。
为首的共有三只妖虺,除了被孟星遥斩杀的那一只外,另外的两只,一只也已化为蛟龙,另一只则刚抵圆满,尚未破境,只差临门一脚。
但无一例外,此妖窟皆为魔气所浸染,若非及时发现,离它最近的云凌城不日将沦为炼狱。
虽说在最后关键之际,还是危梦之在苏祈月的请求下,现身相助,那只妖蛟才没构成多大的威胁。
但毕竟整个计划都是飞雪剑宗出谋划策的,林悦君和宋云扬也配合默契,力挽狂澜,不仅斩杀了另外一只妖王,还救出了几缕同门残魂。
宋云扬本就少年英才,名声在外,故而此番最为瞩目的还是当属林悦君。
又因薄山和云凌城的特殊性质,此次除妖之举的消息还传到了重霄仙宫及其他三大仙山,更别提西荒边陲前来云凌城做生意的散修们。
飞雪剑宗因祸得福,不仅圆满完成任务,还彻底打开了知名度。孙常德乐得不行,嘴巴都要笑歪了,拉着林悦君就要把她的名字改了,并且登册入祖庙。
改名归宗仪式搞得热热闹闹,飞雪剑宗砸了重金,连摆了七日的酒席,宴请四方。
当然,为了显得这个仪式名正言顺,孙常德还装模作样地编了个故事,什么孩子被拐苦寻多年,没想到阴差阳错被捡到宗门,共同生活了百年才发现。
有道是只要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虽然在座的众宾客心知肚明,但见孙常德拉着林悦君哭得潸然泪下,老泪纵横,到了最后也觉得抛开事实不谈,他瞎编的这个故事似乎还确实蛮感人的。
从始至终,林悦君的举止都是温柔大方,从容有礼的,和那娇蛮任性的孙大小姐仿佛是天壤之别。
众宾客见她被孙常德拉着到处敬酒,又看见那曾经不可一世的孙满榕虽然依旧坐在首桌上,却右手缠着纱布,拉着脸一言不发,这种感觉便更是强烈。
有好事者在底下窃窃私语,依着孙大小姐的脾气,以后这飞雪剑宗有得热闹了。
虽然只是认祖归宗的家事,但孙常德为了撑面子,还是把帖子递呈到了归明仙府。
他本来也没指望会有人理他,但是没想到苏祈月居然同意了,为了陪她,那危梦之和顾玄明等人也跟着一同过来了。
他吓了一跳,为了迎接这尊大佛,紧急把整个飞雪剑宗都打扫修整了一遍。
回到归明仙府养了这么些天,苏祈月的身子也比刚回来时好了许多,气色也红润了不少。
她在望月台关了太久,似乎对从前的一切都很怀念,在危梦之的陪伴下到处走走逛逛。
三百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有时短到什么都来不及发生,有时又长到会改变许多。
好在飞雪剑宗遵循祖制,一切都还是她熟悉的模样。在这种事上,她对孙畅的子孙还是十分满意的。
见她面色如常,没什么异样,孙常德暗自松了一口气,开席时恭恭敬敬地领着林悦君上去敬酒。
而林悦君也不让他失望,虽然是第一次见,但三言两语就把苏祈月哄得高高兴兴的,甚至还想收她当弟子。
孙常德十分惊喜,赶忙让林悦君改口喊师父。苏祈月按下一旁危梦之拦酒的手,笑眯眯地望着他们父女俩,忽然开口。
“悦君的母亲,真的是那个凡间舞姬吗?”
36.内乱隐情
此言一出,场中气氛顿时凝固。
林悦君举杯的手一滞,一时不知如何应答。旁边的孙常德不明所以地赔笑道:“仙君何出此言啊?”
苏祈月摇了摇头,轻笑道:“瞧我这话说的,我是觉得悦君才貌双全,容姿雅然,真不似那寻常凡俗勾栏瓦舍能养育出的模样。”
孙常德摸了摸胡子,正准备说什么,林悦君倒是先开口了。
“悦君多谢仙君夸奖,”她礼貌一笑,“勾栏瓦舍不过是谋生之所,人生多舛,何必强分高低贵贱。在我的心里,娘亲她温柔体贴,尽心尽责,是天下最好的人,唯一的遗憾,就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她离开得太早,让我再没机会尽一份孝心……”
话到末了,她声音里多了几分哽咽。正想拂去眼泪时,忽然有一块绣着紫蝶的真丝帕子递了过来。
苏祈月带有歉意地说道:“我本无此意,悦君如今卓然有成,令慈泉下有知,也当欣慰安然。”
林悦君受宠若惊地接过帕子,又被苏祈月拉着坐在了她旁边。
此等待遇,这是真的打算收徒了呀。
孙常德十分高兴,主桌虽然留了十个位子,但其实只坐了八个人。除了来的四位尊者外,只有孙老宗主、他、宋云扬以及林海坐在这儿,连孙满榕都被他赶到次桌去了。
他本来想把林悦君也安排在这儿,但又怕孙满榕不高兴,这丫头的脾性他知道,指不定一个不顺心就爆炸了,所以干脆她俩放到一个位置。
虽然他更疼爱满榕这个丫头,但也就是太疼爱,才把她养成了这种娇纵跋扈的性子,同时又是个犟脾气。
她现在右手上这一圈圈的纱布,听云扬说是因收回灵力太痛苦,所以她直接拔剑刺伤自己,以痛止痛,就为了不输给林悦君,当然,最后还是晚了一步。
听得他是又惊又怕又心疼。他知道满榕好强又高傲,甚至有时不把他这个爹放在眼里,以至于上了那白玹的当,中了那大藏心经的毒,害他飞雪剑宗损失了一个大将。
原本还指望她是危梦之的徒弟,又年轻有为,日后定能成为飞雪剑宗的保障,可惜造化弄人,聪明反被聪明误。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如今林悦君被苏祈月看上,收为弟子,却是比原先的安排更加合适。
危梦之等人皆听苏祈月的话,而悦君又懂事嘴甜,勤奋努力,最是孝顺体贴,很难不说是因祸得福。
孙常德望着主位上的两人谈笑风生,偷偷松了一口气,心头如一块巨石的重压也仿佛轻了一些。
林海看出他心头的忧愁,出来透气时,在四下无人处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几位尊者都不清楚当年内情,我们一如既往咬定是柳河钰干的,天璇仙君神魂受损,看她的模样也没什么异常,别太担忧了。”
孙常德叹了口气,擦了擦额上不存在的薄汗。
当年一念之差,酿成大祸,令他忐忑不安了三百年。
孙家发家不易,血脉又不行,偏生孙畅不认命,一心想逆天改命,成为人中龙凤,而他的子孙们也继承了这个夙愿。
这一代传一代,终于在孙常德他爹这一代,天时地利人和,终于有齐了的苗头。
那时候,飞雪剑宗只是个不惹人注意的老三,前头还有名气更盛的玉蕴道宗和秋水灵宗拦着。
归明仙府人人皆知,后面这两个宗门的宗主柳河钰和邢岛,据说从凡间就结了恩怨。
但其实没多少人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当年柳河钰还只是个凡人的时候,曾经在路上惹恼过彼时刚进秋水灵宗的邢岛,两者大动干戈,邢岛一怒之下,差点把柳河钰打死,因被人用天盟仙规拦下才没惹出命案。
当时,柳河钰同为凡人的妻子为了救他,背着他到处求医,但当时本就为乱世,朝生暮死如家常便饭,多数人自保不易,很难能伸出援手。
就这么一路求生,终于在第七日的时候,遇上了玉蕴道宗的前宗主柳霖,他医治之下,发现柳河钰身受重伤这么多天却没死,实则根骨奇佳,是个修炼的好苗子,非常高兴。
而与之相反的,则是柳河钰的妻子操劳惊惧之下感染了疫病,在柳河钰苏醒过来的第二日,便撒手人寰了。
柳河钰握着她冰凉的手静坐了很久,最后一捧黄土将她就地掩埋,头也不回地跟着柳霖走了。不久后他认柳霖为义父,改了柳河钰这个名字。
大道争锋,修炼不易,可对柳河钰来说,没有什么是比仇恨更苦的困难,自他踏入仙途起,他就到处搜寻邢岛,一直到发现他原来是秋水灵宗的人。
自此,他一生的追逐也开始了,与他困苦的人生相反,是邢岛自出生起就开始的顺风顺水。
当两人终于有资格坐在一个席间上时,时光竟也数不清过去了多少年。邢岛举起一杯酒敬他:“柳宗主,虽然秋水和玉蕴之前多有龃龉,我也不知曾经哪里得罪过你,但你我皆为归明仙府的同门,日后还是该和谐相处,免得让各自的尊者为难。”
他认不出他,也早不记得很多很多年前的一个午后,他手执长剑,差点让一个凡人就此命殒黄泉。
柳河钰望着归明仙府在座的各位仙长,如今东荒安定,盛世太平,他也苦尽甘来,成了归明仙府座下第一仙宗的宗主,尊者亲切,门徒勤奋,家庭圆满,美妻二子,其乐融融,似乎也没什么不好满足的。
直到某一天,他因事耽搁,比计划晚了一步离开东曜阁,恰好于回花廊下听到了邢岛和另一人的对话。
“柳河钰?我自然早知他就是当年那个农夫,可惜当年未能斩草除根,以至如今受他掣肘……不过那又如何,他就算成了仙门大能,不还是得对我这个仇人前辈尊敬有加,天盟仙府、掌门仙君又怎会让他为这点小仇耽误大事,他既然被视为下一任的正道楷模,那这辈子都别指望能报这个仇。”
柳河钰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离开了仙家重地。
回到家时,妻子惯例和他抱怨新送来的珍宝不够规格,儿女为了一把掌门赐下的宝剑吵得不可开交,侍从担忧地递来消息,原来是他的爱徒昨日和秋水灵宗的大弟子狭路相逢,共同除妖时被对方报复,受了不小的伤,偏偏还没有证据。
多么熟悉的话,他后来不是没有提过那件往事,渴求一个公道,可对方地位特殊,他也同样没有证据。
当晚他修炼完例行晚课,闭上眼时,久违地做了一个梦。
这个梦如此真实,邢岛的剑隔了多年又再度刺穿了他的身体,而桂娘坐在他的身边,唇色泛白,脸色青灰,她抓着他的手,瞳孔里泛着痛苦的黑雾。
“你为什么不报仇?”她发指眦裂地抓着他,口中鲜血流淌,整个人被黑雾笼罩,像被丢进火中的木柴,彻底燃烧起来,“你苟且偷生这么多年,还要偷活多久,为什么不报仇?!”
俗话说得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因为都是苏祈月手下的宗门,飞雪剑宗和秋水灵宗其实也是暗地里的竞争关系。虽然玉蕴道宗表面上站在飞雪剑宗的对立,但其实私底下,孙老宗主和柳河钰的关系还不错。
知道邢岛和柳河钰的恩怨后,孙老宗主私下也劝慰过,毕竟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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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宗重家族姻亲,和其他宗门都不一样,某种程度上也更能理解柳河钰。
也因了这一层关系,他们在提前出发布局云梦泽,为几日后进攻做准备的夜里,提前破解了柳河钰布置的阵法,发现了他入魔一事。
孙家人吓坏了,要知道,这次围剿是苏祈月好不容易同意给他们立功显名,超过秋水剑宗的机会,没想到却是挖了个坑给自家跳。
那时候孙老宗主已经是个半老糊涂,门中多半的决策,其实是他那个还不到百岁的儿子,孙常德来决定的。
虽然布局埋伏一切顺利,但面对这样一个隐患,万般纠结之下,年轻的孙常德突然有了个胆大包天的想法,那就是先保存孙家的力量,面对近在咫尺的魔修们,先假装受伤,带飞雪剑宗的人躲起来。
他知道柳河钰做的这一切,其实本质上是想针对秋水灵宗的,而如果换成秋水灵宗正面应对,一旦出事,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那顺利上位的会是飞雪剑宗。
与此同时,良心不安的他还是悄悄地派了几个门中精英赶回门中,试图通风报信。
果不其然,因为飞雪剑宗疑似遇险,突然失联,谢云迢转而指派秋水灵宗顶上,也就导致了原本的主力军由飞雪剑宗变成了秋水灵宗。
但另一边却出了意外,飞雪剑宗那几位弟子赶到清衡山附近,遇上了叶韶景,本以为终于安全无虞,却在临门一脚时,被追来的邬麟风强行抓走,连同后者也一同被带走。
而孟星遥得知消息后,为了救叶韶景,和谢云迢互换了原定计划的位置。
待开战之后,孙常德等人得到消息,匆匆赶过去支援的时候,他也同样目睹了身亡的苏祈月。
他心想,完蛋了。
好在局势一片混乱,归明仙府在打击之中,来不及对飞雪剑宗紧急避险的行为进行太多的苛责,但这种小九九是多多少少还是被孟星遥等人给察觉到了,也自然看他们不顺眼。
而面对苏祈月,孙常德的内心也是十分复杂。
一方面他良心不安,毕竟苏祈月出事,也有他的几分原因,而另一方便,则是他本身就有点害怕她。
孟星遥虽然死板严苛,但她做事循规蹈矩,虽然有时不通人情,但只要按着规矩来,她也不会拿你怎么样。
但苏祈月看着温柔可亲,但接触这么多年,孙家人早看出来她本质是个绵里藏针、睚眦必报的人。
金羽孔雀族虽然地位尊贵,但这么多年,不事生产,坐享其成,如今这锦衣玉食的生活,其实主要还是靠他们手下亲近的宗门源源不断供给的,才能保持他们的体面。
别看苏祈月表面如何风光,识得大体,私下里她对手下宗门的剥削索求并不少。
攀爬上位之前,孙家人知道自己本事不行,投怀送抱,乐于上供,以换取资源地位,但真的上位之后,又无时无刻不在思索如何摆脱这种关系。
毕竟在孙家人眼中,虽然听起来像天方夜谭,但他们还是更希望自家能成为真正的一方霸主。
如果苏祈月就这么死了,倒也是利落干脆了,可是偏偏又被救回来了,若是她知道了当年真相,也不知道会是怎么个反应。
孙常德提心吊胆了这么些年,如今终于见到了苏祈月。
诚如林海所说,她似乎并没有发现什么,不仅在东曜阁为飞雪剑宗仗义执言,还开心地要收林悦君当徒弟,一切看起来都无比正常。
这样想着,他点点头,对林海说:“看来种种难关已过,皆成过眼云烟,以后等着飞雪剑宗的,便是前途无限了。”
37.演武比试
飞雪剑宗孙宗主的认亲饭吃得敲锣打鼓,西洲遍知的同时,百药宗的无恙堂里也终于是有了一丝喜气。
幽水冥虺夺走了十九枚生魂,被飞雪剑宗清剿妖窟时救回来了十枚。又经过众医修的努力,成功复活了八名弟子。
孟星遥收敛法术,回归本元,走出百药堂时,外头天光初亮,她想,居然又过了一整夜。
有弟子拖着大病初愈的身体,步履蹒跚地走上前,对着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清河道宗弟子周子安,拜见尊上,尊上救命之恩,子安没齿难忘。”
她抬起头,眼前的少年长相清秀,眉目周正,虽然病容未褪,但掩不住他身上如墨竹清风的气质。
清河道宗大弟子周子安,虽然不如飞雪剑宗的宋云扬有名,但气质温润低调,不争不抢,武艺过人,一手清月剑法果决潇洒,也是名副其实的一介少年英才。
但这样的人,和孟星遥道完谢后,却难得有了几分踌躇的模样,他搓了搓手,似乎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你是想问宁音吗?”她好心地问道。
周子安愣了一下,他抿了抿嘴,像是下定了某个决心,镇重地应道:“是,我苏醒后,师弟他们和我说了发生的事,我很担心宁音的伤势,不知她现在如何?”
