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食录》
1. 引子
奉阳二年,肖王别院。
宁明朗从死士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这襁褓的被袍还带血,上边浸了许多斑斑驳驳的深色水渍,混合着一股腥臭味,血与味都是新鲜的,却没有惊动里边的孩子。
宁明朗轻声问下属:“睡了?”
那死士摇摇头似是不知,在他抱稳孩子时,眨眼功夫,人就消失了。
这是一个刚出生的女娃,约有七斤二两重。
宁明朗扒开被褥前还以为她在熟睡,扒开后,只见被子后边一双葡萄大眼,正骨碌碌地盯着他。她见了人,咧开一个无声的笑,仿佛天生就与他亲近似的。
他看着这一幕心里说不出的熨帖,可又忍不住泛起浓浓的酸涩。
“明朗哥——”
门外有人急冲冲地闯进来,这人个头极高大,脸却是少年郎的模样,那头半长不短的头发扎成小辫儿歪在颈下,看着有些不和谐的怪异。
宁明朗听见声响,单手抱着孩子换到了另一边,转头掀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那少年见状放缓了脚步,走进亭子里。庭内有风,他走动间仍带起了亭帘,风灌了进来。
宁明朗用眼神遏止他站在原地,抱着孩子往里走了几步,好一会才道:“回来了?”
少年神情严肃地点点头:“昨夜都处理干净了,我的人蹲到寅时才散,那边应是没有察觉到异常。”
宁明朗见他欲言又止,又问道:“怎么?”
“可撤离之时...她不见了......”
宁明朗闻言重叹了口气,看了眼院外阴沉的天,半晌才道:“若依照先前的计划行事,想必,她已去了......”
又垂眸,抱着孩子轻拍地哄着,“罢了,现下我们已经保下一个,也算没有辜负她所托。”
少年闻言有些丧气,好一会儿没说话。
“还有事?”宁明朗转头,却见少年紧盯着襁褓,眼神闪烁。
听他问话,少年指了指襁褓,嘿嘿傻笑:“明朗哥,这就是那孩子吧?”
宁明朗轻咳了一声,面不改色道:“是我孙女。”
少年拿狐疑的眼神看他,然后像是完全接受了这个设定,走上前,拿手指逗弄他怀里的婴儿,“哇,你这孙女可真好玩儿——”又戳了戳,“真软!”
但那奶娃娃似乎不待见他,将脑袋转向宁明朗怀侧拱了拱。
“她怎么不理我?”少年眉头蹙起,”明朗哥,给我也抱抱——”说着就要伸手去抢。
“哎!”
宁明朗抱着孩子转了半身,狠狠打开他的手。
“你这脏手劲没轻没重的,可不许碰我家逍儿!”
少年惨兮兮地摸了摸红肿手背,听到这话眼睛又是一亮,“她叫逍儿?”又双手合十地求他,“不会的!我来之前就与府里生养过的嬷嬷们学过了,定不会让她掉到地上的!”
“你敢——”
在少年软磨硬泡下,宁明朗终于答应让他抱上一回,虽然,也只是在他双手虚托下浅浅地捂了捂。
两个高大的男人站在院中,围着一个小小婴孩忙地团团转。
“哇,逍儿好轻,像鹅绒一样......”
“她怎么不尿?我听嬷嬷说,这么小的孩子都会尿手里呢。”
“明朗哥,她怎么...也不会笑啊?”
少年郎的问题总是稀奇古怪且接二连三。
“大抵是不想看见你这张蠢脸罢!”宁明朗黑着脸,横了他一眼。
……
宁逍自小便知道,自己与旁人不一样——
身为女子的她,却总要以男装示人,学那些个世子皇子的仪态规矩。
而祖父给出的理由却是:一为替父承爵,二为隐姓埋名。
她不明白,像祖父这样位高权重的皇室宗亲,也会有怕的人么?
宁逍不清楚父辈们的事迹,只能从这些只言片语中判断出,他们似有一段血仇要报。
可那人是谁,祖父对此缄口不提,他只予她‘快活’二字。
世家大族的孩子都启蒙早,牙牙学语起便被要求每日上家学,习背孝经论语。
在其他勋贵子弟接受严苛的贵族教育时,他带着她整日在游曳斋旁游湖垂钓。
宁逍这人虽对图文识记天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可她有个毛病,就是不爱读书。
因此,当祖父只亲自教了些常用的字句,便不让她再学后,年幼的她也全当不知并不强求,省得轻松。
然而六岁那年,按京内规矩,所有高官贵族家的同龄孩子都被接进大内受蒙学,她作为肖王世子,自然也不例外。
第二年的文华殿文试,宁逍便凭一己之力拿了文试第一,得了个小小神童的名号。
那天下学早,她在回府的路上就已经在想,要讨得什么样的赏:祖父听了定会好好嘉奖她!唔,是该要那匹想了许久的小马驹,还是书房供着的灵器宝刀呢?
然而,当她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时,都未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这是间不大的耳室,在祠堂最里侧,室内昏暗的灯光映照出她孤零零的身影。
宁逍的正前方,靠墙的方向,立了张窄长的供桌,供桌两旁点了香烛,两块漆黑的牌位矗立中央,没有署名。
墙上挂了张榜书,正是祖父罚她抄写数万遍的“藏拙”二字。
她身前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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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矮几,上边铺了厚厚三打纸,手边,笔墨已经备好。
桌角的豆灯越来越暗,灯芯只剩一寸长了。
这时,宁逍听见门外开锁的声音。
“吱呀——”有人推门进来。
那人将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在矮几旁的地上,打开了盖子,瞬间,一股熟悉的饭菜香味在这个房间内四溢飘散。宁逍恍惚间听到自己咽唾沫的声音。
“殿下——”
他们这回换了小韵来。
“你也出去...”
她开口驱赶,发现声音已然虚弱无比。
小韵将碗筷摆在她右手边,心疼道:“殿下三日未进一粒米,好歹吃一点吧。”
又见她身前的纸上一字未落,规劝道:“您若不写,王爷是不会放您出去的,殿下......”
宁逍闻言瞬间来了股无名火,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连你也来劝我?”
随即用了最后的力,将案几上的东西全部拂了下去。
“我没有错,凭什么受罚!”
笔墨碗筷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
她撑着几案想站起来,可眼前一黑又坐了回去。
“滚!本世子让你滚出去!”
宁明朗进来时便是眼前这幅情形:
地上一片黑与彩的狼藉,空气里墨香混着菜汤味直冲他的鼻腔,笔被折了,纸被撕了,砚也碎了,烛台断了头,垫子几子都已各自分了家。
角落里,一个小小的身影安静地蜷缩在那。
他抬脚跨过“墨池”,走近了些,烛火将他高大的身躯笼罩在她身上。
试探性地伸出手,刚搭在她身上时,却摸到了她一身的滚烫。
他赶紧将孩子的身体翻转过来,只见她双颊泛着异样的红晕,额间密汗满头,似乎是感染了风寒,正陷入沉睡之中。
宁明朗抿了抿唇,将她拢进怀里。
忽然,胸前的衣襟被人紧紧揪住,像是感受到了他的存在,他听见了她梦魇里微弱的啜泣:
“阿祖——”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将孩子抱起走出了祠堂。
第二日,全府人都知道世子被解了禁,又上蹿下跳活像只欢快的小马。
宁逍自小便知道,自己与旁人是不一样的!
她此生最能倚仗的人就是她的祖父,肖王宁明朗!
无论是上房揭瓦招猫逗狗,是砸了太妃心爱的水晶花篮,还是与蒙学的纨绔子干架,只要她佯作伤心掉几颗小珍珠,祖父都能为她一一摆平。
以至于后来,他不在了......
怕撞得头破血流的她,便将自己封闭起来,仿若一柄不出世的刀。
2. 第一章
“唔,呃......”
宁逍的四肢抽动了一下,悠悠转醒,发现自己的侧脸正贴在满是碎石的岩面上。
她趴着身子,胸骨胀痛闷得喘不上气,全身更是骨裂一般的疼,若不是堪堪摸到灵彻门槛,这胸腔腿骨恐怕早已经废了。
护体金身已碎,连带身前挂着的法器坠子也化作一抔灰土,仅剩了条红绳璎珞,落在不远处。
她撑起胳膊,拔出后腰的武兵,缓缓翻转过身体,平躺在地面上,气息顿时平顺了不少。
有一滴清凉落在眼睑上,她眨了眨,望向头顶上方的岩壁。
这儿的岩壁陡峭湿滑,水流流淌时不慎碰撞溅落,尚未坠入深渊便在岩浆上空汽化殆尽,发出细微的“滋啦”声。
宁逍在外边观察过,是山顶淌下的溪水,经过常年累积堆积成了一大片钟乳石,水流之处还长有成片的绿苔。这使得上面的空气很是清新,与下边的炎流呈阴阳两极分化,真不知是怎样生成的奇景。
在这之前,她正趴在山腰处流水经过的洞口往里探。
这是座空心山,空腔内的穹顶之高,足有一二百丈。从山体内部往上望,可以看见头顶更高处还有不少这样的侧边岩洞,甚至能看见一点外边的天光。就如同埙一般的奇怪构造。
宁逍是被人踹进来的,那不知名的缺德玩意儿让她面朝下,毫无预兆地被拍在连壁下面的石台上。若再偏几分......只怕就要掉到一旁蚀骨的岩浆里去!
暗啐一口,想骂娘,却又不知该骂谁的娘!
半个时辰前,宁逍正与司部要员追查荒地命案一事。
她在米山受命后,就从山脚出发,至临漳郡附近却与两个驾车的下属走散了,折返无法,只能独自先行。再到案发上报地的引州临县,已是两日之后的事了。
百年前,天诸大乱,后分立北诸、荆牧、甘霖三国,此次凶案发生地正是北诸境内,西北引州的荒地里。
“荒地”原不是地名,只是这地界本为古战场,土地阴寒无生灵栖息,是为鸟不拉屎的三不管地带,人们为了方便称呼,渐渐也就延用了这个名字。
此地方圆千里盆地,靠近雁河上游之处。两国以雁河为界,再往西南行十几里路,渡过大河后就是草原,临近便能看见荆牧洲的界碑。
战时,这里曾留下许多战俘和难民,回不去的、被抛弃的,渐渐都在此地驻扎生长。而雁河之水,替他们的家人养活了这大大小小的二十六座村落。然而,这八千人的大乡却在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且都是一招毙命的狠招。
此事传到朝中,当今人皇陛下发了雷霆震怒,经查后是为妖邪作案。于是,奉阳帝特派官方捉妖衙署司部,又寻求米山仙者庇护,协同除妖。由于俗世身份,此事便落到了宁逍头上。
临县的官驿建在城外的三岔路口处,她下了官道,远远就瞧见官驿前院黑压压的站了许多人,瞧着穿着样式,是司部的人。其中一位很显眼,正是司部长官孟浮屠。
这位孟司承是个高大粗犷的美男子,胸肌臌胀把那身官服撑得紧紧的,很是威严,但性情却意外是个和蔼的老实汉子。宁逍与他一见如故,很快便熟络起来。
‘老实汉子’将手底下四堂三易的本事粗略给她介绍了一番。末了,又从滚烫的怀中拿出一卷案文与她商讨,两人不过片刻合计,一个饭点儿后,就分批人马前往荒地的中心地带。
进了安阳村后,宁逍首先发现了不对劲。
这一村的人死便算了,凶手连牲畜都没放过,不仅如此,若不是她灌了灵力探查,恐怕难以发现这些尸身都莫名少了胃袋。
那三易之首的周易还在村外找到了半张使用过的困心符。
这困心符,本为问心符,有短暂麻痹神志的特性,发明者为一名仙山医修。这符并不常见,本是用于治愈心疾、压制心魔的,不想却被有心人惦记,杀人夺宝,转录传入民间。现下,仅在黑市上还流通着一些云篆改动的版本。
另有司员从村民吃的井里头发现阵图残片刻画的痕迹。
种种迹象皆表明,此次凶案或许是邪修作案。
为了收集更多的线索,众人一路向北千里奔赴,连闯五六村,途中未曾下过马。每到一处,直接骑行进村,用最快的方式以灵术探尸,大大提升效率。
当铁蹄踏进芙明村时,才终于让他们碰上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初春晚间还透着彻骨凉意,狂风中带有北地特有的粗粝尘砂,呼啸而来时刮得面皮好似被刀割一般疼。
夜晚视线受阻,司员们将村子仔细搜查了一番,没有发现异常后,决定修整一晚再做打算。
村内的屋舍里虽被褥齐全,可任谁也不乐意睡在死人堆里,不免有些晦气。比起村里未知的危险,眼下不如在外边先凑合一晚。于是众人在村外一里地处找了块背风的巨岩,就地驻扎。
司员们起了篝火,拆卸马背上的烹具在其间煮水热茶,弄了些吃食。
“殿下可要来点?”旁边,传来了一句温柔的女声。
眼前这位温声细语的姑娘是房宿,她向宁逍递了块刚热好的馕饼。
宁逍神色疲倦地轻摇头,扯起嘴角谢过她的好意,复又捧起方才从旁接过的小碗,就着里面的热肉汤磕了一颗生身丸。当药效来临时,胃里已有了饱腹感,随即她又将丹药分发给其他人。
越接近北面,宁逍的精气神儿就愈发不好。她脑袋上盖着先前包裹里的衣物来抵挡风沙,背靠踏云马感受着它肚子上传来的阵阵暖意,驱散掉方才策马时带来的阴寒。
或许是鲜少风餐露宿的原因,宁逍睡得极不安稳。
殿下......
殿下!
殿下,醒醒啊殿下——
一个熟悉的男声正在焦急地在喊她。
“殿下?”
宁逍感受到身体的晃动半睁开眸子,四围的光线还很昏暗。她眼睫上沾有泪珠,模糊了视线,用力眨了眨,方才看清此时的情形。
一张清秀的娃娃脸在眼前晃动,是司部青龙堂的角宿。
“阿...角?”她的声音还带有些疲惫的沙哑,“怎么了?”
“失礼......”角宿见她终于醒了,面带歉意,放下搭在她肩膀处摇晃的手,往后退了一步,抱拳行礼。
听角宿所述:原来昨夜寅时,轮到氐宿值守。他修习剑术耳目聪明,听闻风中芙明村方向有脚步来回走动的声响,便放轻脚步追了上去。正巧心宿刚下了岗还未有睡意,听见他起身的动静,犹豫了一瞬也紧随其后。
二人一前一后矮身潜行,才刚到村口,就碰上了只非人的怪东西!顿时大打出手。
那怪物约有丈高,外显琉璃般的炫光,看不清晰样貌,身法却鬼魅异常,只防不攻,在术、剑二者合力下却几番逃脱。他们从村东打到了村北,几个来回,对方灵巧得犹如猫抓耗子般玩弄二人。
心宿眼见我方实力不济,当机立断捏了传讯的术法向村外的营地请求支援。
接到消息的孟浮屠立刻叫醒了所有人,即刻出发与之会合。
然而,在看向宁逍时,却发现其浑身滚烫满脸通红,额间密汗如雨瀑,仿佛陷入了无尽梦魇怎么也叫不醒。孟浮屠见状只好将术武皆通的角宿留了在营地看护她,带着其他人先走了。
宁逍听完后望向天问他:“现在什么时候了?”
角低头看了看时录表,“刚卯时三刻。”
不过才过了半个时辰,宁逍狐疑:“没有消息传回?”
“没有......”
“走!”她拍拍踏云的马背起身,将不多的行李安置在它脖颈间,蹬上马直接走了。
角在身后急道:“殿下何不再等等?”
“等不得!”宁逍坐在马上背对他,侧头,“你我此时落单,方才听你所述那怪物本事非凡,若在这被挟制,又当如何?”
角宿一听确实有理,正色地点点头,也跨马跟上。
芙明村就在边上,不过几息就到了。
他俩在村子干道上飞速疾驰,弄得尘土飞扬。循着术法交汇的灵光寻去,一眼便能望见远处村中心地带的焦灼战况。
也实在好找......这个时辰天色本该蒙蒙未亮,奈何他们人多,符箓法宝着实不少,不要钱似得往外扔,它们交相碰撞,炸得天边犹如白昼般绚烂!
宁逍和角从暗处而来,骤然被这光闪到,酸涩过后,才看清屋顶上怪物的模样。
那怪物身高一丈,足有一个孟浮屠那般宽,似人非人,身上是一袭绚烂彩衣,外罩一层琉璃光斑护盾,似有幻术遮掩,叫人看不清里面的构造,从外边瞧着,好似一个巨大的椭圆的皂角泡泡。
炫光怪物本与众人打得不可开交,但角宿早已手痒难耐,暗骂一声,从腰后摸了三张雷符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怪物的方向炸去!
怪物听到这边声响,抬‘眸’看了眼宁逍的方向,也不窜了,直接转身往村外跑!
“追!”宁逍见它要逃,一甩缰绳率先追了出去。
“等等!恐有陷阱!”周易道。
孟浮屠拔出长戟,三两步跨上一匹坐骑:“跟上!”
“管不了那么多了!”众人正打得一腔热血难消。
角宿单脚踩着脚踏,刚想下来奋战,脚还没落地呢,眼看着众人都冲了出去,又只能翻身跟上。
“唉!真是苦了阿角我了。”
这一下子便追出去十几里地。
炫光怪物跑得飞快,但若即若离,与宁逍保持着刚刚好能看见的距离,似乎引领着他们往东面的山地里去。进山之前是一大片石林,石林形态各异且密集林立,不便骑马,他们只好弃了坐骑施以轻功上行。
待到追到山脚时,只见那大山巍峨陡峭,直直冲入天际,云层环绕仿佛仙人居所。
宁逍听那山顶上似有流水之声,空气里湿气甚重,山壁光滑如洗,常人恐难以攀爬,然而那怪物却如履平地往上奔去,没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见众人要从山后绕,她便回头向他们示意后,先行施展师门的追踪秘法,踩着碎石飞身跟上。
一路追到了半山腰,见这岩边有一处凹陷的空洞。
这洞如窗仅一人宽,四周并无明显踏足之处,她将手肘搭在边缘,想歇口气,见洞口冒着热气,下边火光冲天,竟然是个天然的岩浆洞。
刚将身子往里探,不想眼前一黑——
被什么东西重重一脚给踹进洞里去了!
岩浆湖上凝结的黑色痂壳不断崩裂,金红色的浆液如同巨兽翻身,每一次液泡鼓胀破裂后,都喷发出浓郁的硫磺气体,使得这一带空气十分刺鼻难闻。
灼烈的热浪时不时扑面而来,难以承受的温度将周遭的空气压缩扭曲,所见之处如梦如幻,仿佛置身于阿鼻地狱。
远方,一道白金人影一闪而过,足尖轻点,灵活地在零散的浮石间快速跃动着。
“嗞——”不留神,金纹袍又被烫坏了一角。
此处离岩浆面非常近,这块浮石表面有些龟裂,可以清晰看见底下的情形。
炎流的红光透过裂缝刺进眼底,脸被热气灼得通红,汗液又渗进眼角让她忍不住眯了眯眼.....宁逍抬起袖口将额角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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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密汗擦去,甩了甩手。
越往深处越是如此,无端叫人心神烦闷。
四周还弥漫着黑色的尘烟和废气,她忍不住轻咳几声,止住了喉间因火山灰呛进的痒意。
就在这时,脚底下突然传来阵阵岩浆翻滚所带来的震颤,如地龙翻身,她还未站稳,地面霎时就崩裂开来!
那炸开的碎石带着岩浆液竟直冲她的脸来了——
眼看火舌就要舔上面庞,情急之下,宁逍一跃而起,脚尖凌空轻点踏空翻身,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扭转身体。
碎石擦面而过,掉到后方的岩浆池里。她落在一旁略高的宽石柱上,这才稍稍喘了口气。
好险......
此地的灵气异常活跃,如潮水般在空气中翻涌,然而这些灵气却像是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阻隔了,任凭她如何运转功法,也分毫无法引入体内。不仅如此,在里边施术消耗的灵力也是在外的一倍。
几番折腾下来,如今体内灵力所剩无几,只能借助外物以‘拟形’来节省消耗。
宁逍喘了口气抬起手,熟练地准备施法:她指尖拂过腰间的水壶,从壶口缓缓凝出一颗水珠,双手飞速结印,水珠便四散开来幻化成一层薄薄的屏障。
这才稍稍缓解了四周热气的侵袭。
已经不知是今日第几次结印了......熔炎甚烈,水凝护罩支撑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会蒸发殆尽,实在经不起如此透支。手里的水源着实不多,需得加快前行的速度。
越往里走地势就愈加低矮,穹顶上方的石壁也随之向下方延伸,山体空腔从操练场那般宽广,逐渐缩小到仅容一人通过的宽度。
周围的光线随脚底逐渐凝固的地面越来越暗,空气里的气息很不妙。
这应该是一条向下通行的封闭甬道,夹在山与山的缝隙处。
宁逍虽以武入道,但体内灵力为修复伤势,几近枯竭,再历经这一路的劳苦奔波,身体已快支撑不住,因而此刻在这群山之底,她竟然产生一丝天地独我的孤寂之感,更显得心里也疲惫不堪。
起初这里的硫磺味仍然很浓郁,忽然不知从哪儿来吹来一股风,将气味吹淡了一些,也将她吹得清醒不少。
甬道内岔路繁多,暗得伸手不见五指,修士虽五感灵敏,但在这也仅能看见一点,若是此时能循着这股风而行......定能找到出口。
她加快了脚步,地势也开始渐渐回上,原来这是个漏斗型的路线。
地面越来越高,有些地方还需要人匍匐爬行,随着她弓背慢慢向上攀爬时,甬道内的风力也愈发大了起来,宁逍在里面呆久了竟然觉得有些冷。
前方,模糊不清的视线里渐渐出现一个小高台。她快步上前确认,当手指触碰到了那石台时,眼底一喜。
双手摸索到石台边缘撑起,一个用力,翻身上来了。
只见眼前,是一座低矮古旧的灰色石门,门板上蛛网盘结,经年的尘埃在门楣上积了厚厚一层,周遭尽显枯槁灰败之色。
风,正是从这门缝底下传来的。
那缝隙间似有微弱光亮,引她得趴下身子往缝里瞧,似乎有火光。
门缝太细瞧不太真切,宁逍只好站起身,在这门的周边寻找开启的机关。
本以为要耗费些时间,却发现那机关也很好找,就在手边,是个手掌大的圆盘凸起。此时并无第二选择,她毫不犹豫按下机关,下一瞬,那门板竟毫无阻碍般倏然升起!
随着石门大开,一阵凌冽狂风劈头盖脸般地朝她呼啸而来,一下子就吹乱了衣发。
而伴随着风还有门内刺眼的火光,她反应极快,在发现矛头时就拿手臂一挡,然那强光仍刺进了眼底。
宁逍在黑暗里待太久了,甫一见到光,双眼不适地泪流不止。
此时,后腰的伏诛刀也抖动得比之前更加剧烈,这门里似乎有许多未知的危险在等待着她。恐怕,快接近这片地域的核心了......
适应光线后,她稳了稳心,抬脚跨进了门内。
穿过石门,令人眼前一亮。
果真是另一方小天地!
从暗处出来后才发现,她的正前方,竟是一座连廊的桥。
宁逍走在桥木上,通过镂空连廊向下望去,可以清晰地看见两旁如池塘般的金红岩浆,金水滚动如鱼跃。
这木质桥身架在熔岩之上,竟不会化!
向远望去,见无数曲折小径接连脚底的廊桥,九曲回廊间落有亭台无数,再往高处,一座临‘水’的高阁矗立其中。
此处的楼台有些破旧,虽无草木花鸟作配,但仍能看出其中的江南韵味。
岩浆湖泊几乎铺满了整片区域,她临湖而立,竟也不觉得热。
是有阵法?
如此精妙的园林,莫不是哪方大能的洞府罢?
又是谁有如此别致雅兴,将洞府建在这暗无天日的火焰山底下?
宁逍心带好奇,抬脚正准备往阁楼方向去时.…..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身后的石门骤然落下!
还未等她回神,下一刻,周围突然响起阵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有什么东西伴随着这古怪的声音从岩浆池里飞速射出,朝她罩门扑来!
宁逍猛地偏头躲开,那东西一闪而过,带着粘液砸在了檐廊的坐凳楣子上。
她定睛一看,见这东西如人脑一般大小,外面裹着一层黄白透明如胶状的液体,随着里面东西的蠕动,液体逐渐脱落,露出了一只像蚂蟥一般的恶心怪物......
......
3. 第二章
那玩意儿扭过身子,没有眼睛,只有一张满是锯齿的黑洞口器。
它似是偷袭不成,不甘心地再次朝宁逍的方向快速爬来,在地上拖出一长串黏糊的痕迹......
宁逍见状毫不犹豫地将双手“啪”地合掌,法印速成,困灵锁瞬间出手在空中缠住了虫身,将其甩飞出去砸在一旁的地板上,木地板倏然间凹陷下去。
然而那怪的身躯异常光滑,疯狂扭动着,不过几息时间,锁链竟然给它挣脱了!
宁逍侧目,余光瞥见右后方的台子边缘又爬上来了第二只......
她双掌分开,掌心凝出尖利的冰晶,一边一道冷冽灵刃朝两只怪物切割去!
灵气劲风与怪物身体互相碰撞,发出‘刺啦’的刺耳声响,却仅是将俩只虫怪震远了些。
什么鬼动静......
宁逍怔愣,这怪物外表看着如面团般软糯无比,怎会如此难杀!
虫怪们才不顾她怎样想,在她愣神之际快速地聚集起来,曲起身躯发力,似乎要借着身体的韧性朝她所在的方向弹射撞来。
她站在原地,似是来不及躲闪。
“铿——”
忽有金纹闪烁,在空中划过两道璀璨流光。
是伏诛出手了!
灵器锋利的刀刃瞬间划破了蚂蟥的身躯,虫怪们掉到了地上,一声无力的‘吱吱’后,一下便没了气息。
见此,伏诛刀发出了兴奋的嗡鸣声,它凌空转了一圈,被宁逍反手握住了刀柄。
“吧唧!”后方又射来一只。
宁逍眼神一凛向后一掷,灵刀再次脱手。
“铮——”
刀身震颤。
那怪物来不及挣扎,就被乌金做的利刃深深扎进一旁的廊柱上,一下子就扎穿了蚂蟥怪坚韧的身躯,体内的脏器脓液霎时爆裂开来,脓血溅了一地......
宁逍伸出手指勾着刀柄的环首,猛地将其从内拽出,用力一甩,将上面粘连的黏液甩干净。
在她拔刀时,蠕虫剩余的表皮也随之掉落,她凑近一看,才瞧见木制的廊柱上什么时候被深深烧出了个坑洞。
好像是岩浆烫的?
不,这黄液竟是有腐蚀效果!
绝不能被近身!
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响——
坏了!蚂蟥怪们似乎被她激怒,伴随着叽咕叽咕的黏液声,又一只、两只、十只、二十、三百......上千!
数以万计的黑色吸血蠕虫从岩浆里陆陆续续地蹦跳着爬出。
这些条状的生物密密麻麻地聚集起来,在地上扭动爬行,直看得人头皮发麻......
不行!数量太多了!
宁逍忍下胃里的翻滚,从怀中的囊袋里摸出一枚赤辰珠,又肉疼似地捂了捂。
下一刻,红色的法珠向蚂蝗军团砸去,虹光一现,轰地炸开了一大片空地,空气中倏然充斥着腐肉烤焦的味道,场面顿时乱成一锅粥。
好机会!
她不再等,趁着蚂蟥军团喘息之时,踩上一旁长椅上的栏杆,借力攀上廊柱,一个鹞子翻身,便落到了廊檐顶上。
然而安全还只是暂时的。她也不逗留,立即沿着檐廊的轨迹朝着阁楼飞奔去。
果然……
没跑一会,身后黑色的蚂蟥大军就急冲冲地紧追而上了!
宁逍顺着连廊的屋脊一路狂奔,不过一盏茶功夫,就已经爬上了阁楼周围的院墙。
离近了才发现,这楼竟远不止肉眼所见的高度。
脚下有几片碎瓦被她踩空,掉进了下方幽深的炎池中,沉下去时没发出一丝声响。
未曾想到这个阁楼所处的地势也如丘陵一般高。
她此刻正蹲在院门上往里望,发现院子正中央有一方巨大的池塘,不同于寻常池子边的青石雕花栏杆,这方的边缘围着的却是一圈密不透风的矮石墙。
没有听见水声……
宁逍又顺着相连的连廊攀上了阁楼二层的檐角,朝池子方向靠近了一些。
这个高度可以看见池塘方向的大致情形。
池塘前方,是一块宽大的影壁,而那萧墙中央,伸出了几条生锈的锁链,锁链另一头朝着阁楼的方向延伸,松松垮垮地垂进池子里。
宁逍踮着脚,目光顺着锁链往池子里头看。
里面,竟然只是一池普通的淤泥......
宁逍很失望。
转身,跨进围栏,进了二楼内。
这座阁楼破败异常,不说红漆尽褪,连围栏的凭靠都破了好几处。
她扶着门框,小心从纱窗的破洞往里瞧,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
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
这让宁逍十分意外。
只见这屋内,没有桌、没有椅、没有床,干净的仿佛从未有人住过,从未有人来过。甚至连一点儿尘灰都没有......
她正纳闷呢,就听见院门外那群怪东西叫嚣的声音。
回过头,就见下面黑乎乎的一大坨,此时,那紧追不舍的玩意儿离这竟已不到十丈的距离!
这些臭虫们像是有意识般的开始翻滚交叠,一层一层地铺盖,它们蠕动着身躯,如滚雪球一般越胀越大,眼下已然是座小山似的庞然大物!
而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也还未停止。
这到底是什么声音?似乎控制着整个蚂蟥军团。
怎么办!
她四处观望,想办法逃出生天,就看见那池子里面的泥似乎动了一下。
这池塘最是怪异,她想着在池边碰碰运气,索性便跳下了屋檐。
甫一落地,就见池子边的石子正在上下跳动,就在她以为是自己体力不支产生幻觉时,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宁逍感到有些眩晕,渐渐站不稳,扶住了一旁的石壁。
接着,地面突然发生一阵剧烈的震荡,好似地龙翻身!
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忽然消失不见了,连蚂蟥军团都似乎被这地震的动静给吓破了胆,逃命似的一串串跳回到岩浆池里去。
过了一会,震颤消失了,周围的声音也徒然安静下来。
紧接着,传来一声巨兽的吐息,那声音如雷鸣一般响彻整个空间。
然后,有人说话了。
“谁人在此喧哗——”
这个声音有些嘶哑,语速很慢,带着一种古老的韵调,像是沉寂了很久。
他开口时,话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但又分不清是从哪传来的,好像从心底、又好像是从脑子里面。
这是个男人的声音,听上去甚至有些年轻,带着上位者的恐怖威压。
宁逍调整气息,暗暗稳住心底的慌乱。
回过味来却觉得这个人让她感到异常熟悉,与其说声音,不如说这个人的气息让她觉得很熟悉。但宁逍敢确定的是,自己从前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物。
“呵,哪里来的野丫头!”
他每说一句话那股威压就朝着她的方向压重一分,压得她浑身气血翻涌不止。
宁逍反应过来时喉头一甜,嘴角已溢出了一丝鲜血。
这人实力莫测,一眼就看穿她的真身,显然高她不止一个境界!
现世竟还有如此隐世高手?
......眼下这种情况,只可迂回不可硬拼!
她心里暗暗打算着,一边咬紧牙关极力稳住身子,一边运转体内灵力抵御着,努力将这股力量给压制下去。
宁逍顶着压力将双臂高抬至额前,不知人在哪儿,便向天空的方向作揖道:“前辈莫怪!我寻一贼人而来,却不想被其陷害才落入此地。打扰前辈清修,晚辈实在惶恐不安!还请前辈为我指条明路,放出山去!”
那声音迟疑了很久没有作声。
许久才冷嗤一声,自说自话:“竟有凡人掉进这火焰山里没被烧死?”言语轻佻地问道,“你...是修真之人?”
宁逍微微弯腰,语气诚恳道:“是。”
一阵清风打在她的脸上,宁逍察觉到暗中有双眼睛在紧盯着她,随即她假装恭敬地将腰弯得更低些,好将神色埋进袖子里。
就在这时,那声音突然贴近她耳边,奇怪地‘咦’了一声。
“凌澄心......是你什么人?”他语气里有些诡异的雀跃。
这话问得宁逍一愣:
凌澄心?
谁?
仿佛是能看见她脸上的疑惑,那声音也有些迟疑:“......你不是那凌澄心的徒弟?”
宁逍有些犹豫正要开口,却感到那阵风又吹到了另一边——这鬼似乎围着她嗅了嗅。
“不会错!”
“你身上有凌老贼的道炁味!”
道炁?
与她有关的凌姓之人......
这鬼说的,难不成是清宁派的祖师爷,明镜真人凌道祖?
他语气又气又急:“呵!这该死的味道,本座这辈子都不会忘!”
过了一会儿,宁逍感到前额的发丝晃动,那股风似乎又转到她前面来。
他鄙夷地冷哼:“哼!那姓凌的后人,竟然这么弱......”接着又挑衅道,“小丫头,那老狗人呢?”
宁逍见难以瞒过,索性便说了:“我家道祖......早已仙去了。”
“嗯?他竟也能做上道祖了?”这鬼语气异常嚣张,随即又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等等!你说什么?”他徒然间大吼一声。
又像是不敢置信地喃喃道:“凌澄心他,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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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鬼一会喜一会悲像个疯子,宁逍恐触他霉头,不敢作答。
“好哇......好好好,哈哈哈!”一连说了几个好字,这鬼又开始疯疯癫癫起来,一会哭骂一会癫狂大笑,她甚至察觉到身边那股风也在不稳定地来回窜动。
疯着疯着他的声音渐轻,逐渐又变成自言的喃喃。宁逍实在好奇,竖起耳朵仔细听他胡言:
“......好得很!实在是好得很呐!苍天有眼,让这可恶的老贼早早翘去......死?呵!他、他也敢?若不是他,本座怎会落到如今这般田地,他竟敢死!他竟敢死!!啊啊啊!!若非他多管闲事,本座岂会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鬼地方!若不是他,我也不会......”
咆哮的话语忽然间止住了。
他像是倏然清醒过来,对着宁逍跋扈地喊道:“喂,丫头!你过来!”
宁逍乖巧地应了一声,但身子没动。
“本座...乃无极袍霄道人,与你家凌真人有些微末交情,你们家真人未教你的本事,本座可尽数传授于你,只要......”
宁逍听他这话,在心底不禁冷笑:方才偷听他那愤愤之色,想必是恨极了老祖的,只怕不是交情而是怨情吧!怎会如此好心,又要教我本事?
她借着衣袖遮挡,往后方观察,不动声色地后撤一步,语气不变地敷衍道:“前辈说的是......什么本事?”
“呵!本座要教的,自然是无上的通天功法!”
“那要......又如何学呢?”她轻声问道,不经意间又向后挪了一步。
“你且上前来,只取一滴指尖血就成,滴一滴到这仙池里,让气与天地勾连,而后再用本座教你的天功口诀,如此念上气七七四十九日,便能成了——”那鬼在引诱她。
但凡懂点修炼常识的都知道,这血是能随便滴的?
这鬼莫不是把她当做三岁稚童哄骗!
得逃!
“前辈,晚辈此前重伤未愈......这血甚是不净,莫要脏了您的风水宝地!”她边说边往后退。
那鬼还没反应过来,大方道:“无事,本座不嫌你的晦气!”
“前辈的好意,晚辈心领了……”宁夏见这鬼油盐不进,毫不犹豫地转身,抬腿朝那阁楼方向跑去!
她边跑边喊:“只是这无上的功法,前辈还是留给自己吧!”
先前她已观察过周边环境,除了那池塘外,院落后边的九曲连廊与她来时的路一模一样,想必只是围在外围以防他人擅闯。那么,剩下的路就只有这座破阁楼她没真正进去过。
或许正是此局的破阵之处了!
“哎!竖子休走!”
那鬼被戳破了心思急冲冲地吼道,一改方才的慢声细语,徒然间换了副丑恶嘴脸,雷霆震怒从四面八方压制下来。
宁逍逃命的脚步被威压震地踉跄了一下,但她充耳不闻死不回头。
那鬼见状气急败坏破口大骂:“啊啊啊!该死的!”
这破锣嗓音像是从喉头发出的,难听嘶哑得如同非人的野兽,想来,方才巨兽的吐息声正是来自于它!
“不!!”
随着它暴怒的吼叫,地面又像先前那样剧烈震动起来,但这次比前一次发作得更加强烈。
周围的岩浆也开始沸腾翻涌,蚂蟥怪们在浆面上弹跳,只听轰隆隆的巨响,就连丘陵下的连廊都随震动排山倒海般地倾倒,顷刻间地动山摇,整个空间都崩坏了!
留给她的时间已不多。
这时,池塘里的淤泥剧烈翻滚,好似有东西要从里面蹦出来。
地底下,有似乎有庞然大物在猛烈挣扎,发出砰砰的撞击声,院内的地板已经全部被撞得崩裂开来,地底的泥翻了上来,似乎下一刻就要被它撞开似的!
