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师弟是美强惨反派》
1. 第 1 章
云笙醒来的时候,一道声音在她耳边不迭催促。
“云笙,你发什么呆?还不快点救人?”
云笙竭力撑开眼皮,视线逐渐清晰。
眼前的人身着圆领箭袖,环白玉腰带,剑眉斜飞入鬓,俊逸疏朗的脸上满是焦灼。
云笙认得这个人。
不仅认得,还十分熟悉。
这是她的师兄尹钰山。
尹钰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蓬莱宗掌门的独子,自小和她一起长大的人。
可谓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想到这里,云笙不由觉得晦气。
尹钰山也来阴曹地府了?
她上辈子是犯了什么错,以至于死了还要见到他。
可很快的,云笙发现不对劲。
她动了动腿,她的腿……竟然还有知觉。
云笙心头一颤。
明明被关在宗门牢狱中的时候,她的腿就因阴毒发作,无知无觉,形如废人。
不对、不对!
云笙猛地站起来。
耳边传来鸟雀轻啼,视线骤然开阔,眼前分明是一片绿意盎然、郁郁葱葱。
见云笙一惊一乍,尹钰山更加不耐烦:“云笙,你到底在犹豫什么,快点放血啊!师妹一人对付那里的妖物,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能担待得起吗?”
云笙环顾一周,已经确定了她现在不在阴曹地府,而是在宗门背靠的乌长山,四周还围了一群邪物。
“小师妹”、“放血”、“救人”……
这明明是她十七岁那年发生的事情!
云笙记得很清楚,那年,心高气傲的尹钰山想去乌长山中的禁地一探究竟,却不慎被一群鬼婴蛛袭击。
鬼婴蛛是魔域邪物,生着八只步足,会发出婴孩的哭声,将人引来诱杀。
此时此刻,云笙他们就被鬼婴蛛包围。
细雨潺潺,婴孩似笑似哭的声音自四面八方弥漫而来。
尹钰山挥剑斩杀了一只鬼婴蛛,回头怒喝道:“云笙!”
尹钰山的声音将云笙从回忆中唤醒。
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真实,云笙这才意识到——
她重生了。
回到了她还没被诬陷,没被关入宗门牢狱之前。
云笙心中五味杂陈,用力挣脱开尹钰山的手。
尹钰山之所以叫云笙放血,是因为她的体质特殊。
云笙的灵根废了大半,但体内的血却有奇效,不仅能疗伤,更能吸引邪物。
尹钰山要她放血,是想要以她的血为诱饵,引开这些拦路的鬼婴蛛,方便他救被困在林中的师妹而已。
从幼时起云笙就喜欢当他的跟屁虫,对他的话也是言听计从,所以他并不觉得她会拒绝。
直到尹钰山耳畔边响起少女脆生生的声音:“不要。”
尹钰山怀疑自己听错了,他蹙眉看向云笙,眼神陡然锋锐:“你说什么?”
云笙撑开手中的伞,退后了一步。
山风携着雨水吹过她白皙的额间,她轻声却坚定道:“我说,我不要。”
此话一出,四周蓬莱宗弟子的目光都汇聚在云笙身上,面色各异。
尹钰山是掌门独子,宗内无人敢忤逆他。
何况是本就对他百依百顺的云笙。
尹钰山的眉心直跳,他压着一腔怒火问:“为什么?”
云笙回答得极为敷衍:“我害怕。”
上一世为救小师妹,云笙听从尹钰山的话放血,当诱饵引开鬼婴蛛,却不慎被伤中了毒,落下了病根。
因耽搁太久,毒入肺腑,彻底伤了经脉,她的血也失去疗愈之效,对宗门再无任何价值。
后来,云笙无意撞破师妹与魔域的人密谋。
她这才知道,师妹居然是魔域派来的卧底奸细。
云笙想要回禀宗门,却反被师妹诬陷,倒打一耙,伪造的人证物证确凿。
无论是云笙视为生父的掌门,还是青梅竹马的尹钰山,亦或者她仰慕许久的大师兄,无一人信她。
毕竟她对他们已毫无价值可言。
最终,云笙被关进了宗门的寒冰狱,这种阴毒复发,折磨得她不成人形,很快便惨死其中。
-——
尹钰山诧异地打量着云笙,他不懂她为何突然像是变了个人,但也没空去探究她的那些小心思。
他怒极反笑,铁青着脸盯着同行的人:“我要去林中救小师妹,你们谁愿随我同去?”
同行的弟子面面相觑,都不敢得罪他,附和道:“小师妹平日待我们极好,我们自然是愿意去救她的。”
“是啊师兄,我们可不能对同门的危难视而不见!”
他们话里有话,纷纷都忙着与云笙撇清关系,更有甚者,还冷言嘲讽她见死不救。
尹钰山瞥了云笙一眼:“相鼠有皮,人而无仪,我如今才算是看清了你。”
他疾走几步跃上飞剑,风迎于袖,眼若寒星:“我们走,从这群邪物中突出重围,杀入禁地!”
同行的蓬莱弟子纷纷拔剑,同那些鬼婴蛛缠斗起来。
他们人多势众,很快便杀出一条血路。
云笙早就料到尹钰山不会管她死活。
她伏低了身子,握着颈上的长命锁。
这长命锁是父母唯一留给她的东西,她在不安时,都习惯会握紧它。
云笙轻手轻脚避开蛛群,往右后方的一片竹林躲藏。
她已然足够谨慎,可还是不免有发出动静,很快便有几只鬼婴蛛顺着屈曲的虬枝朝她飞速爬行过来。
云笙心底一沉,朝竹林内奔去。
她早年灵根已废,体内灵力稀薄,故而无法如旁人施法御剑那般容易。
可她也有一技之长,那便是画符。
大雨滂沱,她沿着林中迂曲的石径狂奔,衣裙被延伸的树杈划破。
眼见快要被追上,她自腰间的荷包中取出符箓,迅速掐诀念咒:“真光起太阳,地火起离方。雷火艮上发,烧灭诸不祥。*如律令,摄!”
符箓无火自燃,发出一声声爆鸣,转瞬便将一只鬼婴蛛烧成灰烬。
只是符箓的使用仍会消耗灵力,她灵根受损,灵力微薄,不出片刻,就无法再驱使符咒。
很快的,她便落入腹背受敌的境况。
银色的蛛丝锋利如刃,稍稍触及便会伤及皮肉。
她被蛛网封住退路,无路可逃,耳边鬼婴蛛的节肢发出的狰狞的咯吱声越发得近。
它们腹部那张婴孩的脸发出狰狞的笑声,张口却是沾着血丝密密麻麻的尖牙,八只浑浊的眼睛诡异而缓慢地转动。
云笙咬紧牙关,摸向了袖中的匕首。
转眼之间,锋利的步足便自她头顶劈过来。
她险些避开,却不慎被断竹绊倒。
手掌被碎石划破,火辣辣的疼。
冰冷的雨水没入领口,云笙撑着身子不住地颤抖着。
她盯着昏暗的雨幕,脑海中涌出宗门的牢狱里,茫茫大雪将她吞没的画面。
强烈的恐惧和绝望攥紧心脏,她眼前交织着大片的光斑,近乎目眩。
不要!不要!!
她不想再痛苦地死去了!
绝望之际,一道清脆的铃声落在耳边。
“叮铃——”
云笙一怔。
她猛地睁开眼,看见一抹影子从她眼前飞驰而过。
那是一枚别致的铃铛,铃铛缀在刀柄处,再往上是锋利的刀刃,自蓊郁的树林中似是闪电一般穿梭。
“噗嗤”一声,银铃染血,那枚刀刃凌厉地贯穿了她面前的鬼婴蛛。
滚烫的血液溅在云笙冰冷的手背,她不由得颤栗了一下。
不是错觉!
云笙仰头,这才顺着方向,隔着茫茫雨幕,望见了那立在树上的少年。
那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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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约莫十七八年岁,乌发高束,红衣银饰,腰间的黑色蹀躞束得极紧,衬得腰身劲瘦有力。
二人这般对视了片刻,云笙忍不住眨了一下眼,脖颈间的长命锁隐隐发烫。
眼睫上的雨珠滴落之时,他也从高处跃下。
刹那间,竹林中的风平地而起。
少年朱红色的发带随着狂风飘动,缀着银铃的刀刃在他手中缭乱翻飞,似是蝴蝶一般,所过之处徒留鬼婴蛛的尸首。
血溅在他的脸侧,混着雨水自弧度分明的下颌坠落。
那一群鬼婴蛛很快便被他扫荡干净。
他修长的指骨扶上刀鞘,将刀背上的血振落,反手利落地别在蹀躞上,缓步朝她走来。
雨声越发急遽,拍打着竹叶声声落下。
地面蔓延着的蛛网被他一步步踏得粉碎,每走近一步,都使她呼吸紧促一分。
动作之时,他高高束起的马尾随着发带摇曳,身上传来环佩叮咚的清脆声响。
云笙不由自主地追寻着铃声的来源,目光落在了他腰间的蹀躞处。
蹀躞上别着蝴蝶双刀,刀柄处点缀着错综交杂的银链,每条链子上都缀着一枚小巧的铃铛。
腰封勾勒着他劲瘦的腰线,落在其上的光点令人头晕目眩。
如此繁杂精致的饰品,在他身上却丝毫不显矫揉造作,反而有种肃杀的俊俏。
云笙蹙眉,想得过于入神,直到耳边传来一道笑声。
“师姐。”少年的声音清澈,像是沾了竹林的雨露。
云笙回过神来。
不知何时,他捡起了她方才逃跑时掉落的伞。
他握着伞柄,把玩似得旋转了一圈,很快便兴致缺缺。
伞面上的水珠呈弧形飞溅而落,渗透进脚下的土壤。
他微微前倾,朝着她的方向倾斜了伞面,高束的乌发中一根系着铃铛的长生辫垂落下来。
云笙不由得动了动鼻尖。
随着他的靠近,雨雾中似有竹叶混着花香的清新气味蔓延。
他将伞还给了她,指腹落在云笙手中锋利的匕首上。
那双乌黑水润的眸子看向她时,眼尾也上扬了些,携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刀不是这般握的。”
云笙这才发觉慌乱之际,自己竟将用来对付鬼婴蛛的匕首抵在了他的胸膛上。
可少年却仍前倾了身子,冰冷的指尖点了点云笙的虎口。
他看向她,眼眸像是笔尖滴落的一点墨,透着沉郁的黑,声线缱绻温柔:“要此处发力,才可一击毙命。”
云笙顺着他的动作低头,看着蜿蜒的雨水,从他骨骼分明的手指流淌而下。
他的手指格外长,肤色苍白,皮肉匀称,随着手指动作时,手背的遒劲的青筋也会跟着起伏。
云笙呼吸一滞,只觉得被他触碰过的虎口隐隐发麻。
眼见刀尖欲要刺破他的衣襟,云笙立刻收回了匕首,同时后退几步,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她的视线在触及少年那张昳丽秾艳的面容时微微停顿一瞬,像是被烫到了般飞快移开。
云笙多年的习惯,并不敢在说话时直视他人的眼睛。
特别是他还长得这样好看。
她只是局促地盯着他的领口上的花纹,温吞道:“多谢小师弟救命之恩。”
这位救了她的少年,便是宗内明霞峰的师弟,名为沈竹漪。
沈竹漪出自金岚沈氏,自幼天赋异禀惊才艳艳,在簪花大会上出尽了风头,受尽宗内长老赏识。
这种天之骄子,自然不会和她有什么交集。
他的岁数不比她小,却因晚她入门,也要唤她一声师姐。
简单来说,她似乎还占了便宜。
云笙之所以这般不安,是因为这位师弟的身份很不简单,绝不是她能够惹得起的人。
和传闻中的光风霁月相反,他是一朵笑里藏刀的黑心莲。
2. 第 2 章
“救命之恩?”
沈竹漪离开的身形微微一顿,那双桃花眼漫不经心地瞥过来。
云笙握紧了伞柄:“对,多谢你。”
沈竹漪眼眸弯起,露出浅浅的卧蚕,打断道:“师姐误会了。”
“不是救你。”他随手折下一片细长的竹叶拭着刀柄铃铛上的血迹,眼中含笑,瞥向地上凌乱的尸体,声音透着缥缈的冷气,“是它们挡路了。”
云笙也没想到,他一丝客套也没有,她有些窘迫地咳了一声。
未等她回应,沈竹漪便轻巧跃上了树,动作之间,清脆的铃声煞是好听。
他宽大的衣袂被风雨卷起,身形颀长峻挺。
那一刻,像极了一抹隐在风雨中的墨竹。
云笙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茫然了片刻,还是小跑着跟了上去。
虽然重生了,但令人气馁的是,她现在不能离开蓬莱宗。
她灵根已废,无力自保,她的血液吸引邪物,先不说蓬莱的掌门,也就是尹钰山那厮的父亲,会不会放过她这个血瓶。
再说,现在外头危机重重,穷山恶水的流民叛乱,四处都是鬼婴蛛这样的邪物,何处于她而言都是龙潭虎穴。
贸然离开蓬莱宗,只会死的更快。
云笙要做的,是修复灵根,有能力保护自己。
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而在修复灵根的期间,她处于蓬莱宗,势单力薄,需要有一个靠山。
这个靠山,最好是一个对宗门有异心,有权有势,不拜倒在她那位师妹裙下的人。
比起这位背刺的师妹,更令云笙心寒的是蓬莱的那些所谓的“亲人”。
云笙为蓬莱献血十七年,换来的却是唾弃和囚禁。
他们的冷血无情令她刻骨铭心,而要对付他们,就必须找一个比他们更冷血更无情的人。
云笙亦步亦趋跟在沈竹漪身后,提着裙摆越跑越快。
沈竹漪所去的方向,似乎是乌长山的禁地,也就是尹钰山他们闯入的地方。
他来禁地所为何事?
难不成真如尹钰山所说,这禁地里真的有什么宝贝?
云笙这般想着,耳边忽的传来一道破空之音。
她停住了脚步,低头看去,一把蝴蝶刀刺入了她脚下的土壤,上头镶嵌着的银蝴蝶尚在扇动着羽翼。
茂密的竹林中,沈竹漪居高临下看着她,似笑非笑道:“别再跟着我。”
云笙吓得面色惨白,也不敢再擅自妄动,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
沈竹漪见此,召回地上的蝴蝶刀,转身隐入竹林中。
沈竹漪走后不久,窸窸窣窣的声音再度响起。
那些隐藏在暗处的鬼婴蛛显露了身形。
云笙蓦地一惊。
这群邪物也是欺软怕硬,知道谁能惹谁不能招惹,怕是只是暂避锋芒,就等着捏她这枚软柿子!
她不敢再耽误,心中纠结一番,还是选择破罐子破摔,厚着脸皮朝沈竹漪离去的方向奔去。
“小师弟,等等!”
“看在同门一场的份上,你便救人就到底吧!”
“……”
可是这一次并未得到任何回应。
她彻底跟不上他的步伐,还被竹林内的蛛丝绊住了去路。
铺天盖地的蛛丝朝她笼罩下来,天地昏暗,四处皆是灰蒙蒙的一片。
云笙取出匕首刺向顺着蛛网而下的鬼婴蛛,却仍有不知凡几的黑影朝她疾速逼近。
再这样下去,她必死无疑。
她知道单纯的求救无用,同门情谊这种东西更是虚无缥缈。
想要活,她就必须得拿出有价值的东西。
云笙望着遮天蔽日的蛛网,无助地闭上眼。
她咬了咬牙,终是扬声唤道:“沈竹漪!”
冷风灌入喉管,她在说话时都嗅到了血腥味。
“我知道你在蓬莱宗找什么东西,你不想和我谈谈吗?”
见还是没有回应,云笙拂去脸上的血,再也没有任何犹豫,直截了当地用力喊出三字:“纯阳珠!”
这个秘密,除了重生的云笙,不会有人知道。
果不其然,几乎在她落声的刹那,周遭的风声蓦地停了下来。
万籁俱静,烟雨湿浥。
唯有竹林摇曳的簌簌轻响。
霏霏雨线落在云笙脸颊,她彷徨地立在雨中,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般落下。
湿润的雾气夹杂着水珠,沁着丝丝凉意。
天色青暗,竹叶清幽翠绿,不远处的绛纱灯透出一点微弱的光,飘摇不定。
茫茫白雾中透着朦胧的光,雨幕中散发着竹叶的清香。
霎时间,铃声乍响。
竹林间刮起狂风。
只见一道银光掠过,撕裂了遮天蔽日的蛛网。
天光大亮。
伴随着泠泠如玉般的声响,一抹雪白的身影自浓雾暗云中落下。
所过之处,数不清的鬼婴蛛像是血花一般砰砰砰地炸开。
那道身影在瞬息间便来到她身前。
云笙的下颌一紧,她被迫仰起头,迎向那人的目光。
沈竹漪的眉目浸在潮湿的雨雾中,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捏着她的脸,力道大得惊人,眼眸乌黑,唇角仍噙着笑,只是眼神冰冷,风雨中的影子飘忽狰狞。
他凑近了,声音又低又缓,像是那点雾里透过来的光,阴柔深幽,却又杀人无形:“你知道些什么,不妨说说看?”
风雨飘摇,血光四溢。
沈竹漪的指腹带着冷沁的雨露,让她止不住战栗。
云笙失神地看着他,知道自己惹来了一个更大的麻烦。
可是,此时此刻的处境,让她不得不选择向沈竹漪抛出这个诱饵。
哪怕一着不慎,她便会死。
可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现如今也一无所有,还怕赌么?
她便赌,沈竹漪是她这一世的变数。
她这一世,要为自己换取一世安宁。
而云笙之所以知道沈竹漪的秘密,是因为前世——
前世,在云笙死之前见过沈竹漪一面。
那时,云笙被师妹诬陷,被宗门废黜后,关入了宗内的寒冰狱。
寒冰狱又称落霜境,其内四季如冬,鲜少有雪霁天晴的时候。
云笙缩在牢笼的角落中,每日透过铁栅望着外头的飞雪。
偶有误入寒冰狱的灵蝶被结界所伤,落在冰棱上,无力地翕动着羽翼。
云笙许久没见过活物了,拼了命救它。
痊愈后的灵蝶从云笙的掌心翩翩飞出,飞越牢笼,飞出漫天大雪。
她痴痴地望着,觉得自己也变得轻飘飘的,用干枯虬曲的树枝在雪地上画下了那只蝴蝶的背影。
那天晚上,又有东西从结界那边闯了进来。
云笙哈着气,探出头来,望见一道立于风雪中的颀长身影。
那少年提着一盏清辉莹莹的灯,转身时有清脆的铃声在风中响起。
光影交错下,那张昳丽的面容于风雪中逐渐清晰。
云笙错愕片刻,认出他是明霞峰的师弟沈竹漪。
那时的云笙,同他并无交集,只是在簪花大会上远远瞥见过一次。
四周汞灯的光落在他眼底,晃着绮丽瑰色。
沈竹漪侧过头打量她片刻:“你便是那个魔域细作找的替死鬼?”