孟星遥想起宁音识海之下镇压的那缕来历不明的妖气,又看了看周子安认真的表情,轻轻地摇了摇头:“她现在还好,但你不能见她。”
“为什么?!她怎么了?”似乎是察觉到自己太激动,周子安顿了顿,重新礼貌问道:“是有什么原因吗?”
“她的病情太复杂,不能再妄动情绪。”孟星遥想了想,换了个说辞,“在一切稳定下来之前,她不能回清河道宗。”
她径直走人,不再理会身后的周子安。
一出门,就正好碰见白芷回来,后者递上案卷,轻声道:“情况稳定下来了。”
这些天她一直在忙着带领百药宗其余医修修补受伤弟子的伤魂,白玹只能交给白芷等人去处理。
他被魔气反噬,伤得不轻,一直在昏迷。身上到处都是被魔气感染撕咬出的破洞窟窿,好好一具身体几如破布。
说来也是奇怪,距离他失踪也不过才十来天,怎么会被反噬成此等模样,
但好在伤势虽然看着可怖,但经过治疗,情况也是已经稳定下来,如今关在地牢之中,应当过不了几日就会苏醒过来了。
孟星遥翻看案卷,点了点头,正准备说些什么,白芷却突然递了一张帕子过来。
“怎么了?”
“尊上,您额上出汗了。”
她闻言抬手抚额,果然有一层薄汗,冰冷湿润,泛着一层冷意。
她垂下眸子,望着手指上的虚汗,身旁的白芷轻声道:“许是您最近连轴转,太过操劳,各种事挤在一起,不日又要千年庆典,您应该多休息。”
“你这话说的,好似我是一个凡人似的。”她轻轻一笑,用帕子擦拭干净,“当年比这更累的事我都经历过,不用太担心。”
见她态度坚决,白芷也不再硬劝。递回案卷后,孟星遥突然问道:“对了,听说他们的比武,就安排在今日下午?”
“是,”白芷笑道,“可热闹了,听说为了抢最好的观景位,有人提前三天就去占位了,还差点打起来。”
清衡山最近的那处秋阳演武场虽然占地不少,但其实很久没正式用过了。
三十六宗门和各长老的洞府灵地都有自己的演武场,自家弟子切磋练习也是都关上门,就算仙府内要统一演武练习,也是另有更大更精妙的场地安排。
反而是这个建造最久,最为简单的秋阳场,大部分时间都只是一些想偷偷内卷,惊艳同门的弟子悄咪咪过来使用一下。
因为用得太少,场地边的花卉树木也肆意生长,尤为茂盛,比其他肃穆冷清的演武场多了几分花草旖旎的柔情味道。
尤其是现在,因为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的,不知道的还以为现在正举行归明仙府——忘记是第几届,总之很久没办了的——“冬日出游,踏雪赏梅”集会游玩活动呢。
此时伫立于旁的公孙小绫,对天发誓,她一开始真的只是想简单地和白宴初友好切磋一下。
但是没想到,这比武的传闻也不知道是谁泄露出去的,越传越大,以至于等她真的和白宴初站在演武场的时候,外头已经围得是人山人海。
她思来想去,都觉得应该是白宴初这人,他的自来熟的情况,实在有些太严重了。
白宴初这人本来就有些小名气,毕竟在西荒这样弱肉强食的生态圈里闯出名声,那确实是真有几分本事傍身的。
而令人想不到的是,他一来东荒,就和谢云迢等人对上了,观山瀑一战成名,更是令大家对他尤为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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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仙之途本就又漫长,又枯燥,如今仙府里多了这么一号未曾见过的神奇人物,长相俊美,性格又热情开朗,不过短短几日,西水阁的门槛都要被好奇来探访的弟子踏破了。
而白宴初这人也是来者不拒。
喜欢听故事的,他就捡了西荒的趣闻,让大家围坐一圈,听他讲。
喜欢看稀罕物件的,他也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各种奇奇怪怪的宝贝,让他们围坐一圈,继续听他讲。
喜欢看他本人的,他也大大方方地一挥扇子,在西水阁辟了一处小地方,让大家围坐一圈,略略地展示一下自己精妙绝伦的修为和功法。
甚至,他觉得光讲没意思,也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酒水和西荒的美食,请在座的同学们一起分享品尝。
一向以高洁优雅、庄重稳妥自居的仙门圣地哪里见过这种人物,经过在清衡山留守的宗门弟子们口口相传,一传十,十传百,白宴初的名气,很快就传遍了三十六宗,也传到了清衡山各长老们的耳中。
顾玄明很是震怒,他一直自诩怀才不遇,好不容易经过努力攀到了这个位置,上头坐着的那四个人出身不凡,他比不上也正常,现在哪来这种不知来路的散户野修,也胆敢来抢风头了。
庄越风也很是震怒,听说苏师姐好不容易回来,又为飞雪剑宗急伤了身子,终于决定去观山瀑放松放松心情,还被这个不知礼数的家伙给冲撞了,真是胆大妄为。
蔺沉光也跟着震怒,其他倒是没关系,只是白宴初分吃食的时候顺嘴说了一句:“你们这过的什么苦日子,每天不是喝茶就是吃糕点,就算那玩意做出花来,嘴巴也都是一个味儿。”
西水阁用来待客的糕点和茶饮是他的颇为满意之作,这不是挑衅是什么?
崔少衡叹了一口气,他耳闻过白宴初在观山瀑数落谢云迢的那段话,虽然身为掌门护法,初听这段话时他确实也很是生气,但细品之下,又确实有几分道理。但他毕竟是谢云迢的人,胳膊肘不能向外拐。
而且,清衡山现在明令禁止私下饮酒啊,他一个客人,怎么能不打通报就带着一群弟子饮酒呢?真是助长歪风邪气。
几人坐在演武场的看台上,对视一眼,之前有什么摩擦不合的,此时都不是很重要了。
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支持公孙小绫,借着比武的名义狠狠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又整日嬉皮笑脸的家伙。
38.意外争端
“呀,”白宴初冲他招招手,开心笑道,“玉衡神君,有一阵子没见啦。”
谁要跟你见。
危梦之一脸晦气。
他这几日也是很忙,千年庆典本不归他管,他负责的部分也早已弄完,因为苏祈月想要早日熟悉如今的情况,他不得不去替她主动揽活,结果孟星遥似乎就在这儿等着他,丢了一堆收尾麻烦的任务。
此外,因他出关有段日子了,天帝和仙首那边也跟着指派了一堆事与他。他因伤闲散了百来年,如今再担重任,虽有谢云迢帮着,也是不太顺手。
各种琐事挤在一起,弄得他有些焦头烂额。
但百忙之中,大抵也是听说过这人在归明混得风生水起,闹了一堆劳什子动静。此时环顾四周,又结合了最近的传闻,也猜到他们在比武,而且还没赢过他。
对他们这种无聊行径,危梦之很嗤之以鼻,虽然他此时是来抓人回去干活的,但来都来了,不能白来。
他冷哼一声,正准备酝酿一下嘲讽两句,冷不丁看见白宴初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危梦之眉头一皱,心中忽然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那白衣的男子便开口道:“久闻南明神族天传神音,烜赫盖壤的大名,神君来此,也是要跟我比武的吗?”
危梦之愣了一下,这才注意到,虽然他还在高台之上,但站在了最前面,和白宴初对峙而立。
此情此景,真的很像要与他打擂台。
随着白宴初的话音落下,台下原本就意犹未尽的众弟子开始交头接耳,原本安静下来的演武场又逐渐热闹起来。
若说几位长老和白宴初还有着境界差距,众人心知肚明后者会手下留情,现在的二人可谓是旗鼓相当,竟比上一场还要惹人期待。
甚至还有唯恐天下不乱的大胆弟子偷偷用了传音术,在场中高声喊道:“比一场,比一场!”
谁家小孩这么没眼力劲?
庄越风赶紧站起身要管人,顾玄明却扯了扯他的衣袖,对着他眼神示意。
前者愣了愣,突然领悟过来。
他们这些长老只是真君境界,打不过,理所应当。但危梦之已是神君,白宴初这仙君之于他,有如他们之于白宴初。
若是想杀杀这白宴初的威风,自当是让危梦之出马再合适不过,而今这白宴初又主动相邀,可谓是正中下怀。
危梦之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他闻声轻轻一笑,右手忽然扬起,天光倾泻,静静流淌于他的掌心。
璀璨的光芒渐渐凝聚出实体,长琴入怀,琴穗轻摇,他左手优雅一拂,青色古琴发出一声清脆筝鸣。
“既然宴初仙君相邀,以武会友,何乐不为呢?”
琴音起的刹那,天地忽而风云变色。
原本观者云集的演武场瞬间如隔云端。狂风呼啸,乌云陡至,一道霆霓划破低沉的天空,炸破在二人周遭,激起满地碎石,烈火煌煌。
猎猎狂风卷得衣袍翻飞不息,白宴初的眼中闪过些微惊讶。
南明神族传自赤帝朱雀一脉,自视甚高,风流多情,擅操乐器,号称受承九霄神音,泽被万世,乃天下雅乐之祖,名闻远彻。
又有南明离火在手,至阳之威,将神火天威融于乐理功法之中,其音铮铮,其威煌煌。
今日一见,确实不同凡响,只可惜任凭先祖如何强盛,这些神族传承至今,都逃不开式微的命数。
白宴初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不过即便神力没落,若危梦之能全力以赴,摸清这归明仙府的底细,打起来也算有几分趣味。
翻身躲过几道疾雷,又避开一道坠火,白宴初装模作样地反击两下,随后趁势足尖轻点,跃上高台。
见他躲得如此轻松,危梦之也逐渐认真起来,神音旋律织成重重屏障,铺天盖地落下,他反手弹琴,化气为形,灵力变作千军万马,栩栩如生,奔腾而来,震天撼地。
白宴初伸手弹指,腰间摇铃轻响,与灵气缠斗的同时,风声呼啸,无数红绳自他袖中腾空飞去,朝着危梦之的琴弦扑去。
危梦之眉间一凛,指法变化,越发激烈,琴音细密如骤雨敲打玉盘,穿透刺耳,即便隔着法阵,观赛的众人也忍不住捂上耳朵。
两者灵力缠斗交织,酣畅淋漓,你来我往,不分伯仲。
但随着时间推移,高台之上观赛的人却不由地捏了把汗。顾玄明等人大眼瞪小眼,一时无言,心中暗自庆幸方才没冲动上场。
目前来看,危梦之虽不算竭尽全力,但也没轻易胜过多少,这白宴初的能耐远比众人想象得还厉害。
池苒也有些诧异,她听过孟星遥讲述和此人的交手,修为的确不俗,但她也没想到过居然是能和现在的危梦之打个平手。
这样想来,当初他轻易被自己抓住,以及前面和小绫的切磋,多少是手下留情了。
此时,晴朗天空之中忽然出现飞虹塔桥,云雾缥缈,片刻之后,有仙人之影翩然落下。
众人昂首望去,竟然是谢云迢、苏祈月、孟星遥几人都过来了。
宗门尊者居然齐聚于此,小小的演武场里顿时人声鼎沸。
公孙小绫望着这阵仗,实在是二丈摸不着头脑,靠近池苒嘀咕道:“我只是想简单切磋一下,为何这些人全来了?”
池苒摊手:“你问我,我也不知道,要不……我们去问问阿遥?”
而被提及的孟星遥此刻看着跟自己前后脚到的谢云迢、苏祈月,也是颇为意外。
真是冤家路窄,她只是刚好想来看看小绫的比武,没成想他俩居然也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约好的呢。
不过事情耽搁到现在,按理来说也是迟到了,但演武场此时人头攒动,显然还很热闹。
孟星遥困惑地探头张望,待看清里头情况时,身旁的苏祈月比她还先一步惊讶开口:“咦,怎么是梦之在里面啊?”
这话说的,她疑惑地问道:“他在里面,你们不知道?不是来看他的?”
虽然摸不清状况,看演武场里众人都在不慌不乱地好好围观,显然危梦之和白宴初正在进行的是正常的比武。
苏祈月闻言摇了摇头:“不是,我是觉得太闷了,便让阿迢陪我出来走走,正好听见此处热闹,就来看一看。”
她一边说,一边偷偷瞄了一眼身后扶着轮椅的谢云迢。
孟星遥在视线在他俩身上转了一圈,了然体贴地点点头:“噢,你一直闷在屋里也不好,是该多出来散散心,看你最近气色也好了许多。”
苏祈月看懂她的意思,羞赧一笑,还没来得及回话,谢云迢却忽然道:“你的脸色倒看起来不太好。”
孟星遥抬头,看见他正盯着自己。
那一双眸子平静似千年深潭,却目光如炬,像是看穿了自己的掩饰,她心中一紧,连忙道:“没有吧,你是不是看错了。”
“朝霞说你近日很是嗜睡,长明灯那返魂救人之术,太过耗费心力,你不要太过强撑。”
孟星遥一怔,有些无奈:“她怎么又跟你说这些。”
“我要问,她会不说吗?”谢云迢一副稀松平常的神情。
孟星遥一时无话,池华殿和开阳殿,私底下对彼此确实没什么秘密,若是她向开阳殿的茗童等人问话谢云迢的一些事,后者也会据实回答。
就像危梦之的长云峰之于苏祈月的邀月崖一样。
她往旁边侧目,躲开谢云迢的视线,心里正盘算着该如何搪塞过去,一旁的苏祈月却忽然柔声道:“若是尊上太累,我其实也是可以分担的。”
她此言一出,像是提醒了谢云迢。
“确是如此,最近事务繁忙,又遇上妖虺一事,你若是太累,一些事可以匀给祈月,不用全部亲力亲为。”
“不用!”孟星遥几乎是下意识地拒绝,但说完又察觉到语气太过生硬,她轻轻叹了口气,摇头道,“我没事,只是很多事务,事到临头换人也不好,而且祈月身体也未完全康复,你倒是舍得让她辛苦。待这阵子过后,我们再商议吧。”
“近日西荒不甚太平,衡天盟不日会有别的安排,若挤在一起,我怕你吃不消,耽误事情。”
“我知道,我好歹也算半个医修出身,该如何做,我心中自然有数,”她语气淡淡,却斩钉截铁,“必不会耽误事,你多虑了。”
谢云迢似乎还想说什么,苏祈月适时插了进来:“阿迢,尊上总有她自己的打算,你莫要随意打乱,惹她不快。不过说到忙,梦之近日也是忙得很,怎么会在此,和尊上的那位客人打起来了?”
