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洪72小时》 第12章 不通 拖拉机突突突地停在城北村村口,引擎熄灭,黑烟散去,留下一片湿冷的寂静。 三个有恩怨的人是不会先下车的,陈晓峰从车上跳下,靴子踩进泥里,水花溅了他一裤腿,刚干的裤腿立刻又贴上来,黏糊糊的冰冷刺骨。 抬头望去,城北村的河道简直像条发了疯的黄龙,淤泥也堆得比人还高,水流咆哮着往下冲,泥浆翻滚,漂着断枝和破布条。挖掘机的铲斗歪在泥中,像个醉汉,时不时随着水流晃了晃,便又不动了。 陈晓峰抹了把脸上迸溅的泥水,才转身看向身后的三人—— “三位叔……咱们走?” 老李头、孙大春、张老三慢吞吞下了车,眼中并不把这些泥水放在眼里,甚至……整个村,在他们看来,淹了最好。 旧恩怨,随着他们踏入土地时而重新挂在他们的脑海,各自沉默走着,谁也没吭声,但陈晓峰有意走在他们后面……这样可以方便查看局势,见机行事。 他知道,这趟交涉比挖河道还难—— 更何况不是普通的恩怨,是过了命! 走在前头的老李头瘦得像根枯柴,军绿雨衣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风一吹就晃,可他身形十分稳固,有种诡异的强大像是陈晓峰看小说里的……世外高人。 孙大春扛着铁锹,壮得像头老牛,雨水顺着花白胡子淌下,眼神凶得能吓退狼,也不是善茬。 张老三双手插兜,眼睛滴溜溜转,有点像伺机而动的黄鼠狼。 当三人挨近村口白房子时,听着前头传来的脚步声,远远见一个跟孙大春一样的壮汉老头扛着锄头走来,陈晓峰心跳如擂鼓,一面祈祷不要出事,一面祈祷一切顺利。 对面的壮汉同样一头白发,但比孙大春看起来凶,满脸横肉,嗓门粗得像砂纸磨石。 他站定,目光扫过孙大春,脸色一沉:“孙大春?你还敢来?十年前抢水打死人的事,好了伤疤,忘了疼?还想挨打?” “周黑子,你还是那么牙黑嘴臭,”孙大春冷笑着铁锹往地上一杵,泥水溅了周黑子一身:“好好给爹看清楚,当年你害我爹咽了气,这账我记着!但今天你爹我……”孙大春往前一步,壮硕的身子像堵墙,雨水顺着额头淌进眼里,也不擦,红着眼盯着周黑子说:“是来救儿子的。” 周黑子一愣,旋即握紧锄头,低吼:“你一口一个爹,真以为我今天不敢弄死你在这?”然而他举起来的手被老李头一把抓住。 陈晓峰的心都提到嗓子眼落了回去,而跟他猜想的一样,这三个人里,最难缠的果然是老李头,他的声音和手臂一样,看起来沙哑如枯枝,却十分不好招惹:“去把你们村长叫来。我们有要紧事,能帮你们解决洪水。” 说完,把人一推!周黑子差点摔在地上,愣住了,抬起头来:“嘶……你!动手是吧?行,你们城东村的,个个都是贼玩意!你们有本事别走!我这就叫人来!” 他声音一落,大喊着时村口已经几个村民探出头,手里攥着扁担和铁锹,警惕地盯着这边。周黑子边跑边喊“打人了,城东村来打人了”,听得陈晓峰心再度悬到嗓子眼去。 “叔?这……没事吧?” “放心,”张老三拍他肩膀,可目光却也忽然阴冷,像要把整个村子给冻上似的,随后撒手点烟,然而抖了抖烟湿了,火柴也湿了,点不着,低骂了句“操”后,抬头瞥了陈晓峰一眼,压着火道:“晓峰,你待会儿走远点,说你的事,干你的活儿。至于……这帮人欠的账,我们会盯着。” 陈晓峰听得心头一沉,果然这三人不是来帮忙的,是来点火和算账的! 也对,这么好的机会,谁会放过? 可他咽了口唾沫,尽量稳住声音:“叔,咱还是先谈疏通河道的事。洪水不等人,河道不通,城北村淹了,城东村也跑不了……”他赶紧掏出皱巴巴的地图,手指点在交汇处,“我想过了,只要这儿挖开,水压能平摊,两个村都喘口气。” 雨水打在地图上,墨迹洇开,他手抖了下,赶紧收回去,免得更糊。 远处,周黑子带人回来了,黑压压的一片,骂骂咧咧的什么器官都有,陈晓峰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阵仗,直接懵了,然而,面前的三个人,训练有素的一个上拖拉机,两个进了挖机,留下晓峰站着,愣着,然后…… 回头,目光扫过挖掘机,又瞥了孙大春,孙大春嘴角一撇都笑了,“我说……你小子还不过来?等着挨打?” “不是,叔,咱们不是来解决问题,疏通……”陈晓峰大喊,但是被淹没了声音—— “妈的,就是他们!他们想跑!别让他们跑了!” “打他们狗娘养的城东的人,借了东西不还,谁不知道?十年前偷水,现在又来找事了……” 陈晓峰眼看着人上来,一堆陌生的人……就把自己给围住了…… “额……”陈晓峰眨了眨眼,已经看不到那三个人了,他抿了抿唇,然后,转身试图解释,但是喊声根本喊不过这群老农民。 “大嘴叔,这儿,有人找茬!已经围住一个了!” 城北人的喊声在雨里散开,陈晓峰皱紧眉,决定……先以不变应万变。 远处,周达追带着几个村民走来,脚步踩得泥水四溅,听几个人喊他村长,陈晓峰想起这边村长似乎是叫周达追来着,估计村民是喊顺嘴了,周达追好像去年还去过他家送礼,找他爷爷问翻车的使用什么的……当时他也在。 五十出头的周达追精瘦如老鹰,眼睛眯成缝,走路带风,就在陈晓峰担忧自己是否能被认出来,毕竟他现在脏的离谱,没想到,周达追站定,盯着陈晓峰看了半晌,又扫了眼远处开的远远的挖机和拖拉机里的老李头和孙大春,低了头,抬起手,周围就安静了下来。 周达追的声音低沉:“陈晓峰?城西村的?你爷爷是不是陈德水?他都病倒了,你还跑这儿干啥?” 陈晓峰听这话,刚压下去的着急又冒出来了,顿了顿,眼眶都红了,“达追叔,你也知道了……我……” “嗯啊,这边刚找了医生给过去帮忙咧……”周达追说完,目光移向挖掘机,“我也听说了,你过来上游解决问题,城北村你做的还行,他们村长给我电话了,说让我相信他一回,加上……这玩意儿他们肯借……” 虽然语气还是持有一丝丝犹豫,可周达追到底点了头:“肯借给我们就算是一码归一码,加上你爷爷的面子,我总是要给的……你看怎么弄。” 陈晓峰都听懵了,等到周达追再嗯了一声有些疑惑的看他,他才是疯狂点头,声音沙哑都快哭了:“达追叔,你能帮助真是太好了!洪水不等人。走!我们边走边说!我算过,你看……” 他赶紧打开地图,有周达追盯着,周黑子也不敢说什么甚至其余人要说什么,都被他压了下去,只是,周达追走远了,回头盯着后侧半晌,说:“不过,十年前的事我不知道你……” “我知道你们因为水都……打起来了。”陈晓峰实话实说,“可是现在洪水更重要。是合作共赢,一起治水……” 周达追眼神严肃,确认周围没有人才直接说明,“但不是我在你面前嚼舌根,这仨老东西,跟我们都有血账,你让我怎么信他们?除非让我们的人上挖机,不然我不敢让他们来,我怕他们暗中使坏……” 这话说的,陈晓峰也有些摸不透,毕竟出发的时候他们还因为爷爷病倒的事情而答应不惹事,可一扭头又吵嚷起来。 不过……退一万步讲。 陈晓峰的脑袋还是挺管用的,听话不能单独听一面,换个角度思考,他们仨上车就跑不也是一种不吵架吗?难道真让他们“大开杀戒”不成? 只就在这时,见陈晓峰不说话,周达追又问了一句:“对了,县里的王主任,跟你什么关系?他也给我电话说让我听你的……” 陈晓峰聪明的小脑袋一下就灵光了起来,哦,原来不是因为爷爷,或者说不仅是爷爷,还有王主任压着。 但陈晓峰还没开口后侧忽然吵吵了起来,这边是上坡,陈晓峰回头就看到,他们三个居然过来了! 孙大春嗓门奇大无比,扛着铁锹往前一步,粗声道:“血账?你们先动手,挖了我们的渠!害得我爹死了,你们赔过一粒米没有?”他声音如炸雷,雨水顺着胡子淌进嘴里,啐了一口,泥水混着唾沫溅在地上,“妈的,老子今天要不是看在小娃娃和他爷爷的面子上,弄死你们!” 老李头接话,声音阴冷:“还有你们老村长,当年一锹拍我肩膀,差点毁了我……”他咳了两声,雨水呛进嗓子,脸色终于见到几许红,却更显得如同关公。瘦而有力! 张老三懒洋洋道:“行了,让路。我们跟你们村长周达追带走的小娃娃一起的……” 周黑子的脸一沉,却是横肉一跳,目光如刀:“谁准你们过去了?站着!当年你们也砍了我好几刀,是不是都忘了!” 他挥手,村民围上来,锄头铁锹攥得紧紧,雨水顺着工具淌下,滴在泥里。 湿漉的空气,一时竟满是火药味,像随时能炸。 陈晓峰看到时就急了,可往回跑不如—— “达追叔,你看,能不能先一起做事,他们做什么,我来安排,我来负责,我看着,至于挖机谁用……我其实也担心,如果你们用坏了,他们跟你们没完,索性我跟着坐在挖机上,可以吗?一切恩怨先放一边,挖完河道再说!” 这话说的周达追都愣了下。 小小的娃娃,说话还有点东西,竟然没有上当! 周达追眯着眼,盯着陈晓峰道:“小子,你有点你爷爷的劲儿。行,那按照你说得来,但他们三个敢动歪心思,我可说好了,不管你是谁,谁介绍的,王主任也不行,我都不饶!” 说完他转身朝村民喊,“都过来,盯着他们挖,别让他们搞破坏!” 陈晓峰这才松了口气,这样总算是成了。 挖掘机随着地图的指示轰鸣,几辆车一起,陈晓峰本以为会很快,然而—— 铲斗挖进淤泥,泥水深陷四溅。 河道边,泥水翻腾,铲斗挖下去,淤泥厚如胶,半小时才通了一小段…… 这里水流远比陈晓峰前两个村遇到的情况都要湍急,他几次要下来再回去,偶尔还要帮助手忙脚乱地操作……两个小时过去,仍旧是没有预期的效果。 孙大春和老李头没有上去,只有张老三坐在挖机上俯视着城北村的村民,眼神凶狠。张老三蹲在挖掘机旁,点着烟,火光映着他阴沉的脸,烟雾在雨里散开。 周黑子也是冷眼旁观的队伍,主要是看着剩下两个人别趁机搞事,见没有任何改进,忍不住嘀咕咒骂—— “城东村的人,果然靠不住。挖这么慢,怕是故意拖时间。还想让我们把他们当菩萨不成……” 孙大春听的直接铁锹一甩,泥水溅了周黑子一脸:“拖时间?老子恨不得一锹拍死你!不需要你的感恩戴德!” 孙大春声音粗如牛吼,雨水混着泥糊满脸。 周黑子抹了把脸,怒吼:“你敢动手?” 他抡起锄头,孙大春举起铁锹,眼看就要干起来。 陈晓峰刚好下来,急了,直接冲过去挡在中间:“别打!洪水不等人,你们打起来,村子怎么办?” 他喘着粗气,目光扫过两人,“我爷爷病倒了,我得赶紧干完回去。求你们,消停点!”声音带了哭腔,雨水混着汗淌下,分不清味道。 孙大春愣了下,铁锹缓缓放下,哼道:“看在你爷爷的面子上,饶他一回。”周黑子咬牙,瞪了孙大春一眼,也退回去。 周达追这时走过来,眯眼道:“陈晓峰,你这小子好像本事没有你说的大啊,说吧,这河道到底多久能好?” 陈晓峰抹了把汗,低声道:“我也不知道,这边一直不行,我可能需要往前走走,或者下去看看,是不是哪里已经有崩塌了,不然不会这样多的泥……所以你们先干,我去看看。” 然而周达追犹豫了下,“你的意思是你一个人下水?这么猛?你身上还有伤口呢!会感染的!” 陈晓峰摇摇头,“不要紧,”接着扛起锄头就要下去,“我拿着这个往下试试水……不会有大问题的!我也会游泳!” 第13章 捞尸 水流湍急,铲斗挖了两个小时,淤泥却像胶水般黏稠,进展缓慢。陈晓峰静下心仔细想了,问题肯定不在表面,肯定是水下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就像是城北村那块巨石,但当陈晓峰提着锄头站在河道边,锄头往下放试着水高度,然后……锄头见了底,接着他胳膊也被洪水吞噬,而底还没到! “我们村的地势本来就低,所以水已经很多了……” 旁边有人跟着他一起去,时刻拉着他的手。 贴脸的泥浆顺肩膀伤口淌下,冰冷刺骨地疼。等他吃力从洪流里抽回锄头,目光试图穿过浑浊的泥水,明白自己跳下去势必要被这条咆哮的“黄龙”。 陈晓峰转头看向周达追,低声道:“达追叔,这水流不对劲,可能是下面有塌方或者大石头。得下去看看,我可以……但是,我需要多几个人拽着我。” 他声音沙哑,带着点对未知恐惧的颤抖,却也透着股倔劲。 周达追皱眉,盯着陈晓峰身上那件湿透破烂的衣衫,隐约可见那肩膀还渗着血,血污感染严重,他沉声道:“晓峰,我看你伤口还没好,这水又急又冷,下去太冒险了。要不然……找挖机往地下试试,人下去还是太冒险了。生命和安全第一位啊……” 陈晓峰摇摇头,咬牙道:“不行,你看到了,这个距离跟挖机的差不多,如果是这个深度的话,挖机也没有用,我说了,我会游泳。呼……”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看着远处的洪水,目光坚定,“而且,洪水不等人,现在下去是这个深度,一会儿就不一定了,到时候……这里一定是个大问题,如果不解决,就是扼住了村子的喉咙,肯定撑不了多久……后面就也不用疏通了。对……就是这原因了。” 大概意思就是跟上游差不多,只不过,是村里的上游。 周达追沉默片刻,才叹口气:“行吧,我给你叫几个人,但是……很多人都在后头,前面能用的就几个,”他转头朝村民吼了一声,“都别闲着,那边的继续挖!这边的……闲着的你几个,过来,跟晓峰下去一块儿找找石头在哪儿,想办法弄出来!” 陈晓峰也是深吸一口气,然后从包里拿出早就被泡了发黄的馒头,到底是……咽不下去,有些无奈地抬起头:“叔,能给我口饭吃吗?”说得自己都有些心酸,想哭,但这想哭主要是想爷爷的红烧肉了。 现在这里不解决,如果36小时洪水真的放过来,那时候爷爷也不好躲避,肯定会更着急上火更严重……所以,他这哪里是疏通洪水啊,也是在疏通爷爷的命,爷爷的心病啊! 几个岸上的无非就是…孙大春,和看着孙大春的几个刺头了。 周达追让他们过来,几个人扛着锄头和绳子就来了。 依旧是陈晓峰指挥,然后裹着绳索往下放,然而……把他放到底下了,竟然还是不行,根本碰不到下面!无奈,换人,换的……周黑子昂。 周黑子开始有些不愿意去,反复叮嘱了绳索一定要牢牢抓住,眼神警惕地看着孙大春和老李头,专门给他俩放在了队伍的最后头免得他们给绳索割断了!使坏了! 老李头和孙大春不言不语,只是闷头站到最后,陈晓峰却还在岸边,手试着流速计算着。 周黑子裹好绳子就一步步走进泥水。 水流冰冷刺骨,刚没过膝盖,他就感觉双腿发麻,像被针扎似的。虽然都是庄稼汉,谁也不怕吃苦,可这苦有点太难了!更别说水里还有树枝和石头,冲刷过去好像把他割破了一样,巨疼。 可也是这个时候,他看到了岸边伸出手在水里的晓峰,想到他刚才在水里一言不发只有着急地找石头的样,忽然心里有了一丝丝的改观,还当是孩子闹水玩儿呢,原来这里头这么有门道! 而娃娃都不吃哭,他要是叫出来,算什么?所以,咬紧牙关,用锄头插进水里一面探路,一面找所说的那块大石头,然而一路找下来,别说泥水浑浊陷入如沼泽,他几次要摔倒吃了好多口沙子烂泥塑料袋,底下的手电光也几乎穿不透,也就是—— 只能凭感觉摸索! 大概三分钟,他终于受不了了! 感觉像是过了半小时那样就,湍急的水流推着他身子晃,他每迈一步都得使劲稳住,大口大口喘气的时候突然,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前栽去,锄头也脱了手,那水流猛地把他冲得歪斜,岸上几个人刚刚不设防,以为无事,手中的绳子醋溜一下冲出去,所有人都没注意,唯独—— “拉住!” 后侧,孙大春一声吼,老李头立刻将绳子捆在手腕绕了好几圈,脚下的土却被拽得如同土行孙路过,突突的在鞋前起来一处小山丘。 就这,手腕也免不了一道血淋淋的皮肉给拽了下来! “老李!还能行不!我看他可能呛着起不来了!我下去拉一把!”孙大春说时,陈晓峰刚要跳下去被一把抓住了,“你别去哟,我乖乖!你去了,不是添乱么!” 周达追说完,孙大春跳下去看的所有人心跳猛加速,因为谁都能去救人,唯独……孙大春是最不可能的。 他们的仇是最大的。 而周黑子的确是呛住了,他感觉自己一下飘出去好远,然后想喊,也只是喝了几口水,就更呛了! 都说水里淹死的都是会游的,他也算是会水,可在洪流里,根本没有一点自主的权利,更别说,绳子缠住了一半儿手脚,慌乱中只听到什么“老李”一猜就是这两个人使坏!他赶紧伸手抓住岸边一根露出水面的树根,好歹,停下来,那手掌被粗糙的树皮磨得生疼,总算稳住身子,可是……也上不去!腿脚扯着咧!而洪流中,他看到了谁?他有些不可思议—— “狗娘养的狗日的……追着来害老子了是吧……” “……” 孙大春闷在水里早就在洪流里看到他被缠住的腿脚,闷头游走并没有听到声音,但周黑子可不打算轻易服软,眼看孙大春越来越近,抄起岸边的一块砖…待机而动! 可是这一幕,没有逃过陈晓峰的眼睛。 但就在这时上游传来了轰隆隆的声音,不知道是雷声还是坍塌,巨大的声音让板砖落下,也让陈晓峰一下跌入了水中! 岸上的周达追愣住,着急大喊:“晓峰!陈晓峰!” 陈晓峰一把抓住路边的草根树枝,在水里喘着粗气,“我……我没事!”然后,抹了把脸上的泥水,低声道:“我没事,滑了一下。”但是他看到了那块石头掉了,也看到了孙大春这时把他的绳子给扯开说:“快上去!危险!” 周黑子都愣住了。 不是杀他来的? 不是趁机报仇来的? 那刚才他喊什么老李? 一抬起头,他才发现所有人愣愣的,竟然只有老李头死死地抓着能救他命的那根绳…… 陈晓峰眼看他上岸,惊愕,松了口气,可问题还是出现了……孙大春正要爬上来,后面洪水裹着一块巨石突然从水中出现! “孙大春!” 这次是周黑惊呼,而孙大春根本躲不及,直接被石头碾过…… 石头轰隆隆地继续随着水流下去了。 时间不过是一刹那,可也像是过了千万年,久久……除了洪水声,没有任何人发出声音。 在水里的陈晓峰第一个反应过来直接跳下水就要游过去—— “孙叔!” “孙……” 可当他喊了一句,就看不远处,像是鸭子扎猛子又出水一样的孙大春咳嗽着冒头,骂了一句“他娘的差点死了”,岸上,顿时一片呼声! 周黑子也是一屁股坐下,然后侧头抹了一把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哭的,随后,重新捡起锄头,伸向水中,“来!老孙!上来!我拉你!” 孙大春瞪他一眼,“鬼知道你安得什么心,要把我缛进去!” 他说完转头往陈晓峰的方向挪,陈晓峰跟孙大春前后上去,这会儿似乎明白过来了……为什么这条路上不通,而且水越来越深,恐怕跟刚才的大声巨响有很大的关系,“前面我记得有山是不是?” “对有个矮的山……难道是山体滑坡了?”周达追说完,陈晓峰已经点头:“八成就是了,所以,才是越清理越有问题,而且,石头一定要解决,不然他们就像是形成一个个旋涡和暗流,导致淤泥盘旋……沉淀……” 陈晓峰说的头疼,若是水浅还好弄,这里除非直接在这里左右分流,但分流的话,这边左右都是人家,就涉及到推倒房屋,这又不是自己的地盘。 