就在这时,池塘里的锁链倏然间都泛起了金璨的虹光——细链牢牢锁住了那里面的东西。
那怪东西无法,只能阴恻恻地笑骂:“小东西!你以为你逃得掉吗?整个洞府,都是本座耳目!还不快乖乖跳进本座的仙池里,待会儿,好少受些皮肉之苦!”
宁逍从阁楼的外缘向上攀爬,此时已经攀上阁楼最高处的屋脊。
这个高度,可以让她将这个空间里的所有风景尽收眼底。
她也终于看清楚池子中央——
那淤泥早已经抖落褪去,露出了一只怪模怪样的东西。
那东西几乎与池同宽,黄色的浊液黏连在青黄交加的虹膜上。
一层比人体还厚的瞬膜在上边滑动,眨动间,落下了许多如婴孩臂膀似的肉色的、蠕动着的长虫......
那是一只......巨大的、妖兽的眼瞳!
……
4. 第三章
那庞然大物浑浊的尖细瞳孔里面翻滚着浓郁的恶念,正恶狠狠地盯着她——仿若地狱里来的索命恶鬼!
宁逍直接无视了那妖物的胡言。
那玩意儿被金链锁着,若能出来,想必也不会等到这一时,定是那池子底下有什么困它的阵法。
她转回身面对阁楼的塔尖,从腰后拔出伏诛,朝着脚底下猛地插入。
“轰!”年久失修的屋脊酥饼似的瞬间崩裂开来,霎时间屋顶上碎木瓦砾崩溅得到处乱飞。
她抬手扬了扬尘灰,望了眼脚底,便朝底下的洞坑跳了进去。曲身缓冲,轻巧地落在方才那坍塌在地的半截梁木上。
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这层与楼下有极大的不同。
此处光线无比昏暗,那岩浆的火光反射到穹顶后,再通过方才砸的屋顶洞漫射下来,才能隐约看见一些模糊的影子。
只见周围立着满排深红漆木的药柜,那些柜子沿着墙壁密实地围了一圈,遮住了原本窗与门的位置。
柜前放着几张宽大的长桌,桌子很旧,桌面有物品常年摆放过的痕迹,上面本该有的笔墨书录都已被全部清走,整个内室整洁异常。
竟是个炼丹的暗室......
宁逍走到柜前,唯恐有机关陷阱,便拿伏诛的刀尖勾着铜把手,拉开了其中一个木制小屉......
...这是?
她眉头紧皱,快速凝出一颗极小的灵力光球,往那抽屉上方照去。
在看清里面的东西时,宁逍瞳孔紧缩,惊得拿刀的手不禁使了些重力,使那小屉被整个拉开,‘咚’地掉到了地上,里面盛放的东西也被打翻在地,散发出一股奇异的药香。
她有些不敢置信,将刀刃随意搁置在身后的桌子上,回身,双手并用,一连又拉开好几个小屉。
看完又不信邪,气得施了灵力,将前后左右所有的药柜全部打砸开,那些药柜承受不住这样暴力的破坏,一个接一个地轰然倒地,那些东西就这样全部倾洒了出来......
这些药柜里装的,竟然全是紫车河!
而这些个小小的紫车河里面包裹着的,是不知什么东西的婴孩的躯体!
有些是兽的模样,
有些是人的模样,
有些是人兽杂交的模样......
但更多的......是残缺断臂眼不成型的怪物!
右边翻倒的那一柜,那些肉包还躺在地板上不断地收缩膨胀,在灵光的照射下,能清晰看见胞衣底下流动的羊水,里面的怪胎竟还在呼吸......
这显然是日期更新鲜、未做过处理的。
到底是谁这样丧尽天良!建了这样一座备药的试验场?
这显然不是正道作为,分明是上古邪修的手段!
“呕——”
看着满地狼藉,宁逍感到极度的生理不适。
她强忍住呕意,转过身去,不敢再看。
闭上眼睛,在怀里摸索了一番后,伸手并二指于额前。
只见她两指间夹着的,是这一路走来的第一张灵符。
在她蹙眉之际,灵符自燃。
竟是不用口诀就催动了符力!
单手用力一扬,符火立刻起了一堵宽厚火墙,从她脚下三尺的范围处猛地向外荡出——
蕴含灵力的烈火燃烧速度极快,最近的怪胎药包不过才刚沾上一点,就瞬间蔓延到整个药室。
霎时间火光冲天!
室内的温度猛烈升高,药香混合着肉香又掺杂一丝难以察觉的腐臭,到处都是那东西的味道......
这一下子就耗费了宁逍仅剩的所有灵力,眼下丹田内空空如也,甚至连腹部都有些隐隐作痛。
她眼皮耷拉着瘫坐在地,脑袋不住地眩晕。她精神恍惚,努力睁开眼睛,在模糊的视线里,看着眼前的场景就如同身处炼狱一般。
在噼里啪啦木材燃烧的声音中,甚至恍然间听见了婴孩的哭声......
不,她还不能睡......
宁逍强撑起身子,盘腿而坐,口中默念,开始为那些无辜的婴孩们念诵往生咒。
咒语清心静神,有安抚亡灵的作用,连空气里的热度似乎都降低不少。
做完这些后,她踉跄站起身,走到这座暗室的最中央。
那里,有一块微微凸起的圆形石制地板,刻着繁复的咒纹,与整个房间修葺的风格完全不同,显得格外突兀。
这多半就是离开此地的传送阵法了。
宁逍站了上去,抱胸思索该如何启动这个传送阵......
她与周易说不善阵道说的乃是大实话,比起符箓术法的直接,阵纹不仅繁琐,运用起来还一环套一环,实在是麻烦。
不会阵道之人也并非是没有办法启用传送阵,只是需得向阵法核心处输入大量的灵力。
但此刻的宁逍已经透支,现下能站立也不过是靠着武体强行支撑。
能上哪儿去弄这么股庞大的灵力来?
而在这个时代,也没有灵石那样的东西......
嗯?等等!
对啊!
她似乎想到什么,从怀中拿出装赤辰珠的袋子。
关键时刻,还得靠你保命!
赤辰珠,又叫赤辰砂,乃赤松鹤石刮下的汞沙混合其他秘药所制,其间蕴含极其庞大的灵力,内置雷符,不过一颗就能炸死中型的妖兽。但因为其材料特殊稀少,制作流程繁琐不说,最后成珠等待的工期又长,所以产量极低。
宁逍此番出门,也只舍得带这一袋子。
若不是方才那蚂蟥怪太过诡异,她是万万不会拿出来用的!
她蹲下身子,从袋中掏出一颗,一把捏碎,将中间弄破的雷符挑出扔掉,洒在石板上。
那石板微微亮了一下。
有戏!
她的眼睛也随着石板亮时一起闪烁,随即又黯淡下来蹙起了眉头。
怎么,这就完了?
这点儿灵力明显不够,她忍着肉疼,将剩余的赤辰珠倒出揉搓,这次汲取了上回的教训,搓揉时小心避开了雷符。
她将粉末中的雷符小心翼翼地收回到袋子里,还能再用!
又蹲回去,在圆盘的四角都散上赤辰珠粉。
这回,阵纹上的灵光一节一节攀升融合,阵法在阵纹全部相连时发出了刺眼的阵光。
成了!
就在这时,阁楼猛然开始剧烈地左右晃动,就好像有一只巨大的手在用力拉扯它。
房屋的骨架与砖墙承受不住地随之坍塌,头顶上方剩余的梁柱直直朝她脑袋的方向砸下。宁逍抬手想撑起一道护障时,金光一闪,那房梁已被伏诛瞬间劈得粉碎,她顺势招回了武兵。
楼外,巨兽的咆哮声响彻整个空间,它似乎知道她要跑,比之前挣扎得更为剧烈!
阵起时,她就察觉到那妖物放出的威压凶狠得像是不要命似的向她袭来!
宁逍被刺激地头疼欲裂,再也压制不住,一大口鲜血“噗”地吐了出来!鲜血染红了阵盘。
阵光越来越强烈,视线渐渐模糊,明亮的光照得她什么都看不清了......
顷刻间,木质的建筑碎成了一块一块的,高耸的阁楼就地坍塌。
她被光包裹着向下方坠去,一层又一层,速度极快!
随着阵壁移动,她好像看见阵外的碎瓦木屑在她眼前缓缓飞过,她正想伸手拂开它们,却发现自己已被带离到几丈之下的深渊中。
这一切,仅仅发生在一息之间!
就在这时,她耳朵忽然动了动,在这极其喧嚣的混乱之中,她似乎听见了金链断裂的声音。
传送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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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使得周围空间扭曲,在猛烈的拉扯下她终于承受不住,眼前一黑,便彻底晕死了过去。
传送的颠簸令宁逍在黑暗中无力地起起伏伏,时不时受到一些撞击。
然而昏迷时的她一无所知,甚至听见暗中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唤她‘阿姐’,恍然间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皇宫大内,刚想回应,又被闷头一下,带回到更深的黑暗中去。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宁逍快以为自己要到地府与阎王爷相会时,知觉才终于回归到体内......
她眼珠滚动,猛地睁开眼睛!
颅内震颤,睁眼的力道过猛导致眼前一阵一阵的眩晕,她泛着恶心,几欲想吐。
侧头,“哇啦”一声吐了出来,胸腔内积郁着大滩的淤血被排出,气顺了一些。
“咳咳!咳......”却不小心将自己呛到。
吐完后,眼前仍然模糊一片。
她似乎伤得很重,浑身骨骼像断裂一般疼痛不已,不,或许是真的断了......
看着顶上血色的岩顶,她不禁在心底乐观地想:还好,还没死。
她又躺了会,才真正清醒过来,却惊喜地发现丹田里恢复了一点灵力。
便马上想用这股灵力治愈伤口时,倏然听见了一声轻斥:
“别动!”
宁逍闻言怔住,背上因为紧张瞬间布满冷汗......她竟然已经虚弱到不能及时发现旁人所在了?
她咬牙,艰难抬起脑袋,警惕地望向脚边声音传来的方向。
血糊着眼睛看不太真切,只见是个黑色模糊的人影。
此时的她四肢沉重,没法动弹,便想暗暗调动伏诛制敌。
然而令她意外的是,伏诛不仅不攻,还用刀背在那人的手心里蹭动,活像一条哈巴狗!
伏诛!伏诛!
她在心底叫唤,但那灵刀像叛变了似的,对她的指令浑然不觉。
怎么回事?!
这人看见她的挣扎,不禁笑了。
“殿下这么快就将我忘了?”他的语气带了点委屈。
宁逍一愣,这熟悉的语调......
他怎么会在这?
他不是在东面的村落查案吗?
对方似乎能看见她眼底的警惕,离得近了一些。
这红色傩面的主人与往常一样,毫无忌讳地向她靠来。
是他......
这人也是三易之一,朱雀堂首座,连山。
他抬起她的手腕,将二指搭在她的命脉上,宁逍刚想挣扎,就被他制住。
一股柔和的灵力顺着经脉流入她的体内,她动了动手指,感到肢体的僵硬缓和了不少。
他又探查了好一会才放下她的手,将她扶起靠在一旁的岩壁上。紧接着,又从怀中拿出一块干净的帕子,将她眼眶内渗出的血泪擦拭干净。
宁逍这才真正看清楚对面之人。
“连...山。”她无力地念出他的名字。
“殿下......我在。”那声音旖旎熟稔,仿佛是在对待什么情人一般。
宁逍闻言面色古怪,不知他在搞什么名堂,但眼下情形又不好发作。
他盯着她,似看出她的不自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又恢复到初见时的不正经样。
此时的他微微弯着腰,笑得肩膀都在抖,那暗红的傩面也跟着颤动。
宁逍无力地靠墙,从这个角度看,能清楚地看见他鬓边因情绪而泛红的皮肤。这人还挺白。
她目光后移时,正巧能看见他耳后——傩面的绳结近在咫尺,那样细,细到只需她动动手指轻轻一划,就能看见这张面具后边,是怎样一张狡黠的脸......
真是个奇怪的人。
宁逍眨了眨眼,垂下眼眸,不再看他。
......
5. 第四章
歇了好一会,她才有心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此时,他们正处在一条长阶旁的石台上,他们坐着背靠山体,此外旁无遮拦。
这方石台极小,像是被人为开凿用来落脚的,台面仅一人躺平的宽度,若要站起来,就会顶到头顶的岩石。
大抵是因为要照顾伤患,像连山这般长手长脚的人,也只能蜷缩在一旁狭小的角落里。
听闻这石阶的最底下是岩浆湖的渡口,矗立着一块字迹模糊的碇石,连山就是在那儿找到她的。彼时情况凶险,宁逍重伤昏迷着,连头发都快掉到炎池里去了。
见她狐疑的眼神,连山连忙道:“殿下可别这般看我,在下也不知什么船能在炎湖里渡行。”
宁逍又低头看了胸前,果真,那发尾有大片火燎过的卷曲痕迹。
她想起正事,禁不住好奇问他:“侍郎大人为何会在此地?”
连山闻言挑眉:“呀,殿下好生无情~”见她一脸疑惑又道,“连山刚救了您,就开始与我分生了!”
她眉头微蹙:“好好,说话。”
“是殿下不好好说话!”
“......?”宁逍看着他有些无言,本以为只是随口的调侃,没想他竟是认真的?认真的胡闹。
“出门在外不比朝内,殿下乃宗室亲王,却唤着连山‘大人’,属实是折煞在下了。”这人的语气忽然开始莫名阴阳起来。
宁逍刚想反驳:她随礼制合法合理地喊他,怎么就折煞他了?
却闻他叹了口气,用正常温和的语气解释道:“在下远观此地有妖鬼气息,便只身前来探查。”
看了眼宁逍面色又轻笑一声:“殿下不必如此紧张,朱雀的人我已派他们去东村了。”
宁逍闻言怔愣住:“你是说……这里…不是荒北?”
连山挑眉:“自然不是。这儿已是荒东了,殿下应是被阵法带过来的。”
难怪……可为何这里也有岩浆?两地相隔了不止百里,这样一条明显矗立在国境以西的炎山山脉,为何从未听人提及?连舆图上也没有标出过?
末了,他又正色提及:“‘连山’二字,乃我师所赐道号,殿下唤这个便好。”
宁逍不想与他辩驳过多的琐事,便草草点头。
甫又抬眸奇道:“嗯?那你的本名,叫什么?”
连山闻言垂眸看她,见这人的眼睛好像从来都是这样习惯性地半阖着,在外人面前情绪显露得并不明显,总这样用这双雾蒙蒙的眼珠子漫不经心地望你。
就像现在这样——
明明是提问之人,却对问题的答案并不十分渴望。
他忽然不想说了。
想到这儿,他又勾起嘴角,眯起双眼笑得像只狡猾的猫,随后缓缓吐出二字:“秘、密!”
宁逍见状默默别过眼去,在心底狠狠翻了个白眼。
得寸进尺!
此处山壁因炎流温度又湿又干的,宁逍扶着左面的山壁一阶一阶拾级而上。
她走得极慢,说起行走不如说是挪动。
身体的损伤暂时无法完全恢复,抬脚往上踏的每一步都能牵扯到脊柱骨的伤势。
虽然此处那屏蔽灵气的屏障减弱了许多,可能吸收的量也远远达不到在外界时那样,但她已经知足了。
那人在她前面脚步轻快,为了配合她行进的速度,他甚至走远了又蹦跶回来,亦步亦趋地跟着。
灵气屏障似乎对他毫无影响。
宁逍又攀上一阶,低头正想喘口气,前面的人却突然停下了,她没来得及反应便撞到他身上,右手手掌不经意间碰到了对方腰部的肌肉。
她感觉到那人的身体有一瞬间僵硬,随即又立刻放松下来。
他没转身,只是侧过头笑:“殿下走得这般慢,是要我背你吗?”
她刚要回绝,又见他极快地朝上方看了一眼:“若再照现下的速度这般慢行,到顶上还不知要多久呢......”又回过头来眯眼笑,却不似与她商榷的语气,“殿下,也不想将时间都耽误在这儿吧?”
宁逍想了想,觉得他说的在理,便伸出手架在了他的小臂上,权当作退让一步。
他见状无奈地摇摇头,算是接受了她的妥协。
当他绕过手臂,将她整个人圈在怀中扶住时,才发现这个人的躯体早已疼得控制不住地颤抖......
连山抿了抿嘴,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携着她继续上行。
气氛也顿时安静了下来——
这石阶狭窄异常,从下往上望去,笔陡向上,犹如一条没有尽头的通天之径。那天际之上似乎有一道清泠的月光照进来,使这穹顶高悬的空间多了一些幽冷的孤寂感。
在这方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们两个活物,显得如此无力渺小。
石阶的左边是湿润光滑的山壁,右边是万丈深渊,再往底下便又是那滚烫岩浆。
也许他们现在正是从地狱往仙界走去吧......
宁逍想着,下一刻不慎踢到了阶边的小石子,那石子顺着石阶逐级滚下滚,发出‘哒哒’的声响,最后落进了深渊。
不知此处的岩浆湖与先前的那处是否是相通的?
他们走走停停,他成了她的拄行拐杖,宁逍几乎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直至后半段,他甚至是单手提溜着她走的。
速度属实是快了不少,方才磨蹭了一个时辰的路,这回却仅只用了两刻钟。
又过许久,他们几乎走了大半的路程时,宁逍才终于见到些不一样的风景......
隔着深渊,远远望去,对面已不再只是空旷的石壁,在她的视线中,逐渐出现许多粗壮圆滚的木头柱子。随着行路,那样的圆木柱也越来越多,它们严实地扎根在岩壁凹陷之处。
目光上移,她发现那些木柱上竟然高高矗立着一座座小型庙宇。
那庙红墙绿瓦,外表的色泽早已古旧斑驳,每座小庙的中间都开了道小门,稀稀落落地建满了整个山头,尤像某个部族的吊脚楼一般。
宁逍从下方往上瞧,才恍然发现,那些庙门旁边都有两炷像是未烧完的黑红色的蜡......
原来,是神龛。
这些神龛皆处在背阴的地方,恰巧被正上方巨岩的阴影包裹住,似密不透风。那儿的光线异常昏暗,叫人看不真切,模模糊糊的,尽显异教的神秘感。
在这样的地下洞穴里,又处在那常人难以触及的高度,都是谁在祭拜这些神明?
那神龛门内黑黢黢的,像是要将人吸进去的黑洞,似乎能通往别的什么区域。哪怕睁大眼仔细瞧,也只能看见里边蹲坐着的那尊,像是神像的东西,露出了一点白色小脚——看样子绝对不是寻常的神灵。
也不知供奉的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这天阶到最后那段几乎是笔直的向上。
随着每级之间的高度差距越来越大,他们抬腿的动作幅度也越来越大。
这就不便再带一人了。
宁逍主动放开他的手臂,拄着伏诛,手脚并用地攀爬。连山见她如此辛苦,便低头找了找,想有什么东西能拉着她前行,却没看到趁手的工具。
他通常随身只带短兵暗器,而宁逍的武兵伏诛,是无鞘的裸刃,又是灵器,徒手抓着怕是会剌手。
想了想,他便将外衣的下摆撕成布条编成粗绳,在二人的手腕上绕了几圈打了死结。他们一前一后用布绳绑着,每走一步连山便拽一拽绳子,唯恐这个人体力不支掉下悬崖去。
宁逍的体力消耗剧烈,连山中途为她渡了不少灵力,以至于表面的伤痕都已经消失不见了,但此时的她就像个漏斗一样只出不进,修复的速度仍然赶不上消耗的速度。
若不是伤上加伤,爬这山壁于她而言不过如履平地那样轻松。
她在心底恨恨,自认倒霉。
“哈......”
一掌撑在地面上,用力翻身,毫无形象地仰坐在最后一阶石阶下,大口喘着粗气。
终于抵达终点时,她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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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望身旁站着的人,见他行止状如常,又恢复了平常的轻佻姿态,似毫无疲倦之意。看这人的表现,想来其实力远不止一个普通的凡间除妖师......
她歇了一会,站起身,发现他们现在身处于一个荒芜的平台上。
这平台四周被深渊包围着,无遮无拦,除了中央一座巨大的石制牌坊外再无一物。
穹顶开口处有冷色的月光恰巧洒在那石制牌坊后边,更显得眼前这幅场景幽静又诡秘。
她走到牌坊下抬头望,见这牌坊呈门字形,头顶上方本该是牌匾的地方光滑平整,并无任何字样。
矗立着的石柱是繁复的镂空样式,有许多拳头大小的石珠子嵌在镂空里,两根柱身相对的里侧,却刻满了整排看不懂的云篆纹路。看这牌坊的样式,像是阴宅才有的,但如此复杂的装饰风格又实在不像我朝产物。
她不由地走上前,抬手摸了摸柱上凸起的纹理,这石料的质地......似乎与以往见到的也有所不同。
下意识地捻了捻手指,却发现方才摸过石柱的手指上,留下了碎珠般的细闪,但用肉眼瞧柱身却什么也看不到。
宁逍压下心底的异样,围着石柱慢慢绕到牌坊后方,突然一阵心惊——
却见那两根石柱的后各立了一座与牌坊同料的异兽的石像!好像是这方的守卫......
牌坊旁立的通常是镇守一方的瑞兽,可此地的镇兽却长得一张青面獠牙的人面!
它们瞪着铜铃大眼,露出尖长的虎齿,身上长有长毛,但躯体又似干瘪的豺狼,四足踏地,伸出的利爪却像人手一般,脑袋上又顶了对畸形的羊角,看着既怪异又凶狠。
两座石座皆处于背光阴暗之处,乍一看,状如厉鬼般可怖异常!
她从后面绕了一圈,见除镇兽之外再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便想从那石牌坊中央穿行而过,朝连山的方向往回走。
就在这时,在穿过门的一瞬间,她感到了一丝异样。
在那石柱之间好像有一层奇异的膜,似蛛网一般触碰到了她皮肤上的绒毛,宁逍不经意间打了个寒战。
这感觉很是细微,细品好像是错觉。
她前方那人从方才起就一直抱胸站在原地看戏,见状歪头嘻嘻一笑道:“殿下不妨回头再试一次呢。”
不用他提醒,她就这么做了。
这回的情形与之前的不同,感知非常明显,她先伸出去的手像是碰到了一层水膜状的透明的屏障,用肉眼什么也看不见,面前还是那个空旷的地面,但她敢肯定这里确实有一道传送法门。
只见手掌已经穿了过去,消失了半截,她便不再犹豫抬脚迈了过去。
周身的空间霎时如涟漪般荡漾开,她甚至听见了水波晃动的声音。
当她站稳脚时,身后之人也跟了进来。
待她回头再看时,那石牌坊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扇敞开的殿门。
就见那大殿的门外阳光普照、绿草芳茵,微风轻轻拂过,俨然是一幅春意盎然的好风景。
可宁逍知道,那不过是虚假的幻象罢了。
她曾在书上所见,有一种传送的阵法以门的形态存在,由高阶大能倾力所绘,世人称其为‘万象任意门’。
这万象任意门甚妙,与那该死的让她差点丢了半条命的传送阵不同,它不必耗费传送者的灵力,就能瞬间将人与物安全地转移到另一空间。更有甚者,能使过阵者无任何察觉,仿佛只是从普通的拱门处经过一般。
但这任意门,也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乃是其传送的距离极短,最长也不超过二里地范围。
因此,他们此时所在之处与方才那地,想必也只不过仅隔了一道山壁罢了......
曾在上古时代,那些喜爱修葺秘境的大能善用此阵来存放四处寻来的天材地宝。
然而后来,天地倾倒、灵力溃散,修真界几近青黄不接的窘境,是以这些年用此阵的人极其罕见,如此费力又讨不到好的工具,渐渐地也就失传了。
6. 第五章
“哒、哒哒——”
二人的脚步踏足这大殿的地砖上,发出阵阵轻颤的回音。
四周除了俩人的呼吸外悄无声息,显得那回声大得有些毛骨悚然。
殿内灯火通明,两旁的窗门紧闭,靠墙处矗立着一座座华美的长明灯,那灯油是由鲸油所做,长明不灭,星星点点连绵不绝,顺着长殿直直伸入内里。
这殿与寻常的神殿相比要宽敞许多,由金石地砖铺就的地板光可鉴人,那长明暖光反射于金砖之上,照得他们抬脚掠过的鞋底印迹都清晰可辨。
处在这种环境里,恍然有种让人被扒光了无所遁形的不自在感。
二人相顾无言,只闷头往里走。
随着后殿的灯火开始逐渐昏暗后,宁逍终于见到此处神殿里供奉的神祇——竟是座龙王像。
什么龙王喜欢在岩浆里游泳?就不怕被烤成小泥鳅干?
这龙王头戴九旒冠冕,身着一袭大红衮龙袍,左手托着一颗定海神珠,右手扶着腰间宝剑,神情肃穆地望着前方。神像背靠一面墙,墙上绘刻着海底龙宫的精美浮雕。
祂一幅乘风踏浪的模样,煞是威风!
神像前,是一张长条的石制供桌,桌无腿,四个方角深深扎入地下,像是跟地面一块儿浇筑在一起的。
石桌面略微凹陷,上面摆了个同料的石盒,那盒子已被人撬开,盒背的机关被人砸得七零八落,里面的供着的银器也随着零件一起散落在桌上,还有一些滚到了地上。
这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干的......
宁逍侧身睨了他一眼,弯腰去捡地上的东西,起身发现,是一方有些破旧的古玉小印,瞧着质地很是普通。
那人隔着面具摸摸鼻子,似不好意思道:“方才地动山摇,来不及仔细解......”见她要将物件递给他时,连忙摆手,“殿下先收着吧,先前我瞧着没用才丢在地上的......”
她心里暗道:好个败家子儿!
见没有遗漏什么特别的线索后,索性便顺着神像绕到墙体后面,那是连山来时的路。
神殿后门还大敞着并未关上,她跨过门槛,来到了这座神殿的外头。
只见这殿外没有院落,而是一条石砖砌成的甬道。甬道两侧的墙面上贴了许多光滑的瓷片,不过十步就有一火炬,似乎刚点亮不久。
打进这殿起,便处处见光明,让宁逍有种久违的奢侈感。
“殿下,这处就不必去了......”她刚迈出一脚,后边那人就出声打断她。
“为何?”
连山说不出来,“罢了,您去一看便知。”
宁逍踏上甬道,不过走了一盏茶时间就听到了猛烈的风声,几步上前,到了那甬道的尽头。
狂风猛地呼啸而过,吹得她的发与衣剧烈抖动,原来此处是一悬崖风口,所见之处尽是浓郁的黑暗。与别处不同,这悬崖底下没有见到岩浆活动的痕迹,但也更加隐秘幽静。
她蹲下看,发现风口处连接吊桥的位置有人为砍断的痕迹,留下了半截踏板和断裂的绳索。
身后,始作俑者噌地跳上前,可怜兮兮地解释道:“实在没法,若不砍断这吊桥,连山就要变成渊鬼掉到崖底摔死了......”
“此处有渊鬼?”宁逍有些惊讶。
“殿下以为在下真是游山玩水来的么......”
“那,那些渊鬼哪儿去了?”
他伸手指指悬崖下面,“喏,都那在底下。”
“待会不会碰到么?”
“怎会!已被我一把火烧了干净的。”
见那断裂之处确实有烧焦的痕迹,宁逍也便作罢,起身时忍不住深深看了他一眼,回大殿中去了。
眼下,前后的路都被堵死了。
但天定然无绝人之路。
这地方虽诡谲但地盘广阔,瞧着并不像只有一条路的样子。但方才那吊桥处有渊鬼作祟,又实在不像是处实路,找寻出口的关键点定还在这大殿之内。
二人一合计,就在殿内一通翻箱倒柜,就差没烧了一旁的旛幢。
最后将目光一齐看向了神像前这张奇怪的供桌。
他们将石制供桌前后左右四个方位都摸遍了,又拿武兵敲打了一番,也没有出现任何机关暗道。
莫不是找错了?
宁逍唤来伏诛让其对桌攻之,不知是否因为主人伤至疲乏,使得伏诛实在有心无力,还是这石桌的坚韧程度比玄铁更甚,灵刀只攻了几息,便败下阵来。
“让在下试试吧?”
连山出声,见她稍稍退远了些后,便伸出双手,从大腿间摸出了四把匕首。
这是宁逍第一次见他使用本命武兵,那漆黑的匕首夹在他骨节分明的指缝间,散发着泠泠的冷光。
又见他腕边有银光流转,原是这匕首的末端竟坠着几根极细的银链子,乍一看倒像是有碎星洒在手上。
他双手往前一掷,四把匕首一齐出动,那冰冷的刀身隐隐环绕着紫电的光芒,以迅雷之势朝那石桌袭去!
“轰——”
大殿被这霸道的灵力震得晃了晃,然而却只听‘叮叮’几声,匕首都落到了地上。
宁逍寻思着这小子看样子远不止轻畅之境啊,竟也砸不开这石桌?
这桌子如此顽固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做的。
连山勾着手指,轻轻牵动银链便收回了武兵。
他将匕首拿在手里转动着把玩,似乎在想着什么。
突然,他走上桌前,一把划开了自己的手心,霎时间血流如注!
“干什么!”宁逍沉声道。
她在发现他的意图时就立马摁在了他的手腕上,然而这小子动作实在太快,根本就来不及阻止!
只听那人的声音状似无辜:“我瞧那石盘槽边有些陈年血痂,想必本该是要灌下什么东西献祭用的。”
废话!早就看见了。
“呵——”宁逍冷笑着,朝那上首的龙王看了一眼,眯着眼睛意有所指道,“你倒是不怕招出些别的什么东西来......”
血是修士最忌讳也是最重要的东西,尤其在这种阴鬼之地,谁知道会突然弄出些什么隐患。
“嘻,怎会怕!倘若真招出什么阴邪之物来......这不,还有殿下作陪。那山,定然是奉陪到底的!”他又是那幅混蛋样子。
这石桌是墨玉的颜色,桌面下沉了一厘,做了一个食盘状的小凹槽,周边刻有繁复细密的花鸟纹路。刻路并不明显,看着很是普通寻常,并不像是有符咒阵法的模样。
此时的墨玉桌已被连山的血糊了大半个桌子,血顺着四边的凹槽流动,正缓缓铺满整个盘面。
方才他们搬开石盒的时候,两人都看见了桌子中间的小孔,孔很是细小,堪比簪头。
宁逍垂眸轻轻叹了口气,也小心划开了手掌。
她捏起拳头,将手悬于小孔的上方,血液半点不差地垂直落进下方的孔洞里。
愉悦的轻笑声从那面具后边传来,宁逍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那人瞬间噤声。
见好就收。
她二人现在是属于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就算那人方才不那样放血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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迫她,或许最后被逼到绝境时便是她主动这么做了。
其实宁逍心底也没把握,这孔不好说是不是工匠浇筑时留下的气孔,但眼下并无其他更好的办法。
小孔里的血渐渐满溢出来,在与连山的血融合在一起时,耳畔传来了一阵机关转动的轰隆声——
她知道,他们赌对了。
闻声二人对视一眼,瞧见彼此都松了口气。
“等等,”宁逍见石盘中央小孔的位置,被一个浑圆的东西代替。
原来方才石门巨大的轰隆盖过了石盘这边的细小变化,差点就叫人遗漏了。
“这是什么?”
她将这东西从血汤立拿起来,温热的血液顺着指尖滚下,定睛看,是一颗拇指大小的粉色珍珠。
这珍珠的色泽样式极为稀奇,散发着莹润的光,与那墨玉石桌也不似一体,是今日看见的第一件像样的宝贝。
说不好真是什么灵器法宝!
宁逍拿着珍珠在灯光底下观察了许久,没看出什么名堂便询问连山,只见他也摇摇头。
“这是殿下的血换来的,那便是殿下的东西。只是......若招出什么别的东西来,连山可概不负责喔~”
这人拿她方才的话堵她呢!
宁逍闻言挑眉,安心收下了。
以武入道的修士皆炼体为先,方才的划痕也不算深,此时伤口已经慢慢结痂了,在两人的手中留下了一道明显的血痕。
连山从怀中掏出块有些褶皱的手帕递给她,正是先前在窄道的石台上他为她擦泪的那块。
又见帕上有血泪沾染的污渍,刚想拿回来用灵力洗涤一番时,就被她一把夺走了。
“不必了,”她淡淡道,“省点力吧。”
她擦了擦血,将帕子随意塞进袖中。随后,先他一步去了墙后的地道处。
待连山绕过来时,发现她已经下去了。
那地道里头伸手不见五指,但修真者五感灵敏,在黑暗中行走并无太多阻碍。他很快就追上了前面的人。
只听前方的地道内时不时响起衣物摩擦的窸窣声,是宁逍扶着墙在探机关,正想开口喊她,就听见空气中传来一阵凌冽的破空之声!
一支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他耳边擦过!
不知道是谁无意触发了地道内的机关。
紧接着,前方又传来一声,那一支却是朝着宁逍的罩门飞来的!
她来不及躲闪,便仰头下腰,一个翻飞躲过了箭矢,落在了连山的后面。
“殿下小心!”
他挡在她身前,紫金匕首轻微震动,打下了另外第三支箭羽。
但紧接着,更多的箭如暴雨一般袭来,这地道内本就狭窄,若两人一起躲避就愈发没有落脚之地。
眼见无处可躲,宁逍拔出伏诛瞄准出声的方向,朝地道尽头用力掷出。
灵刃的冷光一闪而过,伏诛的刀身插进了地道的末端一处凹陷里,‘咔嚓’一声,机关停下了。
他们快步上前查看,却发现是很常见的箭弩机关,通常设在陵墓中防贼用的,这种机关利用了弓箭发射密集的箭矢,一旦盗墓者进入机关的射程里,就会遭到猛烈的攻击。
若是在别处遇见这防贼的利器倒是寻常,但在这儿瞧见怎么都有些怪异——依照这前后的险境,若没有修为恐怕难以跨越。
然而对于修士来说,这样的机关就如同稚童的玩具一般。
为何凡间的东西会设在这儿?
二人紧皱眉头对视一眼,借灵光都看到对方眼中的疑惑之色......
7. 第六章
身后,又传来一阵熟悉的轰隆声——
二人心里暗道:不好!
不用想,上边地道的入口定然已经关上了......这下真真是要绝人路了!
宁逍尝试着在地道两旁的石壁上轻敲,随着敲击,石壁发出了明显的‘咚咚’声。
“......空的?”不仅是空的,壁还很薄。
“等...!”
她话音未落,对面那人已将一把玄色短刃扎进石壁中去。
“!!”
砂砾碎石霎时间随墙壁的坍塌蹦弹出来,而他身后的宁逍还未来得及发出任何一个字,就双脚踏空,直直坠落下去!
连山站在那洞边缘慌忙转身,朝她扑去。
然而才刚抓住她的手腕,就被她的重量拽着连带着也掉了下去。
他们未曾料到这机关竟然没有给人留哪怕一丝的思考时间!
下落的速度很快,四周一片黑暗,二人在高空中努力地调整身形,好缓冲落地的力道。
就只听见‘噗通’一声,他们掉到了水中。
“哗啦!”水花四溅。
这水还是热的,有硫磺的气味。
“呼——”宁逍从潭底钻出水面,爬上了岸,她伸出手,将水里的人拽了出来。
这人方才竟要强行垫在她身下,真是不怕死!
连山顺着她的力道悠悠起身,又抬手将二人的衣物烘烤干,他们这才抬眼观察此处的地形。
原来他们方才掉进的是一口深潭里,潭水四周都是山壁,顺着岸边的台阶往上走几步,发现所站之处正是潭水退潮的地方。
连山转身向上方望,只见面前,是尊比他还高许多的石高台。这高台一层又一层,每层约有丈高,呈阶梯状向上延伸。那高台的石壁与地面都被潭水侵染成了深色,皆刻着巨大的鼎器才有的兽面铭文。
大面积深绿色的藻类与苔藓铺在这凹凸不平的石面上,若远望去就如同一座巨大的青铜城池。
他伸手摸了把石壁上的青苔,捻了捻,又闻了闻,“这儿太滑了,怕是不好上去呢......殿下——”
无人应答。
他转头,发现宁逍已从侧方的石阶往上走了一半了。
他连忙跟上,“殿下怎的不等等我呀......”
宁逍蹙眉疑惑地回头,慢吞吞道:“本王瞧你看得仔细,想你,许是有其他的发现。”
“确有发现!”他眯眼一笑,“通常温泉附近鲜少有草木生长,然而此处靠近地热,却长有大片的绿苔,”他又望向阶上,“依这四周的凉意,想必上方定有用于降温的法宝。”
宁逍轻“嗯”了一声,“上去看看。”
至石高台,是一方靠着山壁的开阔平台。这四周有许多古旧的像是博物架的空柜子,零零落落毫无规律地摆开,还有几架太过破旧的、缺胳膊少腿的,翻倒在地。
除此之外,这平台中央还真有方才所述‘降温法宝’,是一整块冒着寒气的汉白玉。
这石玉约五尺宽、六尺长,高至膝处,四四方方的素净无饰,四角有明显久用后的圆润感,粗糙的石面上布满了划痕。
无论是这些破架子还是这张石床上,都结了许多难以冲刷的暗红污渍,像是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
一股阴风带着淡淡的血腥气从身后掠过,宁逍突然感到耳边一阵发麻。
看着眼前昏暗凌乱的场景,她脑袋有些眩晕,隐隐约约地觉得,这整一个平台就好像是处不能见光的屠宰场......