她话音未落,忽然听见演武场地之上,发出轰隆一声巨响,漫天陈土飞扬,浩瀚灵力震荡开来,激得周遭树木花草一片剧烈摇晃。
围观的众人不禁发出惊呼。
尘雾散去,只见危梦之抱着琴,猛地后退好几步,堪堪稳住身形。
他的衣衫下摆被撕碎,头发也凌乱不堪,早已不见往日优雅俊美。
在巨大的冲击中,有一个身影被撞了出来,恰好朝着孟星遥等人的方向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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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苏祈月一声疾呼,谢云迢瞬间闪身挡在她跟前。
而孟星遥的动作更快,她飞步轻踏,掌中灵力微闪,一个旋身便轻松接住了来人。
白宴初靠在她的怀里,洁白无瑕的衣袍染上尘土,漂亮的脸蛋上也划了两道伤痕,嘴角甚至还渗了点血丝。
他瞧着自己飞来的方向,捂住心口,疼得直倒吸气,嘴里却还笑道:“哈哈哈,痛快痛快,玉衡神君,你还是差我一手啊。”
危梦之正心疼地摸着自己的法器,那仙琴本被呵护有加,高雅美丽的琴身泛着莹莹微光,可此时却有半根断弦垂落,轻轻摇晃。
听闻此话,他登时瞪了过来,眼中怒火中烧,周身灵力震动,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乾坤袋里的三闲忽然急切地震颤起来。
孟星遥低头望去,白宴初虽没有回头,但右手却紧紧拽着她的衣袖,缩在她怀里的身子轻颤,凌乱发丝遮掩下露出的半边脸颊露着血痕,看着惊心又可怜。
“够了!他已经输了,”她忍不住道,“出了场地便是终了,适可而止吧。”
她突然开口,嗓音清冷,像是一盆冰水突然浇灭了剑拔弩张的焰火。
危梦之也清醒了过来,他紧紧盯着看起来气若游丝可怜兮兮的白宴初,又望向严肃冷漠的她,摇了摇头:“他就不是什么好人,你不要再被这种人骗了。”
“……谁骗我?”
“除了我,谁不骗你?尤其是这种爱装可怜的……”他怒气冲冲,话还没讲完,白宴初突然痛苦地捂住心口,闷哼一声,转头埋进孟星遥的怀里,不动弹了。
孟星遥急忙伸手弹向他的脉搏,还好,并未伤到根本,只是晕过去了。
危梦之一脸震惊,不可思议道:“我……你,你这个人,你刚才不是在里面叫得很嚣张吗?怎么会……不可能!”
说着他就要上手去把白宴初拽起查个明白,惊得孟星遥反手掐诀,就要将他推开。
说时迟那时快,一声环佩轻响,金影摇动,谢云迢闪身挡在中间,一把拦住了危梦之。
“梦之,这么多人看着,点到即止吧。”
他虽是虚拦着危梦之,但掌力浑厚,只是轻轻一握,便叫危梦之不得轻易挣脱。
危梦之看了看他,又往后方人群瞥了一眼,一时间也冷静了几分。
此时,辰斗也从后方人群钻了出来,急切地喊道:“主君,主君您没受伤吧。”
他们几人自有威压在,又瞅着气氛不对,寻常弟子一时不敢上前,也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
辰斗跑上前来,望着危梦之手上断掉的半根琴弦倒吸了一口冷气,又见平日里俊美尊贵的危梦之此刻颇为狼狈,更是心疼不已,说着就要来扶他。
没成想平日里对她温柔有加,愿意纡尊降贵哄她开心的危梦之却一把挥开了她。
他望着正在检查白宴初伤势的孟星遥,不知在想什么,随后伸手拂掉了脸上的灰尘,对谢云迢道:“我法器有损,先走一步了。”
说完,也不等他回应,起身便走,连一旁的苏祈月都没看一眼。
孟星遥扶起白宴初,她看了眼演武场,又看了眼他,一时似乎也不知该如何处理,好好的比武弄成这样,小绫想来也会自责。
谢云迢看出她的为难,轻声道:“你先带他去医治吧,这边我来处理。”
她仰起头,有些讶异,还未来得及回话,一旁的苏祈月安慰好委屈的辰斗,也往这边过来:“尊上,你不必操心,我和阿迢自有办法。”
即便三百年未曾回来,面对这样的局面,她却依然是那般游刃有余,应对自如的模样。
孟星遥凝视着他们两人,沉默片刻,轻轻地点了点头:“多谢。”
池苒和公孙小绫赶来帮她的同时,谢云迢带着苏祈月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今日难得,诸位既来,自是为观高手切磋,以资进益。我便与诸位长老略展身手,为诸位演示一二,”谢云迢的声音传来,“若有勇毅者,亦可登台,我必倾囊相授,指点迷津。”
演武场上忽而掌声和欢呼雷动,谢云迢拔出长剑,天光照耀之下,燿灵剑折射出璀璨沉静的光芒。
他持剑而立,面对热闹的人群,庄重稳妥如覆雪青松。
落花飘过他的背影,明明清冷孤远,却又分外挺拔可靠。
孟星遥侧头回望,没注意一旁本该昏迷的白宴初此时悄悄睁开了眼睛,眼波流转,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又得逞的笑。
39.夜风晚谈
一日天光落尽,斜阳夕下,夜幕降临,茫茫远山溶进晚风雾霭之中。
危梦之对白宴初下手不轻,他身上的伤口虽然不深,但恰好打伤了命脉,神君之力磅礴浩荡,他防备不及,这才晕厥过去。
好在孟星遥救治及时,奇异的是,仙君之间功法有壁,更别提东西差异,她的灵力却和他颇为契合,莹莹微光竟能不费吹灰之力融入他的心口,与他的功法相得益彰。
她有些讶异。
但如此这般,倒也不用兴师动众去百药宗,只用在池华殿简单处理一下即可。
毕竟比武切磋还把人打成这样,传出去也不好听。
公孙小绫好心办了坏事,十分愧疚,但这结果也不能怪她。孟星遥索性让池苒把她带走,找点别的事做,别在这边苦恼。
晚风吹拂,夜凉如水,池华殿依旧是安安静静的。
孟星遥坐在回廊的窗边,闲来无事,又把自己的功德簿掏出来翻看。因为救了白宴初,功德簿上又多了一个小小的正字,恰好满了三百五十页。
不远处,林场灯火明亮,那是演武场的方向。
因为谢云迢的出现,后面聚集的人甚至比下午还多。
大名鼎鼎的太极剑尊亲自来比武演示,指导教学,这属实是机会难得,所有弟子都不想错过。
偶有风啸传来,剑光四射,灵光闪烁,打得十分精彩夺目。
她看着看着,忽然想起,如今的弟子们多数并不知道,这样随意的就地比试,在归明仙府建立之初很是常见。
在西洲大名鼎鼎的闻秋试,当年起源于尚是归明宗时期的“闻秋论武”。
千百年前,为了督促宗门进步,闲来无事时他们会组织众人进行切磋。
慢慢地,比武演变成了固定习惯,因为空闲时多在秋季,她便起了这个名字,取意于“叶落闻秋知岁短,我与诸君论英杰”。
后来,这些比试,慢慢演变成了如今西洲众仙门最重视的仙门大比——闻秋试。
那时候归明宗不大,谢云迢、危梦之和她闲着没事就会在那边斗武。苏祈月偶尔也会参加,但她身体不好,比不了几场,大部分时间还是坐在一旁的树下,绣补宗服,采折药材。
有时她和危梦之会打急眼,谁也不让谁,互相缠斗把对方摁到地里打,弄得灰头土脸也不服输,直到被忍无可忍的谢云迢强行分开。
因为她是师姐,谢云迢不好说她,只能去责怪更加鼻青脸肿的危梦之,这时候她会一边幸灾乐祸地偷笑,一边被无奈的苏祈月摁着擦药,疼得哎哟哎哟直叫唤。
孟星遥忍不住嘴角微翘。
这些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她以为自己早就忘了。
凡人很少有这么长的寿命,活得太久,经历得太多,记性反而会不好。她平日又忙,很少有时间像这样,在一个安静的晚上观景吹风,没由来地想起一些很久远的无聊往事。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偏殿的门开了,白宴初站在那边,见居然是她独自一人坐在这儿,有些意外。
他身上的衣服被换过,此时穿了一套藕荷色银丝枫叶纹的衣袍,却出乎意料地很适合他,原本因为受了伤而憔悴的脸色,也因这娇嫩的颜色多了几分红润。
“你这是哪来的衣服?”他好笑地问道,“你这儿居然有这种颜色的男装。”
“放心吧,压箱底的衣服,没人穿过。”她说,“以前我喜欢粉色,所以按阿迢的尺寸做着玩。你那套衣服被打坏了,先暂时穿着吧,若不喜欢,你自己可以想法子换了。”
“是吗?”白宴初踱步到小茶桌的另一端,毫不见外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因时制宜,就算你给我的是旧衣,我也不会介意……”
话虽如此,他还是没忍住问道:“好看吗?”
孟星遥愣了一下,方才回过味来这个爱美的人指的应该是适不适合他,她倚着阑干托腮认真打量了一遍,点点头:“我就觉着这颜色挺适合你的。”
“嗯,我先前也喜欢这类颜色,但总寻不见合心意的款,”他自顾自地转了一圈,颇为满意地问道,“没想到你还有这种本事,还有别的吗?”
“没有了,”她说,“绝版孤品,珍藏了千百年,历久弥香,你喜欢的话,十万灵石卖你了。”
白宴初呲在脸上的笑容收了回去。
看到他吃瘪的神色,孟星遥忍俊不禁,捂嘴轻笑了一会儿,方才正色道:“先前玉衡神君把你打伤,我已替你治疗,再和你说一声抱歉,无论有何误会,你既是客人,他不该下手这么没轻没重。”
白宴初闻言,捂住心口,尝试调息,被打伤的地方已经恢复了七八成,还有一股奇异的暖流在灵脉里流动。
孟星遥继续道:“你还挺有本事的,弄坏了他的神武,又和阿景师父是朋友,为了免生事端,接下去还是在我这边暂住吧,正好让你安静养伤,寻常弟子也不会来打扰你。”
白宴初掩下眼底的满意,讥讽道:“我对外算是你的客人,他把我打伤,是不给你面子,怎么也不该让你来和我道歉吧。”
这话说得在理,孟星遥表示赞同。
“确是如此,但他是不会来的,所以不必纠结这种没用的事,”她说,“你在归明受的伤,我自然是代表归明和你道歉,你好歹是西荒的大人物,总不能招待不周,让你回去蛐蛐东荒的坏话。”
白宴初挑挑眉,勉强算是接受了她的解释。
他拂袖在她的对面坐下。良辰美景,小风吹拂,夜色下的清衡山安静祥和,他的视线落在她手边的那本功德簿,好奇地问道:“话说,方才救了我,有添加你的功德吗?”
“加了,但不多。”
顿了顿,她揶揄道:“看来是我着急了。想来也是,仙君道法独妙,既能扮猪吃老虎,弄坏我归明神君的神武,自有过人之处,这点小伤,应当不足挂齿。”
“呵。”
有趣,这女人偶尔刻薄起来,和他也算棋逢对手。
白宴初来了这么些天,也大概了解了情况。
孟星遥无法成神的事在十方仙洲不是秘密,甚至一度成为东荒天界百思不得其解的悬案,各路神仙纷纷出马帮她想法子。
有帮她引渡雷劫的,有让她下凡重新体验人间生活的,有赠她灵丹妙药祖传秘方的,最后无不是宣告失败。
时间一久,这事慢慢也成了天界众神的一则笑话。
毕竟孟星遥虽是凡人,但身为天玄学宫改革后的第一任人族大师姐,得无极帝君等人的教导关照,当年修炼也是一马当先,后来又建功立业,风光无限,一度狠狠打了那群老顽固神族的脸。
可谁知道当年傲视群英的优等弟子,如今却卡在仙尊之位再进不得半分,并没有如他人所料登阶成神。
白宴初见她翻着那本簿子,听说是司命星君帮她衍算天命得来的办法,但总有点有点像死马当活马医。毕竟她攒了这么多年,足足三百多页,也没见真的有什么实质性的动静。
想了想,白宴初说道:“其实……你也不一定非要神阶,你现在修为不输给任何神君,若是尽力一搏,你那两个师弟也不一定有把握赢过你,对吧?既然如此,仙与神,又有什么分别。”
这不是他该插手说的话,但他只是忽然有点好心。
如今天界仙洲虽神裔式微,尽以人仙之力维持,骨子里依旧崇拜神族旧威。她矜矜业业渴求的神君之名,对同境界的神族来说却不是多难的东西。
明明她不输给任何一位,可偏就迈不过那道门槛。
孟星遥望着功德簿,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她轻轻摇了摇头。
“我不是为了那虚名。”她望着他,以为他是同为人修,设身处地,感时伤怀,故有此言,于是声音也轻柔了许多,“神君之名,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登得如今地位,有友相伴,安宁一隅,虽偶有烦恼,但于我而言,已是心满意足。只是……只是当年无极帝君曾经告诉我,九天长明灯,若境界已成,以神力加持,可有一丝机会,窥得天机,重织亡魂。”
简单点说,就是最严重的魂飞魄散,消散于天地之间的亡魂,也能找回来。
白宴初微微蹙眉,心中讶异,片刻后他摇了摇头:“无极帝君,就是那个成了天界禁忌的黎煊?一个入魔后残杀同胞之人,他的话也能信吗?”
话音未落,他突然想起什么:“等等,我听说过,他当年在天玄学宫,是你和谢掌门的师父?”