周达追开始不知道他在犹豫什么,但他想到村里有几个职业捞尸人说不定可以派上用场。 平日里他们都不出门不跟人社交,但是这个时候,说不定可以深入解决问题,想得也很简单—— 只要下去套好绳索,挖机提起来不就好了? 陈晓峰听完周达追的话,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您有这么厉害的职业人,为什么不早点说?”差点大家伙死里头! “我这不是刚想到吗……之前也不知道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啊……”周达追说完,陈晓峰却还有些犹豫地站在河道边,毕竟自己刚从水里挣扎着爬上来,这水太急了,下水真能安全吗?但似乎也没有别的方案了。 村里的捞尸人姓沈,一般都很老沈头和沈老大,周达追给陈晓峰说完后就安排人去找,可自己坐在岸边休息时,又忍不住有些担忧,因为他们一家不受待见,平时跟村里人没啥来往。谁家只有淹死了人,才会硬着头皮请他们去捞尸,捞完就赶走,像避瘟神似的,而前两年出了一件事,导致他们直接不捞本村的尸了,可以说把村子里的人全部得罪了。可这件事他不好跟陈晓峰说,像是村子里的笑话,但是,即便他不说,一会儿人来了,也会出问题。 陈晓峰这会儿吃了几口饭后缓过来了,有些困,但眯着眼侧头发现周达追的脸色深沉,表情郁结,于是担忧地询问,“叔,是还有什么问题吗?” 周达追苦笑一声,“属你小子聪明,你该不会是孙悟空,火眼金睛!算了,告诉你也行,本来吧,村里人就迷信,你知道的,觉得他们一家晦气,三代都干这个,谁也不愿跟他们打交道。可前两年…村子里有个孩子下水,非说水底下有人拽他们上不来,碰巧那天他们在附近打鱼,后来……你知道的,那孩子家的又是村里的大户,跟着骂了好多天,连打带砸说他们眼瞎了折腾到他们家的独苗了……” 陈晓峰开始没听明白,“不是,什么意思?” 周达追这会儿开始觉得孩子心眼子还是不多,不过,也不绕弯子了:“那我直说吧,就是,他们怀疑是他们老沈家的,因为老沈家买不起墓地,他们怀疑是他们使坏,故意在水下拉孩子,想把孩子弄死,然后再高价捞尸……好买墓地!” 陈晓峰听得脸色沉了下去,“那真有这事吗?” “应该没有,我也是听说,但是……眼下这情况,他们的经验兴许真能救命。而且,看情况也只有他们了,刚才那石头,多危险啊……”周达追说完,孙大春也吃完东西过来了,“我也能下去,老沈那家伙肯定舍不得他儿子下去,我跟他搭把手,我年轻时候扎猛子那才叫一个厉害呢!” 这边说完,周黑子回来了,嘀咕道:“大嘴叔,你怎么叫他们?我可是见都不想见……”但见周达追脸色一沉,他不敢多说,赶紧跑一边儿吃饭。 岸边的孙大春却冷哼一声,低声道:“有本事你别叫人家捞尸人救你!” 陈晓峰却有些担忧的是,人家万一不来呢? 不曾想,说着话一会儿,村口走来两个身影。 一个五六十多岁的老汉,瘦得像根竹竿,皮肤黝黑,满脸皱纹,正是老沈头;身后跟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壮实黝黑,背着破布包,低头不吭声,是他儿子,人称小沈。 村民们见他们走近,纷纷退开几步,眼神里满是忌讳和畏惧。 老沈头走到周达追面前,声音沙哑:“村长,您找我啥事?”他目光扫过陈晓峰和孙大春等人,眉头微皱地点头打照面。 周达追也不废话,指着河道,低声道:“老沈,水下有大石头估计是前面山头塌方泥石流,堵住了河道。想看你和你儿子,能不能下去把石头套住,用挖机拉上来?” 老沈头眯着眼,盯着浑浊的泥水,半晌才道:“水流太急,下去危险。”他顿了顿,看向陈晓峰,“这小伙子是不是刚才下去了?”陈晓峰点头,低声道:“是,我下去了,但水流太猛,差点被冲走……” 老沈头眯着眼,却是摇头,“不,你是有人保佑你上来的……你做了大善事,小伙子,你的福气还在后头。” 第14章 恐惧 “你有神仙保佑的。” 老沈总是不苟言笑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时,旁边的人都吓了一跳,反倒是作为接受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教育的陈晓峰嘴角扯了扯,“多谢叔的祝福!” 老沈见状反而是更满意了,点着头,想要拍他肩膀又想到什么,放下手,反而被陈晓峰握住,“沈叔,交给你,我能放心对吧?” “您是专业的!” 陈晓峰现在只能寄托希望给他,毕竟其余人都靠不住! 老沈又长嗯了一声,才是转头对儿子直接说:“小沈,拿绳子和钩子。咱们走。” 陈晓峰也是深吸一口气,压下着急和慌乱,静静等待小沈默默从布包里掏出粗麻绳和铁钩,动作熟练地系好。 老沈头接过绳子,走到水边前都是一声不吭,直到最后才是声音深沉说—— “这活儿不好干,但为了村子,我试试。” 众人开始微愣,因为不知道他跟谁说话,但是,老沈自己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不过,村里人平时咋对我们家的,都心里有数。” 好嘛,这是对全村,能听到的人说的。 雨水这时候淅沥沥地又飘起来,陈晓峰看了一眼时间,虽然想催促,但是他没有。 因为这可能下去就是一条命! 如果他能自己解决他甚至想自己,可他偏偏没有那个本事。 周围人只是静默,都没说话。 老沈和小沈对视一眼,又接着说下去:“我没有太多要求,只是要求干完,别再……恶心我们,想赶我们走。小沈他妈就在院子里……你们有些泼粪的……不要在做了,他妈在,他妈爱干净……他妈在那,我们就哪儿也不能去的。而且……我们真没有做你们说的那件事,从未做过,不然,老天爷不会放过我们的。做我们这行……也不是我们自愿的,可……罢了。” 说到最后,老沈头眼睛红了,周围不少村民也低下头,有些人也想到什么,抹了下眼泪,唯独周达追愣了下,目光扫过村民,“你们咋能这么干呢?” 村民们面面相觑,不少人低下头。 而老沈头也没再说话,只是扛着绳子走向河道。 陈晓峰这才跟在后面,低声沙哑道:“沈叔,您小心点。有问题我们也随时支援……千万别硬抗!抗洪是我们所有人的事!” 老沈头摆摆手,示意他退后,随后深吸一口气,缓缓走进泥水。水流湍急,没过腰部时,他身子一晃,差点站不稳。小沈赶紧跟上,一手扶住他,一手握着绳子……再不多时,水没过了头部。 眼看父子二人都消失在水中央的湍急地带,岸边的村民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目光紧盯着两人消失的水面,水面湍急如旧,好像没有吃下那两个人。 水下,老沈头在水里摸索了半天,洪水不比他们平时的水下工作,打开灯好歹还能看到东西,这里全部都是黄泥,他们就如同盲人入了人流去地面找摸一块石头,好久好久……水中的东西不断地砸过来,打过来,小沈在后侧突然被石头拽走时,他也跟着“飞”出去好远,却是父子二人都撞在了一块巨大的山石上…… 老天有眼! 他们一起扒拉着石头,丢下绳索锚点…用捞尸人的捆绑技巧绑定后,就朝着水面游去。 然而,当他们冒头却发现岸上早就焦急成一片。 山上的崩塌还在不断带来碎石和各种浮木。 陈晓峰和孙大春老李还有周黑子都是下过水的,眼看一块巨大的木头横冲他们而来,陈晓峰几乎想都不想就往前冲了过去—— “如果他们这时候冒出头,肯定要被打走的!” 可他没跑过去被孙大春一把扯后面去,接着他第一个跳了下去。 周黑子愣了下就跟着跳过去—— “你少在我们村出头!显着你了!俺们村的可不是孬种!” 老李头则是一言不发的带上绳索,他果真是练家子,一根绳索锁定住木头后就将那木头一横,跟随孙大春和周黑子带着绳索套住木头,下一瞬,那木头就惊险的停在了出头的小沈面前。 小沈快速游走了几米,冒出一身的冷汗,而老沈也是喘着粗气道:“套……套住了!” 老沈头说完,小沈才会过神,接着就是朝岸边游走,边走边喊—— “拉绳子!我们下去辅助!” 陈晓峰早就赶过来了,抓起绳索后丢给村民们,众人拉动绳子时,张老三也带着挖掘机和拖拉机过来,伴随铲斗缓缓升起,带着粗绳,两端的绳子头分别连着挖机和拖拉机,另一头对准了水下的石头—— “一二三——起!” “一二三——起!” 周达追也加入了人群,大喊着号子,然而淤泥太多,挖掘机铲斗猛地一拉,石头在被缓缓拖出水面时砰的一声……泥水四溅,掉了回去! 泥水溅了众人一身,但众人都看到了,那石头足有一人半高,这么大的石头卡在河道中央,周围还有碎石和淤泥,难怪此处不通! 老沈头和小沈在水下险些被砸到,皱着眉,在水里抹了一把脸,大喊他们的绳索是特制的,如果这个绳索都断了的话,他们也没有办法!现在就是重新捆绑接好绳索……众人一起祈祷,再试一次! 陈晓峰跟着帮忙捡起来绳索时,余光扫到那边孙大春和周黑子在水里正不顺眼地互骂,然而—— “小心!” 陈晓峰都来不及喊,那水流速极快已经让后侧的尖刺的浮木直冲周黑子的后背心!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孙大春水下狠狠给了周黑子一脚,给人踹了出去! 可周黑子是躲开了尖刺,尖刺却直接扎蹭过了孙大春的胳膊,顿时,鲜血染红了大一片黄水,周黑子本来被踹得来气,眼下也愣住,但他打算游过去的时候被孙大春呵止了,“不准过来!我们得……用这块横在这里……然后才能保证他们……” 孙大春说的有道理,可是陈晓峰在岸边看着他的血色鲜红如注,如果不及时包扎肯定熬不住,所以……他扫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衬衫,一把扯下袖子,接着就跳下水…… “臭小子!谁让你下来的!下面危险……”孙大春着急的就差骂人了,话到嘴边还没骂出来,陈晓峰的水性却很好,两三下就到他面前,接着给他捆扎上胳膊,止血,一气呵成。 “危险,可你不危险吗?凭什么危险一定要老人承担?我们年轻一代难道就是废物吗?”陈晓峰说完,后面却爆发出一阵欢呼,回头时,发现众人纷纷围上来,竟然是—— 石头拉上来了! 陈晓峰松了口气,眼看老沈父子上岸,他这边也拉着孙大春,“走!我们也上去!” 岸上,众人忙着运送石头离开,而周达追拍着老沈头的肩,赞道:“老沈,你是真有本事!” 老沈头却面色严肃地抹了把脸上的水,目光扫过众人,沙哑道:“还没完,如果前面还有这样的问题,必须都解决才行……” 周达追的手一下沉重了起来,仍旧落在老沈头的肩,他低声道:“老沈,那……是不是,还要拜托你。” 陈晓峰带着水里的人过来,站在一旁看着水流,却来不及说什么,而是快速的计算起来,接下来如何分渠,倒是孙大春和周黑子,两人对视一眼,孙大春哼了一声,低声道:“算你运气好,下次再有机会,一定弄死你。” 周黑子却是眼眶红红的看着他的胳膊,然后,抹了把脸上的泥,目光复杂几许后,突然当众跪了下来—— “对不起!孙大春,你救了我,我……欠你一声谢谢。更欠你的是……十年前的对不起!对不起!我……我……” 他当然知道,那一脚的重量,不是踹在身上的重量而是生命的重量。 十年前他差点把他家都害死了,可是十年后,他却不计前嫌,在可以让他死的时候……选择了出手相助。 和周黑子一样过意不去的还有之前总是针对捞尸人一家的那户,可他们没有跪下,只是默默地走向老沈头,老沈头却跟陈晓峰一样,都没有空,只是摆摆手,沙哑道:“别谢我,我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你们要谢,谢这小伙子。” 他指着陈晓峰,“是他拼了命才发现的。” 陈晓峰这时候刚算好,站起来听到挠挠头,尴尬地笑笑,然后再次道:“大家辛苦,还要继续努力,跟着我,这边还需要拆几个屋子,村子才能保住。我不确定你们愿不愿意,但是我们村……” “你都舍命了,房子算什么?拆了再重建就是!村子没有了,房子自然也不在……放心弄!”周达追说的话显然比他们村的水利站长也就是陈明远有用多了,伴随陈晓峰继续指路,拆房,分渠…… 逐渐,在前方老沈父子的配合下,苦熬三小时后—— 河道全通,水流缓和,洪水的威胁可以宣布,暂时解除! 接下来就是用拆下来的所有石,砖,进行二次加固堤坝等,这是个很长的时间了,但看水流一点点的变缓,田里的青苗露头,村民们都忍不住欢呼起来。 陈晓峰带着挖机和拖拉机离开时候,还能看到他们扛着工具,继续加固堤坝。 远方,雨停了,天边露出一丝白。 而远处的山体滑坡的尽头,他看到老沈头和小沈,不断地游走将石头从源头清理,而从这一刻起,陈晓峰知晓,他们将从村里的“瘟神”变成了众人依赖的英雄…… 在一个路口,孙大春看了老李头一眼,低声道:“你也该放下了。毕竟他的坟都让晓峰给刨了。” 没错,这边的坟也刨开了几个,好在周达追说一不二,没有人忤逆,不过,老李头没惹事,让陈晓峰很意外,现在倒是明白了,原来老李头的仇家早就死了,而且……坟墓也挖了。 老李头此刻也只是哼了一声,目光移开,低声道:“那是他给村子造福了。不然,高低让他出来磕个头!你是爽了!” 老李头说完,擦了把脸上的泥,沙哑道:“这账,等到地府,再算了。” 陈晓峰抿唇,却是觉得精疲力尽,不过,他仍旧心里一暖,低声道:“谢谢你们。” 二人却反过来也谢谢他,顺带说了一嘴,人工费不要出,但是油必须得加。 陈晓峰满口答应后,就又躺了回去,他累了,累到在拖拉机上,引擎突突突的响声震得他发麻的脑子嗡嗡的也不想动,拼尽全力做一件事后的那种疲倦感袭来,他靠在车斗边,目光放空地越过重新冒出绿色的田野,望向远方逐渐露白的天空,知道这场洪水解决了。 这简直是一场考试,而他又交出了合格的卷子,只是这场考有些太难了,不仅考验村子,也考验人心,可更考验他自己……考他的方方面面,考他的身体到底怎么样。甚至他觉得,还考他会不会做无线电! 手机,又没有信号了。现代的生活离不开网络离不开电,可是一旦没有了网络没有了电,又该如何呢? 河道是通了,水流是缓了,村子是暂时保住了,可他现在没有对第一时间新闻的掌控,不知道洪水到底是还有多久,按照截图的新闻时间是—— 还有30小时。 他又蛮干了六个小时,不眠不歇歇的六个小时,距离之前的新闻,还有30小时,但又是三十小时吗? 说不定是七十二小时,甚至九九八十一小时……甚至更久! 他泛起嘀咕和恐惧,自己到底能不能做成…… “小子,你要不要休息会儿。虽然吵,但是累得不行也能睡吧?俺们给你看着,到地方喊你,现在是回你们村对吧?我一会儿可就先回去了,到时候老李跟老三跟你去。我受伤的胳膊没用了,到时候还拖累你们……”伴随孙大春的声音改过了拖拉机,陈晓峰爬起来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多谢,但是—— “叔,谢谢,但我睡不着。我……” 我害怕三个字说不出来。 他不能害怕。 现在他是所有人的主心骨了,他如果害怕,都没个谱子怎么让别人相信自己呢? 这是一口心气,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不仅仅村民不能泄气,他自己更不能泄气! 只是……他还很害怕,怕爷爷陈德水的病,怕城西村的矮墙撑不住,怕对不起那些被拆掉的房子,被挖开的坟墓。 每一件事,每一块石……都像一座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拖拉机晃晃悠悠,不知道多久,陈晓峰还是睡着了。 车一路开出城北村,路过的地方水都在渐渐变小。 孙大春受伤先下车离开后,老李头和张老三分别驾驶拖拉机和挖机。陈晓峰只睡了一会儿,就又醒了过来,然而仅仅是一会儿的睡眠也让他的思路清晰了许多—— 接下来,就是做好准备,在无数个30小时内,迎接更多的洪水。 也许还要迎接他爷爷的事情…… 第15章 跑路 陈晓峰的拖拉机还在路上突突作响,而城西村却在暴雨的间隙中迎来了短暂的喘息。 雨势虽缓,天空仍是阴沉,乌云像一床厚重的棉被,压得人喘不过气。村里的矮墙已被加固了一圈,沙袋堆得歪歪斜斜,泥水从缝隙渗出,像在低语着洪水的威胁。 田里的水位稍降,青苗露出半截身子,摇摇晃晃,像是刚从噩梦中醒来的孩子。 但是村民们却没闲着,扛着锄头、铁锹,在矮墙边来回忙碌,脸上满是疲惫与焦灼。最主要还是不少人看到新闻后离开了村庄,这件事,陈晓峰还不知道。 陈明远拦不住众人,他站在水利站前,手里攥着一把湿漉漉的图纸,纸面已被雨水洇得模糊。 他刚从河道回来,现在人少了,离得远,嗓子喊得沙哑,头发贴在额头,满脸泥点。 柳柔站在他身旁,手里提着个急救箱,皱眉看着他肩上的淤青,低声道:“明远,你得歇歇,连轴转了快两天,铁人也扛不住。” 陈明远摆摆手,目光落在远处田埂,低声道:“歇啥?晓峰还在城北村拼命,爸又病着,我得顶上。”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可这矮墙…怕是撑不了多久。” 柳柔叹了口气,没再劝,只是默默打开急救箱,帮他处理肩上的伤口。 碘酒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混着泥土的腥味,让人不自觉皱眉。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争吵声,打破了村里的短暂宁静。 “凭啥我家的田先淹?老王,你家田在高处,就不管大家死活了是吧?”张大牛站在田埂上,红着眼,嗓门粗得像炸雷,手里的锄头杵在地上,泥水溅了一身。 他对面站着王老汉,瘦得像根柴,佝偻着背,声音却不低:“大牛,你讲点理!高处低处都是村里的田,洪水来了谁也跑不了。你家田淹了,我家也好不到哪儿去!” 留下的村民也不是干活的人了,围观着,议论纷纷,有人劝架,有人火上浇油。 张大牛的媳妇李翠花挤进人群,叉着腰喊:“王老汉,你少装可!前年你家田地,少浇了多少水,收成最后比我们多,今年又种高了,还想占便宜?” 王老汉气得脸涨红,指着李翠花道:“你个泼妇,胡咧咧啥?田里的事,谁家没吃过亏?现在洪水当前,你还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我弄得高那是因为今年我种的是枫树,不是粮食!枫树本来就不要存水啊!” “谁不知道你弄枫树更赚钱了?” 争吵声越来越大,像一团乱麻,扯得村民们心烦意乱。陈明远皱眉,快步走过去,沉声道:“都吵啥?