云笙没有作声,心里却莫名酸楚。
虽语气调侃,他却是第一个直言她无罪的人。
哪怕他们之间,连寥寥数语也无。
她久久不语。
沈竹漪顿时便没了兴致,他提灯围绕着法阵走了一圈。
那点灯光徘徊于阵内的高塔之间,似在这里寻找什么东西。
见他寻了一圈无果,又回到了原地。
云笙没忍住开了口:“你是来寻宝的?是为了……纯阳珠吗?”
夜黑风高闯入寒冰狱,不是为了救人,又不惜闯入阵内高塔,想来是为了寻宝。
寒冰狱除了关押罪人,还封存最珍贵的宝物,出自凤梧海海底的纯阳珠,其内的寒冰可保纯阳珠的气息。
沈竹漪掸去肩上的雪,眼神掠向她,不置可否。
云笙哑声道:“纯阳珠起初是被封印在阵法中心的霖寒塔塔顶,只是现在它不在这里了。”
顿了顿,她低声补充道:“……这里很冷,以汞灯汇成的法阵会汲取生灵的阳气,不宜久待。”
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可以交流的人,她觉得自己有讲不完的话。
“我没骗你,我被关了很久了,对这里最清楚了。”
她急忙去看自己在墙上刻着的痕迹,掰着指头计算着日子,歪头看向他:“外头应该是春天了吧?”
“我记得寒冰狱外有一树桃花,你来的时候开了吗?”
不知是因为她的哪句话,沈竹漪唇角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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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自胸腔漫出一声低笑。
好半晌,他才半蹲下身,提起灯笼打量她。
寒冰狱关押的多是离经叛道的蓬莱弟子,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经过那些隐匿的牢笼时,能听见非人的低吼。
尚存一丝理智的人,红着眼向他求救,干枯的手扣挠着牢笼,发出刺耳的声音。
他们或威胁或利诱,却始终掩不住眼底的算计和贪婪。
唯独没有像云笙这般,迫不及待和他谈天说地的。
可只要是人,就会有私欲。
沈竹漪蹲下身,这才开始仔细打量她,眼含戏谑,等她露出马脚。
突来的光亮令云笙骤然闭上眼,冻僵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朝热源靠近。
沈竹漪将灯搁在膝上,撑着下颌,弯着眼睛看向她。
空中坠下的雪粒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他的眼眸格外干净,像是被雪水濯洗过。
他伸手往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唇角温柔的笑平添几分恶劣:“替死鬼,要给你个痛快么?”
云笙有些错愕地看向他,飞快摇了摇头。
“亦或者……”他眨了一下眼,雪絮自眉睫落下,目光瞥过灯光下她生满冻疮的双手,“求我,带你走。”
他的口吻恣意散漫,眼神越过她虚虚落在风雪中的某处,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就像是临时起意,居高临下,逗弄宠物一般的话语。
云笙仰头看向他。
粼粼灯光拂过他面容,越发显得他颜色皎然,像是雪地里提灯的谪仙。
她不敢眨眼,怕下一刻,他便会消失不见。
他这话说得随意,云笙自然也没当真。
禁地出入本就不易,更何况多带一人?
“多谢你的好意。”她顿了顿,“可我走不了,也不想走了。”
她指了指自己的腿,笑道:“我之前啊,中了鬼婴蛛的毒,深入骨髓肺腑,在寒冰狱中待久了,腿已经没了知觉,形如废人。在这里是对我最好的选择。”
借着微弱的灯光,沈竹漪看清了她眼底蓄满了泪。
风雪在耳边呼啸,掩盖她微弱的啜泣声。
“但是真的很谢谢你……”她的语气有些哽咽,埋头慌乱擦着眼角的泪,皲裂的唇挤出一抹笑来,“只有你相信我是无辜的。”
沈竹漪垂眼静静看着她,唇边的笑淡去,面无表情,没再说话。
那双眼干净柔软,如同水渠内倒映的一弯月牙。仰头看过来时,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良久,他低下头,嗤笑了一声。
这可是第一次有人谢他,真是新奇。
没有求救,亦没有怨恨。
不知笑她愚笨还是机敏。
他微微侧过身。
风卷起他宽大的衣袂,同白雪一般翻涌。
“你的选择是对的。”
一缕乌发轻拂他的侧脸,朱红色的发带于冷冽的风中翩飞。
鹅毛般的雪卷过,少年背着剑,走在雪中,眼底是芜寂一般的漠然。
六道轮回,以地狱道苦痛最甚。
他身边比这寒冰狱,更似人间炼狱。
……
云笙就这样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
那时的她仍抱有一丝幻想。
或许哪天能沉冤昭雪,至少能让她,干干净净地不带着骂名死去。
只是她没想到,自那以后,留给她的只有将人逼疯的孤寂。
她死后,魂魄飘荡在寒冰狱中,成为了一个地缚灵。
她听到寒冰狱守门的弟子说,小师弟离经叛道,连杀好几名王庭重臣和三宗内的长老,被王庭和三宗通缉。
又过去不知多少岁月,她看见小师弟闯入了寒冰狱。
守门的弟子倒了下去,刺目的鲜血蔓延至他踏足的冰层之下。
寒冰狱内设有十二尊佛像,以梵文汞灯维持阵法,为的便是镇压寒冰狱之下的囚徒。
可是师弟面无表情地提剑立在那里,被佛光笼罩着的汞灯一盏盏熄灭,十二尊金身佛像溅上刺目的鲜血,于他身后轰然倒塌。
杀得尽兴时,师弟眼尾绽放着一朵血色红莲,灼灼刺目。
蓬莱宗内,早已陷入火海,一片刀光血影。
她的这位小师弟,覆灭了蓬莱宗。
很可能还要做出更离经叛道之事。
只是……这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的尸体都已经凉透了。
3. 第 3 章
“你知道些什么,不妨说说看?”
下颌处蓦地加重的力道将云笙的思绪拉回。
恍惚间,云笙再次对上沈竹漪冰冷的目光。
再次相见,恍若隔世。
云笙轻声道:“我知道,你在找蓬莱至宝纯阳珠。”
前世这个时候,沈竹漪怕是还不知道纯阳珠藏在哪里,否则后来也不会夜闯寒冰狱。
她可以借此,和他谈条件。
云笙唇边勾起一抹苍白的笑:“据我所知,魔域的人也在找这件宝物,若和他们发生争执,怕是于你不利。”
云笙没有说谎,魔域的人确实也在找寻纯阳珠。
上一世,云笙撞见了师妹和魔域的人密谋。
她这才得知备受喜爱的师妹竟是魔域派来的人,还偷了宗内寒冰狱里的纯阳珠。
而云笙也很快被他们发现了。
师妹一路追杀她,将她逼到悬崖,却没有杀她。
反而,师妹将纯阳珠还给了她,拍了拍她的脸,古怪地笑了一下。
云笙晕了过去。
醒来后,她便昼夜不停地朝着宗门赶去。
暗黑的天穹下是茫茫雪海,罡风如刀,万里飞雪。
云笙拖着断了的腿,走了整整九万步。
每走一步,她都在告诉自己:快了,快了。
只是那时的她,怎么也想不到,历经千辛万苦后,等来的却是一句——你可知罪?
她才知道,师妹反咬一口,诬陷她才是与魔域勾结的人,就连尹钰山都帮她指证。
可笑的是,蓬莱宗的所有人竟都信了。
-——
云笙没能回忆多久,便被沈竹漪扼住了脖子。
他唇边绽出一抹笑,凌冽的杀意自上扬的眼尾悄然流出:“你暗中调查我?”
云笙面色通红,她挣扎着道:“不……咳咳,我猜的。”
“金岚沈氏底蕴不浅,不乏群英名流和数不清的财宝,于修行多有益处,你远赴蓬莱自然是有目的,而蓬莱唯一能让你看得上眼的,怕是只有镇宗之宝,那出自凤梧海海底的纯阳珠了……”
沈竹漪哂笑了一声。
蹩脚的理由。
他卸了点力道,修长的指节摩挲在她的颈侧,目光落在那个长命锁上。
他的指尖很冷,落在她颈侧的血管上,像是游移审视着的刀锋,所过之处留下一阵酥麻的战栗。
云笙有些忐忑地望着他:“我自幼便身在蓬莱,对其内机关阵法自然是比旁人了解,我可以帮你。”
“如你所说,为何要帮我?”
“因为我想给自己找个靠山。”
沈竹漪挑了一下眉梢。
云笙道:“我是一介孤女,无力自保,只能寄人篱下。今日他尹钰山能叫我放血救人,明日就能要了我的命。”
“我能帮你得到纯阳珠,但你也要答应我两个条件。”
她蜷缩着身子,脊背紧绷,单薄的弧度同这雨中飘摇伶仃的新竹一般,定定看向他:“第一,你要助我修复灵根。”
“第二,若是在宗内有人欺负我,你要帮我欺负回去,护我安危。”
沈竹漪随手拨开遮眼的那一丛绿竹,薄薄的眼皮微耷,自上而下睨着她:“你既什么都没有,凭什么谈条件?”
“况且,你既暗中查我底细,想必也对我有所了解。”他唇边的笑褪灭,顺势折下绿竹,根根分明的眼睫在眼窝处落下一片阴翳,“知道与虎谋皮的下场么?”
他的五官本就浓稠艳丽,没了迷惑的笑,便极具攻击性,有种颓靡昳丽的冷感,落下的目光像是凌厉的猛禽。
那片柔软的竹叶在他手中翻折,化为利刃,抵在她脆弱的喉管上。
云笙的心缩成一团,直发着颤。
她埋头瓮声道:“我是诚心的,我能替你做任何事,而且,我也并非一文不值。”
她纠结了好久,终于撩起袖子,露出袖子遮掩下手腕上的疤痕:“我的血能吸引邪物,更有疗愈补体之效,就连蓬莱宗内都用我的血来炼丹治人。”
把这丑陋的疤痕敞露在一个陌生的人前,云笙像是费尽了浑身的力气,满头是汗。
沈竹漪在她手腕处盯了很久,他的视线如有实质,在她伤疤新生长出糜红新肉的地方来回摩挲着,竟莫名生出几分古怪的热意。
直到云笙被他盯得毛骨悚然,他才移开视线:“人死亦可取血。”
他虽是在笑,落下的眼神却格外空洞,不像是在看她,反倒像是在打量一块砧板上的肉。
云笙面色愈发苍白,那落在她颈侧的竹叶已然游移至要害处。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不不,只有我活着才可以!”
慌乱之际,她脑子一热,狠心咬破舌尖,攥着他的手便低头覆了下去。
在他掐着她脖颈时,她便注意到了。
他的手背有一道细微的伤口,不知是竹叶还是鬼婴蛛所致。
她垂下头,轻轻舔舐了一下那道伤痕。
林中清风拂面,竹叶簌簌轻响。
时间仿佛停滞在这一刻。
沈竹漪的眼睫一颤。
覆在他手背上的唇很软,很热,被舔舐过的伤痕泛起一片酥麻。
这种濡湿的触感转瞬即逝。
可留下的余温却透过渗透进手背凸起的经络,一路燃烧至四肢百骸。
血液相融的一瞬,细微的伤口也以肉眼可见的程度愈合。
沈竹漪错愕一瞬,旋即猛地甩开她。
那张青春明媚的脸阴沉下来,眼底汹涌着恼怒蓬勃的杀意。
他虽平日里笑意盈盈,瞧着好相与,心底却素来瞧不上任何人,自然也不允任何人碰他。
云笙此番举动简直无异于找死。
沈竹漪的手已然覆上腰间的蝴蝶刀,可却迟迟没有动作,只是蹙眉,阴沉着脸看向手背上的那一道伤口。
被舔舐过的伤口泛着一种奇异的痒,令他不禁死死蜷住尾指。
从骨头里溢出来的痒意,像是虫一般蠕动着钻进血肉,萦绕在心间,久久都无法消散。
不知是皮肉生长带来的异样,还是……
他抬眼,晦暗不明的目光落在云笙染血的唇上。
沈竹漪的眼神笼罩下来,乌黑的眼眸吞没所有光亮,带着极强的压迫感。
云笙紧张地绞弄着袖摆,直冒冷汗,身后的衣衫都湿透了。
云笙知道,这世间之物,凡事都讲究价值。
这样……应当能够证明活蹦乱跳的她比死了的有价值吧?
就在二人僵持之时,不远处传来亟亟脚步声。
“云师姐?云师姐你在这里么?”
雨势渐小,鬼婴蛛也被围剿得差不多了,宗内的弟子折返而归,也得空来关心她的死活。
像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云笙顿时松了一口气。
沈竹漪自然也留意到了身后的动静,他不耐地蹙了蹙眉,压下满腔的躁郁,浓密的睫毛微抬,俯身凑近了她。
竹叶自她颈间擦过,她能清楚地感知到他指尖的温度。
潮湿的雾气顺着她单薄的衣料渗透进皮肤中,她颤抖得更厉害了。
……难道他还要继续动手?
沈竹漪手腕翻转,掷出的竹叶近乎是擦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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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面颊飞出,利落刺穿了她身后暗处蛰伏着的鬼婴蛛。
空中飘落下几缕断发。
云笙看着那在血泊之中垂死挣扎的鬼婴蛛,大气不敢出一声,生怕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漏网之鱼。”
温热的气息落在她耳边,沈竹漪笑得眉眼弯弯,似乎才注意到云笙的异样,他无辜地眨了眨眼,“师姐,吓到你了么?”
云笙勉强挤出一抹笑:“没有。”
她自然是不信他只是为了杀这鬼婴蛛,方才他看她的眼神,分明透着彻骨杀意。
幸而有人来了,他才没有动手。
沈竹漪颔首,漂亮的眼睫轻轻扫下来,眼神缱绻含笑:“虽说死人是最会保守秘密的,但我可以姑且相信师姐这一次吗?”
尾音微微拉长,消融在乳白的雾气中,像是危险蛰伏的钩子。
看着这张隽秀干净的脸,云笙差点就信了。
——若不是他的手始终搭在她颈间的命门上的话。
她颤声道:“你可以相信我。”
沈竹漪从袖中取出一枚东西,掐着她的下颌,塞入了她的口中,柔声道:“吞下去。”
云笙有些后悔,但不敢不从,还下意识嚼了几口。
浅红色的,滋味挺甜的,味道也不错,像是某种糖豆。
他这才移开手:“至于师姐所说的,待我处理完手头的事,会好好考虑的。”
云笙抹去颈间黏腻的冷汗,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来:“方才我吃的,是什么?”
沈竹漪眨了一下眼睫,倏地弯下腰来和她对视,清脆的铃声随之响起。
他的臂弯虚虚撑着她身后的绿竹,像是寻常人家喜欢整蛊作乐的天真少年,笑得恶劣,语气也是吊儿郎当的:“还能有什么…毒药啊。”
虽然已经料到,可是云笙还是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沈竹漪补充道:“此药名为烟花,若是师姐安分守己,便并无影响,但若师姐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么……”
他垂下眼睫,定定看着她:“身体就会像是烟花一样,‘嘭’得炸开。血肉也是七零八落的,东一块,西一块。”
说至此,他眼眸轻弯:“很有趣,不是么?”
云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倒退几步,身子也跟着摇摇欲坠。
对上他的目光,她瑟缩了一下,半晌,才挤出一抹小心翼翼的笑。
她脸上沾了灰尘,衣裙更是被树杈划出口子,破破烂烂的,下垂的眼睛,和苦笑起来皱巴巴的脸,像是摔在地上滚了一圈又勉强站起来的流浪小狗。
她极其认真道:“好,如此,你大可放心了罢。”
见云笙信以为真。
将那颗他随手带在身上的糖豆当做毒药,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
沈竹漪笑得越发灿烂了。
这蓬莱宗,也不是那般无趣么。
-
竹叶簌簌作响,身后的竹林被拨开。
身着蓬莱宗服饰的弟子望见眼前一片鬼婴蛛的尸体,瞬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云师姐?”
很快她便注意到了沈竹漪,面露欣喜道:“小师弟,怎么是你?这些鬼婴蛛是你杀的?真是了不得!”
“小师弟也在吗?若此行有了小师弟,便是不费吹灰之力了!”
众人围了过来,阴冷的氛围瞬息散去。
沈竹漪也再度恢复了无害的模样,只是那眼神虽在笑里,却越过熙攘吵闹的人群,虚虚定在某一点,逐渐显得冰冷,暗含厌烦不耐。
半晌,他才不着痕迹地收起沾血的刀刃,隽秀面孔显得格外干净:“任职在身,来此办事。”
4. 第 4 章
听闻此言,其他人对视一眼,看向沈竹漪腰间的令牌。
那是一枚刻有龙蟠剑身的令牌,上圆像天,下方似地,牌面纹路清晰华光流转。
这枚令牌叫做蟠龙令。
宗内的弟子们尊重和忌惮沈竹漪,除了因为他金岚沈氏的身份,还因为这枚蟠龙令。
蟠龙令是王庭给镇邪司的身份令牌,拥有至高的权威。
郢都王庭是帝都,掌管四海八荒之域。
郢都王庭在三大宗设立镇邪司,亲自选择镇邪司的督查首领,负责调查和镇压妖邪,事关王庭安危,亦有从中牵制三大宗门之意。
蓬莱掌门尹禾渊本对此官职寄予厚望,训练了大批精英弟子,便是希望镇邪司的首领,能是自己的心腹。
可谁也没想到,王庭看上的,只有沈竹漪,这个甚至于蓬莱宗内无任何氏族的外人。
尹禾渊因此被气得闭关,整日不见外人。
众人窃窃私语道:“应该是王庭交代给镇邪司的事吧,那可是要事,耽误了可是重罪。”
很快的,尹钰山也淌着血水姗姗来迟。
尹钰山身后跟着一个巴掌大脸的少女,秀靥清雅,双眼风露濛濛,格外惹人怜爱。
正是被他救出的师妹,穆柔锦。
他们身后的弟子,拖拽着一个妖物的尸体,猩红的血迹拖曳一地。
地上的鲜血中散落着枯黄的枝叶,云笙低头,看清了尸身的样子。
那是一个树妖,被抽骨剥筋,挖出了妖丹。
树妖一般居住在千年的古树之中,滋润一方草木和土地,有树妖的地方必是山灵水秀,是极为罕见而珍贵的妖物,因此被人猎杀,已然濒临灭绝。
树妖的妖丹,可是价值连城。
尹钰山格外得意:“我早就说了,这乌长山的禁地中藏着宝贝。”
“我爹一直藏着掖着,我也是废了好大劲,才从他那里偷来了禁地的钥匙,引开了看守禁地的那群人。”
宗内的弟子恭维道:“少宗主英明!若非是少宗主带领我们从鬼婴蛛里杀出重围,我们如何能进入禁地,齐心协力斩杀树妖呢?”