“确是如此,不过自他入魔起,便已恩断义绝。”孟星遥说,“而且这盏灯就是他给我的,很难说以他的狡诈凶恶程度,会不会这是他给我设的局,好给自己留退路。”
“不过,”未等白宴初回话,她又说道,“但九天长明灯为上古圣人以昆仑建木的枝桠所造,采撷日月精光为芯,因看管不力而意外遗失千年。古籍传闻它确实有类似起死回生返魂之能,以宇宙洪荒之力,凝魂结魄……无论是与不是,我都想试一试。”
她闭上眼,那古朴沉重的灵灯静静躺在她的识海里,像是沉眠了一般。
“我此生欠了两个人的命,一个是阿景师父,另一个就是阿意长姐,若没有他俩,我无法留下这条性命,从大雍逃至东荒。我找了千年,虽然和阿景师父失之交臂,但好歹还曾见过,但长姐却毫无线索。都说她和天脉一同陨毁,灰飞烟灭,若我能解开九天长明灯的奥秘,兴许就能有办法,找到他们,以及其他人……”
有风吹过檐下风铃,又拂过窗棂,吹起她的长发。
她想起当年大雍国破,高楼之上,是比现在更大的风,无情的火舌吞噬尽重楼玉宇,绛绡纱帐,烈火如怪物,追着她不停地跑。
她一时失足,跌落在地无处可逃,哭着抬起头,看见长姐就坐在前面。
都说她俩是兄弟姐妹之间长得最像的,却差了足足十岁,是所有人里最长的年岁。
她自小就没见过那传闻中的母亲,是长姐如母,时常陪她。长姐和那妖妃斗了多年,终究是没能阻止大雍划向没落,被妖兽魔军踏平长城的结局。
代意怀抱着九歌玉璧,泪流满面地望着她。她贵为大公主,素来是骄傲自持,仅有的温柔,多数都给了她。她伸出手轻轻抚摸上她的脸颊,最后却是狠狠将她推开。
陷入昏迷之前,她听见她对她说:“星儿,下辈子,有多远逃多远,不要再当代家人了。”
待她醒来之时,天地已被大雪淹没。
她不知道元桓景是如何找到她的。
元桓景寻了处屋子,带着她躲了一段时间。后来他开始苍老,皮肤斑驳像脱落的墙灰,怎么也盖不住,他不愿坐以待毙,冒着战火带她出去继续逃生。
一开始,他是背着她的,可他原本高大的身躯此时却已是形销骨立,露出的手足有如骷髅,再后来没了力气,变成牵着她,最后他实在走不动,一头栽进了雪地里。
她身上也都是伤,饥寒交迫,她和他面对面躺在雪中,想若是此生就此结束,其实也不算一件坏事。
谁料闭上眼等死的时候,身上盖着挡雪的布被扯下,她看见了一脸意外的谢云迢。
说来好笑,她还记得她在半年前曾指着他鼻子怒骂,说她和他就此绝交,再也不要见面。只因他偷偷溜出天渺宗被她发现,他不肯听她的阻拦,还伤及了碰巧路过的元桓景。
在他俩结伴逃往东荒的同时,代意为阻止妖魔,舍身毁人皇天脉以救苍生的事迹也逐渐传遍人间,得其恩泽的人族为了纪念她,自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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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她建立了公主祠。
一开始只有一座、两座、到了后来,点点庙宇,泽被人间,人们供奉她,称她为神女公主。
代氏承人皇之令,为镇守天脉短寿了这么多代,大部分都活不过三十五岁,她那昏君老爹活了四十都算是大龄,却没想到最不受宠的那个小女儿居然能活到了千年之后。
大雍贵族留下的遗物不多,她姑且算一个,另一个就是谢云迢。
归明仙府初定的时候,重春等人来西洲做客,也去了有大雍旧风的汝河逛逛,顺便见了被凡人虔诚供奉的公主祠。
庙里的代意的雕像是用上好的玉石雕刻,贴了金箔,垂眸慈悲,栩栩如生。
重春看了很久,轻轻感叹:“凡间庙宇香火功德,积少成多,也可凝成神力,即便是天脉之殇也能挽救,可惜你姐姐就是偏偏一无所踪。”
孟星遥一直都知道,虽然同为代氏血脉,但代意身负天命,是命定的天脉镇守,继承九歌玉璧。哪怕不算谢云迢的私心,东荒这边也一直很想找到她。
若能找到她,再集齐被砸成碎片的九歌玉璧,兴许还能修复天脉,得其神力,将魔之邪念自大荒之壤彻底覆灭。
一如当年庆离和重渊做的事。
他们苦心钻营,想覆灭人神二族,并因此祸乱人间,窃夺天脉,惹得生灵涂炭、哀鸿遍野,如此国仇家恨,她定然要报。
只可惜,无论是代意还是九歌玉璧,都折损在那场大火之中,再无踪迹。
代意得了那么多功德供奉,却偏偏散于天地,什么下落也没有。她有时候也在想,若是这些功德能转给她,她倒也不用这般辛苦。
九天长明灯若真的有用,达则兼济天下,穷则……她想找回来的人,其实不过三五故友,她修炼如此辛苦,这也不算贪心吧。
有朝一日,他们若真能回来,她定要大吐特吐苦水。
她解释完原因,回廊有片刻的静谧,摇曳的灯火爆出小小的火花声,昏黄的光线描摹出她润白如瓷的侧脸,更映衬眼下那颗泪痣垂垂如泪。
白宴初轻轻颔首:“原来是如此原因。”他想了想,又道:“若是如此,我倒是能理解了,换做是我,有如此神武,我只怕会更加执着,有些人,哪怕只有一丝可能,都会想为了他们试一试。”
孟星遥举杯的手一顿,又想起他来此的事情,便问道:“说起来,你妹妹的事有下落了吗?”
没想到她突然问起这事,白宴初迟疑了一下,方才回道:“……差不多,我已有眉目,想来不日就能相见。”
“是吗,那真是恭喜仙君了。”
她露出一抹真切的笑,带了一点羡慕,一向冷艳疏离的五官此刻都看起来温柔了许多。随后,她从乾坤袋里拿出了白宴初给她的结缘铃,以及白玹落下的那枚桃木平安符。
“白玹昨天下午醒了,执令弟子说他不愿说其他,只反复在问,是不是他家公子来了,以及在找这枚平安符。我想请你跟我一起去一趟,虽说是助我问话,但无论你们俩有什么恩怨,好歹年少相识一场,我无法保证留他性命,可是……”她说,“见一面,或许可以免去一些遗憾。”
白宴初接过那枚平安符,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方才点了点头:“好。”
“那你继续休息吧,夜已深,我也不打扰你了。”
言罢,她正欲起身,白宴初望着她,忽然开口道:“摇光上仙,以后若有机会来西荒,可否愿意赏脸来忘忧楼浅酌一杯。”
孟星遥愣了一下,她看向白宴初,那一向狡黠精明的漂亮狐狸眼此刻却难得露出几分真挚,她想了想,问道:“听说忘忧楼的酒很好,有比东荒的千日春更好吗?”
“那是自然。”白宴初笑道,“酒圣少康子游历古幽乡,也曾醉倒在我的见天光之下。”
“是吗,”孟星遥勾起嘴角,头次在他跟前露出俏皮的笑,“那浅酌一杯可不够,我多年未沾酒,如此美酒,既然去了,自然是要饮个痛快,仙君怕是不知道,我少时,也曾号称千杯不醉,你这千金一杯的美酒,可得备够呀。”
晚风醉人,他静静地望着她,夜里的烛光映衬他双眼如琉璃,那原本幽深不见底的眸色此时也染上了未被察觉的温柔:“好,只要你来,喝多少都可以。”
“那,便如此说定了。”她起身道,“就此告辞,宴初仙君,明日见。”
月光如水照进偏殿,白宴初坐在廊下,伸出手指轻轻厮摩身上的新衣。
这衣服虽然时间久远,但保存得极好,还染着淡淡芍药花香。难以想象,这高冷如天上月的孟星遥,穿起如此娇嫩少女的颜色,会是何等模样。
他来此只是一场意外,与她结识更是一场意外。
神裔傲慢,人族愚蛮,东荒仙门更是虚伪清高,他从来都不屑于真心接触。
他初来此处时也是如此觉得,这归明仙府看似和平,却个中关系复杂,同门之间虚与委蛇,他不过轻轻挑拨,便搅动一片漩涡风云。
而这女人为仙门翘楚,天界重臣,却是防备心极重,吃软不吃硬,非得他精心设计,自损三分,展露脆弱,才能换得一丝信任,靠近她的地盘。
今夜之前,他一直秉持着隔岸观火,但可以顺手点火的原则处事,等接到阿音,再抽身离开。
他也没明白自己方才为何要定下这样的约定。
白宴初的掌心贴近心口,孟星遥留下的灵力还淡淡弥漫在他的灵脉里,带起一股十分契合又奇异的暖流,而他的三闲就躺在她的乾坤袋里,里面藏着的那根尾巴真毛,还在感受着她的气息。
就当是一场梦吧。他望着窗外静谧柔和的月亮想着,他方才只是突然觉得,活了这么久,如果能多一个东荒仙门的朋友……
好像其实也不错。
40.地牢之问
“轰——”
随着石门的响动,一条宽阔且长的甬道便出现在了眼前。
清衡山的地牢不常用。
在这里,寻常妖魔被捕后,会被丢到百妖秘境里充分利用,比如作为弟子考核的试炼。而一般弟子犯错则是关到戒律塔。
所以地牢虽然建了很久,大部分时间都是空无一人,很是冷清。
虽然很少有人来,但这里还是打扫得干燥整洁,崭新如初,又因为有小窗透气,反而环境氛围看起来比沉闷的戒律塔还要好一些。
白玹被关在中间最大的那一间里。
他的魔气已经被镇压下去,身上的伤口也被包扎过,换了一件素净的衣衫。
唯独那张脸千疮百孔,被纱布重重包上,只露了一只布满血丝的左眼吊在外面。
恰逢午时,执令弟子给他送了饭菜,简单的二菜一汤,还有馒头。
虽然归明仙府在人文关怀这一块做得很好,但是白玹显然没什么兴趣,他依旧专心在中间的蒲团上打坐修炼,维持着自己仅存的一丝灵力。
“我要见我家公子,你们不告诉我他现在情况如何,我是什么都不会交代的。”
他坚决地对伫立在牢房前的孟星遥说道。
孟星遥袖手盯了他一会儿,见他确实没藏什么后手,便对弟子吩咐道:“带人进来吧。”
环佩叮当,有人衣袍款款,缓步踏了进来。
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时隔不知多少年重新出现在眼前,白玹瞪大了眼睛,浑身抑制不住地在轻颤。
他突然扑倒在地,那双被魔气腐朽得只剩白骨的腿用不上力气,他只能用手支撑着身子往前爬,爬到栅栏处时撑起身子,努力朝外伸手,不停地喊道:“公子,公子啊——真的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和他的反应截然不同,是白宴初冷漠的态度。
他的脸上不复往日嬉皮笑脸的神情。
“是我。”他冷冰冰地说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赶紧交代,交代完赶紧去死。”
“我知道你怪我,我知道你怪我,我知道你巴不得我早点死了,别碍你眼。”白玹摇着头,声音哽咽,“可我没想到居然会是你来到这儿,我流落至此,向家里传了消息,可是这里是东荒,不会有人来的……我没想到最终竟真是你来了。”
“你现在做这些有什么用?”白宴初说,“你无论找谁,你当初背叛我,助纣为虐,怂恿阿音误入歧途的时候,你就该想到,等你的都只有死路一条。你沦落至此,如今反而想起我们了?”
“是,我沦落至此,都是咎由自取,我也没有想过苟活。”他说,“只是我还没有救回小姐,我不甘心,我留着这条贱命东躲西藏,只是在找办法救回小姐。”
白宴初眉头紧蹙,刚准备继续训话,白玹转向一旁沉默旁观的孟星遥,突然浑身猛烈地抖动起来。
他抑制不住地狂笑,那只垂挂在外面的眼球泛着惨烈红光,嗓子变得又尖又细,刺耳难听:“我告诉你,功夫不负有心人,再过一阵子,我马上就可以,就可以换回小姐的命魂,魂飞魄散又如何!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就一点时间!我就可以救回她!”
“你要怎么换回,”孟星遥心里突然泛起不详的预感,“你到底做了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虽然看不见一丝皮肤,可却仿佛能透过那重重纱布,看出白玹此刻阴狠毒辣的表情,“我做了什么?我只是做了你们这群仙门伪君子,曾经做过的事而已。恶有恶报,一债还一债,都是命啊!摇光上仙,可笑你们贵为仙尊,却佛口蛇心,坏心烂肚,对手下之人所做的恶径包庇纵容,坐地分赃,迟来的报应,也是报应!你们终究要付出代价!……”
两人面面相觑,孟星遥反手一压,一股灵力瞬间禁锢住白玹,将他悬空提了起来。
“你给我老实交代,到底什么意思?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哼,你们无非就是对我用吐真术,我如今烂命一条,”他露出一抹志得意满的笑,“大不了就是一死,反正一切即将成定局,你们就算想阻止也来不及了。”
“如果是我让你说呢。”白宴初道。
白玹的眼珠里流露出不可思议,它反复地晃来晃去,像是在确认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白宴初。
“公子,你疯了啊?这可是……”他迟疑了一下,仍是不甘心地叫道,“这群仙门走狗,帮他们作甚?”
“我只是好奇你到底为了阿音干了什么坏事。”白宴初转向孟星遥,“你不必碍于我的面子,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公子!公子——!”白玹绝望地吼叫,下一刻,他的身上被缠住重重金光,嘴巴被一束看不见的力量强行撬开,滔天的灵力灌入他的口中,痛得他在地上不停地翻滚。
与此同时,白玹恶狠狠地用手掐住自己的喉咙,青筋暴起,似是想倾尽全力与这股力量对抗。
但不过片刻,他垂死挣扎的身躯忽然安静了下来,他气喘吁吁地摊在地上,浑身湿透,仿佛一滩烂泥。
“现在我问你什么,你都得说真话。”孟星遥说,“只要你有一丝邪念,刚才的灼烧之痛,会反复重现。”
“请问。”白玹像变了个人似的,被一股力量操纵着爬起身,端端正正地坐好。
“你在飞雪剑宗,干了什么事?”
“当门客,出谋划策,换取孙家信任,并传授大藏心经,毁其掌上明珠。”白玹面无表情地答道,“仙考之祸,乃是我一手策划,大藏心经惑人心智,令人失常,她与那宁音不合许久,又执念过重,实是天赐良机。”
“你做这些事,到底在图谋什么,和白羽音又有什么关系?”
“我当年负伤严重,潜逃至西洲,偶得一上古邪物,我研究多年,终于弄清唤醒它的方法,只要以千百生魂相换,就能借其力量,成魔成圣,亦可得偿夙愿。”
“千百生魂?”孟星遥突然想到先前的妖虺之案,“不对,不对。数量对不上。你……还有后手?!你到底在筹备什么残忍之事?”