洪水还没退干净,你们在这儿窝里斗?” 他目光扫过众人,声音带了几分威严,“晓峰在城北村拼命疏通河道,咱们在这儿不干活,还扯这些没用的?” 不想,那张大牛又梗着脖子,低吼:“拉倒吧,现在村子里的人都快跑完了,陈站长,你心里清楚是为什么!话也不是你这么说,现在,谁知道你家晓峰是不是把村子弄得乱七八糟的,因为洪水马上过来,就跑路了!眼下我就是要说说我家田低,淹得最狠,又凭啥我们家老老小小干最多?王老汉家田高,咋不想办法,先去弄低处的田?就因为不是他家的地呗!可我们也帮了他啊,他倒好,啥也不干了!” 王老汉也听得不服了,哼道:“胡说!我家怎么啥也不干了,我压根没闲着!沙袋是我扛的,矮墙是我加固的,我……” “够了!”陈明远头疼得要命,深吸一口气,正要再开口,柳柔走过来,低声道:“明远,别硬压,我看,是洪水让大家都急了眼,就跟治水一样的,不能光毒,得疏导。” 她转向张大牛,声音温和却坚定,“大牛,你家田淹得狠,大家都看在眼里。可现在不是比谁亏多的时候,水不引开,全村的田都保不住。你说是不是?” 她又看向王老汉,“老王,你家田高,可矮墙一垮,高处低处都得完,你家出力不少,大家也记着。” 李翠花还想争辩,被柳柔一个眼神压住,“翠花,你家老小干得多,村里不会忘了。但是哪次灾后重建,种子和补贴不是优先给你家?你还在这闹?” 李翠花愣了下,哼了一声,到底没再吭声。 张大牛也是抹了把脸上的泥水,低声道:“行,我听柳护士的。可这水……打算咋引?那个引水的也跑了!怎么,现在还是原始社会吗?居然电话都打不通吗?” 陈明远接过话,“我没打,那小子也没经我的允许就跑了……我是不让他出去的……不过,我相信我自家的小子,他是绝对不会像你说的那样是跑路了……”陈明远深吸一口气后,又指着远处的水道:“从那边引,晓峰走的时候,留了图纸,其实他走后,我们的主渠就已经挖好,但支渠还差两条。人都走了……才比较慢,咱们得抓紧,趁雨小,把水引到东边的荒地,这样就可以保住田。不过……”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可人手……确实不够了,眼下就是老人孩子都得上了,都走走说说,谁家有怨气,先放一边,洪水不等人!” 村民们沉默片刻后,才是有人点头,有人叹气。 王老汉扛起锄头,低声道:“干吧!再吵,村子都没了。” 张大牛咬牙,却是忍不住继续嘟囔,“要是都让俺们出力,保住后,那走的那些人,可是占据了大便宜了。” 李翠花跟着拿起工具,虽不情愿,也拉着自家孩子加入了挖渠的队伍,只是越干越不乐意,提议道:“要我说,就引水走那些跑路的人家里!让他们走,回来家都没有!” 周围人都有些兴奋地看过来,陈明远都无奈了,摇头:“不可能,私自不经允许,那是犯法的,而且也不是真的要那条路,继续挖吧……省点力气……” 锄头声、泥水声再次响成一片,村民们在泥泞中忙碌,汗水混着雨水淌下,湿透了衣衫。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年轻人跌跌撞撞跑来,喊道:“陈站长,不好了!矮墙那边裂缝了,水往村里反渗了!”陈明远心头一紧,扔下锄头就往矮墙跑,柳柔和几个村民紧跟其后。 矮墙边,裂缝如蛛网般蔓延,浊水从缝隙喷出,溅得沙袋满是泥点。几个老汉正用铁锹拍打沙袋,试图堵住裂缝,可水流太急,沙袋刚堆上就被冲歪。 陈明远冲过去,抓起一个沙袋堵在裂缝上,吼道:“快!加固!再加固……来人啊!” 然而当陈明远冲过去,沙袋直接塌了下去,连带他人也差点掉下去,后面村民们赶紧把他拉住,这次不是一拥而上,能干活儿的如今只有一些老人孩子,第一个反应不是齐上阵,而是——跑! 冲出来的水转眼就没过了小腿肚子,之前的木板,能用的都堆了上去,可现在都还了回来! 裂缝像在嘲笑他们的努力,越撕越大,水流如野兽咆哮,冲击着沙袋。 眼看众人丢下东西扭头就跑,陈明远看着身旁的沙袋,红着眼低吼:“回来!” 可是……没有人回来了。 “陈站长,这破墙,咋堵都堵不住!人跑了一半,剩下的累死累活,也顶不住啊!” “就是!挖机也坏了!我们肯定做不到!” “……” 没想到最后竟只有王老汉咬牙,瘦弱的身子在风中摇晃。 “可是不堵,村子就完了!”陈明远皱着眉,“加固!加固可以的!”任尔声嘶,透着绝望,可李翠花抱着孩子,越来越远了。 一个人走,就是一大群人都跟着走。风雨中,就一个人跑过来,是柳柔,她都看到了,泪水混着雨水淌下,哽咽道:“明远哥,这咋办?晓峰啥时候回来啊?” 陈明远额头青筋暴起,咬牙道:“撑住!晓峰会回来的!我爸当年可以,我一个人……也可以,你不要在这里,这里危险,你去看着爸……” 可他心里也没底,水流已漫过膝盖了,冰冷刺骨中,他把柳柔往外推,边推边说,“阿柔,既然大家都要走,你去带孩子和老人先撤到高处!” 柳柔摇头,坚定道:“不,我不撤!大家都在,你让我撤啥?”她抓起一块木板堵裂缝,可手指被木刺扎破,血珠混着泥水滴落。 水火总是无情又恐怖的,一声巨响忽然炸开,伴随矮墙一角轰然崩塌,浊浪翻滚而入,瞬间冲垮沙袋堆,陈明远直接被水流冲得踉跄,这次是真的要走了,就连他也待不住了。 可是,他站住脚了,柳柔却脚下一滑,整个人被水流卷走,“明远——啊……”惊呼声淹没在洪水的咆哮中。 “阿柔!”陈明远也惊呼,扑过去想拉她,却被水流冲得站不稳,只能远远看柳柔在水中挣扎,一转眼,瘦削的身影在浊浪中消失,再出现,再消失。 时隐时现,越来越远!像是有无形的绳索缠住她,拖着往前冲。 有已经跑走的村民惊慌失措,有人喊着:“快救人!”可水流太急,谁也不敢贸然下水。 陈明远往前跑了几步,却也被浪打翻了几次。等他在爬起来,已经又被甩开十来米…… 而就在众人一筹莫展时,忽然,路边出现了一抹不算巨大的黄影。 远处轰鸣声像是雷霆,又似机械的咆哮。 村民们一愣,抬头望去,只见一辆挖掘机在泥泞中缓缓驶来,铲斗高高扬起,如钢铁巨兽,直接从水中狠狠一戳,拦住了水渠的大半。 陈明远心头一震,尤其是看那影子上飞出来一道瘦削身影突然冲向水边,毫不犹豫跳入洪流……他赶紧一路奔跑过去,眼看到老李头在水中抓住了柳柔的手! 水中的老李大喊:“晓峰,拿绳子来!” “收到!”陈晓峰的声音接着从挖机上传来,陈明远更惊讶了,这臭小子还真借来了? 陈晓峰下车丢下绳索后,老李头在水中朝着绳索游了来,别看他瘦弱身躯,可却爆发出惊人力量,湍急的洪流中,竟可抓着一个人还能往别处拖。 浊浪翻滚,拍打着他,但好在抓到绳索了。 可他应该也是吃力的,咬牙,青筋暴起,绳索在手腕勒出深深血痕。 岸上几个跑路的村民被动静吸引回头,张大牛最先惊喜道:“是挖机!是晓峰!我看到了,真是晓峰回来了!他带了个新的挖机!比咱们村的好!先进得多啊!” 挖掘机就停在水道旁,陈晓峰从驾驶室跳下救人的一幕让众人都看在眼里。 但是岸边却没有惊喜,众人屏住呼吸,跟着一起合力将柳柔老李拉回岸边,万幸的是上岸后的柳柔趴在陈明远的怀里咳出几口水,喘着粗气道:“谢……谢谢……”老李头摆摆手,沙哑道:“别谢,顺手的事。” 柳柔被呛了好多口水,说完意识有些模糊,但是陈明远抱着她,感受着她的心跳,呼吸,眼泪就下来了,而陈晓峰扫了扫周围,就意识到自己离开后出事了。 “爸,是不是他们知道新闻了?” 陈晓峰很聪明,陈明远点头后,抹了一把眼泪才是询问沉默的老李头,“你……不是城东村的吗?怎么在这?” 老李头却站起来,环顾四周不答反问:“你们村的人怎么都不见了?就你们这些老弱病残,怎么治理洪水?怪不得要晓峰出来借挖机……” 陈晓峰却是知晓情况的,拽了拽老李,简单说了一下,老李又沉默了会儿,后头换了拖拉机开的张老三才下来,看向陈明远,目光深沉:“明远老弟,你这不太行啊,赶紧,时间就是生命,开始吧?” 陈晓峰这会儿也才是转头,他此刻脸色苍白,满身泥水,眼睛熬得通红,却带着一股倔劲。也是长话短说道:“爸,我把城北,城东村的河道都通了,现在挖机带回来了,咱们是最后承接的……所以,我留下图纸说,一定要一个地方再二次储水,是不是还没挖好?” 陈明远嗯了一声,声音此刻有些哽咽,“好小子,都让你给猜对了,走吧,我选在了东边荒地,跟我来!” 第16章 成长 还好陈晓峰回来了。挖掘机的轰鸣声在泥泞中响起,像一记重锤砸在城西村每个人的心上。没了它,单靠人扛沙袋、挥铁锹,怕是连一天都撑不过。 洪水像头疯兽,矮墙裂缝里喷出的浊流已经漫过小腿,田里的青苗泡得发白,像一群奄奄一息的孩子。陈晓峰跳下驾驶座,靴子踩进泥里,溅起一片浑水。 陈明远安顿好没跑的众人去高处避难后,抹了把脸上的汗,目光扫过余下疲惫、麻木的村民,总算还有一丝侥幸:“总算有个指望。” 陈晓峰则是站在摇摇欲坠的临时建造的矮墙边,这堵墙是他按照都江堰的设计原理简略制作的,但现在很显然是不够了…… 攥着临行前湿透的图纸,纸面上的墨迹早已洇成一片黑,不过真正的图纸在他的脑袋里。 此刻,陈明远看儿子,认真沙哑的问道:“晓峰,挖机来了,接下来咋干?” 陈晓峰放下图纸指着东边的荒地,声音低沉却坚定:“爸,我们这边先挖个储水池,然后我再按照之前的方式继续把水引过去。这堵矮墙……再往下必然撑不住了。”说完,他又顿了顿,目光落在挖掘机油箱上,“油也不多了,得省着用,然后……” 陈明远皱眉接话:“我让人现在就去找。你先做!” 父子二人此刻倒是默契十足了。 挖机启动,铲斗狠狠挖进泥土,泥水四溅,像在宣泄村民们压抑已久的绝望。 陈晓峰站在一旁,也没有闲着,走来走去,和之前一样……弄树枝,做记号,引水。 然而,人太少了……如果全靠挖机的话,也不是不行,但最好还是同步进行… 挖机缓慢下降,再上升。 像在倒数村子的命。 陈晓峰都弄完后,看着稀稀拉拉的几个人,还都病恹恹的,脑子里闪过爷爷陈德水…… 从回来以后他就没有去看过爷爷,甚至是没来及问一句!不过,爸爸和小柔阿姨没有提,那就是没事!即便眼下,他也只是压下去,继续攥紧拳头,心中默念:“爷爷,我直到,我的当务之急……是得保住村子。你一定也是吧……我们爷孙,心在一处……” 可天总不遂人愿的。 挖掘机干了不到半天,引擎突然发出一声怪响,像喉咙被卡住的老牛,铲斗猛地停在半空,突突的冒出黑烟来! 陈晓峰心头一紧,连忙冲过去,张老三早就跳下来,上前去检查,掀开引擎盖,却冒出更浓的黑烟,不知道哪里坏了,等浓烟过去,才看到是机油管子裂开了,顺着裂缝淌下来的油黑乎乎地滴进泥里。 不少等着干活儿的村民们也围了上来,张大牛看得急得拍腿:“这咋回事?刚有点盼头,又坏了?”人群中有人发出冷笑:“借来的破玩意儿,指望它救命,真是笑话。” “机器就是靠不住的……可人都走了,咋办?” “天要亡我们城西村啊……” …… “都别吵!” 从开始的唯唯诺诺到现在,陈晓峰已经独当一面了,他咬牙,掏出随身带的扳手,直接蹲上去,就要修,被张老三按住了手,“修的明白吗你!再给我弄坏了!” 玩归玩,闹归闹,别拿挖机开玩笑啊!他一路跟着,除了所谓的“保护”小孩儿,真正的目标是—— 保护挖机。 挖机多贵呢,眼下机油乌黑的,他已经很心疼了! 陈晓峰被推的都愣了下,随后就站起来说,“那怎么办?难道就不管了!” “你以为你还回得去吗!我告诉你!这玩意,不修,不好,咱们都完蛋!洪水一会儿就来了!” 陈晓峰的态度改变不单纯是对村民,也直冲张老三,换句话说……他爷爷在这“捣乱”他也照怼不误! 可张老三一眼戳穿了他的皮下真面目,“混账小子,扛不住事的死出,现在暴露出来了是吧?害怕了是吧?”张老三也是放开了说,“我这么说吧!这东西,真来洪水被泡了!你们村就等着赔!” 陈晓峰脸上的肉都颤了颤,眼下这个紧急关口,他还说钱? 这是钱的事儿吗? 油管坏了,挖机成了废铁,储水池只挖了个浅坑,洪水却还在涨。 这是命的事儿! 然而还不等他继续发怒,陈明远也跑了过来,他提着两桶油,原本是找人去拿的,可对方却不肯给面子,最后还是陈明远面子大,拿来了两大桶。 “怎么回事!吵架解决不了问题……我看看!”离得老远他就听到了大概,走到面前来,扫了一眼就明白了问题所在:“这个简单,交给我,你肯定放心,我是专业做机械维修出身的……” 陈明远说完一把拿走了陈晓峰手里的扳手,而张老三没有阻拦的意思,但他极深沉的扫了一眼陈晓峰,又看了一眼陈明远,意味深长道:“你家这小子,还是不够啊……” 陈明远没说话,但低头猛干,陈晓峰却一拳砸在铁皮上,手背蹭破一层皮,血混着机油淌下来,陈明远也只是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声道:“晓峰,不急。” 陈晓峰却忽然抬头,眼睛通红,声音沙哑:“爸,我得再走一趟,城北村,县里,再借一台。这台不够,远远不够……” 陈晓峰因为疼痛反而冷静下来了,他说完陈明远和张老三都皱眉。 “好不容易从城北村走,你觉得他们肯借?” “是啊,一来一回又五六个小时……你确定?” “……” 陈晓峰抿了抿唇,眼神逐渐幽深,这会儿子的功夫,小伙子竟然就从暴怒转换为了沉稳。 能够让人成长的从来不是经历,也不是阅历,而是某一瞬间,某一个事儿让你学到,悟到。 陈晓峰就是那一瞬间悟到了,发怒没有用,情绪没有用,什么都没有用—— 挖机最有用。 如果他们有两台,三台,甚至四五台呢? 城北和城东人家为什么能做的那么好,还那么快?不就是因为人家的挖机多吗?一群挖机,说干就干! 说白了,还是咱们没有那个条件,那没有条件,咱们就创造条件!! 他们都解决了,问题现在都集中在他们城西村了,眼下他们村如果挂了,其他的村也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说干就干,陈晓峰转头就走。 陈明远这边想走却脱不开身,这台机器如果没有他的话肯定转不动,张老三要看着挖机也走不了,只有老李头远程目睹了一切君子的龙蛇之变。 “我陪你去,他们借也得借,不借还得借,洪水不等人。走!” 老李头站起身直接跳上拖拉机,带着晓峰又突突突地开走了。 其余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看着拖拉机喷雾远去的背影,有人叹气,有人摇头。陈明远放下手里的扳手,喘着粗气,扫了一眼围观的村民,低吼道:“看啥看?没干过活儿啊?去挖水道,别在这儿杵着!” 村民们被吼得一愣,有人低声嘀咕:“修不好挖机,挖啥也没用。” “就是,俺们可比不上机械……” 陈明远听得两眼一抹黑,又莫名的庆幸,老爷子还好倒下在家里头呆着,不然高低得给气晕过去了! 张老三则是不情不愿地低声道:“我说,你要是修坏了我可不管。得赔钱!” 张明远的手一顿,“坏了,村里买,行了吧?!” … 陈晓峰到城北村时,天已擦黑。村口,周黑子叼着烟,正在看洪水,斜眼看他们,皱着眉:“怎么回来了?咋了,村里被淹了?” “不是,我是又来借东西了……”陈晓峰还有些紧张,低声道:“能不能带我再去找找达追村长,我们的挖机挖完咱们这的,再回去油管就爆了,现在坏了,我想再借一台或者两台,救急。” 周黑子当然是没意见了,经过之前的生死较量,当下好多了,然而其他村民可就不知道了,他也顺带的给陈晓峰打了个预防针,“我给你说,我没有一点意见,但是我必须告诉你,我们村长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他是我叔叔,我知道他,他之所以给你三分面子,让你为所欲为那是因为县城里的王主任拍了板子,你最好直接找王主任,他可能还会给你一台。”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周黑子的心意陈晓峰也算是领了,只是从这里到县城还更远咧,最佳的方案是这边借两个先过去,他再去找其他的村,最后再是到县城…… 周黑子听完吐了口烟圈,啧嘴道:“那估计没戏,我叔叔这个人,你们可以来他,带着家伙和技术来,但是你说,让他给出去,那是不能够,总之你做好心理准备吧!” 说这话,已经到了…… 果不其然,跟周黑子说的一模一样,听完陈晓峰的来意以后,周达追的反应就是:“我已经按照你说的都干了,你们城西村淹了,关我屁事?难道水不是先从我这里过去吗?别怪我自私啊,我说,几十年前闹大水的事,忘了?我可不敢担责任,我们的东西我们还要用呢!没有那当然万事大吉,但是如果有一点问题,我无法保证我的村民安全!这我做不到!” “走吧!”周达追竟直接下令赶人了:“别耽误时间,也别怪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只管好我的村就很不容易了……快走吧!别耽误了事儿再怪叔叔了!” 周黑子在门口都听到了,双手一伸,摊了摊,一脸的—— 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陈晓峰的脸色发黑,可想到那浅浅的水池,还是心头一沉,转头就跪了下来,低声道:“叔!不行!你不给我走不了!现在洪水来了,咱们得联手!我们村的人都跑了,没有挖机真的不行!求您了!” 他说完,磕头,磕下去了。 周达追连忙后退躲开,随后眯着眼,忽然盯着他看了半晌也跪了下来,哼道:“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这是专门用来骗女人的,跪下来,谁不会?这是最容易的事情。” 陈晓峰愣住,诧异的看着跪在对面的周达追,有一刹那,他好像又懂了什么。而周达追也确确实实是给他又上了一课—— “联手?说得好听。挖机借你,我就有问题!你说没问题就没问题?洪水先走我这里过,万一你弄得那些东西不管用呢???但是,我有个条件,如果你拿你拿出你们村东头的十亩田抵押——我就答应你给你一辆。这,才叫做联手的诚意!” 陈晓峰愣了,东头那十亩田是村里最后的良田,种啥都是大丰收,连他这个不种地的都知道那是一块宝地。 他咬牙:“村长,田……不能给。你换一个。” 周达追盯着他冷笑:“不给?那就滚回去,等死。你这种小年轻,不懂事,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他不知道吗?陈晓峰从错愕到眼神一点点清醒。 忽然间好像又……长大了些。 或者说,这洪水自从来了,他就被迫像是揠苗助长一样,飞快的见识到了从前只听过,没见过的事。 喏,现在见到了。 他先是攥紧拳头,半晌,忽然笑着低声道:“那如果不是我,是王主任要你给呢?” 