两人在这顶上转了一圈,见这地方也不小,便商量好分开两头行动,以便提高寻找出口的效率。
就在宁逍又踩碎一架被风蚀过的博物架时,就听见另一头的声响——
那人语气轻快地喊道:“殿下快看!那儿好像是出口!”
宁逍回头,只见他背对着她蹲站在平台的边缘,指向方才他们来时的温泉潭。
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向潭中,隐约能见到有一片水色更深一些,似乎底下有能通行的岩洞。
她正朝他的方向去时,却莫名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而这气味,她今日已经不是第一次闻了。
这味道有不同的分种,一旦出瓶便会产生不同频率的辛辣味。宁逍先前在荒地时,孟浮屠曾给过她一小瓶,是司部独有的追踪秘宝。并且味道很隐秘,通常只有训练过的人才能知晓里边的讯息,而常人闻见也只会将这错当作是凉风吹过。
很不巧,宁逍本就五感灵敏,重伤之后的身体对温度的感知力比以往更加敏锐。虽不知里边蕴含了什么讯息,但这频率,她定不会记错!
她危险地眯起眼,定定看着他的后背。
“你来过这里。”是笃定的语气。
“......”对面那人的背脊隐约僵了僵,没有说话。
宁逍在怀中片刻摸索,将龙王庙里得来的粉珠玉印扔到他脚边。
那人听见声响,侧过脸,低头望了眼脚边的东西,哼哼轻笑了声。
“殿下这是何意?”
“......在此地...不,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觉着古怪。你我走过的每一条路,历经的每个险境,都巧到刻意......想必,都是你提前安排好的。”
她语气淡淡,但说出的话却没有寰转的余地。
他一听这话慢慢站起了身,转过来时已收起了往常那副笑盈盈的模样。
此时的连山略微垂首,不知是否因傩面反射,他眼下似有一抹红色的血迹,那双眼睛不笑时如古井无波,正透过傩面的孔洞幽幽地望着她。
他一身浓墨重色伫立在那,面具上的嬉笑表情也难叫人小瞧了他,这人的本相似乎显露出来了,像一尊恶鬼罗刹。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平静地对峙着。
约一盏茶后,是连山先败下阵来,他先是摇了摇头,似认输般轻叹了口气。
“你......到底是什么人?”宁逍蹙眉,将手慢慢扶在腰后的刀柄上,是备战的姿势,“故意引我至此又有何目的?”
那人见她动作,神色终于有了些慌乱,他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殿下......要对我动手?”
随即又是自嘲一笑:“哈...也是,殿下从见到连山的第一眼起,便从未放下过心中戒备......肖王殿下的忍功,在下着实佩服!”
宁逍垂眸,忽然想起他在驿站时说的那番话:
那时,眼前这少年也是倏然下腰靠近她,“连山最善的,乃是占卜吉凶喔——”他离得极近,半点不讲尊卑,红色傩面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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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要贴到她脸上去,那双带笑的眼睛隔着面具紧紧地盯着她,嗓音低沉诱道:“殿下今日......不来一卦么?”
彼时的宁逍面无表情地将脸向后微微挪开了些。
“嘻!”那少年见她不答,随即笑嘻嘻地起身,自顾自朝地天上扔了三个铜板。铜板在高空中下落,落至中空时,被他左手一兜,兜进手心,摇了摇,“啪”地一声,盖在了右手的手背上。他翻手看了眼卦象,先是故作惊讶地“咦”了一声,又语气忒夸张道:“哎呀呀,是凶卦呢!”
回过神,她没有管他言语中的酸涩,仍正色问道:“你先前那卦象,提醒我不该来......为何?”
他顿了顿,语气故作轻松:“在下善卜一事众人皆知,”下巴轻点,“殿下这一身的伤便是最好的证明。”似乎想轻飘飘带过这个话题。
宁逍冷哼:“强词夺理!”
“殿下,我...”连山见她真的生气了,便想上前同她解释。
然而宁逍将伏诛反手握住,横在身前隔开他,一脸警惕地后撤一步。于是他垂下头去,避而不答。
“若我说...在下所行之事皆有苦衷,您可愿再信——”
宁逍黑着脸,侧身不再看他:“呵...阁下行事漏洞百出,不如全盘托出,再谈‘信用’二字!”
见状他也不再相逼,想了想,岔开了话:“…那条水道的的确确就是出口,只要您顺着水流游出去,便能在前方见到接应您的人。”
过了许久,宁逍听见他将脚下的物件捡了起来,轻声道:“但是殿下,无论您信或不信,连山从未想过要加害于您......”
他将东西擦了擦,小心翼翼地塞回到她手中。
这回,宁逍没有拒绝。
话音落下,气氛又诡异地安静下来。但她知道,对方此时站立的位置与她贴得极近,她甚至能感受到背后那人滚烫的体温。
二人就这样又僵持了许久,久到宁逍恍然间听见了一声叹息,那人似有未完的话堵在胸口。
直到身后传来轻微的动静,周围的声音也随对方离去的脚步声越来越静——
空气中,那人的气息消失了。
他走了......
当她反复确认这个地方只剩她一个人的时候,宁逍才猛地瘫坐在地上。
鬼晓得这地方竟像是天克她的!
先前在途中,她借视野盲区已将那一袋子的生身丸全吃完了,但这丹药只补气血,不能补灵。若丹田无灵,那她这一身的伤短时间内便没法好。
若要真动起武来,现在的她绝不是他对手!
方才他走时她甚至未听见任何水声,想必走的是另一条暗道。
也是...听闻此人堪舆寻踪之法在司内堪称一绝,瞧他那体力充沛的模样,怎会兜兜转转这么久还未找到路——不过是陪着她演了一路的戏罢了!
她在中途竟真的信了他,差点被这小小的司部侍郎玩弄于鼓掌之中!
攥着手中的法宝,宁逍第一次恨自己在仙山养尊太久,涉世太浅,这才遭人诓骗。
但......
低头时,却无意间瞥见左腕上的那抹黑——那是条被遗落下的、仔细编好的粗绳。
“呵...”
她也真是昏了头。
8. 第七章
休憩了一会,便起身下了高台。
她一步步下到潭边的台阶,水流渐渐没过了她的膝窝,方才从上方掉下来时,宁逍便发现了这水能暂时消除此地灵气对她的屏蔽。
趁这会儿修复灵力的空档,便观察起四周的路线情况。
以她对连山的了解,这人不屑于在指路这件事上骗她。这人虽表面吊儿郎当,但内里却是个杀伐果决之人,他若想加害于她,必然在她昏迷之时就直接动手了。可是没有,反而一路细心照拂,显然,对方一定对她有所图谋,并且这所图之事着实不小,否则也不会绕这么大的弯子。但具体为何事,宁逍眼下实在没有头绪。
想不通,便不再多想。
她预感不久之后定会与之再次相遇,只望下一次,他们不要成为对手。
此时,宁逍半着阖眼,仅露出脑袋在水面上,感受着灵力的回归。
火山温泉对治愈疾病也有奇效,在双重补给下脊骨处的剧痛逐渐被蚀骨的痒意取代,眼下实力虽然未达巅峰一成,但用于翻山越岭却是足矣。
她伸出手,掌心灵光大盛。
不过短短几天,这光竟让她有种久违的感觉,甚至连伏诛都感受到她神魂处强力的波动,发出了快乐的嗡鸣声。
水流渐渐没过头顶,她在水底彻底睁开了眼睛。从水面上方看时,潭口所见之处并不大,甚至很小,边缘围着的是厚实的山壁,山壁从上方垂直而下,遮去了观者的视线。此时她在水里,却见水面下方,山壁仍如帷幕般垂落至底。而她的正前方,并无出路。
宁逍将目光移向右方,那儿的水底,可以清晰看见一个巨大的黑色的坑洞。
正是她站高台之上看到的那一抹黑。
她向那处游去,见那洞边缘模糊似是由泥沙堆积,越接近那黑色的边缘,水流就变得越发极速,仿佛有种无形的阻力在阻挡她的靠近。
这天然的坑洞深入水底,底下的空间明显比表面所见要大上许多。而她脚下所见之处,皆是森森的白骨,无数破碎断裂的骨骼深深扎进水底的淤泥里,就仿佛曾有巨型的水怪在此处享用过饕餮大餐......
水下黯然无光,宁逍小小的人躯立于那幽深庞大的黑色之上,在温泉的包裹下竟然有些微微发冷。
不过她很快就调整好状态向下潜去,这阻力于她而言并不太难对付。然而就在过了边缘线的一瞬间,身体仿佛强行突破了一层水膜,这时忽然有一股巨大的吸力将她整个人往下方拽去!
这水面看似毫无波澜,没成想竟暗藏汹涌......见这情形宁逍立刻卸下了所有抵抗,任水流将她的身体带去深处。
黑暗中,她大约感知到自己被带入一条狭窄的甬道中,这水道仅一人通过的宽度,庆幸的是上方留有一丝能呼吸的空隙。
起先,她还能顺流钻出水面透气,然而,后程的水赶着前边的水,水与水之间互相角逐导致流速也愈来愈快,以至于刚浮出水面没一会儿就被后边的急流直接拍回到水底。
这水激昂如潮汛一般向外泄去,根本停不下来!
不行——
再不上岸就要被带进雁河里了!
下一瞬,前方不远处似乎亮起了微弱的光。
宁逍眼尖,一把抓住了旁边横着突起的岩石,但岩石被水冲刷的光滑无比,眼看下一刻就要溜走。她甫一用力,先将裹着袖袍的胳膊架了上去,伏诛随心而动落在了手里,她将刀卡进了身前的石缝中,这才勉强止住了身体的冲劲。
背后,水流巨大的阻力冲刷着她的身躯,为了防止被无意冲走,她只好手脚并用一点点朝前方挪动,好一会儿功夫,才终于抵达光亮所在地。
那洞,看着像是一方向下开的天井,上方还有隐隐火光。
宁逍伸出手,穿过洞壁牢牢扒住上方边缘的地面上,将另一只手也带了过来,用手臂的力量将脑袋先露了出来,再用力一撑地面,将整个人带出了甬道。
她疲惫翻身,闭着眼仰躺在黄土地上。喘了一会,才开始侧头打量,见此处原来是一方山体空腔。
诺大的空间里有一条像山溪似的水渠将地面划分成了两个板块,连通空间的首尾。
而空腔里唯一的光亮,竟是来自于角落处的地面坑洞。那洞不过巴掌大小,由大块碎石累积而成,像是上方山体运动碰撞导致的,露出侧下方的岩浆流。
难怪空气中的温度不同于先前那地方,有些闷热,就仿佛身处于间人挤人的大澡堂子。
硫磺气味更重了。
宁逍到溪边蹲下,水面上细密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她拂了拂水雾,只见那水清澈见底,甚至水下卵石边细小的气泡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犹豫间,手已不由自主地伸入其中。
还好,不烫。
她前后来回观望,考虑起如何抉择两端顺水而出的洞口。上首洞口边就是那破口亮光处,她从洞往外观察过,底下那条炎脉斜着向上流去,若走上游或许会与之交汇,不妥。最后,还是选择了容错较低的那一个——与甬道流向相同的出口。
理清了思路,宁逍再次合衣下水。
此行真是将她几年份的凫水功力都用尽了......
这条温泉小溪的温度比甬道处要略高一些,水流几乎静止,仅有石头底下偶尔气泡打出的微小漩涡,叫人难以判断前后流向。这也就意味着,后面的行程很可能还会再碰到炎流,由此想来她便更加谨慎小心。
带着沉重的心情宁逍慢慢游出了空腔内部,光线也随之暗了下来。
水道两旁光滑无比,连个着力点都没有,其表面质地犹如钟乳石一般,想必也是因千年冲刷而形成的。
但盛极必衰,衰极必盛,好运终将会眷顾倒霉蛋一次!
才游了不过一盏茶功夫,宁逍就察觉到甬道似有微微向下的趋势,几息后,果然看见不远处的水体似乎有上方映射来的光亮。
前方水底清澈透亮,泛着粼粼波光。不再是洞里昏暗难辨的火光,而是真真切切春朝花日里的太阳日光!
要出来了!
她心底一喜,心底的石头放下了。
翻转身子,仰躺着在水面之上,将自己化作一抹浮萍,随流荡漾而出。
随着出口越来越近,宁逍逐渐清晰地闻到山间独有的草木清香,又听见鸟儿振翅的声响,她眯起眼,享受着这一刻来之不易的美好时光。
那小子果真没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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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洒在她的身上、脸上,宁逍感受许久未有的惬意之情,温和的日照将伤病的疲惫爆发出来,随之而来是无与伦比的困意,就在她渐渐昏沉了下去时......
下一刻,头顶被一片阴影笼罩住。
宁逍猛然受惊地睁开了眼,在看见她上方这张放大无数倍的人脸后,忍不住怔愣了一下。
随后,她面无表情地爬起来。
起身后,才发现自己正立于一方小巧的温泉池里,那泉水仅到腰际,池水清澈,池内有什么东西简直一览无余,根本无处可躲!
她翻身上了岸,装作无恙地望向不远处的树林里,那边人影憧憧,有二三十匹马和一辆马车在那头等着待命。
嗯?这一辆车的外饰令她觉着无比眼熟......
这时,有人掀开了那车的帘子,下来了。
只见那人手里捧着衣物和布巾匆匆向她小跑来。近了将那手里的袍子展开一抖,盖在了她身上,又拿起布巾,神情紧张地为她细细擦拭湿发和面上的污渍。
完事后那人站在她身前,眼睫颤颤,哽咽道:“殿下......”
宁逍垂眸看她:“我没事。”
“怎会没事!殿下从未失踪过这么久......可有受伤?定是伤着了!”小韵语气强装镇定,仍控制不住声音里的颤抖。
......她金尊玉贵的殿下纵然从前修行练武时有伤过累过,可也从未像今日这般如此狼狈过!
宁逍经她提醒,这才注意起自己现在的模样——
那金冠早已不知去向,如墨的长发用了条破布条随意绑着,袖口和袍沿皆被岩浆烫出了一个个破烂小洞,前襟大团的血渍与灰土混合一起,像开出了一朵朵糜烂的花,而后背的伤口处......不必看也知道有多瘆人。
这浑身上下简直没一处好的。
“小韵,”宁逍抓住了她妄图探向腕间的手,微微提高了音量。
盯着她的眼睛,声色清亮:“我没事。”
她的眼神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对方见状才逐渐安静下来。
没一会,后边林子处又来了一人。
那人身量颀长,默不作声地走到跟前,单膝跪在了她脚边。
宁逍眼见事情有些麻烦了起来,便转过身,对着方才在池边打过照面的人做了个拱手礼,道:“孟司承见笑了......”
“哪里!”
壮汉连忙回礼,满脸愧疚道:“此番都怪我等思虑不周才致您遇险!小王爷九死一生,眼下合该好好歇息......案事待咱们回了临县后再做商议,您看如何?”
“......嗯。”
宁逍心底有气,还不知此间事是否有他司部的手笔呢,但见他态度诚恳也不愿意与之辩驳。颔首拜别后,便拖着疲惫的身躯上了自己的马车。
马车上点起了安神的灵香,宁逍背朝门帘解了发,褪下了脏乱的衣物。
她光裸着脊背,小韵正小心翼翼地为她脊柱与肋下的伤处擦拭米山的仙方药油。
表皮的破口早已用灵力强行愈合,留下了大面积可怖的红色淤痕,内府的暗伤还需等到回米山后再做调理。
9. 第八章
车厢外,隔着门帘,一头倔驴仍跪立在车辕上。
他神情肃穆:“属下失职,甘愿领罚!”
里边传来一阵衣袍摩擦声,过了好一会儿,那人才淡淡开口:
“说说,你俩这一身的伤,又是从哪儿来的?”
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小韵见状连忙放下手中衣物,伏趴跪地,轻声道:“殿下!在您启程不久后我们就出发了,可行至中途却遭歹人围劫!”
小韵和开心是宁逍带上米山的王府家奴,从小便跟着她,是祖父为她选的贴身侍卫。精卫营出身之人无不以忠勇为傲,宁逍倒是不担心他们有二心。
“什么人?”
开心声音闷闷:“是一十二个黑衣修士,修为不高,会点入门的阵法,倒很像是咱们南面的派系。但...这些人的武功造诣竟皆在天权之上!人多势众我二人实在不敌,这才耽误了时辰......此番害您遇险,还请殿下责罚我们!”
有趣,她一下山便有人上赶着要她的命。
宁逍出发时故意晚了半天错开约定的时间,就是想绕开旁人眼线,未曾想有些人的消息比她想象的还要灵通许多。
“我们接到您的蝶讯便立刻甩开那些人直向北行,再到荒北时,就已经是您出发的第四日了。我们沿途循着您留的蝶粉一路行至芙蓉山脚下,遇上了司部的人,见他们在那驻扎许久的模样便上前打听,这才知道了......您已遇险的事!”小韵说着说着,泪如雨下。
她平日是个倔强的性子,从未在人前示过弱,重逢不过一个时辰的时间却频频失态,这已是今日哭的第二回了。
宁逍见状,长叹了口气,摆摆手道:“起来吧——”
“......可是殿下!”
“殿下若是不罚,我二人心中实在难掩愧疚!”
开心向前膝行一步,俯身重重拜倒在地。
她不喜这样不依不饶,于是加重了些语气:“你二人之心,我已知晓。但此事已了,本王不想再说第二次!咳,咳咳..…”
话音刚落,便觉胸口有些烦闷,轻咳了两声。
又觉脸上有些痒意,伸手一摸,摸到了一手黏糊的血液。
“殿下!!”
小韵一脸惊恐地望着她,开心听见了里边的动静就要闯进来——
“别进来!”
此时的宁逍模样甚是骇人......
只见她满脸是血,血液先是从她的眼角处、耳朵里缓缓渗出,紧接着,又从她的鼻腔、喉咙里涌出来......
“咳咳!咳,咳咳咳......噗!”
她被呛得脑袋一阵阵发昏,单手撑在身前,榻前锦缎被喷洒点点,七窍的血都在往外淌。
只见那鬓边的长发贴着脸颊垂落在地,那血顺着发丝一滴一滴的,如花团一般在她的暗红中衣上逐渐洇开......又渐渐隐没下去。
在陷入黑暗前,人还在想,她这衣裳...怎么又脏了......
车轮滚动时不慎撞上路边的石子,车厢颠簸了一下,迫使她睁开了眼。
宁逍侧过脑袋,对一旁调香的姑娘轻声问道:“......小韵,我的药呢?”
那人拿着香筷的手一抖,铜筷‘啪’地落在小几上。
小韵阴沉着脸转过身,膝行到她身边,默不作声地将手指搭在她的腕上。
诊完脉又端详她的脸许久,见对方面色确实好看了许多,这才收起先前放在枕边施针用的金针。
不似宁逍这般入道晚,他们从记事起便被挑中习武修炼。
而何韵又在入米山后不久,就被药山庐的首座明心圣母相中,成了其入门弟子。宁逍在药山庐所有记录在册的医案药方,除开庐主外,便只经她的手。
见这人现下这幅样子,宁逍有些怵她,似撒娇般扯了扯她的衣角:“小韵...药......”
叹息声从鼻腔喉内渗出,这人眉头微蹙:“正月后刚给您服过,到下山时满打满算不过一个月,为何又要服药?”
宁逍垂下眸去:“三日前,喉间便有了痒意......”
“什么!”
对面的姑娘面色惊异,见她不语又问了一遍:“您说...什么?”
“......”宁逍抿着唇没有说话。
这阴阳幻体丹有违常理,服用时会残留不少的药毒,殿下的特殊体质虽然可以中和一二,但无论如何,是药三分毒,不吃便是最好的。
小韵曾劝过她停药,可宁逍却反劝说:“你我上仙山修了道,便真以为与世隔绝了?你可知如今这山上‘恶鬼’横行......有时人心比鬼都可怖,实在不得不防。”
是以小韵潜心研究,严格把控着服用的剂量,不叫她难受。而往常只要一颗便能管两三个月,这些年来从未出错,怎的就这次出了问题?
“难道?”
小韵犹豫片刻后道:“......曾未问起,殿下这样重的内伤是......”
宁逍闻言微怔,忆起火山底的事。
便将遇妖的遭遇掐头去尾,又省去了某人的戏份,三两句话简略地对她说了一番。
“嗯,这么说来......那妖物的实力至少也得有——”
四侯自在境?!
小韵被自己的想法惊呆了!
世人修真,皆遵循七侯为基准。
一侯轻畅,其人轻身炼体、无病无疾,这是世间大多数修行者最终停留的境界。
宁逍已闯过了轻畅,堪堪摸到了二侯的边界,若多加历练再添点火候便可直入灵彻!到时,就可与教内长老教司一样返老还童、永葆青春,体态容貌皆能停留在青年鼎盛时期。
待到三侯时,寿达千年,人已可如鹏鸟般随意动而飞行。然,当世飞霄境的高人也不过寥寥仙门的那几位,而当世三侯巅峰的首位——正是我派掌教,至真子姚妄星!
四侯乃自在之境,此境的大能世人常称之为真人。其人吸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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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移山填海、毁天灭地的本领。在天地倾倒后,人才微末,活到后世的高阶修士仅有一位。那便是清宁派的祖师爷,道派的开山鼻祖,明镜真人凌澄心——不久前,宁逍才经过那妖兽口中记起他的名字。
世人皆敬畏道祖的名号,却无人知晓其真名。宁逍倒是有幸从每年教内的年祭上无意瞥见过几眼,只是刻着道祖名字的牌位甚小,被其伟岸英武的巨幅画像遮盖住,寻常弟子低着脑袋磕完头便退出去了,并不能细看。
听闻五侯,已是人修的最高境界。其名为无我,止步于仙,所以世人又称之为神人境。其实力,可同比上古之战的君神大人,然而现下已经断绝于世了。
......而在这之后的境界,更是闻所未闻。
那妖的实力恐已比肩道祖!
可如今道祖百年前就已坐化......那这世间,岂非再无人能敌?
想到此处小韵又激动起来:“殿下,咱们立刻回山!是韵道行太浅,还得请师长来为您好好诊治才更稳妥!”说罢就要钻出车外。
宁逍拉住她的衣袖,低头思索了片刻,沉声打断她。
“既已稳住便不急了…眼下案子才查一半,听朝廷的意思咱们还得回京一趟。”
她用力捏了捏拳头,又道:“这伤不碍事的......我只怕中途出岔子。”抬眸看向对方的眼神亮了亮,“可有什么应急的方子?”
“......殿下!”
见她不将自己的身子当做一回事,小韵愤愤。
但当接收到宁逍的眼神后,又无奈叹了口气,只好提起了另外一件事:“喏,这是掌教给您备的......您若想无碍便服了它,寸步不离属下身边,保管您一路能安然无恙地回到米山!”
宁逍见她从怀中小心地捧出一个锦盒,打开后,发现里面还有一层琉璃小匣,透过透明的匣盖可以清晰地看见里头缎面做的棉絮小枕上,放置着一颗晶莹圆润的药丸。
“......掌教出门前交代过,若殿下要服用此药,打开这琉璃匣子时需得赶紧送入口中,否则药性便会顷刻失效。”
宁逍轻“嗯”一声,从她手中接过了盒子。
此时,这灵丹的表面还隐隐浮现着一层淡色霞光,看着有那么点唬人。
这便是师父说的宝贝?瞧着似乎像糖丸一样香甜。
她未有犹豫,果断开盖嚼咽下。
嗯......这味道...也确实如她所想的一般,甜甜润润的。师父果真是懂她。
趁着高品阶的丹药入体有片刻的护体之效,她便向小韵又取了颗阴阳幻体丹一齐服下,利用仙丹的丹韵解了幻体丹的余毒。
身体的变化也随之稳定下来,甚至隐隐有了开悟的趋势......
这,竟是辅助她进阶的仙丹么?
虽不是续命的药,但从根本上提升实力,确实起到了保命妙用。
有此丹作保,若能在今年就入灵彻,那往后,仙路璀璨,便只用问心而行了!
10. 第九章
观时录表显示,此时已是申初,离刚出洞那会儿过了许久。
大约是为照顾到伤员,司员们骑着马前后左右地环绕在车厢周围,行车的速度却比来时慢了许多。
从白天走到了黑夜,到官驿时已是戌时末了。
纵然本事再大,众人仍是肉体凡胎,在外风餐多日嘴里早就淡出鸟来。周易敲了敲柜台,用了一锭银子招呼来驿丞,将后边已经睡了的厨子叫起来,为弟兄们打打牙祭。
没一会儿功夫,一道道热菜便上来了。
大堂的小桌不够坐,他们便将几张拼在了一起,满满当当的酒菜米肉就着摆了一大桌子,众人吃得直呼过瘾!
“虽说这法子吧,实在有用......”角宿啃着只猪蹄子言语含糊道,“可是堂主......您这行径不是助长了那些个贪腐之气么?”
周易端起杯盏抿了口酒,拿眼神睨了他一眼:“......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这又算得上什么了,”尾宿也呛他,“吃还堵不上你的嘴......”
“他说的不对么?”
转头见到宁逍疑惑的眼神,尾宿娇俏一笑:“回殿下,堂主那锭银子只算了他们加时的双倍工钱和咱们另加的肉钱。”
“原来如此......”她从对市价实在没概念。
本朝的官驿内皆设有议事堂,仅供上官们在途中商讨公务所用。
为避免不同批的官员在同一时间内争抢使用,议事堂还另设了用房的租赁牌用作排序。临县算是边城,由于这几日往来的官员只有他们,因此他们拿到的是赤红的甲字牌。
临县的议事堂是间在马房对面的单层小房子,为防有人偷听所以四周皆无遮拦或其他的建筑物。
孟浮屠退避闲杂人等,留了一半的人手在门外看守,率先进了屋。
房内,四个墙角上方各点了盏油灯,见一张宽大的黑木长桌摆在中央,头尾各放了张太师椅供长官入坐,角落里还有一张备用的,而长桌两旁置了几条其他士官坐的长凳。
宁逍正与孟浮屠对首相坐,旁边就是大门,放眼望去整个室内景色尽收眼底。而孟司承的座椅背后,有一张巨大的厚麻布,铺满了整个墙面。
几座堂属的司员们入座后互相交换各自索罗到的线索,在他们时不时的讨论声中,孟浮屠执朱玄二笔,在那布上点涂写画,以作记号。
“虽说春寒料峭,但我堂查案在荒东,就咱们先前在的地界,再往西行十几里路。那里气候偏暖,我们到时那些尸身大多都腐化得厉害,看不出异样。”星宿轻皱眉头。
“我白虎在南,所见同你们一样。”归藏的传话人,奎宿道。
一男子将一黑布袋放置在桌上,“这些是我堂收集到的符纸,方才听你们说......这东西叫困心符?我们在东面的村舍里找到许多,几乎家家都有。”袋口打开,破损的符纸装了满满一袋子。
这人是朱雀堂的鬼宿,与柳、井、轸并称四偃,善操控机关傀儡,以群战而出名。
青龙堂主周易闻言皱眉道:“从未听闻荒地有任何鬼神信仰,为何家家有符?”
角宿猜道:“许是那些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过路兜售的。”
心宿反驳:“不会!这符稀缺且售价高昂,这亏本买卖那些人可不会做。”
“可......我们一收到司承的信就查了全村的井,几乎每一口都有刻阵,有些刻的歪扭,有些刻的断裂,像是村民自行所为的。”鬼宿又道。
孟浮屠听他们的争论,沉声道:“应是有妖人传播谣言或威逼、或利诱,哄骗了百姓......井是村民吃的水,想必这阵得靠井水传播效力,才能将符力发挥到极致。”
“......要杀人,何须费这么大的功夫,那些村民也不过是普通凡人。”
“不止为杀人,是时间。推导他们死的时辰皆在子夜,此时正是人熟睡的时候,可为何要多此一举?或是确保人死在同一时间,又或是为死者死时能无苦痛......大抵这也是个必要条件。”孟浮屠总结道。
“呵,果真是邪修作案!”
“嗯,定是的!不过......西北这地界也真是古怪,连只妖影子都没有......”星宿嘟囔。
“是了......连只盲灵都没有。”
盲灵,是那些未开化的小妖物的总称。
“西北地域广袤,从古至今都是战场,战得多了便断了自然生机,妖自然也少了。再者,那儿土地贫瘠又种不了吃食,若非雁河水产丰富,怕也不会养出这么多野村落。”
“司承,这么多人,朝廷为何不管?”
“管?”孟浮屠冷哼一声,“此处的村民多半是沙地的战俘和我国边境的游民,其心不忠,难以规训。他们的王都不要了,咱们还管什么?”
周易转过头问道:“肖王殿下,您进到那炎山山脉里,可有再撞见那个怪物么?”
原来,见炫光怪物和宁逍消失后,孟浮屠等人当时在外也没有干等着。周易带着后面追来的司员绕山而行,从背面上至山顶,将人用绳索绑牢,从山顶垂直下放,途中又见到了许多类似的洞口。
孟浮屠则借着司员下放的另一条绳索,与之一起进到了山洞里。可惜在下放过程中,有过一阵天崩地裂的地动,山的内壁塌了大半,空腔内能通行的道全都堵死了,见状他们也只好无功而返。
找不到宁逍,在几近绝望的回途中,他们收到了朱雀堂的灵鸟来信,所指之处正是二百里外的露天温泉,他们这才火速赶往炎山南寻人。
宁逍摇头:“未曾。”
那怪物竟像是消失了一般。
“倒是见着了另一只......”
“敢问殿下是何样貌的怪物?”
宁逍想了想,复又将对小韵说的话大致描述了一遍,略去了那妖物说的疯话。
“此世竟还存活着如此强大的存在!”
众人听完后惊疑不已。
“难道命案是那大妖下的手?毕竟妖物的口味总是很特别......”角宿猜道。
“怎会,不说那体积大的大妖要吃人还得挑地方么?再说,它倒是想,可出的来么?”星宿嗤道。
“呵,一个个武蛮子,我摸那尸观那符,分明是另有人作为。”心宿嘲道。
“别吵!白虎堂主要说话了。”尾宿烦道。
“......”
见他们都安静下来,归藏才将手指指向桌面,众人顺眼望去,见是那三块阵图的拓本,正是从荒地三个方向搜罗来整理拼好的。
“这阵......我见过。”
“何处所见?”
归藏慢慢抬头望向孟浮屠,神情严肃地说了三个字:
荆、牧、洲。
又是荆牧洲?
孟浮屠可太熟悉这地名儿了,这是他吓退沙靼的地方......也是昔日捡到归藏之地。
“归藏,细说。”
“司承,属下替我家堂主说吧......”后方有位身形消瘦的司员探出了脑袋。
“阿昂?我记得你也是沙地人。”
“是!回司承,属下幼时住在瀚城里头,我爹娘是瀚海集的游商,不过属下祖上都是诸国人。”这话说的有歧义,天域内谁人祖上不是大诸的?
“诸荆之战时...”说到这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孟浮屠,又接着说,“属下曾在瀚海集的贸市上看到过此阵的阵图。”
“那时你才几岁!怎会记得如此清楚......”言下之意,你一个使刀的又怎么会懂如此复杂的阵法?
孟浮屠抬手打住了角宿的咄咄,接着问道:“是什么人持有此图?”
“是燧锋城那来的人,记不清模样了......那人穿着黑袍兜帽来问路,拿着这阵图的画样要换吃食,我们当时哪懂这些,还是我娘见他要饿死了就随意给了些打发走的。”
“黑袍兜帽...是梵轮院的人吧?”
“禅教的人也掺和进来了?”
自从天崩地裂以来,修行的教派就变得极其单一,尤其禅教,极近灭顶,甚至连当年的第一大禅宗——极北白螺山上的天穹法宫,如今也仅剩下空荡的宫舍。
孟浮屠不欲多说:“玄武堂的最善解阵,待回司后先让雪心看看这图。此事牵扯甚广,之后再做定夺。”
见讨论的差不多了,宁逍望了一圈周围的人,见他们都忙着摘记案录,复又垂眸盯回桌面。
她状似无意地轻声提起:“......为何不见连侍郎?”
“殿下是问连山?”
“嗯。”
“嗨,那小子啊......他经常神出鬼没,估计此刻又在忙其他的案子吧,殿下不必在意。”孟浮屠毫不在意地摆摆手道。
“倒真是...勤勉啊,朱雀的人不跟着么?”
“雀堂的行事风格与他大抵是合不来的。越是险案他越喜独行,最后才交由他们整理卷宗。”
“嗯,如此...有这么个省事的上司,确是雀堂之幸。”
孟浮屠闻言哈哈大笑,随后又问起另一件事:“对了,殿下,您的伤可还有恙?”
“服过药,已然好些了。”
“这便再好不过!我已传书于京内府衙,他们已将大致案情呈报给陛下了,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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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方便,咱们明日便可启程回京了。”
天蒙蒙亮,小韵在外叩响了房门。
“殿下,车已备好。”
听见屋内人轻轻应了声,她便端着水盆药物及其他一些瓶瓶罐罐,用肩膀抵开了房门。跨过门槛,又拿脚后跟将门轻轻掩上。
屋内,宁逍已经简单洗漱过了,正穿着红色中衣披散着头发,坐在中厅的八角桌旁喝着清茶。
见小韵快步地向她走来,将手中巨大的托盘置放在桌上,只听“哐”的一声,那托盘发出了沉重的声响。
“......怎的拿这么多东西?”
“都是要用的......”语毕,她又从怀中掏出一大包纸包,递给宁逍,“是开心一大早进城买的临县特产,一些果脯和羊肉干,还有羊奶制的奶豆子。这些啊......都留着给您在路上当零嘴。”
宁逍轻微挑眉没应好,意外的拿眼睨她,调侃道:“真不是你想吃的么?”
小韵嘿嘿一笑,拿手羞赧地挡了挡嘴。
她回身将房门锁好,走到妆台边:“来,殿下!坐这儿,属下为您更衣!”
宁逍皱眉:“从前说过的......你以后不必再做这些下人的事。”
小韵眼珠子一转,娇嗔道:“无论是主子也好是师兄也罢,殿下依旧是我的殿下。韵也好久未与您这般贴近相处了——自从进了药山庐,整日不是练功背书就是植花晒草...殿下又常待在枯蝉涧里鲜少出来。咱们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想见一面犹如北雁南迁,实在艰难!这会儿真是难得的闲工夫,还不准我与您亲近了?”
宁逍听那前半段正想笑她像个说书先生,又听她话峰一转。
“另外,您这药也是真得换了......”
听她后话又觉自己实在辜负她的好意,便自行坐到了梳妆台前。
小韵见她如此,面上一喜,道:“好啦,那咱们开始吧!”说罢,便将她的衣物轻轻褪至腰间,解开了裹伤的纱布。
宁逍的女身本就生得身高腿长,此时她的前胸后背除去一条醒目的猩红疤痕外,皆光裸平整——小韵用药,仅隐去了她身上最显眼的女子特征。
小韵拿来打湿的布巾沾了点香胰子,将昨日残余的药油轻轻拭去,后用掌心将新油热开,均匀地涂抹在红痕上,又取来新的纱布盖在伤处,在宁逍的上半身缠了几圈绑好,复又为她穿回了衣物。
在这期间无论是谁人闯入,都只会认为镜前这人仅是位面若好女的小公子。
小韵的手很巧,整衣挽发的速度不比王府那些老嬷嬷差多少,没一会儿,一个金冠玉带的矜贵公子便出现在眼前。
正当宁逍以为已经完毕准备起身时,只听对方轻声道:“殿下请闭眼......”
宁逍没细想几乎是下意识就照做了,下一刻,柔软的触感划过面庞,一阵清淡的脂粉味钻进了鼻腔里。
她忽地睁大眼睛,迟疑道:“这是......做什么?”
小韵轻笑一声,放下手中的绒刷,“方才看您一脸秋容病色的,这样才显气色好些。”说罢,让开了身子。
宁逍抬眼,看向对面镜子里的芙蓉色,忍不住抬手摸了摸,放下手,见指尖那儿果真染上了点淡淡的粉。
“嗯......”