师妹穆柔锦笑道:“说得对,多亏阿钰不怕危险,及时穿过蛛群来支援我,否则我一人可对付不了这树妖。”
“也难为师妹一介女流,竟然这般临危不惧。”尹钰山摆弄着手中的妖丹,“但凡做出贡献的,都有重赏。”
说着,他走到了云笙跟前,盯着她的眼道:“除了你,云笙,你可是全程没有参与此事。”
云笙并没有如他所愿,露出追悔莫及的神情,因为她根本就没听。
她脑子里装着很多事,乱得和浆糊一般。
想要离开蓬莱宗,云笙不仅需要修复灵根,更需要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备好足量的盘缠和法器。
可是她为了活命,主动向沈竹漪提起纯阳珠一事,引起了他的怀疑和猜忌。
若不是宗内的人赶来及时,她觉得,沈竹漪定会杀了她。
主动勾结沈竹漪,怕是她上辈子加这辈子以来,做出的最疯狂最大胆的决定。
这个决定究竟是对是错?
……
见云笙久久没有回应。
尹钰山又不甘心地刺她道:“云笙,当初你百般劝阻我来禁地探险,说有多危险,我还以为禁地里有什么凶神恶煞的妖怪,幸好我没听你的屁话——”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道冷嗤声打断。
众人一怔,齐齐朝着沈竹漪的方向看过去。
少年黑发黑瞳,护腕腰封皆是惹人注目的银,上扬的眼尾似是一片柔韧的柳叶,凝聚着淡淡的讥诮之色,再去细看之时,却又好像是错觉。
尹钰山蹙起眉。
他素来不喜沈竹漪,不喜他出挑的面容,不喜他冷淡长睫之下,那种看人如看狗的眼神。
二人年龄相差无几,难免会有比较,可无论是剑道,还是符术,方方面面,沈竹漪都高他一筹。
尹钰山的拳头捏的咯吱响:“你笑什么?”
沈竹漪把玩刀柄上缀着的银蝴蝶,眼都没抬一下。
那片薄如蝉翼的银蝴蝶于沈竹漪手中像是变戏法一般转了一圈,飞舞的眼花缭乱。
哪怕沉思的云笙,也不由得盯着他修长匀称的手指看。
尹钰山从小被奉承大,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忽视。
尹钰山忍无可忍,上前想要推搡他:“你聋了么?我问你话呢——”
他尚未触及沈竹漪衣角,便听清脆的铃声骤起。
沈竹漪侧身避开,转身便抬脚,重重踢在尹钰山的膝盖上。
尹钰山腿一软就跪了下去。
他痛得龇牙咧嘴,仰头咒骂道:“沈竹漪,你找死——”
沈竹漪自上而下睨视他,唇边的笑早已褪灭,朱唇冷冷吐出二字:“蠢货。”
他的眼神自尹钰山身上,又落到了在场的人身上。
那锋锐的眼神扫过来,近乎压得所有人都直不起背脊。
穆柔锦见势不好,楚楚可怜地问:“师弟,你生气了?是我们哪里做错了?”
就在这时,一旁的竹林被被拨开。
紧接着是慌乱的脚步声。
看守禁地的那群人姗姗来迟,见到地上树妖的尸体,纷纷变了脸色。
“这树妖……怎么死了!是谁干的!?”
“完了……完了啊!”
其中的领头人爬到沈竹漪脚下,面色慌乱地解释:“大人,大人还请明察,是我看他们被鬼婴蛛所困,想要救人,谁知他们竟趁此机会闯入了禁地……”
“这禁地的结界没有钥匙根本打不开,我们也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钥匙……”
其他人就算再迟钝,也觉察出几分不对劲。
有人瑟缩地问了一声:“这禁地里的树妖,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么?”
看守禁地的人崩溃地叫出声:“这树妖都够买你们全部人的命了!”
“这可是方圆数百万里,唯一修行出妖丹的树妖。此方禁地就是为了保护它的……”
他面色苍白道:“近年来,各地妖邪作乱,旱魃出世,土地贫瘠,难民死伤无数,叛军四起。”
“王庭为改善民生,不惜血本以重金孕育濒临灭绝的树妖和水妖,借助妖物之力兴农耕种,水妖降雨,树妖净地,缺一不可……”
“昆仑临水,蓬莱环山,灵气适合妖物生长,是以将水妖交给昆仑,树妖放在蓬莱背靠的乌长山中,交由蓬莱秘密暗中保管。设下牢不可破的禁制,禁地的钥匙在两位掌门手中。”
“如今郦洲的土地被浊气污染,纵使有水也寸草不生,王庭特派镇邪司的这位小沈大人,就是来护送树妖去郦洲解燃眉之急的……”
“如今完了,全完了!”
他一个激动,竟然晕了过去。
此话一出,刚刚还兴高采烈的众人纷纷变了脸色。
尹钰山彻底站不住起来了,嘴唇嗫嚅着,说不出半个字。
他手中的引以为傲的妖丹也成了烫手的山芋。
云笙同样很震惊。
老天爷。他怎么可以闯出这么大的祸事?
前世在她的阻拦下,尹钰山并未入禁地。
后来他经常因为这事骂她,觉得是她胆小怕事,害他与宝物失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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臂,也失去了证明自己的机会。
所以这事情,云笙还真的不知道。
-
沈竹漪踏着血泊,乌皮靴包裹着修长紧实的小腿,上头垂坠着交叠的银链,绣着的貔貅龙头马身,怒目圆睁。
鲜血淌开来,他一步步碾过去,像是踩在所有人的脊梁骨上。
尹钰山手中的妖丹没握稳,一路滚到了沈竹漪的长靴边。
沈竹漪踩着那颗染血的妖丹,长睫垂落,薄薄的眼皮遮住瞳仁上缘,眸子漆黑而尖锐:“杀树妖取丹,便如杀鸡取卵,没了此妖,拿你们的血肉去喂饱郦洲那成千上万张嘴么?我说你是蠢货,有何不对?”
穆柔锦哭了起来:“都怪我,都怪我……”
尹钰山咬了咬牙:“我一人做事一人担,与他们无关!你告去王庭,有什么罪责,我都受着。 ”
沈竹漪笑出了声。
少年有着独特的清亮嗓音,钻入云笙耳朵里,令她头皮发麻。
“罪责?”
在检查完地上树妖的尸身后,沈竹漪随手挽了个漂亮利落的剑花,收剑入鞘时啷当作响,冷嗤道:“按照王庭镇邪司律法,误事者,杀无赦。你有几条命,替他们担罪责。”
尚在哭泣的穆柔锦瘦削的肩膀微微一颤。
尹钰山同样也望向了沈竹漪。
余下的蓬莱宗弟子们意识到闯了多大的祸,纷纷嚎啕大哭起来。
“都怪你们,非要进那个劳什子禁地,云笙师姐劝了你多少次,你们都不听!”
“你尹钰山和穆柔锦有掌门护着,我们没有靠山,不是必死无疑么!”
死到临头了,他们也顾不上什么掌门之子了,冲上去就要打尹钰山。
穆柔锦哭着劝架,被一拳打在了脸上。
她捂着被打的脸,连泪水都忘了挤,眼底全是怨毒的恨意。
这群蓬莱宗的贱人,只会惹祸,真该死!
云笙见此,连忙挪开,把地方让了出来,生怕被波及到。
云笙自然看出了穆柔锦在忍。
她不由感慨,当细作也是不容易的。
穆柔锦揭开伪装时说过,她厌恶蓬莱宗的所有人,每一次在他们面前装可怜扮柔弱都令她感到恶心。
她会将他们一一杀死,云笙只是第一个倒霉的罢了。
云笙不由得沉思。
魔域是给了她多少好处,才让她来蓬莱宗这个群魔乱舞的地方当奸细的?
沈竹漪看着他们厮打在一起的丑态,居高临下的眼神充斥着冷淡、不屑,就像是在看一场无聊的市井纠纷。
混乱之中,有人反应过来,想要逃走。
毕竟犯了这么大的事,他们都是参与者,没权没势的人,回了宗就是死路一条。
可跑到一半,只听“扑哧”一声,一把通体雪白的剑刺穿了他的身体。
那人的血迸溅在竹林中,四处都是,像是被宰杀的牲畜一般,身子软软倒了下去。
霎时间,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
沈竹漪将剑抽出,血又溅了一地。
他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剑锋处滴落的血,粘稠的液体,猩红又刺目。
剑身的寒光映照着他凉薄的眼,他似笑非笑道:“依律法,逃匿者,就地斩杀。”
“还有要逃的么?”
他眼神散漫地环顾一圈,无一人敢作答。
少年美丽的面庞携着柔和的笑意,他们却想到了佛寺壁画降魔变中的狰狞恶鬼,一时之间如坠冰窖。
沈竹漪收了剑,唇角的笑意不掩恶劣促狭,轻轻眨了一下眼:“那便是时候回宗,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尹掌门了。”
5. 第 5 章
在一片可怖的死寂之中,云笙紧张地将自己的手在衣角上擦了好几遍。
在确认没有灰尘或血迹后,她才缓步走过去,扯了扯沈竹漪的袖摆。
许是因为忌惮,只是轻轻一下,她便吓得缩回了手,一步作两步,后退了整整三步远。
沈竹漪回眸,他刚杀完人,眼神还挟着未散去的戾气。
云笙不安地说出了心里憋着许久的话:“刚刚尹钰山也说了,我虽与他们同行,却胆小怕事,没有参与他们的行动。所以王庭怪罪下来,还请师弟,不,镇邪司的大人,可不可以替我证明一下清白?千万不要放过一个坏人,也千万、千万不要让一个无辜的好人蒙冤。”
尹钰山气得咬牙切齿,上前就要抓她:“云、笙!”
云笙生怕和他沾上半点关系,她提起裙摆就踢了过去。
尹钰山那张俊脸上显现出她鞋底的五瓣花印。
云笙喘着气,一颗心七上八下。
沈竹漪该不会公报私仇,把她也一并算进去了?
毕竟他刚刚就想杀了她。
她越想越害怕,知道要是被牵连进去,估计就像是一只蚂蚁一样被碾死了。
云笙仰头看人的时候,眼尾便无辜地垂下去,剔透的肌肤,苍白的唇,瘦削的下颌。
她很瘦,瘦的腕骨伶仃,松松垮垮的衣袍下,风一吹就会陷进去的腰窝,纤瘦得给人一种稍稍用力就能折断的错觉。
沈竹漪盯着她的眸光充斥着侵略性。
直至云笙被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才移开视线,面不改色收剑入鞘:“此事,本就与你无关。”
云笙松了口气。
-
所有人低垂着脑袋,走在回宗的路上,没有半点交谈声,就连穆柔锦都没有再哭,垂着头若有所思。
天色渐暗,乌长山内也风云有异,罡风如刀,妖气四溢。
傍晚时分,蛊雕成群结队显形,黑压压盖过天际。
众人噤声之时,蛊雕却发现了他们。
只听一声尖利的啼哭声,蛊雕携着骤风而至。
它生得似鸟非鸟,长瓜犹如锋利的钢刀。
云笙侧身躲开,担心因此害了旁人,云笙扬声道:“小心!”
而她身后的沈竹漪眼都没抬一下,似乎对欲来的危险毫无所察。
云笙握住沈竹漪的手,护着他,以匕首击退了那蛊雕的利爪,手腕处凝结的刀伤却因大幅度的动作撕裂,血一下子涌出来。
她“嘶”了一声,忍着绞痛,有些愣神。
她也没想到,自己的身体竟还保留着往日的习惯,时刻想着如何护住旁人,甚至不惜伤害自己。
掌门师尊曾叮嘱她,她是师姐,理应立身行道,肩负起庇佑宗内子弟的责任,所以无论何时何地,但凡遇险,她都会挡在众人面前,更要在险要关头殿后。
这种事事以旁人为先,时时想着讨好他人的习性,是在一道道戒尺的训诫之下刻在心中的。
一旦形成,便如跗骨之蛆,哪怕历经生死,也别想轻易摆脱。
云笙盯着那道皮肉外翻的伤口,紧紧咬住唇瓣,心中顿时无比酸涩懊恼。
同样失神的人还有沈竹漪。
他长睫一颤,目光落在云笙握着他的手上。
空气仿佛于此刻凝结。
少女的手掌纤细,掌心温热,力道绵软,尚不能完全圈住他的腕骨。
他眼中杀意横生,手已然覆上了剑鞘,眼前闪过挑断她手筋的画面。
恰逢此时,少女温热的血珠滚落在他的冰冷的肌肤上,带来一阵酥麻温暖的颤栗。
他浑身一僵,握着剑的手骨节泛白,猛地看向她手腕处的血痕。
糜红的伤口尚在往外汩汩冒血,空气中飘来似有若无的魂香。
以往杀人时,见血确实会令他兴奋,可是很少会有这般敏感的触觉。
手背已经愈合的裂口又开始泛起细微的痒意,像是有蚂蚁在啃噬,曾被她舔舐过的那小片肌肤隐隐发烫。
沈竹漪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圆点一般的血珠。
看着那一抹粘稠顺着他手背突出的青筋滚落,拉扯出一条细细的红线。
沈竹漪死死地攥紧了剑鞘,不动声色地滚动了一下喉结。
半晌过后,他才平复气息,淡声道:“我说过,此事不会牵连到你,你尚且不必如此。”
他的语气压抑又沉闷,隐隐透着些不悦。
云笙一惊,转眼对上沈竹漪的目光。
他双眸浓黑,眼尾携着雨水的冷意,颇有些靡丽阴郁,吓得她立刻松了手。
另一边的尹钰山等人被成群的蛊雕啄得浑身是血,他举着剑,负隅顽抗,高喊道:“你们愣着作甚,快摆剑阵!”
空中的蛊雕被血腥味刺激到,扇动着翅膀,朝着云笙俯冲而下。
只是这一次,沈竹漪动了。
他瞬时扣住了蛊雕的脖颈,干净利落地卸下了它的头颅。
只听一声骨头断裂的脆响,蛊雕连一声哀嚎都尚未发出,便悄无声息地从空中坠落。
少年骨节分明的长指微微弯曲,猩红的血顺着他玉白的指尖淌落,淅淅沥沥滴进脚下的土壤之中。
目睹一切的云笙眼尾不住地抽搐,忍不住后怕。
似乎再晚一步放开他,自己的结局也许就和那蛊雕一般后果了。
沈竹漪盯着自己沾满妖物鲜血的手,柔软纤长的睫毛掩住了眼底的厌恶的情绪。
那双乌黑水润的眸子里却不免添了些许茫然。
为何这感觉和她的血不同?
他施了一道净水术清理干净,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在云笙手腕的伤痕上。
他对云笙的印象并不深刻,无非便是蓬莱宗循规蹈矩恪守礼法的一个普通弟子罢了。
直至今日云笙为了活命,说出不为人知的秘密。
往日里怀着各种目的接近他的人确有不少,温香软玉,狐媚魇道,任是手段眼花缭乱,都化作他手下的森森白骨。
沈竹漪长睫倾覆,眼底划过一抹晦暗。
他的这位师姐,又是何方势力派来的细作?
许是蓬莱宗的日子过于枯燥无味,他难得起了兴致,并未下杀手,就是想看看她究竟还有些什么手段。
-
后边垂着头的尹钰山目睹了发生的一切,心里泛起如针扎一般别扭。
这幅场面他自然熟悉,因为云笙曾经这般保护的,都是他。
他一面施展剑阵,一面用剑抵抗着的蛊雕:“云笙,我们快布好剑阵了,你若不想受伤,就来我的身后……”
只是他的话说到一半。
便有一抹残影闪过,白色袍角如风。
只听见沈竹漪蹀躞上的铃铛一响。
不知何时,他已跃至一只蛊雕的身上。
蛊雕拼命地拍打着羽翼,想要将他甩下去。
沈竹漪手中的剑瞬间刺穿了蛊雕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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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而后,只见他腕骨转动,缭乱的剑花在竹林中掠过。
“砰砰砰——”
空中的蛊雕一只只像是流星般重重坠落,溅起的血水将尹钰山等人泼了满身。
如同下起了一场瓢泼的血雨。
最后一只蛊雕砰然落地,掀起满地的竹叶和狂风。
立在蛊雕背上的沈竹漪反手将剑挽在身后,回眸冷淡瞥了一眼刚刚形成的剑阵。
浑身的血污众人站在剑阵中,仰望着蛊雕背上的少年,窘迫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
有惊无险回宗后,云笙便病倒了。
寒气入体加之忧思多虑,整整修养了三日才有了些精气神。
今夜恰逢月蚀阴日,铅云密布,没有一丝光亮,唯有廊庑尚存点点灯火。
云笙沐浴过后便早早入了寝,她躺在榻上,辗转反侧。
病是好了,可是心事难医。
树妖被杀之事在王庭掀起了轩然大波,王庭特派了官员来调查此事。
果然如云笙所料,但凡参与围剿树妖的宗内弟子,那些无权无势的,都成了替罪羊,被当众斩杀。
稍微有点权势的,打点关系,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在牢狱中度过残生。
而尹钰山和穆柔锦,一个掌门独子,一个掌门爱徒。
这两人被掌门尹禾渊拼命护了下来。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据说后日便要在戒律堂处以刑法。
王庭的损失由看管禁地钥匙的掌门尹禾渊来承担。
不知沈竹漪说了什么话,尹禾渊昏了整整一日,醒来后变卖家财,四处打点,近乎把整个老本都赔了进去。
-
直至铜制漏壶的标尺指向丑时三刻,云笙才有了一丝倦意。
夜风呼啸,雕花木窗的窗户纸发出阵阵呜咽,室内幽暗,唯有桌上一根残烛散发着暖黄的光晕。
因经年累月被关在阴暗幽冷的落霜境,云笙心中有不小的阴影,格外怕冷也怕黑。
今夜没有月光,也让她越发不安,只有被烛火的暖光照拂着才会让她安心一些。
烛光落在雪青色的床帏上,烛火在风中轻轻摇曳。
阖眼之时,她脑海中猛地划过什么,一阵心悸——
不对,她入睡之前,明明是门牖紧闭的,何来的风?