“残忍……”白玹咀嚼了一下这个词,那原本被灵力控制,如提丝木偶一般茫然的脸上突然凝聚出讥笑的神色,“汝等虚伪之人,又比我们好多少?我虽为形势所迫,与人合作,各取所需,但也想说一句公道话。摇光上仙,时过境迁,沧海桑田,想来你们早已忘却前尘往事。可无人记得,不代表没有发生过。当年西洲自有大宗门坐镇,归明仙府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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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介外来微末之流,何能与之抗衡?如今这个地位是怎么得来的,你们心里清楚。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笔因果债业,是该让当年的人,偿还了。”
白玹深深地望了一眼白宴初,这个眼神掺杂了太多,让白宴初都愣了一下。
“公子,无论后来如何,我自小得你恩情,在我心里,我始终都是你的人。但自我支持小姐入魔,离开故土,便从未想过回去,”白玹摇了摇头,“公子当年怪小姐不听话,甘愿堕落,可又何曾真正关心过她,公子,我入魔过深,回不去了,沦落如今这般地步,不过是我的报应。但还望公子不要忘记,当年我们入魔是因为什么——”
话音未落,趁孟星遥不备,白玹猛地拼劲最后一丝力气,挣开了她的束缚,虽然只有一息之间,但也足以他凝力于掌心,一掌击碎了自己的命门。
两人大吃一惊,几乎是同时出手想要拦住他。白玹却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抵挡住,苦笑道:“不要……不要救我,大自在天……不会允许叛徒活着。我这次瞒不住了,他们应当已经发现了我……不要让他们……找过来……”
“白玹!”孟星遥急道,“你口中的邪物是什么,东西在哪儿?”
“它……哈哈哈,它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白玹七窍流血,闭上眼睛的同时,有什么东西从白宴初的袖子里掉了出来,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是那块刻了平安的破旧桃木牌。
门被打开,白宴初冲了进去,没有理会白玹的阻拦,迅速以灵力点住几处大穴,封锁住了他的残魂。
但即便锁住了,也不过自欺欺人罢了。他的生魂被强于他千万倍的魔气侵腐,已然溶成一滩黑水,看不出半点原形,即便方才没有自毁,也早已经是强弩之末。
白宴初一时无话。
孟星遥在外面望着他,有些意外,这是她头一次从他那一向从容自信的脸上看到了难以掩饰的悲伤。
“你妹妹……”
似乎是知道她想问什么,白宴初低声道:“我不是故意瞒你,但阿音和他确实是入了歧途,去了自在天。他修为有限,应当是不知阿音魂魄尚在,才做了这些事。你不要担心,我会助你收拾他惹出的烂摊子,待此间事毕,找到阿音,我也会趁早离开,不会给你添任何麻烦。”
“……你不必如此。”孟星遥轻叹了一声,“自在天诸魔作恶多端,你们同为人族,亦是受害者,我们东荒仙门虽应除魔务尽,但若回头是岸,也不想赶尽杀绝。若是……你能找回你妹妹,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帮她迷途知返,都道入魔者没有回头路可言。可这世上万事,只要不放弃,总有峰回路转之机。”
她自觉这番话,已经尽力宽慰,也做了承诺,但白宴初并没有多开心。
他摩挲着白玹的那块桃木牌,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多谢上仙,但日后如何,待我找到她再说吧。”
“需要帮忙吗?”她问道,“但近年西洲未曾出现过人族魔修的踪迹,恐怕还得再找找。”
“不必牵挂,我自己尚能解决,就不给你添麻烦了。”
他语气柔和,却态度坚决。孟星遥望着神伤的他,迟疑片刻,轻轻叹了口气,暂且不再坚持。
41.兄妹相认
两个人各自心事重重地走出地牢,一同回到了池华殿。
用了吐真术,白玹给的线索也不算直接,若是换一个年轻小辈来,恐怕只会觉得他什么也没说。这就是吐真术这项术法隐藏的弊端,只要回答得足够讨巧,也不算撒谎。
白玹来此这么多年,应当早就私下研究过这类仙门术法,所以才一点也不担心她会用这招对付他。
这人委实狡诈。
还好听到他回答的人是孟星遥。
对她这个老古董而言,白玹给的线索虽然不多,但他骂的那堆话指向性还算明显,她琢磨了一会儿,还真有了点眉目。
归明宗的发家史,孟星遥自然清楚。
遥想当年,西洲曾是东荒众地界中面积最广,也是最乱的一片地域,和如今的西荒相比,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妖兽横行,邪魔肆虐,人修虽然不少,但宗门林立,各自为政。
归明宗一路壮大,吞并过许多宗门,也遇见过许多难缠的对手,但其中最难啃的一块骨头,当属奚风山鸣玉楼。
鸣玉楼和归明宗交手多次,大部分时间都处在上风。因为和发家时间短,大部分弟子初出茅庐的归明宗相比,鸣玉楼已是一个成熟稳定又井井有条的大宗门。
楼主林业虽为人族,但祖上有几分神族血脉,还在天界和墨华神尊那边的神祇有些不远不近的关系。
家大业大,又顶上有人,如果不出意外,鸣玉楼几乎可以说是板上钉钉的,日后的西洲霸主。
然而凡事偏偏就爱出意外。
鸣玉楼在西洲横扫千军,声名显赫的同时,也因树大招风,成了妖兽邪魔的眼中钉,肉中刺。
按理来说,这样的宗门,法力高深,防守严峻,结界固若金汤,应当连只路过的蚊子都飞不进去。
因为被鸣玉楼视为头号强敌,处处针对,打压排挤,抢夺资源,归明宗凶猛发展的劲头略有收敛,很是萎靡了一阵子。
谢云迢带头开会,刚定下写作“韬光养晦,厚积薄发”,实则读作“先夹着尾巴做人避避风头”的新方针之时,最新的线报消息就如雪花一般飞了进来:
鸣玉楼,因树敌过多,又未做到斩草除根,昨夜倾天雷雨交加之际,被以幽水冥蛇为首邪魔妖兽集结偷袭报复,魔气激荡,鸣玉楼结界被毁,一夕覆灭,竟是遭了灭门之祸。
虽然是竞争对手,但同为仙洲宗门,孟星遥等人震惊之余,还是立刻动身去鸣玉楼遗址搜寻了一圈,试图救人。
可惜他们得到消息赶去之时,见到的只有满地血流成河,食腐鸟盘旋在空中,曾经对他们不可一世的鸣玉楼弟子们变成了再不会说话的白骨枯尸。
物伤其类,谢云迢带众人回去之后,沉默和哀伤弥漫在整个归明宗之间。这样的气氛维持了两天后,谢云迢和她一起召集大家坐到了一起。
“修仙之途,人妖之争,弱肉强食,要么生,要么死,别无选择,我们既为同门,便是生死与共,此后上下一心,同仇敌忾,定要一统西洲,安定天下。”
时间太过久远,孟星遥对鸣玉楼的事已经记不清了,唯一的印象便是自那之后,归明宗算是真正拧成了一股绳,众人认清现实,携手并行,驱逐妖魔,直到彻底一统西洲。
她回到池华殿后,不等歇息,又马不停蹄地去了万卷藏书阁。
藏书阁里典籍珍藏浩如烟海,也存放许多他们这么多年来收集的各类资料情报。
放眼大荒,鸣玉楼只在西洲的历史上留下那么短短百来年的痕迹,若要查找,也只有归明仙府的藏书阁里能搜寻了。
她争分夺秒地翻看了整整一天,把能找到的案册都翻遍了,却也没看出什么特别的名堂。
记载在白纸黑字上的鸣玉楼,和她的印象里的那个没有什么很大的区别,无非是细节上更精准了一些。
鸣玉楼一派主法修,以法阵和符咒出名,也是以林家血脉为系,招收门徒与弟子。门中最出名的阵法名叫八咒长生锁魂阵,传闻只有林氏亲族才能用出,打遍无敌手,妖魔入阵,便是有来无回。
她有些苦恼,翻书时不小心碰倒了桌案上的书册,东西滚落一地的时候,有一个卷轴也翻了出来。
孟星遥蹲下身子去拾,发现这是一份很老的手绘地图。
上面泛旧字迹有些熟悉,她想起来,这份地图,是当初谢云迢和她一起绘制的第一版西洲地图,因为后来没什么用,就被束之高阁了。
迎敌交战,凡兵主者,必先审知地图。他们来到西洲自立门户之时,黎煊就曾告诉他们要及时探查西洲各种地形和势力,并绘制出地图,时常更新,以备作战使用。
这份地图绘制不易,当年她和谢云迢两个人到处探查标点,不仅要躲开妖兽,还要躲开其他宗门,以防被他们察觉。两人弄得狼狈不堪,方才弄出来几份珍品,为归明宗的开疆扩土提供许多帮助。
虽然后面随着时间更迭,山川变迁,这些地图早已作废,用不上半点,但作为最早的版本,还是很有纪念意义,所以被她一起放进了藏书阁。
静室的窗子没有关严,开了一条缝隙,有急切的北风吹了进来,掀起书页翻涌嘈杂,噼里啪啦。
她的指尖沿着线路在这份地图上划过,一条线接着一条线,最后落在了地图上的一个黑点上。
奚风山很大,曾经是西洲最大的一座仙山,而坐落其上的鸣玉楼主楼位置,在纵横交错的山脉中央,细看之下,位置十分眼熟。
她掌心翻转,一份最新的地图就在她眼前徐徐展开,她指尖轻挪,那一个黑点的位置随着她的动作,完美地覆盖在了另一条山脉上。
——泽苍山,飞雪剑宗。
凄厉的风越来越大,吹过冬季苍郁沉寂的清衡山,吹过古朴沧桑又寂寥的藏书阁,也吹过巍峨独立于云端的池华殿。
重重阴云低沉积压在天空之上,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又要下雨了。
白宴初走下层层玉阶,沿着池华殿的回廊缓步走着。
他来归明宗这么些日子,虽然借着各种名义来过好几次,但作为访客,每次都只能去几个固定的地方,他尝试了几次,均已失败告终,最后只能草草离开。
功夫不负有心人,如今入住池华殿,终于能自由行动。他才来不过一天一夜,已经将这里的结构布局和各种情况都摸索了一遍。
前厅是芳弄院和垂花厅,用来接待客人。绕过长廊和水池,是正殿,左右各有两个偏殿,以及两个小院,再往后是她的寝宫,沿着琉璃小道一路走到底,是池华殿的后山,栽种了她许多喜爱的灵药仙花。
池华殿很大,很美,但也很空,常用的只有这些地方,也几乎都是空落落的。
路过的暮云开心地和他打了个招呼,问道:“仙君,您要去哪儿?”
“随便逛逛,你们在忙什么?”
“噢,汝河那边又给尊上送东西了,放着也是浪费,我挑了一些,准备和午风去布置一下。”暮云的手上抱着满当当的东西,白宴初身上的藕荷色新衣十分契合他,让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不马上就要到庆典了吗,好不容易有个大喜事,池华殿也该热闹一些啦。”
她身后跟着的男孩子比她稍微大一点,沉默寡言,稳重踏实,修为也不俗,正抱着比暮云更多的东西,看起来仍是身轻体健的。
池华殿的人不多,一共就三个侍从,朝霞、午风、暮云,他都见过了。
汝河,白宴初垂眸思索,他耳闻过这个人间王城的名字,相传是三千年前大雍难民迁移至东荒后重建的一个小国家,后来又联合附近地域的普通人族国家组建成政治联盟,以汝河为首,建立长城关隘,抗衡妖兽魔神,自治自救。
一个小小凡人国家能发展成如今规模,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归明仙府的相助。
“嗯,”他微笑颔首,“那你们也挺辛苦。”
“还好啦,平日里也没啥事,忙一忙也挺好的,哦对了,要是方便的话,我和午风等会也去给您的溶月殿布置一下,”暮云说,“但我们现在要先去另一个偏殿了,宁音师妹最近一直在睡觉,我得抓紧时间趁她醒着的时候去。”
白宴初的身子一顿,他看向逐渐离去的暮云和午风,忽然开口道:“暮云,我可以跟你们一块去吗?”
暮云回过头,有些不明所以,但她很快又自己给自己想了个解释:兴许宴初仙君这样容易好奇的人,只是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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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聊,想到处看看吧。
青穗殿离得并不远,走过回廊,绕过水池,再经过一段花墙就到了。
他们进去的时候,宁音正在练剑,长剑发出铮鸣,打叶穿花,飒飒生风,然而不过十个招式,她便脚步虚浮,显然又是累了。
“哎呀,”暮云叫道,“宁师妹,你别练了,尊上都说了让你多休息呀,不要硬撑着。”
宁音被抓个正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轻声道:“我以为我今天舒服些了,会好一点,没想到还是如此。”
“是怎样的病症,竟连摇光上仙都没法解决吗?”
有悦耳动听的男声传来,宁音抬起头,入目是一张极为漂亮的脸,而这漂亮之中,竟又带了几分突如其来的熟悉,像是一道比闪电还快的针,一瞬间刺穿了她的太阳穴,让她不免有些痴了。
她不知自己心里泛起的悲伤和委屈是从何而来。明明在她有限的人生里,她和这个像春天里新开的桃花一样漂亮的男人只是头一次见而已。
宁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听到暮云对他的介绍,她作了一揖,摇了摇头:“原来您就是宴初仙君,近日耳闻过您的大名。我的伤势较为棘手,尊上日理万机,还要抽出时间照顾我,我心中十分自责,不想给她添麻烦。”
“你若是不想添麻烦,那你更应该听她的话。”暮云和午风忙着去布置,正好留着他俩相伴。白宴初半蹲下身子,和她对视:“行医之人,不怕病症复杂棘手,但最怕病人自作聪明,不听医嘱。”
“您也是医修吗?”宁音问道。
“算是,也不算是,姑且可以算作半个。”白宴初回道,他这时也才忽然注意到,孟星遥那缕灵力居然真的融进了他的灵脉里,浑然天成,融为一体。
理论上来说,不该如此,也不知道是妙法莲华真的如此神奇,是她有别的隐藏的精妙道法。
宁音说:“那我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请您帮我看一看,我的伤势究竟是何原因,尊上总说没事,但我心中惴惴,若真的无事,怎会一直不好,尊上还留我住于此……”
白宴初轻叹了一声,他的掌心抚上宁音的额头。
一股奇异又熟悉的暖流涌入宁音的识海,让她有一瞬的失神,连日的焦虑似乎都慢慢平复了下去。
她的眼睛里亮起奇异的红花,像是做了一场很久的噩梦。
“哥哥……?”她呢喃道,带了几分难以置信。
“嗯。是哥哥。”白宴初轻声应道,“好久不见,阿音,是哥哥来接你了。”
宁音的识海里,那块石碑忽然抖动起来,里面埋着的东西像是终于见到了熟悉的人,倾诉着无尽的委屈。
白宴初接过那一缕散出的妖气,它埋首进他的怀里,尖耳抖动,嘤嘤哭泣,他抚摸着它,柔声安慰道:“不哭了,不哭了,是谁家的小狐狸,这么爱哭鼻子?”