这样,也好。
为回京,他们今日的着装都格外庄重,连开心也换上了仙山弟子的法衣。
宁逍吩咐他将带族徽的青铜宫灯挂于车檐上,如此,便算简洁地表明了车主的身份。
然而当众人行至京都城前三十里处时,有一大群列队整齐的人,在官道前拦去了他们的路。
只见队伍首列,有一二十人执红色麒麟纹的五旒羊旗开道,又八十名着广袖红褶的配佩剑典军,率两列持四旒旗的白头帐内亲卫,一百二十名黄褐圆领袍的执戟侍卫分列左右,又有十二名骑兵持弓压阵。
有乐工六十四人着绯色团花袍,抱大鼓二十四面,执号角各十二支,萧、笳、铙各八件。
这样规模的鼓吹乐队,前后各配了一部。
整队的马匹配了金丝障泥的朱漆鞍具,马首边悬挂的是鎏金的鸾铃。
一象牙为饰的象辂居于中,那辂车由四匹高头白马驾辕,车厢由朱漆为底、黄金为饰,上边绘制着蟠龙祥云的暗纹。三丈紫罗曲柄伞盖于亲王车辇上方,两侧则各配了一面雉尾障扇。
而队伍的最前方,为首一人着正四品的绯色圆领官服,正朝他们快步走来。
那人朝孟浮屠作揖后,行至宁逍车架前,笑脸盈盈,躬身行了个大礼。
“肖王殿下,请上车。”
……
11.第十章
来人正是京都行政,京兆尹,崔墨卿。
宁逍慢慢跨出车门,只站在车辕边向下冷睨他。
对方见她不为所动,也不恼,手臂一伸向身后的象辂摊掌,笑意更甚复道:“殿下,请您上车。”
时隔多年,朝廷竟派了如此大的阵仗,让她以亲王的最高礼节高调入京。这陛下葫芦里......到底卖了什么药?
但无论她怎么想,对方眼下的做法却不容她拒绝。
宁逍收回眼神,淡淡道:“崔大人,有劳。”
“唉~不敢不敢,下官只是奉陛下旨意行事。”
好一幅谄媚的奴样,官场沉浮多年,从前宁折不屈的文人傲骨,如今竟也成了庸人。
宁逍扶着小韵的手,踩着开心搬来的小凳迈下了车,一路踱步行至辂车前。
只见车驾前方,有一人四足跪于脚踏边,令她看得直皱眉。
也不管那人凳,她足尖轻点,跨过那人自行上了车辇,轻身一转便稳稳坐上了座。
这一动作干净利落,衣诀翻飞间煞是好看!
见此,崔墨卿回到了队伍最前方,翻身上马后又高抬右手扬招,向身后打了个手势。
下一瞬,号角长鸣鼓乐启奏,倏然间锣鼓喧天、彩旗飘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向城内行去。
辂车轻晃,宁逍高坐于车辇上,被车里金香炉内的龙涎香熏得有些气闷,便轻轻拉开了青缯帷幔,朝外头看去。
只见外边朝阳大街上,隔着卫兵,熙熙攘攘的全是人头。
有数名乐工围绕着车辇,朝着道路两旁大把大把地撒着鲜花瓣,忽而花雨纷纷,百姓们争先恐后地朝着空中伸手,都想抓住那抹娇嫩。
她放下了惟帐想,或许人们也并不知晓夹道欢迎的到底是谁。
仪仗行得极慢,好在宁逍在事前便吩咐过那二人跟随孟司承的队伍先行进城,好提前回府打理。
一路坐车摇摇晃晃,就在宁逍迷糊地快睡着时,车厢外响起了一句人声。
“殿下,到地儿了。”
宁逍这才发现周围的环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安静下来。
她掀开帐幔走了出来,却见王府大门前,停着一辆样式华丽的马车,与她那略显沉郁的府邸格格不入。
她回过神,下了车,见崔墨卿仍笑吟吟地从旁走上前,对她行礼,道:“殿下,下官就送您到这了。戒斋三日后,陛下在宫内设宴,为您和孟大人接风洗尘。”
“嗯,多谢。”宁逍叉手回礼。
“哎呀,殿下不必客气。那...您请好好歇息,下官还有其他要务要禀报圣上,就请先行告退了......”说罢,便带着他那奇长的礼队,又一阵敲锣打鼓地走了。
送走崔墨卿后,宁逍慢慢往大门处踱去。府门大敞,门房小厮见主子回来了皆弯腰行礼,齐声道:“恭迎殿下!”
“嗯。”宁逍颔首,迤迤然地朝门内行去。
然而,就在她抬脚迈上最后一阶台阶时,府门外,那车内之人坐不住了。
“......不请我进府内坐坐?”那声音珠玉落盘,有如天上月,可话里却带了丝不可闻的紧张。
宁逍轻声“啊”了声,装作一副惊讶的语气,仿佛才察觉对方的存在一般慢吞吞道:“原是你来了......表、皇、叔。”
“师兄!你——”那人着急出声,猛地拉开车帘。
在见到对方脸上罕见的笑意时,才知自己被戏弄了。
只见车内坐着的这位,一袭白绡纱笼长袍,头戴白玉冠,腰间环佩叮当,疏淡的眉目被一缕半透白蚕丝遮掩住,仅漏出了高挺鼻梁和淡漠薄唇,从远望去像一尊清冷的白玉佛。
“咳咳......才一年未见,师兄就已经与我分生至此了么......”这人被她气得轻咳,道出与外貌不符的可怜语气,毫无在外人面前的矜贵骄傲。
这话宁逍听着耳熟。
“殿下,您莫要再调侃我们世子了......”
随行的小侍似嗔怪般看了她一眼后,伸出手,将车内的神仙公子小心扶下了马车。
宁逍挑眉收了神通:“倒是比从前活泼了不少。”
说罢先行一步,至门槛处后转身,正色道:“请——”
三人跨过一道门后,有小厮驾车而来,带他们前往府邸中部。车驾穿过了遵义门,停在了后花园的大门口。
前肖王乃先帝最敬爱的长兄,御赐的府邸自然也是京城地段最好的。肖王府傍水而立,占地甚广,侧门外隔着条内城河,对面就是玄武大街。
一行人穿过前厅的垂花门,下了抄手游廊,走在青砖铺就的小径上朝后院行去。春日的庭院里郁郁葱葱,花圃里的奇花异草朝着太阳的方向争奇斗艳,但仍掩盖不住底下隐隐透露的肃杀冷意。
肖王封地地处于西南的垣州,宁逍每年仅在祖父忌日前回到封地祭拜。老肖王生前逍遥洒脱不愿意拘于皇陵,便托宁逍将他葬在生前最爱的垣州兰台府——那正是他幼时与母亲生活过的地方。于是自从他离世后,宁逍便再未回过京都,而每年年底上收的岁贡也是叫人直接北送入京。因此,京城的府邸便常年处于半空置状态,仅留了旧时的老人稍作清理。
宁逍站在飞檐翘角的阁楼下,看着房柱渐褪的红漆想:今年,也是该找人好好修葺一番了。
掠过流水山石,路过游鱼环绕的百鸟厅,又走过九曲白玉桥,才终于抵达了宁逍从前学习功课的世子书房,游曳斋。
书房隔间的软榻上,二人隔着摆了棋盘的小几,对相侧坐。
房内宽敞明亮,窗户下边,是一方可以游船的诺大池塘。从前夏日鸣蝉时,她常与祖父躲于荷叶底下垂钓。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檐照进屋内,让人忍不住犯起困来。宁逍叫人上了壶茶,用泥炉小火煨着,又让厨房送了些春饼点心。
一盏茶后,那神仙公子说是想与她说点师兄弟之间的小话,便屏退了一旁的侍从。
宁逍忆起他方才的动作,放下茶盏道:“游银......你能视物了?”
对面之人闻言一愣,随即轻‘嗯’了声,道:“下山前,我就能渐渐看清东西了…”他抬起手,扶了扶丝带罩住的眼眶,“起初也很是惊喜,只是睁眼的时间长了,眼前便会出现些片段重影,伴随着头晕的症状...看得越清就越是晕得厉害,严重时夜里还会犯魇症......”
宁逍蹙眉:“难道药山庐治出了后症?”
“不会......”游银摇了摇头,“发现症状后我便差人去信米山,将情况与明心圣母说了一番,但师叔表示此状闻所未闻,她对此也束手无策。眼下,暂且只能靠控制睁眼的时间度过了。”
“那时,为何不在山上多住些日子?”
“......”
对面人侧脸不语,宁逍想他许是有什么苦衷。
游银的母亲乃先帝亲妹,乐善大长公主,宁泊彩,也是宁逍的姑祖母。其父乃崇安侯游之行,崇安侯的祖辈曾与我朝太祖一起打过天下,才换来如今这世袭罔替的爵位。
论辈分,他也确实担得起宁逍一句表叔。
游银作为此二人唯一的孩子,在京城勋贵子弟中也算独一档的尊贵。能有如此显赫的家世,本该过的无忧无虑才是,只可惜......这人出生时便胎带厄气,体弱异常,更有前司天监的相卜师言:此子恐难活过双十之年。
后来,也不知从何处得了机缘,又渐渐健硕起来了。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与他玩笑,十三岁那年,厄运再次降临。游银从年节的宫宴回来后便大病了一场,不仅丢失了从前的记忆,还瞎了一双眼睛,连身子骨都大不如前。
宁逍通常对这种病怏怏的人印象不深,况且出事时她已离京多年,硬要忆起这个人的事,也只有在小学堂上学时那寥寥几面的同窗之缘。
而她与游银真正熟络起来,还是在他大病之后上山求医的那几年。
那一年,公主府贴出告示,许以重金珍藏,广招天下名医为儿治病。霎时间,揭榜而来的人络绎不绝,公主府的门槛几乎要被踩塌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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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事与愿违,这些医者来自天南地北鱼龙混杂,其中不乏许多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而真有本事者也对此恶疾束手无策。公主和侯爷为此愁白了头,求医无果后,便想到了上仙山求仙人降法。
于是次年初,公主委托故人将游银送往了米山药山庐,求明心圣母为其医治。
游银拿起杯子,呷了口茶:“师兄此番觐见后可是要直接回米山了?”
宁逍也跟着随意端起茶盏:“在京城不必这么唤我......”抬眸间,接收到了对方的眼神时一愣,默默地转动眼珠看向别的方向,“青韶将至,大约是要回趟封地看看的。”
“那巧了!师弟正好也有要事路经垣州,不如顺道一起?”
......他一个病弱的半瞎能有什么正事?
宁逍虽有困惑,但同行到底不是什么大事便草草点头,算作答应了。
对方见状顿时眉目舒展,扯开了嘴角,透过丝带能看见那双阖着的眼,真像只咪眼狐狸。
见天色渐暗,游银便下了榻,朝门边走去,推开了房门。
宁逍好奇他想做什么,眼神就跟了过去,却被门边的博古架虚虚挡了一半。
这人常年由侍从扶着,总佝偻着背,此时站直了身子站在门槛边,长身玉立的,瞧着比她还要高上许多。
“时候也不早了......”那人开口道。
她连忙起身:“那我——”送送你?
“咳!咳咳咳!咳咳......”
她才说了一个字,那头就传来猛烈的咳嗽声。
嗯?
宁逍突然心领神会,一转话锋,接道:“多年未归,府内也许久没开灶了。恰好今日你来了,若不嫌弃,就留下吃顿便饭吧......”
话语刚落就听那人飞速地回道:“有劳师兄!”
“......”糟糕,好像被算计了。
仿佛报复般,宁逍先他一步跨出房门。后又转身吩咐外头候着的侍从先去前院知会晚饭的事宜,自己则与游银慢行踱去膳厅。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在白玉桥上,游银微微睁开了眼,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还搭在眼前这人肩膀上——
嗯,这人还是副老样子......对身边熟悉之人毫不设防,会纵容对方一些不太过分的请求,但自己却从未提出任何。这种人看似随和,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无非,就是不愿担上他人的因果罢了。
他们用过了晚饭,又在院子里走了几圈消食,路过水榭边的亭子时,游银非要拉着她手谈几局。
“你的眼睛能行么?”她怀疑地蹙眉。
“不过一炷香时间,师兄莫要再耽搁了,快快坐下吧——”
拗不过他,便叫人在亭子的四角点上了防风烛。
宁逍的棋路干净纯粹,喜直来直往,而这小子的却凶狠老辣,说句阴险狡诈也不为过,没一会,她的白子便败下阵来了。
“便到此处为止吧......”
“师兄...怕输?”那人的笑带着一点揶揄味儿。
“不,只是今日天色已晚。”她摇摇头,站起了身,望着他无意道,“初春夜凉,当心风寒。”
游银仍未起身,他忽然很想试试做只赖皮狗会怎样?
“师兄......今夜,游银怕是走不动了。”
此时的她背着光,是俯视他的状态,叫人很难看清她脸上的神色。
亭子里静默了一瞬后,她侧了侧身子,让烛光照进瞳里,轻叹了口气。
“......我让人去备房,”又道,“你在这坐会儿,我叫小默来带你过去。”
果然...他赌对了!
下一刻,他抓住了她即将离去的衣袖,低着头,神色晦暗不明:“这儿好冷啊,我想与师兄一起......”
宁逍微怔,点头道了声好,抓过他的腕转身搭在自己肩上:“像方才那般搭着我走吧。”
“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背后之人得逞的笑几乎要藏不住了。
……
12.第十一章
游银想起第一次见到宁逍的场景。
那年他初入米山时,还是被人抬着上来的。眼不能视物,腿不能行,整日昏睡,与一个废人也无甚区别。
明心圣母眉头紧蹙,言他病情需得有修行辅佐才能缓解。不过好在他虽带胎厄气,但根骨健全,于是便拜入山门做了外门弟子。
“游师弟,师父今日不在。你先在这坐一会儿,我去药房取你的药来。”
药山庐的何韵师姐轻轻托着他的胳膊,将他带至桌边坐下,便转身进了二堂内室。
距离入山已过半载,他的身子随仙师治下逐渐好转,眼睛复明,已不再缠绵病榻的模样。虽然药师们都不提倡他睁眼,但游银偶尔也会偷瞄一眼世间颜色。
“嗯......”
在眼不能视物的这段时间里,他锻炼出了一对顺风耳。此时他耳朵尖的动了动,听见一道轻微的呻吟。
意识到这间房内还有另一人的存在,他便轻轻睁开了双眸。
隔着遮眼的蚕纱,他见他坐着的正前方,是一座绣着兰花的浅色屏风,屏风后边,摆了张宽敞的软榻。
墨发从榻上蜿蜒垂地,从他的视角里只能看见那人白皙的额角,榻边,红白的衣袖中掉出一节皓腕,那人似在伸懒腰。
此时房内药炉生香,青烟袅袅,倒显得眼前这幅情景有些无端的旖旎。
“游师弟!”
待他还想细看时,耳旁忽然传来一声打断了他。
面前出现了一张笑吟吟的脸,何韵师姐的身子挡住了他的视线,将药递给他。
在他还未反应过来时,榻上那酣睡之人已经利索起身。
只见红与白的衣袍翻飞,那人的墨发带过一丝冷香,眨眼间,就从门边消失了。
“方才那人是......?”
他怔愣地问。
“噢......那是我派的大师兄呀!”
“大师兄...宁逍?”
“嗯嗯!”
见何韵颔首,游银便忆起清宁这位首座大师兄的事迹:听闻他与自己年纪相仿就已入了轻畅之境,修得刀剑两通,身法了得。是掌教亲自带上山的,也是他唯一的弟子。
不过那人总神出鬼没,他也只在旁的弟子口中听到过,却未曾见过其真容。
“可......”他方才听见的,分明是个女声啊。
他也如此问了。
可这话一出,何韵的面色便有些不自然,她讪笑道:“许是你听错了吧!”
游银垂眸沉思,暗暗将这件事记在心里,开始注意起这位冠绝清宁的大师兄。
作为外门弟子,他在山上的日子并不好过。
按教规,弟子在山下无论是何种身份,只要过了山门,那便众人平等,只论实力辈分排行。
是以,游银上山之时未能带上仆从。
大长公主与掌教至真子是有交情的。但掌教事务繁忙,不是在闭关就是外出云游,剩余空闲的时间便都给了自己的宝贝徒弟。
但至真子考虑到游银确实行动不便,便开了后门,为他在内门药山庐所在的东峰山脚下弄了间小院。
起初重病之时他还住在药山庐里。药山庐的师兄师姐们见少年貌若仙君,待人诚恳又谦逊有礼,甚是讨喜。也很是心疼他的遭遇,便待他极好,处处亲力亲为。
在他生活能自理后,就搬到了山下。
为了加快病情能快速愈合,游银开始与入门弟子们一起修习米山心法和修真理论。
于是后来,药山庐的师兄师姐们自发地每日一轮换,下山时就带上他。然而内门弟子也有课业在身,只能将他送到习文书社的门口后便离去了。
此事在外门引起轩然大波,有不少弟子因嫉妒他的优待,便趁师长不在时处处排挤他。
游银对外界的烦扰充耳不闻,因为他明白,自己在此地的修行都只是暂时的。
他的目的也很简单:便是治愈身体变回健全之人,回京做他的侯世子。
他自己不在意,可总有他人看不过眼。
这一日,正巧是玉惊书社的课,也是这届的师长们第一次正式教授术法。
小弟子们学了许久的理论知识,体会数遍引气入体,早已按捺不住想学仙法的心思。
结课时师长们走了,而他们仍在回味不肯散去,于是三三两两地聚集在玉惊后院的银杏林下。
游银从二堂洗了手回来,要去树下拿方才课上遗落在书案处的玉简——之前有药山庐的师兄道他视物困难,难以看清纸张,便给了他这枚玉简,方便记录每日师长的教习内容。
当他在桌案下拿回玉简时,却叫人给拦在了桌前,他只好坐回到蒲团上,看看这群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身前,为首之人一手抱胸,一手并着两指,竖起的指尖上有一簇火苗在窜动。
言语嚣张道:“我方才学那术法,师长可夸我了!游师弟,你可会这招?”
“哎,陈师兄,你可真厉害啊!哼,我瞧着姓游的这病秧子,怕是连引气入体都做不到吧!”边上的狗腿捧哏道。
“真是废物!”
听到这话,围观的弟子们一齐哄堂大笑。
那‘陈师兄’被众人哄着,便将手指往游银覆眼的丝带处扫了扫,指尖的火苗比方才展示时更旺,不知是要吓唬他还是来真的。
游银不语,察觉到热度时只将脑袋向后偏移,躲过了他的袭击。
那人不满他的躲闪,便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的肩膀控制他。
然而这时,游银听身前这人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大喊。
“啊!!”
那捉弄人的陈姓弟子的后衣袍莫名烧了起来,他尖叫着瘫坐在地,不停地打滚,翻滚好一会儿才将火势扑灭。
这人被火燎了屁股,面上顿时挂不住,转过身对着人群吼道:
“谁!是哪个不要命的搞得鬼!”
小弟们见状面面相觑,他们纷纷摆手否认。
这陈姓弟子不信,神色阴恻恻的,将怀疑的眼神落在了每个人的身上。
“若是不认......待会叫我揪住了有他好看!”
“呵!”
只听上首,传来一声懒洋洋的嗤笑。
“小孩子......刚学点皮毛就来显摆。”
众人抬头,只见更高的树干上躺了一个人。
“云逸师叔手底,竟还有像你们这样同门相残的恶徒呢?”
有人认出来人,扯了扯‘陈师兄’的衣服,神情紧张喊道:“是、是大师兄!”
众人顿时安静如鹌鹑。
游银也睁开眼,跟着转头朝后上方望去。
古杏树上,一人单手撑着树干坐起了身。此时他正曲着一条腿,手肘随意地搭在膝上,正歪着脑袋,神情冷漠地睥睨他们。
只见他黑发如瀑高高绑在脑后,睡乱的额发遮住了一边眉眼,风吹过时掀起他绣着暗金的袍摆,露出与袖口和衣领同色的暗红中衣。这人未戴任何饰物,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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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金色的杏叶却衬得他仙气逼人,宛如天神降临。
见底下众人还在痴痴地望着她,‘天神’不禁蹙了眉,冷声道:“还愣在这儿做什么......扰我清梦?”
小弟子们回神,闻言后四散而逃。
宁逍见状顺势跳下树,却瞧见了坐着的这位暗藏在几案下的手势——那是一个很标准的雷诀,只见他指尖电光窜动,隐隐有待发之势。
是她小瞧他了。
宁逍摸了摸鼻子,轻声嘟囔:“倒是我多管闲事......”
面上挂不住,便转身就走。
“师兄......”身后,那白衣小公子喊住了她。
宁逍侧头,听他后话。
“师兄为何要救我?”
宁逍哼笑着转过身看他:“依你的意思,我路见不平不该相助?”
游银垂首抿唇,沉默了会道:“可师兄本是睡在前院的。”也不算路见。
宁逍轻挑眉,觉着这人的反应很奇怪,她走上前,蹲下身与他平视。
“我本不是喜爱多管闲事之人,只是你......”
当视线停留在他丝带后面紧闭的双眼上时,顿了顿:也是,这人现下根本看不见,指不定脑子也伤透了,怎还会记得什么。
游银见她许久不语,便轻声问道:“只是什么?”
“无事......”宁逍起身伸出手,将他拉起来。
等这人完全站直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怎么这么高!
这人穿着一身素白坐在那时病恹恹的,一脸被风一吹就能飘走的小可怜样,实在怨不得她出手。
她清了清嗓,压下心绪道:“走吧,今日药山庐的都下山义诊了,我送你回去。”说着,便牵起他的袖袍往前走。
游银很想说自己已引气入体,就算目不能视也能磕磕绊绊绕开障碍,但对面前之人的好奇令他收下了这份人情。
“多谢师兄......”‘小可怜’轻声答谢,连声音也弱弱的。
途中,游银偷偷打量着身前这矮他一头的背影时,也在暗暗吃惊——他未曾想到,这位传闻中清宁弟子武试第一的首座大师兄,竟是个看着细胳膊细腿、弱不禁风的小白脸。
“到了。”
就在他还沉浸在‘大师兄长了张雌雄莫辨的弱鸡脸’的震惊中时,宁逍出声打断了他的游神。
此时二人已经行到东峰的山脚下,宁逍忽然想起之前未问的。
“那些孩子比你都小一些,为何任他们欺负?”
他闻言淡笑:“教内规矩,长幼有序,不得以下犯上。”
她沉吟片刻,推开了院门,领他进屋内坐下。
好像主人家般,娴熟地给自己倒了杯清茶,呷了一口,却被那隔夜的茶水凉得直皱眉。
也不坐了,转身就对游银轻声嘱咐道:“若再有人欺辱你,便到枯蝉涧来寻我。”话落,她摸索了一番,捉住他的手腕将一个冰凉的东西塞进他手中,“这个给你。”
说罢,也不等他反应,径直离开了。
游银睁开眼,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暗暗记住了她的身形。
低头,见手中那物,竟是一枚高阶玉简,这东西比先前的玉简更为方便,可将所刻录的影像直接投放至脑中。
这在内门都罕见的东西,她竟随意送出了......
他轻笑着摇了摇头。
他这大师兄...可真讨他的喜欢。
......
13.第十二章
游银在肖王府睡了一晚后,第二日,王府大门口又来了一辆马车。
他站在王府客房的台阶上,看着侍从们朝里面搬东西,一箱箱世子的起居物被送进了客院,大有常住的意思。
宁逍立在他身旁,蹙眉问道:“你这是?”
“师兄这府上什么也没有......昨夜风大小雨,将这院中的土腥味儿都漫上来了,真叫人难眠!”
他何曾娇气得像个姑娘。
“方才我已叫人熏了些熟悉的香,今夜应能睡得安稳些,师兄可需要?我叫人给你的院里送了些宗关香......”说着说着又靠她近了些。
宁逍深叹口气:“我不过只待几日便走了......”
游银倾下身子,垂眉‘望’她,“咱们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去垣州的?也省得我再回府去准备了,就从这儿一起走吧。”
...也不知他顶着这样的一张脸是如何说出这些话的,若她没记错,这人从前在山上时可不是这样的啊?
接着又听他道:“待路过兰台府,理应我也该祭拜一下大舅舅的。”
这话说的不无道理,宁逍点了点头默许了他的安排,负手走出了客院。
回到自己的院中,她换了身正经的亲王常服,习惯性地带上伏诛,又配了腰牌,叫人牵来了踏云出府去了。
朝阳大街,又称天街,作为京都城内的中心主干道。
从重兵驻守的皇城门口外玄武大街起直至京都城的开阳门入口,首尾连通了整座城市。
所谓大街,必然宽敞无比,其道被划分成了三条。中道较宽,作为主干,为车马疾行的速通道,由黄土夯筑而成。旁道较窄,作为辅道,供百姓推车和行路用,由青砖铺就。
此时距离宁逍出府门已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她骑马立于中道中央,被堵在了半路上。
而她的前后左右都是像她这样的车、马,时不时有一旁窄道上的行人好奇地探头打量他们。
将近巳时,日头逐渐热了起来,纵然大伙儿都被晒得很不耐烦,但也得按规章办事,皆老实地排着队慢慢行进。
也是,在京城这地界,从天随意掉下一块砖头,都能砸到哪位高官贵族的亲戚,谁又敢胡来。
与她并行的是一位赶着牛车的菜农,宁逍歪着身子往前探了半天无果后,便低下头问道:“老伯,您可知前边发生了什么事?”
那菜农突然被人叫到呆愣了一瞬,接着顶着烈日仰起头,皱巴着脸望她:“......贵人?”
“噢!您是问...前边儿?先前有我店的伙计从前头瞧了热闹回来,说是有人撞了司部运密卷的马车。不过方才有守城武卫来过封了半条道,我也瞧见了,这会儿估计还在严查收拾呢......唉,这种事儿以前经常出的,贵人莫急,约莫三刻钟道就通了。”
这么巧?她正想去司部的衙署看看呢。
司部是朝廷前几年新开设的官署,在已有的情况下选址,便选在了朝阳大街的中北段,此处虽离皇城是远了些,但对于司部监察全城的妖气动向又方便许多。宁逍住在皇城门边上,因此从肖王府出来后,去往司部还得朝南走一大段。
“原来如此,多谢!”说完,她翻身下马,摸着马头又对踏云轻声道,“好踏云,你在这儿跟着这伯伯往前走,我待会儿就回来。”
那菜农见她弃马离去,急得大喊:“哎!贵人等等,您的宝驹!”
宁逍没回头,摆摆手回道:“无妨,它很乖的,我很快就回。”
菜农无奈叹了口气道:“唉...那小老儿替您看会儿吧。”
城内不得行武,宁逍便暗暗运功在窄道上朝前边提步速行,没一会儿就到了封锁的地带。
事发地被人用特制的屏风作墙,严丝合缝地围了一圈,屏风前站了一排带着武兵的守城卫。侧面,仅留了半车的宽度供后面通行,可那道实在太窄,车马便只能轧着行人的青砖道才能过去。难怪堵了这般久......
宁逍才向前踏了一步,便有城守执矛拦在她面前,那人向她抱拳行礼,虽瞧着客气,但说出来的话却带着不容拒绝的语气:
“这位贵人,此处戒严,请从别处过吧!”
就在宁逍想法子准备绕行时,耳边传来一女声。
“这位贵人我认得,放他进来吧......”原来旁边还站了一位姑娘。这位穿着司部的制服,身形玲珑小巧,站在高大的守城卫身旁,叫人不小心就将她忽略了。
“这位官、呃...姑娘?”宁逍拿不准该如何称呼。
这人笑道:“肖王殿下唤我须女就好。”
“你认得本王?”宁逍微有惊讶。
女宿轻轻摇头:“不知,不过我玄武堂藏有朝内所有贵人的画像,我们的寻人卷可认得您。”又笑道,“殿下是要去司部吧?”
见宁逍颔首,她又道:“衙门口就在不远处,殿下可随我来。”
“好......等等,还有一位还未到。”
“殿下还有同行之人?”
宁逍摇了摇头,双指含唇,一吹口哨,不一会儿,便远远瞧见中道上一匹白色骏马便飞奔而来的身影。大街上的尘土顿时漫天飞扬,道上的人们被呛得破口大骂。
踏云身后还尾随着几位守城卫,边追边喊:“喂!!前面的!城内不得跑马!给我停下!!”
宁逍见状一改吹哨的调子,长哨之后踏云即时刹住了马腿,放缓疾行的速度,踢踏着蹄子开始优雅踱来。
女宿绷不住了,被眼前的情形引得捧腹大笑,她睁大了眼惊叹道:“哈哈哈...殿下,这便是您的同行者么?它可真灵呐!”
宁逍被她带动着脸上也忍不住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踏云...还不知京都的规矩,回头我与它好好说说。”
待踏云到位后,女宿道:“殿下,这边请。”
一旁的守城卫听见话音为他们拉开了其中一扇屏风。
宁逍拉过踏云的缰绳,跟着女宿往里走,这时她才瞧见这屏风墙里边的狼藉。
只见一辆宽大的马车倾倒在地,车辕被撞得断了一节,车身几乎被撞碎了,坏了半边。车内的文书卷轴撒了一地,上边有许多明显被马蹄与车轮碾压和踩踏过的痕迹,一些书页因此被粘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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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了一起。
有几位司部的官员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处理这些混在一起的案卷。
女宿向她歉然讪笑道:“殿下,见笑了。”
“...方才我听人说你们与人撞起来了。”
“啊,是。是国公府的林衙内。司承已叫人去处理了。”
“怎会撞得如此严重?这林衙内的身子竟这般结实。”
“您说笑了,他也是驾车的,只是行车太快,这才意外撞起来了。”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一起故意针对司部的‘意外’,但宁逍没有立场不好多嘴,便不再深问。
他们边走边说,闲聊了点这林衙内的为人,便到了司部的大门口。
司部这衙署是新修建的,两旁各立着只威风凛凛的神兽白泽,大门中间印了四象的符文,上方,挂着陛下亲题的牌匾。
从大门口迈进来后,还有道中门,站在中门前,左手为狱神庙,右为土地祠,监狱、死牢、膳馆等也都建在此处。她将踏云安排给门房后,跟着女宿跨过二道门。二道门后便是正院,横跨两旁檐廊,可以直达与正院连接的附院,左附院为无品杂役令史休憩的吏舍,右附院则是车马停放的车马厩。
此时的宁逍正站在正院中央的影壁旁,这石头做的墙壁上刻着整部司部规训,满满写了一面墙,下方还有孟浮屠亲刻的署名。
路过影壁时,她只粗略地看了几眼,便随女秀从左侧踏上了九曲回廊。
绕过影壁上了台阶便是正厅,正厅两边,各配了接待外客的左右花厅,而正厅背面则是孟浮屠给自己设的办公大堂。
女宿在前边带路,回头对她说道:“司承此时估摸着还在回来的路上,殿下这会儿可去我玄武堂坐坐。”
宁逍心想我正是找你们的,装作犹豫地回道:“也好。”便被她带着七扭八拐地到了北面的院落。
他们踩着院中花雨石铺就的小径,中央,有一赑屃驮着的石碑,上书的正是‘玄武堂’。绕过这座石碑踏上石阶,抬头,只见屋檐下方的牌匾上,写的却是‘北玄’二字。
宁逍站在门边,见里头是一间宽阔的办事大堂。
两旁的墙边立着整排方格书柜,每架书柜格子里都塞满了案料,被帐幔挡住了些。
而她的正前方,有一位身着官服的青年女子正在伏案办公。这女子面前的桌案上堆满了文书与卷轴,而她身后的墙上,挂了一面巨大的黑布幕幛,上面印有金色的玄武图腾。
这青年女子正在上首奋笔疾书,听到外头的声响后,她抬起头来......宁逍见她着侍郎的官服,面色渗白,架了一幅玳瑁做的眼镜,淤青的眼底瞧着似乎几夜未眠。
此时,那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玳瑁镜,用力眯起眼,似乎在努力辨认逆光这二人的身份。
女宿先行一步跨过门槛,对宁逍介绍道:“殿下,这位便是我们玄武堂的堂主,雪心君。”
雪心?
又一部风水传记。
莫不是雪心赋...
“肖王殿下,在下正是雪心赋。”对面的人从容答道。
......
14.第十三章
原来方才宁逍不经意间将内心想法说了出来。
女宿见二人已经聊上,便转身退了下去。
宁逍见对方没在意,便又问道:“本王实在好奇得很,你们司部的各个儿取的这些奇怪名字,难道皆是真名么?”
“自然...不是的,殿下。”那人搁下笔,站了起来,“这些不过都是代号罢了。”
“喔?朝野上下为何就你们这儿这般奇怪?”宁逍往前走了两步,左顾右望,想找个位置坐下。
“司部有死规,进门后一律摒弃原先的身份行事,不可与外人提起司内之事,哪怕是亲朋好友。”
她闻言来了兴致,转过身步步紧逼:“为何?”
“规矩是前司承定下,是为司员着想。”对方避而不答。
宁逍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她面无表情地侧过脸:“噢?我以为孟司承便是首任了...这样大的事,我怎从未听人提过?”
雪心的玳瑁镜亮了亮,意欲不明:“殿下不是外人。”
闻言宁逍不禁看了她一眼,难得的说了句俏皮话:“所以...你们入司考核前,还需给自己起个艺名是么?”
“这......呵!”
雪心真被她逗笑了,眼下的淤痕都轻了一些:“若有新人进来,便会顶替之前那人的身份,成为新的司员...是以我司编内的人数都是固定的。”
她又微微垂首,欠身行了一礼:“肖王殿下此番前来,可是为阵图一事?”
宁逍不置可否:“你倒是清楚。”
闻言,那玄武堂主转身走到了墙边,朝墙有规律地拍了拍手。
不过几息,宁逍便听见墙后传来一道木头撞击的声音。
雪心拉起了黑幛,只见那墙上漏出了一个黑洞通道,这通道很小,大约只能容纳卷轴书本通行。
她将手伸了进去,轻轻拽拉了一下,随后墙后一阵木轮轴转的声音,好像有什么被送了上来,接着,她从里面拉出一个檀木做的小抽屉。她将木屉里的其他的文书放到一边,拿出底下一个巴掌大的竹节,做完这些后,又将那些文书放回木屉里推了回去,复又拉了一下机关,这才放下幕幛。
转身,将竹节交到了宁逍的手里。
“这是什么?”宁逍捏着那节手指粗细的小竹筒问道。
“这是殿下想要之物,您只管拿去。”
她又转身,去旁的书架上一通翻找后,走到桌案边,提笔写了些什么,接着回到宁逍身边。
只见雪心这回递给她的,是一个香囊,“我这儿还有一个妙计锦囊,您也拿着。如若后续有所求,只望这锦囊...也能帮上您些。”
“多谢。”宁逍接锦囊的手有些犹豫,顿了顿迟疑道:“......今日真是我第一次见你?”
雪心柔柔地笑:“是第一次。”
“我曾闻玄武堂主洞悉天下事,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宁逍心情复杂,也不藏着掖着,直接打开了那小竹筒,取出了里边的纸条。展开纸条,见上书的是有关阵图的来源和现今所在地,记得非常详细。
她未想到此行的目的这样顺利,不由道:“多谢雪心侍郎!”这次的谢意比上次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这也是司部分内之事,”雪心又道,“殿下若下一次行动确定要进荆牧洲,您这张脸可太扎眼了...”
见宁逍疑惑,雪心又道:“我给您画一幅面具,大约三五日,您到我这儿来取。”她说的,正是那厉鬼傩面,司部侍郎官的标志物,此时竟要给宁逍也画上一幅。
“如此,便多谢了。”
这时女宿从外头禀报,说是司承回来了。
宁逍拜别雪心后,让人指了条路,绕到了前院去。
当她刚走进正厅观了会厅内的海水朝日图,就听见身后的动静。
院外,孟浮屠风尘仆仆地从马上翻身下来,将坐骑交给马房的小厮后,便大步向厅堂走来,边走边拱手对她行礼道:“今日朝内事多,耽误了些时辰,还望殿下见谅。”
“不会,我也只是闲来逛逛,顺便看看你们。”宁逍回礼道。
孟浮屠解了披风递给了边上跟随的小吏,将宁逍引入左面的花厅坐下,二人客套闲谈了几句朝廷近日的趣事,等待着侍从上茶。
“我听他们说,您方才去过北玄了,如何?”
“嗯,不错。”宁逍想了想,又道,“两旁的厢房倒很是肃静。”
这时,茶水来了。
孟浮屠端起茶盏,浅浅呷了一口试试凉烫,回道:“就雪心那儿是这样的,其他那些个小的多在外头奔波,大院子大多都空着,小院里倒是吵得很。”随后,他咕咚咕咚端起茶盏饮尽了,才又道,“待会儿我带您去看看。”
说完,让人又倒了一盏,才刚喝完了第二盏,便急匆匆地起身,拉着宁逍要往后院走去。
孟浮屠硬要带她逛一逛司部四堂,还要将他们办事的流程带她过一遍眼。
宁逍本想婉拒,但想到这件案子远还没完,牵扯的事情太多,他们以后少不得还有许多合作机会,眼下不如尽快熟悉也好为日后做打算。相通这一层后,便应了他的邀请。
司部作为朝中最为特殊的官署,校考晋升皆由现任司承一手监管。虽沿用六部文官的职称,但每人入司的考核内容不仅包括文考还有武考,而司级以上的官员更需要文、武、术三者兼备。
从正厅绕到后边,下了台阶,是条横向的开阔大道。大道包围着正前方的露天演武场,常用于司员的切磋训练和武兵符箓等法器的调试校练。操练场的最北面,还设了室内武堂。
紧贴演武场四角的,是四堂的公廨院子。
四院的主事大堂分别叫:东青、南朱、西白、北玄,大堂供侍郎官们日常办公或与下属议事用,而两旁耳房则供他们休憩和存储堂内重要的案卷。
绕过大堂便到二堂中庭,二堂也称二事堂,左右配西厢与东厢。人们提起二堂,通常指的是西厢。
四侍郎堂下的这二十八人中虽都以星宿命名,但其中却有郎中和员外郎的品级区分。
而西厢,便是他们的常务公廨。公廨后门处连通着附院,配了休憩的官舍。另一边的东厢则是供堂属其他小吏用的,也配了吏舍和库房。
方才去过的玄武堂正是演武场西北角旁的院子。
此时,宁逍正跟着孟浮屠在前往西南院的连廊上。今日周易有事带着下属外出去了,东青堂内的只剩下宁逍不太熟悉的几个司员,他们站在书柜旁低头校对,忙得长官来了都未发现。宁逍不便打扰,仅粗略地参观了一番,打过招呼便走了。
刚踏进白虎院的门槛,伴随着一道劲风,一柄长刀脱手而出,刀尖直直地朝她的面门刺来!