说这话,他忽然站起来,低头睥睨着周达追随后,掏出手机来,现在这边的信号已经回复了,他是有王主任办公室电话的。 “我现在给王叔电话,你就在这等。” 从前,他是觉得官都是给人民办事的,至少他们家一直是这样的!所以他根本不相信官大一级压死人的话,他也敢直接闯入王主任的办公室去找他理论。 可眼下,真的是被小人背刺的无路可走了—— “明明是我帮了你们解决大问题,当然这也是帮助我们自己,可事实就是我来的时候这里到处都是过腰的水,是孙大叔和李大叔还有我舍命救下的村子,现在一扭头就?翻脸不认人?我必须找王主任反应——我倒要看看,你还往不往上爬!反正我年纪小,不懂事……我不怕告状,但是希望你也不怕。” 忽然间,少年的眼神变了。 阴暗,幽冷,成熟,睿智,那种东西出现在一个稚气的脸上有一种不可一世,什么都能拿下的疯狂。 这世上本身就是这样,往往不是看谁能够压的过谁,更多的是看谁豁得出去,下的了脸。 周达追不知道为何,竟然在这一刻心虚了,眼看少年按完电话放在耳朵边,连忙拿下来,快速点了挂断,挂断之前他还专门看了一眼—— 那还真是办公室的电话咧! 第17章 深渊 周达追的手指死死按在陈晓峰的手机屏幕上,冰凉的触感和少年眼中那股豁出一切的疯狂让他心头一凛。那眼神,像极了当年在洪水中搏命的陈德水,只是少了些岁月沉淀的沉稳,多了份破釜沉舟的锐利。 “你…!”周达追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他没想到这平时看起来讲道理、有知识的小伙子,逼急了竟能露出这副要吃人的模样。告状?而且是直接捅到王主任那里?周达追太清楚王主任那人了,平时可以打哈哈,但真被下面的人抓住把柄捅上去,尤其在这种抗洪的节骨眼上,他为了撇清自己,绝对会拿他周达追开刀!他往上爬的路才刚看到点苗头,不能就这么毁了!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远处洪水的呜咽和拖拉机引擎的突突声还在提醒着时间的流逝。老李头靠在拖拉机旁,双手抱胸,浑浊的眼睛在周达追和陈晓峰之间扫了扫,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像是在看一场早已预料的好戏。 周黑子站在稍远的地方,脸色复杂。他既觉得叔叔有点过分,又觉得陈晓峰这小崽子太冲,但是他也不好说什么。 “周叔,”陈晓峰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他微微俯身,凑近僵住的周达追,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他半边沾满泥污的脸,“洪水从上游下来,第一个冲的是城北,第二个是城东,虽然最后是我们城西。但是我们是连着的,最高地方如果我们垮了,你这所谓上游疏通得再好,水没了去处,一样倒灌回来,你们也跑不了。而且,王主任电话里怎么跟你说的?是不是让你配合我,全力保下游?你现在卡着挖机不放,耽误了时间,导致城西失守,洪水反噬……这责任,你担得起?王主任会怎么想?是会觉得我陈晓峰无能,还是觉得你周达追……阳奉阴违,不顾大局?我的图纸还有我刚在你们村的所作所为,都可以表明,我没有问题——所以,问题只在你身上!这么多村子的人命,粮食,还有牲口——到时候,你承担得起吗?” 陈晓峰不打算装下去了。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钉子,敲在周达追的心上。他脸色由红转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却不是因为这些人命,而是想到了前途。 陈晓峰走后,他思考过,自己这抗洪做得不错,只要后续不出问题就不会有事,可没想到陈晓峰又回来了,还把他推到了“破坏抗洪大局”的位置上。 王主任的电话内容犹在耳边,确实是让他全力配合这个陈家小子。如果真因为他的“不配合”出了大事……确实不对。 可是,他也不能随便就都给出去啊,如果给出去的话,那他们村遇到洪水爆发,像陈晓峰来之前那样,怎么办? “你……你少吓唬人!”周达追色厉内荏地低吼,但按着手机的手却松了力道。 陈晓峰趁机一把抽回手机,眼神锐利如刀:“是不是吓唬,周叔你心里清楚。我爷爷陈德水当年救过半个县,他教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洪水面前,没有村界!你今天帮我们,就是帮自己,帮整个下游!还有,我们村那十亩,我做不了主。但如果你肯借挖机,我陈晓峰用命担保,只要城西村在,这份情,我们全村人记一辈子!日后城北村有任何需要,我们城西村第一个站出来!这,不比那十亩田实在?” 先兵后礼,再打感情牌。 陈晓峰不再提王主任,搬出了爷爷陈德水的名声,点明了唇亡齿寒的道理,试着给出了一个更“江湖”、更实际的承诺。 虽然陈晓峰涉世不深,可是他从小耳濡目染,对周达追这种人,纯粹的道德绑架没用,利益捆绑和后果威慑才是关键。 果然,周达追眼神闪烁,内心剧烈挣扎。陈晓峰的话像重锤,砸得他晕头转向……可当他抬起头看到陈晓峰的脸,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震撼。 小小年纪,如此魄力……看了看远处咆哮的洪水,又看了看陈晓峰那张写满决绝的脸,再想到王主任可能的震怒和洪水反噬的可怕后果……虽然十亩田的诱惑很大,他看上很久了,可在巨大的风险和可能的责任面前—— “妈的!狗崽子……” 周达追猛地一跺脚,泥水四溅,他指着陈晓峰,几乎是咬着牙低吼,“崽子,算你狠!老子今天认栽!挖机你开走!油……油老子也给你加满!但你给我记住你的话!城西要是保不住,洪水倒灌回来淹了老子的村,我第一个扒了你陈家的祖坟!” 他终于屈服了,但依旧用最凶狠的语气掩饰着自己的狼狈和恐惧。 “一言为定!”陈晓峰心中巨石轰然落地,紧绷的弦猛地一松,几乎虚脱。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转身,对老李头吼道:“李叔!快!装油!开走!” 老李头二话不说,动作麻利地跳下拖拉机,从城北村人手里接过油桶,快速给拖拉机和挖机油箱加满。整个过程,城北村的村民都默默看着,没人阻拦,也没人帮忙,气氛压抑而古怪。 周黑子看着陈晓峰,眼神复杂,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低声道:“小子,路上……小心点。” 这声提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服气和担忧。 陈晓峰本来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忽得心口一沉,莫非还有人路上捣乱不成? 就在此时,周达追走出来说道:“你们都看到了,我可是能帮的都帮了!若是你解决不了……” 他没说完,陈晓峰已经爬上挖机的驾驶副位,“谁跟我去?” 旁边有人举起手来,走出人堆,可也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身旁不远处响起来—— “我去!” 接着,周黑不等哪个举手的人走过来就跳上车。 周达追脸色一沉,然而周黑已经开动,与此同时,老李头也发动了拖拉机。 两台钢铁巨兽在泥泞中再次轰鸣起来,调转方向,朝着城西村的方向,一头扎进愈发深沉的夜色和越来越密集的雨幕中。 陈晓峰坐在颠簸的驾驶室里,冰冷的铁皮硌着他的背,刚才那股逼退周达追的狠劲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潮水般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冰冷。 他受伤了,很多伤,刚才上车急,手背被铁皮蹭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但都顾不得。 “你刚才为什么说路上小心?难道会出事?” 陈晓峰的担忧写在脸上,这一刻,他是相信周黑的,周黑也没辜负他,点点头:“我也不知道,但我晓得我叔的手段,他不是那么简单就被拿捏的,现在全村的人都看到了你带走了挖机和油,表面上挑不出错,可如果路上有任何问题……那就不是他的错,是你的问题!到时候,也就怪不到他……任何事情,都怪不到他,明白吗?” 陈晓峰的心狠狠一缩,“那……那怎么办?他要干什么?” 周黑子摸了一根烟点燃,猛猛吸了一口才说:“不管他干什么,你周黑爷在这,谁都别想搞事。” 陈晓峰这才松口气,可也想起什么,想起雨幕里走出来的那个举手的人,“那刚才那个人,你为什么把他顶下去?” “那个人……专门替我叔做吃力不讨好的事,保不齐他来的话,半路给你丢下去,就把车开走了,到时候你人生命安全不能保证就算了,车你还得赔!” 周黑缓缓降下车窗,夜风带着几分凉意和乡间特有的泥土气息涌入车内,他的话语在这宁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看来,咱们的‘欢迎仪式’还挺特别。” 话音刚落,前方的视野中,拖拉机的灯光猛然照亮了前方道路,但那不是畅通无阻的前路,而是被一道道黑黢黢、宛如夜色中潜伏的巨兽般的影子所占据。这些影子在拖拉机的前灯下拉长,扭曲,仿佛是大地上突然冒出的恶梦,将去路牢牢封锁。 那些影子,细看之下,竟是穿着黑色雨衣的村民,他们低着头,双眼闪烁着贪婪与不安的光芒,如同饥饿的毒蛇,蓄势待发,企图用血肉之躯阻挡这钢铁巨兽的前进。 陈晓峰一愣,瞳孔微缩,心脏猛地一紧,这样的场景超出了他所有的预料。而坐在一旁的周黑子,嘴角却勾起了一抹玩味的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他猛地一嗓子,声音穿透了夜色的寂静:“老李头,别磨蹭!拖拉机直接撞过去!他们长了腿,自然会跑的!” 老李头本已下意识地踩下了刹车,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闪过一丝犹豫,猛地一蹬油门,拖拉机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仿佛一头被激怒的野牛,不顾一切地向前突突冲去。 周黑子嘎嘎嘎地大笑起来,疯狂不羁的操控起挖机的巨大机械臂左右摇摆,如同游乐场里的大摆锤,开起路来! “小心了啊,各位!今晚,咱们就来一场真正的乡村狂飙!”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挑战与兴奋,仿佛正引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冒险。而随着拖拉机和大摆锤的轰鸣声越来越近,那些原本试图阻挡的村民开始慌乱起来,有的试图躲避,有的则依然固执地站在原地,眼中既有恐惧也有不甘。 但显然,他们没有周黑子那么疯狂,车上的周黑子,甚至在享受着这份由危险带来的刺激与快感。 几个人到底是怕死,大喊着“周黑子你吃里扒外,你等着”,然后—— 车就那么,差点压着人,有惊无险的过去了! “等你大爷回来,给你黑爷磕头吧!” 周黑子骂了一句关了窗户,回头看陈晓峰脸都白了,这小子有点意思,明明几次都吓得要闭上眼,又怕真的撞到人不敢闭眼,可周黑子不知道,陈晓峰几次睁开眼却诡异的看到了周达追那张贪婪又恐惧的脸在眼前挥之不去。 好像在说,看看,这就是现实?! 这就是你拼尽全力想要保护的“人”? 明明他陈晓峰保护的不只城西,也有他们啊! 然而…… “村民们认知低,你别介意……”周黑子的话像一道光,把陈晓峰给拉回神,小口喘气道,“对,你说的对,我之前也这么想的……只是……”他狠狠抹了把脸,泥水和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混在一起时,忽然想到什么,笑了—— “只是第一次深刻的接触才知道什么叫,凝视深渊时,也在被深渊凝视,我差点也成了恶龙了。” “听不懂,”周黑子烟屁股烫着嘴了吐出去才说:“甭多想!现在咱俩就只有一个目标——把挖机带回去!堵住你说的城西那该死的裂缝!然后挖好池子水渠,接住洪水,顺利过渡……保住村子!” 越过村口的界碑后,周黑子就要求陈晓峰把注意力集中在路况上,陈晓峰也努力打起精神,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被车灯劈开的雨帘。 大概半小时后,突然,他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不是电话,是短信提示音,信号时有时无,也许都是过期的消息,可陈晓峰打开后,心头一跳—— 屏幕被泥水糊得有些模糊。 陈晓峰用袖子使劲擦了擦,点开短信。 发信人:爸 内容:速归!矮墙裂缝崩开,快顶不住了!你爷……醒了,但情况不好,一直念你名字。挖机!挖机到了没?! 短短几行字,像一道道惊雷劈在陈晓峰头上! 矮墙崩了! 爷爷醒了在念他……情况不好! “啊——!”陈晓峰猛的抓住自己的头发,用脑袋顶住冰冷的金属前台,发出一声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 恐惧、焦虑、愤怒、自责……无数情绪瞬间将他淹没。 他感觉自己也像个即将被洪水冲垮的堤坝,从内到外都在崩溃的边缘……裂缝随时也可能崩了! “怎么了出事了?!”认真开车的周黑子询问声在风雨中显得十分微弱,陈晓峰没有回答,他只是看了一眼车速,已经是规定速度的最高极限了…… 而且,雨,更大了。 这个速度下,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挖掘机的挡风玻璃上,雨刮器开到最大也几乎看不清前方几米的路。 短暂的雨幕拨开,也只是看到洪水在道路两旁低洼处汇聚,浑浊的水流像无数条贪婪的舌头,舔舐着路基,随时可能将道路吞噬。 陈晓峰双眼赤红,好久才说,“村里……可能等不及了!” 他说完,表情大概因极度的情绪而扭曲变形。 然而,钢铁的履带碾过泥泞,碾过水洼,碾过断裂的树枝,已经转到了极限。 沉重而急促的滚动声响,如同擂鼓般的心跳。 末日般的雨夜里,谁也不知道,摇摇欲坠的家园是否还能存在……他们像是亡命只人,在努力飞驰。 直到——一个半小时后! 宛若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一个半小时后! 前方,城西村的轮廓在暴雨中若隐若现,却已经像汪洋中即将倾覆的孤舟,而更远处,那来自上游、积蓄了更久、裹挟着更多毁灭力量的洪峰,正发出沉闷而恐怖的咆哮,以无可阻挡之势,汹涌扑来…… 陈晓峰咬紧牙关,明白留给城西村的时间,或许真的只能用分秒来计算了! 第18章 骑着 雨幕厚重得如同实体,挖掘机的灯光像两把无力的短剑,仅仅刺穿前方几米的混沌……原本由拖拉机引路,也转由了挖机。 “黑子哥!再快一点!”陈晓峰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嘶吼,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座椅边缘,指节发白。 后侧,沉闷如雷的咆哮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那不是雨声,而是来自上游、裹挟着毁灭力量的洪峰! 除了不在场的孙大春和捞尸人外,此刻没人比陈晓峰和周黑子还有老李头更清楚这里面裹挟的分量。 它裹杂了一路的树枝,杂物,也许还有路上的钢筋,玻璃,甚至山上的巨石…… 它现在是咆哮着伸出巨拳的怪物,正准备狠狠砸向这片早已疲惫不堪的土地发动新一轮的猛烈攻击! “坐稳了!”周黑子眼神凶狠,猛打方向盘,挖掘机履带疯狂搅动泥浆,以一个近乎漂移的姿态冲下最后一道土坡,直扑村口! 拖拉机上的老李头紧随其后,车身在泥泞中甩出一道浑浊的尾迹。 车轮碾压着泥泞与积水,每一次颠簸都让陈晓峰的心提到嗓子眼,生怕这台承载着最后希望的钢铁巨兽也在这狂暴的自然面前趴窝…… 好在,一路顺风! 前方,当城西村的轮廓在风雨中剧烈摇晃,仿佛随时会被彻底抹去时,陈晓峰将身体探了出去,雨幕中,却看到的景象,让陈晓峰瞬间血液冰凉! 田野彻底沦为泽国,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挣扎的秧苗和被冲散的农具,还有被冲垮的鸡笼鸭舍,几处低洼的房屋,水位已经漫过了窗台,不少人家站在屋内,绝望的表情在风雨洪流的轰鸣中显得那么微弱、那么遥远。 而这一切,显然表明了—— 他临走前那扇支撑不住、临时加固的矮墙,那道凝聚了全村最后心血的防线,已经溃败决堤! 此刻,村口的低洼处已经如同被巨兽撕裂的伤口,之前奋力挖出的分水渠也被冲烂,数米宽的狰狞黄蟒,赫然肆意的乱窜! 从前的分水渠,反而衬了它们的心意! 浊黄色巨蟒一条条如挣脱牢笼般疯狂的,从四面八方—— 涌入村内! “别看,看也管不了,这是人民子弟兵该做的事儿,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应该往这里来了……只是时间的问题!” 附近的确是有营队的,陈晓峰小的时候还听过他们拉练喊口号的声音。 “黑子说得对,你的当务之急是如何解决这些水!” 老李头喊完,车已经冲开洪水,朝着那储水池和之前说好的新池而去。 “等等……那里是有个人吗!”忽然间,老李头从拖拉机上站起来,眯着眼看清楚后,蓦地眼睛睁大了,那是陈明远!他还在修挖机! 陈明远的身影在豁口附近的洪水中摇晃,然后再站直,再摇晃。 他浑身泥浆,正声嘶力竭地喊着仅剩的几个本家兄弟子妹用身体、用沙袋、用一切能找到的东西试图堵住那不断扩大的裂口。每一次沙袋丢下去,瞬间就被狂暴的水流卷走!每一次人墙冲上去,又被巨大的冲击力冲得东倒西歪!他们就像一群试图用血肉之躯阻挡海啸的蚂蚁般悲壮…… “爸——!” 陈晓峰推开车门,几乎是翻滚着跳下挖掘机,泥水瞬间没到膝盖。 