他现在还清晰记得他途径西洲时,星盘突然收到阿音妖力之时的激动。
他原本是准备再往东去游历一番,顺便碰碰运气,那一瞬间,他一度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没想到一来到这儿,就发现了白玹的踪迹。既而认识了孟星遥,又得知了元桓景的消息。
他想,孟星遥,她真是他的福星,他搜寻大荒这么多年,从来都是一无所获,偏偏遇上她,所有困扰他多年的东西都接二连三地有了眉目,无论是阿音,白玹,还是元桓景。
他知道她为人谨慎,好在他行走大荒多年,为了方便,也装了许多年的假身份,勉强能够骗过她。
去地牢见白玹的时候,他暗自想了很多理由去解释,万一被发现他本体是一只讙妖该如何处理,甚至想过万一孟星遥不信,他该如何金蝉脱壳。
谁知冥冥之中天注定,他被魔气腐蚀,早已看不出任何原形。
还好,也还好他来得及时,宁音还好好地待在这里,若是来晚一步,被发现她的真实身份,这群人族会做什么,他简直不敢细想。
这些天,他步步为营,真假掺半地撒了许多谎,但只要能带宁音和白玹的残魂离开,以及拿走三闲,待回到西荒,他和这东荒仙门,此后便再无任何瓜葛。
这短短不到两月的相处,就当作是一场梦罢了。
42.流萤之梦
阴云低沉遍布天空,不到半个时辰,果然下起了雨。
这雨不大,但淅淅沥沥,像银丝针线,连绵不绝。
藏书阁里,孟星遥伏在案上,将手里所有能找到的资料都放到了一起。
从鸣玉楼发家史开始,到中间差点称霸西洲,再到最后覆灭的那一夜,她仔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一个原本已经随着时间而模糊的宗门在她的脑海里逐渐成形。
她还记得,鸣玉楼掌门林业虽说是他们的对手,但平心而论,他一心求道,对宗门亦十分负责,和他的妻子云溪真人几乎是将毕生心血都倾注其中。
每次除魔诛邪,他俩结伴而出,默契合作,带领一干鸣玉楼弟子大杀四方,仙威浩荡,超然卓绝,着实令当时还默默无闻的归明宗众人羡慕不已。
因为在除魔卫道一事上一马当先,又意欲一统西洲仙门,鸣玉楼树大招风,仇敌可以说是数之不尽,上至妖族,下至魔修,中间还夹着像他们这样的同行宗门。
而在林业夫妇的身世方面,年代久远,留下的资料更少,只简单提到了他们的家室和亲眷。林业的妻子是凡人,而他本人虽说是神凡混血,和墨华神尊那边有些沾亲带故,但实则来往并不多,可即便如此,这个名头也足够让他在西洲借风行船。
他俩的家室也十分简单,作为一对模范夫妻兼优秀修士,他俩却子嗣单薄,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名唤林汐。
孟星遥仔细回忆,对这个姑娘还算有一些依稀的印象。因为她个性张扬热烈,自信满满,不仅继承了林氏夫妇的好天赋,更是年轻有为,破境神速,使得一手精妙绝伦的好法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如此优秀,从小便是被捧在手心,重之珍之,还与林业最重视的首席大弟子定了婚约。
当然,身为鸣玉楼的继承人,她也和归明宗起过好几次冲突。
最严重的一次,是猎杀一只金睛狰兽,她一支白羽灵风长箭裹挟滔天杀意,震碎滚落巨石,穿云而来,差点射中比她抢先一步抵达的孟星遥。
“阿遥!!小心!”
危梦之惊呼她的同时,千钧一发之际,紧随而来的谢云迢一个飞剑甩来,击歪了那根长箭的准头。
锐利的箭头贴颊而过,恰好割落了她的一缕长发。
苏祈月小跑过来,赶紧替她检查伤势,差点被吓晕的危梦之则拉着谢云迢愤愤不平杀过去,想要讨个说法。
在他们的群情激愤之中,林汐只是不屑一顾地瞧了她一眼,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带着那头垂死的金睛狰兽走了,身后跟着的几个鸣玉楼弟子还冲他们发出难听的讥笑声。
那眼神,仿佛在说不自量力。
一般来说,按话本子的发展,归明宗应当从此和鸣玉楼结了仇,冤家路窄,不死不休。
但实际上并没有,当时众人深知两个宗门的差距,并没有冲动之下以卵击石,选择先韬光养晦,暂且作罢。
事实证明这是个明智之举,而孟星遥和林汐的交手也就仅限于此。
鸣玉楼风光无限的时候,归明宗一群人正勒紧裤腰带,天天谋算着如何开源节流,以及在各大势力的挤压之下挖出新的领地。
他们在百忙之中,也没空闲去多关注林汐,只偶尔听起一些传闻。
比如她受尽父母宠爱,一生顺遂,比如不久后她结了婚,夫妻恩爱,举案齐眉,又比如她身为即将称霸西洲的鸣玉楼少楼主,声名远播……无论怎么看,如果不出那场灭门之祸,等着她的便是风光无限的未来。
只可惜,最后却是没能等来那个未来。
因鸣玉楼当年树下的仇敌太多,孟星遥重新铺了张纸,把目前能找出来的对象都列了出来。
剔除掉那些已经覆灭不在的,最后发现,目前明确能串起来的,只有鸣玉楼、幽水冥虺、归明仙府,最后才是飞雪剑宗。
对飞雪剑宗而言,显得有些无妄之灾。
且不说飞雪剑宗和鸣玉楼隔了五百多年,当初泽苍山至薄山那块一直被幽水冥蛇等妖物当做最后的据点,殊死抵抗,直到归明宗升任仙府前不久才夺回来,最后划分给了功劳最大的飞雪剑宗。
怎么看,这两者都像是因为归明仙府才扯上关系的。
可是,既是如此,白玹又为何要说那种话?鸣玉楼的惨案和归明有什么关系?为何要说他们包庇纵容?
外头的雨势渐小,风刮得更烈了,孟星遥停下笔,望着窗外,不免有些担忧,还有十天就要到千年庆典了,明日起,应当会有宾客陆续来了,可这连日阴郁的天气却没有半分转好的迹象。
虽说可以人为布阵干预,但总归不是什么能添喜的好兆头。
她是个有些迷信的人,客观来说,也没人规定神仙不能迷信。
尤其是她还是个凡人修成的神仙。
思来想去没有思路,孟星遥索性站起身,踱步到窗边,轻轻伸了个懒腰。闷在房间里看了太久的案卷,也该透透气。
恰好此时,有风自西南吹来。
这风吹得她一个激灵,也令她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
她想起飞雪剑宗的那片铃兰花海。
方才案卷上记载过一条极不起眼的记录,这个林汐生前曾以君影草自喻,法器和衣服上多印此图案,要不是她反复查看,恐怕就要忽略过去。
君影草,不就是现在的铃兰花吗?
若她没记错,孙畅当年接手了泽苍山后,第一时间便命人栽种了这一大片铃兰花海,蔚为奇观,还曾一度传为西洲著名美景,而且这白玹逃跑这么多天,最后也是躲在这里,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孟星遥心中一凛,立刻掐诀燃起传送符,几乎是转瞬就到了花海。
这场雨虽然不大,但阴云连绵广阔,就连离清衡山很远的泽苍山也是阴沉沉的天气。
此时天色也晚,花海处昏暗一片,孟星遥素手轻挥,一盏小灯落在了她的手心。
她手持灵灯,是黑暗里唯一的光,行走在漫漫花海之间。风吹起她的黑发长裙,像一朵轻柔的云,融进无边的夜色之中。
无数铃兰花低垂着花朵,在逐渐强烈的风中不住地战栗。
仿佛是真的铃铛一般,发出轻微的沙沙之声。
孟星遥环顾四周,看见之前那群萤火虫又被灯光吸引而来,在她的身边围绕。
因她身上的仙威过盛,那群萤火虫虽对她好奇亲昵,却又不敢靠得太近,瑟缩着往其他地方飞舞。
像是一靠近她,就会被那强盛的护体真气灼伤。
她凝视着它们,然后以灵力为引,伸出了手。
无数萤火虫轻轻停落在她掌心的那一刻,她手中的灵灯忽而光芒大盛。那是有徘徊世间的魂魄甘心以己为燃料,让九天长明灯来照亮自己残存的记忆。
风中传来絮絮轻响,像是低声的呜咽,带着一种悲伤的祈求,她沉默片刻,抬起了脚步。
“阿遥——”
身后忽有一道沉稳的男声传来,有人轻轻拽了自己的衣袖,孟星遥闻声回头,还未来得及说话,突然有一股巨大的吸力卷来,令他们一起翻身跌进了炽盛的光芒之中。
眼前的景色迅速飞快褪去,像是被一个漩涡席卷吞噬。待周围的灵力平稳之时,孟星遥低下头,发现自己正抵着谢云迢,他跌坐在地上,半搂着自己,俊眉微挑,正有些迷茫地打量四周。
“这是哪儿?”他问道。
“嘘。”孟星遥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两个人落地的地方是一处茂密的灌木丛,恰好挡住他们的身形。空气里弥散着淡淡的血腥味,不远处的空地上,堆积着许多妖兽的尸体,一些身着丹朱长袍的仙门弟子围在一起,正在清点数目。
“哟,这次可真是大丰收啊,是有史以来最多的一次吧?”
“没错,哇,这颗百年妖丹可是稀罕物,也不知道掌门会赐给谁。”
“掌门不是说了吗,这次谁杀敌最多,就可以挑最好的宝物,还会考虑收他当亲传弟子。”
此言一出,原本热热闹闹的一群人突然安静了几分,说话的人愣了一下,压低了声音问道:“干嘛,该不会是那小结巴吧?不可能吧,他不是灵脉滞涩吗,怎么会杀这么多?”
“你不知道吗?”有男修语气暧昧,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他自从半年前进了荣明长老的房间后,修为就突飞猛进了不少,倒真是没想到,他为了修炼能牺牲这么多。”
“啊,荣明长老她不是只是收他当弟子吗……”有人大吃一惊,“真的假的,你们别太胡说了。”
“哎哟,是不是,你去问呗,我们又不像他,甘愿以貌侍人。”几个男修相视一笑,笑容中充满了快活和瞧不起,“他还挺会选的,荣明长老法术高超,又执掌宗门财务,想来能教他的东西不少,可惜啊,就是性格太凶了,听说私下喜好也怪,也就他能受得了……”
“哎,别讲了,他过来了。”
“过来就过来呗。”为首的男修看见走来的人,笑得更大声了,“我们鸣玉弟子,从来都是敢作敢当,哪像有些人啊,败坏门风,还装模作样,可惜大师兄当初还好心带他进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赶出去……”
来者也是一身丹朱弟子服,听见自己被嘲讽,并未多言,而是低垂着头试图从旁边快速走过去。
然而他的沉默换来的则是更大声的嘲笑,有人冲他吹了个口哨,喊道:“小结巴,怎么不说话啊,刚才杀妖兽的时候不是可威风了吗?是不是怕自己一张嘴,又半天说不完十个字啊?哈哈哈哈哈哈,我看,你该抓紧让荣明长老给你治治这张嘴了……”
他停住了脚步,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拳,指关节都泛起了白。
“哟哟,你完了,小结巴生气了,你要被教训了……”几个男弟子互相推搡,笑得嘎嘎乱叫。
其中一个看他最不顺眼,脾气又最冲的人往前跨了几步,挑衅似的凑近盯着他,伸出手在自己的脑门上戳了戳:“怎么,不高兴啊?来,你有本事就照这儿打呗,我看是你先死还是我先……”
他话音未落,风中突然传来一声凌厉的破空之声,男弟子心中一跳,急忙后撤开去。
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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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是下一瞬间,火红的长箭带着决然的怒意,铮地一声钉在了他方才站立的地方。
手持飞羽金雕弓的乌发少女伫立在他们不远处。明眸善睐,眉目飞扬。
她额间一点金花钿,衣襟处绣着的君影草栩栩如生。举手投足间,仙气盎然,又尊贵非凡,带着一股千娇万宠、伶俐自信的美。
“我看,当然是你先死。”她睥睨众人,语气傲然,“背后再嚼人舌根,信不信我把你们舌头拔了。也不知道大师兄门下怎么会带出你们这种人。”
“少、少主。”这群弟子急忙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行礼。为首的那个弟子还有些不服气,狡辩道:“少主,你别被这种人骗了……”
“你闭嘴吧,曾子毓。”少女怒斥道,“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凭空造长老的谣言,你们这群人马上给我滚去戒律堂,而且……”
她看了一眼一直沉默不语的男子,语气里带了几分同情:“他每日在演武堂研习术法到深夜,每日早课第一个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未缺席,再看看你们,仗着自己有几分天赋就耀武扬威,来人,马上给我把这群人押去戒律堂,我现在就叫爹爹把你们全赶出去!”
四周传来弟子们此起彼伏的哀嚎,片刻之后,又重新归于安静,辽阔的场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男子镇重地行了个礼,轻声道:“多谢……少、少主出头之恩,孙畅,没……没齿难忘!”
他低垂着头,虽然在鞠躬,又在结巴,却脊背挺拔,气度不凡。从她的角度,刚好能看见他秀挺的鼻子,白皙的皮肤,以及那双长长的睫毛。
睫毛之下,是那一双自带忧郁的眼睛。这双眼既像桃花一样温柔深邃,又带了一点下三白,多了几分独立孤冷,很是独特,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少女的目光里流露出几分怜惜,她轻叹了一声:“我认识你,你……若无事,跟我走走吧。”
孙畅抬头看她,有几分意外。
两人走后,这片空地是彻底安静了下来。
孟星遥转回头,低垂下目光,正好对上谢云迢的视线。他呼出的温热气息,正好就扑在她的肩颈处,弄得她有些痒痒的,也有点热。
这纯阳之体……果然不好靠得太近了。
这处灌木丛留出的空隙不大,因为游魂所建的幻境不稳,一旦惊动极有可能消散,她不动,他也不敢动,所以两个人一直维持着落地时的姿势看完了全程。
此刻孟星遥挣扎了一下,谢云迢方才回过神,松开了她,收手端坐,依旧是端庄清冷的模样。
“刚才那两个人,那女子是林……”谢云迢想了下,“林汐?”