宁逍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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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躲,然而身旁的孟浮屠反应更快。只见他虎目一瞪,伸出大掌扣动双指,‘当’的一声敲在那刀背上,刀身倏然落地,发出哐啷的声响。
他黑着脸,向院子中央的人厉色道:“我是否与你说过,不得在公务院子里练武?”
那人猛地拉下蒙在眼上的绸布,在看到眼前二人后,讪讪道:“...义父,我......”她张了张嘴又闭上。
“今日不许用膳!去演武场,自行领罚。”孟浮屠沉声命令道。
宁逍从方才的惊乱中回过神,见这俩人的模样,便想从中作调:“司承是否有些言重了?侍郎也是无意的,您看,小王这不还好好的......”说着,伸臂转了一圈。
“殿下不必替她求情,”孟浮屠打断她,”她这武痴的性子若还不改,以后这堂主的位子...我看也不必做了!”他侧过脸,又对那头喊道,“还不快去!”
归藏抿了抿唇,垂着脑袋沉默着行了一礼,便朝院外走去。
路过宁逍时脚步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担忧的神情。
“司承对您这义女还真是严苛。”宁逍的语气带着点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愤愤。
孟浮屠大大地叹了口气,看了圈周围后低头,小声对她解释道:“唉,殿下您不知道...归藏这孩子虽武艺高强、办事效率高,但却没个管人的手段。依她那话少的性子,手底下就有人不服她,总暗地里使绊子。我既已为人父母,难免也会担心呐......”
宁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此时,两旁的吏廨一点声响也没,听西白大堂内仅剩的一位司员说,此时其他人都去演武场练武去了。这人是那个归藏的回话人奎宿,还兼任了白虎的主簿。
被归藏的事一打岔,宁逍也少了观光的兴致,正欲与之辞别,孟浮屠却坚持要带她走完所有的院子。
几番僵持治下,孟浮屠拖着长音道:“哎呀殿下...最后那处定是您能喜欢的!”
宁逍闻言有些好奇,依照之前的情形来看也不敢多信。
不过已过三院,还差这一院么?
这样想着,便点头答应了。
从白虎堂出来,横跨演武场,远远地瞧见朱雀堂所在的院子方向有黑烟冒出。
宁逍在孟浮屠一脸‘我说了很精彩吧!’的表情中,沉默地跨进那如埋骨地一般的院落。
她眉头微蹙,瞧着这一地炸裂的破铜烂铁,勉强点了点头。
此时,有一面熟的男子边吹着愉悦口哨,边将手中的绳镖向上高抛玩耍,从这废墟一旁路过。
他倏然倒退着走回来,惊异道:“咦——这不小王爷么...还有司承,稀客呀!”
接着,他回头朝里面大喊:“老张!来人啦!”
“啊?你说什么?”二堂内机械巨大的轰鸣声,张宿从里边钻出脑袋,不耐烦道。
在看清院中来人,慌忙现身行礼:“司、司承,拜见肖王殿下!”
宁逍也跟着喊:“老、张?”见他面上物件又奇道,“你眼上这是?”
“哎呦,下官惶恐。”张宿抬了抬眉,从眼眶上取下倍镜,递给她。
“这——”宁逍接过那筒状之物,就着日照看了看,未瞧出什么名堂,“我能带么?”
老张哈哈一笑,伸手道:“殿下,请入堂内一观!”
......
15.第十四章
二人被引入室内,只见这间堂的内部比别处的要大一倍之多。
一眼望去,到处都是械器部件,墙上挂了锤子起子还有曲尺墨斗之类的常见工具。
最显眼的要数这屋子中央的庞然大物,张宿道这东西乃车床,用于精修造物,方才在门外听见的轰隆声正是传自于这儿。
车床旁,整齐排列着许多张工造用的特质桌子,都配了带有明焰符的冷光灯台。
一边的桌子上摆有青铜铁器、黄金矿石,还有许多宁逍从未见过的新奇材料;另一边,则摆满了木头与金属制成的轴承零件等等,似乎是做偃偶用的部件。
而二堂的后门本是花园的地方,则被改造成了铁匠工坊。有成套配齐的烘炉风箱以及砧子水槽等设具,比一个小型兵工厂也不差什么了。
张宿示范着为宁逍戴上方才的夹眼目镜,借由冷光灯研究那偃偶的内部结构。细如发丝的精工走针滴答弹跳,令宁逍看得痴迷入神,直到眼睛实在酸胀疼痛才起身拿下倍镜。
她轻轻摇头,叹道:“张先生不愧为公输后人,这机关秘术堪比天工,令逍着实佩服......”她目光上移时忽然顿了顿,伸出手,问道,“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原来是房梁中央的青铜圆球。
“阿星,你上去取。”孟浮屠喊了一旁出神玩镖的年轻人。
“啊?噢!”星宿回过神,脚点桌边轻身跳上了房梁,抱住了那东西就要往底下抛,“接着!”
老张慌了,忙摆手道:“哎!祖宗,你别扔啊!”
但那东西已经从他怀中脱出了......
在它落地前,孟浮屠伸手,单手轻巧地托住了圆球。
“司承神力。”宁逍不禁赞道。
星宿已经下来了,他拍拍老张肩膀道:“急什么,我就说没事吧~”
张宿甩了把汗,几近四十的年纪,经常要被这些小年轻吓死。
孟浮屠将那青铜球放置在地上,宁逍瞧着这金球的外表也并不算很光滑。
张宿是机关偃物的行家,司里所有的械器都是他来建造维护的。
他走上前将它打开,边拼装边讲解道:“这玩意儿是个未完成的偃甲,可以外用的。就是灵府处少了个关键的燃料,便搁置在那做了饰物…那东西叫红铝石,要到北面去找……哎,开了。”他在球边摸索了半天后开了卡扣,球体被对半开。
宁逍凑上前瞧,见这偃甲的前襟处果真有个空缺的位置。
又见张宿将藏于里面的四肢和脑袋也挖出来,又将另一半外壳盖回去锁好,从外面看,已经是一具完整的偃甲了,约能塞下一个正常体型的成年男子。
“...北面?”
“对,白螺山。也说不准这会儿也已经没有了......”
“等等…殿下!”忽然张宿眼里放光,“您是米山的仙人吧?”
“倒算不上仙人...”宁逍挑眉,“何事?”
“嘿嘿,这是在下的传讯灵符,殿下若有任何事需要我老张的,尽管开口!就是......”张宿用双手递来一张刻了他印迹的灵蝶传讯符。
宁逍接过,记住了他的灵蝶刻印:“本王若有这东西的消息,必定通知你。”
“真的?”张宿直接感动地跪拜下来,“下官无以为报,只求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宁逍扯了扯嘴角,道:“…你是咒本王?”
“哎?下官多嘴!”张宿假作伸手,轻掌了自己一巴掌。
这司部里都是些什么神人呐?
宁逍心底觉得好笑但面上不显,赶紧将他扶了起来。
在观摩完所有流程后,已快到傍晚放衙的时间。
宁逍今日收获颇多,便做主要请孟浮屠吃饭。孟司承是个爽快人,道她无别的目的,也不推脱就直接答应了。
吃饭的地方很近,离司部衙署也不过隔了两条街,放衙后宁逍便牵着踏云与孟浮屠一块儿步行过去。
宁逍本还喊了其他人,但雪心说:“此番公务繁忙还得加工,实在脱不开身…等下次有机会再与殿下共饮,还望殿下谅解。”
下衙途中又偶遇周易匆忙路过,但他声称家中夫人已做好了饭,平常这时二人已在饭厅共赏了,只是今日回来送这文书,才晚了些。他们不好打扰人家夫妻相处,也就作罢。
如此,便只剩下宁逍和孟浮屠两个人了。
他们到了地儿,前台掌柜眼尖,瞥见了宁逍的腰牌,便让跑堂的小二带俩人上了顶楼。
此处,正是京城最雅的酒楼,观鹤楼。
这楼有六层,每层皆有名家题词,每层桌椅屏风的布局排列也不相同,是文人墨客最喜欢来的宴请之地。而宁逍他们此时所坐之处,能将城内风景尽收眼底,远处的孤鸿落日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旧时,这处还是个禅宗的藏书阁,后来战后便荒废了。再后来,有人曾瞧见这顶楼有成群仙鹤栖息过的身影,老东家觉得这寓意吉祥,这才盘下来改为了如今的名字。
孟浮屠比宁逍大上许多,若他早成亲,大约也有个像她一般大的孩子。酒桌之上二人又熟络了一些,两个人都是直性子,推杯换盏间倒也其乐融融,几乎成了忘年交。
宴至中途,孟浮屠不小心洒了些酒在衣襟上,便到后方的更衣室内处理。
宁逍等他时,感到酒气上脸有些闷热,便走到窗边凭栏而坐。她望着城内的风景,为自己倒了杯茶来解酒。
蓦然,她瞧见楼下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此时的街道上只有零星几个路人,他在黑夜中如此显眼——如血一般的红色傩面,还是那身劲瘦黑袍,长发被他甩至身后,似乎从东面办案回来。
那人也看到她了,他似乎歪了歪头,远远地朝她行了个礼,路旁的灯笼将他的颜色照得暖了一些。
宁逍见状撇开脸,收回了视线。装作未闻般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皱眉。
茶凉了。
她又回头望去,但底下的街道冷冷清清,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仿佛方才看到的红,只是她酒后的错觉一般…
“殿下——”
是孟浮屠回来了,她起身,进了室内。
酒足饭饱后,二人拱手而别。
宁逍不擅长的事有几件,其中一件便是不胜酒力。虽不至于一杯就倒,但每逢宴席她定会将自己行酒的量,克制在清醒的状态。
不知是否身负心事,今日喝的的确有些多了。
她跨坐在马上晃晃悠悠地回府,踏云有灵识得回去的路,宁逍便一点儿也不担心。
马背上一颠一颠的,让她几欲睡去,踏云走得急了她便顺着颠簸的力道直直向后仰——
就在她快掉下马时,身体忽然被人从身后轻轻托了一把。那力道让她趴回到踏云脖间,恍然间她似乎听见一声不可闻的轻叹。
待抵达府门后,踏云径直踏上了石阶,一旁的门房见主人睡着了也不好拦,眼见着那马跨过了门槛后,往后院去了。
宁逍就这样醉着酒,趴在马背上被踏云送回到自己院中,在仆从们簇拥下,她又晃晃悠悠地爬下了马。
趁着片刻清醒,问了问客院的游世子。
听旁的小厮说,那位今日早早就睡下了。
宁逍闻言点了点头,便没再多管,被人搀扶着去浴房洗了漱。
沐浴后躺在床上,脑袋还懵,她晕乎乎地想明日该如何做准备,迎接后日进宫的事宜。
宁逍醉酒的消息很快就在府里传开了。
第二日游银到时,她还蒙着被子,沉浸在梦乡里。
“师兄,师兄——”游银坐在床边,轻轻晃动她的肩膀,“快到未时了师兄,起来吃点东西吧?”
宁逍不理他,将身子转去了另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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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柔声哄道:“师兄就算是仙人,也该喝点仙露才是...”
床上的人仍不为所动,那被子甚至动了动,朝床里头挪了一大截,远离他。
游银见状轻叹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宁逍似乎听见了背后有窸窸窣窣衣物摩擦的声音。
下一刻,身后一沉,腰间忽然搭上来一只手臂。
“!”
她瞬间弹跳起身:“做什么!”吓得声调都比平日清冽了许多。
转身,见那覆眼的白衣公子笑得枝叶乱颤。此时阳光恰巧照在床沿上,尘埃漂浮在空中,衬得他如妖似仙。
“如何能想出这种法子......”宁逍丧气般扶了扶额。
“是我错了师兄,你莫要生气~”这人撒娇的本事也是一流。
“从前不见你这样过......”她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宁逍抿了抿唇,转过身道:“你先出去。”
“师兄?我...”
“我要更衣。”
“啊,好。”刚走到帐边又道,“好了莫忘了唤我...”见她颔首后,才替她关好房门出去了。
一刻钟后,宁逍穿戴齐整地出现在他眼前,只是眼下的青黑到底暴露了主人昨夜未能安寝的疲意。
他将一碗解酒汤推至她面前:“怎会醉酒?从前似乎不太见你碰的。”
“一时兴起。”她将碗端起来一口饮尽。
“可,算上今日,这斋日也才到第三天......”他见对面逐渐沉下去的脸色,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师兄不会忘了吧?”
“......”她真忘了,她一个道士怎会记得禅宗的规矩!
“无妨!孟浮屠也吃酒了。”到像是说给自己的安慰话。
宁逍拿勺舀着碗里温热的鱼汤,看着对面这人拿签子将糕点扎成了刺猬......这小子像存心来给她添堵的。
“明日早朝,你来么?”
那人放下玩弄的签子,温声道:“师兄来,游银便来。”
她闻言点点头。
游银是考过功名的,只是身弱体乏不便过度操劳,就在宗正寺领了个闲职。
转眼到了觐见的这日。
宁逍寅时便起了,小韵进门为她例行检查完伤势后便立在一旁,等候府里的两位老嬷嬷来为她梳洗打扮。
今日,是宁逍作为肖王的第一次朝会。
“嬷嬷,这是?”
两位老仆将手中托盘放下,取出里边工艺精巧的长袍和金制发冠道:“这是王爷年轻时穿过的朝服,这套是备用的,还新着呢!我想着殿下的还未赶出来,便照着您的身形将这套改小了一些,您试试?”
宁逍颔首道了声“好”。
嬷嬷们动作很快,不过片刻一个玉面小郎君便出现在眼前。
她头戴紫金九珠冠,眉心点了朱砂,一袭深紫圆领绫罗蟒袍衬得人面如冠玉,腰环十三玉銙金玉腰带,还配了御赐金鱼袋。小韵打开房门,将日光透进来,宁逍站在阳光里,长身玉立。
秋嬷嬷愣了,随即捂嘴笑道:“殿下穿了这一身,若让京都的公子们瞧见了,怕是皆要扼腕叹息了…”
宁逍无奈笑笑,摇了摇头。
“像,真的太像了......”云嬷嬷瞧着瞧着,眼里泛起了泪花,“殿下这周身气度,与王爷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秋嬷嬷轻推了她一下,云嬷嬷才反应过来:“哎,不提了不提了!不能误了时辰,殿下该出门了。”
宁逍眼神暗了暗:“今日约是无大宴,只是与陛下和几位同僚小宴一番,换了吧。”
听到这话,云嬷嬷只好又为她换了身轻便的公服。
待到宁逍出了府门,准备着去点卯时,游银都还未起身。
她也没再多等,上了专用的车辇进了皇城。
......
16.第十五章
皇城午门前。
宁逍卸了武备,经由宫侍验身后,才迈上特赐的亲王轿辇往太和门的方向行去。
方才卸刀时差点出了岔子——
伏诛在她手里颤抖着不愿离开,刀身贴在她掌心紧得仿佛是从那儿长出来的肉一般,誓死不从!宁逍几番好言相劝,这才哄住了它。
然而宁逍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一颠一颠的轿辇底下,她那灵刀早已偷跑了出来,正贴在她的座位下瞒天过海。
“咦?殿下方才是带刀的吧?”
那保管武兵的小将看着手托的托盘上空了一块,不禁疑惑地嘟囔。
但宁逍暂时是不会知道了,她只看见身边陆续有上朝的官员经过,太和殿前的广场上也都站满了人。当她看见前方有熟悉之人后,下了辇快步上前。
“司承!”
“哎!殿下!”孟浮屠回头,见来人是宁逍后笑颜更灿烂,“今日可是赶早了。”
她又向他身边三人打过招呼。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未戴傩面的周易,温文尔雅的俊秀儒生,面色甚至与想象中的一样——带着而立年上工人特有的疲惫感。
待三人行礼后,宁逍奇道:“为何少一人?”
孟浮屠回道:“连山面上受过伤,不便接见天颜,陛下特许其不用上朝。”
宁逍颔首,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钟声响起,宫门大开。
随着宫侍的传应,百官排着队伍迈上台阶,陆续进到大殿里边。
“陛下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驾到,众人跪下,行一跪三叩首的大礼。
“众爱卿平身——”上边传来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起身后,便有大臣上前启奏:“陛下,臣,有本要奏!”这位是刑部尚书,余邈。
“余爱卿?呈上来。”
宫侍将折子献给皇帝看后,他才接着道:“启禀陛下!金水湾已经连续三月的暴雨,而潮水涨至渭中又被分流,导致幽南数月干旱。如今田地里颗粒难收,渭水一带早已饿殍遍地,民不聊生!臣恳请陛下派人,速去赈灾!”
渭河从甘霖国的东海引进,过金门关后方流入北诸国,而这金门关,正是两国贸易往来的闸口,这段渭水北道也被称作金水湾。而渭水从北至南流向,从幽州中部进入,经幽南袁平县,最后流入垣州,其支线分布密集,自古以来都是各家治水的一大难题。
但从未听闻,这渭河主干道还有分流一说。
“陛下!”前司天监监正,现任礼部尚书陆怀璟站了出来,“定是有妖邪私炼禁术!臣前日夜观天象,是荧惑守心呐陛下......”
京都地处幽州北部,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出了这样大的事,皇帝本就有气,不想这时候竟还有人触他霉头。
“妖?”圣上凭靠龙椅冷哼道,“孤倒不知...在孤治下,我幽州境内竟还有妖?”
“臣、臣不敢妄言!”陆怀璟见自己的谏言触怒天威,忙俯身拜了下去。
“司天监已拆,陆卿...莫不是老糊涂了?”
“请陛下赎罪!臣......”
“陛下——”
此时,又有一位重臣出列,那人语气不急不缓道:“陆老为国为民,绝非有意为之,定是听信了奸人谗言。臣恳请陛下饶他一回。”这林慎之虽言语上是为陆怀璟开脱,但神色却很是无谓。
圣上沉默了一会:“罢了...既国公为你担保,便罚俸三月,抄写国论百遍。下去吧!”
“谢,陛下开恩!”陆怀璟抹了把汗,退下归队。
“余邈,孤命你带人前往渭南治水,与垣州刺史一同为民赈灾。”
“臣领命!”
这场闹剧过后,又陆续有其他臣子上交奏折,皇帝也一一为其解答。
宁逍作为亲王殿下站在上首,左右便是三公三师,百无聊赖间,便好奇地抬起脖颈想一见天颜,然而却被冕服的珠帘挡住了。
这会儿朝会也接近尾声,帘后那人似乎感受到她的视线,不由道:“肖王——可是有本要奏?”
这一声出了,方才还在争论的大臣们立刻安静下来,将目光都转移到她身上。
宁逍此时芒刺在背!
但经方才那一闹,司部诸事仍是机密,不好在群臣面前谈及。是以她顶着压力一步迈出,躬身回道:“...回陛下,臣并无要事。”
“嗯...孤记得...垣州,是你的封地?”
“是。不过在臣上山之后,垣州各项事宜便交由崔清言崔刺史兼管了。”
崔清言出身于幽南崔氏,年纪轻轻就任三品上州刺史官,是京兆尹崔墨卿的幺弟。
开国时内乱不止,太祖有意打压氏族,便娶了幽南的地方豪绅之女。而这崔家小姐,正是前肖王宁明朗的母亲。
但崔氏在朝中能有如今的地位靠得却不是后妃,而是多亏了这两位崔大人的才学。崔墨卿已是天赋异禀的读书人,曾在幽州京都府拿过解元,然其幼弟崔清言比之更甚,正是他那届殿试第一的金科状元!
有太祖遗诏在前,肖王府与崔氏往来并不密切,是以宁逍与这些远亲也只在兰台祭祀时见过几回。
“是么?”那声音懒懒,似毫不在意她说了什么,“如此——孤也许久未见你了,下朝后,你与孟浮屠二人留下。”
“...谢陛下。”
西苑,花园。
宁逍与孟浮屠
一块儿被接引的宫侍带进殿内,他们跨过门槛,进了御书房。
见到殿中央有一人独立背对着他们,二人一齐跪下,低头叩拜对其行了大礼。
“臣,叩见陛下!”
那人没回话,转过身,缓缓走到他们中间来。
不过几息的功夫,却仿佛过了许久。
宁逍低垂的视线只能看见这人深色的靴,而靴边明黄的衣袍,似乎要垂到这地上来了......下一刻,她被人托着胳膊扶了起来。
她抬眸,毫无情绪的神色落进那人眼底。
他在观察她时,她也没有漏掉他脸上的任何细节——此时的他眉眼深邃,瞳中酝酿着她看不懂的神色,与六年前在肖王丧礼上见到的他仿佛变了一个人......当年那个稚嫩幼帝,终究长成一个深藏不露的怪物。
“都起来吧。”
“谢陛下。”二人闻言顺势起身。
皇帝扶着她的肩膀摩挲,勾起唇角,扯开了今日第一抹笑:“许是有六年未见逍儿了,孤甚是想念。如今你落得如此亭亭玉立,竟叫孤不好相认。”
这叫什么话,亭亭玉立?
宁逍强忍着怪异忽略他的措辞,假作乖巧回道:“宁逍也许久未见陛下,今日总算见着了,甚是欣喜!”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语气轻佻调侃道:“孤听闻你与老孟日前在观鹤楼内破了戒了?”
“臣未曾食肉!”她一本正经回道。
那人轻哼,却不拆穿她:“罢了,念你在西北吃了不少苦,这次便算功过相抵了。”
她躬身谢过,方提起正事,道:“陛下,我与孟大人和司部同僚们已经商榷完毕,西北此案的进程还待您定夺。”顿了顿,吸了口气又道,“逍儿恳请皇叔下封入沙手谕,让我等能入荆牧洲!”
皇帝闻言收起了嬉笑的表情,负手而立正色道:“嗯...孤已看过你们上交的卷宗,入沙手谕倒是不难,只是——”他眉头紧蹙看着她,“你可知,我诸与沙地并不交好?沙鞑进犯边境虽已是十七年前的事了,但此行仍是凶险异常,这事孟浮屠该深有体会。若你等出事,我军在境外并不能及时支援。宁逍...你可有这个心里打算?”
宁逍正色道:“臣明白!”
见她如此坚持,皇帝叹了口长气:“唉,如此...那就让孟浮屠帮你安排人手吧。”
“谢陛下。”
孟浮屠在一旁装聋作哑听了半天,见陛下点到自己的名儿,当即就承诺必定会派下属好好保护宁逍。
“好了,孤也知晓你重伤未愈,”皇帝又拍拍她的肩,“孤已叫人在侧殿摆了午宴,走,你们二人一起,跟孤用膳去吧。”
二人面面相觑,齐声道:“...谢陛下赐宴。”
用完膳从御书房出来后,孟浮屠转身对她道:“殿下,六部那还有要案要在下处理,我就先走了,您一个人回去路上当心些!”
她刚想回应,就见殿门外的花丛中有一道熟悉的身影,一闪一闪的,反射着阳光。
孟浮屠也注意到了那边的动静。
只见那发光之物偷偷摸摸的,做贼似的从花丛那头一点一点地挪到檐廊下,这也是二人第一次在一把刀身上看到了猥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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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
宁逍眼疾手快,将它掳进怀中,用气声问道:“你跑怎么出来了!”
她边问边左顾右看,以防有外人看见。
此时,正巧一宫侍路过,老孟赶紧用自己高大的身躯将他们挡住。
伏诛也趁此机会钻进了宁逍袍底,她这才松了口气。
宁逍转过身,诚心道了谢:“灵物顽皮,多谢司承出手!”
孟浮屠摆摆手表示不在意,沿着连廊离去了。
“司承慢走。”
如此便只剩下她一人。
宁逍是享受独处的,趁这机会正好逛逛大内,顺带着消食。
当她慢慢踱步进了御花园时,却恰巧在拐角处碰到了个熟人......
“哟——扫把星回京了?”耳边传来一声轻蔑的嗤笑。
侧方,那挑衅之人走近了些,冷哼道:“肖王殿下?真是许久不见呐......”
一天天的,净是糟心之事。
宁逍没有理他,绕过他直径往前走。
“怎么,宁逍?看见我就走,连声招呼都不打的么?”那人几步上前,伸手拦去了她的路。
宁逍眉头微蹙,转开脸去,沉声道:“本王与阁下并无什么好说。”
那男子绕到另一边紧跟不放:“呵!王?”语气尖酸刻簿道,“你这不知是哪来的野种也配和我一样称王?如今,老肖王也死了,我看现在...还有谁能替你撑腰!”
“宜王......”宁逍听他提起祖父就动了气,正想要捏起的拳头揍他,就被来人的呵斥声打断了。
“宜王,皇宫大内不是你能放肆的地方!”
宜王抬起头,见身后之人,又嘲道:“我道是谁?原是你这个半瞎!”
“可怜你还记得我这个半瞎啊——”游银嘲弄般地摇了摇头。
宁逍见游银又要睁眼,便忍不了,一把掐住那宜王下颚,将他举了起来。宜王在成年男子中也算高挑,这会被宁逍像鸡仔般提起来,不免有些滑稽。
宁逍从下望上仍气势不减,冷讽道:“呵,肖瀚,你如今这般嚣张,也不知还记不记得从前的......那十五个巴掌?”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逐渐冰冷,仿佛在看路边粪土。
“你...咳,咳咳!”宜王又惊又气,一边奋力掰扯她的手,一边拿手指着她,指尖都被气得发抖。
游银道:“...奉劝阁下还是赶紧退下!待会儿,大长公主和太妃就要经过这里,闹到跟前,可就不大好看了......”
就在宜王还想要发作时,身后传来了宫侍传报的声音:“大长公主殿下,太妃娘娘到——”
“何人在此喧哗?”
宁逍闻声从容地放开了手,抬头,就见从檐廊那款款而来的,是两位北诸如今最尊贵的女人。
为首一人着孔雀蓝冰绡齐胸长裙,外罩一件浅缃叶的纱衣,发钗银鎏金镶玉步摇,一派素雅之风。已近四十年华,气色却仍俏丽如少女。
而这落后的这位一袭金丝绸宫装,臂搭半透披帛,梳着高髻配了金钗牡丹,阳光照射在金饰上,显得整个人雍容华贵一点儿也不媚俗。
一蓝一黄,实在难平秋色。
“游游,你们在这儿做什么?”大长公主提着蓝裙快步走来,柳眉轻蹙望向亲儿。
宜王眼见势头不对,赶紧从地上爬起来,狼狈开溜:“大...咳,长公主殿下、太妃娘娘,咳咳咳,小,小王还有其他要事!就先请告退了!”说罢躬身一礼,未等二位点头便脚底抹油,跑了。
“母后......”游银侧身,刚想回她。
“哎呀,这就是逍儿吧!”那蓝衫妇人眼睛发亮,视线跃过亲儿,已将目光转移到他身后之人上。
宁逍微愣,道:“宁逍见过大长公主。”
“怎不像从前那样唤姑婆婆了?”大长公主语气有些低落,“上一回见逍儿还是在十年前吧?”
她亲切地拉过宁逍的手:“逍儿真是比从前更讨喜了...只是为何还是这般瘦小?可是没有好好用膳?是仙山的师父苛待你了?唉,虽说修行清苦,但也不能让人吃不饱饭呐!若是王府的吃食不合你的胃口,不如来姑婆家,姑婆叫人为你做好吃的!”
宁逍有些汗颜。
论话痨,这位大长公主不遑多让。
......
17.第十六章
“是肖王?”
宁逍转过脸,垂首朝后边廊下的那位行一礼,道:“拜见太妃。”
先帝共有两位妃子。
一位是嘉妃,闺名白闻华,也就是面前这位当今圣上的亲母,嘉太妃。嘉太妃与陛下有三分相似,其容貌生的端庄大气,已是倾国之色。宁逍过去随祖父参加宫宴时见过几回。
而另一位容颜比之更甚的,则是连名字都不能被提起的玉贵妃。
听传闻,这两位是亲姐妹,都是从东面甘霖国的白鹿城里远嫁而来的。不过在先帝驾崩的第二年,玉贵妃也跟着去了,听说是犯了秽乱宫闱的大罪,未等行刑便自寻了短见。
那时宁逍还未出世,是以从未见过这位传闻中的薄命红颜。
见宁逍行礼,嘉太妃颔首温声道:“不必多礼,请起吧。既已许久未归京,合该好好看看这御花园的景色。”
“是...”
方才她将伏诛绑在宽袍内的腰腹处,以防它掉下去。不知是否因里边实在挤得慌,此时刀身又开始轻微颤动起来,宁逍被它带着脊骨一阵酥麻,不禁垂眸蹙了眉头。
大长公主见宁逍被嘉太妃夺去注意,便捏了捏她手心,道:“逍儿待会儿可愿随我们回公主府上小聚?”
“姑婆,宁逍自是万分愿意...只是今日,恐怕有些不便。”宁逍委婉推拒。
“有何不便?游游——”她使唤起游银时拔高了些音量。
游银难得的红了脸:“母妃,莫要在外提我的小名。”
“这有甚么关系...你这孩子何不帮着劝劝?”
游银轻咳了声:“师兄...我......”宁逍转头望他,等着下文。
被几双眼睛盯着,他此时突然升出种无端的羞赧,定了定心道:“若师兄今日愿意赏脸来府上,游银便预许你一个心愿。”末了,又意有所指地补一句,“嗯…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宁逍无奈轻笑,道了声‘好’。
然而她刚答应完,就被两人相携着往宫外带去,大长公主更是边向嘉太妃辞别边往外头走。
行至花苑门边,宁逍无意朝后看了一眼,却见那廊下之人还未走。
见她回头,嘉太妃又冲她慈爱地笑了笑。此时阳光照射在屋脊上,将那人与他们所在之处分割成了两块区域,她站在阴凉里,不免让人产生一种笑不达眼底的错觉。
这令宁逍忽然想起朝野上下都知道的一个皇家秘辛:现任的陛下是在先帝驾崩之时,被嘉太妃亲自扶持为帝的。
先帝子嗣单薄,逝世时仅留下一位皇子,那便是嘉妃的儿子,宁枭麒。然依嘉妃言:帝崩之急,无储立诏。于是年仅六岁的大皇子作为先帝唯一的嫡子,便顺理成章地登了基。然而刚从嘉妃晋升为嘉太妃的白闻华却以皇帝年幼无治国理事之能为由,僭越皇权,为其代政。至此,嘉太妃垂帘听政多年,其手握权柄无人能及,直至陛下过了及冠之年才将权力放回。
是以在朝臣们眼中,上头的这位也只是一个傀儡可怜虫罢了。
“逍儿在想什么?是姑婆做的饭菜不好吃?”左手边夹来一筷子龙参打断了她的思绪。参肉又叠进了布菜用的碗里,饭碗与备碗都被放满了.…..
“怎会,啊姑婆,我实在......”见那筷子还要往里布菜,她连忙摆手制止。
大长公主装作未闻:“那你就该和游游一块儿多吃点儿!唉——你瞧瞧他...与逍儿一起用膳就愿意坐在这儿了,平日里爹娘喊他总不见人影!”
“......”宁逍见身旁之人果真在认真用膳,无奈妥协。
没过一会儿,崇安侯回来了。
未见其人便闻其声,院外一清朗男声道:“我远瞧着似是旧人却不敢认,许久不见啊小宁逍!”
游之行跨过门槛,解了大氅坐下,倒了杯清茶:“哎,你小皇叔自从去了趟米山,回来后便整日整日念着你呢。你们二人的关系何时又这般好了,我竟不知,哈哈哈——”
“...还有此事?”
“自然是真的。”那人头也没抬,自顾喝汤。
宁逍没想他会认得这般干脆,不慎被噎了一下。
晚膳后,游银要随她回王府。其实不过就在不远处的对街,二人便散步回去。
此时,前方大路灯火通明,行人车马络绎不绝,他们在胡同道里只有脚步的回响声,气氛显得有些过分安静。
游银打破了这一和谐,道:“师兄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怎么这么问?”她漫不经心道。
“我虽不记得从前,可在印象里,舅父逝世前的师兄...似乎不是现在这样的。”
“...是么?我没这样觉得......”宁逍的声音有些轻。
他抿了抿唇:“若有心事...可说与我听的。”
“没有,你多心了。”她脚步停住,转过身,抬头望他。
他们已经行至朝阳街角,月光与火光一同落进她的眸中,星星点点的,像碎了的星辰洒在湖面上,但游银却看见那片焰火里的不屈韧色。
“明日启程回垣州,留给我的时间已不多...垣州祭后我便回米山去了,之后......你呢?”
“我?我跟着师兄。”游银心道自己先前日日夜夜后悔那么早就下了山。这一次,休想让他再错过了!
“胡闹...你知道我要去做什么的。”宁逍蹙眉,“你上山不过一年,只学了些皮毛功夫,怎能陪我去冒这个险?”
“游银自知自己只是个柔弱书生,可若遇到危险,必然是第一个挡在师兄身前的!”他伸出手去抓她的臂膀。
宁逍不想他是认真的,当即就动了气,道:“你若还认我这个大师兄,就该在青韶祭后就回京去!”
见他还想辩驳,又道:“此事不容商议!”
说罢,扬开他的手,自顾自地快步往前走。
刚走出没几步人已经冷静下来了,忽而发觉后边之人未跟上,回头,却见那人正蜷缩在方才街角的灯柱旁......
那儿的灯火很暗,还有一颗桂花树遮掩。但见到这样一位贵公子没规矩地蹲在路边,还是引得眼尖的路人时不时回头观望。
宁逍无奈地深叹了口气,转身往回走。
她脚步停在他身前,低头喊他:“游银——”
那人不搭理她,只将身子缩得更紧,像只刺猬。
她蹲下身,与他平齐,伸手戳了戳他的臂膀。
那人仍不为所动,脑袋恨不得都要埋进胸里去。
宁逍很是无奈,琢磨了一会,迟疑地喊道:“......游游?”
那人闻言身子一僵,宁逍见有用心下一喜,便又喊了一声。
“游......!”
然而第二个字还未说出口时,她便眼前一花——
下一瞬,满目皆是黑与白的交叠,紧接着,一阵幽沉的宗正香充斥着鼻腔,反应过来时已被人扑了满怀。
宁逍被扑得后臀坐在了地上,她双手撑在身后,游银的双腿分至她身侧两旁,二人衣发纠缠在一起,显得这幅画面十分旖旎。
桂花落满头,佳人在心口。
“师兄——”游银唤她时嗓音低哑,脸埋在她脖颈间,箍在腰上的手臂也在渐渐发紧。
他将脑袋蹭了蹭,又低声求道:“别赶我走......”宁逍没忍住深吸进一口香气,被他蹭的动作连带着点了点头。
这人身高八尺有余,常年病体缠延摸着却不算十分瘦弱,实在令人万分艳羡......宁逍自认为自己也算女中高挑之辈,但此时被他抱在怀中怎会如稚童般瘦小?
她闻着香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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惚地低下头看,见这人逐渐泛红的耳尖和绕至耳后的白纱,心想着:若这纱带再细一些就好了。
于是她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抓住了纱带,正要将其向下拽时,被人抓住手腕逮了个正着。
宁逍有些迟疑的怔愣,她将目光上移,只见怀中之人已直起了身子。
覆眼纱被她拽后有些松动,正半挂在他高挺的鼻梁上,他索性就将那纱带全都扯了下来。
此时的游银睁着眼,有些不适地蹙了蹙眉,火光刺激着他的眼尾泛起艳色薄晕,衬得眼下的红痣鲜艳如血。他复又低下头,从上首朝下紧紧地盯着她,眉骨下的双眼如幽潭深水,蕴含着令人难以捉摸的情绪。
宁逍忍不住伸手,想去触他眼下红艳......
倏然,他对着她展颜一笑,那张脸霎那间如千万树月下盛兰般,熠熠生辉,而方才那丝暗色也随之转瞬即逝。
“师兄?”他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见她没反应又问了遍:“怎么了师兄?”嗓音里隐隐含笑。
“无事......”宁逍回神,略微慌乱地错开眼,压下心底异样,推搡着他起身。
他们站起身后掸了掸尘灰,却发现注意到这边的女子更多了。有神情激动两人一伙的窃窃私语,也有扔扇丢绢的秋波暗送。
“走吧。”宁逍似已习惯了这种场面,先行抬脚迈出。
游银却很不适应,又将白纱系了回去。
......