冰冷的洪水刺得他伤口剧痛,但他浑然不顾,朝着豁口和爸爸的方向踉跄冲去。 然而,后侧洪水涌来,周黑子余光扫见翻滚的铁钉耙,反应更快,一把将陈晓峰拽回来,铁耙嘭的一声直接把玻璃打了个粉碎! “你疯了啊!我开过去,不比你快?” 周黑子继续驶向前方,伴随引擎拨开水流,众人也注意到了这边,陈晓峰只是愣了一下就探出头,没有丝毫犹豫的大喊—— “快!沙袋!往铲斗后面堆!堵住两边!” “快啊!跟我们一起!” 此时,“轰——!”的一声,巨大的水花冲天而起! 是周黑子操纵着巨大的钢铁铲斗,像一柄重锤,狠狠朝着豁口最汹涌处砸了下去! 那铲斗深深插入豁口边缘的泥土和崩塌的沙袋堆中,暂时形成了一道钢铁的屏障。汹涌的水流被强行阻隔、分流,冲入村内的势头肉眼可见地一滞! 这短暂的阻滞如同强心针!尤其是李老头早就搬起来旁边的沙袋了,周黑子也不含糊,直接跳下来,干! 眼下,不是朝着周围的人嘶吼就有用的,而是—— 有人真的带头干起来! 且有效! 雨水顺着每个人的脸颊流淌,陈明远这边伴随一声轰鸣,挖机也好了! 余下的几位村民们精神大振,这让他们看到了希望,也让他们—— 爆发出最后的力气! “快!堆沙袋!堵住!” “石头!那边有石头!搬过来!” “老王!你带人加固右边!左边交给我!” “小赵!别愣着!快!” “那边还有冲垮的房子,老李你去弄……” 老李头忙不迭开着拖拉机,却不是去弄房子,而是—— 将车上满载的备用沙袋直接倾倒在豁口附近的地面! “不去了,来装沙袋!” 村民们一时犹如打了亢奋,一时又如蚂蚁搬家,纷纷不顾冰冷的洪水冲击,奋力将沙袋、石块、甚至刚才带来的门板,都疯狂地垒向铲斗后方和豁口两侧。 每一次传递都拼尽全力,每一次垒砌都关乎生死。 陈晓峰不是没见过这样的水势,很多都是上游有问题,所以他抹了把脸上的泥水,没有立刻投入战斗,而是仔细地观察起来水势。 一会儿冲到豁口边缘,和周黑子一起指挥着挖掘机的细微调整,确保铲斗能最大限度地阻挡水流,为后方争取宝贵的时间,一会儿又是去看其他地方的流速是否有问题……这期间他也路过看到了父亲陈明远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到了张大牛扛着沙袋时脖子上暴起的青筋,看到了王老汉佝偻着背却咬牙搬运石块的倔强…甚至看到柔姨和几个老爷满是血泡的手……当然,所有人也看到了这个被风吹雨打也没有倒下的残破少年,他身上的血口已经泛白,但他似乎看不到…… “左边!左边水流又冲开了!快!沙袋压上去!” 陈晓峰嘶声大喊。 几个村民立刻扑向左侧,用身体顶住水流,将沙袋死死压住松动的泥土。 挖机也立刻调转堵住。 “不好!右边堤岸要塌了!” 老李头眼尖,指着右侧一处剧烈松动的土方惊叫。 话音未落! “轰隆——!” 一声闷响,右侧堤岸在洪水的持续冲击下,终于承受不住,再次崩塌!一个更大的缺口瞬间形成!比之前更汹涌、更狂野的洪水如同找到了新的宣泄口,咆哮着冲入村内!刚刚垒砌起来的沙袋防线瞬间被冲垮,几个村民被水流带倒,惊呼着被冲出去好几米远! 洪水的力量超乎想象! 本身上游积蓄的庞大水压就未减弱,如果不快速解决另一个分流的存储水或者疏通……一切只会随着洪峰的临近愈发恐怖…… 被铲斗强行分流的洪水如同两条暴怒的黄龙,疯狂地冲刷着豁口两侧本已脆弱不堪的堤岸。 泥土大块大块地被剥离、卷走。 众人刚刚看到的一线希望,瞬间被这新的灾难无情掐灭!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席卷了所有人的心头。 “完了……这次彻底没招了……” 张大牛看着那新出现的、如同地狱入口般的巨大豁口,手中的沙袋无力地滑落,喃喃自语。陈明远的身体晃了晃,脸色惨白如纸。 周黑子驾驶着的挖掘机铲斗也在水流中显得如此渺小,它只能堵住最初的那个口子,对这新生的、更加狂暴的裂口无能为力。 引擎在暴雨中徒劳地轰鸣着。 陈晓峰站在已经过腰的冰冷洪水中,看着那肆意奔涌的浊流,看着父亲眼中的绝望,看着村民们被冲散的狼狈,听着远处房屋在洪水中呻吟倒塌的声响……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几乎将他吞噬。 难道……真的不行了吗?爷爷……柔姨……村子……他拼尽全力带回了挖机,却依然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吗? 就在这万念俱灰的瞬间,一道瘦削却异常挺拔的身影,拄着拐杖,在暴雨洪水中,一步步艰难却无比坚定地朝着豁口方向走来。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绿雨衣,雨水顺着帽檐淌下,打湿了花白的胡须。他的脸色苍白,嘴唇有些发紫,呼吸急促,每一步都显得那么沉重,仿佛随时会倒下。 但那双眼睛,却像穿透了重重雨幕,死死盯住了那咆哮的豁口和摇摇欲坠的村庄。 是陈德水! “爷爷!”陈晓峰失声惊呼,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和巨大的担忧。“您怎么来了!快回去!” 陈德水没有理会孙子的呼喊。 他走到离新豁口几米远的地方,浑浊的老眼扫过崩塌的堤岸,扫过徒劳咆哮的挖掘机,扫过绝望的村民,最后,目光落在了那几架被洪水浸泡、却依然倔强地立在稍高处的破旧木翻车上。 风雨中,他沙哑却异常沉稳的声音响起,穿透了洪水的喧嚣,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都愣着干什么?机器顶不住,人还活着!翻车!上翻车!” 陈晓峰心头一震,瞬间明白了爷爷的意图。 那些老旧的翻车,是祖辈用来引水灌田的工具,如今或许能减缓洪水的冲击!他迅速冲到陈德水身边,扶住老人,低吼:“爷爷,您回去,我来弄翻车!我知道了……” 陈德水跟他四目相对,明白这个小孙子和他心意相通,这才拍拍他的手,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晓峰,干吧,村子……交给你了。还有他们……” 陈德水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但是他的威望还在,不少要走的人,都被他走到村口拦了下来,当他让开身子,陈晓峰看到了许多本来离开的村民都脸色憔悴地站在后面。 陈德水点头让路后,就招呼几个村民去将翻车拖到新豁口前。 陈晓峰也不浪费时间,迅速调整杠杆和滑轮,改良设计肉眼可见地让水流被拨散,冲击力减弱,正好天空的雨也停了,村民们见状,重燃斗志,纷纷加入搬运和加固的行列。 翻车吱吱转动,水流被缓慢引导,像是时间也慢下来一样,上游的水是一波一波的来,这一波应该就这样了,至于下一波什么时候…… 陈晓峰抹了把脸上的泥水,心跳如擂鼓,但眼中逐渐燃起希望,只要这样循环下去,给挖机争取时间挖通水渠就好。 然而,就在这关键时刻,一个瘦弱的身影跌跌撞撞跑来,是翠兰嫂。 她怀抱啼哭的婴儿,满脸泪水,声音颤抖:“晓峰,我家老二还在屋里,水淹到炕上了!你的水性最好了……能不能去帮一下?” 陈晓峰心头一震,回头望去,她家果然已被洪水围困,房顶摇摇欲坠。 他还没说话,旁边已经有人跳出来,“嫂子,这个时候,你出来不就是把人架在火上烤吗?你把孩子给我,你自己回去救!” 翠兰嫂却猛摇头,泪水混着雨水:“不,我不会水,我是好不容易才到这里的,孩子他爸还在城里打工,我……” “谁去晓峰都不能去冒险,他现在是村里的希望!” 那人说完,把婴儿塞进旁人怀里,推了一把翠嫂子,陈晓峰却扫了一眼后侧和左右,的确,能游泳的不多,如果别人去还真不一定好用,所以,他直接一个猛子,毅然冲入洪水…… “晓峰!” 后面,陈明远也是惊愕,如果陈晓峰出事……不是说他的孩子不能出事,而是他如果出事!村子后续…… 洪水里,渐渐没有了陈晓峰的身影,这边不少人骂骂咧咧起来,主要是骂着抱着孩子的翠嫂子,“就你家是事儿是吧?村子不要了是吧?” 翠嫂子也没想到晓峰能下水就消失,她也不想的!然而就在她的喉头哽咽时,陈明远准备下去了,晓峰的游泳是他教会的,虽然他只教了狗刨,但是狗刨也是游! “放开我!我要去找他!” “水下有那么多的东西!你去了也得没!” 周黑子也很想下水,可是眼下……他走不了,如果他走了,这挖机,这一切真就完了! 老李头并不在场,等他得知时,已又过去了几分钟,他在忙着扛沙袋,扛着扛着发现人都没了,回头来听到众人哭着晓峰,一把抓住了旁边周黑子的衣服:“那小子呢!” 周黑子欲言又止时,远处,忽然水里冒出一个头来…… 接着,是陈晓峰的身影被什么猛得托举起来。 水下,有什么东西带着他在往前游……或者说,他像是骑着什么东西!?! 第19章 48小时 陈晓峰的身影在浑浊的洪水中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托举起来! 岸边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惊呼声卡在喉咙里。 只见陈晓峰身下赫然出现了—— 城东村的捞尸人小沈的身影! 小沈黝黑壮实的身躯如同一条矫健的鱼,在湍急的水流中稳稳托着陈晓峰,奋力向岸边游来。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老沈头那瘦削却异常坚韧的身影也破水而出,他手里紧紧拽着的,正是翠兰嫂家那个被困在屋里的老二! 孩子被老沈头用特殊的绳结固定在背上,虽然呛了水吓得哇哇大哭,但显然性命无虞! “是……是老沈头!”有人认出来,失声叫道。 “捞尸人……他们怎么在这儿?” 翠兰嫂看到一动不动的老二,撕心裂肺地哭喊一声,不顾一切地就要往水里扑,被旁边的人死死拉住,“我的儿……是死了吗……啊!!那我也不活了……” “还不知道呢!说不定是救人!” …… 此刻,小沈奋力将陈晓峰推到岸边,陈明远和周黑子立刻伸手将他拽了上来。 陈晓峰浑身湿透,冻得嘴唇发紫,剧烈咳嗽着,但眼神却亮得惊人:“沈叔……小沈哥……你们……” 他吃惊地看着水里的父子,老沈头此刻也游到了浅水区,解开绳子,将吓傻了的孩子递给扑上来的翠兰嫂。 “我的……我的孩子,还活着……还活着!” 老沈抹了把脸上的水,却是声音沙哑却沉稳:“上游河道通了,我们村暂时稳住了。听说你们这边凶险,老王主任让我们父子俩顺流下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刚绕过那个弯,就看见这小子在水里扑腾,不远处那房子快塌了,还有个娃的哭声……” 原来是王主任的安排! 陈晓峰一时有些捉摸不透,王主任说的那么冰冷,可也是他一次次帮助自己……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这对被许多人视为“晦气”的捞尸人父子,在最危急的时刻,如同水中的守护神,救下了陈晓峰和翠兰嫂的孩子!还救了自己! “谢谢!谢谢沈大哥!谢谢小沈!”翠兰嫂抱着失而复得的孩子,哭得几乎晕厥,对着老沈头父子就要跪下,被老沈头一把扶住:“使不得!娃没事就好!” 陈晓峰看着这一幕,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感动和力量。但是他来不及说更多了,挣扎着站直身体,目光扫过老沈父子,扫过浑身湿透、满眼担忧的父亲和周黑子,扫过劫后余生相拥的翠兰嫂母子,最后,落在了远处爷爷陈德水那依然挺立如松的身影上。爷爷对他微微点了点头,浑浊的老眼中,是无需言说的信任与托付。 “沈叔,小沈哥,来得正好!”陈晓峰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却异常坚定,“这边缺口太大,单靠机器和人力堵不住!我们目前需要在水流最急的地方打桩!固定翻车,制造缓冲带!你们水性好,经验足,能不能……” “明白!”老沈头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从随身的破布包里掏出几根特制的、带着锋利倒钩的钢钎和粗大的麻绳,“你就跟之前一样,只管指挥,小沈会跟我下水打桩!” 眼看父子二人深吸一口气,如同最默契的搭档,再次跃入汹涌的洪流之中。 他们像两条游龙,精准地避开水中翻滚的杂物,顶着巨大的冲击力,游向那新撕裂的巨大豁口边缘。 老沈头看准位置,将钢钎狠狠插入水底松软的淤泥和更深层的硬土中,小沈则抡起随身的短柄重锤,在水下奋力敲击!咚咚的闷响透过水流隐约传来,每一下都敲在岸上众人的心上。 与此同时,陈德水沙哑而有力的号子声再次穿透风雨响起: “上翻车——嘿哟!” “堵洪魔——嘿哟!” 不多时,几架被改良过的木翻车,在陈明远、周黑子和剩余村民的奋力踩踏下,再次吱吱呀呀地转动起来!虽然它们的排水量在狂暴的洪水面前杯水车薪,但此刻,它们的作用已不再是单纯的排水!它们被老李头指挥着,巧妙地安置在豁口两侧,形成一道人力驱动的、不断搅动水流的水墙!湍急的水流撞上旋转的竹筒和木轮,力量被分散、被搅乱,冲击堤岸的势头竟真的被削弱了一丝! 更重要的是,这原始而悲壮的景象,点燃了所有人心中最后的不屈! “上啊!跟洪水拼了!” “踩!用力踩!” “沙袋!石头!快!” 张大牛、王老汉、王二……所有能动的村民,无论老少,都爆发出最后的力气。 沙袋、石块、门板,甚至是沉重的农具,被疯狂地垒向老沈父子打下钢钎的位置。周黑子驾驶着挖掘机,铲斗如同精准的手术刀,配合着人力,将堵漏的材料压实、加固。陈明远则带着几个水性稍好的人,在浅水区接应老沈父子递上来的绳索,将其牢牢固定在岸边的木桩和挖掘机的履带上。 人力与机械,经验与科技,坚韧与智慧,在这片被洪水肆虐的土地上,进行着殊死的融合与搏斗! 然而,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那来自上游、积蓄了毁灭性力量的洪峰,终于抵达!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种声音—— 那是洪水裹挟着山林、泥土、断木奔腾而下的恐怖咆哮!它不再是河流,而是一堵移动的、高达数米的浊黄色巨墙,带着碾碎一切的威势,轰然撞向城西村! “洪峰来了——!” 眼尖的人发出绝望的嘶喊。 刚刚有所稳定的新豁口防线,在这灭世般的冲击面前,如同纸糊般脆弱! 轰隆——! 咔嚓——! 刚刚垒砌的沙袋墙瞬间被冲垮!固定翻车的绳索发出令人牙酸的崩裂声!几架翻车在洪水的巨力下剧烈摇晃,眼看就要散架!在豁口处打桩的老沈和小沈,瞬间被狂暴的浊浪吞没!岸上拉绳的人被巨大的力量拽得向前扑倒! “沈叔!小沈!”陈晓峰目眦欲裂,就要往水里冲。 “别过来!”浑浊的水中,老沈头猛地冒出头,死死抱住一根刚打下的钢钎,朝着岸上大吼,“你们稳住绳子!别松手!” “小沈!”伴随老沈一声呼喊,小沈也在不远处挣扎着冒出水面,呛咳着,却同样死死抓住另一根钢钎,父子俩如同激流中的礁石,互相点头后,再次沉入水底! 他们在用生命为岸上争取时间! 岸上,陈德水拄着拐杖,身体摇摇欲坠,却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竟压过了洪水的咆哮:“顶住——!人定胜天——!城西村——不倒——!” 嘶哑却蕴含着无尽力量与信念的吼声,如同最后的战鼓,敲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顶住!啊——!” 陈明远双手被绳索勒得鲜血淋漓,脖子上青筋暴起,却死也不松手! “跟它拼了——!” 周黑子同样将挖掘机马力开到最大,履带深深陷入泥地,铲斗死死抵住摇摇欲坠的堤岸根基! 张大牛、王老汉等人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用肩膀,用后背,用身体死死顶住即将崩溃的防线!连柔弱的翠姨,柳柔,甚至孩子们也冲了上来,妇女孩子一起—— 拼命地将能找到的一切重物推向缺口! 就在这防线即将彻底崩溃、洪水要彻底淹没一切的千钧一发之际—— “呜——!呜——!” 嘹亮、穿透力极强的汽笛声,骤然划破风雨的喧嚣,由远及近! 数道雪亮的探照灯光束,如同刺破黑暗的利剑,穿透厚重的雨幕,直射向这生死一线的战场! 只见村外的高地上,数艘橘红色的冲锋舟劈波斩浪,疾驰而来!更远处,伴随着沉重的引擎轰鸣,大型的军用卡车载着抢险设备和身着迷彩服的身影,正冲破洪水阻隔,全速驶来! 人民子弟兵!在最绝望的时刻,他们如同神兵天降! 冲锋舟上的战士动作迅捷如豹,还未完全靠岸,便有人纵身跃入洪水,朝着正在豁口处与死神搏斗的老沈父子游去! 更多的人则迅速接管了摇摇欲翻的翻车,用更粗的钢缆加固,用更专业的设备堵漏! “同志们!坚持住!我们来了!” 一个洪亮有力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响起,瞬间稳住了摇摇欲坠的军心。 大型抽水机被迅速架设起来,粗大的水管如同巨蟒,开始贪婪地吞噬涌入村内的洪水。 战士们跳入齐腰深的水中,用身体构筑起新的人墙,用沙袋和专业的防洪挡板,以惊人的效率加固着每一处险情。 压力,骤然减轻! 陈德水看着眼前这一幕,紧绷的身体终于松懈下来,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近乎神圣的光辉,喃喃道:“来了……队伍……来了……” 话音未落,老人身体一软,向后倒去。 “爷爷!”陈晓峰离得最近,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抱住了爷爷倒下的身躯。 柳柔也立刻冲了过来,跪在泥水中检查:“快!抬到干燥地方!爸是累脱力了!” 陈明远看着被抬走的父亲,又看看在子弟兵支援下迅速稳住并开始反击的防线,再看看身边浑身湿透、满脸泥污却眼神坚毅的儿子,还有那些劫后余生、相互搀扶的村民……这个铁打的汉子,泪水终于混合着雨水,汹涌而下。 这不是悲伤的泪,是绝境逢生、百感交集的泪!是看到传承与守护得以延续的泪! 陈晓峰将爷爷交给柳柔,抹了把脸,再次站到了指挥的位置。