云笙猛地坐起身,浑身冷冰望向室内那扇大开的窗,呼吸越发急促起来。
她有种强烈的被注视的感觉,这感觉如同芒刺在背。
黑暗之中,似乎有一道冰冷的视线正在审视着她,穿透她那一层薄薄的衾被,摩挲着她露在外头的皮肉。
犹如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下,云笙颤抖着摸向枕下的那一沓符纸和匕首:“是谁?”
她起身的动作过大,牵扯到了手腕,手腕上的伤口再度崩裂开来,开始流出血来。
血滴落下,在被褥上洇出一团团的血迹。
可云笙却顾不得疼痛,在黑暗里四处张望。
来者似乎并未有隐瞒之意,发出的动静格外清晰。
云笙猛地顺着声音的方向抬头看去,便见屋顶房梁上不知何时坐了个人。
少年身着梅花暗纹箭袖衫,背着一把通体雪白的剑,颀长的身形衬得房梁交接处狭小逼仄。
他半曲着一条腿,雪白的下颌搁在膝上,鸦黑的长睫半垂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像是这葳蕤夜色中蛰伏的艳鬼,一副漂亮阴翳的厌世模样。
6. 第 6 章
云笙捂着手腕的伤,心中忐忑,试探性地叫唤了句:“小师弟?”
看到来人,她更加慌张了,指尖开始焦灼地摩挲起衾被,心脏狂跳。
糟糕。
他该不会是反悔了,来杀人灭口的吧?
沈竹漪并未回应,暗红的衣角似蝴蝶蹁跹,自房梁上轻轻一跃,落了地。
云笙鼻尖轻嗅,闻到了更深的血腥味。
她这才注意到了他的神色不对劲,面色苍白,额间覆着薄汗,步伐很轻,和鬼一样在飘,身上携着的更深露重的寒气,像是在夜色中奔波了许久。
他受伤了?似乎还不轻。
她想起了自己和他谈的条件,又看向自己流血的手腕。
难道他不是来杀她的?
是为了取她的血疗伤?
在她这般动作时,头顶的光被一团阴影笼住。
原是他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她的榻前。
她怔愣片刻:“你等一下,我马上就……”
话尚未说完,她的腰身便被一道银白的丝线缠住。
白丝绕紧她的腰身几圈,瞬间便将她带到了他的面前。
离得近了,云笙才发现,这是一道自他袖中飞射出的天蚕丝。
她错愕一瞬,仰头看向他。
近在咫尺的距离,甚至能感到他灼热的呼吸洒落在她肌肤上的感觉。
云笙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沈竹自上而下看着床榻上只着一袭纤薄中衣的她,半晌,低喊了句:“师姐。”
云笙不敢应。
不对。
他的状态很不对劲。
他的眼神晦暗,声音喑哑,身上沾着不知谁的血,一股刺鼻的腥气。
在这没有月光的夜里,像是稀薄的雾气,四面八方朝她蔓延而来,欲要将她吞没。
云笙垂眼看去,发现他的脖颈和手腕处的血管都延伸出艳红色泽的缠枝莲纹,就像是有一团燃着的火在他体内灼烧一般。
沈竹漪浓黑的眼紧盯着她,那一抹晃动的烛光化作他眼底的一点病态的猩红。
“师姐说过,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如今还作数么?”
他说这话时尚在喘着气,语气低靡,看着她的眼神像是春夜的雨,潮湿绵热。
云笙磕绊回道:“自是作数的。”
沈竹漪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手腕处的伤口,有血液顺着她手肘的肌肤蜿蜒流淌。
那颗血珠衬得她的肤色白如凝脂,极具冲击力。
这毛骨悚然的眼神,令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惴惴不安地问:“你怎么了?”
她本想说,他是不是不清醒,或者突发恶疾,走火入魔。
沈竹漪他……不会修炼了什么邪功吧?
毕竟他看着和平时很不一样。
可是怕激起他的怒火,一刀给她捅了,话到嘴边又变了。
云笙的话一下子将他的理智骤然拉回。
沈竹漪缓缓抬起头。
床前挂着一面铜镜,镜中的他红着眼睛,被欲-望裹挟操控着,蒙着一层旖旎的水汽,便连瞳孔都是涣散的,猩红的莲纹顺着他脖颈处一条鼓起的青筋疯涨。
这副堕落迷离的模样令他厌恶地蹙起了眉头。
那缠住她腰身的天蚕丝融入了他的神魂,也算是他的一部分。
他能通过那道天蚕丝,感受到她不盈一握的腰身。
少女的身段纤细,惊人的……柔软。
这个念头划过脑海之中时——
沈竹漪袖间的天蚕丝猛地收回。
重伤之时,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她腕上鲜红的伤口,喉咙也是干渴得厉害,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她的住处。
这明显脱离了他的掌控。
沈竹漪不顾身上的伤势,转身便要走。
云笙从后拉住了他的袖摆,可是他的步履太快,冰冷的绸缎从她掌心中快速滑走。
云笙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若是沈竹漪这次走了,怕是永远都不会答应她的条件。
趁他病要命。
她决不能让他走。
像是豁出去一般,她一急之下,竟直接从后边冲上去抱住了他的手臂。
少女柔软的身子挨上来,像是陷入了一片棉花里,掀起了一阵花果的暖香。
沈竹漪的那整条手臂都酥麻了。
他定定站在原地,眼神都有一瞬的错愕。
冗长的夜色里寂静安谧,朦胧的床帐随着夜风起伏。
除了红烛噼啪的燃烧声,唯有他克制的呼吸声。
云笙用很轻的语调缓慢道:“你受伤了,很可能伤势加重,我的血有疗愈之效,能让你好受很多。”
她自然知道沈竹漪的的多疑,不知要如何说,才能让他信她,只得让语气越发的诚恳。
“你救过我性命,我自然也想要报答你。”
“可以试着,相信我这一次么?”
云笙的一颗心都快要提到了嗓子眼。
他的体温烫得吓人,触及他的皮肤时,她微微瑟缩了一下。
她脑子一热,耳后根也红得快要滴血,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不妥。
欲要放手之时,突然,他回眸看向她。
红烛的光明明灭灭,勾勒着他的侧脸,他的眼睫浓密柔软,看过来的时候,眸色极沉极暗,像是凶险深邃的旋涡一般。
他似乎笑了一声。
下一瞬——
云笙便被一股蛮横的力道猛地拖至床榻上。
她睁大了眼,看着他动作凶猛地俯下身来,像是欲要进食的猛禽,他的肩很宽,近乎遮住了身后的所有光亮。
沈竹漪长臂撑在床沿上,定定看着她,冷淡的声音带着天然的磁性:“师姐,我会比这宗内的任何人,都要麻烦。”
云笙被他的膝盖压着小腿,动弹不得,被吞没进他身下的阴影里。
她害怕得牙关打颤,却仍咬牙道:“我不怕麻烦。”
沈竹漪的视线在她露出的锁骨上一顿,又蓦地移开,看向她手腕上的伤。
然后,他袖中的天蚕丝如蛇一般攀上她的小臂,顺着她雪白的肌肤一圈圈缠绕,所过之处,蜿蜒的鲜血都被吸收了干净。
最后,那天蚕丝缠上了她受伤的手腕。
云笙只觉腕上一冷,冰冰凉凉的。
那柔韧的冰蚕丝如蛇信一般舔舐过她的伤口。
云笙的身子一颤,但反而没那么痛了。
她看着流淌出的鲜血染红了银白的丝线,天蚕丝变成了缠绕在她腕间的红绳。
沈竹漪的面色也浮上一层浅淡的艳红。
他朱红色的发带便层层堆叠在她的床榻上,他额前的发也跟着落在她蜷缩着的腕间。
雪白的肌肤映衬着乌黑的发丝,格外刺目。
此时此刻,他的双臂将她禁锢在床榻狭小的一角之中,像是巍峨起伏的山,吞没一切光亮。
云笙屏住了呼吸。
隔了点距离,云笙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气息落在自己腕侧肌肤上。
他的呼吸绵长潮热,触及她的肌肤时,留下一片酥麻的痒。
云笙不由得动了一下,那根银线也跟着紧绷了一瞬,流淌的血液自天蚕丝上溅落在了他的唇侧。
沈竹漪纤长的睫毛一颤,这才看向她。
他的眼眸压抑深黑,倒映着飘忽不定的烛火,染着血的唇红艳艳的,衬得整张脸妍若春花。
他就这般定定看着她,然后伸出舌尖卷去了唇侧的血珠。
朱红的唇沾了水光,愈发显得光润丹晖。
他舔唇的动作格外直白。
就像是他温热的唇舌,在吮吸她的手腕的伤口一般。
云笙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浑身血液加速,忽然觉得腕间那道伤口奇痒无比,想要狠狠抓挠一番。
她的呼吸停滞了一瞬,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眼。
可是手仍被他的天蚕丝缠着,动弹不得,总归是放不下心,又朝他看去。
她注意到他的面色似乎没那般苍透惨白了,眼尾也染上薄薄的红。
他的额间覆上一层薄汗,眼睫像被春雨濡湿一般,发丝也被汗水濡湿,更加乌黑,衬得那张覆着薄红的脸越发明艳。
一朵如胎记般的红莲像是饮饱了血,于他眼尾缓缓绽放。
云笙怔怔地盯着那朵多出来的红莲,不敢说话。
她知道,似乎在他心生杀意的时候,这朵红莲就会绽放。
想到这里,云笙心里一颤,下意识就想跑。
她腕间的天蚕丝觉察到她的挣扎,开始缓慢地收束起来,就像是蟒蛇绞紧猎物那般勒紧她。
沈竹漪捏住了她的小臂:“别动。”
他身体紧绷,声线喑哑,像是从胸腔内挤出来的命令。
那只捏着她的手力道很紧,紧到连指骨都泛起红,近乎要嵌进她的身体里。
说完这句话,沈竹漪的气息加重,显得有些紊乱,鬓角都被汗浸湿了。
烛火的光映衬着他昳丽的容貌,眼尾那抹红莲灼灼燃烧。
他的心跳的更快了,一声一声如雷落下,有种不可名状的兴奋。
动作之间,他垂落的发丝蹭过她的手背,像是幽冷的薄纱拂过。
他开口时漫出几不可闻的的喘,压低声线时阴柔得有些旖旎:“越动,它便会收得越紧。”
云笙的腿彻底软了。
这感觉就如同被艳丽的毒蛇缠上了。
森冷的鳞片贴着她的肌肤,粘稠的蛇信丝丝吐在她耳边,只等着带毒的獠牙深深刺入她的身体。
云笙不敢再看,也不敢再乱动弹,只能局促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她煎熬地在心底数着数,不知过去多久,他的气息平稳下来,眼尾的那抹红莲也渐渐褪了颜色。
她注意到他经脉处的莲纹消退,紧攥着她的手也早就收了回去,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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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他应是好得差不多了。
他袖间的天蚕丝收了回去。
而不知是何缘故,云笙腕间那道伤口竟缓缓愈合了,肌肤恢复如初,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云笙猜想,或许是那天蚕丝的缘故,也或许他用灵力止住了她的血。
一旁的沈竹漪低垂着头,一缕浓黑的乌发垂落,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半晌过后,他才径直起了身,抬手以拇指用力抹去唇角的血迹。
少年长睫低垂,眉骨压眼,面无表情的。
烛火之下,他的面容越发显得眉眼干净澄澈、清峻皎然,如冰雪般清清冷冷的姿态,和方才那如鬼一般疯魔的样子判若两人。
看起来是彻底清醒了。
只有云笙白皙的小臂上留下的触目惊心的指印,昭示着方才发生了什么。
云笙垂眼道:“以后若是你受伤了,都可以来找我。我每月都要舍一些血供宗内炼药,已然习惯了。”
她负责出血,他负责出力,这很公平。
比起白白给蓬莱宗献血,她倒是更乐意给他。
而且每每为宗门献血,她都会有种失血的恶心感。
但是在沈竹漪这里,不知是他索取的并不多的缘故,她居然觉得不痛,只是有点痒。
比如就像是被蚊虫叮了一口,无伤大雅。
除此之外,还有点难为情。
因为他发病的样子看起来实在……有种莫名的色-气。
但云笙不敢有别的旖旎想法。
她在心里已经默默地把沈竹漪当成一个需要定期饲养的蚊虫,偶尔在外边被别的蚊子揍了,会飞到她跟前嗡嗡乱叫,嗷嗷待哺。
沈竹漪还不知云笙心里是如何想的。
他垂眸盯着指腹的那抹艳红,片刻后才偏过头来看她:“师姐就不好奇,我今日是何状况?”
云笙连忙摇头:“不好奇,不想知道。”
沈竹漪面上浮现冷淡的笑意,他刻意俯下身,在她耳边轻缓缥缈地开口:“每逢月蚀极阴之日,我便会如今日这般……”
云笙堵住耳朵,表示自己不想知道这些秘密。
可是他就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她越是不情愿,他便越是要说下去。
他眸底沉沉,像是一涧浓郁的黑水:“就像是茹毛饮血的低贱牲畜,毫无理智,丑态毕露。”
“师姐也觉得很可笑,是不是?”
他看过来的眼神虽在笑里,却格外空洞,漂亮的面孔像是濒死枯萎的艳丽花朵,浑身散发着堕落阴翳的气息。
云笙一颗心沉到了底。
啊!都说了她不想知道了!
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小命不保了。
毕竟对于死人,是不用保守任何秘密的。
她拼命摇头,试图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一点也不可笑!”
他蓦地住了嘴,缓慢地眨了一下眼,漆黑的瞳仁定定看向她。
云笙只想着稳住他,她急冲冲道:“你只是生病了,这有什么可笑的。要说可笑,我才是最可笑的,自幼畏寒体弱,无法使用灵力,无父无母无财,就算哪天断了气,估计也是不明不白的。”
“若是我的血能够让你好一些,你尽管来就好了!咳咳……”
她话音刚落,便蹙眉咳了起来。
她的体质畏寒,方才吹了风,怕是旧疾又犯了。
沈竹漪的话倒是止住了,只是看着她,眼眸漾出几分讥诮的笑意:“师姐大度,不仅为蓬莱宗舍血,对我亦可。”
“只是以这幅身子,经得起几番折腾?”
她垂眼看着手腕上交错的刀疤,每月中旬去宗内的丹房献血的时候,都要在这里割上一刀,有时候旧伤未愈,便又在其上添了一道新痕。
她将袖子拉下,遮住那条伤疤,低声道:“总归是能撑得下去的。”
她话还没说完,便有一沉甸甸的物件朝着她的怀中掷过去。
云笙一怔,下意识伸手接住,低头看去,发现那是一枚成色极好的玉牌。
这玉牌温润软和,手感也很好。
而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触碰到那枚玉牌时,一股暖流自她的身体中划过,顿时也没有那般冷了。
沈竹漪垂眼道:“此物名为阴阳玄玉,有冬暖夏凉之效,你住处寒僻,能用之取暖。”
“还有,这玉牌有我的一抹神识,你可凭此玉牌去沈氏的钱庄以我的名义取走灵石,库房内有养气补血的千年红参,亦有别的丹药,你想要什么,直接拿便是。”
云笙知道沈氏显贵,这种玉牌的价值自是不必多说。
她一下子有些结舌:“……这我不能要,本就是我答应你的。”
可是那道身影已然利落地翻窗而去,徒留那块温润暖和的宝玉静悄悄地躺在她的怀里。
片刻后,再无任何动静,云笙顿时瘫软在床榻上。
她怔怔地望着房梁,没一会儿,便疲惫地睡了过去。
7. 第 7 章
云笙怀揣着那枚玉佩入睡,浑身都暖洋洋的,竟睡得十分安稳,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
经乌长山一事,她的符纸已快消耗殆尽,只要符纸不够,她心里总是不踏实。
她早早用了晚膳,准备晚上画符。
因为灵根受损,她的体质极弱,修为也不高,便做不了剑修,只得做符修。
画符也是要损耗灵力的,这令饱读符书的云笙在其之上的造化也仅仅停留在了理论之上。
竹月泛凉影,宗内四处点起了灯,云笙找到了宗门外一小筑内席地而坐,她提着一盏绢灯,月华披满身。
云笙身无灵力,本是连画符也无法的。
可是宗内的一位慕容氏的女符师教会了她,借天地灵力融汇自身,也能画符。
今夜天地灵力很为浓郁,而这是最适合吸收日月天地精华的地方,画符的效果自然也好。
好在宗内弟子大多休憩,小筑内一片静谧。
云笙铺开泛黄的符纸,以狼毫蘸取研磨好的朱砂,绘制所需的符纸。
不远处的竹林传来窸窣之音,尚在沉思的云笙蓦地一惊。
一抹黑色的影子轻轻跃上了小筑的阑干。
定睛一看,是一只生着翡翠瞳孔的黑色狸猫。
那狸猫倒是一点都不怕生,打量了云笙半晌,跳下地便信步围着她转悠。
柔软的尾巴一甩一甩,时不时停下闻闻她身上的气味。
云笙舒了一口气,她眼神略微缓和,看着蹭着她袖摆的狸猫,不由得笑弯了眉眼:“你饿了么?可是我这里没有吃的。”
狸猫冲着她柔柔叫了一声,翡翠般的竖瞳直勾勾地盯着她看,肉粉色的鼻尖拱着她的袖摆,似乎很喜欢她的味道。
云笙心里软的不行,没忍住摸了摸它,它也享受般拱了拱她的手心,还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它的舌头生着柔软的倒刺,湿润而又粗粝,逗得云笙笑出了声。
虽然很想和它多玩一会,但是天色不早了,云笙得回去了。
也不管它能不能听得懂,她蹲下身握了握它柔软的肉垫:“我得走了,下次来给你带好吃的。”
狸猫回应地叫了一声,它安静地蹲在地上望着少女远去的背影,翡翠色的瞳孔闪过一道华光。
月色笼罩下,狸猫懒洋洋地舔了舔方才被云笙握住的爪子,似乎尚在回忆她的气味。
地上躺着一条石榴红色的发带,是从云笙松散的发髻上落下来的。
她没有觉察到,被狸猫用爪子扒过去,藏覆在躯体下。
它弓起身伸了个懒腰,衔着那残留着她的气味的发带,迅速窜入竹林之中。
狸猫敏捷地在飞檐重脊上跳跃,于冗长的夜色中徒留一抹残影。
乌云蔽月,星斗在天,黑猫掠过飞檐之下的惊鸟铃,却未发出半点声响。
房檐处还躺着一人,天光晦暗,墨色浓重,他似在闭目休憩。
黑色的狸猫围着他转了一圈,发现他仍无反应,叫声变得越发急切。
终于,那倚在房梁上的少年撩起眼皮,眸色恍若一涧浓郁的黑水,被夜色勾勒的眉眼显得有些倦怠。
沈竹漪眉眼恹恹,随手掷出一片瓦砾,恰好命中了狸猫的额心。
狸猫被吓得炸毛,弓起背脊发出粗粝的叫声,丝毫没有在云笙面前的柔和婉转。
他半阖着眼,声线喑哑,隐隐透着被吵醒的不耐:“小畜生,叫唤什么?”