“殿下,咱们此次从京都回兰台不如走水路,可沿渭河之水顺流而行,出了幽州再换乘车马,想必要快许多。”
宁逍站在车辕上,与前边喂马的开心商议行程。
“不妥,”她闻言蹙眉,“听闻渭北一带闹洪灾,袁平又有旱灾,尽量绕过渭河走。走陆路也是一样的...不过再废几张黄纸罢了。”
语毕,宁逍发觉左侧的袍子被人扯动,她低头,疑惑地望向车下那人。
只见那白衣人一脸希冀地看着她,正向她伸出手臂。
宁逍轻挑眉,又看了眼脚下,道:“这儿不是有凳么?”
闻言他颦眉,嘴角耷拉,唇珠微微翘起:“嗯——”张手又晃了晃。
“唉...”她无奈伸出手,握紧他的,还未等她用力,那人已踏上了车板。
他鼻腔发出愉悦的轻哼,带着一脸得意掀帘钻进了车厢。
京都府地处于幽州的最北面,出了京都后再往南行一段路就到季康县的辖区。他们虽想避开渭河行路,但渭河水脉分布广,走在官道上难免会与其支流交遇,倒时怕也无处可避。
青韶将至,春雨便异常的多。
起初也只是绵绵细雨,连呼吸都伴有草木清新,游银甚至还有观雨的闲情逸致。他兴奋地钻出车厢,坐于开心的另一侧,将手伸出车檐去接雨。
然而进入季康后,便接二连三地遭遇瓢泼大雨,阵阵雷声轰鸣,空气中的湿气重得叫人喘不上气。
众人没了观雨的兴致便躲在车厢里闲谈,连开心都挪到了车板内侧。
此时车内香烟袅袅,气氛也随之沉寂下来。
“殿下!不好了——”
就在众人闻香昏昏沉沉地闭目小憩时,一阵猛烈的震动,车身明显被什么东西给撞了一下。
离门最近的小韵听见喊声后立马起身,宁逍随之跟了出来。
她掀开门帘时,见开心正披着蓑衣狼狈地拉扯缰绳,努力平复惊马的情绪。雨水压低了他的眉眼,衣和发都湿透了。
眼见马也跑丢了一只,便四下寻找,却见小韵已在前方探查情况。
顺眼望去,前方官道一侧山洪坍塌,路面上黄泥与巨石堆成小丘一般高,上边混着泥水盖着几颗不成型的老松拦去了他们的路,这是......
“走蛟了!”
18.第十七章
她闻声回头,见身后之人也钻了出来,正手扶门框,神色复杂地望着山的方向。
“你怎么出来了?快回车里去......我去前边看看。”
她刚走出一步,便被人揪住了衣角,她回头,见那人面色惶惶。
“师兄...当心!”
宁逍神情严肃地点点头,后顶着暴雨三两步就跃身到了小韵身边,问道:
“怎么回事?”
小韵被雨幕打得睁不开眼:“殿下!官道被洪泥堵死了,此处怕是难以通行。”
宁逍立在碎石小坡上向下望,只见下方山壁下露出了一个水缸大小的黑深圆洞,似乎被什么东西掏空了一般,洞前的官道被拦腰斩断,拖出一条宽深的泥水痕迹。
那东西...似乎是从一旁汹涌泛滥的渭水支流里爬上来的。
见此她面色倏然凝重起来。
她伸指,在唇边短促鸣了几声哨,不过几息便听见身后有“嗒嗒”的奔跑声。
足尖轻点,飞身上马,轻声对下坐骑道:“方才跑哪儿去了?叫人好找。”
踏云闻言打了个响鼻。
宁逍拉着缰绳一夹马蹬,道了声:“走!”
只见踏云马踩着巨石跃上最粗的那棵倾倒老松,也不知是怎的掌握了平衡,带了一个人依旧四足稳健,沿着树干末端直接跳上了上方山壁,又如瞪羚一般踩着山间凸起的山石一路向上,不过须臾便上了这座山的山顶。
宁逍骑着踏云在山顶四周向下巡视了一番,见临近的山岭小丘下方皆被那东西撞坏,留下一条条相似的泥石道。
但并未闻那妖物气息。
她飞身上了树,站在最高处的枝干上,才瞧见远方有一处丘陵正在发生地动,顶上山石滚落,树木随泥水逐渐向下坍塌。宁逍从视野里波捉到,那片废墟下边露出半条巨大的、黑黢光滑的尾巴,那妖物速度很快,她再想细看时已经一溜烟儿地跑没影了。
而它逃脱的那个方向......
糟了!
意识到那妖要往东面去时,宁逍即刻让踏云下了山,整合好众人准备往回走:“改道,立刻出发去袁平!”
“可是殿下!绕袁平就过不了山了!”开心急道,袁平再往下走便入到楚连山山脉里,甘霖国用楚连山划国界,若要回垣州岂不是得再绕西山数百里方能回去......
“无妨,听我的!”宁逍掀了竹帘径直进了车厢。
踏云已归位,开心无奈只好听从主子的吩咐重新驾起马车,朝东面赶去。
返回的路上雨停了几次,可雨势是小了但河水却涨得更加厉害,好几条道都被大水淹了,众人无法,只好绕进树林里。
到袁平县时,已是日近黄昏。
此地旱灾已经很是严重,道旁花树颓萎、杂草无生,土地上布满密集的龟纹,就连渭河河道底下的黑泥都龟裂开来,裂口之深,看不见一滴湿润。
此间焦金流石,蛮荒之象......
宁逍一行人在路上时不时遇上一些皮包瘦骨的灾民,这些灾民从袁平周边的小镇而来,如饿久了的豺狼一般盯着他们的车......不,这些人与野兽相比或许也好不到哪儿去。若非见他们一行人皆有武兵在手,恐怕早就扑咬上来了。
袁平县贴近金水湾,与他国以通商贸,本也是幽南的富奢之地,怎的不过几月就变成了如今这般人间炼狱。
“水!水——”
忽闻身后有人声喧哗,宁逍闻言赶紧踏出,翻身上了车顶。
远见渭水之岸,有水波起的动静,不过几息,那水势就骤然迅猛起来。
潮汛铺天盖地袭来时,灾民们还在岸边手舞足蹈兴奋呐喊。
然而眼见那浪如雷云般愈来愈高,当巨浪的影子将他们包裹住时,他们面上的表情倏然间僵住了,下一刻,未等人反应过来,已被那巨浪卷了进去,没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离得远的灾民见这恐怖的一幕都吓得惊慌失措四处逃窜。
“是,是水灾!啊——”
“快逃啊!是渭北的水灾漫过来了!!”
逃得慢的都被那浪舌舔进肚里。
宁逍在那翻滚的浪头里隐隐约约看见那水妖粗壮的黑影,其个头足有鲸鲨大小,但侧身却有鳞片反射的光泽。此时这片区域的天空忽然阴雨密布,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她想再瞧更仔细些却是不能了,水面却被雨珠打碎,只能看见上下沉浮的暗流。
被雨馈赠后这水的势头更加猛烈,而冲击的方向,正是袁平县的城池。
不好,那水妖要进城!
“我去前头拦!你们跟紧这妖物!”说罢便直接跨上踏云的背,直朝城门去。
此时城墙上边已经点了灯,正是换值之际,门外闸口处只有两个守门的小兵。
宁逍在离城门不到一丈距离就已从怀中掏出了腰牌,向守城卫亮了身份。
扬声道:“吾乃宁诸宗室肖亲王!本王有紧急密报要交此地城守,尔等速开城门!”
守城卫们见到腰牌慌忙跪下行礼:“原是肖王殿下,失敬!可城守此时不在城内...”
踏云一脚跃过护城河,在城门前骤停:“哪儿去了!”
“殿、殿下赎罪!城守此时正与朝廷派来的钦差大人在城北坝口治水,约莫...戌时才能归城...”
宁逍闻言蹙眉啧了声:真耽误事!要等这般久那大水真能淹了龙王庙!
就在这时,护城河下水波倏然翻涌,浪潮高高抬起,凶猛又迅速,狠狠拍打在城门上,地面与城墙都为之震动。
“这,这是怎么回事?!”两个小兵被眼前这状况吓懵了。
宁逍眼见这水妖已经打上门口,咬牙喊道:“开门!!”
那小兵慌不择路想自己先跑,刚将城门开了条缝,宁逍便等不及了。她猛拉缰绳,踏云被她拉得嘶鸣起来,高抬前蹄,重重踏上城门,城门瞬间被撞开来!
她也不管身后小兵,只管策马前行,此时不过才过饭点,大街上还有许多游街的百姓,被她奔马的风带着不慎摔了几位。
宁逍见此迅速牵动马头,就在众人惊呼之中,那白马一跃而起,直直踏上屋脊!
那
一人一马的重量踩落了不少瓦砾。
就这般如此不要命的奔跑下,她终于闯过北门,朝城外堤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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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去。
回头,见身后浪头堆积地越来越高,城内河道干了许久,徒然被这股巨浪冲灌,将河底的孤舟都掀翻了。
此时城内沸反盈天,沿途到处都是逃命的呼喊,而在这危难之际,仍然有许多百姓却被吓得待在原地。
宁逍一行人实在难以救得了这么多人,她凝眉远眺,见不远处的堤坝上有一群点着红灯笼的人。
在看清为首之人后,她立即弃马,施展身法,几步就落在了坝上。
正欲喊那人,就听闻身后传来一声惊异。
“宁逍?”
宁逍回首,见到眼前之人眼睛都亮了。
“崔清言!”
她直接扯过他的袖腕,将他拉至一旁道:“没工夫解释了!赶紧召齐人马,速速将沿途百姓送出河道一里外!”
又附他耳旁沉声道:“前方水妖将近,你等,得助我除妖!”
崔清言闻言呆愣了一下,马上就回过神来,在听清楚她说的意思后面色凝重地点头。
见事态紧急,也不叙旧了,马上动身喊来身后副官,招了城防兵驱散围观的百姓,又叫人在河道两旁扯过百丈帷幕,将堤坝前的河面严严实实地围起来。
有几个好奇的不怕死的,想从这帷幕底下钻进去瞧瞧热闹,被官兵们抓住几棍子杖刑后立马就老实了。如此,其余的闹事者才消停了不少。
后边三人也已经赶到,几人就位后摆开了架势,准备伏妖。
宁逍顾及游银体力恐无法跟上,便道:“你去后场与崔大人他们一块儿待着。”
然而他却摇头道:“师兄可忘了我也是仙山弟子?游银虽不及师兄,但单论行施术法倒也不比那些司部郎中差!”
宁逍闻言慎重地点头,又似不放心般按住他的手腕交代:“若体力不支,切莫逞强!”
游银见她答应,笑着“嗯”了声。
此时黑潮将近,雷雨交加,天空已经彻底暗下来了,电闪雷鸣间,黑水里的怪物渐渐现出了身形。
有胆小守城卫虽被白幕遮挡没能直视怪物,但却被其侵袭而来的气势所撼,然而上司命令却教他不敢擅自离守。而这时浪头裹挟着临岸的孤舟而来,水涨船高时,瞬间冲上了堤坝,砸伤不少卫兵。
宁逍见状面色凝重,只道不能再等,便一跃而起亮出了灵刀伏诛。
她凌空踏浪与那水妖面对面相撞,伏诛携着冷冽的灵光朝着鱼眼扎去,水妖见她袭来瞬间扭转身子擦身逃开,伏诛的刀刃只得贴着鱼背划过,发出了刺耳的金铁划擦声。这鱼鳍很是坚韧,不好一刀破开。
似为了证明自己实力,游银口中默念几声,一张黄纸夹在额前,骤然爆发出惊人的光芒。他周身雷霆环绕无风而起,发丝凌乱,衣袍鼓动,雷霆的青白电光照得他神色睥睨......这姿态真如仙君降临,煞是好看!
只听他道一声“去!”,那符随意动,直向渭水中袭去。
浪涛通了雷法后,瞬间蔓延开来,水面上噼里啪啦电光作响!没一会儿,一条黑色的大鱼被炸地跃出了水面。
这倒真叫宁逍吃惊,她只知他为健体只浅浅学了几招,未曾想还隐藏了这等实力。
19.第十八章
这黑鱼被炸后登时来了气性,使了妖法唤潮涌水柱托住身躯,正要朝游银咬来——
“当——”
这鱼的巨齿与伏诛相撞,火花四溅,发出了兵戈交接之声!
方才宁逍眼疾手快地祭出灵刀挡在他身前,她一手握着刀柄,一手抵着刀身,使了道法用浑身蛮力硬生生扛起了那鱼巨大的身躯。
小韵见此将手中一枚黑色石子掷出,在空中瞬间幻化作一个庞然大物,那物体似有千斤重,朝着那水妖的鱼脑狠狠敲了下去。只闻“咚”的一声巨响,这声音大的仿佛敲在一个巨型木鱼上。
何韵有一招自创的功法,名为“秤砣功”,是她日日称材捡药所悟的,宁逍曾嫌过这功法命名太过俗气,她却笑道:“嘿嘿,大雅大俗,大俗大雅嘛~”
此时黑鱼被秤砣砸晕了,有瞬间的滞空。开心便顺势施展身法,拉扯出无数条金光发亮的锁链,将天空都照亮了。金链盘结,犹如一张紧密的渔网般附着在那黑鱼的体表,他用困灵锁将这黑鱼捆了起来。
借此,宁逍再次凌空而起,找准时机用双手将灵刀狠狠送进了鱼腹里。黑鱼吃痛,挣扎了一下,摔落下来,“轰”地倒在了河边的堤坝上,庞大的身躯令地面都为之震了震。
宁逍跳下鱼身,将这兴风作浪的妖物仔细瞧了瞧。
原来这妖物不是蛟,还只是一头未成年的蛟鱼,只是吃得太多才尤显得体庞如象。
“仙师饶命啊!仙师饶命!”
那蛟鱼妖发出了幼童的声音。
它在她刀下不住地颤抖求饶,盘大的眼睛似想流出泪来。
但鱼,又怎么会哭呢?
宁逍寒面冷声道:“你这妖鱼,胆敢装作蛟龙作乱!瞧你做的这些好事......我渭水一带被你害死了多少百姓!”说着,又将刀往下深入几分。
“啊——仙师冤枉啊!”那蛟鱼疼得嗷嗷哭叫,“仙师!仙师我...啊!!嗝——”
这妖似乎想解释,游银嫌它吵闹便又捏了个雷诀想让它安静些,却忘了雷能通水,倏然间电得它打了个哭嗝,吐了大串臭气熏天的鱼泡泡。
宁逍迅速屏气,眉头都拧了起来,很是嫌弃的样子。
她找了个空旷的地方,叫众人帮忙将这胖头鱼整个拖上了岸。开心将困灵锁多绕了几圈,又将绳索分别缠绕在四角的桃木上打下了桩,还贴了道灵符以防这鱼逃跑。
蛟鱼瞧着他们的动作,又发出可怜兮兮的语气:“仙师啊,小蛟知错...仙师可否送小蛟回东海?”
宁逍正在帮忙检查困灵锁的紧实度,闻言一愣,轻轻挑眉道:“喔?你犯了滔天大罪就想一走了之?”
“真不是小蛟的错啊!!小蛟只是想回家,谁知那甘霖国师骗我说往这条大河里游就能回去!小蛟进了这里就迷了路了,小蛟、小蛟真的只是想回家而已......”
说着说着它语气哽咽,张了鱼嘴又想打嗝,宁逍眼疾手快地摁住它。
“你是说......你从甘霖国来?”
“唔!唔唔!!”
蛟鱼被她按得咽下了这股气,轻轻摆动鱼身似乎想说话,宁逍见状放开了它。
“哈......不!小蛟是来自东海的北面,唔,也可以说是北海吧...从前在蓬莱的岛域内修行。总之,小蛟只是搁浅在了东海,被国师所救才带回了甘霖,啊,不过...国师对小蛟可好了,让小蛟吃了许多从未尝过的河鲜!”
“蓬莱仙岛?那儿还有人?”
“那当然啦!蓬莱上还有龙门呢,若能跨过龙门,小蛟就能成龙神了!”
“呵,你这蛟鱼倒是有志气,不过...你连蛟都不是。”
蛟鱼化蛟要个千年,再化龙又是千年,成为龙神前还需得先化角,这期间耗费的光阴却不知凡几。现如今这天地间灵气缥缈,修行速度与日骤减,寻常低阶修士的战力还不如一个凡界武夫来的强劲。
化鱼为龙?简直天方夜谭!
那蛟鱼似是不满她的话:“仙师莫要瞧不起鱼了!小蛟的先辈里就有成功的例子!”
宁逍不欲与它浪费时间:“那甘霖国师交代了你什么?”
鱼脑晃了晃:“不记得了...国师只叫我进了这大河后一直往西游...唔,不过仙师可掰开小蛟的鳃部看看......”
宁逍眯了眯眼,唯恐它有诈,便借了旁人的刀挑开着这鱼的气鳃,见鳃口挂了个亮晶晶的东西,她使刀用了巧劲将其取下送至眼前,发现是块黑色的晶体。
“什么东西?”
“国师说这是个很好很好的宝贝,可以引小蛟回家。”
看着像是......避水珠?
这黑色晶块表面附着一层忽明忽暗的紫色光晕,确实是个法器,却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这避水珠怎会是黑色的...或许回山后能问问师父。
再问蛟鱼细则时,这鱼脑却支支吾吾地嗯呃半天未果。
宁逍见也问不出什么了,索性让开心拔了桃木桩,将困灵锁重新捆了一遍,粘贴好封印的黄符。
她收回伏诛,咬破手指画了一道禁言符,贴在那鱼的脑门上。
又叫崔清言找了辆大型的囚车,命人在囚车四周围了圈黑色麻布,才将那蛟鱼送上车。
她走到车边,隔着布帘对那鱼沉声道:“这符已沾了我的血,不仅禁了你这张鱼嘴,还教你用不了妖法。别想动歪心思!”
想了想又道:“不过...如若你乖乖随他们回去,我会想法子送你回北海。”
“唔唔!”
此时没有宁逍手动,那鱼嘴也紧闭着,它轻轻摆动脑袋,算是答应了。
见此事已了,她才回头朝不远处的钦差大臣行了个叉手礼。
崔清言见状,推了推还呆滞中的钦差大人。
那人回过神回了个大礼,才磕磕巴巴地赞道:“殿、殿下...果真是仙君下凡!神!威!无!比!”说着还竖起了一根大拇指,每说一字便摆动一次。
“余大人客气。”宁逍见状不禁好笑地摇了摇头。
此人正是刑部尚书余邈,陛下钦点之时宁逍还立于堂上。
方才情况紧急,却见这位大人全程仅瞪大着双眼,下巴就没合上过,仿佛在看一场神仙话本里的精彩武戏。
见宁逍身后走出之人,他拂了拂须又赞:“想不到崇安侯世子也会仙家道法,今日,着实让老夫大开眼界!”
游银懒懒地朝对方拱了拱手:“大人过奖,游银只会些入门术法,比不得师兄的神通。”
余邈见年轻人谦虚,满意点点头,又对宁逍问道:“那殿下,这水妖已除,是否此次渭水的水患便无恙了?”
余大人不忘初心,还是很关心这件事的根本的。
“余大人放心,水妖不在后那水势自然会慢慢趋于平缓,不过三五日,旱灾便可解了。汝等只管开仓布粮,安抚百姓即可。”
余邈闻言老泪纵横,躬身朝宁逍等人深深拜了下去:“如此,下官便多谢殿下与诸位鼎力相助!”
宁逍见他确是位为国为民的好官,托着他的手肘起来忙说不用。
随后,她便叫小韵与开心将这头蛟鱼押送回米山再做审问,自己则和游银留了下来。
在众人客套完毕,方才那被送去后场的城守才掀帘匆忙赶到。
他眼珠子骨碌碌,左看看,右瞧瞧,见这在场四位哪个都不是他能得罪得起的,便哈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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谄媚道:“肖王殿下,游世子,二位真乃少年大英雄啊!在下实在是佩服!呃......只是此时天色已晚,诸位不如到下官的城守府上小歇一番?下官已叫人备好歌舞酒菜,想各位大人能赏脸临府。”
“不必,今日乏了,本王去崔府夜宿一宿便好。清言,带路。”
城守闻言将头转向游银:“呃......那,那世子...”
“吾与师兄一道。”游银看都未看他一眼,就出言打断。
城守见状闭上了嘴,在与众人拜别后,便带着前些日子都住他府上的余大人回去了。
此时已是日暮时分,不过须臾,崔府的车就到了。
行至车前,游银如旧将手递给宁逍,不动声色地睨了眼身后的崔清言。
崔清言见车上座已满,也不与他们挤,便向后车走去。
这车有对坐两位,其实挤一挤也是能坐四人的。
游银听见他走后的动静便坐到宁逍的那一侧,状似无意般轻声道:“师兄与那崔清言很熟?”
“嗯?”宁逍累了一天有些晃神,听他的话还未反应过来。
“我瞧你喊他的名,极其顺口...”
“噢这个啊...幼时自兰台回京,路过见过几回。”
“几回是几回?”
“唔,记不大清了...不过有段时间袁平祭祖,祖父也赏脸来过,就那回待了些时日吧...怎么了?”
“与他?师兄幼时怎从不跟我玩?”
宁逍闻言挑眉:“你都忘了,怎能怨我?”
“哼......”他轻哼愤愤,想了会又道,“这崔氏既是舅父的母族,那也算得上本世子的远亲..听闻崔清言在家中行老幺,见了我,岂不得喊叔叔?”
宁逍轻笑:“他算我表兄,你与他又算哪门子的亲戚呐......”
游银听着不满便说起另一件往事:“师兄你可知...那年金科榜上本应是我与他齐名的,只是我样貌比之更甚,当场被陛下点做探花郎,白白让他捡了个状元!”
“为何想要压他一头?你在我心里,已是很好的了。”
宁逍发觉游银近期总发些小孩脾气,便伸出手指,要点他额间。
却不想,指尖还未碰到,便被人攥住了...
他哑声道:“师兄想要做什么?”
她又忘了他能看见:“我...”
他睁眼逼视,又提起前文:“很好...又是多好?”
他倾身向前,发与衣堆叠下来,落在她的肩头、面上,有点痒......
宁逍伸出另一只空闲的手,想将这股痒意驱散开。
却不想,这人直接将她推靠在车厢上,将前后路都堵死了,这下她已退无可退。
她被眼前这情况弄懵了,只呆呆地望着他。
宗正香钻进鼻间,眼见这人的脸靠得越来越近——
“叩,叩!”
这时有人敲响车厢,崔府到了。
宁逍借此机会从他身下逃离下车。
她快步跨过府门,直接略过向她伸出手的崔清言,直奔往年住的院子里去。
边走脑袋逐渐放空。
什么...情况!
这小子在搞什么??
他知不知道他这行为与断袖无异?
不对!
难道是女身暴露了?
也不对!
小韵这药的伪装天衣无缝。
她出神思索着便试探性地摸了摸胸前...
还好,还在,没失效。
抵着房门,顿时长舒了口气。
或许只是她一时错觉吧......
......
20.第十九章
崔清言站在大门的门槛边,见进府的那位行得飞快,心有疑惑,又闻身后动静,便转过身。
见另一位在月影照耀下衣着齐整、白纱覆眼,端着一脸清冷仙姿,迤迤然地从车那边走过来,过门槛时似乎还轻轻瞥了他一眼。
他忍不住问道:“宁逍她...怎么了?”
游银闻言,将迈出的步子收了回来,转过脸正眼瞧他,轻笑道:“...许是雨露太满,受了风寒,这会儿面颊正发着烫呢,想是去歇息了。”
说罢也不管他,自顾问了小厮路径就直往宁逍院里走。
崔清言听他话里有话,瞧他背影,默不做声地眯了眼。
虽然夜已至深,但有贵客登临,崔府上下全员出动喜欣迎接。仆从们进进出出忙碌收拾,不过片刻府内外就灯火通明。
这崔氏虽是皇亲,但主营的仍是商贾买卖,是以府邸的建造制式仅是富绅豪商的水准。不过崔家的宅院着实不少,光袁平就有大半产业都是崔氏的。
这会儿,主家一大家子人都在饭厅候着,那家主之一的崔二太爷拄着杖,颤颤巍巍地迈进饭厅的门槛,被旁的小厮扶了一下便入了客位。二太爷今年已近九十高龄,硬生生熬死了其他兄弟侄儿,成为这个家唯一一位留任的家主。
他虚眯着眼瞧了圈在场众人,又将视线转回到身边主位上的宁逍,咧开满口金牙笑道:“殿下许久不见,哎呀...怎么忽然长得这般高了。”
“二太舅公,咱们去年刚见过...”
“啊是是是...上了年纪忘性便大了......这位是?”
崔二太爷老眼有些昏花,蹙着眉眯着眼努力辨认起她身旁的小公子。
游银朝他颔首,自荐道:“崇安侯世子,游银。”
闻言他瞪大双老眼:“原来是侯爷啊,有失远迎!”二太爷不仅眼花,耳朵也不太好使。
待他入座后众人便开宴了。
期间,二太爷和其他两位家主纷纷邀他们留下多住几日,好参加两日后的青韶节。
连崔清言也温声劝道:“是啊,阿逍好不容易来袁平一趟,可不得好好呆上几天?灾情已过,明日我便叫人带你去从前最喜欢的金门踏浪。”
然而宁逍就以游银不是亲眷,不好参与袁平这边的祖祭,还得另行回兰台祭为由婉拒了。众人不好拦着世子敬孝心,也便作罢。
宴后,宁游二人一前一后,行在回院的小径上。
路上的气氛莫名有些尴尬,宁逍想驱赶掉这诡异的感觉,便加快脚步,快步走进宿院。
刚跨过门槛,就想关上房门...
游银忽然发觉自己前半生的反应速度从未如此快过......此时,他手的抵在门上,腿已卡进门缝里,制止了宁逍锁门。
随后,扬起一个意欲不明的笑,唤道:“师兄...”
他背对着月色,白衣泛着清冷的莹光,眼纱微动,像一只吸人精魄的妖鬼。
宁逍垂下眸,只好让开了身子让他进来。
她坐到桌边道:“这么晚了,还不睡?”
却见那人探首朝门外瞧了又瞧才关上门,又插上门闩,方才坐到了她身边。
宁逍见他鬼祟的模样,不禁蹙了眉,问道:“你锁门做什么?”
游银自顾自为自己斟了杯茶,但壶里仅剩放久了的冷水,也蹙了眉:“师兄还不知,这府内有鬼。”
宁逍捏了道驱火术为他热了水,才道:“什么鬼,我怎不知?”她没有感知到妖力的存在。
“是人鬼。”
“谁?”
“呵,还能有谁...孜然时睨呐琴咩柱嘛呗......”他借着茶盏抵唇含糊不清。
见宁逍一脸茫然还想细问时,他便搪塞道:“哎呀,崔府这些人明知师兄有要事,还要留你,瞧着可真不怀好意,可不是人鬼嘛......”
宁逍闻言,无奈笑笑,道:“怎会...崔氏并无恶意,他们也只是瞧着我想起祖父、想起太奶奶罢了......”
游银见她神色落寞,在心底暗骂自己混蛋。平了平心,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师兄从前在崔府住过多久?”
“约莫三两个月。那年很冷,二月大雪,雪将路堵了,就将我与祖父困在了袁平。但雪化后袁平景美,祖父也说并无要事,便又多玩了一个月。”
“与崔清言?”
宁逍眨了眨眼,不知为何又提起他,答:“对。”
“......”游银侧过脸,暗自翻了个白眼。
宁逍不禁觉着有些好笑:“又怎么了?”
游银面色古怪道:“同是兄弟,师兄怎不与崔墨卿亲近?进京的事,我听说了的...”
宁逍闻言看着他半天说不出话,这倒轮到游银问她‘怎么了’。
她叹了口气,道:“......若不瞧他的脸,你可知那崔墨卿今年几岁了?这人只是瞧着年轻,实则比我们还要大上一轮。那会他已过束发之年,又逢年备考,整日口中都是之乎者也。我不过总角小娃娃,他瞧着我烦都来不及呢,又怎会主动来与我玩耍?而崔清言却与我年纪相仿。再者,我与阿祖原也是为参加他祖父的丧礼来的...崔家他行老幺,连个做玩伴的孩子都没有,我瞧他一个人可怜兮兮的,与阿祖出门玩时便顺道带他一起。仅此而已。”
“原来是这样......”游银忽然良心发现,决定不再追究。
宁逍点头:“嗯,是这样的...时候不早了,你快去睡吧。明日赶早,可莫要赖在榻上。”
这回他爽快答应道:“晓得了。”
他坐于靠里的位置,起身时绕了桌行,从宁逍那边过去,手也顺着桌沿划过,路过她时手臂就像将她圈在怀里抱了抱,那声‘晓得了’也是贴着她的耳旁回的。
宁逍只觉耳边有些痒,耸了耸肩,就见那人已经离去,还将她的房门也带上了。
次日,崔府门前。
宁逍立于马下对崔清言抱拳道谢。
“清言,多有叨扰。”
崔清言连忙摆手:“何须与我客气?我更应该谢你才是!此次多谢你能出手相救,若非如此,这差事也不会办的这般顺利。唉——这水旱之灾将幽南的地界弄得一团糟,金门处的生意也因此断了许久,太爷为此事每日每夜都愁得睡不着觉,他一把年纪了,做小辈的总担心他过度操劳......”
宁逍垂眸不置可否:“青韶近了,你带他回兰台住些日子,松快松快或许会好些。”
他闻言扯了个无奈的苦笑:“我也想此时就与你们一同回兰台的。只是赈灾之事未了,待处理完还得同余大人一起回京述职,大抵只能赶得上家内祖祭了。若你见了表叔公,还请替我向他问个好...”
“咳!”
此时,马背上的人已等不及了。
二人循声望去,游银别过脸道:“再不走,天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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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暗了!”
崔清言只瞧了他一眼便回首,继续对宁逍温言道:“需不需要我叫人替你们再备一辆车?这马背上如此拥挤,真怕你颠坏了身子...”
“不必了。”宁逍边回应他边抓着套绳往踏云身上翻,“踏云奔跑的速度更快,再贴灵符不过须臾便可到垣州。”
等坐稳了才对他笑道:“若有机会,兰台再聚,我请你吃酒!”
话落,她扯过缰绳掉转马头,走出几步后,背对着他伸手扬招,朗声道:
“清言,后会有期——”
“嗯!”他笑着对她的背影颔首。
后会,有期...
待走远了,宁逍不经意间回头,却瞧见了那人仍在原地的落寞身影。
其实崔清言生得俊秀儒雅、温润如玉,可当得起君子之风。虽不似游银这般漂亮得很直接,但也有自己的别样风姿,是许多京都贵女的梦中人。
然而在朝中,人人都怕他,但又不得不敬他。不少人谗言他手段了得,能一路平步青云,不过及冠之年就能连升三阶直坐刺史位。若再给他几年,怕是要位极人臣、荣登首辅!
然而宁逍却知道,这崔家三郎的内里,不过是个毫无心机的至纯之人。
“师兄在想什么?”耳旁传来一句轻问。
“坐稳,别乱动!”宁逍不满他的作乱。
游银骤然收紧手臂,将她往怀里带了带,阴恻恻地望着她的侧脸道:“师兄是还在想那崔清言吧...”
明明是问句,语气却很是肯定。
宁逍面不改色地撒谎:“没有。”
“没有?”他闻言挑眉直起了身子,半晌才道,“原来同是竹马,也能分出个高低......”
宁逍听他这话只觉有哪里不对,随即蹙眉转头,道:“什么竹马竹马的......”
却见身后之人已扯了白纱露出真面,此刻的他长睫扑朔、红痣鲜艳,眼底隐隐有了泪光,正咬着唇颦眉望她。
他声音低哑似带哽噎道:“师兄是否也觉得...游银是个很没用的人......”
那暗红的水眸只看了她一眼,便垂下去,倔强地转过脸。
宁逍哪儿见过这样的状况!
忽然就有些慌神,忙将身子整个都转过去,安慰他道:“休得胡言,我不是说过了,你在我心中......”
“游银不要仅是‘很好’!”这人还在对前事耿耿于怀。
他言语激动抱住了她,身躯颤抖得如枝叶簌簌,似乎是哭了。
宁逍被他深埋在怀里,只能伸长脖颈露出嘴,艰难地回应道:“唔......除了‘很好’,还能有多好?”
“那崔清言...也是很好么?”
“清言的能力自然是......啊不,他是还可以,但你是极好的!”察觉到自己的话可能会引起对方更大的情绪波动,宁逍慌忙改口。
游银闻言放开她,佯作抽了抽鼻子,不确定地弱弱问道:“......真的?”
宁逍见他又变回在山上时那副令人怜爱的小可怜模样,再次坚定自己撒谎的信念:“真的!”
“原来师兄才是最好的!”‘小可怜’一开心,又将她紧紧抱住。
“哈、哈...”宁逍讪笑回应,抬起胳膊,轻轻拍他后背安抚。
却难见身后,她这‘小可怜’师弟早已恢复了偏执本相,露出了一抹势在必得的笑。
21.第二十章
宁逍为了行路快些,便在踏云身上贴了急行符。
但他们从袁平回垣州,还是沿着楚连山山脉多走了许多路。
沿途的水患已经没有了,溢出的渭水都退回到河道里去。
只是道路上仍留下不少泥泞,踏云已经尽量规避这些泥坑,但仍是难以避免地会踩到些。因此二人的衣袍被溅了许多泥点子,到了兰台府时,已经脏得没法看了。
带着这样的脏污奔袭了一路,游银却一句抱怨也没。宁逍下马时还见他口中哼唱,瞧着心情很好的模样,不禁有些新奇。
...毕竟在京都时他最是娇气。
青韶当日,万民祈福。
青韶二字化用‘青阳’神与‘韶光’神之名,定于每年的春分三日,来祭青帝伏羲。
城内青烟袅袅,到处都是宝烛香蜡烧纸的味道,古乐‘云门’绕梁三日,很是热闹!
有钱人家请了道士、和尚进府内做法,寻常人家便在先祖牌位前摆了猪鱼羊肉,以敬孝先灵。过了晌午,便要赶往城外的兰台墓地洒扫再祭。
宁逍作为肖王不仅是一州之主,也是高功道士,是以府内管家侍从们都在期盼着王爷能为大家伙露上一手。
而宁小仙人听请了民愿,自是乐于为之送福,便答应由自己亲自开坛做法、主持仪典。
府内少了些法事用的高功法袍和器物,宁逍也不在意,万事从简,一身素白就上了自家随意搭建的法坛。
诵经净坛、念咒请圣...宁逍以伏诛替桃木,脚踏罡步斗,指染朱砂,一道半透灵符悬空结成,刀尖沾灵穿符而过——祈愿一达天听!
霎时一股清风漾开,荡秽祀灶,四周的气瞬间清了不少!
见如此仙姿盖世,围观者无不叫好。
再一通送神科仪过后,府内的每个人都得了小王爷一个千金难得的仙门平安符,又给放了半日假,皆欢欢喜喜地回家祭祖去了。偌大府邸倏然空了大半,她无奈摇了摇头,便携游银去往城外的风铃山顶祭拜祖父。
风铃山靠近兰台山,是座低矮临水的小山。
此地旧时是崔氏的别院,后被充进彼时要嫁给太祖的崔小姐的嫁妆里,崔后病殁后便将此山留给了宁明朗。而现在,这儿已被宁逍改作了肖王别院。
她不在时,常年由仆从打理,连守山之人都比王府要多——宁逍就算脏了自己也断然不舍阿祖坟前不净。
今早有些细雨,坟碑和青砖都沾了些竹叶。
这会仆从们洒扫干净,又细致地擦了水渍后,才摆上果、糕、肉、酒及香烛之类的祭拜之物。
她将府里带来的金沽酒洒在坟头上,垂眸立在一旁。
游银从旁接过仆从点好的香,拜了三拜后郑重地将香插进前方香炉内,复又回到垫子上磕了三个头。
起身时见立着的那人神情落寞,便想起方才山上那会,那守山人偷偷对他说的话:
“王爷已去多年,可殿下每年来祭都要独自在那坐上许久...无论怎么劝都没法,定要等到子夜将近,黑了天,才肯离去......游世子,您与殿下相熟,也是他第一回带上山的人,可否帮着小人劝劝?”
他想了想,还是给她留了独处的空间,就对宁逍示意自己在山涧的亭子内等她。
宁逍闻言只点了点头,没有回应。
亭子离墓地不太远,只是被竹林遮住了些,看不太真切。
那边候着的人都已撤下,仅留她一人坐在那。
她将软垫拖到石碑旁边挨着,又开了一坛金沽酒,只见她对着石碑说了什么后便一仰头将那酒灌了大半下去,而剩下的那半,又洒在了坟上。如此接着开了一坛...万幸这酒不烈,但三坛下去,她的身形也有些不稳。
她索性就靠在石碑上望天,可口中仍在嘀咕着什么......她对着老肖王似有说不完的话,可千言万语,那人都不会再回来了。
“阿祖,阿祖...”
“...阿祖......逍儿好想你啊......”