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沉稳和力量,与部队的指挥员快速交流着水情、险情和村里的情况。 此刻,天边,厚重的乌云仍旧是裹挟着无数的黄蟒,但是,那条黄蟒终于被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一缕微弱却无比珍贵的晨光,刺破了漫长的黑暗,悄然洒落在满目疮痍却又倔强挺立的城西村上。 洪水虽依然汹涌,但看着不断穿梭的士兵,所有人都知道,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是的!最危险的随着人民子弟兵的到来,他们知道—— 剩下的,是军民同心!是共同守护家园的决心! 雨势渐歇,天光,终于不再是绝望的灰蒙,而是透着一丝惨白的亮。 天边露出的一线微光,照亮城西村在洪水肆虐下的满目疮痍。 但它依然挺立,和暴雨耗着。 暴雨显然暂时失去了气力,收拢了它的鞭挞,暂时鸣金收兵,而民子弟兵的到来,如同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大家的心神。 冲锋舟在浊流中灵巧穿梭,将困在屋顶、树梢的村民一个个接引下来,身着迷彩的身影如同不知疲倦的钢强铁人,部队的机器也迅速接管了最险恶的豁口—— 粗大的钢缆代替麻绳! 专业的防洪挡板取代门板沙袋! 大型抽水机轰鸣着,贪婪地吞噬着涌入村庄的洪水,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喘息…… 陈明远看着父亲陈德水被柳柔和其他人小心翼翼地抬往高处干燥处,看着许多老人苍白的脸在微弱天光下显得格外安详,又格外脆弱。 他抹了把脸,一时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喉咙里堵得发慌。随后,他才是走向那位肩章闪亮的指挥员,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同志,我是村水利站长陈明远,这是上游水情草图,还有我们之前做的储水池和分流渠位置,现在水压最大点在……”他快速、准确地汇报着,每一个数据都浸透着他这两日来,不眠不休的血汗。 第20章 铲!! 从开始发洪水到现在,不多不少正好48小时整了。 指挥员锐利的目光扫过地图便是洞悉了48小时的所有血汗,他看得到陈德水、陈明远、陈晓峰,看得到所有村民的努力,也看得到从翻车传承到机械手段,也有现代数据的分析和理论。 虽然,这些在洪峰面前显得单薄,却为村子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你们辛苦了……水道设计的也很好,”指挥员沉稳地点头,拿过那沉甸甸,写满三代人交织抗洪的壮丽画卷,对上陈明远布满血丝的眼睛,再次说:“你们真的辛苦了,现在情况我们基本掌握,首要任务是加固现有防线,控制豁口,同时全力抽排村内积水,搜救被困人员!你们的经验和地形熟悉度非常宝贵,请继续协助我们!但眼下……” 他说话时,另一边,老沈头和小沈被两名战士从冰冷的洪水中拖上了冲锋舟。 老沈头呛咳着,冻得嘴唇发紫,却死死护着怀里同样瑟瑟发抖的儿子小沈。 岸上,翠兰嫂抱着失而复得的老二,哭喊着恩人就要往前扑,被旁边的战士拦住:“大嫂,放心!他们没事!是英雄!” 翠兰嫂看着被抬上岸、虽虚弱却睁着眼睛摆手的沈家父子,扑通一声跪在泥水里,泣不成声:“谢谢!谢谢沈大哥!谢谢小沈!你们是俺家的救命恩人呐!” 这声哭喊,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劫后余生的村民心中激起涟漪。 此刻,曾对捞尸人避之不及的人,都向他们投去复杂的感激和羞愧的视线,几个战士更是给他们敬礼目送他们上岸… 陈晓峰却没有时间去感受这微妙的氛围变化。 他浑身湿透,伤口在冷水的浸泡下麻木又刺痛,但精神却像绷紧的弓弦,他快速走到部队指挥员和陈明远身边,指着地图上几处关键点:“您……首长好!爸,这里,还有这里!之前我们挖的临时储水池被冲垮了基础,但位置和方向是对的!现在有大型设备,能不能优先加深拓宽这里?还有东边荒地那条引水渠,如果能快速打通,配合抽水,村内的水位能更快降下来!另外,上游方向……” 他的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亮,又混合着嘶哑和不容置疑的沉稳,条理清晰地分析,听的指挥员眼中不断闪过赞许,拍了拍陈晓峰的肩膀:“小伙子,思路很清晰!我知道你,你就是陈晓峰吧?我们一路从上游过来都知道了你是好样的!那就按你说的,一部分人去加固豁口和堤防,一部分人立即去加深储水池工程……来啊,工程连的!带上设备,跟这位小陈同志走,优先打通东荒地引水渠!务必快!” “是!”工程连的战士齐声应答,迅速行动起来,陈晓峰深吸一口气,感觉一股新的力量注入四肢百骸,但忽然多了这么多人,他也有些紧张了,刚才是太着急了,反而没注意到这些。 他不由得看了一眼父亲,陈明远对他用力点了点头,眼神里有疲惫,有担忧,更有一种“交给你了”的托付。 陈晓峰这菜转身,对着老李头、周黑子,还有那些重新聚拢过来的本家叔伯和年轻后生喊道:“李叔!黑子哥!三伯!还有能动的乡亲们!咱们也带上家伙,一起跟部队的同志去挖渠!” 这一次,没有迟疑,没有抱怨。 被部队的效率和纪律所感染,也被陈晓峰身上那股超越年龄的坚毅所带动,还能干的村民们扛起铁锹锄头,沉默而迅速地汇入了工程连的队伍,朝着东荒地奔去……而新的抽水设备到来,翻车却是孤零零地立在原地,水流在它旁边打着旋,仿佛一个时代的注脚。 村子祠堂方向的高坡上,此刻战士们临时搭起的救护棚下,爷爷陈德水正躺在简陋的担架上注视着山下…… 柳柔用干净的纱布蘸着温水,小心地擦拭老人脸上的泥污,“爸,你就放心吧……晓峰,真的长大了。” 陈晓峰此刻也像是感应到什么,忽然回头,远远的,爷孙四目相对,陈德水的眼皮微微动了动,那浑浊含泪的目光落在孙子布满泥污、血口子和担忧的脸上,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扯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好……好小子……干……得好……”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 柳柔眼眶通红,低声道:“爸,你就别说话了,你都累脱力了,加上急火攻心,刚才又吹了风……万幸,还没烧起来。得好好静养,不能再折腾了……” 陈晓峰眼泪也出来了,他是爷爷带大的,此刻多想紧紧握住爷爷的手,那手曾经那么有力,教他写字,带他看水,此刻,爷爷在山上却虚弱得仿佛一吹就散,一碰就碎。 “爷爷呀,等我回来!” 他喉咙哽得生疼,大喊后,转身跟上队伍,一把抹掉眼泪,用力的说着:“嗯!爷爷,您放心歇着!部队来了!村子……保住了!水……水很快就能退下去!” “我很快就能回……” “爷爷……你一定要等我……” 他的自言自语,陈德水自然听不到,可是他似乎又听到什么,最终,只是极轻微地对柳柔点了下头,闭上眼,呼吸微弱却平稳了…… 陈晓峰不敢回头,拼命的跑到队伍的前头,带着士兵和村民,拼命的—— 朝着东荒地那片被寄予厚望的泥泞奔去! 东荒地,在陈晓峰和连长的带领下,人声鼎沸,机械轰鸣。 大型挖掘机的铲斗有力地啃噬着泥土,战士们和村民们并肩作战,铁锹翻飞,汗水混合着泥水。一条新的、更宽更深的引水渠,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前延伸。 浑浊的水流开始顺从地沿着新开的沟壑,朝着低洼的荒地奔涌而去。 陈晓峰也加入了队伍,没有多余的言语,抓起一把铁锹,狠狠地铲下去。 铲下去! 铲得泥土飞溅,铲得泥土飞落在他早已湿透又干、干了又湿透,沾满了血和泥浆的身上…… 不知道多久,直到隐约听到了谁说看到了绿色的田时,他才抬起头,望向渠水流淌的方向,又望向村内水位明显开始下降的田野和屋舍,最后,目光似乎越过了残破的矮墙,越过了咆哮过后略显疲惫的洪水,投向了更远处阴沉却已透出熹微的天际。 那是爷爷的方向。 此刻天又阴沉了下来,还要下雨,祠堂门口那盏在风雨中飘摇了多日的灯,火光又亮了起来。 微弱的光,却顽强地亮着。 如同这个村庄,这个家族,历经劫难后,不肯熄灭的魂。 陈晓峰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尝到了泥土的腥咸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锈味。然后,他再次举起沉重的铁锹,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湿滑粘稠的泥土,狠狠地—— 铲了下去! 第21章 安全 洪水虽未完全退去,但第一波凶险的洪峰已过,部队不仅带来了专业的设备,还给众人以坚定的力量。 陈晓峰的计划迅速实施后,新垒起的临时防线上,被洪水冲刷过的田野逐渐露出大片的绿意, 不远处,父亲陈明远满身泥泞,却依然指挥若定;村民们疲惫不堪,却仍旧一下下挥舞着,挥舞着。 再远处,他忽然看到爷爷陈德水被柳柔搀扶着走了过来,陈晓峰连忙赶了上去,一直跟着他的指导员见状也赶忙走过,还以为是有什么紧要情况。 好在,只是看陈晓峰冲到了一位老人的面前,“爷爷!你……你不要乱走呀!” 握住咧! 陈晓峰话虽然这样讲,可手死死的抓着陈德水的手,而爷爷的目光始终不离那翻滚的河面,直到走近了,才是低声道:“老伙计们都干得不错……”他目光掠过被搬过来的翻车,然后看到走来的指导员,点点头说:“接下来,得看部队和你们年轻人的了。” 一路上他已经听到和看到了部队带来的动静。 陈晓峰和走来的陈明远听到这句话却都有些五味杂陈,洪水在前,这三代人开始吵成什么样,三人谁都不服谁……如今,老人家终于肯承认科技发展,要将一切交出去……可见他已真的认可了水利时代—— 的的确确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 事实上,在陈晓峰的知识体系中,2015年的中国的洪水治理已逐步迈向现代化,高科技,通过科技手段与军事化组织能力,我国早就在天灾人祸前,有了即位强大的抗灾能力。 “晓峰同志,你们做的很好,翻车减缓水势,水道分散洪流,挖机沙袋堵住裂缝。人定胜天,可也得靠大家伙儿一条心。” 陈晓峰点点头,眼眶微红:“爸,咱们守住了第一波,可这只是开始。上游的水还堵着,雨季没完,洪水随时可能再来。得用更现代的办法,把这仗打得更漂亮。” 而此时,一个举着操控机的士兵跑来汇报,他们已经侦查部队的第一支分队架设起了实时监测系统。 此刻一台台便携式水位传感器被迅速安装在河道关键点位,水位、流速、降雨量等数据通过无线网络实时传输至指挥中心的屏幕上。 与此同时,他们还带来了几架军用无人机,腾空而起的无人机正嗡嗡作响地在村子上空盘旋,这些无人机配备了高清摄像头与红外成像仪,能够穿透雨雾,拍摄洪水淹没区域的全景图,精准识别堤坝的薄弱点和潜在的次生灾害隐患,完美的代替代替了人工脚力不说,还能将险情阻碍的地方拍摄,再有针对性的直接进行解决!即,这无需再用人去水中摸索工作,冒险!甚至失去生命! 陈晓峰一家三代在这里认真的听着,老一辈两辈的自然是听的望洋兴叹了,陈晓峰却眼睛发亮,无论是实时监测还是无人机侦察这可都是学校里教的真东西啊,陈晓峰跟着指挥员一路走回去,浑然忘记了旁边的老父亲和爷爷。 不过陈明远和陈德水也没有打算喊他,孩子大了,总要有自己的一片天空。 陈晓峰跟着部队回到指挥帐篷内,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和无人机传回的实时画面,目不转睛—— 他终于看到了在大学里学过的智能水利系统,最主要的是,它真切地应用在了家乡的土地上! “晓峰,你之前的预测数据还能用吗?”一位年轻的指挥员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平板电脑,语气急切却带着尊重。 陈晓峰也迅速翻开自己早就充满电的笔记本电脑,又想起什么,拿起来之前的手绘草图:“都能用!这是我之前测的水流速度和地势分布,跟你们的数据对比一下,应该能锁定最危险的几个点……” 指挥员点点头,立刻召集技术人员,将陈晓峰的数据与无人机侦察结果整合,很快绘制出一张详细的洪水风险分布图,在图上标红的区域,正是村东新豁口和上游河道的淤积点。 “看来,你预测的不错……这里的承受力最大……”技术团队对陈晓峰的数据表示很认可,而且,这不是纸上谈兵的认可,是切切实实陈晓峰所记录的每一样东西都有所呈现,眼下,他也快速给出了最优解—— “所以,目前,需要高容量抽水设备与快速部署的能力来应对随时可能突发的状况!” 陈晓峰说完,指挥员就拿起了电话,“放心,我们部队的工程分队带来了许多大型移动抽水机。这些设备每小时排水量高达数千立方米,远超你们之前使用的村级水泵……不过,可能需要挖出一整条环绕的河渠,最终引向这条……” “这可能需要跟上峰和下游汇报了……” …… 指挥帐内,众人伴随着激烈的讨论时,外面的轰鸣声也没有停下。 粗大的水管被架设起来,如同巨蟒般伸向村内的积水区。 水流被迅速抽离,顺着临时开挖的渠道排向低洼的地下河和新挖的东荒地储水区。 陈明远站在一旁,看着这些设备高效运转,再看了看旁边自己的小家伙儿,忍不住感慨:“这家伙,比我那老水泵强百倍啊!” 远在东荒地的工程兵们则是举起了便携式防洪挡板。这些铝合金制成的挡板轻便却坚韧,拼装后能迅速形成一道临时防线。 战士们动作娴熟,几分钟内就把东荒地解决,又在新豁口两侧垒起了两米高的挡板墙,配合挖掘机的土方压实,瞬间有效遏制了洪水的侧渗。一些恢复过来的村庄妇老幼们也不闲着,纷纷拿出家里的大米,棒子面,熬起来了一锅锅香的直迷糊的热粥。还有几个村民架起来了煎饼的凹子锅,开始烙起了煎饼… 有煎饼自然需要干鱼辣椒搭配的,几个村民也支起来地锅,滚烫的热油里小干鱼跟着红辣椒一炝火油,那香味就冒出十里路了,村民们挨个自发的卷好了煎饼,馍馍,端着热粥和锅,游走在了抗洪边缘,纷纷给战士们,村民们送去了热汤热饭…… 抗洪两天了,吃喝都是随便应付的小面包矿泉水,连口热水都没喝上的村民们,坐下来吃着热玉米馍馍,喝着玉米糊,五脏庙舒服了,人都有了干劲儿,嗷嗷又冲上去了……更有不少和陈晓峰一样受伤的村民也终于得以重新包扎和简单的冲洗。 部队的到来不仅带来了技术,也带来了组织力,指挥员等众人稍微恢复后,就吩咐迅速将村民与战士分组,军民协作展开抢险—— “陈晓峰同志,现在你被指派为临时技术顾问,与我们部队的技术员一起分析水情;陈明远站长,你负责带领村民配合战士搬运物资、加固堤坝;柳柔同志,你们辛苦,带着大家自发组织起后勤队,为咱们抢险人员送来热水和食物……老沈同志,你们跟我们的特种兵一起……辛苦了……大家安排好,就不要乱走动,坚决服从组织命令!不怕告诉你们,上峰还会有一波接一波的洪水,我们要打的是持久战!所以,谁都不能掉以轻心……” “是!” …… 接下来,就是整个村的大清理。 从村西,到村东,从村北到村南。 无人机侦察到的红外热成像显示,几户人家还滞留在屋顶,几护人家在屋内……救援的小队随着指令驾驶冲锋舟和小皮艇不断深入被淹区域,挨家挨户搜救被困村民,牲畜等。随着一直只小鸭小鹅小鸡被从水里拎起来,湿漉漉的小狗小猫乖乖的待在皮艇上,瑟瑟发抖,战士和村民们不断用绳索和救生圈将老人和孩子一一转移到安全地带。 陈晓峰在指挥中心和众人总揽全局,看着这无人机监控下的一一幕幕,心中暗想一定要好好学习,这是小伙子从未有过的坚定信念,比小时候要考清华北大还要坚定。 现代抗洪的成效就是比他们人力要快,当然,这也是人力的结果…… 不到两个小时,无人机传回的画面显示,洪水的主流被成功分流,上游的压力有所缓解。 指挥员站在指挥帐篷内,通过对讲机向全队宣布:“第一阶段目标达成!水位下降了30厘米,村内主要区域已脱离危险!” 村民们听到广播,疲惫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熬下一锅饭的人也是咧嘴笑起来,搅动的锅铲铿锵作响…… 张大牛抹了把汗,也终于敢扶着铁锹喘着粗气说:“部队就是不一样,这效率,比咱们瞎干强多了!” 陈晓峰思绪万千,却没放松下来,因为他看到新闻别处的洪水泛滥,这就说明,新一波的洪水仍旧会随着上峰命令的蹿过来……思虑再三,他走到指挥员身边,低声道:“长官,这只是暂时的。上游的淤积还没彻底解决,而且,雨季还有一个月,咱们得有个长远打算……” 指挥员眼神闪了闪,回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得对,小伙子。真是个好苗子,考不考虑从学校里参军啊?我们部队很需要你这种人才啊!” 陈晓峰起初眼睛一亮,他知道学校里从军的事,但那需要经过层层选拔,还不一定能被选上… “如果有机会!我一定报名!”陈晓峰说完,指导员笑了,“好样的,那接下来,我会派工程队去上游疏通河道,你的数据和经验对我们很重要。走,一起干!不过……所有人,全体起立!” 伴随口号喊起,整个帐篷内的气氛都紧张了起来—— “紧急开会!集体坐下!” “陈晓峰同志,你坐在我旁边……”伴随指导员说完后,众人展开图纸和指挥台的屏幕,开始了紧急头脑风暴解决洪水即将到来的计算和应用问题。 而与此同时,经过数小时的奋战,村内的积水继续明显的下降,新豁口的防线在部队的现代技术和村民的传统努力下也逐渐稳固,但是……谁也不知道,新的洪水抵达会是什么样子。 但是,随着再度的夜幕降临,临时防线旁的灯光映照着忙碌的人民解放军的身影,这些身影让村子里的每个人都对即将到来的洪水有了前所未有的信心,哪怕洪水来了—— 他们也有靠山! 陈晓峰同样站在河边,此刻,他的爷爷和爸爸都在身边。 他们爷孙仨一同看着翻车与抽水机并肩作战。 眼扫过远远近的解放军身影,还有爷爷的翻车传统、父亲的机械水泵、自己的科技分流,再加上部队的现代化力量……这一刻,已经不仅是三代人的传承,更是国家抗洪体系的缩影。 