“你居然还记得她呢。”孟星遥戏谑一笑,“对呀,就是以前鸣玉楼那个少楼主,那个想把你这个匪头子招安进去的林汐。”
这么久了,她差点把这件趣事忘了,一开始交手的时候,鸣玉楼的人不知道谢云迢就是归明宗的掌门,还曾经出了大价钱和好处想把他挖墙脚过去。
谢云迢点头,柔声道:“记得,你差点被她一箭射死。”
“……”孟星遥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无语,这种丢人的事有什么好记得的。
“那个男子是谁,孙畅?有点耳熟。”不等孟星遥回答,谢云迢已经思索了出来,“姓孙,是飞雪剑宗的那个祖师爷?”
他望着她,问道:“这里为什么会有林汐和他的幻境,你这两天,不声不响的在忙什么?”
孟星遥说:“我还没问你,你倒是又先问上我了,你先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谢云迢拗不过她,只好先开口道,“我昨日自仙都回来,天帝有令,命我们待宗门庆典结束,聚首商议西荒之事。我想最近仙府里的事,我和你有些不愉快,正好我俩多年未有单独面谈,就想来找你。结果朝霞跟我说你这两日都泡在藏书阁里,我一过来,刚好赶上你法阵没关,就一起跟来了。”
“……行吧。”
他如此坦诚,孟星遥反倒没话可说。
此处环境幽微,她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像从前那样坐到他边上,把这几日关于白玹的事又跟他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他不肯交代那邪物在哪儿,我想着这花海可能有线索,就过来看看,果不其然,谁能想到,孙畅居然认识林汐,着实令我惊讶。”
谢云迢低头看她,她靠得很近,认真讲述的模样十分专注,唯独每每讲到想不通的地方,就爱用右手在自己左手肘上不停画圈,又点一点。
只有这时,她才流露出一丝年少模样的痕迹,一点也没有仙尊的样子。
这么多年,她察觉过自己有这个习惯吗,除了自己,有人告诉过她吗?
他凝望着她,然后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
“所以接下来要做什么,这些游魂是从何而来。”
“听我的,跟我走。”
幻境之中,若无人引导,极易迷失在迷雾之中。
虽然孟星遥知道凭谢云迢的本事应当不会有事,但身为师姐,她还是贴心地伸手牵住了他,以防他迷路。
43.流萤之梦(2)
随着两人往前走去,眼前迷雾变化,倏忽变作了另一番场景。
林汐和孙畅两个人站在飞瀑边上的小桥边,流水落花,阳光正好,风里浮动着淡淡幽香。
孟星遥拉着谢云迢溜进一旁的树林,树荫遮住他们的身影,她伸手施了个小法术,让两人的声音清晰传入耳里。
“也不知道我爹爹是怎么想的。”林汐倚靠在阑干上,声音清楚传来,“抱歉,我本以为我能整顿门风,把那伙害群之马直接赶走,没想到只是让他们受了点惩罚。”
孙畅低垂着头,过了片刻,他摇了摇头:“没……关系,已经……很,很好了。谢谢。”
“哎,你放心。”似乎是怕他失望,林汐急忙道,“有我罩着,他们日后应该也不敢再欺负你,他们也就只敢背后嚼舌根,下次再让我逮到他们造谣你和荣明姑姑,我定要他们好看。”
孙畅点点头,说道:“我……信你的。”犹豫了一下,他忽然道:“我听师、师父说,你最近在学……玉真千重阵法,遇、遇到了些瓶颈,是吗?”
“诶,你知道啊。”
“嗯,我,我前些日子刚学完这个,还算……可、可以。”
“你这么厉害?那玉真千重阵法可是鸣玉高阶阵法,个中千重套路,你才拜师多久,居然就学通了?”
“是,我之前自学多了,有……一些经验,”孙畅抿了抿嘴,迟疑道,“你、你要是不嫌弃,我可以帮你看看。”
“好呀。”出乎他的意料,几乎是他说完的下一刻,林汐立刻点头,“那我们现在就走吧。”
“你……”孙畅愣住了。
“怎么,你觉得我会拒绝让一个身份地位修为都不如我的人来教我吗?”林汐俏皮一笑,“那你可真不够了解我,我……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让你看一看本少主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撇撇嘴,转过身,雀跃地跑了,有落花飘过她的背影,阳光浮动,分外好看。
孙畅在原地愣住了,似乎有些难以置信。片刻后,他如梦初醒,抬步追了上去。
随着两人消失,这个场景又开始摇摇欲坠。
孟星遥和谢云迢对视一眼,轻声道:“孙畅从未提过他的这段出身,甚至年龄也对不上,也不知是不是林汐残存的游魂,想让我们知道这些往事,先往下看看。”
记忆形成的幻境不似普通幻境,场景会像走马灯似的一幕幕闪过,对进入幻境的人,只要不暴露身形,惊动游魂,也没什么影响。
孟星遥心里有了数,直接驱动九天长明灯,原本飘渺虚无的记忆碎片开始加快速度在他俩跟前呈现。
场景很快开始一幕幕切换。
从演武堂到藏书阁,从炼丹房到百药圃,从后山小径又到飞瀑桥亭,两人从一开始的客气礼貌,到彼此研习指导,再到逐渐熟络,成为朋友。
一切都是那么的顺其自然,水到渠成。
在林汐的帮助下,孙畅治好了他口吃的毛病,也让他在鸣玉楼的处境好了许多。
孙畅出身低微,家世不好,父母双亡不说,在凡间也曾是奴籍,踏上修道之途的初衷,也不过是趁着神魔乱世,人修崛起,广开门路之下,想来混口饭吃。
但他灵脉滞涩,毫无天赋,又有口吃,连念咒掐诀都做不利索。全身上下唯一的优点,就是那在当时大部分未曾塑身驻颜的人修之中,还算上等好看的一张脸。
以及只要能活下去,什么都可以的旺盛求生欲。
鸣玉楼大师兄沈澄救下他的时候,他正在被一群人殴打。为首的那人举起匕首,一边要往他的脸蛋上划去,一边怒骂道:“妈的,敢偷老子的东西,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铮地一声,匕首飞出二里地。围殴他的修士吓得屁滚尿流,被赶走前还在喊道:“沈仙友,我们是奴役他不假,但是他毁了我们所有的法器,还偷吃了全部的丹药,我那价值万金的宝贝丹药啊!此子睚眦必报,断不可留啊!”
这话倒也没夸张,人间乱世初期,筚路蓝缕,粥少僧多,一枚小小的丹药确实价值连城。
沈澄回头看去,孙畅躺在地上,沾满药泥的嘴巴大口喘着,几乎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但那双眼拼命盯着他,像一只绝地求生的野兽,眼底满是想活下去的渴求。
只可惜,虽然沈澄一时心善,将他带回了鸣玉楼,但他也并未对他有多上心。
彼时的鸣玉楼也同样正在大肆扩张,和青月谷各种竞争,包括争夺天赋异禀的弟子入门。
在人才济济、又人员杂乱的宗门之中,孙畅这种出身低微,碌碌无能,性格腼腆还有口吃这种天残的人,是极容易成为别人私下取乐和玩笑的对象的。
往事如过眼云烟,孙畅说起这些的时候,刚和林汐练完一套剑招,一起坐在树下小憩。
没有结巴之后,他的话也多了不少。
孙畅的声音本就不错,只是因为结巴,平日惹人厌烦,此时娓娓道来,轻声细语,更是显得他的声音清朗动听。
林汐抱着双腿,将下巴抵在膝盖上,侧头望他。
杨柳依依,春和景明。三月柔和的阳光透过他的脸,将他的轮廓都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
秀挺的鼻子,轻薄的嘴唇,以及那双睫毛很长,很特别的眼睛。
多亏了她的帮助,如今他的修为日渐精进,有了灵气的滋养,容貌也越发好看,举手投足之间,也多了许多倜傥洒脱的仙气缥缈。
感受到她的目光,孙畅低下头,四目相接之时,他的耳尖微微泛红,忽然说道:“我给你准备了一个礼物,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是什么?”她调皮一笑,骄傲道,“可别送什么金银珠宝灵丹妙药的,本少主见多识广,那些寻常东西我可看不上。”
孙畅颔首,带着她往后山飞去。这地方她来了无数次,却头一次往这么偏僻的方向走来。
她忍不住想发出疑问,孙畅却突然停住了脚步,神神秘秘地取出一条轻纱,将她的眼睛覆上。
视线陡然陷入一片黑暗,她忍不住有些紧张,孙畅却牵住她的手,掌心传来令人安心的温度,他说:“小心,跟我来。”
他带她去的地方并不远,小走一段路,绕过两个拐角,孙畅就停住了脚步。
“到了。”他说。
什么东西弄得神神秘秘的。她在心里抱怨,却在取下轻纱的那一刻,惊喜地呼喊出声。
纯白圣洁的君影草盛开满地,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淡淡的阳光洒落在花瓣露珠之上,折射出晶莹的光芒。
随即,又有许多千纸鹤在法术的作用下翩然飞起,像活泼的精灵围绕着他们二人转了一圈,又飞去花丛之中。
“你说你喜欢君影草,后山来的人太多,我寻了很久,才找到这处安静的地方。虽然现在还不到半亩,但我若以法力慢慢种,终有一天会让你看见你想要的花海。”
“这些东西可能看起来不值多少钱,但若能让你开心一瞬,也是极好的了。”
他忐忑不安地说完,身边人却半天没有声响。
孙畅抬起头,只见林汐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紧抿着嘴唇,随后忽然抬手擦了一下眼睛。
这下可把孙畅吓坏了,他急忙道:“你,你要是不喜欢,我……”
林汐摇摇头,低声道:“我,我前几天刚和爹爹吵过……爹爹说,君影是种极为小气的杂花,开在阴寒处,不喜见阳光,一辈子都在大树的阴影之下,他不许我喜欢这些,身为少主,我就算喜欢,也得是耀眼大气的木芍药,或是高贵优雅的君子兰,他把我从小培养成不逊色于那群神族后裔的人,一丝一毫都不许输。在外人跟前,我锦衣玉食,养尊处优,想要什么得不到?可是,我私下却连喜欢一朵花的自由都没有,我必须要努力,才有能力跟他抗争这一份小小的喜欢。”
孙畅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想了想,急忙递了条手帕过去。
没想到林汐擦着眼泪,反而哭得越发厉害了,那眼泪就像掉了线的珠子一样流个不停。
“你知道吗,其实我并不喜欢大师兄,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彼此太过熟悉,我一直都只是把他当哥哥。我为什么要跟一个从小当做哥哥的人结契呢?虽然爹爹说,和大师兄结契对我的好处很多,可是,我为什么非要结这个婚,我要么不结,要么就想和自己喜欢的人。明明,明明爹爹和阿娘就是彼此心悦才在一起的。”
她从来都是骄傲自矜的模样,孙畅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嚎啕大哭弄得束手无策,又被她的话所感染,犹豫再三,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突然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低声安慰道:“阿汐,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这一切,被躲在不远处的两人尽收眼底。
听着林汐的哭诉,孟星遥坐在被树荫遮蔽的石头上,眉头微蹙,感叹道:“这林汐,当年看着如此威风,没想到私底下如此可悲,如此能力,却连婚事都不能自由,委实有些惨。”
她自觉这段话十分引人共情,但四周安静了半晌,没人理她。
她侧过头,发现从进入幻境起就一直很置身事外的谢云迢此刻望着不远处的那对情窦初开的小情侣,有些发怔,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伸手戳了戳他,问道:“阿迢,阿迢,谢云迢!你在想什么呢?”
谢云迢回过神,望着她好奇的眼睛,轻声道:“我……只是觉得,沈澄对孙畅有救命之恩,他此举,不太妥当。”
倒也确实,此时林汐怎么说也是沈澄的未婚妻,鸣玉楼的人都默认他俩早是一对。
“有道理,不过她哭得这么凶,孙畅也只是安慰她,也算人之常情吧……”
孟星遥还想给这剧情想点合理的解释,可她话音未落,不远处的林汐突然踮起脚,搂住孙畅亲了一口。
这个举动实在是太过惊天动地,在场的四个人都愣住了,就连林汐本人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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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相拥着对方,彼此凝视了一会儿,孙畅的喉结滚动,鼓起勇气亲了回去。
爱情这东西,确实是说来就来,挡都挡不住啊。
空气里弥漫着令人脸红心跳的旖旎氛围。在低低的喘息声响起的同时,谢云迢一把捂住孟星遥的眼睛,将她转了个身。
他轻咳一声。
“……阿遥,我们还是去干点别的事吧。”
“……去干什么?”
干什么?
——跟着一个无情道还能干什么!
在孙畅和林汐彼此春心萌动的时候,他俩也没闲着,去这幻境的其他地方绕了一圈,也算是第一次深入了解了鸣玉楼当年的情况。
鸣玉楼的法阵秘术变化多端,尤其是八咒长生锁魂阵威力无穷,但这些功法秘术的本源,都来自于林业从本家带出来的一个镇门之宝,宝匣如意锁。
林业本人,算是从天玄神族出来的一个分支,因为混血,加之悟道时间晚,他从小并不被看重,携了三两心腹和本命法宝如意锁来到西洲打拼,也是存了建功立业,一鸣惊人的心思。
他和其夫人老来得子之后,对林汐算得上是寄予厚望,从小到大,一丝一毫都不许出了差错。也是在这种压力之下,林汐看似懂事乖巧,优秀出众,但其实内心深处十分压抑彷徨。
若是时间久了,林汐真的突破境界,成为一方大能,父母姻亲倒也无法再轻易束缚她,可当时她的名头和地位,更多还是来自于“鸣玉楼少主”这个身份,而非她本身。
而在众多法术契约之中,婚契是大荒最为重中之重的一项契约。
婚契之说,上跪诸天先神,下拜大地万灵,滴血成契,同命同源,相依相伴,生死与共。
简单点说,结契之后的夫妻,是彼此共享对方的灵力与命数。
所以在大荒之中,虽没有明确规定,但大部分修士或神仙,要么就是独善其身,要么就是只双修不结契,哪怕要结契,也偏向于找个境界修为与自己差不多,或是高于自己的对象。
在这样的局面下,身为鸣玉楼最优秀的大师兄,沈澄就是林业亲手栽培出来的女婿,甚至可以说,比起自己的女儿林汐,他更看好这个徒弟的未来,想用婚契将他和林汐紧紧捆在一起,共筑鸣玉楼的未来。
可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林汐会和一个默默无闻的孙畅跌入爱河。
虽然两个人清楚彼此身份差距,即便捅破那层窗户纸,也还是极为低调,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他俩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掩饰得再好,情难自禁的举动,也总会被有心人察觉出来,尤其是之前就看孙畅不顺眼的曾子毓等人。
在林汐看不到的地方,曾子毓察觉出不对劲,跑去林业跟前说尽了孙畅的坏话,还添油加醋,描绘得有鼻子有眼。
林业本就对林荣明收下的这个空有美貌的徒弟有所耳闻,他的妹妹是什么样的人,他自然清楚。
鸣玉楼起家的过程并不光鲜,为正门风,许多腌臜事都被深埋在了私底下。
林汐出生得晚,又被保护得极好,自然也不知道,她的姑姑林荣明极为好色,酷爱收集美男,给点恩惠,尽些风流之事。
虽然她说自己没碰过这小孩,但一个什么都不会的美男,林荣明能有这么善心只为救济他?只怕也是知道了他和林汐的事,怕惹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而且这样不择手段往上爬的人,居然如此胆大妄为到敢攀他鸣玉楼的高枝?