游银坐在铺了软垫的石凳上,支着胳膊盯着远处的宁逍。石桌边的泥炉里煨着山泉,小厮站在一旁等着为他沏茶。就如此,雨后的山涧仍让他觉着有些冷。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与守山人说的一样,宁逍仍坐在那片冰冷的青砖上。
有段时间,他甚至看见她抱着石碑肩膀颤抖,似乎在悲伤恸哭......后哭得累了,便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一般。
游银想要上前安慰便起了身,然而快走到她跟前时,脚步却顿了顿。
宁逍听见身后的动静,就已经回过神来了。回头,却见身后之人伸着手停滞在那,仿佛被人贴了定身符。
她转过身时满脸泪痕,神色也空洞无神,见他如此也不禁蹙了眉,唤道:“游银,你...?”
他用力甩掉脑袋里的黑幕,眼复清明,才又抬眸对她笑道:“...我无事,师兄。”
游银的情况有些不对劲...意识到这一点,她抬袖随意擦了泪,也不顾自己伤春悲秋,便想着要带他回去。
“我们下山吧...”
傍晚,府人们也都陆续回来了。
宁逍回府替他检查过身子后放宽了心,二人各自回了院中焚香沐浴,皆换了身轻便的衣裳。
游银整了整衣袖刚踏进正院,就听见前方堂中传出阵阵人群呼喝声,他循声跨过门槛,一股芳草清香钻进了鼻间。
眼前这正堂中央摆了张大圆桌,仆从们环绕在桌边时不时发出一句惊呼喝彩。他心带好奇,绕桌而行到了人群后边,见宁逍一身素白长袍肩系襻膊,挽着袖子,手里正捣鼓着什么。
他走近了些,才瞧见这人正在包青团。
包个青团子又有什么好惊异的?他心说这兰台王府的侍从好没见识。
然而下一刻,就见宁逍手里团面团的手速愈来愈快...愈来愈快...甚至期间隐隐还有雷光蹿动。那面团像开了光似得高速旋转,只见她将其轻手高抛,接着一股大火扑向空中,落下时被她双手罩住,拿开手后,云雾缭绕......
青韶节的青团通常由茜草汁染了糯米制成,都是极寻常的材料,做完后的青团呈青绿色圆团状,软趴趴的。但宁逍这青团外如玉翠、内若琉璃,晶莹剔透,还带着层淡淡微光,切开后更是芳香扑鼻,就像皎月玉宫里的仙糕一般。
游银看得目瞪口呆,心道:不愧为首座大师兄,连做个青团都像炼丹似得比常人强上百倍...
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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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这人用手背擦了把汗,才注意到他的存在,浅笑道:“游银,吃团子嘛?”说着将手中分了半的‘仙团’递给了他。
他伸手接过尝了一口,有片刻怔愣,只能说......惊为天人!
这半份三两口便没了,他还想再尝,便望向对方。却见宁逍眨了眨眼,将口中的团糕咽下,道了声:没有了。
顿觉可惜。
不过大师兄眼见难得有小师弟看得上眼的东西,便特意为他再开一炉。
此时已过酉时,外头天色昏暗,仆从们已经散了,堂内也点起了灯。
游银倚着手肘趴在桌面上,借灯光看她。
这人长发用红绸高束脑后,披散如瀑,额发沾了汗贴在雪肤上,被火蒸透了的面颊挂着满足的浅笑,已没了哺时那会的郁郁之色,令他也跟着勾起了唇角。
宁逍做事极为专注,只要她认定的事便会以一丝不苟的态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哪怕只是这样一件小事。
只听“嘭”地一声,又一个仙青团出炉了。
“好了。”
她将那碟小山状的仙青团推至他面前。
游银这才从游神中反应过来,支起胳膊,揉了揉眼角,温笑道:“我将师兄这些团子都装进食盒吧。”
“嗯?你饱了嘛?”
“不,只是师兄做的游银实在舍不得吃,要带回去慢慢细品。”
宁逍闻言忍俊不禁:“哈,傻小子,这东西要多少有多少!唔,不过吃多了也腻歪......我瞧外头天色,今夜或许有灯会。你是第一次来兰台吧?待会我带你去城内逛逛。”说着便解下襻膊,施了道净水诀,将手上沾染的青汁清理干净。
青韶节虽着重祭拜先灵,但除此之外,也有其他的坊间活动,他们一路游街行去,瞧着热闹非凡。
游银今晚穿了件淡青的文士儒袍,袍摆绣了暗纹青竹,衬得他少了些矜贵疏远,多了几分温润文气。袍子本是老肖王居宅时闲穿的,绣娘备着多的宁逍便都留作了纪念,不想这二人身型相仿,穿着倒也合适。
宁逍察觉他连遮掩的蚕纱也换成了同色的绸缎带子,不透光。便暗自懊悔放他任性...
自袁平后他那眼疾又有发作迹象,甚至走着走着人就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待她唤他,得需几息后才得一句迟钝的回应。见此,她便不让他再常用眼了。
游银也听话,以心眼观气行路,只是偶然出神时需由她轻扶一把,像又回到了从前半瞎的日子。
此时他提着宫灯,不禁抱怨道:“师兄...既是灯会,你却只叫我听个响?”
宁逍在他身前负手而行,闻言转头,坦然回道:“这街上火光冲天的,你要如何?方才不是还打了灯谜么?你若不要,那便还我...”说着就要伸手去抢。
游银仗着身量优势将宫灯高高举起,道:“哪有师兄这样赖皮!送我了就是我的了~你若想要,待会我也替你赢一盏来!”忽然耳朵一动,伸手按在她的腕上,“等等...”
侧头,凑到了她耳边,压着嗓子用气声道:“有人跟着!”
宁逍也察觉异样“嗯”了声轻应,不动声色地抓起他的手,带他朝人少的地方走去。
二人行至街角,溜进了巷子。
22.第二十一章
这暗巷窄长、密不透风,此时巷口和巷尾无声地站了几个黑衣人,将他们前后的路都堵死了。
今夜出府本就为了游玩,又在她的管辖,宁逍便没有带上伏诛。这会见这几人亮出武兵的模样,她心有踌躇,几番争斗下,便将游银揽至身后,沉下眉眼扬声道:“阁下是混哪条道上的?”
无人应答。
来者不善!
黑衣人沉默,甚至连拔刀都没发出一丝声响,他们步步紧逼围成一个圈,将宁游二人困在里面。
此时的情况极其被动,宁逍默默揽上游银的腰,想带他从头顶上方突破。
然而她刚抬头的瞬间,却见屋顶也有两人守着。
她暗自数了数人数,发现刚好十二人,与那日开心口中说的黑衣拦路人对上了!
天权?
她瞧这些人走路无声,恐怕实力并不这样简单...
兰台府界都是寻常百姓,没有修士,眼下只能靠他们自己。
双方僵持下宁逍还在犹豫,对方却等不及要动手了。
却见前排的黑衣人忽然闪开身形,后方一高壮之人手持巨斧向他们劈砍来!
二人眼见斧刀落下,迅速避让,那斧子控制不住顺势力道,带着股力拔山兮的气势砸向他们脚边,地面上瞬间被砸出个龟裂的坑洞!
那斧手见竖砍不成,便双手持斧又朝二人横向劈来。
宁逍迅速做出反应仰身下腰,用脚踢开了斧柄,却不想身后又扎来一杆枪,她只得艰难翻转身子躲开,但二人却因此被迫分开。
她赶紧回头去找游银,却见他落在后边扯了眼带手捏雷诀,正与房顶上的弓、术二人对战。
当察觉到她视线,他拧眉大喊:“师兄不必管我,只管放开手脚!游银可以自保!”
宁逍这才转回身。她看着敌人凝神漫步,伸手将方才踢到墙上的战斧拔了下来。
这窄巷虽限制了她的发挥,但对敌方实力也是一次大削减。
巷道拥挤宽度只得勉强站下两个人,那斧手被她夺了武兵后就退到后方,因此现在宁逍对面这位,正是方才那持枪之人...
她骤然攻出,一把重斧耍得跟窄刀似的轻盈,朝对面砍去。然而对方甩了个枪花却不欲与她缠斗,枪杆扎地,一跃而起,那白蜡杆做的枪杆弯曲,将那人的身子带到了她后面。
宁逍的斧刃在察觉对方意图的瞬间就作出反应,改变方向朝头顶一劈,然而只将将割破对方的衣带就被前方刀剑双人逼得节节败退,这一退便让后边的枪手钻了空...
三人前后合伙攻来时,她不急不慢侧身躲过。用胳膊夹住后方的枪,借力打力将前方二人手中武兵全挑飞了出去,同时左掌拍在枪杆上为之一震,后方那人虎口脱力,也被她夺了兵去。
战斧勾着其他兵器而来时,忽然一阵火光冲天,将这几柄武兵烧软折烂丢进了后方的河道里,徒留一把长刀落下,被宁逍握在了手中。
刀光森寒,她敲了敲新得手的刀,冷嘲道:“呵,诸位想在本王的兰州城内作乱......可有问过我的刀?”
话音刚落脚下伸来一柄长刀要朝她踝骨砍去!与此同时,面前又袭来一股黑烟,这烟里带毒,裹挟着的银针犹如暴雨梨花簌簌而来!
见此她不慌不忙轻巧跳起,将刀面踩在脚底,又施以金光之罩挡住毒雾与暗器,讽道:“雕虫小技!”
“让!”
黑衣人的后排传出一声冰冷的敕令,像是这里边的领头人。
持长刀之人闻声立刻弃了兵,与毒师退了下去。后面这人露出来的瞬间,宁逍无言了......
该死!她未曾想过这刺客之中还带随身了个阵师!
但情况不容她想,白光过后,已被这阵困住了身形,那些人也趁此机会又反攻上来。
方才那人在战场周围游走着偷摸摆阵,她与其余人斗得激烈没顾上他,却不想踩了阵眼,被起了阵。
此时手脚皆被束缚,宁逍不屑,道:“诸位以为...我真拿你们没法了么?”
她口中默念箴言,后牙一咬,一口血沫吐出喷撒在地上,阵眼瞬间就有松动迹象。握了握拳发现上半身的知觉已经回归,便又持刀应付来人。
然而对方学聪明了,刀毒二人与她周旋时,后方又来了个身形佝偻的瘦长汉子,他手中的绳镖耍得呼呼作响,绳道迂回,朝她面中袭来。
这绳镖袭来的速度极快,带着股凌冽的风,令宁逍忍不住眯了眯眼,正想去躲,却不想这锁链从她眼前一分为二,擦着耳边朝她身后袭去......
糟了!!
宁逍立刻回神去拦,却被躲在一旁的符修缠住,她反应不及,只得惊呼提醒:“游银!!!”
回头,却见游银后背蝴蝶骨已被这绳镖刺穿!
然而那持链之人眼见得手仍不罢休。他双手将链拧成一股,绳链哗啦作响,用力朝前一抖,游银登时像块破布风筝被甩飞出去,摔落在河岸边。血液从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淋了其余黑衣人满身满头...
“嘿...”那持绳镖之人似很满意自己的杰作,忍不住发出一声阴恻诡笑。
宁逍见状目眦欲裂,咬牙低吼道:“尔等...畜生!岂敢!!!”
然而这帮畜生还想用游银治她,他们亮出武兵围了上去就想叫他一击毙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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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贼放肆!!”
宁逍气急,体内忽然爆发出股惊人的力量挣脱枷锁,周围的黑衣人被她周身道炁撞得掀翻在地。
她借此机会冲向游银,抱起他纵身一跃跳进了河里。
巷尾有条河道,这内城河正与回府的必经之路相交。
眼下,也是她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黑衣众被那股忽如其来的力量袭得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而为首一人实力莫测,已起了身。
走到他们逃走的河岸边俯瞰河水,仅思索一刻,令道:“追!”
这声音平冷地像是偃偶说话,毫无起伏。
而另一头,宁逍已从河道爬上了岸,她深知以她的游速绝对赶不上敌人追来的速度。
此时不过三月初,晚间的内城河水仍是冰冷刺骨。
她经一场车轮恶战后有些气虚,此时更是冻得瑟瑟发抖,赶紧伸掌将二人的衣物烘干。
怀中之人面色惨白安静地阖着眼,若不是他青袍衣襟已被染成了血色,倒真像是睡着了一般。
宁逍见此不禁难过地喃喃:“游银...”
然而这时,一声短促的破空之声在耳边炸响,她反应及时迅速跃起身!而她方才所坐的岸台已留下一道黑色雷印,还留余烟缥缈...
“**的!”
她忍不住暗骂一声,也不管他们了,将游银转移到背上后,逮着空隙借路旁棚帐几步踩墙翻上了屋顶,踏着屋檐飞速朝王府方向赶去。
身后的黑衣人见此也陆续上来,紧追不舍。
屋顶上顿时分外热闹,宁逍边要躲避追击还要一手托着游银防止他摔下来,实在一拳难敌三十二手!
眼见敌人的长刀要扎到眼前,她纵身横跨两屋,刚踩到府门房檐就大喊:“伏诛!”
“铿——”
伏诛刀身震颤,飞身而出挡下一击。
然而还没完!后边的黑衣人仍接连向她袭来。
宁逍喊动伏诛的动静将王府对街的百姓吵醒了,但好在这些畜生都只冲着她一人而来。
...既然是她域下,便不能任由他们殃及百姓!
宁逍无法,带着游银跃至后院马房,直接跨上踏云抄了小道朝城外奔去。
刚到城外树林,她见身后那些人并未追上来,便有了回头的欲望。
然而此时,树林的正前方,一群黑色的影子渐渐浮现出来...
该死!
这群人身法鬼魅,是怎么跑到她前边的??
但情况不容她多想,眼下只有一个自救的法子,那便是连夜策马回米山求师长援手!
宁逍想通便立即掉转马头,朝南面逃去。
23.第二十二章
兰台府与弥山山脉中间隔了一片荒原。
虽然不远,但对于正在奔马逃命的宁逍来说非常致命!
此时的她已经完全暴露在那些人的眼中,完全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
伏诛在身后艰难对敌,她的灵力也损耗得所剩无几,几番犹豫是否要取以心头血施术御敌,但这法子损及根本,万不得已是绝对不能用的...
忽闻身后传来呻吟声。
她连忙转头,紧张地问道:“游银?你怎么样了?”
“师...兄......”游银半睁开眼,眼珠虚晃,见面前之人是她,便掀起唇角扯开一个虚弱的笑。
“你别笑了...好难看。”宁逍蹙着眉,言语里却是说不尽的担忧。
“.....真...的?”这傻小子信以为真。
“当然是假的!你别动了,也不许睡!再坚持一会,咱们很快就回山了!”宁逍的语速越来越快,带了丝难以察觉的哽咽。
游银缓缓地磕了磕脑袋,虚弱得连‘嗯’一声回应她都做不到。此时他的体温异常的低,令她心里慌乱无比,她不想再体验亲近之人离她而去的感受了。
下一刻,她察觉肩头一沉,那人再次毫无知觉地倒在了她身上...
宁逍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去,她用力甩着缰绳对踏云喊道:“踏云,再快!!”
然而身后那些人仍如精怪般瞬间就能出现在她周身不远处!
她很清楚这些人是人不是妖,想必身上定带着遁行千里的法宝。
前方快要接近米山地界,只要过了界便能找到一线生机!她咬了咬牙用血画了道急行符,要踏云再次提速。
后边,又有一人搭弓,但此刻带灵的箭矢却直朝她背上的游银射来!
伏诛来不及回首,而这会宁逍与踏云都已筋疲力竭,在箭矢袭来前,在她跨过米山地界的那一瞬间,她只得绝望大喊:
“师父!!!”
此时天边惊雷乍现,“嗡——”米山边界放出刺眼的光,弹开了一切面向她的攻击!
护山大阵开启了。
紧接着,一道半透的巨人神相从山里爬了起来,顿时引得地动山摇。
那神相晃了晃,紧缩成一道悬在半空的人影朝那些黑衣人一指。
霎时一道金光横波从人影所在之处荡出,飞速朝那群人攻去。黑衣人反应迅速立即拉开了护罩抵挡,却仍被这道金光打下了马,各个口吐鲜血身形不稳。
局势瞬间扭转!
眼见煮熟的鸭子飞了,为首一人当机立断咬牙下令道:“撤!”
剩余十一人听令迅速聚集,在第二道金光落下前,以一个诡异的姿势消失在了原地。
此时的宁逍早已不知身后情况,她在过界后便带着游银脱力跌下了马,昏死过去。
醒来时,又是熟悉的天花板。
再次死里逃生的宁逍,在小韵担忧的眼神下笑得极其畅快。
原因是她听闻游银正在内堂接受明心圣母的诊治,而情况也已经稳定下来了,便觉自己先前的决策简直就是神来之意!
过了一会儿,掌教至真子姗姗来迟。
姚妄星来之前本还拧着眉头阴沉着脸,但见他的宝贝徒儿状似毫发无损,正没皮没脸地与那药山庐的弟子嬉笑,便长舒了口气。
放下心里的重担后,他先是去内室瞅了一眼,才回到大堂关上了门。
他一身红绿破烂靠在门板上,对前方床榻道:“哎,俩倒霉孩子...怎么一下山就处处碰壁?还是听为师的,呆在山上别下去了!”
宁逍闻言嘶牙咧嘴地翻身坐起,道:“若不是师父方才出手慢了,我这一跤都不必摔!”
姚妄星被她怼得哑口无言,想了想复又苦口婆心劝道:“逍遥啊,若踏行世间,‘我执’...通常是不利于人的!”
她自然知道那些人是来斩草除根的,可是血亲接连被害,她连背后的原因都没找到,更别提那不见影的主事之人......放下二字,谈何容易。
宁逍充耳不闻,叫小韵将扶她到桌边,执起茶壶倒了杯青山雪,无谓道:“师父啊,我已入仙,已算不得凡人。”她呷了一口,“嗯...这茶不错,给我留一斤。”
又呷一口,见他欲言又止,才正色道:“或许师父眼中我已是个被家仇蒙了眼的人,可逍却觉得自己做得对极了......凡人寿数不过百年,我却已经有了其三五倍的光阴,若整日修行蹉跎日子难免过得乏味。师父,我无执,那仇于我而言也仅是要做的事之一,不必为我堪忧。”
听这糊弄人的说法,姚妄星叹道:“你若安然无恙我倒不忧,可你回回拿性命去搏叫我如何说...改明儿再想找个好徒弟又要到山下哪里捡,你告诉我?”
宁逍闻言轻挑眉道:“...我瞧那左仟、林愚是俩好苗子,不如叫师叔都推给师父......”
“哎,别了别了!”姚妄星听这话吓得忙摆手。
她又笑道:“嘿,那师父就多赐我点灵药法宝,好叫我别死在外边儿给您丢脸。”
姚妄星睨了她一眼,无奈道:“知道了知道了...待伤势好些便随我回绛霭台拿吧。”
她得了便宜还卖乖,道:“还是师父疼我。”
瞧着眼前这得意的小狐狸,姚妄星忽然想起来,宁逍刚上山时,与现在简直两模两样......
宁逍,宁逍遥。
道号便取自她的名、她的意。
看此人前半生似无大志向,外人瞧她好像对万物之事都置身事外、不喜不悲。只要事在眼前,她便去做,从未得一句抱怨,仿佛一个偃偶一般。
幼时,大人说你该扮作男子,她便依言,承肖王之志,接过了世子位。
少时,一道金光乍现,至真子天降王府花园。冷眼瞧着这个五彩缤纷的疯癫道人抓着她的手,神情激动地朝肖王喊:“这孩子有仙缘!贫道必要带走!”而宁逍也只是慢慢挣脱了他的手,整了整衣袖,眉眼清淡地望向身后的肖王。
再见祖父眼底的晦暗神色后,她能立刻就意会过来,随即躬身朝其深作一揖,起身时并无二话。只是回院收拾了行囊,第二日便携近侍,随便宜师父上山修仙去了。
待到后来与门内弟子们一起背诵经文修习术法时,亦是如此。
清宁派起源于古时五斗米道,派名由祖师爷亲刻,立于山门前的墨玉石碑上。
其义取自‘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
自天下三分后,道祖便不管人间事,四处云游寻那修行道场,最后选址西蜀弥山。弥山灵气充裕但雾障弥漫,滋生了许多毒虫蛇蚁。道祖见状只稍作收拾就将弥山改名为了米山,至此开山立派,大开仙门,广招天下门徒。
然祖师言:修习易,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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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难。
道祖本人并不擅长管理教务,招收的弟子越来越多,鱼龙混杂,渐渐也力不从心,便放之任之,最后干脆关起门来自己闭关。以至于后来上万的教徒,却无一正经主事之人,实力强劲者便开始拉帮结派。一场场争权之战闹得教内鸡犬不宁全域皆知。此后,教徒死的死,散的散,这道教第一大派没多久就落寞了。
祖师出关后一看这光景,叹息连连,凌空一指,钦点了个老实的小子做掌教,当日便气得坐化于莲雾台上。这一指,恰巧指向止战派的大师兄,道号抱朴子的林道长——也是后任掌教至真子的师父,林守一。
然传到至真子这代,更是萧条。如今教内教司长老、内外门弟子兼洒扫杂役也不过百余人。而昔日群山环绕的巍峨仙宫,也大多落了锁。
那年,宁逍入门。
她虽入门最晚,辈分却不小。作为本派现任掌教的第一位亲传弟子,其他众弟子无论长幼,皆要称其一声‘大师兄’。
清宁有祖制,每位弟子修行的地基皆由教内教司引导,就算掌教亲传,也得与新来的小弟子们一起在书社修习经文和基础的术数口诀。
教内有设习文书社四座,分别是:有攸、玉惊、止观、栖云;授:文、术、理、武四科。
他们今日便是在玉惊书社修习术法,由教司碧波仙子为他们演示,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围着她,都想看得更仔细。
仙门里也有一些弟子出身矜贵、见识甚广,如左仟,又如林愚。但就算稳重自持如他们,头次看见仙长示范的灵光术法,眼底也会忍不住露出明显的惊艳,终究不过是稚龄孩童。
宁逍却不一般,今日她穿了身圆领的暗红锦衫,头顶梳了个小道髻,发髻间缀了颗金珠子,懒懒地站在一旁,仿佛对这一切都没甚兴趣。
本是芙蓉艳丽的打扮,偏生那玉白的小脸总面无表情,清冷冷的仿若仙童一般。
别的孩子见她生的好颜色便心生好奇,都想上前去搭讪。然而她不理便罢了,还拿小眼睨人家,仿佛别人倒欠了她几百两金子。
如此这般后,弟子中就渐渐传出大师兄很难相处的谗言。
而课上,每逢师长点她,她便动辄复现分毫无差,经常引得众弟子惊羡不已,然而她却视这为寻常。是以,小弟子们又知晓了大师兄不仅不好相处,还很不好惹!
可宁逍又怎会在意旁人的看法。
“嗯,这般行云流水、不骄不躁,做师父的,甚是欣慰!”廊下那不修边幅之人点评道。
至真子总是放心不下他唯一的小徒弟,每逢教内大课就偷躺在书社的檐廊下,看那奶娃娃板着棺材脸习文学术。
“无恋亦无厌,始是逍遥人...此子真乃绝顶成仙的好苗子,我真好眼光!”至真子不住地暗喜。
自此,逍遥便成了她的道号。
许是师父想她一生不为尘事所困,能扶摇直上自在逍遥罢...
......
京都,司部内堂。
“归藏,燧锋城是你从前熟悉的地方,此行......就由你带殿下去吧。”
黑衣姑娘抱着刀的手紧了紧:“是,义父!”
“莫怕...握稳你的刀!”
那身量奇高的壮汉伸出大手,在她头顶上用力地按了按,揉乱了一头梳得整齐的发髻,又哈哈大笑地离开了。
(第一卷完)
24.第二十三章
宁逍从枯蝉涧里刚踏出来,就得了一守门弟子的灵蝶通传。
此时她的衣发被瀑布溅湿,浑身沾染了山泉的冰冷气息,水珠还在不停地往下淌。宁逍抹了把脸,挥手点开了灵蝶。
随着金光散去,灵蝶将那弟子的声音播报了出来:
“大师兄,山门那儿有一带刀的姑娘指名要见你。”
嗯?这么快,约莫是那边的人来了。
宁逍挥去灵蝶,神念轻动,召回还在瀑布下边洗澡的伏诛。施展身法,径直下了山。
待到山门石碑处,才见到抹熟悉的身影。
那人今日意外没穿公服,而是换了身靛蓝的劲装常袍。她抱着刀,孤身靠在牌坊的石柱上,面无表情地眺望山门外的天,似在出神。
气氛安静得像幅画。
此时有风拂过,将她束成马尾的长发吹动,她似乎是察觉到身后的动静,转过身来。
宁逍见此便迎上前。
那人弯腰躬身,垂首对她抱拳道:“见过肖王殿下。”
“我们已同行过多次,也算是相识的熟络之人,不必回回都行礼。我便直唤你归藏,如何?”
归藏点点头,道:“司承此次命我来助您入沙......”又似想起来什么,将腰后绑着的礼盒解下来,递给她。
宁逍满脸疑惑地从她手上接过,拆开看后,方才想起来这是什么。
她不禁笑道:“我倒是忘了这事儿了,多谢你这么远送来。”
归藏摇了摇头:“顺带的。”
收到这礼之前,宁逍也未曾想到,这雪心侍郎会给她画这样一副傩面:这面具黑漆为底,金漆为线,却绘着一张悲悯众生的神佛相。
她自诩不过凡人心,怎就和拯救苍生的慈悲神扯上关系了?
但宁逍未作多想,又对归藏问道:“此番只身前来?”
“带了人,在山下候着。”
“嗯...”宁逍若有所思,“你随我入山否?我得回去稍作准备。”
“若是快的话,我去山下等殿下。”
“嗯,也好。”
宁逍的行李真不多,只是此番多带了许多补灵的丹药,藏在衣服最里侧的暗兜里。背上的牛皮小包中除去黑脸面具、一套换洗衣物和小包黄白之物,就只有几大叠符纸——宁逍行符连朱砂都不用,这倒是省了。
她又在腰侧也塞了些,以备不时之需。
听归藏言近期两国交恶,边境管辖极其严苛。朝廷只给了伪造的身份文牒却未能下发通关文书,这让宁逍先前那趟着实白忙活了一场。因此入沙之行仍是秘密进行,他们此次前去与偷渡无异。这就不便带踏云了。
临行前,她只教小韵照看好还在病中的游银,便匆忙下了山。
到了山下却见白虎堂的司员仅来了三位,她见过的奎、昂也在其中,加上她总共五个人。
归藏见她未牵马,便邀其同乘一匹。
几人一路西行,横跨荒地,三日后才到了雁河边。
这雁河水流湍急,虽叫河,实则是条黑水大江。对岸不远处就有荆牧洲望哨的塔楼,要偷摸着渡河,绝非易事。
在荒地案发前,他们本还可以借渔民的船只遮掩一二,但眼下却只能靠自己本事了。
身后几人在拆卸武备整装放马,他们要渡河,坐骑就暂时没用了。打算先将它们放养在不远处的那片白杨林里,若回程时找不到,那也作罢。
宁逍下了马后,就蹲在渡口观察水势。
此时潮汛刚过水面上涨,河面影影绰绰,似有许多游鱼聚集在水表浅层。
她不由伸出手,探进水里,然而仅一瞬间就将手拿了出来。
?
怎会......
见宁逍盯着手心出神,奎宿上前问道:“殿下,是有什么异常吗?”
她蹙了眉迟疑道:“这水.....是温的。”
“啊,不会吧?”
归藏听闻他们的对话,一步上前,试了水后面色也不大好看。
水底有异贸然下水不知会招来什么灾祸,他们原本凫水渡江的计划便只能搁置了。
“殿下、堂主,在下倒是会隐匿之阵,只是...在下修为微末,这阵法大约只能撑一炷香时间。咱们若能找条大船渡河,倒是能赶上阵法失效的时间。”这是此行带的唯一一位阵师,参宿。其余都是带着兵戈的武人,他一个文士打扮倒显得有些突兀。
奎宿道:“嗯......殿下,那边防巡卫两个时辰一换岗,沙地边境荒芜一片少有人偷渡,巡逻也不算十分严密。咱们在岸边算好了时辰,定不会出错。倘若真有意外......”
这实诚的汉子露出一口大白牙对她笑道:“那咱们就‘尅——’,做了他们!”说着做了个手刀的手势。
宁逍眨了眨眼,倒没想到他是这样的性子。随即若有所思地点了头。
于是归藏便吩咐下属们沿着河道两头去寻找孤船。
没一会儿奎宿回来了,满脸为难道:“没有大船...沿岸都看过了,只有之前渔民留下的小舟。雁河渔汛时最为凶猛,通常不会驶过河中。”
宁逍闻言沉吟一声,拍了板:“小船便小船,眼下也没别的法子了。”转头又对参宿道,“劳烦你多撑一会。”
参宿笑道:“殿下客气了。”
然而当宁逍踏上那艘一走动就发出“嘎吱嘎吱”动静的小舟时,也不由得有些汗颜。
面上镇静,心里却已在下意识祈祷:但愿此行可千万别出岔子啊!
以防不测众人都将自己身上背着的行李自行检查了一番后,参宿向后方掌舵的奎宿示意,便展开了隐匿阵。
一行人坐在小舟上,晃晃悠悠地出发了。
水面微波荡漾,虽有风,但并不影响船只的前进,他们渐渐驶离了岸边,到了雁河中央。
河水仍是黑色,只是浅层的鱼不似方才在岸边看到的多了。
过了一会,宁逍的肩膀被人戳了戳,“嗯?”她回头。
见参宿一脸紧张地四处观望,压声道:“殿、殿下,您是否有察觉到...这船,好像一直在这儿没动呢?”
好像是的......方才她心底默数他们从岸边到河中仅用了不到一刻钟,按理说这会应该已经上岸了,为何还在这大河中央?
“殿下,我,我...是我辜负了大家了...都怪我!可我是真的撑不住了...”身后之人的语气仿佛要哭出来了。
宁逍无言了:啧,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果然,她又听见奎宿在后边大喊:“不好了殿下!这小船太破,从中间裂开了!”
仿佛在应证倒霉蛋的召唤,船底忽然出现了一股深黑漩涡......而这船被激流一碰,就如同纸浆一般散架了!
混乱中,宁逍只看见她前方的归藏已经神情肃穆地抱紧了刀和膝,一副准备好要跳河的模样。而她落水前,却只来得及抓住身边那个看起来最弱的...
在船身彻底坍塌时,他们被漩涡的激流直直冲到了水底。
参宿似乎不会水,一入水后就跟条游鱼一样滑溜,宁逍差点就抓不住他!
起初掉下水时除了感觉到水温有些高外,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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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其他异常。她屏气睁开眼,见水底昏暗一片,手能触及到的地方全是船身的碎屑。
她以灵探路,却发现周遭水底的淤泥里埋藏着许多巨型的沉船和鲸鱼的骸骨,不由有些诧异。
身下之人还在挣扎,仿佛要被河水呛死过去的模样...宁逍见状默默地放开了他的衣袖,改为拎着他的衣领。
参宿这才腾出了右手,用两手捂紧自己的口鼻,才对她点头示意。
宁逍这才拽着他向上游去,归藏就在他们左上不远处,也在四处观望寻找其他的同伴。
好在那股漩涡未将其他人冲得太远,宁逍在几丈外感知到了奎、昂二人的踪迹,只是见他们迟迟未能过来,似乎有人受了伤。
见此,她便将参宿交给归藏,自己打算凫水过去帮他们。
宁逍靠近他们时,昂宿已被奎宿救出,架在了他肩膀上,二人见她往自己这儿来了不禁露出了喜色。
然而就在她快游到时,他们的面色同时变了,皆露出惊恐的神色,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存在。
宁逍见他们的表情,头皮一紧,像是立刻感知到了什么,她硬着头皮慢慢回头...
见她身旁,贴着她不到十尺的地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大片浓墨的黑影...
这东西靠近她时悄无声息,体型巨大,足有十多层楼高...
它太大了,蜷缩在一起,蛰伏在那就像一座沉默的山,就连宁逍的探灵之气都无法看清它到底是什么兽。
而此时,这庞然大物睁开了眼...
这兽的眼瞳犹如一方琉璃池水,血色的虹膜上红光流转,而正中央那比她人形还大的黑金瞳孔正毫无情绪地盯着她,仿佛只是在看一尾虾米。
巨兽瞥视的压力令宁逍全身发麻,愣在那,一时不知该做出何种反应。
好在过了一会,它似乎是倦了,支起身子离她远了一些。
就在宁逍窃喜它要离开的时候,忽然察觉到周围水体暗流涌动,而水流指向的正是兽首离去的方向。
不好!是这兽在吸气!
意识到这一点,她赶紧移动到奎、昂身边,架起昂宿的另一条胳膊,带着他们迅速撤离。
待他们游到归藏二人身边时,水流的吸力已经变得异常强劲了。
宁逍忽然发觉腰后一轻,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糟了!!
那暗流未将人吸走,却将她腰后绑着的伏诛刀卷走了!
他们在上面检查得这般仔细,唯恐行李掉进水里,她却独独忘了要绑好伏诛!
“伏,噗...”情急之下宁逍着急开口想唤它,却不慎被河水呛了一口。
她连忙吐出口中的水继续屏气。
伏诛,快回来——
她在心底叫唤,能感知到伏诛也在努力向她靠拢,宁逍放开众人要去找伏诛,却被归藏死死拽住。
与此同时,那巨物似乎开始吐气,暗流从吸力变成了强力的冲劲,将他们与伏诛的距离拉得更远了!
这时,那水底巨物忽然起身似乎想要离去,它转身摆尾的动静又荡起一阵更猛烈的激流...他们被这股激流引起的漩涡带进了一个深洞中,而伏诛,则被拍进了极远的泥沙里......
众人一齐被压力冲出了水面,身旁伴随着许多沉船的遗骸和腐烂的鱼骨一块儿落在了草地上。
宁逍还想回去找刀,刚一落地就翻身要往水里跳。
“殿下!”
归藏眼疾手快拉住了她,神色凝重地对她摇了摇头。
她低头咬了咬牙,只得放弃。
25.第二十四章
伏诛与她相伴了十年。
无鞘,是一把环首短刀。长一尺半,宽一寸,刀尖三寸特意打造成双刃,既可砍又可刺。刀身为乌金玄铁,仅环首与刀柄处镶有伏魔金纹。是祖父由师父之手转交给她的生辰礼。后来,师父又为它取名伏诛,也是教她诛魔伏妖,摒除业障,早日晋升通天大道。
这样一把寄托了两个人愿望的灵刀,却被她弄丢了......
宁逍颓丧地坐在草地上,仰躺下来,望着天空,心底一遍一遍怨恨自己为何会犯这种粗浅的错误。
她拿手臂挡住日光,一滴清泪划过面庞。
归藏坐在不远处见她如此,抿着唇,垂眸看了眼手里的物件。
过了一会,宁逍仍躺在那一动不动,忽然察觉有人走到她身旁蹲下,伸出带着薄茧的手,默默为她检查方才在水底划出的细口,疗完伤后并未离开。
接着,她听见了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拿开了手臂,见眼前,是一把黑鞘青铜柄的匕首,侧身挂着防丢失的细铜链。
此时的她眼眶有些红,呆滞的目光顺着匕首慢慢转移到握着它的那只手的主人脸上。
那人面色有些不自然,抿了抿唇,语气淡然道:“殿下,在下这把匕首,你先拿着用。”垂眸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丢了也无妨,是司内通制的。”
归藏难得说了这么多体己的话。
宁逍闻言一愣,复又将视线回到归藏递给她的金制匕首上,接过后,坐了起来。
垂眸,神色还是不开心,话音仍有鼻音,但语气却带着可怜的歉意:“抱歉...是我的错,却叫你为我担心了。”
归藏见她已经好转,摇了摇头,伸出手来拉她,道:“该走了。”
“嗯。”宁逍轻轻应了声,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收拾自己。
方才只顾自己自怨自艾,却忘了观察此地地形,这才发现他们眼下正身处于一片无边际的大草原上。
众人在雁河边时本还纠结,正巧不知该如何躲避边防巡卫的眼线,这水怪却歪打正着将他们越过关隘直接送往这里,倒也算得上是因祸得福。
这里的草很茂盛,不似跑马的那种低矮草地,而是已经没过膝盖的高草丛。若此时有敌人在草丛里伏趴着偷袭,实在叫人难以防备。
而他们被传送过来的水域则是一片湖泊,与其说是湖,其实也只能算是‘湖的儿子’,与之相比跟‘水洼’也无甚区别。
经方才那一险大家都已经缓过神来了,此时天空湛蓝,风吹动青草如被褥一样柔软,这一碧一青相照映,叫他们身心都不由自主地愉悦起来。
参宿见宁逍无事了,便又靠过来向她示好道歉,他深知因自己的缘故得罪了贵人弄不好是死罪。况且,那刀他也很是喜欢,且是凡间难寻的灵宝,是不可用金银去衡量的!
宁逍低头,见他软糯的性子蹙了眉头,道:“无事,意外之事本就与你无关。”
又拿眼睨了眼归藏,眼底的意思很明显:你司部怎给我派了这样一个弱鸡来?