从六十年代的翻车抗洪,到如今的无人机与抽水机,中国的洪水治理在历史与现代的交汇中不断进化。 而今天开始,陈晓峰觉得,对他而言,抗洪不再是纸上传递的恐慌,不再是大涝后的大荒,因为他相信,国家就是他们坚实的后盾,哪怕这一刻还没有到来,但是他相信一定会到来! 看了一会儿平稳的水势后,陈德水就被柔姨和陈明远扶着回棚内休息了,等老爷子休息后,柳柔看着仍旧打着手电筒来回走动的陈晓峰,忍不住低声对陈明远说:“这小子,像你年轻那会儿……” 陈明远握住她的手,却是看到她身上渗出来的血迹,眼眶湿润:“辛苦你了,接下来,你就多歇着吧。跟洪水仗,咱们爷仨和部队一起打!” “嗯,有部队在,咱们村有救了。” 陈明远点点头,回头望向村庄星星两两的光芒,目光与柳柔交汇,二人缓缓相拥在久违的月下。 而陈晓峰一路走着,不知不觉到了他母亲的坟前。 有一件事他没有告诉父亲,就是……下午头脑风暴结束后,他提议建造一处大坝,因为洪水不会只来一次,村子这些年被淹了不少次,国家也不是没钱造坝,不如借此机会造一个! 反正村庄都被拆成这样了! 反正都这样了! 然而,经过展开地图激烈讨论后,选址不偏不倚的坐落在他母亲的坟上。 第22章 太极 指挥部在应急灯下,远远泛着青白的光,像是遥远的星星。 陈晓峰的指尖悬在半空,像是小时候母亲带他辨星那样,可是这次的星芒,突然刺痛了他的眼睛—— 母亲的衣冠冢就在脚前的地上。 十年前泥石流卷走母亲时,他正在县中学准备期末考试。 “这里是最佳选址。” 队伍里的水利专家用激光笔圈出坡地。 “基岩裸露,两侧山体形成天然屏障,最主要,没有居民区......” 陈晓峰的喉结动了动,喉咙里泛起铁锈味。 母亲当年没有尸骨,甚至没有进祖宗祠,这也是为什么,拆祖祠陈晓峰一言不发,可如今……到了母亲的衣冠冢。 十年前,母亲就在这里消失的,后来河流渐被改道,这里他做了衣冠冢,每次都要来这祭拜。 虽说只是衣冠冢,可是—— “爆破组已经做好预案,明天就能..先挖起!” 他们的声音震得陈晓峰脑袋嗡嗡作响,可也只能起身离开,慌张离开的时候,还不小心剐蹭到了比例尺,把测绘仪、保温杯叮铃哐啷摔了一地。 此刻,他的对讲机里传来询问—— “喂喂喂,指挥部?爆破坐标确认了吗?收到回复,收到回复!” “……” 陈晓峰没关闭声音,只是看着远处走来,带着顶灯的战士们,缓缓地后退,一步步离开爆破点。 然后远远的听到他们说“确认”“标记完毕”,陈晓峰竟不敢回头。 - 十年生死两茫茫。 母亲的样子他都快忘记了,但是,他记得母亲也是一线的抗洪人员,并且就是因为一次抗洪,从很远的叫“海”的地方,来到村里支援。 那时候的母亲是整个村里最美的女人,她有学识有修养,最主要的是——她怀揣了一肚子的科学道理。 小的时候他们都说,妈妈是个科学家。 但妈妈死后,他到现在也没有走到科学家的路上,他时常想如果那场洪水没有带走妈妈的话,现在的他应该会更好…… 而现在,他连妈妈最后的念想都要没了。 暴雨在钢板上敲出密集的金属音。 陈晓峰闷头走回指挥室,望着无人机传回的测绘影像,电子屏的蓝光映得他瞳孔发颤。 “五小时,上游的第二波洪水会到达。”作战参谋的指挥员电子表倒计时悬在指挥部帐篷中央,“上游最新消息,山体滑坡,溃坝风险每分每秒都在增加。“ 炸雷劈开雨帘的瞬间,陈晓峰忽然被点名。 “陈晓峰同志,你这次的测算方案没有通过。具体的原因在这边——” 指挥员说的时候,把军用计算机转到陈晓峰的面前,陈晓峰愣住,智能模型跳出刺目的红色警告:现有方案溃坝概率91.7%。 下意识的,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直到血腥味混着柴油味钻入鼻腔,他才说,“那你们有什么方案?” 一群战士们露出来欲言又止的表情,随后把电脑屏幕转向他……上面,只有密密麻麻的一片碑林。 - 此刻,城西村的北山豁口处,百年古碑篆刻镇河二字,浸泡在浊流里,每块碑石都像枚摇摇欲坠的牙齿。 另一山上临时搭建的救助鹏内,陈德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剧烈的咳嗽让他手里的茶缸溅出褐色药汁,柳柔连忙给他擦洗着,二老人枯瘦的手指突然戳向地图,“我怎么把这事儿忘了,当年,碑根入土九丈九,立碑镇河妖......河水就不动了,老沈呢?让他们赶紧去看看……” 可话没说完就被老沈的笑声截断:“老爷子,我在这呢,咱们捞尸人都不相信妖鬼……省省心吧!” “不!那是有用的!”棚内,陈德水大吼。 “目前,它是最有用的!”棚内,指挥员和工程兵指着碑林,“我看到你之前也用了墓碑,甚至拆了桥……而根据综合数据反馈,成效不错,但最主要的还是—— “这片碑子林阻碍了水流…你之前可能是没注意到,但无人机捕捉到这里的每块古碑都让水滞留,如果水少,它自然是疏导,可如今大量的水堆积,不加以干预,以它的重量和榫卯结构咬合力……会把所有努力都功亏一篑,最主要的是,它如果另作他用,硬度抵得上钢筋。” 事实上,比起眼前的洪水,指挥员曾亲眼看见钢制围堰在洪流冲击下扭曲变形,像团被揉皱的锡纸。 陈晓峰却是皱眉,“我倒是听过一些……但你们确定,你们是对的吗?” 这是陈晓峰第一次对部队提出了质疑,因为,这片“碑林”准确说,是镇水用不错,也是一位老道士路过留下的指点,可是,母亲却跟他说过—— 这里是符合科学道理,事真可以疏通水的大智慧。 他小时候是不太懂,只知道是通过八卦周易的原理,但陈晓峰是母亲的绝对信徒,私底下却专门研究了古代堪舆,《堪舆经书》涵盖理气与形势理论。,既是祖宗留下的技巧便是五千年的智慧沉淀,又怎么会是错的? 所以,事实上,小伙子一身的技艺并不单纯来自于父亲,爷爷,更多是来自母亲那本泛黄的手帐日志本,那个笔记本一直藏在他的包里,防水防火的小隔离袋,在众目睽睽下打开,陈晓峰拿出那张岁月久远,泛黄的图纸上九宫格里排列着“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方位,而此刻无人机测绘图上,碑林分布竟与那张图纸完全重合…… “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他说时,无人机上的电光束正刺破雨幕,第三块残碑上的《水龙经》篆文赫然和他说的一样,但这算什么? 指挥员皱紧眉头,“年轻人,可不兴封建迷信啊!” 可是,下一瞬让他震惊的是,碑座底部刻着的似乎是数学符号? “这不是迷信!我还没说完,”陈晓峰皱紧眉,“莱布尼茨在1703年发表的《二进制算术》与我们的八卦符号惊人相似。事实上,有明确的信息证明了,外国的二进制最初就是从我们清朝康熙时有的灵感……” “还有,你们一直关注的榫卯里的东西……”陈晓峰的手指在平板电脑上疯狂滑动,将碑林三维扫描图导入力学模拟软件,当参数栏输入《河图》记载的"天一生水,地六成之"时,监测屏显示的数据是—— “你们看,这些石碑的间距是黄金分割比的0.618倍!” “每块碑的倾斜角度正好形成康达效应,能引导洪水自然分流转弯!无论多大,不,或者我应该说,只有大量的洪峰到来,它才能显现出真正的价值,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村始终能存在……” 当水流掠过第一块刻着“镇“字的卡进溃口时,奇迹发生了。浊流在古老的榫卯结构前分成两股,像被驯服的巨蟒贴着人工导流槽游走。陈晓峰盯着实时监测屏,水位曲线竟与百年前治水碑文记载的“龙走双涧“完全吻合。 此刻,仿佛印证他的话,最新传回的卫星云图显示,大量的排水洪流在碑林前自动分成两股,形成巨大的太极涡旋。 暴雨在此似乎也成了一种摆设,下落后迅速被吸入太极之中…… 浑身泥浆的工程兵站在碑林前都准备下点拉绳了,望着犬牙交错的碑石林“大坝”,对着无人接直接竖起大拇指:“你们村的祖宗,比我们的超级计算机还会算水!” “你们村还真是藏龙卧虎……数据和事实都在眼前,那同志们,我们可能需要再重新想别的……”指挥员说完,目光停顿了一下,看向陈晓峰手里的本子:“你那还有什么办法?” 陈晓峰岗松口气。 因为他总算保住了母亲当年留下的一处碑林,也是这个时候才有一瞬间共情到了哪些被拆了祖坟和挖田的人,但如果重新给他一次机会,他可能还是会这样做,毕竟,人永远无法走选择之外的另一条路,所以他选择认可自己! 无人机的光照,持续在碑石和太极里出没。 那些“镇““安““固“的残缺字迹,正在水雾中泛出青铜般的光泽。 “晓峰同志?” 陈晓峰啊一声,才是回过神,随后听着对方重复一遍,才用被雨水泡得发白的手指,缓缓拿出内衬的另一本书……防水夹层发出细响,再抽出的是一卷用保鲜膜层层包裹的《天工开物》,不同的是,这是母亲做过纪录的。 泛黄的页角还粘着母亲当年做的银杏叶书签,他平时都舍不得打开看一眼,此刻扫过书页上工笔绘制的分水鱼嘴图,母亲用蝇头小楷标注着—— “激流至险处,当以石梁截其势,若巨鳄衔江......” 旁侧还有图示例。 原本这些人是不相信的,可是,山外的碑林已经让众人开了眼,科学的尽头不应该叫玄学,而是未被证实的科学,又或者,像是双缝实验那样,早就被证实了,可他们不知道罢了。 到底是老祖宗的智慧,此刻他们除了硬方法,也没有别的办法不是? 若真来了大洪流,他们除了继续硬碰硬,用人拉着人的人海战术,来对抗洪流外,没有任何多余的办法!所以—— “连长,这能行吗?” “这有点扯了……” …… “都住口,服从命令和事实!无人机组,立刻重新测绘碑林俯视图!” 他冲着对讲机吼完,又想到什么,“立刻让工程兵带一点速凝混凝土板,替换掉之前的墓碑!”把任务分发完,指挥员叹了口气,自己其实也没多余办法,但是除了试试看没有他法了。 “指挥员,我看了,在其他险恶处,也进行分流,层层分流……也就可以用硬方法,一点点保住村庄了。”陈晓峰盯着军用平板电脑上的图,随后把自己母亲的手绘图也放上去,当扫描图与实时航拍影像重合时,会是怎样? 谁也不知道。 就连陈晓峰也不知道。 也许是像城北村那样,成为卡住的大石头,淤堵! 也许是像碑林后那样,成为旋转的太极图,舒缓! 在这一切,未必能成的前提下,所有人都是提心吊胆的,可仍旧是那句话撂这—— “不要为做过的决定后悔。因为如果当下有更好的解决办法,那一定就是另一个决定……所以,这就是最好的决策!” 指挥员的话让陈晓峰低沉的眼眸缓缓抬起,“谢谢你。” 指挥员却看着他手里重新包裹好,小心翼翼收起来的两个本子,询问:“我能知道,这是谁的吗?” “我母亲的,她过世了……但是她教会我很多东西。”陈晓峰说完,指挥员表情瞬间凝固,一声抱歉,又一声对不起,陈晓峰摇摇头,“不怪你,怪我福气不好吧,妈妈才早早的走了。” “也不能这样说……如果你妈妈还在,知道你用她教给你的方法救了城西村,她一定为你骄傲,也许她不能告诉你,但是我已经很为你骄傲了,记得你我的约定,参军……” 说这话,地图上的战士们已经开始了将墓碑整理出来朝着水中投递,安放,并且是严格按照设定好的定位,老沈和小沈也赫然出现在屏幕上。 随着碑一块块投下去后…… 从看似凌乱的水流,到最后,竟和碑林外的一样,呈现出了舒缓的形式! 虽然没有出现太极图,可是,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因为清楚看到了水流的舒缓。 连岸边正在调试液压臂的工程兵都一拍安全帽:“这也太不科学了!” “错了,这就是科学……”陈晓峰看着监测屏喃喃说着,随后,紧盯着水流,那原本直冲的洪流在碑阵前自动分成来三股,主河道占六成,支流各占二成……陈晓峰忽然想到都江堰的四六分水,没想到,这里居然可以做到,虽然是小的,可也起到了大大的作用。 同一时刻。 二十米外的泥浆里,陈德水正带着八个老石匠进行新的工作。 只见老人们从防水牛皮袋里掏出一团灰褐色胶泥,混着雨水在青石裂缝间反复揉搓。 “这是正宗的老祖宗的泥瓦工配方!”一位士兵走近时,老瓦工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沟壑纵横的脸在探照灯下泛着别样的光泽,“这里是七成蒸糯米,两成熟石灰,一成桐油——” “不是,大爷,这玩意儿可能无法比得上速凝水泥……”工程兵小李刚递过去手电筒,突然被河道裂缝所吸引…… 第23章 睡图 雨水在钢盔上敲出密集的鼓点。 工程兵小李盯着陶盆里灰褐色的胶泥,无奈说道,“这坨烂泥真不能顶用,大爷您去休息吧,这里就交给我们……” 他刚把第七袋速凝水泥搬上堤坝,回头看着闲不下来的老爷子们像揉面团似的摆弄这团不明物质。 “后生仔!你不懂,这些碑每次洪水冲击后都需要用糯米灰浆这个配方来进行修补……” “补也不用你们的呀……” 士兵只想让他们挪到安全地带去。 “哦不,你可别小瞧了咱们这些老家伙,它可特珍贵!”老师傅们手法娴熟地调配着材料,每一动作都透露着不容小觑的虔诚与敬意—— “灰土之坚如金石!” 老石匠的烟嗓刺破雨幕,他正用铜尺量着搅拌圈数:"左三圈,右七转,这是《营造法式》第三卷..." 这份专注,渐渐让一旁路过的年轻的工程兵从最初的疑惑转为不解,但心中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敬意。 随后,老人抓起胶泥拍在裂缝处,浑浊的眼底泛起奇异的光泽:“看好了!”胶泥遇水的瞬间,竟像活物般蠕动起来,很快把那块糊上。 老师傅嘴角泛起一抹温和的笑,缓缓引经据典道:“后生仔,看到没,这可是万历二十三年永定河决口的‘烂泥’,当年就是这么用的!” 然而,回应他的仍是年轻士兵眼中的迷茫和不信—— “我看不一定,师傅,你这水一冲就散了,坚持不了多久的!真的……时代已经在变化了……” “是,变化了!无论天上飞的还是脚底下游的,都是机器,高科技。我眼不瞎,耳不聋,可是——这是老祖宗几千年的东西!” 陈德水微微不悦。 但说起几千年,士兵想起什么,轻轻晃了晃手中的修复剂,“那老爷子,你看看咱们用的这个现代高科技的——高强度聚合物修复剂!据说……算了,说出来老爷子你可能也不信,可有好些历经千年风雨的老物件儿,都是靠它重焕新生的!所以,俺们这个真是好的!我也么有恶意,我就是想让你去休息呀……” 陈德水当然也知道,他们跟自己的孙子也差不多,能有什么坏心思?可是—— “俺们这个本身就是老物件!那是九族什么来着,晓峰说叫——哦,‘九族严选!’咱们本身就是维持几千年的老东西!每年碑裂了都是我们来补……” “……”士兵败下阵来,“算了,那您别累着,离远点,我怕一会儿洪峰来了,咱们不帮忙再掉下去,有危险……” “放心吧,马上就好了……”陈德水说完,闷头继续做起来,嘴里也是忍不住嘟囔着:“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 三个小时后,城西村,水势平稳的准备迎接最新一波的洪峰。 可以说,众人梳理了这么久引水渠和修复储水塘,就要见真章了,然而,监测仪的蜂鸣声突然拔高三个音阶,陈晓峰盯着屏幕上跳动的红色数值,看着无人机群传回的画面里,洪峰裹挟着百年古树的残骸,如同一头披甲巨兽冲向碑林…… 陈晓峰心跳也跟着飙升,尤其是看到爷爷在河道边,“爷爷怎么在这!撤啊!” 他大喊,可爷爷听不到,甚至抱起一盆什么东西,朝着河边走…… 陈晓峰脑子起初嗡了一声,随后想起每年潮水退去时爷爷都会带着一盆去涂抹那些墓碑…… “报告!坎位''镇''字碑出现贯穿性裂缝!” 对讲机里的喊声混着金属扭曲的刺耳锐响,陈晓峰忽然一下懂了,爷爷每年都是去修碑的! 北山豁口。 浊浪滔天,声如万马奔腾。 残存的古碑如同疲惫的老兵,在洪水的冲击下发出沉闷的呻吟。陈德水老爷子端着的盆被柳柔拿走。 旁边陈明远也来了,搀扶着老爷子,深一脚浅一脚地退到了安全位置。 “爸!你可不能下去!” 老沈头和小沈早已跳入齐腰深、打着旋的湍流中,试图用钢缆固定一块被冲歪的碑石。 小沈一个趔趄,差点被暗流卷走,老沈头死死抓住儿子的救生绳,古铜色的脸憋得通红。 他们尚且如此! 陈明远捏了一把汗,可陈德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些石碑,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水下一处:“坎位!坎位那块‘镇’字碑的底座!榫卯早就松了!当年…算,快!快想法子稳住根基!用我这个腻乎!!” 远处—— “三号支架应力超限!请求支援……嗯额!” 工程兵小李的钢盔被迸溅的碎石击中,鲜血顺着脸颊流进嘴角。 他明明发狠般将两袋速凝水泥砸向裂缝,却发现聚合物在激流冲刷下片片剥离飞走,可那些号称“九族严选”的糊糊,还牢牢的扒在上面。 高分子材料,在洪峰的狞笑中脆弱如斯! “来个钢制支撑架!先顶住这块最大的‘安’字碑!”工程兵的班长嘶吼着,几个战士合力将沉重的合金支架卡入碑石与水底基岩的缝隙。 液压千斤顶发出沉闷的加压声。 而陈晓峰也从指挥营里一路跑来,他冲到水边,冰冷的洪水立刻拍打上来,试图把他舔舐下去! 几个人护着他展开母亲那张用保鲜膜仔细封好的手绘图,防水手电的光柱打在泛黄的纸页上—— “补‘生’门缺位!碑裂了,先用速凝板!角度!倾斜角度要按图上标注的来!” 他对着对讲机和现场战士大声指挥,声音在风雨洪流中显得异常尖利。 战士们赶紧抬着特制的速凝混凝土预制板,这些灰白色的板块上甚至提前用激光蚀刻了仿古的纹路和巨大的篆字“固”、“导”。 这是指挥员早就想过的,这些东西可能撑不住,随后,在陈晓峰近乎严苛的指导下,一块块被精准地吊装、嵌入古碑阵缺失的关键节点…… “左偏15度!”随着陈晓峰的不断指令,工程兵将一块速凝板嵌入生门缺位,等到所有的分洪渠突然传出龙吟般的水啸,洪流在改良碑阵前撕开三道银链,至少过半的水量精准导入泄洪道……高压注浆机也轰鸣着,将特制的聚合物修复剂继续注入古老石碑的每一条裂缝和松动的榫卯深处,然而……就像是刚才那样,所有的材料都无济于事,他们的材料只能补上他们自己的速凝板。 然而这些板材不到一会儿就被冲走了,还是得老石碑!可老石碑都碎开了,正在抢修—— “老爷子!材料补给来了!” 周黑子和老李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们从后方跑着抱着扛着材料过来,分别是陈德水口述的配方: 蒸糯米浆、熟石灰粉、还有气味浓烈的桐油。 