黑猫仍不死心,蹭蹭他的衣摆。
沈竹漪这才注意到它口中衔着的那抹发带,撑着下颌嗤笑:“带回了什么脏东西?”
黑猫不高兴了,仰起头反驳地叫了两声。
沈竹漪揉了揉额角,似乎嫌烦了。
他指尖多出一抹光亮,化作银色的丝线,随着长指微动,缠绕在指腹的银线跟着紧绷。
霎时间,那狸猫的四肢就被银白的天蚕丝束缚,似傀儡木偶般被沈竹漪操控着。
它发出几声低声的呜咽,不情不愿地融入了少年身后的影子中,竟就这般不见丝毫踪影。
徒留艳丽的发带悠悠落在沈竹漪的掌心之间。
沈竹漪枕着手臂,漫不经心地摆弄着那条残留着少女香的石榴红发带,忽的眉间一蹙,径直坐了起来。
狸猫融入他的影子后,他明显感受到体内一直存在的痛楚减轻许多。
这般明显的变化,引得他背后的剑匣发出哐哐的响动。
一抹剑魂从剑匣内飘了出来。
剑魂凝聚成一个虎头双翼的怪物,激动地吼着:“小子,你的影子带回来的东西可不一般,上边沾染的灵气,竟能缓解你体内的红莲业火的毒。”
“显然你的影子接触到了最纯粹的灵力。快!快点看看它都去了何处,见了什么人,这是捡到宝贝了!”
相较于激动得直接显形的剑魂,沈竹漪却显得格外冷静。
他垂下长睫,眼尾携着一抹隐隐的沉意:“穷奇,此处是蓬莱,我允许你显形了?”
穷奇剑魂一噎,它气的火冒三丈,却又因受制于人不敢反驳。
它本是混沌凶兽,自天地开辟以来便已蕴生,无法无天兴风作乱惯了。
若不是失去力量被困于剑中成了剑魂,又何必受这种委屈?
穷奇阴恻恻地嘟囔道:“你这疯子,等老子恢复实力,迟早夺了你的舍,再将你的魂魄撕碎吞噬才能解气……”
沈竹漪微弯的眼角凝聚着一丝讥诮笑意,柔声道:“那你便试试。”
他站起身,背光的影子被萧瑟的夜风一吹,显得阴暗狰狞。
穷奇静默不语。
它天不怕地不怕,可却对沈竹漪这个疯子有些忌惮。
毕竟它可是见过他发疯起来的样子,搞不好到时候拼个鱼死网破,这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穷奇记得很清楚,当初年幼的沈竹漪孤身一人来到百鬼夜行的阴阳渡。
狰狞的百鬼瞅着这粉雕玉琢的小鬼嘲笑,但谁也没想到这小鬼能淌过满是血的丧魂河,徒手撕碎了觊觎他躯壳的恶鬼。
少年将血河中封印的却邪剑拔出,唤醒封印在其中沉睡千年的穷奇。
剑身如镜,倒映着少年冷漠麻木的双眸,和他身后——
三千死不瞑目的冤魂依附在他身后,尖利绝望地哀嚎着。
没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为何会被这般多的冤魂缠上,背负着这般多的血海深仇。
但这是穷奇第一次见到,凡人能在阴阳渡的丧魂河中熬过如此之久。
受血河影响,沈竹漪的神魂差点消散,成了没有七情六欲、不人不鬼的怪物。
便连三魂之一的地魂也随之抽离他的身体。
地魂又象征着一人的影子。
从此,他的影子便能离体,被他用天蚕丝操控,成了他手中的傀儡。
一入夜,他的影子便可拟态成狸猫,作为他的喉舌爪牙,为他探查传递消息。
连自己的影子和神魂都无所不用其极的人,多么可怕。
穷奇啧啧叹息。
自己同这小子契约,生死都绑在了一起,唯有夺舍一条路才可破。
虽然不喜欢沈竹漪,但穷奇对沈竹漪这具年轻有力的身体倒是十分满意。
不仅耐力好爆发高,就连那物也有惊人的份量和尺寸,夺舍之后,倒是方便它寻欢作乐。
只是,这小子不仅对其他人狠,对自己更狠,为了往上爬,什么都做得出来,连那红莲业火都敢封印在身体里。
红莲业火出自混沌,本就不是凡人所能掌控之物,纳入体内便会时时刻刻灼伤他的五脏六腑,无时无刻不活在痛苦之中。
每逢月蚀极阴之日,便是业火反噬得最为厉害的时候,这时候,他的身体上便会蔓延出猩红的莲纹。
业火不仅会吸取他的灵力,还会折损他的生机,使他变成毫无理智只知嗜血的怪物。
长此以往折腾下去,怕是活不了多久。
这些年沈竹漪不是没有试过奇珍异宝,都无法缓解业火的反噬。
却没想到,今晚他的影子却带回来了惊喜——
这发带上沾染的纯净的气息竟缓解了他体内的灼伤。
沈竹漪垂眸看着月光下的影子,陷入了沉思。
-
云笙再度来到小筑时,那黑色的狸猫已然蹲在阴影里不知等候了多久。
云笙双眼一亮,她还担心它不会来呢。
她立刻摊开怀中抱着的包裹,露出里头酥皮的糕点。
桂花糕,桃酥糕,果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香气扑鼻。
她可做不出这么好吃的糕点,这是云笙忍痛用灵石找下山采购的师兄换的,是她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平日自己都舍不得吃。
“今日给你带了吃的,快来尝尝。”
她没养过活物,也无人教过她狸奴是吃肉的。
黑猫嗅了嗅糕点,似乎有些嫌弃,将头一甩便走了。
它走过来蹭了蹭云笙,爪垫讨好地搭在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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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膝上,发出很嗲的叫声。
毛茸茸的脑袋凑到少女纤细的脖颈处,痒得云笙直笑。
在她看不见的角度,那双翡翠般明亮的猫眼闪了闪。
小筑十里外的榕树阴浓如盖,坐在树干上抱着剑的少年却渐渐冷了脸。
黑猫本就是沈竹漪的影子,由抽离的地魂演变而来,和天蚕丝一样,其中含有他的部分神魂。
只要他想,就能与黑猫通知同感,它所经历的一切他都能感知到。
平日他甚少通过影子的视角去看什么,熟料刚动了这心思,一睁眼就瞧见了一截细腻洁白的脖颈。
半蹲着的少女面泛轻柔酡色,肩颈单薄笔直。
她显然对这小畜生毫无防备,慢慢伏低了身子。
松散的领口露出一片白的晃眼的肌肤,就连系在脖颈上那一截细细的红线都能瞧得一清二楚。
细腻的肌肤于灯火照耀下似上好的暖玉。
而那小畜生叫得和发-春一样,爪垫就埋在她膝间殷勤地踩奶。
黑猫的爪子摩挲着襦裙的布料发出声响,这是极为亲昵的动作,不可避免地会蹭过少女身前的柔软。
和黑猫通感的沈竹漪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融化了的棉花里。
他眼睫一颤,耳后根泛起一抹红晕,握着剑的指节逐渐收拢泛白,怒极反笑。
叫这小畜生去探查消息,它便在此对人摇尾献媚?
他即刻命令它回来,谁知云笙伸出手,挠了挠黑猫的下巴。
黑猫舒适得闭起眼发出呼噜噜的声音,而沈竹漪的身体则是彻底僵住了。
云笙柔软的手一寸寸拂过猫的背脊,似是有一阵酥麻的电流顺着沈竹漪的脊椎柱窜上后脑勺。
少年指尖微颤,他不禁仰起头,眼尾染上薄薄的红晕。
黑猫的毛发的触感极好,云笙见它似乎还挺享受的,便又试探地去摸它圆滚滚的小肚子。
黑猫便顺势柔弱无骨地躺在地上,朝她露出肚皮。
见它如此信任自己,云笙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抚摸它柔软的肚皮。
沈竹漪呼吸越发紧促,他浑身紧绷,满眼晦暗,死死地握着手臂上的银护腕,撑着剑的手青筋暴起,额间也跟着突突的跳。
半晌,他强压下喉间的低吟,手上的银白的天蚕丝线乍现,五指收拢,强硬地将违抗命令的影子召回回体内。
正眯眼享受着爱抚的黑猫忽的弓起了身子,浑身都炸了毛。
它冲着远处抗议地叫了一声,又不舍地看了云笙一眼,喵的一声窜进了竹林中。
云笙有些疑惑,担心它是遇到了危险,匆匆提着裙摆追了上去。
可是这猫溜得极快,她跟到外头,已是四处不见它的踪影。
她并不知道的是,就在她茫无头绪地寻找时,头顶上方榕树的阴影中少年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纤长十指缠绕着的闪着幽光的天蚕丝。
冒着黑烟的穷奇剑魂啧啧道:“没想到那纯粹的灵力竟是来自这丫头,之前我没注意到她,是因为她灵根损毁得格外严重,灵气又稀薄。”
“昨夜,恰巧你的影子沾染她的气息,又恰逢天地灵气浓厚,才有了这变数。”
“这丫头身上的秘密倒是不少,既知道你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沈竹漪冷冷看过来。
剑魂立刻改了口:“既知道咱们来蓬莱宗的目的,又有那么多秘密……”
它似乎有些为难:“可惜她的灵根废了,体内灵力也没多少,不然这般纯粹的灵力,可是大补之物,老子要是吞了她,绝对能够恢复几成实力。”
夜风习习,那少女畏寒,寻了一圈无果,便裹紧了斗篷,提着萤火灯走了。
穷奇见沈竹漪沉默不语,语气里多了点试探:“小子,要不我们帮她修复好灵根如何?”
“先不说她的灵力对镇压你体内的业火之毒有奇效,老子若是吞了她,还能帮你报仇不是?”
积云散尽,月光如纱般笼罩而下。
沈竹漪不置可否,反而是嗤笑一声,反手将长剑背于身后,眼尾的讥诮冷意消散在笑意中:“怎么,我的血还不够么?”
穷奇闷不作声,回到了剑内。
这小疯子着实警觉,时刻提防着它恢复实力夺舍,所以都用自己的血喂养它。
这也是为何它会受困于他如此之久的原因。
不过它可不着急。
那丫头的灵力如此特殊,能够缓解业火之毒,它就不信,他不会心动。
8. 第 8 章
在昨夜画符之时,云笙抄录下了所遇的疑虑,便去了藏书阁查阅古籍。
她的住处虽简陋,却在藏书阁的不远处,这倒是方便了她。
云笙刚出门,迎面便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尹钰山气势汹汹地走来:“云笙,我与师妹明日就要在戒律堂受刑了,我爹为这件事动用了所有关系,整日跑着求人,头发都愁白了,这下你满意了吧?”
“沈竹漪那小子告到王庭去,把我们全都治了罪,而你却是护驾有功,还有赏赐,凭什么?”
“什么护驾有功,你就是杀了一只拦路的妖物而已,你究竟给了沈竹漪那小子什么好处?”
与此同时,藏书阁后头的罗汉松上。
一只黑色狸猫于枝蔓的阴翳中舔着毛,静静观望着树下的风吹草动。
谁也不知,这只不起眼的狸猫所看见的一切,都原封不动地呈现在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明霞峰湖面之上。
明霞峰内水光潋滟,山势萦回,岸边的垂柳枝条柔曼,笼罩着水雾般的淡绿。
沈竹漪于岸边持剑而立,他并未束发,乌黑的长发披散于肩,手腕转动之间,凌厉的剑风便直指琉瓦重檐的湖心亭,掀起数十米的水柱。
如明镜一般的湖面回荡层层涟漪。
只见画面中的云笙道:“我和明霞峰的那位师弟不熟,拉帮结派乃王庭的戒律,还望你谨言慎行。”
依依杨柳之下,沈竹漪的眉目浸润着柔软的水雾,他淡漠地看着湖面的影像。
画面中的尹钰山冷哼一声,语气中掺杂着几分尚未觉察的妒意:“你和他不熟?你之前不还说是同他一见如故么?又对他嘘寒问暖,还为他受了伤,我看你们怕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云笙绷着脸,忍无可忍,从袖中取出符箓,直接扔向尹钰山。
尹钰山没有防备,被炸得摔倒在地上。
尹钰山反应过来,恼羞成怒,本该大发雷霆。
可是当云笙垂眼,用像是看草芥那般的眼神看他时,他的心却莫名漏了一拍,以至于怔愣地坐在原地。
周围传来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云笙道:“我和你这种诋毁同门的人没什么好说的。”
“还有,你所犯之事应是死罪,却有人为你而死,你不该愧疚至死,日日忏悔么?”
虽说她是想借沈竹漪的势,但她并不想在明面上与他扯上关系。
毕竟沈家树大招风,她又是尹禾渊名义上的亲传弟子。
宗内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无论是对她还是对沈竹漪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再者,沈竹漪刚给了她那枚玉牌,拿人手短,她虽不打算用这枚玉牌去换什么,却还是有点良心的。
云笙转身想走,忽然觉得有人在看着她。
这眼神从阴暗的地方,审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极具侵略性。
云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蹙起眉头,四处环顾一周。
是她的错觉么?
-
少女紧攥符箓,面带薄怒的画面呈现在明霞峰的湖面中央。
薄烟水雾轻纱的斗篷衬得她肩背纤薄,腕骨伶仃苍白,发间的珠翠点点在转动间流光溢彩。
许是因为气愤,那张白皙的脸染上了一层浅浅的绯红,苍白的唇和脸,都生动明媚起来。
就像是这岸边刚抽条的柳芽,瞧着稚嫩柔软,内里暗含坚韧,在春光烂漫中生机勃勃,蔓蔓日茂。
可这份夺目出挑的蓬勃并不是什么好事,反而会引人攀折蹂躏。
春风拂面而过,湖心也起了波澜,模糊了水中少女的面容。
一枝柔曼嫩绿的柳条娇柔地缠绕上沈竹漪的袖间,被他毫不犹豫地反手折断。
他掌心收拢,指骨便将那一片翠绿用力碾碎。
碾出的粘稠汁水顺着白皙纤长的指节流淌。
而柳条化作细细的碎片,被践踏至尘土之中。
沈竹漪自袖中取出拭剑的帕子,漫不经心地净手,目光却仍停湖心画面中云笙那张带着愠色的脸上。
远处湖心亭处惊起一片白鹭,两道身影踏水飞来。
不消片刻,这两名暗卫便齐齐跪在沈竹漪脚边,毕恭毕敬地唤道:“主子。”
沈竹漪眼也没抬,只是懒懒应了一声:“她的底细,查干净了?”
这个“她”毫无疑问,指的便是云笙。
两位暗卫戴着一黑一白的恶鬼獠牙的面具。
黑面道:“回禀主子,此女是徐凌玉留下的遗孤。徐凌玉是蓬莱掌门尹禾渊的同门师弟,在其出生后,徐凌玉夫妇便将其留在蓬莱,并将家当一同托付给尹禾渊。”
“自此之后徐凌玉夫妇便杳无音信。据属下所查,此女十六年未曾出过蓬莱,与魔域和郢都王庭皆无关系,也不可能会有夺舍等情况发生。”
沈竹漪眉梢一扬:“徐凌玉?”
白面道:“正是蓬莱宗前任宗主的首徒徐凌玉。徐凌玉在结识了一位来自云梦泽的神秘女子后很快便力排众议与其成婚。”
“属下怀疑,此女可能身怀云梦泽血脉,主子会觉得她的血特殊,怕是可以化解主子体内业火的反噬。”
纯正的云梦泽血脉在五百年前便已灭绝,现存于世的都是旁系或是混血。
但尽管如此,只要能和云梦泽沾上一点关系,都能拥有极高的地位。
只因云梦泽血脉的灵血具有净化疗愈的能力,效果更是堪比灵丹妙药。
“只是……”白面顿了顿,小心翼翼地呈上了一枚铜瑬珐琅匣子,“只是此女在蓬莱饱受苛待,她的灵根受损,体内灵气枯竭,又心怀郁结,病根深种。”
“据属下查阅典籍所知,若想充分发挥云梦泽血脉的功效,不仅需要身怀云梦灵血的人灵力充裕、身体康健,更需要丹田充盈、心悦神怡。”
“故而属下们擅自做主,取来了存放在孽镜台的宝物天蝉灵叶……”
沈竹漪似笑非笑打断他,手中的剑擦拭得雪白锃亮:“依你所言,我不能动她,还要助她修复灵根,保她无忧无虑,将她当成菩萨一般供着?”
“属下不敢!”白面觉察到杀意,面具下早已冷汗连连,“属下一切都是为主子着想,待主子火毒化解,便无需蛰伏隐忍,直接杀回去!”
“哐啷”一声脆响,那把通透雪白的剑刺向他面门,剑尖在离他鼻尖咫尺之间骤停。
跪在地上的白面,毅然决然闭了眼,显然是一副赴死的神情。
湖光春色中,那少年居高临下看着他,清隽的眉目好似笼着一层寒霜。
半晌,他反手收了剑,冷冷吐出一字:“滚。”
二人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齐声道:“是。”
欲要离开时,身后又再度传来一句话——“等等。”
沈竹漪神色晦暗不明,目光落在那枚珐琅匣子上。
“东西留下。”
-
二人的对峙引来了许多人,将云笙的住处前的路围得水泄不通。
穆柔锦挡在了尹钰山身前,泪眼婆娑:“师姐,我知道你不肯原谅我,你要打就打我吧,不要因此迁怒了阿钰……”
云笙转眸看向她,回了句:“我没有迁怒他,惹我动怒的就是他。你再替他说话,我便同你一起打。”
她语调轻柔,像是吴侬软语,神情却格外肃穆,不像说笑。
还在哭哭啼啼的穆柔锦浑身一僵,一时半会理不清她的意思,都不知如何演下去。
尹钰山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你……你为了沈竹漪那厮,竟出手伤我?”
云笙对他早已没了耐心:“我说了,和他没关系,我和他不熟。”
顿了顿,她还是补充道:“我就是单纯不想看见你。”
就在此时,一道声音传来——
“劳烦各位让一下,请问云师姐的住处是在这里么?”