但她的眼神在归藏这儿算是喂了狗了,那人一脸茫然地回望她:“嗯?”
好在参宿还有些察言观色的本事,小心翼翼地抬眼望她,道:“殿下...在下原是在玄武堂当过值的,对世间阵法皆略通一二,后因白虎实在缺人手,司承便将在下调来了。嗯...在下的灵气虽不够强劲,但单论识图寻路在下还是足矣胜任的......”说着又看了她一眼。
玄武堂阵师的能力是司部最好的,这是众人皆知的事。
宁逍点了点头,不再有二话,道:“嗯,我已知晓了。关于丢刃...事已至此,你也不必徒增内疚,我未曾怪过你。”
“谢殿下!”这兔子一样的人又将她仔细瞧了瞧,见其面色真无异样后,才终于松了口气。
归藏展开舆图,对照地形观察。这舆图是火鼠裘所制,水火不侵,能定位使用之人当下的位置。
此时他们对面那小湖泊的尽头,草地逐渐向上,呈现一个明显的坡度,从那上面翻过去,便能到要去的沙地了。
众人确定好路线后整装继续往西。
昂宿在水底时脚不慎被船体挤压受了伤,经过紧急治疗现下已经可以正常走动了,只是还有些跛脚。他脾气傲的很,也不要人扶,自己拄着刀鞘跛着走,看着有些滑稽。
这坡道很长,前道爬着如履平地,并不费劲。在下边看瞧着不是很高,但爬上去后倒是一点儿也不矮。
归藏带着舆图第一个上了坡顶,起初还蹲在草丛中观望,以防被敌人发现,后来见无异样才站起了身。宁逍看着她心底好奇得紧,第二个翻了上去,这才看见山坡另一头的风景。
从此处放眼,是一望无际的万里沙丘。
漫天黄沙蔽日,如同轻罗幕布般笼罩了整片天。而在一座座沙丘的尽头,丘与丘的缝隙间,能看见一丝城池的身影——那里正是荆牧洲的边城,燧烽城。
“呼——”
忽然一阵狂风袭来,宁逍闭眼侧脸躲过,避开风里带来的砂砾。风沙将他们的衣发吹得纠缠在了一起,蓝与白的衣袂交织,清清滟滟。
宁逍伸手拂开吹进眼角的额发,从远处收回了目光,与身旁的归藏对视一眼。
参宿上来后,见那立于坡顶的二人摆着帅气的姿势,奇道:“咦...此地边防怎的如此松散?就不怕我诸连夜起兵偷了他的家么?”
奎宿伸出手,将落后的昂宿一把拉上了山。昂宿上坡后闻言嗤笑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嗯?”兔子没懂他的意思。
昂宿眼珠子转向他,露出阴狠狠的表情,道:“...这儿太阳大得很,若是打眼一晃神,保不齐碰上什么...小心被拉入地下做了妖鬼的熏肉兔头,可别怪我没早提醒你!”
兔子闻言眉头紧皱,面色逐渐难看,气得大喊:“喂!!你这人!”
“哈哈哈!!”
奎宿出来做了和事佬:“阿昂,别吓唬他了!”
“哼...”
这边的下坡与草原那边不同,高上许多也就罢了,坡道还呈凹陷的碗状,异常陡峭。好在众人都习武,且从坡中开始到底下都是松软的细沙,倒不至于摔了。
但若是从这儿下去,可就真回不去了......这也是为何方才宁归二人神情如此纠结的原因。
众人将青草做了缓冲,像下饺子一般从戈壁上搓着屁股滑下来。
其他人都下得很顺利,只有参宿差点就被下坡的速度带着飞了出去,好在被宁逍一把抓了回来。她蹙眉忍不住问道:“你这武试是怎么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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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下以术代武...”兔子小声辩解道。
“......”
宁逍目前对此人的能力持保留意见。
沙地上有些烫脚,他们没有坐骑便只能徒步前行,五人排成一条线,走在沙丘的顶端,沿着沙丘的走势朝燧烽城行去。
日渐昏黄,也看不清到底是什么时辰了,但至少天还没黑。
走了许有大半程后,众人忽闻一声不可闻的惊呼。
“啊...”
“怎么了,殿下!”
走在最前边的宁逍突然轻呼一声,此时她察觉到脚底似乎踩到了某种奇怪软糯的东西,那感觉很奇怪,说不上的恶心触感令她立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但见脚下什么都没有,与之前的黄沙路并无区别。
她蹙眉回道:“无事...”想应是她的错觉,便踏脚继续往前走。
然而此时,意外突然发生!
他们踩过的这条丘脊忽然抖了抖,沙下倏然间扬起一条肉色的条状物,在他们身下高抛起,众人站不稳,连带着被摔下了沙丘的另一侧。
踩的是个活物!
在那瞬间意识到这点后,宁逍心底不由咋舌:真倒霉啊!
然而更倒霉的还在后头...
众人摔下来后跌进了一旁的沙池中,正想爬起来,却发现这沙池竟然片活动的流沙!
“这不会是方才那软物的餐盘吧!”昂宿拔了拔腿哀嚎道,他最倒霉,他腿上伤还没好呢!
好在他们陷得不深,未到大腿的位置。
奎宿连忙道:“别慌别慌!趴着慢慢往边缘爬就能出来了!”
归藏对此似乎很有经验,只见她仰躺在沙面上,靠着脊背部的力量手脚并用,缓缓挪动,没费多大功夫就已脱了身。
宁逍有样学样,照着她动作,没一会儿也上岸了。
昂宿好歹在大漠里长大,虽嘴上骂骂咧咧但应付这种场面倒也不成问题。
当奎宿也小心地爬出了流沙池后,最后就仅剩一人还没有上来了。
众人回头,准备一起去营救那人时,却只见那小兔子趴在沙池里神色毫不慌张。他伸手在身前戳戳指指,拿沙砾摆了一圈,接着口中叽里呱啦地念着什么,最后轻喝道:“水阵,起!”
一股清泉从那极小的法阵中涌出来,环绕于他周身,周边的沙子沾了水后结成了硬块,不再因他的动作随意流动。脚下的沙子结了块后越垫越高,跟着水的方向将他托举出了沙池。
昂宿见了他的动作,又转头对宁逍道:“我听同僚们提及...肖王殿下术武皆通,行符的本事更是一绝,此行...怎从不见您用啊?”
宁逍听他话音,也轻挑眉睨了他一眼,道:“省省。”
这人态度恶劣,时常阴阳怪气,她懒得与他解释得那么清楚。自然也不会说,经过炎山一险她已然吃了回大亏,再不会乱用灵力了。
参宿出池后,起身抖了抖裤腿上残余的沙块,面上忍不住带起笑,欢快地朝他们蹦来。
奎宿大笑着上前,揽住他的肩道:“好小子!有法子怎么早不说,想看着我们出糗?”
参宿讪讪道:“嘿嘿...”
然而众人还没高兴太久,一阵地动山摇打破了此时的欢快气氛...
26.第二十五章
地面震颤不休,带着表层的沙砾上下跃动,连绵成片的沙丘陵都发出了悲鸣呜咽。远方,似有什么东西要朝着这边过来...
众人见状立刻进入戒备状态。
见远处好像有个活动的小土堆从北面过来,愈来愈近...愈来愈近...体积也越来越大。原来所谓的“小土堆”其实是块山一样高的巨大活物。
那东西近了,众人发现苗头的不对的一瞬间,那怪物忽然隐没下去!
归藏站在偏高的坡侧,看得最清晰,见怪物不见了,立即蹙眉道了声:“跑!”话音刚落,人就已经朝正西的方向飞掠出去了。
宁逍比她更快,在感知到妖兽的气息时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决定。
剩下的人慢了半拍,脚底的沙丘骤然间晃动不已,沙石滚落的动静比方才的流沙更为恐怖!整个地面即将塌陷,呈现出一个巨大的圆盘状凹陷,而流沙还在不停地往里灌,倏然间...那巨物破沙而出!
在三人一齐跳起的瞬间,一张带长排巨齿的深渊巨口隐现浮出,正在下方等待迎接它的新猎物自投罗网......
“疾如风!瞬如电!”
一道清气加身,三人感觉自己身轻如燕,后身被带着一托瞬间出了巨口的范围。
他们在更高的小丘上站稳脚后,捂了捂心脏,真诚谢道:“多谢殿下!”
地面的震颤还未停止,话音刚落那巨口便朝着他们说话的方向扑涌而来。
此时这片区域被这巨物扰得黄沙漫天飞扬,就差刮一阵龙卷风了,那沙子不仅迷眼还库库往眼睛和衣服里倒灌,众人无法只好往外继续撤离。
众人边跑眼见身后沙石滚落,这只小山巨物也逐渐浮现出了真身......
“我......靠!”
“我靠!”
当昂宿看清楚这怪物到底是什么的后,瞪大了双眼,不禁大骂一声。奎宿目瞪口呆,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也跟着骂。
宁逍在看到这恶心的虫怪后大喊:“昂宿!这就是你说的烤兔肉的怪物?!”
昂宿失声尖叫:“我靠!肖王殿下,天地可鉴啊!我方才真就是吓吓他!在下从小在这儿长大,也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沙虫!不信您问堂主!!”
宁逍立马转头看向归藏,见她也神情肃穆地点头:“嗯嗯。”
见此,她回头思索片刻,对一旁的兔子道:“我听闻沙虫怕水。参宿,你我二人合力,或许能挡一挡。”
参宿闻言点头立即在掌心布阵,他武力不济,手心也一颤一颤的,但停下来就会被那怪物吞进嘴里。小兔子此刻内心又惊又怕慌乱无比,一刻也不敢回头看。
生死攸关,宁逍见他如此墨迹,干脆也不藏拙了。从身上取下牛皮包,掏了张黄纸就开始念咒。
“此水非凡水,正五龙吐水。冷冷清清,六丁六甲。左朝北斗,右朝七星......神生九炁之中,而应万物禀乎...”能叫她口念这么长的咒,那这符力必然惊人无比。
快念完时瞬间刹住脚,弓步回身将符往天一扔,双手合掌起势一道清气打出,最后喝道:“...急急如律令!”
此时言出法随!悬于中空的黄纸中无端出现了一股卷龙水柱,直朝巨物口中去。
但当水龙砸向怪物的瞬间,宁逍才发现...这怪的体型真有些大得离谱了!!这水龙可比那渭河的小蛟鱼引的水柱还要粗壮许多,此时打在大沙虫身上却是给它洗澡都不够......
怪物被水柱侵扰瞬间怒了,大吼一声发出刺耳的波震,这气流引得沙砾如海啸般朝他们扑簌打来——
这荆牧洲养的什么鬼东西!
以她现在的实力都打不过,那只能......
“跑!!”
宁逍话音刚落就提了速,远超于他人遥遥领先。
昂宿见状跛着腿奋力追赶,跑得实在辛苦便边跑边骂:“哎,我操了!我真的操了!您这招邪祟的本事......怎么每回都能弄来个恁么大的啊!!”
这沙虫虽体型巨大,行动速度却不慢,环节的身躯在沙漠里行动自如,轰隆隆的,跟个泥头车似的。
好在几人都是修士,且拼了命地在逃,叫那沙虫追得离他们总有一段距离。
发怒的沙虫见追不上他们,忽然抬起前半身,虫皮一伸一缩如浪潮般涌动,一阵明显的水声从后方一路传来。它张着巨口,忽然“噗!噗!噗!”连着几下,几口浓稠的酸水唾沫朝他们喷来!
“卧槽!”那酸水带了腐蚀性,在地面砸出了巨大的黑紫坑洞,差点烧了昂宿的衣角。
“啊啊啊!!”一旁的兔子被吓得跳了起来,弓着身子一路狂奔。
后边那俩个太废物了,奎宿看不过眼,回头一手拖起一个带着跑。宁归二人见此也回身为他们打掩护。
不知怎的,荒漠这么大一块陆地,这沙虫就非对他们紧追不舍!
归藏冷静道:“三里外,戈壁,有井,水。”
前边就是戈壁滩,那儿的土质硬化,不比沙漠里松软,可以限制沙虫的活动。而且沙地人挖了许多取地下水用的坎儿井,正适合他们此时躲藏。
“快快快!这边这边!”
奎宿在偏南的位置率先发现了一井口,招呼着众人进来。
“哎!”他们一个个又如下饺子般,跃进了井洞里。
“嘘——别说话!”昂宿进洞后做了个噤声手势。
众人都很紧张,放缓脚步往里退。
沙虫没有眼睛,是靠温度和声音去感知他们的存在。而它在进入戈壁后,仅跟了一里地不到就退回沙漠去了。似乎此地真有东西能威慑到它,也不知是井水还是别的什么。
奎宿从井口外探查完回来坐下,一拍大腿,骂道:“他娘的,终于走了!方才踩的莫不是那大沙虫的娃娃吧!”
众人闻言终于松了口气。
兔子体力最差,几乎跑断了腿,瘫在地上调整呼吸,也气道:“呼...踩了就踩了吧...哈...这虫这么大一只妖,怎的度量这么小哇,哼!”
宁逍接道:“咱们运气不好,进到那虫的穴居里了。”
这种无足的环节动物常年将身体埋藏于沙漠底下,这一整片的沙漠里若有一丝风吹草动,它立马就能知道。
昂宿扶着膝气短,边喘着粗气边给宁逍竖了个拇指,道:“呵...您可真是......我...在下,在下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
奎宿这会儿还知道插科打诨了,凑过来道:“嘿!要您在,那全天下的大妖咱们都能见识一番了!”
昂宿缓了气,闻言朝他翻了个大白眼:“...去!这福气给你,我可不要!”说罢,三人又打闹在一起。
归藏从进洞起就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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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在他们的吵闹声中沉默了许久。她手肘搭在膝盖上,垂眸看着地面像是在发呆。此时她偷偷拽了拽宁逍的袖子,小声问道:“殿下...灵彻?”
她声音小到像是蚊子在耳边嗡嗡。
宁逍耳朵动了动,也学她垂眸看地,小声地轻“嗯”回她。
闻言她眼睛亮了亮,随即看了圈周围马上半阖上眼,掩盖自己的兴奋。
过了一会,宁逍又被人拽了衣角,那人道:“好厉害...”她压着内心雀跃,言语里是遮不住的艳羡。
宁逍见她平日严正一本,今日倒有些不同。随即弯了眼,温笑着摇了摇头:“你也会的。”
那人得到首肯后不住地轻点头:“嗯。”
一定!
他们喝了地下水解了乏后又歇了许久,洞外的天也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变暗。
井下空间并不小,地下水也很干净,井与井之间是互通的,其间的水流相连接形成一条初具规模的地下河。
只可惜此时无伐船,否则就能顺着河流轻松漂到护城河口。
他们走走停停,外头的风沙也慢慢大起来,经过井口时还会发出呜咽的鬼哭狼嚎,众人便打算在井下度过今晚,明日再想法子进城。
宁逍似乎很招灵物的喜欢,一路上总有小小的盲灵无意识地向她靠拢。当几人又穿过一扇拱门,找了块稍宽敞的地方坐下时,她身上已经沾了满满一身的盲灵。
荆牧洲的妖灵倒比北诸常见。
归藏没忍住抬手戳了戳她肩上那些白色的灵,很软,像棉絮团团。
宁逍想凭靠于墙上,恐压坏了它们,便单手掐了个雷诀要将它们吓走。可刚吓跑没多久,过了一会四散的盲灵又会慢慢聚集回来,索性也就放任它们。
已入子夜,几人都睡下了。
经过上回黑衣遇袭,重伤的她在药山庐休养了许久,灵丹妙药又如不要钱似得当糖丸嗑下去,总算有了起色。
所谓不破不立!这最后的关窍就此被打开。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她才算正式踏入仙的范畴。
宁逍今年十八,骨龄十九。以她的天赋原计划入灵彻该是而立之年,却不想死里逃生竟给她带来如此大的机遇,这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修炼速度。而她入仙途,不过短短九年,已不能用天纵奇才来形容,说句金仙转世也不过分!
到了这个境界,已不太需要休息,每日抽一二个时辰小憩即可。
此时,她正靠在盲灵团上闭目养神,忽然听见井口附近有轻微的人的脚步声。
来人不止一个!
宁逍睁开眼,就要起身,却被身旁之人按住了。
她一愣,却见暗中,归藏抿着唇对她摇了摇头,拿起长刀,独自出去了。
她走前安慰地按了按她的手,眼睛很亮,似乎还对她笑了一下。
那人去了很久,起初井外也响过一阵兵戈交接的声音,但没一会儿就消失了,应是她将他们引到别处去。
约莫寅时,宁逍才听见顶上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归藏回来时,一身的血腥味,蹲在暗河边,擦了好久的刀。
直到收拾干净才回到她身边,状似什么都没有发生,抱着刀睡去。
后又无意识地歪了脑袋,靠在了她肩上。
宁逍全程默默地看着,没有问她干什么去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
27.第二十六章
次日清晨。
参宿是第一个醒的,揉了揉眼睛睁开,却因面前这副景色怔住了。
对面那雌雄莫辨的白衣仙君盘腿端坐,背靠墙边,晨光透过井口照进来,忽明忽暗地照了他半身。那蓝衫女子靠在他肩上,大半的阳光衬得她神色如稚童般天真无邪,毫不设防。盲灵已经散去,徒留空气中漂浮的尘埃。
他虽然很不舍打破这样的和谐,但一想到待会儿还有正事要做,只好凑上前提醒道:“堂主...”
他刚唤了一声,就被宁逍的眼神遏止。
而此时,归藏已被动静吵醒,她虚了虚眼,眨动了一下,察觉到自己此时的姿势极为不妥,立刻直起身子慌忙避让。歉意地看了宁逍一眼后,拄刀起身,去暗河边撩河水洗漱,叫自己清醒些。
剩下的人也接连醒来。
时候还早,但几人除了宁逍外皆已饥肠辘辘,连刀都快拿不动。
这种干燥的环境下,牛皮包里的干粮更加难以下咽。大伙儿一合计,打算直接进城吃饭。
燧烽既是国之边城,守卫自然很严。
他们在井下整理了身份文牒,换了身平民服饰,才爬出了井洞。
钻出井后,发现陆续有边城附近的沙民出来打水。五人相互使了个眼色,也装作打水的模样,不动声色地混入到回城的队伍中。
城门口的队伍排了很长,前边站了几个卫兵在通行的关隘处逐一排查。
宁逍抬眸,见那城墙上,锁着两只长着蝠翼的飞龙。飞龙不是龙,只是一种类鸟的妖兽。但这链子锁得很随意,像是豢养的看门畜生。
“喂!你们哪儿的?”
“军爷,咱是玉关镇的,来城里做工。”
奎宿个头最高大,生得又老实讨喜。此时他压着嗓子说话,装作他们中领头的一家之主,倒也像模像样。
方才几人在城墙后边听见其他外地来的沙人闲谈,说是燧烽城内缺了许多木工瓦匠,赶忙就着地上的泥巴将自己乔装改扮。
那卫兵闻言将他们上下打量了许久,拿着文牒看了又看,在众人紧张的氛围中,终于肯放他们入城。
“等等!”后边一卫兵忽然出声,拦下了宁逍,“你......?”
这小兵瞧她细皮嫩肉地起了疑心。
宁逍咬着腮帮,半阖着眼垂眸看地,袖子里握着匕首的手已将鞘开了半寸...
“啊哈哈,军爷!这是咱家小弟,家里疼得紧呢,从小就没干过什么活儿,宠坏了...若冲撞了军爷,还望见谅、见谅...哈哈哈......”奎宿出来打了圆场,轻轻按住她的肩,又往那卫兵手里塞了块小银锭子。
“噢?这样...哎走吧走吧!”那人也识相,装作不耐烦赶他们进去了。
一群人就这样邋里邋遢地进了燧烽。
这边城城内怪异的很,到处都是飞禽走兽,路边有常见的骆驼牛羊在卖,也有生了灵性的妖兽贩售。路过门户大些的府邸,檐角那儿都锁了一头与城墙上相似的飞龙。几乎大半的城被兽塞满了,将里面的生活区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本不想在边城内逗留太久,而是要去北面瀚城的瀚朔集,寻找阵图的线索。
但听闻城内近日正在举办烛火节,边城每逢节日人员流动多,滋生了不少走私商人,说不定有地下黑市要开门。查案倒不急于一时,宁逍想趁此机会去买张困心符来研究,顺道看看能不能淘些宝贝。
余下人皆是远道而来,闻言也都想去见见世面。
“时候尚早,先去找家客栈拾掇拾掇吧!小爷我实在太饿了!”昂宿闻了闻身上这股烂泥巴味,皱着眉头,嫌弃得不行。
“哎,在殿下面前称爷,没规矩!”奎宿敲打他。
“殿下也不是这般小心眼儿的人,您说是吧,殿下?”
宁逍从路旁的妖兽身上收回目光,道:“晒了一早上,找家店歇会儿也好。”
众人行至街尾时,归藏像察觉到了什么,忽然侧脸用余光睨了眼身后。
宁逍本与她并肩走,发现她落于身后几步,便忍不住问她:“怎么了?”
归藏闻声低头看她,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
宁逍见她反应奇怪,也踮起脚朝后边望了望。
而身后只有繁华的沙土街道,行人摩肩接踵,各个神色带着燥热的不耐,并无其他异常。
“四间客房。”
烛火节将近,街边显眼的客栈皆被订满了,众人好不容易在河边找到一家略显清闲的小店。
那掌柜的瞧他们这副寒酸的脏样,瞅了瞅指尖,道:“没有了,就两间。”言语里尽是鄙夷。
“嘿你!你这人怎么瞧不起人呐?小爷我有的是...唔!”昂宿刚想掏出金豆子砸他,被一旁的奎宿捂住了嘴。
“劳烦掌柜,通融通融...”宁逍将铰了的银块推到掌柜面前。
掌柜瞪了昂宿一眼,嘟囔道:“嘁!下里巴人就这样没素质...三间,没有再多了!”他收了钱,将门房钥匙丢在柜上,转身进了隔间。
“你......!”昂宿被那人气得不行。
“阿昂,消停消停。出门在外财不外露,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兔子睁大眼珠子,在他们中间转悠,道:“唔,现下该怎么分啊?”
“我与殿下一间。”
闻言,其余人都怪异地看了她一眼,露出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宁逍未曾想过归藏会主动提出这样的请求,自然也不会傻到认为对方是看上自己了,定是有别的什么原因......宁逍探究的眼神看向她,默不作声。
归藏在察觉到视线后,仍面不改色,仅看了她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众人拿过钥匙上了楼,宁逍刚进房就立即锁了门,开口质问道:“归侍郎这是何意?”
归藏被她逼得背贴在门板上,看着对方按在肩上的手,闻言只得转回视线低头望她。眨了眨眼,道:“殿下是女子。”是肯定的语气。
宁逍此刻心里已有警觉,假笑道:“侍郎说笑了。莫不是本王的身量比你矮些,就要断定我是女子?那参郎中比本王更矮些,岂不是个小姑娘?”
对方仍静静地望着她,摇了摇头道:“殿下是女子,他不是。原因...”顿了顿,垂眸,“不可说。”
宁逍冷哼道:“呵!你不说我就不知?是孟浮屠...他还知道些什么?”
对方仍是摇头,道:“不可说。”
宁逍拿着她送的匕首抵着她的喉,道:“归侍郎这样可就没意思了...若还是这般欺瞒在下,本王与贵部的合作就到此为止吧!”
归藏抿了抿唇,叹了口气,从皮包中掏出了一枚金印。
宁逍见物瞳孔紧缩:“你怎会有这东西?!也是他给你的?”
归藏将印收了起来,道:“司承只说,待殿下走完这遭...就什么都懂了。若殿下后悔,也可现在就退出荆牧回山去。”
“......”
宁逍上辈子怕是将这些谜语人得罪惨了,这辈子教他们这样来霍霍自己。
之后,无论她怎么威逼利诱,这小侍郎都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几人在各自屋内大洗一通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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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找了家囊店用膳。
另外几个埋头吃得正欢,宁逍也夹了块羊排送进嘴里,嗯,鲜膻相宜,很地道。
奎宿撕了只烤羊腿,裹了张馕,大口咬下,边嚼边道:“殿下,方才我在胡同口问了几个乞儿城内动向......听闻西城外头有间破庙,每逢这时候就有许多跑江湖的散修往那儿去。”囫囵咽下后又道,“那庙里有座断了半截的佛像,绕到石像后边有道暗门,敲一敲,找那暗门里的黑市看守对过暗号,纳了‘彩头’,就能下去了。只是...不知怎么对暗号,咱们待会去现场瞧瞧许能找点儿路子。”
宁逍听完后颔首沉吟:“嗯。”
归藏停了筷子,慢吞吞道:“不必麻烦,我知道怎么下去。”
“堂主怎不早说...”
归藏睨了他一眼,意思:你自作主张,又没早问,说得起劲,不好打扰。
这街上人潮涌动,时不时有身着黑袍的梵轮院修士路过。中原绝迹的宗门在此地却如凡人般常见,宁逍蹙了蹙眉,隐隐察觉此间异样。
他们用过膳后就去城外蹲点。
五个人太过显眼,便分作两批,由归藏带着兔子和昂宿,而宁逍则与实力均衡的奎宿一组。几人蹲守在庙前大道边的树上,除开他们,其余的树上也都蹲了人。
时不时有江湖人从树下路过,还有些寻仇的在道上起了纷争,可一旦到了庙前皆老老实实地候着。
黑市要等到戌时二刻才开市。
此时才刚过戌时,宁逍正百无聊赖地盯着奎宿手中的时录表打发时间,甚至听见前边的兔子打了个哈欠。
忽然,底下热闹起来。
只听庙前有人喊道:“死人了!”
死人不稀奇,这些江湖人整日就是打打杀杀。但是这回死的,却是守门人...
此地黑市由‘阎王爷’看管,因此又称之为‘鬼市’。而今日的守门人,正是鬼卒之一的‘马面’。鬼市有规,开市前不得入庙,因而此时殿门紧闭,但不妨有不怕死的好事者想提前一探究竟。
那人从窗外窥得里边的景象,见那马面被人抹了脖子,马的头套与人脑滚落在地,露出了一张毫不起眼的面容。而人,正巧就倒在了大开的暗道前。
这会儿已经有人蠢蠢欲动,正准备趁乱闯入。
见前边的归藏打了信号,宁逍与奎宿对视一眼,爬到树冠上,沿路朝庙的方向使轻功掠去。
有一个人做了,便会有无数个人争相效仿,当他们进庙时,暗道处已围了不少人。此时道里已有其他的鬼卒出来接应,却不想要入市的人实在太多,挤作一团,场面顿时混乱无比。
宁逍几人不奔此地,因归藏知晓破庙后院另有密道。但有个条件,需得前道先开后道才能通,否则他们也不会在此苦等这么久。
趁乱路过时,宁逍瞥见那马面的脑袋切口平整,但刀口却有两段,像是被人用大剪子从两侧剪断一般。
但她没时间多想,挤到院外就奔着墙后边的井口去,轻身一跃,便随归藏落入井中。
五人都进来后,唯恐有其他人跟来,兔子还贴心地在洞口封了层阵招的土岩。
做完这些后,他们从牛皮包里掏出各自的傩面戴上。
“走。”归藏领着他们在密道里七拐八绕。
入口处,有两个鬼卒在呜咽哭丧。
“财请!”
“命请!”
“六界通互行,小鬼莫当道,阎王座上笑,舍我复金来!阴时已至,鬼门大开——”
终于,伴随着奇诡唱腔,众人卡着时辰踏入鬼市大门。
28.第二十七章
傩面很好地隐藏了五人的身份。
鬼市里有不少人不想暴露自己从而选择乔装,因此他们一行人在此间也并不扎眼。
兔子瞧着四周人来人往,小声道:“我在中原碰到的修士,竟还不如此处见得多......”
这鬼市正巧被夹在两座山壁中央,石壁狭长,分作三层,商铺摊位百千家,其间点缀了无数磷火灯笼。
从密道下来时走了许久,穿过鬼门方才见这鬼市盛景。
宁逍抬头望了一圈,低声道:“依旧分头行动,若有线索,中台结彩。”
中层连接山壁的廊桥两旁坠着许多显眼的彩色布条,若有人结了绳结,在鬼市各个区域都好看见。此地鱼龙混杂,为谨防不测,司部的追踪辣粉就不便用上了。
照旧是方才的组合。归藏带参、昂呆在底层,宁逍则与奎宿顺着木梯上了右侧最高处。
“呀!这样一堆破铜烂铁竟要卖一颗灵珠?怎不去抢!”奎宿在这摊位前低声叹道。
宁逍朝他方向看了眼道:“灵珠虽在凡界价值千金,却不过一点灵气凝成的珠子。此地也有不少凡人入市,想是卖予他们的。”灵珠能使得无灵根之人催动术法,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宝贝。
这顶层的摊贩皆售卖一些灵宝法器,但却是仙山弟子瞧不上眼的低级玩意儿。宁逍眼见此行淘宝这一趣事泡汤了,便要往下层丹符区走,去行正事。
前方栈道较窄,此时却黑压压涌来一群人。
这是一群穿着诡异的黑袍士,首尾几个带了面具,袍上绣着红色的暗纹,彰显其地位。他们低头双手合十抵在心口,面色虔诚,匆匆而过。
二人侧身躲避时,不留神,却叫她与队尾的修士不慎撞了肩。
宁逍忙道:“抱歉...”
那位仁兄默不作声,只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是......笑了?
就当宁逍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时,那人朝她躬身一拜,快速跟上了前边的队伍。
奎宿瞧着远去的人,道:“这黑袍士向来心高气傲,从不拿正眼瞧人,此番却能向您行礼,也真是奇了。”
宁逍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对他们很了解?”
奎宿讪讪道:“哈哈...只略知一二。作为梵轮院的高阶修士,有传闻他们是占箓天言的使者,在禅教内地位极高。”
宁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白螺山已成了无人之地,想不到这些禅宗弟子竟都来了荆牧...”
天言使者...么?
什么狗屁天言,她才不信!
......
“店家,这符怎么卖?”
宁逍装作熟客指着摊位上的一张火符问道。
二层符箓丹药的摊子也不剩几家,零零散散地摆着,生意有些惨淡。
那摊主面色古怪,上下将她打量了一番,道:“小公子是头次来?”
见被拆穿了宁逍也不慌,直言道:“嗯...您这儿什么符都卖么?”
“自然!什么都有,要什么有什么,只要您出得起价就成。”那摊主双手抱胸,骄傲地扬了扬下巴。
“以物易物,换不换?”
“小公子啊,咱们鬼市交易多半都是易物。您就说您有什么东西,又要什么?”
“我要......问、心。”说罢,她在桌上放下一张仙家雷符,用双指推至摊主身前,敲了敲。
“问心?您、您说的是...困...”在宁逍沉默的点头中,摊主的神色也愈发难看,没说完就闭上了嘴。
他冷汗直下,慌道:“哎呦!我这儿没有!”说罢,匆忙起身收摊。
宁逍见他要走,伸手拦住了,语速极快道:“店家!为何不卖?”
摊主左顾右望,神情紧张道:“您可小点儿声吧!这东西已被明令禁了,上月有人进市后大批采买,没几天就被人发现暴尸荒野...也不知被哪路歪门邪道盯上,全身的血都流干了,那死相极其恐怖啊!您说现下谁还敢卖?”语毕又要溜。
“等等!”情急之下,她朝他手心又多塞了张方才那种雷符,“店家!我家中长辈有入魔之兆,急需此符救命,您行行好就卖我一张吧!”
这摊主犹豫再三,叹了口气道:“唉——小公子啊,不是我不卖您,我是真的没有哇!若您真想要...诺,上层那处,对,就是那间小的...那里头还有人卖。”他手指向对面三层的角落里点着磷火灯的小房间。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能不能买成,还得靠您自己想办法!”
宁逍闻言,总算愿意放他离开。
“殿下,咱们要去吗?”奎宿忽然出声,令她一惊。
“去。事已至此,为何不去?”
他们回到之前的楼层,顺着廊桥到了对面。
这间小屋亮着灯,但朝外却没有门,二人对视一眼,顺着墙摸到了夹在山缝中的入口。这山缝极窄,不仔细瞧根本难以察觉,他们只得侧身贴着山壁通过。
进到里边儿倒空旷了些,这房子没装门,仅一道门帘隔开了里外两世界。
宁逍掀帘跨入,浓郁的药香扑鼻而来。
屋内,立了几架药柜,柜台旁药炉生香,一老者坐于柜台后边,鼻尖架了副玳瑁镜,手执医案,低头看得仔细,并未抬头。
那老者慢悠悠道:“客人要买什么?”
宁逍简行一礼,直问道:“先生可知问心符?”
“客人取符何用?”
“救我家长辈。”宁逍仍是方才那套说辞。
“呵...”那老者忽然笑了,抬起头望她,“客人虽词不达意,说的却是实话。”
“......”宁逍不答,想听他后话。
老者见她不语,道:“客人...是为符来,还是为制符之人来?”
宁逍一怔,垂眸道:“先生已知我为而何来,此番,我只求个答案。”
老者闻言看她良久,终是道:“你已过了问心,随我来吧。”说罢,便起身要进里间。
见奎宿也要跟来,老者又道:“另外一位客人,请留步。”见二人疑惑,他又笑,“老夫这‘药坊’一日仅供一位‘求药者’,客人若有他求,还请明日赶早。”
语毕他拉开木门,对宁逍道:“请。”
宁逍对奎宿点点头,使了个安心的眼神,便随老者入了内室。
这内室不小,四方无墙全是斗柜,围了一圈将此地拼凑成一块八卦阵的样式。地上的青砖,也确实刻画了河图洛书的纹样。而此间灵气,却如云烟般蒸腾向上。
但最让她感到惊讶的,是中心阴阳鱼上方,竟放了一座黄玉雕刻的讲经莲台......
宁逍见此景一愣,道:“先...”
却被老者打断了:“欸,还唤先生?”见她不解,老者笑道,“你是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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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门下?”
宁逍闻言瞪大了双眼,又听他道:“哼,倒与你师父年少时一模一样,莽撞至极......见了师叔祖,还不快行礼?”
宁逍这才回过神来,忙道:“弟子逍遥,拜见师叔祖!”
“欸,这才像样!”
宁逍见此地布局,结合先前种种,对这位前辈的身份已有了猜测:“师叔祖为何会在此地,您不是已经...”
“已经死了?”
“惶恐!弟子别无它意...”
“无妨。”他摆摆手,朝其中一座斗柜走去,“问心问世以来多方遭争抢,老夫确实死过一回,但老天有眼叫我苟活,只是舍了一身俊俏皮囊罢了。”他将从斗柜中取出的问心符交予她。
“逍遥,我并非天赋异禀之人,可你,却是天道宠儿。倘若终有一日你要对上那强敌......切记,定要问心而行!”
宁逍双手接过,谨慎道:“逍遥谨记于心!”
她刚踏出内间,奎宿便急道:“殿下!可取到符了?”
“嗯。”宁逍颔首,回头眼神复杂地看了眼身后悠然坐回的老者,随意应了一句。
“那太好了!”他似乎很高兴。
宁逍看着他出神,却忆起从里间出来前与长辈的对话。
那时她蹙眉问道:“师叔祖,您可知是谁从鬼市买走了大批的困心符?”
却只得了两个信息:甘霖,卫家。
宁逍还想再问,师叔祖却摇摇头道:“旁的我也不知了,老夫只在这儿颐养天年,这些勾心斗角的麻烦事儿,还是交予年轻人去做吧。”
宁逍颔首道:“嗯,弟子还有一问。”
“你说。”
她踌躇半天道:“您为何...不回米山?”
他闻言垂眸自嘲喃喃:“...吾之造物害了多少无辜人,玉衡哪里还有脸回山面见道祖,面见......我兄?”
一句话,道尽前半生万千无可奈何。
出了药坊奎宿蹙眉道:“殿下,那问心符到底是何物?”
“你一看便知。”她从怀中掏出递予他。
奎宿瞧后挠了挠头,道:“在下于符道未有研究,不过倒是可以带回去请教玄武堂主拆解。”
宁逍点点头道:“行,那这张由你保管,我这儿还有。”
话落,二人便前往中层廊桥结了绳结。
没一会儿,就见归藏三人已在几丈之下接应。
见状她与奎宿火速下梯与之回合,众人简单交换过情报后,便打算直接出市归去。
然而刚行至鬼市大门口,却有两个面戴白面身着麻布丧服的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正是先前鬼市入门处唱戏的吊唁之人。
“嘻嘻嘻!几位......”
阴诡的嬉笑声从左边这位的面具后方传来,这人伸出手臂挡在几人身前。
“先前入门...”右边这位接道,将另一头也堵上。
“未纳彩头!”左边的朝他们摊开手掌。
“此番离去...”右边这位也摊掌。
“得交双倍!”最后齐声道。
这两人行止疯癫,一句话非要一人一段拆分着说,实在诡异至极。
他们先前入井前已见过旁人缴纳的“彩头”,皆是残肢断臂人妖血肉。
几人都不是滥杀之人,这会儿又能上哪儿去寻双倍的“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