几个老石匠立刻在相对干燥的高处开始奋力揉搓这团灰褐色的胶泥,雨水打在上面,竟让那胶泥更显油润粘稠。 “老沈,快!抹在碑座裂缝!特别是坎位那块!” 岸上陈德水急得跺脚,咳嗽得更厉害了。 陈晓峰却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爷爷或许早就知道母亲的这些知识?只是觉得是老封建,从来不跟他说不成?当然这只是他基于平常的猜测。 好在,那些战士们不再怀疑了,他们毫不犹豫,将这看似原始的“泥巴”用力糊在石碑与基岩交接的裂缝处,糊在那些被聚合物抛弃的古老石榫卯上! 说也奇怪,那糯米灰浆一遇水,非但没有被冲散,反而迅速变得粘稠坚韧,紧紧吸附在冰冷的石头上,甚至隐隐泛出一种玉石般的温润光泽。 无人机在低空盘旋,将实时画面和数据传回指挥部。 屏幕上,代表水流紊乱度的红色区域正在古碑阵的核心地带,随着一块块速凝“新碑”的嵌入、一道道裂缝的修复和那神奇糯米浆的涂抹……水流和数据同时降下,指控中心数据颜色变淡! 监测屏上,那两条被古老碑阵驯服的水流轨迹,变得更加清晰、稳定! “水位压力下降5%!分流量提升!有效!古法加固有效!” 技术员激动的声音从对讲机里炸响。 风雨中,陈晓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混合着不知何时流下的滚烫液体。 他回头望去,母亲的衣冠冢在雨幕笼罩的山坡上,暂时安然。 爷爷倔强的身影却愈发佝偻了。 陈晓峰走了过去,爷孙对视,无需多远,而远处战士们沾满泥浆和糯米浆的脸庞也露出欣慰,老沈父子也从激流中探出头来。 还有那些在洪水冲刷下重新挺立、新旧交织的“碑”……这一切,都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上,又仿佛给了城西村注入了无穷的力量。 洪峰,还在上游积蓄着毁灭的力量。 但是—— “第一和第二波,我们……都接住了!接下来就是梳理,等待第三波……大家再加把劲儿!” 河岸两旁,一种跨越时空的坚韧正在凝聚—— 以科学之名,承智慧之重! 在钢铁与糯米浆的气息中,众人仿佛是与天地,与滔天浊浪进行着最沉默也最惊心动魄的对话…… 而人的答案是:永不言败! 陈晓峰也握紧了拳头,指甲再次陷入掌心,那里有新的伤口,也有源自血脉深处的不服输的心念,“复盘一下,看看还有哪里可以查漏补缺!” 他转身离开,陈德水则又回到刚才的位置,手继续在糯米灰浆里搅动出旋涡状纹路,继续念叨着—— “三搅左旋,七搅右转……嘿哟!” 黏糊糊的浆糊需要很大的臂力。 老石匠们跟着不断变换手法,胶泥渐渐的在暴雨中发出细微的蜂鸣……像是某种欢呼。 十五分钟后。 城西村在成功抵御了第一波和第二波洪水的冲击后,仿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河水的咆哮暂时平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脆弱的宁静,只有雨点敲打在防水布上的滴答声和远处无人机低鸣的嗡嗡声打破了这份安宁。 “报告!裂缝处应力下降至安全阈值!” 随着战士盯着裂缝监测仪,屏幕上跳动的数字从鲜红转为嫩绿。无人机群掠过时,热成像显示修补处的温度场与周围古碑完美融合。 陈晓峰和众人几乎同时站起来,欢呼。 他们刚复盘此刻刚总结完毕,这次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问题,把几个容易豁口断裂的地方继续加固,然后就是静待第二次,第三次的冲击! 此刻,外面的村民、士兵和老匠人们,手上沾满了泥浆和糯米灰浆,聚集在河岸边,听着村里的广播播报,脸上露出疲惫却欢喜的笑容。 这是军民一心,用汗水和血液换来的短暂喘息。 虽然下一波洪水的威胁即将来临,可是村民认为部队仍旧需要短暂的休息。 在柳柔的带领下,村民们又在河岸边搭起了一个简易厨房,帆布遮盖的帐篷在潮湿的风中微微摇晃。 热气腾腾的米饭、炒青菜和红烧肉的香气飘散在空气中,与湿土的泥腥味交织在一起。 这些本来是工程兵们运来的新鲜物资,却被村民们又变成了热腾腾的饭菜给士兵们送过来。 身着满是泥点军装,士兵们与村民们一起排队,手持铁皮餐盘,交谈声低沉却带着暖意。对一些人来说,这是几个小时来的第一顿正餐;对另一些人来说,这是一个喘息还有感激的时刻。 “谢谢,谢谢大娘……” 随着前方的士兵一个个走,陈晓峰也在队伍中,他的头发被雨水和汗水黏在额头上,没有拿铁盘,只拿了一块馒头,夹了一点西红柿鸡蛋就走到一遍,拿了瓶矿泉水盘腿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他慢慢咀嚼,目光飘向远方,河流在那里翻腾不息,仿佛在积蓄下一次进攻的能量。 身旁,一个刚成年的年轻小兵哥也过来了,开始还腼腆地笑笑,随后就紧握着一块煎饼,却吃了一半儿,头一点一点地……被睡意征服。 在煎饼从他手中滑落,掉进泥里前,晓峰轻笑接住,随后悄悄把煎饼放在铁盘上,把他扶着靠在树上,自己塞完最后一口,站起来看向河边其他人……几乎都同样被深深的疲惫吞噬,拿着吃的喝的就姿势怪异的睡着了。 不少老姨看着眼泪都落下来,纷纷拿出家里的小毯子裹盖在他们肚子上。 老沈和小沈也倚靠在一个木箱上轻鼾,手里还攥着一把泥刀。 即便是永不疲倦的陈德水,晓峰的爷爷,也佝偻着坐在一棵树下,手指摩挲着一个缺角的茶杯……闭眼睡着了。 这一幕,陈晓峰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了。 它是韧性的缩影—— 是村庄的老少、士兵与匠人,因共同的目标而紧密相连。 第24章 爷爷 河道边没睡着的都是老匠人,老年人觉少,他们枯瘦如老树根的手不断的伸进混合物,动作整齐划一,脸上带着安静的虔诚,手上是缓缓地搅拌,带着几十年不变的节奏,低声念叨的嗓音听不清楚是什么,依旧只能听到什么“三七”。 嘶哑却沉稳,像在诵读某种神圣咒语。 雨水无情地打在或盆,或桶里,让它更加紧密。 他们的手上沾满灰褐色的糯米灰浆,可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泛着玉石般的光。 此刻,胜利短暂的属于他们! 帐篷下,一个不过十岁的小女孩在人群中穿梭,手提竹篮分发热腾腾的包子,“兵叔叔,谢谢你们!这是俺妈做的包子,请你们多吃点!” 她脆生生地喊着,将一个包子塞进一个咧嘴笑的工程兵手里。 清脆的笑声划破沉重的空气,白花花的包子却如同美丽的礼物,提醒着所有人究竟为何而战! 他们战斗的不是洪水—— 是天。 此刻,每一口饭,每一刻休息,都是他们胜利的果实! 在短暂的休息后,营地边缘的监测设备再度低鸣,屏幕投射出幽绿变红的光,技术员们眼睛布满血丝,端着茶杯紧盯跳动的数字,知道第三波洪峰正在上游酝酿…… 洪水不停歇,它现在是头活着的巨兽,不会让这个村庄安宁太久。 陈德水这边终于做好了面前的一盆盆宝物,放下盆子,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但他没有停下,而是颤抖着站起身,关节吱吱作响,继续蹒跚走向匠人们准备好的材料堆—— 那是不断送来的一袋袋糯米粉、一桶桶熟石灰,还有散发浓烈气味的桐油罐。 之前洪水来的着急,迅猛,他们是没有时间做这些工作来填补裂缝,只能用最要紧的办法,拆房拔碑。 眼下,把材料再次分发完毕后,陈德水坐上小皮艇,来到石碑前进行紧急修补。 看着无人机里传送的画面,陈晓峰目光深沉,还有一丝挫败。 眼看爷爷蹲在碑林裂缝前,用豁口的瓦片舀起糯米胶,动作不像是对冰冷的石头,倒像是给活物喂食饲料,陈晓峰挫败感更浓。 在小时候,他听过无数关于老手艺的故事,那些仅凭石头与智慧驯服河流的匠人传说。他曾以为这些不过是老人们的闲谈,过时的传说。但现在,看着糯米灰浆在现代聚合物失效的地方牢牢坚守,他感到那些故事的重量沉入骨髓。 爷爷此刻颤抖却稳健的手不仅在搅拌泥浆,更在编织一份跨越千年的遗产。 也许,所谓的科学也只是古人智慧的结晶之物。 看着那些黏稠的汁液顺着石缝渗下去时,看着远处的浪头正在吞吃最后几棵白杨树,陈晓峰叹了口气,又想起同样是二十出头的时候,爸爸独当一面,妈妈写下绝妙计算,爷爷带着全村人抗洪成功,可他却在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下……什么都做不了,若不是军营来帮忙,恐怕,村子早就没了。 “连长!钢筋架被冲的往左挪了三指!” 所谓失之毫厘谬之千里,有一丝一毫的偏差都有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老沈头腰上裹着一节绳子,他是专门负责感知水下钢筋架的,刚迷糊的他说完后忙撑着膝盖站起来。 他的衣服因被水里的石头玻璃刮伤,露出腰间大片的伤疤,鼓的成了一颗颗小小的紫茄子。 “三连收到!来两个人,一起……” 伴随士兵的高呼,这边几个人就跳下水,配合老沈将架子挪回原处。 而此刻,远处,传来的洪水轰鸣唤醒了士兵们。 “看来,这三指是在跟我们打讯号啊!” “起来了!” 伴随广播里的声音,众人随广播传递的音波,开始活动起来。 拿着煎饼的年轻士兵猛地惊醒,抹去脸上的泥快速吞咽完毕; 老沈的儿子,衣衫湿透,也准备重新加入队伍,村民们也赶紧收拾东西撤离到高处。 小沈正整闷头扯动钢索,旁边撤离的村民王婶抱着刚蒸的菜团子拉住他,看小伙儿的指甲盖掀翻了也没觉出疼,王婶自己却倒抽一口气,这哪里还是孩子的手,那手掌早被雨水泡得发白肿胀,像团死面疙瘩! “刚才你就在睡……你吃口东西再去呀!” 小沈摇摇头,也不说话就又要往堤上跑,谁知道,被王婶好一把力气摁住,“不准去!俺说了,不准去!”王婶子走来,把滚烫的铝饭盒往他怀里一塞。小沈惊跳起来,盖不住的饭盒里,直接掉出来一个大白馒头,馒头掉进泥里,小沈又慌慌张张捡起来往嘴里塞。 “哎哎哎,脏了,换一个!这孩子……这谁家孩子不心疼啊……”王婶伸手没抓住,眼看小沈一口咬下去,眼眶瞬间红了。 小沈已经不记得多久没有人这样对待过他了,他只记得,以前有妈妈的时候,也曾被这样对待过的……看他攥着馒头直往后躲,王婶子也不好再靠近,“算了……哎!真是疼人……” 她走了。 那布鞋底吸饱了泥水,每步都踩出咕唧声,也咕唧到小沈的心上,他本来都忘记了妈妈的滋味,或者说长埋在心里。 他爸是这么说的,男儿要有骨气,不能哭,要坚强。 于是他从五岁没了娘后,就坚强了十三年。 十八岁的小沈喉结上下滚动,细微的喊了一句:“谢谢……” 伴随上游,传来闷雷般的轰鸣,二次洪峰裹挟着山体滑坡的巨石汹涌而至。 剧烈的洪流让众人心脏缩紧。 战士们检查装备,个个脸上重新浮现决然的神情。 村庄、士兵、匠人—— 都不再是各自的个体,而是一根紧紧编织的绳索,迎战即将来袭的风暴! - 抗洪,第五十六个小时。 无人机掠过头顶,螺旋桨搅碎雨帘。 陈晓峰盯着屏幕里那些芝麻大的人影,鼻子也发酸,而这时,他看见爷爷在镜头里缩成个灰点。 老人正把脸贴到裂缝上,像郎中听脉般屏息凝神,花白胡须沾满泥浆。 陈晓峰的心一紧,这会儿怎么还在这? 正着急,帐篷里,监测员突然拍桌。 “流速异常!所有水域人员,全部紧急撤离!” 陈晓峰随着声音猛得回头,看小皮艇已经被冲起来,可爷爷竟扑向裂的石碑?!紧紧抱住了石碑? “大爷!咱们不能留了!”摇船的士兵肉眼可见的脸色紧张了起来,陈德水也是瞪大了眼:“可这碑下面裂开了!不能走啊!我必须补好!” 陈德水的声音沙哑却坚定,他说完手继续抱着石碑往下摩挲,然后又突然从墓前起,皮船晃了晃,他的身子也摇晃了下,关节吱吱作响,像老树被风吹断前的最后一颤。 士兵被吓得一哆嗦,伸手去拉他,可哪里拉得住这股发了狠的劲儿? “算了!你走吧!别管我!” 老者眼神发狠,忽然像是看什么敌人—— 陈德水猛地扑向水下的裂缝! 随后,他就整个人几乎趴在了石碑上,不是弄浆糊,像要把自己的命嵌进那缝里去。 洪流暗涌! 陈德水的手死死抠住碑面,指甲缝里全是泥浆和糯米灰浆,血丝混着水流下来,他却像是没感觉。那张皱纹纵横的脸贴着碑,眼神里烧着火—— 不是愤怒,是种豁出去的执念,像要把这碑、这村子、这几十年攒下的命都焊在一起。 如果不固定好,后面一定有问题! 陈德水知道这里面有着一定的科学和玄学的道理…… “爷爷!别!爷爷……” 陈晓峰在对讲机里吼得嗓子都劈了,可洪水轰鸣盖过一切,皮艇上的人急得满头汗,拽着陈德水胳膊喊:“陈老!您回来!这玩意儿……就算保不住了!我们也有别的速凝板可以替代啊!” “是啊没必要!老陈!” “老陈上来啊……” 岸上的人也喊。 可陈德水只看都不看众人,知识眼底藏着说不出的情愫,像在骂天,骂这洪水! 终于,小皮艇撑不住这阵折腾,晃了两下,直接翻了。 陈德水一头栽进水里,浊浪瞬间吞没了他那瘦得只剩骨头的老身子。陈晓峰抓起对讲机就往闸口冲,刚换的军靴踩得泥浆四溅,喉咙里不知道是喊得还是咬牙切齿的,全是铁锈味。 洪水咆哮着,像头发了狂的野兽,浊浪翻滚,陈德水被卷进去,身子在水里打着转,像片被风吹落的枯叶。 老沈头离得最近,眼疾手快,猛地扑过去,一把攥住陈德水的手腕,使出全部的劲儿拽住他。 “老陈!抓紧我!” 老沈头嘶吼着,嗓子是早就喊哑了,张口就是一阵骚哄的洪水灌进嘴里,他呛得直咳,可手死不松开。 陈德水也被水冲得睁不开眼,咳出一口泥水,断断续续地说:“老沈……松手…我已经完成任务……你……还没有……” 陈德水的声音虚得像风里飘的线,快要断了。 “放屁!你完成什么了!你不许放弃抓着我!我给你带上去!” 老沈头咬紧牙关,脸上的泥水混着汗淌下来,手臂青筋暴起,像要从皮里炸开! 他拼了命拖着陈德水往岸边拖,可洪水太狠,每挪一步退十步! 跟天较劲……简直可笑。 回头间,洪水里,陈德水的脸一会儿白得吓人,一会儿比水还黄,渐渐的谁眼皮半耷着,可嘴角硬是抿着,像还在跟谁赌气…… “撑住!你可别坏我捞尸人的名声!” 老沈大喊时,忽然听到岸上传来尖叫,喊着躲开,小心什么的,一回头,他看到不远处的水面上突然冲过来一截大浮木,黑乎乎的,尖刺嶙峋,像个张牙舞爪的怪兽,直奔两人而来。 已经有战士们也跳下来去阻拦了,但是—— 没拦住! 洪水面前,每个人都是浮萍上的一粒尘埃,蚂蚁都不如。 老沈头看着越来越近的浮木,心中也急,自己当然可以缩下来,到水里头去,可是……老陈怎么办?却还没反应过来,陈德水却猛地睁开眼,瞅见那东西,眼里闪过一抹决然。 “老沈,你比我有用!” 陈德水突然的使劲一挣,瘦骨嶙峋的手硬是从老沈头掌心里滑出去,转身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老沈头往旁边的高坎上推了一把。 老沈头猝不及防,被推得档口正好一波浪潮直接给他撞上了岸! 这里的水还没淹过胸口,岸边的战士直接一把甩过去绳子把他拽上来,然而他一回头,就见那浮木狠狠砸中陈德水,尖刺扎进他的皮肉……扎哪里了?没看到!只看到血花在黄黄的水面上炸开,像一朵刺眼的红莲…… “老陈!” 老沈头喊得撕心裂肺,伸手去抓,可洪水早把人卷走,只剩一片红在水里晃了晃,就没了影。 他被救到岸边,村民七手八脚把他拉上来,他瘫在地上,拳头砸着泥,嘴里喃喃着:“老陈……老陈……”眼泪混着泥水淌了一脸,手掌都抠出血来。 陈晓峰此刻也终于奔跑到跟前—— 可跑过来了,又怎样? 他就眼看到爷爷和妈妈一样,被卷走了! “爷爷!!!” 陈晓峰猛的要扑过去,被旁边小沈和周黑子还有老李头,三个人抓紧了,一把抓住,指甲愣在地上抠出三道深沟! “爷爷!” 陈晓峰大吼,然而,洪水的声音盖过了陈晓峰的声音,一刹,他感觉喉头泛起铁锈味,人笔直的倒了下去! - 第三波洪水,终于退了。 可是,代价太大了。 在陈晓峰晕过去后,村子周边还是被淹没了,所有的碑林全部断裂,就像是跟随了爷爷而去。 爷爷不见了,几个老匠人也忽然像被掏空了壳,所有人都懵了。 遍地泥泞,房倒屋塌。 人,是活下来的,除了老陈。 陈明远一直在另一段负责,得知消息后,人都蔫在地上,像被抽干了魂。 王婶,翠嫂……都又来了,个个手里提着吃的,里头装着刚蒸的菜团子,面饼子,馍馍,还有热腾腾的白馒头米饭……热气往外冒,可是谁也没有胃口吃。 许多老人满脸皱纹里是这硬挤出点笑,像是想告诉大家,天塌不下来。 可是,每个人一开口都是眼眶发红,鼻子发酸的要哭。 事实上,陈德水还是前任的村长咧,新任的村长早就去紧急开会了,一直没回来,这个村子里,陈德水做了太多太多的贡献。 而最痛苦的还有老沈头。 老沈头蹲在那儿,眼睛一直哭着肿成了核桃。 他手里攥着块泥和糯米,像攥着啥放不下的东西,那是从老陈最后离开时手里扣下来的,他没想撒开手! 王婶在他面前蹲下来,拍拍他肩膀,声音哑得像风箱:“老沈,吃口吧,你得撑住,不然老陈……白去了。”她也哽咽,从篮子里掏出个菜团子,塞进他手里,团子烫手,老沈头抖了一下,抬头看她,眼泪吧嗒掉下来,哽着说:“老陈……他……” 王婶眼圈也红了,叹口气,硬把团子往他手里按紧:“老陈是条汉子,走得值!你得活着,把他的份一块儿活。你也劝劝呀!” 小沈站在一边,衣服湿得贴在身上,喉咙也是哽咽,随后,喊了一声“爸,吃”,老沈头这才低头咬了一口,嚼着嚼着,眼泪淌进嘴里,咸得发苦。 岸上,一片死寂。 小沈红着眼再接过王婶递来的团子,低头咬了一口,热乎乎的菜味儿钻进嗓子,他眼眶一热,又想妈妈了,抬头看王婶,声音小得像蚊子哼:“谢谢……王婶。” 王婶伸手摸摸他脑袋,手糙得像树皮,可眼神软得像化了的糖:“好孩子,好好吃……村子靠你们了。”她转过身,又去给别人分团子,篮子空了就回帐篷再装,满地泥泞踩得她步子踉跄,可没人见她停下。 蹲在泥里的人一个传一个接过团子啃着,没人说话,只有嚼东西的动静和偶尔一声抽鼻子。 第三场洪水带走了太多。 好在,这点热乎乎的团子,像根细线,把散了的魂又拴回一块儿。 陈晓峰早就醒了,可是眼泪反复糊了眼。 他咬着牙,攥紧拳,嘴巴和手心都出血了也不曾松开,少年只有暗暗发誓—— 这村子,他必须守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