人群径直分开一条缝,众人不由得低下头,只见一粉雕玉琢的道童缓步从中走来。
他身披绮绣,颈带璎珞,手里捧着一枚沉甸甸的铜瑬珐琅木匣。
他身后还跟着一列身着素衣的道童,每人手中都捧着一样色泽温润的白鹤攒盒。
为首的道童毕恭毕敬地对云笙鞠了个躬:“我乃明霞峰侍奉的道童清灵,此行是来替王庭的沈大人送东西的。云笙师姐护驾有功,这些都是王庭发下来的赏赐。”
没等云笙发问,清灵扬手,身后跟着的道童们便相继打开了印着白鹤的提盒,整齐有序地将那些礼物给云笙一一过目。
大小不一的提盒中盛放各式各样的物品,有成盒的灵石金银、糕点食膳,亦有各色的云锦蜀缎、云纱烟罗、翡翠的文墨笔砚,点翠镶金的首饰,还有当下附庸风雅的扇套、香盒等……
围观的人群很快便讨论起来:“那食盒里是珍馐阁的十珍招牌糕点吧!每次去都买不到,听说是专门供给郢都王庭的帝姬的……”
“不愧是王庭的赏赐。可真大方啊。”
清灵覆上镶金的叶拍子,打开了他手上的那枚木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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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轻声道:“最后这一物,是沈大人送给您的。”
一股馥郁的草木香气扑面而来,呈放在匣中的那枚灵叶散发着淡淡的金色光晕。
不知是谁吃惊地叫了一声:“这……这是天蝉灵叶!”
话音刚落,周遭传来了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天蝉灵叶可是极为珍贵的灵草,乃是对身体有益的大补之物。
听闻当年掌门尹禾渊可是为了一株天蝉灵叶身负重伤。
虽然早知金岚沈氏底蕴深厚富可敌国,但亲眼所见还是比传闻更令人惊愕。
不外乎他们会惊讶至此,这金岚沈氏的少爷和宗内任何人都并无过多交集,就连呆在宗内的时日也屈指可数。
一时之间,形形色色的目光聚拢过来,不乏艳羡嫉妒的。
之前为了讨好尹钰山从而对云笙指指点点的人都开始后怕起来,后悔不已。
若云笙和沈氏染上关系,那可不是他们能得罪的起的。
云笙头疼地看向那枚木匣,不由扶住额角。
刚才她还信誓旦旦地说和他不熟,现在这不是打她的脸么?
这般大张旗鼓,她怎么觉得他是故意的?
况且,这不仅仅是送礼这般简单,也算是变相维护了她,毕竟金岚沈氏的名头可比她管用许多。
可是越是这样,云笙心中便越是忐忑。
说好他们之间的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怎么现在闹得人尽皆知了?
她推辞道:“这太贵重,我不能收。”
那道童小脸皱成一团:“云师姐,您若不收,清灵是回不了明霞峰的。您就当行行好,收下吧。”
云笙见这小道童都要哭了,知道他也只是奉命办事,不好为难他,便接过那枚木匣。
她无奈道:“罢了,我会亲自退还给他的,你回去吧。”
小道童瞬时喜笑颜开:“多谢云笙师姐。”
他转头催促那些剩余的道童:“快,把剩余的东西都搬进去。”
尹钰山更是满目惊诧,他记得他爹为了一株天蝉灵叶废了许多功夫。
沈竹漪那厮就这样送给云笙了?
宗内有些看尹钰山不顺眼的人开始幸灾乐祸起来:“我就说云笙这几日怎么这么硬气,要我说呢,这人啊,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那尹钰山只会闯祸,跟着他的人都惨了,仗着自己是掌门之子,天天耀武扬威的。”
尹钰山最恨旁人将他与沈竹漪比较,他狠狠瞪着那些人,却始终不敢看云笙。
仔细想来,他给小师妹送胭脂水粉亦或是珠宝法器都是常有的事。
可偏偏云笙,他不曾上过心,也没想过要送她什么。
因为他似乎总认为,无论如何,云笙会如幼时一般迁就他。
此时此刻,看着云笙手捧那枚雕刻着鸾凤花鸟的木匣。
尹钰山顿时感到十分刺眼,心里很堵,一腔怒火也泄了空。
这在宗内闹出不小的动静,以至于尹钰山的父亲,蓬莱宗掌门尹禾渊也传唤了云笙。
尹禾渊像是盘查囚犯一般,问云笙在乌长山发生的事情。
“我让你跟着阿钰,正是因你二人性格互补。当时在乌长山,你若在旁劝阻一二,他就不会犯下斩杀树妖的大错,王庭追究下来,你可知我花了多大的代价,才保下了他二人性命?”
云笙低眉顺眼:“弟子不知。”
余下的问题,和沈竹漪有关。
云笙更是一问三不知。
尹禾渊面露愠色,拂袖叫她走。
云笙走至门口,恰好有一人迎面走来。
那男人约莫三十岁左右,衣着华贵,腰上系着王庭的令牌,容貌尚算清俊,只是眼下有浓重的乌青,一看便是纵欲过度。
见了此人,尹禾渊立刻变了面色,连忙道:“陆大人,快快请进!”
陆大人却没有理会他,反而是意味深长地盯着云笙看:“这位是?”
尹禾渊笑道:“这是我徒儿云笙。”
男子浑浊的眼神令云笙浑身发毛。
她厌恶地蹙起眉,加快了步伐离去。
这位陆大人,应该就是王庭的人。
尹禾渊那讨好的态度,怕是对此人有事相求。
这些日子,尹钰山邀请了不少的王庭官员前来作客。
因尹钰山斩杀树妖惹出的祸事,他不得不花重金打点这些王庭的官员。
云笙对他们之间的阴私勾当不感兴趣,回到住处休憩。
9. 第 9 章
次日清晨,云笙是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中醒来的。
敲门的是掌门尹禾渊身侧侍奉的道童,他面色略显慌张,支支吾吾地说尹禾渊发了好大一通火。
在他提到尹钰山和穆柔锦在戒律堂内受罚时,云笙顿时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道童以袖角擦了擦额上的汗:“云笙师姐,您去劝劝掌门他老人家吧……”
云笙沉默半晌,取出一枚绢帕递给他:“擦擦汗,麻烦领我去戒律堂吧。”
戒律堂位于蓬莱山山巅处,山中设有廊道,云雾绕柱而生,浮岚暖翠,温度也随着上行而骤降。
故而云笙将沈竹漪送的那枚宝玉贴身携带后,又备了一盏青柚袖炉用以防寒。
戒律堂匾额覆着一层薄薄的寒霜,云笙跨过门槛时,便远远听见里头的争执声。
“我儿和柔锦已然受了二十棍刑,这烈光石棍击打便如火烧,再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
顺着云笙的视线望过去,能看见尹钰山痛苦地蜷缩在石壁上。
而穆柔锦一张脸也失了血色,二人的腰臀部的衣物血迹斑斑。
见独子和爱徒受此酷刑,尹禾渊失了往日为人师表的沉稳气度。
他面露愠色,焦躁得在一旁来回踱步。
戒律堂长老面露难色:“可是,他们犯了大错,应当处以五十棍刑……”
尹禾渊悻悻拂袖:“王庭的损失,我已然掏空了家底赔偿,拉下这张老脸去四处求人,他们年幼不懂事,罚他们二十棍就够了,再打下去半条命都没了,石长老是要置我儿于死地?”
“尹某身为蓬莱掌门,执掌蓬莱多年,石长老是半分薄面都不愿给我?”
石长老窘迫地摇头:“只是此事事关郦州的灾情,王庭镇邪司那边必定得有个交代啊。”
“镇邪司?”尹禾渊蓦地蹙眉,“……金岚沈氏沈竹漪?”
“唉、唉,正是。”
尹禾渊冷哼一声:“这小子常年不在宗内,仗着镇邪司的蟠龙令目中无人,净会添乱!他与王庭关系匪浅,老夫就背后无人了么?”
“此事并非我儿有意为之,我自会给一个交代,你不必多言,即刻放人。”
正当戒律堂内众人面面相觑时,一道清悦的声音自外传来。
“师尊此言差矣。”
众人回眸,见一捧着暖炉的少女跨过门槛款款走来。
她披着一件浅粉色云锦斗篷,宽大的风帽中露出一张清丽稚气的面庞,肤色很白,唇色嫣红,伶仃的腕骨拖着暖炉。
为了让气色不那般难看,她特意在唇上涂了些唇脂。
云笙道:“若非是沈师弟,徒儿早已死于鬼婴蛛的强袭之下,师弟所为乃是雪中送炭、绝渡逢舟,他也是奉王庭之命行事,如何能是添乱呢?”
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云笙的心近乎跳出了嗓子眼,掌心内都是汗。
她在宗内时常是默默无闻的角色,做过最离经叛道的事,就是在夫子授课时偷吃糖。
云笙攥紧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脑子里不停地组织着语言。
然后,她拂过额角遮眼的发,抬眼之时目色清澈明亮,声音也是脆生生的:“况且无规矩不成方圆,师尊若是坏了这一次,那么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自此人人都敢触犯条例,王庭内,宗门内何得安宁?”
戒律堂内阒无人声,静谧森然。
人人都瞪大眼睛看着云笙,都没想到这一向唯命是从的小徒弟竟会和尹禾渊唱反调。
跟在云笙身后的道童更是彷徨失措。
……她在说什么?
明明上来前说的好好的,是来劝慰师尊消消他老人家的火气的,怎地还反过来教训他了?
听见熟悉的声音,被打得半死不活的尹钰山睁开了眼,他看着云笙,陷入久久的失神。
在他溢满汗水和泪水的模糊的视线里,逆光立在晨雾中和众人对峙的少女玉瞳明眸、顾盼生辉,其他一切的事物似乎都成了她的陪衬。
尹禾渊眯起眼:“云笙,你称病多日未来问安,嘴皮子倒是变得越发伶俐了。你不替你师妹和阿钰着想,反倒是给为师添堵来了?”
云笙连忙低下头:“弟子不敢。”
“弟子正是为师父着想,师尊德高望重,若有有心人借此造谣生事,弟子也不想让您背上徇私舞弊、以私废公的名声。”
说完,低着头的云笙抿了抿唇。
得罪便得罪吧。
师父爱偏心谁就偏心谁,她不在乎了,但她也有为自己讨回公道的权利。
尹禾渊怫然,气得近乎语塞,只得指着她的鼻尖冷笑道:“好啊!云笙,你很好!”
尹禾渊欲要发作时,戒律堂外传来一道清朗的笑声。
只见一轻裘缓带的男子阔步走来,看向云笙的目光丝毫不掩饰欣赏之情,他抚掌道:“伶俐乖巧、正言不讳,尹掌门,你确实是收了个好徒儿啊!”
云笙诧然回头,眼前大笑的男人约莫三十出头,身着青白二色,缀着单边琉璃耳珰,眼角细纹流露几分风流之态。
他身后跟随的弟子都是清一色这般的服饰,履丝曳缟,显贵逼人。
她并不识得此人,倒是一旁的石长老目露敬仰之色:“金岚沈氏……这位便是沈氏二当家沈漓,而立之年便有颇深的修为造化。”
金岚沈氏是九州内颇为令人敬仰的世族大家之一,居于金岚灵脉要塞,可谓是积玉堆金、富可敌国,素有“北谢南崔”这般的称号,族内弟子更是饱读诗书资质非凡。
沈漓身侧立着一位身着雪白道袍的少年,正是沈竹漪。
沈竹漪外披梅红褂袍,少年长身玉立,负剑而行,银色的腰封衬得腰身极细,左耳的金耳珰缀着流苏,晃眼得很。
许是注意到云笙的目光,他微微侧过头,耳珰闪过金色华光,清晨的水雾浸染着他的眉眼,显得柔软干净。
和云笙的视线撞上的那一刻,他并不像她那般有被当场抓包的慌乱,反而是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
视线一触即离,他又目不斜视地走进了戒律堂。
云笙面上发热,连呼吸都凝滞了片刻。
这也太尴尬了……
不知他是否听见了自己方才对他的夸赞。
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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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过脑,仅仅是想反驳尹禾渊,说的是夸张了些,可真正被当事人听见,又觉得格外羞愧。
不仅是沈氏的族人,还有王庭上头派来的监察使者也一同来了。
尹禾渊静默半晌,才勉强露出细微的笑意:“不知贵客来,有失远迎,那些弟子未免太不懂规矩,通报一声也不说,当真该罚。”
沈漓面不改色,笑得格外亲和:“哪里哪里,我们来此谈生意,路经蓬莱地界,刚好看见王庭帝姬派来的使者进了蓬莱宗。”
“尹掌门之子真是不得了啊,王庭花费数年辛苦培养的树妖说斩就斩。你也知道,我向来爱看热闹,刚好过来瞧瞧,是我叫他们不必多此一举的,不然哪里能看见这么一出好戏。”
尹禾渊眼角抽动了下,睨了门口面如死灰的守门弟子一眼:“稚子年幼,不懂事,让您见笑了。”
一旁背着剑的沈竹漪忽的出了声:“掌门此言差矣。”
他半敛着眸,唇畔的笑意显出几分懒懒倦色,说的话却锋芒尽显:“偷取令牌,擅闯禁地,沈氏三岁幼儿都做不出的愚蠢行径,本以为蓬莱清规戒律,定会惩以为戒,倒是不想,与其他庸俗之辈也无异。”
此话不仅令尹禾渊面色苍白了几分,便连躺在石床上伤痕累累的尹钰山都攥紧了手心。
见戒律堂内静谧无声,各个低眉不语,笑眯眯的沈漓这才不轻不重地指责了他一句:“不得无礼。”
“你掌门师尊向来言出法随,方才说的定是气话,蓬莱清名在外,王庭来的使者尚在此,他怎会当着如此之多的晚辈破坏规矩呢?”
这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让尹禾渊被打碎了牙只能往腹中咽。
他憋着一肚子火,只得咬牙切齿的吩咐石长老道:“行刑。”
尹钰山听到这句话,瞬时瘫软在了石床上。
穆柔锦更是攥紧了拳头。
她本想借着鬼婴蛛之事离间云笙与尹钰山之间的关系,若是能让云笙因此记恨上尹钰山便更好了。
哪成想这半路杀出的沈竹漪成了变数,让她得不偿失。
第四十棍落下时,尹钰山惨叫一声,像是死鱼般在石床上扑腾了两下,终是昏厥了过去。
云笙看了一眼,便从那一团血肉模糊上别过眼去。
她这才发觉沈竹漪看得眉眼弯弯,颇有兴致似的,就好似此处不是岑寂肃然的戒律堂,而是生旦净丑咿咿呀呀的戏园子。
沈漓同样也对惨状熟视无睹,反而是眼笑眉舒地招呼云笙过去,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对镶金琉璃手镯送给她。
云笙一眼便瞧出这是价值不菲的法器,连忙摇头拒绝。
沈漓却是不由分说地套在她手腕上:“你这小姑娘我一见便喜欢,看着温吞好欺负,替竹漪说话的时候倒是伶俐,什么雪中送炭、绝渡逢舟,我们都听得分明,竹漪性子孤僻,能在蓬莱结实你这般的道友,我也很欣慰。”
云笙更加窘迫了。
沈漓再次将她的“豪言壮语”重复了一遍,这感觉很糟糕,就像是被反复鞭尸一样。
沈漓欣然地拍了拍她的肩,便转身去与王庭那边派来的使者寒暄。
10. 第 10 章
云笙不自在地摩挲着手上的镯子,她总觉得不妥当。
她知道这天下没有什么白得的东西,拿了人家的,总是要还回去的。
她今日将暖玉和那盛着天蝉灵叶的木匣一并带了来,想将这些昂贵的谢礼一并送还回去。
可等了半晌,沈漓仍未结束,反而径直从偏殿走出了戒律堂。
云笙来回踱步,又不敢上前搅扰,只得将目光移向了沈竹漪。
云笙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朝着他的背影追去。
她缓了两口气,扬声道:“师弟,方才,多谢你——”
山巅落起细雨,春寒料峭,云笙不由得捂嘴咳了几声,连话都没说全。
对上沈竹漪的视线,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我有些不适应山巅温度,让你见笑了。”
顿了顿,她又道:“师弟,我来是将东西退还与你的,这株天蝉灵叶我不能收,还有这对琉璃镯法器,也麻烦师弟将其转交给沈伯伯,这些都太贵重了……”
沈竹漪半敛着眸,视线落在云笙拢在袖中的暖炉上。
他淡淡道:“这些东西已经是师姐之物,若是不要,可以扔了。”
云笙脚步微滞,她攥紧了袖摆,头垂得低了些:“……我灵根已废,这对琉璃镯还是留给更合适的人吧。”
这个下意识低头的保护动作,让她裹在衣领中雪白脆弱的脖颈一览无余。
沈竹漪目光掠过那一截纤细凝白的后颈,微微停顿一瞬,便移开视线。
他冷白的指尖敲打在腰间的银蝴蝶上,不发一言。
云笙一直想试探他的态度,便多说了几句:“无论是宗内资历深厚的长老,还是云游的药宗弟子,都对此束手无策,说是灵根受损药石难医……”
沈竹漪哂笑一声:“药石无医?那无非是因为他们见识浅薄罢了。”
疾风拂过山顶,他垂眼俯视着群山,高束的发带随之飘动,少年隽秀的面庞沾着霜晨的水珠,颇有几分生动的骄矜意气。
他朱红的发带拂过云笙面庞时,青柠携着花香的浓艳的甜味便萦绕在她鼻尖。
这种味道虽好闻,却扰乱心神,给人一种短暂的眩晕感。
云笙压下心中的惊喜之情,顺势道:“莫非你有办法?”
沈竹漪转眸凝视云笙,唇角微翘,不置可否。
那双乌黑的眼眸,于柔和的日光之下有种疏离的清冷。
下一瞬,沈竹漪背上的剑啷当出鞘,浮于空中。
少年踏上飞剑,银色的腰封将他的腰身束得格外紧,衬得他宽肩窄腰,浑身的线条都极具爆发力。
他垂下纤长的眼睫,眉眼明艳恣意,任狂风将广袖吹得猎猎作响:“我尚有事,先行一步。”
云笙望向戒律堂外的天堑,蓬莱山地势险要,除上山的栈道外,御剑飞跃过壕沟是最为快速的法子。
可若是不幸掉下去,那便是粉身碎骨。
云彩自天堑处飘来,云笙看了一眼便头晕目眩,不敢再往下望。
宗内的弟子会御剑,但极少用其赶路,只因损耗太大,只有在十万火急时才会用。
剑上的少年郎,明宥清涧腰间缀着的银链佩环啷当作响。
云笙指骨蜷缩,忽的仰起头:“可否载我一程?”