林业做事向来雷厉风行,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林汐和她娘亲外出之时,孙畅就被人抓了起来,丢出了鸣玉楼。
高高在上的他甚至都懒得见他一面,听上一两句辩解。在林业看来,林汐不过是一时鬼迷心窍,无论孙畅有没有和她发生过什么,都不重要,他要的只是一个处理的结果。
他看在林汐的份上,只是把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他赶出门,甚至还送了盘缠和法宝给他,已经是大发慈悲了。
从这个角度出发,那他选择赶孙畅出门的人,也不会注意什么,谁顺手就谁来。
那么最顺手的,就是正好跑去跟他告状的曾子毓。
身为林业的小徒弟,曾子毓自然也是千娇万宠长大的,从小养尊处优,没吃过一点苦。
而他的骨子里,却是一个在师长面前乖巧斯文,在同门跟前顽劣不堪的人。
几个心腹跟班将遍体鳞伤的孙畅团团围住,曾子毓蹲下身子,掐住孙畅的下巴,强行将他掰向自己。
锃亮的匕首被施了法术,在孙畅细腻的脸上反复擦拭,映照出他努力想维持镇定却掩盖不住惊恐之色的眼睛。
“我师父说了,你这种人,他最了解,给点机会就往上爬,必须得扼死在摇篮里。”曾子毓乜着他,嘴角勾勒出恶毒的笑,“你这种忘恩负义之徒,就是靠这玩意吸引到汐儿的?我看没了这脸皮,你还能干什么。”
44.流萤之梦(3)
虽说并非局中人,但曾子毓此言一出,还是令旁观的孟星遥心中一紧。
此处天高地远,人迹罕至,又电闪雷鸣,风雨欲来,只要他们动手,等着孙畅的就是一场绝望的死局。
她突然有点同情他,没想过看起来忧郁沉静的孙畅,原来当初遭受过如此非人对待。
左右都是发生过的历史,他俩也不能干涉什么,没必要看如此血腥的画面。她正琢磨要不要喊上谢云迢去外头溜达一圈时,不远处被几人死死摁住的孙畅突然笑了起来。
这笑声是如此有点尖锐突兀,所有人都愣了一下,曾子毓鄙夷地看着他,十分嫌弃地问道:“你……你个傻冒笑什么,都这个时候了还笑得出来?”
“我笑什么?”孙畅抬起头,彻底露出被头发挡住的眼睛,那眼神是如此的阴恻恻,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我笑有人蠢钝如猪,马上死期将至了,还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
曾子毓错愕出声的一刹那,孙畅猛地挣开了对他的桎梏。
他身上灵气激荡,如滔天洪水一般荡开,原本死死按住他的几人像被冲散的树木,一下子飞了出去。
他反手劈断曾子毓的手,夺走了匕首。
被他甩开的几名弟子重重地摔在地上,呜哇哇地吐了几大口鲜血,他们难以置信地面面相觑,共同看向场地之中,那浑身灵气围绕,哪有半分虚弱模样的孙畅。
“怎、怎么可能!”
危险的气息像毒液一般渗透进每个人的心里,几人立刻召出本命法宝,掐出咒语真诀,想要和孙畅决一死战。
然而,因为太过慌乱,以及孙畅早有准备,他们原本战无不利的法术,坚持不过三招就被他用一把小小的匕首轻松破解。
锐利的尖刃刺破最后第二个人的心脏,挖出他的金丹之时,吓破了胆的曾子毓捂着受伤的右手,终于认识到了一个现实,此刻的孙畅,修为竟在他们几人之上。
惊恐的神色转移到了曾子毓的脸上。
“你,你是什么时候,你什么时候破境的,不可能,不可能啊!你不是个废物吗!”
他用仅存的另一只手,手脚并用,尖叫着往外爬去,完全忘记自己还是个能御器飞行的修士,然而还没爬出多远,他的脖子就被孙畅从背后钳住。
曾子毓瞬间涨红了脸,挣扎着想要呼吸。
“是不是很惊喜。”孙畅嘴角一勾,原本秀美的五官在昏暗的光照之下,竟显露出一种阴森的鬼气。他拍了拍他的脸,用哄睡一般的语气柔声道:“该去睡觉了,子毓师兄,做个好梦。”
曾子毓瞪大了眼睛,但一切都晚了,他来不及发出任何声响,脑袋便如同一颗白菜一般被人拧了下来。
孙畅低下头,像踢球一般踹了那颗头颅两脚。曾子毓的头骨碌碌地滚了过来,恰好就停在孟星遥的不远处。
他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她,带着无尽的惊恐后悔与绝望。
眼前的场景太过震撼与出乎意料,完全不似她印象之中的孙畅。孟星遥尚在震惊之中,下一刻,身旁的谢云迢猛地将她拉了过去。
熟悉的檀香气息让她灵台清明了几分,她侧头看去,正好看见孙畅也走了过来,他使了法术,地上的几具尸体被抬了起来,然后一个接一个被丢下了山崖。
山崖之下,清晰地传来妖兽的怒吼嘶鸣之声。曾子毓带他来这儿,就没想过能让他活着回去。
只是没想到他挖的坑,终究是把自己给埋了。
几颗金丹被彻底碾碎,孙畅的眼中流露出嘲弄之色,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惊恐的曾子毓,冷哼了一声,抬脚将这颗头踹飞了出去。
沉闷了一夜的天气终于泛起了一丝凉意。
坠落的雨水滴在孙畅垂眸冰冷的脸上,滑落下去,像是一颗悲伤的眼泪。
他静默片刻,突然抬起匕首,狠狠朝自己的胸口刺了一刀。
若是他好端端的回去,曾子毓等人却失踪了,免不了惹人生疑。
尽管,今夜连老天爷都要助他,雷电交加,狂风不息,倾盆暴雨,吹得满地狼藉,雨落成河,所有的痕迹都在这场大雨里化为了乌有。
可是林业见多识广,又是个多疑的人,若只是受点不致命的伤,根本骗不过他,曾子毓虽是个纨绔,但地位在此,他不会轻易放弃查明真相。
他没有任何背景,若是被查出来,等着他的依旧只有死路一条。
孙畅从怀里掏了掏,似乎是找到了一包药,囫囵吞下,然后继续举起刀子就往自己身上招呼。
他虽然修为长进许多,但毕竟还是肉体凡胎。
疼痛让他颤抖着跪坐在地上,即便提前吃了药,亲手将匕首生生割进身体的感觉还是痛得他差点爬不起来。
然而他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尖锐的匕首扎进血肉,搅动起来,又挑起筋脉,直接割断。孙畅就这么坐在那边,从脸皮到身体,活生生将自己割得体无完肤。
他身上的血喷涌而出,流淌到地上,和其他人的血汇聚起来,被越来越大的雨水冲刷下去。
伴随着伤势而来的,是灵力的疯狂消散。
他颤抖着摸上自己的丹田,那里,一颗小小的金丹静静地躺在那里,散发着灵气,想要护住他的安危。
这是他费劲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结出的金丹。
他沉默了很久,最终抬头望了眼风雨交加的天空,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金丹被打碎的瞬间,如同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让他支撑不住,摔倒在地上,浑身战栗不止,不停地倒吸冷气。
“疼,疼,真的疼啊……”
他下意识想喊自己的亲人,可是躺倒在地上,却空张着嘴,无人可喊。
他未曾见过自己的父母,把他养大的赌徒说捡到他时,小小的婴儿怀里只有半张饼,饿得哭都没力气。
就连他的名字,都只是因为那个肮脏的贪婪之徒在捡到他之后第一次赢了大钱,故而才取名畅。
畅快畅快,扬眉吐气,一雪前耻!
天空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血肉模糊的他。
他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
一生走到现在尝过多少疼痛滋味,每一次都在强行推着他往前走,这次比以往疼得更深入骨髓,可是若赌赢了,迎接他的,会是真正的新生吗?
这是一场背水一战的赌局,他必须演到最像的程度,才能瞒天过海。
但他却无比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快要死了。
往事如走马灯,在孙畅的眼前一幕幕走过,从小被父母抛弃,被赌徒养父非打即骂,又被贱卖成奴隶,被人当牲畜一般对待,好不容易机缘巧合被人带进仙门,却灵脉晦涩,无法修炼,还被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他只是想活下去,命运却似乎从来没有眷顾过他。总是在他以为日子会好起来的时候,又给他当头一棒。
若他此生能有一个真正的家庭,一个能庇护他的家族,他的一生,会不会稍微幸福一点。
他不甘心,他真的不甘心!那些瞧不起他的人都未曾后悔过,他为什么就要这样死去!
意识逐渐消散,孙畅凝神屏气,将全身最后一点灵力,都集中于丹田自保。他弓成一团,怀中紧紧攥着林汐送他的绣了君影草的香囊,一头栽倒在树底下。
“阿汐,我真的,真的……很想赢一次,我想出人头地,我想改变命运……”他呢喃道,“若这最后一次,你真的找到了我,我求你……我求你,不要怪我……”
大雨如注,还好孟星遥和谢云迢两人站的位置被连片树荫遮挡,淋不到什么雨。
可随着时间流逝,孟星遥的面色也逐渐凝重,她紧紧地盯着躺在地上如一具死尸般的孙畅,心里逐渐泛起凉意。
不同于先前轻松宁静的氛围,随着孙畅的倒下,周遭灵力波动,幻境里的场景隐约开始忽明忽暗。
“怎么了。”谢云迢伸手扶住她,见她如此模样,不由地沉声问道,“你脸色怎的如此难看?”
他环顾四周,向来沉稳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警惕。
无数怨灵的恨意在天空汇聚成巨大的黑色漩涡,像是想要阻止接下去发生的事,尽管幻境中的一切,早已是既定的历史。
孟星遥抬起头,她神色肃然,手指掐诀,口中念念有词,强大的真气铺展开去,按住了那股漩涡,维持住了这幻境的平稳。
“九天长明灯与我心意相连,若是执念过深的魂灵,我大抵能感知到它的想法。”她捂着心口,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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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劲,这绝不是单单一个魂魄就能产生的力量。原来孙畅的法力……竟是这样来的。”
她话音未落,远处昏暗阴森的密林之中,忽然亮起了一盏微光。
这盏灯明明那么弱小,却如同广袤昏暗的大海迷雾之中,亮起的那盏指明灯,渺小微弱却无比坚定。
随着灯光靠近,果真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是林汐。
风雨没能阻挡她的步伐,她循迹四处寻找,很快就发现了这里。她愣了一下,随即飞快地冲了过来。
“……阿畅?阿畅!”
灯笼被丢到一旁,她错愕地看着遍体鳞伤的孙畅,颤抖的手悬在半空,想抱他都无从下手,“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她急忙抬手掐诀,施法封住他周身大穴,但再多的灵力,也只能暂时稳住他的心脉,却无法好转。
随着孙畅被她放平,一个东西掉了下来。林汐愣了一下,如遭雷击,瞬间泣不成声。
是一只绣着君影草的香囊,她不擅女红,绣了很久,临走之前才刚送给他。
她不过是离开了一夜,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汐儿!”沈澄紧随而来,也脚步一顿,眉头紧蹙。
他随林汐和师母一同出门,回来时就听说了孙畅被赶出宗门的消息,听说执令人是曾子毓,林汐不顾阻拦就冲了出来,他担心她的安危,也一并跟来。
没想到还是来晚了。
孙畅身受重伤,命在旦夕,地上脏污狼藉,还残留了一些血,顺着雨水往下流淌,曾子毓等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沈澄急忙铺开法力,一边替林汐稳住孙畅的心脉,一边去附近尝试寻找他们。
他很快就循着弟子令的定位找到了山崖底下。
入目处,鬼雨淋漓,野兽妖吠,魔雾缭绕之间,浮现出狰狞野兽的一双双赤红双眼,如点点星子在暗处渐次亮起,它们低声咆哮着,聚在一起啃食骨肉的可怕声音传入沈澄的耳中。
他握紧腰间长剑,警惕地游走对峙,却在看清地上尸体时愣住了。
熟悉的鸣玉楼弟子服被鲜血浸透,红艳得如盛开的山茶花,花丛的旁边,是曾子毓被啃去了一半的头颅,残留的那一只眼透过雨帘死死盯着他,满是绝望。
沈澄猛地后退两步,立刻转身离开,重回山崖,一把拉起林汐说:“走,赶紧走,我带你们俩回去。”
“曾师弟他们呢?”林汐抬起头,却见沈澄面如死灰。他摇了摇头,忍着声音里的悲痛道:“他们遇袭了。此处魔妖太多,随时可能会过来,我们不能再待下去。”
“什么?!”
他背起已经毫无动静,浑如尸体一般的孙畅,拉着林汐就往回赶。虽然沈澄没说具体的情况,但光是这一句话,已经令人脊背生寒,魔妖生性残忍嗜血,好食人,死在它们手上……林汐也不敢再问。
她跟着沈澄一路飞驰,拼命逃离那可怕的地方,待终于远远看见熟悉的鸣玉楼时,两人的速度才如释重负般的稍缓了下来。
雨不知是什么时候停的,四周安静至极,只有风吹动树木枝桠发出的沙沙声,以及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乌鸦啼鸣。
进山门前,沈澄忽然开口道:“曾师弟等人遇难,孙师弟却还活着,虽然他本是无辜,但只怕师父会迁怒于他,让他也……”
他还未说完,林汐却打断道:“大师兄……”
“他会遇见这些事,都是我的错,我一定要救他,”她望着他,眼神带着决然,已不见方才无助的模样,语气斩钉截铁,“我可以答应你,此生不再见他,但我一定要救他。”
沈澄望着她努力挺直的脊背,突然轻轻笑了。
他很想像小时候那样摸摸她的头,但又想起她如今已是一个大姑娘,极度不喜别人对她做这些看似哄小孩的动作,故而只是柔声道:“没事,有师兄在呢,会没事的。师父从来都愿意听我一句的,不是吗?”
林汐也笑了,她点点头:“是,爹爹从来都是愿意听你的。”
两个人虽然都在笑着,可是紧随而来的孟星遥却分明感受到他俩心底的害怕。
此刻,那由林业执掌的一言堂,在黑夜之下静默的鸣玉楼像一座巨山,沉甸甸地压在这两个年轻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