闻言,沈竹漪垂下眼睑,居高临下看她。
云笙道:“山巅温度过低,我不敢耽搁太久,怕步行而下会得风寒。再者,我从未体会过御剑而行的滋味……”
沈竹漪没有说话,身形随着飞剑,闪身到了云笙面前。
“上来。”他道。
云笙没敢同他触碰,只是虚虚拽住了他的袖子,也一起踏上了飞剑。
沈竹漪垂眸念动,踏着的飞剑便迎风而起。
山风自鬓边拂过,云笙的斗篷都灌满了山风。
日光落在雪白的剑身,白云同游,飞鸟作伴。
立于剑身俯瞰宗门的感受格外新奇,云笙仍有些畏怯,却也忍不住去欣赏山内美景。
若能修复灵根,便也可这般在广阔的天地之间遨游。
可以去不周山看日出,去南海听鲛人唱歌,再也不用困于这蓬莱宗一隅,像是傀儡一般提心吊胆地活着,担心再度被冤枉关进落霜境。
她难掩欢欣,闭眼感受着风拂过面颊,也更加坚定了心中所想。
她看过来,郑重道:“师弟,我先前和你说的事情,你考虑得如何了?”
少女的睫毛沾着雨珠,澄澈的眼过来,水色山光倒映在她眼间,化作溶溶清涟:“你若助我修复灵根,我必定会倾我所能报答你。”
她也不傻,无论是天蝉灵叶还是那对镯子,都是修复灵根的宝物。
沈竹漪若无此意,应该不会送她这种宝物。
哪怕是陷阱,哪怕会殃及性命,只要有一点渺茫的希望,她也要为自己奋力一搏一次。
-
御剑穿云而行。
闻言,沈竹漪乌黑的眼看过来,他额前细碎的发散落在风中,衬得他云眉纤柔,眼尾冷峭。
他反问:“如何报答?”
他的口吻很淡,显然不以为意。
云笙的脸不由得烧起来。
以她现在的状况,说起来似乎没有什么报答的。
她环顾四周,毕竟是宗内,还是谨慎为妙。
而后,她踮起脚尖,攥着他的衣摆,附在他耳边悄声道:“先前我们说好的呀,待到时机成熟,我会帮你得到纯阳珠。”
她的裙摆被风拂起,盖在了他的衣摆上,一触即离,又缓缓落了下去。
恰逢此时,觉察到她动作的沈竹漪侧过脸来。
少女柔软的唇瓣擦过他的颈侧,像是触碰到了新鲜的花瓣。
似有若无的热气拂过他的颈侧,留下一片酥麻的痒。
沈竹漪唇边的笑霎时褪灭,身子一瞬冷硬起来,下颌也跟着紧绷。
他的眼神自上而下,面若冰霜地睨视那紧握他袖摆的白皙的手。
虚虚缀着的琉璃镯恰到好处地遮住了她腕间的疤痕,衬得她的手腕格外纤细,仿佛柔弱的花茎一般,一折便碎。
方才她嘴唇触碰过的地方,还在隐隐发烫。
沈竹漪眼神越发冷,他排斥地用指腹抹去脖颈上沾染的东西。
有些黏腻的质感,浅薄的一点粉色蔓延在指腹上。
不是毒药。
是女子的唇脂。
散发着一种清幽旖旎的花香。
沈竹漪用力将指腹黏腻的唇脂摩挲干净,可那抹艳丽的红色,却更深地渗透进了他指腹的纹理中。
视线扫过二人交叠的衣摆,他蓦地有些烦躁起来。
尚未觉察到异样的云笙犹自喋喋不休道:“而且,我若恢复灵力,我便能画出更好的符箓卖钱,到时候与你七三分,我七你三如何?”
沈竹漪的视线便顺势落在她开合的唇瓣上。
嫣红,柔软,泛着一层清润的光泽。
莫名的惹眼,似乎在她说话时,都能听见她唇舌间的响动,和两唇相贴又分离时,黏腻的唇脂发出的水声。
她肉粉的唇隙很小,怕是连他的一指都塞不进去。
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盯着她的唇看,沈竹漪猛地移开视线,高束的马尾将将擦过肩颈,他心中泛起一股懊恼的愠怒。
脚下的飞剑莫名晃荡了一瞬,剑身嗡鸣作响起来。
云笙的身子跟着一个趔趄,她发出一声惊呼,整个人都扑在了他身上。
衣裙掀起一阵少女的馨香。
温香柔软的身子紧紧贴合在他线条冷硬的小臂处,严丝合缝,莫名地契合。
云笙从他衣袖间抬起脸来。
沈竹漪垂眼,他袖口洁白的滚边处,又蹭上了一抹唇脂的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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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罪魁祸首的云笙,尚有些慌乱,她面色苍白,下意识地咬上了唇瓣,仰起脸,不解地看向他,以为是他嫌不够,咬了咬牙:“六、六四分,如何?”
她瑰色的唇瓣上留下了一圈淡淡的齿痕。
沈竹漪的指腹离她的唇不到一寸。
心里有种莫名的冲动,让他想狠狠地将她唇上那惹祸的东西尽数抹去。
可是他的脑海中又闪过另一道画面——
属于他的指腹用力碾过她的唇瓣,不断地摩挲着她的唇,直至那两片唇瓣发红肿胀,泛出靡红的样子。
沈竹漪蓦地闭上眼,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而后,他攥着云笙的后衣领,近乎是粗暴地将她从他怀中扯起来。
飞剑停在了山腰处,他将她丢了下去,冷冷回了句:“不如何。”
云笙看着他将二人接触的地方反复地擦拭干净,捋平袖口的褶皱,就像是碰了什么脏东西那般。
下一瞬,飞剑穿过云层,只留下一道残影。
她抿紧唇瓣,心想,沈竹漪当真是个阴晴不定的人。
可是,他却知道如何修复灵根。
她绞缠着袖摆。
绝对不能就此放弃。就算有性命之危,她也要再去试试。
-
次日清晨,云笙又被尹禾渊传唤。
云笙估摸着,怕是因戒律堂一事拂了他的面子,想要斥责她。
可是尹禾渊的无耻远远超乎云笙的想象。
在场的除了尹禾渊,还有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云笙之前见过。
就是尹禾渊传她过去问话时,遇到的那个王庭的陆大人。
上次他便一直用这种黏腻浑浊的目光盯着她看,云笙对此人印象颇深。
“云笙,过来,快给陆大人敬酒。这位陆大人在王庭主掌道藏阁,对符术颇有研究,你不是对此感兴趣么?还不快来讨教一二,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尹禾渊说这话时,陆卓君的眼神便落在了她身上,眼角的细纹堆叠,他咧开嘴唇笑道:“尹宗主,你收了个好徒儿。”
这种被从头到脚凝视的感觉,令云笙深深不适,她找了个理由搪塞:“我身子不适,要去解手。”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跑出去。
尹禾渊怒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这孩子,越发不懂礼数了!”
云笙提着裙摆越跑越快,只觉恶心。
尹禾渊这个老匹夫果然要把她给卖了。
因为树妖被杀一事,尹禾渊在王庭欠了许多人情。
他要用她来还人情!
云笙无父无母,尹禾渊掌握着她的一切。
云笙心里一颤,更加坚定了必须尽快离开这里的想法。
-
整整几日,无论尹禾渊用什么借口找她,云笙都不敢从住处出来,只希望那个什么陆大人能赶紧离开。
直至这日,夜里开始下起了下雨。
乌云蔽月,天色晦暗,不见一丝月光。
宗内阒静,没有半点声响。
云笙后来才得知消息,傍晚时,尹禾渊提早带着宗内众人去昆仑参加为时三日的宴庆。
这个消息……唯独没有通知她。
云笙将门扉紧锁,以防万一,在门外设下了符阵。
到了晚上,她缩在衾被里,根本不敢入睡。
果不其然,到了子时,院门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
“云姑娘,你在么?你几日没出门,你师父担心你,叫我来看看。”
云笙一下便认出了这是那陆卓君的声音。
男人的声音阴沉沉的,混在蒙蒙雨丝中,令云笙忍不住开始发抖。
敲门声越发急促起来,连着门扉都震动起来。
“云姑娘。”
“你在里边吧,我看见你屋内的烛光了。”
11.第 11 章
云笙咬着牙,将枕头下的匕首取出来。
在门扉被破开的瞬间,云笙将手中的匕首狠狠朝他刺过去。
与此同时,她设在院内的符箓无火自燃,发出阵阵爆鸣声。
陆卓君被符箓伤及,捂着肩膀上的血,发出痛呼声。
云笙借此,狠狠撞开他,朝着门外跑出去。
雨势渐大,冰冷的雨水灌入她的衣领,可是云笙却不敢停。
宗内一丝灯烛也无,她朝着一个方向,跑得飞快,却仍听见身后混着水花溅起的脚步声。
陆卓君的声音传来,他阴恻恻地笑道:“云姑娘,你的符箓做的很好,可惜你身无灵力,伤不了我多少。你若对符箓感兴趣,来我房中,我仔细教你如何?”
云笙更加撒了命地跑。
很快的,一道浑厚的灵力隔着雨幕击中了云笙的小腿。
云笙蓦地倒了下去,激起了一片水花,雨水溅在身上似是夹杂着冰渣。
她望着不远处的一块石碑,拼命地朝那个地方爬过去。
陆卓君慢步走过来,朝她伸出手。
大雨滂沱,雨幕昏暗。
眼看着他要触上云笙的肩膀。
顷刻间,铃声骤响。
只见一把飞旋的蝴蝶刀撕裂雨幕,径直擦过云笙的发旋,刺入陆卓君的手。
陆卓君闷哼一声,退后几步。
他蓦地看去,眼中刺入一抹浓稠的红。
就在那三间四柱的牌楼之上,斜坐着一身着牡丹红箭袖衫的少年。
他戴着竹篾织的斗笠,只露出一截冰雪般白晃晃的下颌,高束着的马尾于风雨中摇曳,绯红的衣袂猎猎作响。
鸦青色天际透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红衣乌发的他是天地间唯一的浓墨重彩,衬得身后的海棠花都黯然失色。
陆卓君冷声道:“你是蓬莱宗的弟子?为何没随尹宗主一同去赴宴?我劝你别多管闲事。”
一阵风扫来,牌楼上缀着的护花铃铛铛作响,斗笠宽大的檐也微微抬高,雨水自少年清隽的眉眼间蜿蜒而过,他自牌楼上睥睨着他,轻笑了一声:“你越界了。”
陆卓君看向云笙攀附的那块石碑,上头刻着“明霞峰”三字。
他蹙了一下眉,从衣襟中取出令牌:“我是王庭广阳宫的陆卓君,识相的,快快让开!”
此话一出,唯有雨声倾泻的声音。
陆卓君还以为他怕了,冷哼一声,刚要朝云笙伸出手。
下一瞬,一把长剑裹挟着寒风刺过来,径直穿过陆卓君的喉骨。
沁冷的雨丝中,浓稠温热的鲜血喷溅出几尺高,如血雨一般散落在密密匝匝的海棠花丛中。
一道惊雷乍响,半边天际亮了起来,照拂着沈竹漪昳丽的容颜。
他手持长剑,唇角仍噙着笑:“原来是你啊。”
话音落下,他腕骨转动,利落地将长剑抽出。
陆卓君的身子轰然倒下去,溅起一地水花和血液。
他就倒在云笙腿边,喉间破了个黑漆漆的窟窿,双眼凸出,死不瞑目。
鲜血溅了云笙一脸,自她的鬓发间缓缓滴落,又被瓢泼而下的雨水冲刷干净。
冰冷的雨水顺着云笙的领口灌进衣裳中,云笙鼻尖充斥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冷得一直在颤抖。
春寒料峭,绵绵细雨汇成珠箔,远处飘摇的灯光葳蕤。
少年脸侧沾染的鲜血,如同一簇攀附他隽秀眉骨生长的娇艳海棠,濯洗出一片胭脂色。
感受到温热的血,他唇边的笑意更深了,苍白的面色也因兴奋红润了些,阴翳又漂亮。
血水顺着雪白的剑身淅淅沥沥坠入地面的水洼,揉碎一池月光。
沈竹漪擦拭着剑,漫不经心垂眼看过来,雨珠顺着他的长睫滴落。
剑锋自地面游移而过,带起一路火星。
冰冷的剑尖挑起云笙的下颌,沈竹漪自上而下睨视着她。
风扬起他的衣摆,衣摆分开来,露出被长靴包裹着的修长小腿。
他潮湿厚重的衣摆,被风卷着,一下又一下,缓慢又用力地拍打过云笙的脸侧。
他的声音清凌凌的,自雨幕中传来,像是尚未消散的血雾,散发着缥缈的冷气。
“师姐,好看么?”
云笙顺着剑锋仰起脸。
雨水蜿蜒过她的眉眼,她湿透的额发紧紧贴覆在额间,像是缠绕着的黑蛇。
她的一双眼睛,也被春雨洗濯得格外清澈透亮。
她的嘴唇哆嗦着,点点了头,又很快摇摇头。
她没有慌不择路地逃跑,反而是,用柔软的掌心握住了那把锋利的剑。
因为她的触碰,被雨水冲刷的剑身嗡鸣了一瞬。
云笙道:“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沈竹漪的笑意很淡:“我杀他,只因他该死。”
说至此,他长睫倾覆,眼底晦暗的杀意显露出来。
冰冷的剑锋游移至她的喉骨。
“师姐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他柔声道,就像在问她临终的遗言。
回想起这把剑穿过陆卓君喉咙的画面,就如同穿破豆腐那般轻而易举。
云笙的牙关都开始战栗。
她仰头看过来,那双蒙着雾气的眼睛,沾染着雨水,显得湿漉漉的。
她忍着泪,颤声道:“尹禾渊为了讨好王庭的人,将我当做交换的物品卖给了此人。蓬莱宗已经不是我的家了,我无处可去了。”
说着,她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问:“你可以收留我么?”
她的语气和眼神中,都充斥着强烈的求生的渴望。
她瘫坐在血泊中,那张柔弱的脸被映衬得越发苍白。
这场雨使夜里许多事物都黯然失色。
可是湿漉漉的她,却充满蓬勃的生命力。
“我会很有用,不会拖你后腿的。”
说着,她用力地握着这把抵着她喉咙的剑。
不像是面对生杀予夺的利器,反而像是握住了救命的稻草。
看似果敢,实则她握着剑的手都在剧烈地颤抖,带动剑锋处的震动,通过雪白的剑身,一路传递到了剑柄处。
沈竹漪握着剑柄的手掌,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轻颤。
沈竹漪见过许多种眼神。
他们临死前,望向他的双眸间充满怨恨、惧怕、绝望……
却独独没有这般,清晰地映在这般黑白分明的眸子中。
此时此刻的云笙,满怀希冀地看着他,就像是溺水之人,抱着唯一的浮木。
哪怕这根浮木上,生满锋利的倒刺。
而她能做的,也只有忍着惧怕,忍着掌心的鲜血淋漓,死死地攀附着他。
然后,任由倒刺刺破她柔软的掌心,深深地钻进她的身体里,也不能松手。
何时以来,他竟成了生路。
这种认知让他觉得新鲜,有趣,也无端生出一股恶劣的凌虐欲。
他轻轻笑了一下,血光倒映在他眼底,晃着绮丽的瑰色。
良久。
他缓缓收了剑,俯下身。
他没有说话,冰冷的指腹触上云笙的眼尾,染血的手在那里留下了一点血迹,像是一点猩红的朱砂。
云笙对上他的视线,发白的嘴唇嗫嚅了几下,下一瞬,便昏了过去。
因为淋雨受冻,又受了惊吓,她发起了高热。
整整睡了一日。
再度醒来时,云笙发觉自己竟在明霞峰内。
她身上的衣物已经干了,就是脑袋还是昏沉沉的。
明霞峰地处蓬莱山南面,是王庭专门在蓬莱给镇邪司的督察设立的府邸,偌大的地却只有沈竹漪一人的府邸建立于此,故而显得清冷稀落。
府邸雕墙峻宇虽繁丽,可四周的壁画都是龇牙咧嘴的枭蛇鬼怪,鲜少设有窗,越往里走,光线便越昏暗。
云笙有些发憷,没想到沈竹漪就一人住在这么个可怕的地方。
云笙找到沈竹漪时,他正在书房内。
房内的窗棂蒙着一层阴翳的纱,并无多少光线透进来。
虽是白日,却光线黯淡。
桌上燃了一支烛火。
沈竹漪的眉目被烛火笼罩,如雪般的皎洁,灯下看美人,越发觉得他生了一副好皮囊,乌发红唇,玉骨清秀,细密卷翘的长睫在眼睑下投落出一片阴翳。
他挽着袖子,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匀称修长的手执着画笔。
在他之前的桌案上,摆放着一枚白瓷做的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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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人的四肢都缠绕着天蚕丝打造的傀儡线,安静地跪坐在他身前。
他在用画笔,给偶人点睛。
那偶人云鬓雪肤,眼睛黑白分明,显然是个美人,由他点睛,双目恍若如有神韵一般。
云笙走进来时,沈竹漪并未抬眼。
云笙紧张地攥着袖子,低声道:“师弟,对不住,给你添麻烦了。”
沈竹漪淡声道:“只是道歉的话,你可以走了。”
云笙一噎。
终于,她将那些客套话都抛之脑后,直截了当问道:“我来是想问,之前和你说的那件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沈竹漪执笔的手一顿,撩起眼皮看向她。
云笙道:“就是……助我修复灵根一事。”
经历昨晚一事,云笙越发想要修复灵根。
她得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毕竟不可能每次都会有人能救她。
她要自己救自己。
云笙心中七上八下,她急忙道:“我只是问问,你若没有考虑好,我就明日再来问……”
却听沈竹漪利落回答道:“可以。”
云笙愣住了,怔怔看着他。
她慢慢睁大了眼。
听到这个答案,她心里难掩狂喜,可是第六感又让她意识到了其中隐藏的危险。
终于,她鼓足勇气,缓步走过去,走至沈竹漪的旁边。
她有些不习惯就傻站在原地,想着找点事做缓解尴尬。
于是,她干脆扶着桌上的砚台,替他研墨起来。
她问道:“那我可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修复灵根是极其艰难繁琐之事,她明白。
而沈竹漪之所以答应她,应该是有利可图。
沈竹漪浓黑的眼睫轻扫,看着身旁的云笙,直截了当道:“你的灵力。”
云笙研墨的手一顿:“我的灵力?”
如玉般修长的指骨握着狼毫笔的笔杆,沈竹漪的瞳色比笔尖的墨水还要压抑深黑:“在修复灵根之时,你我需签下灵契,不止是你的灵力,你的元神和识海都属于我。你的吃穿用度,方方面面,都会由我来把控。”
云笙下意识道:“现下的不行么?”
问出这句话,云笙就后悔了。
她如今的处境,好像每一处都很不堪。
沈竹漪搁下笔,看向她洗的发白的斗篷,领口边缘泛起了毛边。
少年的声音很平静,不带丝毫情绪地陈述事实,泠泠如珠玉碎石碰撞:“这件冬衣料子厚重、臃肿,亦不御风寒,是次品。”
“还有,你的住所地处低洼,阳气不足,不适活人居住。”
他的语气平和,说的也都是实话。
可总给她一种特别强势,不容置疑的感觉。
云笙顿时觉得格外窘迫,她低头将泛起毛边的袖子往里掖了掖。
虽然这些是好事,但是她总觉得怪怪的。
她深吸一口气,才将研墨好的砚台递给他,盯着手中漆黑的砚台,终是没忍住,嘟囔着将心声说出来:“衣食住行都管,这不就是豢养宠物么。”
沈竹漪微微一怔。
“豢养?”这两个字缱绻地卷过舌尖,他眨了一下纤长的眼睫,似乎对于她提到的这个词格外受用似的,眼眸弯弯,唇边噙着笑,“是。”
就在此时,云笙的眼神不经意掠过偶人的背面。
她瞳孔骤然紧缩,端着砚台的手狠狠一抖。
——这白瓷的偶人,正面是梨花带雨的美人面,后脑勺却长了一张赤面獠牙,双眼突出,极为可怖的般若恶鬼面。
眼见云笙手中的砚台要坠下去,沈竹漪却快一步,牢牢攥住了她的手。
握着她的手修长有力,掌心滚烫,手背裸露出的青筋被护腕衬得狰狞。
离得太近了,云笙觉得自己近乎被他周身那稠密的青柠花香淹没。
那种分不清东南西北的眩晕感又来了,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烛光自他眉眼拂过,朦胧的光影明灭之间,少年清隽温柔的眉眼之间平添几分陌生的邪戾。
就像那白瓷偶人一般,一面是灿若朝霞的美人,一面是狰狞可怖的厉鬼。
令人分不清,究竟哪一面是真实,哪一面是面具。
12.第 12 章
云笙想把手抽出来:“我在蓬莱宗内,可以自给自足的。”
她靠着写符箓赚钱,再去宗内换吃穿用度,虽然过得节俭,有时候更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但也远远没到需要靠被人养活的地步。
他却捏着她纤细的腕骨,冰冷的指腹紧贴在她的肌肤上,像是丈量物件,不带任何旖旎心思,语气平铺直叙:“你很瘦。”
云笙只能听见自己因为紧张害怕发出的“咚咚”的心跳声。
他的指腹有薄茧,触碰她肌肤时,有些痒,也有种莫名的热意。
这和胖瘦有什么关系?
又不是养肥了,逢年过节宰了吃。
沈竹漪不会吃人吧?
云笙越想越害怕,径直退后了一步。
而后,她“嘶”了一声。
原来是她的一缕发不合时宜地缠在了他的护腕的银链上,牵扯到有些痛。
她低头去解,匆忙间,扯断了几根,仍然还有一部分纠缠着。
云笙有些难堪地抬眼看他。
沈竹漪睨着她,然后,用方才那只执笔的手,慢条斯理将她余下的长发解开。
她的发丝在他修长的手指间逶迤绕圈,勾缠在他分明的骨骼上。
低垂的柔软长睫冲淡了他五官锋利的棱角,他道:“师姐有什么忌口的么?”
云笙下意识回答道:“没有,我什么都能吃。”
她又觉得奇怪:“为什么问这个?”
他弯了弯眼眸:“防患于未然,免得养死了,多可惜。”
云笙被吓了一跳:“什么?”
沈竹漪放开她的手,再度拾起画笔,一面给那偶人的美人面上妆,一面道:“幼时我救过一只狸猫,它被我豢养,寝食无忧,也天真蠢笨,朝他人摇尾乞怜。未几时日,便抽搐而死。”
不知为何,云笙眼前浮现出之前碰到过的那只黑色狸猫。
她嗓音有些滞涩:“缘何而死?”
沈竹漪面不改色道:“吃了旁人给的东西,吐出的血把毛发弄得一团糟,死之后,我剖开它的腹部,看见鲜红的内脏中,有一颗尚未融化的毒药。”
狼毫笔蘸着如血一般鲜艳的朱砂,在那偶人的眼尾点上了一枚红痣。
多了这一枚小痣,那偶人的美人面孔尽显妩媚,眼神也越发楚楚可怜起来。
只是,见过偶人的背面,云笙再也无法欣赏起来,只觉遍体生寒。
仿佛下一刻,这美人面就会撕裂褪去,双目突出来,张开大嘴,露出血红的舌头和獠牙。
“它的性命是我所救,只需依附我一人便可寿终正寝,轻信他人,蠢得可怜。”
嘴上说着怜悯,他眼底的笑意却格外寡淡,那双平静浓黑的眼眸看向她,“师姐一定比它好养,对么?”
无论说多么恶劣的话,他的口吻总是这般温柔,少年清隽的面孔,眼神似是缱绻拂面的风,眼角眉梢都是绵绵情意。
云笙垂着头,装作没听懂,实则她早就被吓得麻木了。
可她还是经不住修复灵根的诱惑:“这些条件我答应。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不伤害到我,我定然会竭尽全力配合你的,但是别的……”
沈竹漪眸光淡淡垂下来:“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得了他的允诺,云笙舒展开双肩,轻轻吐了一口气。
-
三日后,尹禾渊携着众人回了蓬莱。
王庭那边在寻人,他自然也知道了陆卓君消失之事。
他传云笙过去问话时,眼神比之从前,多了一丝忌惮和探究。
云笙的回答滴水不漏,只说自己根本没见过他。
尹禾渊问不出什么,只能作罢。
云笙根本不怕。
尹禾渊和陆卓君之间的阴私勾当,本就是见不得人的,王庭的官员与宗门勾结,乃是大忌。
若是王庭查到他头上,他只会更惨。
尹禾渊自作自受,只得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所以,不需云笙出手。
尹禾渊会用尽一切办法,不让他人知晓陆卓君是在蓬莱失踪的。
离开之后,云笙沿着山上的栈道,准备去明霞峰。
山间开始下起小雨,云笙的步伐难免加快了些。
初步修复灵根的日子就定在今日,想到这里,云笙难掩心中雀跃。
明霞峰的地界之前立着一个人。
那人身形清癯,身着蓝白二色,背负紫檀剑匣,他侧首转身之时,令云笙微微愣神了片刻。
云笙想起今早蓬莱弟子们议论的话,说是大师兄会在这几日历练归宗,却没想到,他回来的这般快。
此人正是蓬莱大师兄薛一尘,也是云笙少时极为仰慕的人。
现在想来,仰慕的原因也十分可笑,是因为一枚饴糖。
云笙少时贪玩,也喜爱甜食,可一旦被师父尹禾渊发现,便免不了受一顿皮肉之苦,还会将她的糖没收。
尹禾渊说,凡间之物有碍修行,若是贪嘴,不知何时能辟谷。
那时的她尚有几分顽劣,非但不听,还时常趁着尹禾渊讲学时偷偷吃糖。
她将糖藏在书卷竹简之中,趁着尹禾渊背过身时,悄悄往嘴里塞。
末了,她自然是眼睁睁地看着尹禾渊凭空将她的糖收走,而自己又要挨罚。
待到挨了板子出来,弟子们大多已然离席,她却发觉,自己空落落的书卷之中,竟不知被谁又放了一块饴糖。
她立刻慌张地将书卷合拢,掩盖住那颗小小的饴糖,心砰砰的跳,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向四处张望。
最后离席的薛一尘从她身旁经过,劝了她一句:“师妹,下次若想贪嘴,可不能在师尊授课时吃了,私下里吃,师尊也不会责罚的。”
云笙眨了眨眼,自然便认为这枚饴糖是师兄留给她的慰藉。
她唇角含笑,重重地点了点头,将这个当做二人之间的秘密。
自此以后,她都格外听话,谨言慎行循规蹈矩。
她不想让师兄失望,因为师兄给的那一颗糖。
不过这些……都成了过眼烟云。
纵使见到薛一尘时内心还是不免会有波动,但是那份在心里尚未来得及生根发芽的情愫,也早已悉数烬灭。
台地繁花似锦,云笙甚至能回想起在草长莺飞之时,她满心欢喜地踏入花丛等待师兄归来的日子。
现在想来,那些不过都是一厢情愿罢了。
毕竟上一世,在穆柔锦指认她是魔族细作,装作被她所伤昏倒时。
薛一尘抱起穆柔锦,淡声道:“与魔族勾结之人,罪不容诛。”
说这句话时,他甚至未曾看过她一眼。
云笙自嘲地笑了笑,回忆起往日之事,她心中疏离的念头越发强烈起来。
路经薛一尘时,她更是匆匆问了句好,便加快了步伐。
薛一尘蹙起了眉。
他之所以寻到明霞峰,便是听到了宗内的传言。
近日来,师妹和明霞峰的人走得很近。
尹钰山在传音玉简里抱怨的话再度浮上耳边:“师兄,云笙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她竟为了一个外人和我闹别扭,我和她自小一起长大,我就从未见过她这般样子。”
“你是不知,她竟还因为保护那个沈竹漪受了伤。也不知道那小子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确实有些不一样了。
往日游历归来,他记得他的这位师妹常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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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在宗门的山麓处,那双圆圆的杏眼在见到他时会蓦地亮起,难掩欢欣雀跃,腼腆担忧地问他此行有没有受伤。
少女的情感真挚热烈,并不怎么懂得隐藏。
他不是不知她的心思,只是他确实只把她当做师妹,并无其他多余的想法。
他也曾暗示过她将心思放在修行之上,不要白费功夫。
可是现在,她却只是客气疏离地唤了他一声“师兄”,便漠然移开视线。
这应当是好的,他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适应。
薛一尘眸光微微一动,终是开了口:“师妹,我去你住处没找到你,才来了此处寻你。听说你受伤了?伤势可有好转?”
云笙的背影一怔:“多谢师兄,已然上过药。”
薛一尘颔首,本想寒暄几句,却发觉自己对这位师妹竟是一事不知,只得有一搭没一搭问一些琐碎的问题。
“师妹,师父身子不适,尹师弟又尚在被关禁闭。我这些日子都会留在宗门,你若有什么修行上的问题,都可以来找我。”
“师兄定有要务在身,我还是不叩扰了。”
“你的灵石可还有的花?若不是不够……”
“够的。”
“……”
二人相对无言时,薛一尘第一次仔细地打量着他这位师妹。
她的肩颈很薄,有些瘦弱,却衬得仪态更为秀美。
鬓角的碎发后藏着玉白的耳垂,耳垂上缀着一颗珍珠。
像是她肌肤的光泽,不知触碰起来,是否也如珠玉一般温润。
他都没注意,那个泡在药罐子里的小姑娘,像是柳叶抽条一般长开了。
薛一尘的眼底流露几分难以名状的复杂之色,他静默片刻,从袖中取出带回的糕点,缓声道:“师妹,这是我在镇子里给你带的马蹄糕,你不是最喜欢吃了么……”
他话尚未说完,便被另一道声音打断。
“师姐。”
二人举目望去。
绵绵细雨中,沿着栈道两侧,满树的海棠花娇艳。
沈竹漪便立在层层栈道之上,睨视而来。
乌黑的额发遮掩着他苍白的侧脸,他的眉骨压眼,唇若烟霞,冷白的指尖轻轻一晃:“过来。”
云笙隔着深浅不一的海棠,遥遥与他对望。
随后,她谢绝了薛一尘:“不了,我不爱吃。”
说完,她便提起裙摆,顺着栈道向上。
沈竹漪唇边扬起浅浅的笑。
薛一尘对这突兀的打断心生不满,他仰头看向沈竹漪,目色严峻:“这位明霞峰的同门,你腰封银链上的刀似乎开了刃。”
“恕我直言,刀剑无眼,若是有人不慎被其所伤,该如何是好?”
满树的海棠花随风而靡,芬芳四溢。
云笙想为沈竹漪辩驳,却听头顶一声极其轻的哂笑。
沈竹漪侧过头,柔软的睫毛扫下来,他漫不经心拂去沾衣的粉红花瓣,笑道:“……不慎?”
朦胧烟雨中,少年腰间缀着的利刃闪着寒芒。
他居高临下看过来,鸦青色的睫毛又长又密,轻笑时唇红齿白,比周身的繁花更旖旎明艳:“那便希望他下辈子慎重点吧。”
薛一尘凛然抬眼,手也覆上了身后的剑匣,气氛一时之间降至冰点。
云笙心里一跳,沈竹漪这嘴真是抹了砒霜,舔一口要被自己毒死。
她连忙回眸道:“他只是在打趣说笑。”
这般明显的维护,令薛一尘蹙起的眉头越发深了。
见势不对的云笙立刻找借口开溜:“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她一步作两步,顺着栈道向上而行。
没有再回头。
13.第 13 章
绵绵细雨中,云笙亦步亦趋地跟在沈竹漪身后。
路途中,沈竹漪从袖中取出一枚熟悉的瓷瓶,冷白的指尖捻着从中倒出小红丸,漫不经心地往嘴里送。
云笙蓦地一惊。
她认出,这是他们二人初见时,他往她嘴里塞的毒药。
他还说这毒药叫烟花,发作时会在体内爆炸,把她炸得东一块西一块。
当时她还在感慨这毒药滋味很甜,像是糖丸。
所以、所以,这真的是只是糖丸?
注意到她震惊的视线,沈竹漪弯了弯眼眸,丝毫没有被揭穿的慌乱。
他又从袖中取了什么,而后,指尖点上云笙的唇。
他指尖尚沾着冰冷的水珠,散发着青柠般的花香。
猝不及防地,云笙张开了唇。
那枚东西就被顺势塞入了云笙的口中。
浓郁的奶香味弥漫在唇齿之间,她下意识嚼了一下,有些粘牙,却也香甜四溢。
沈竹漪眼尾笑意潋滟,声音也若清脆的环佩之音:“你没有乱吃旁人的东西,这是奖励。”
云笙吃完,才反应过来那句“没有乱吃东西”是什么意思。
她回想起他之前所说,他幼时养的狸猫是因为误食了旁人给的毒药而死。
她踏上栈道的步子一顿,愣愣地看向他,再回想起他方才挥手召她来,将糖递到她唇边,显然是一副褒奖的样子。
简直不可思议,他把她当成什么了?
-
云笙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他进了明霞峰的府邸。
府邸内比外头昏暗许多。
直到他止步,覆手旋转角落里一貔貅摆件,一道密室的暗门乍现。
沈竹漪似乎看出了云笙的犹豫,他也不催促,只是用指尖散漫地敲击着那尊凶神恶煞的貔貅摆件:“能助你修复灵根的术法,被王庭称为禁术。”
“此术虽有奇效,却需建立阵法,深入灵台识海,稍有不慎,便会损害识海。识海受损,人就会变得呆怔痴傻,故而被禁用。”
他微微侧过头,眼角眉梢流露出几分笑意:“师姐可怕?”
云笙当然是害怕的。
眼前的少年就像是子夜化形的精怪。
他的面容玉白清隽,眉目含笑地立于一眼望不见尽头的黑暗隧道之前,暗红的外袍上绣着大片的牡丹,像是吸饱了殷红稠热的血,于烛火之下肆意盛开。
灯花劈啪作响,密道幽深寂静。
明明知道他不怀好意,企图蛊惑她走入身后的深渊。
可是……恢复灵力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云笙必须得赌一把。
她神情逐渐变得坚定:“我不怕。”
沈竹漪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般说,笑吟吟道:“过来。”
这甬道幽长昏暗,四步便设有一处照明的烛火。
越往里走,便越发森冷,云笙没忍住打了个寒颤,紧跟着沈竹漪。
甬道的尽头是一方密室,密室四角燃着红烛,暗红的光溢满整个房间,靠墙的梨花木架格里摆满了形色各异的傀儡木偶,它们被天蚕丝缠绕着,被血红的光照拂得分外诡异。
云笙杵在门口,有些发怵。
沈竹漪自顾自走入,停在红光大盛处。
他微微挽起袖子,露出手腕上一截刻着莲花纹路的银色护腕,隐隐可见护腕之下流畅的肌肉和手背凸起的青筋,在血光之中颇有力量和压迫感。
“此术法需在此画出阵法,你我二人皆需要入阵,以引线将入阵的人连接,以此将意识和灵台相连,神识也会相通。”
“在此之前,为保术法能够平稳,你我二人需要签下灵契。”
他慢条斯理地以丹朱在地面画着阵法,侧过头时眼尾漾着淡淡的笑意:“师姐缘何离这么远?”
云笙:“……”
因为这个阵法看起来就很邪性啊!这黑心师弟该不会要把她给献祭了吧?
虽然她是很感激他的救命之恩,但是以命相许是不是有点过了?
云笙的手攥紧了些,犹豫片刻,才缓步走入那红光大盛的阵法。
她抬头看向沈竹漪:“这个灵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沈竹漪道:“对于两个不了解彼此的人,神识相通,进入灵府是风险极高的事,很容易被当做外来物绞杀。而建立了神魂的灵契,此举便会安全许多。”
云笙点头:“那要如何建立?”
沈竹漪忽然不说话了,盯着她修长的脖颈。
毫无征兆地,他突然伸出手捏着她的后颈。
像是提小猫一样,他将她提到自己跟前,顺势将她胸前碍事的头发撩至脑后,暴露出一侧雪白的脖颈,对准肌肤上青色的血管咬了下去。
云笙吃痛一声,立刻挣扎开,震惊地看向他:“你做什么?”
沈竹漪摸了摸唇角的血迹,看着她颈侧的一道泛红的牙印。
她的血融入体内,像是甘霖。
热血滚过四肢百骸,体内红莲业火灼烧的钝痛便迅速消减了不少。
他浑身都泛起战栗,垂下眼睑,长睫掩去眼底的晦暗。
她果然是特殊的。
不外乎月蚀那日,他对她的血如此渴望。
那一瞬仿佛令灵魂颤动的释然与安宁感差点令他失控。
起初接触到她血液的那种奇异的反应似乎也找到了理由——毕竟血中灵气会浓郁许多。
回忆起接触她血液那瞬的悸动,不知道切开她的筋脉,血液迸发而出的时候,是不是也这般潮湿温暖……
他弯了弯唇,笑得格外温柔。
有些许期待了。
云笙被沈竹漪盯得毛骨悚然。
她并不知道,自己在沈竹漪的脑海里已经以各种可耻羞-臊的姿势死了一遍。
云笙颤声道:“你、你不吃人吧?”
现下有很多人修炼邪功,以人为食,沈竹漪不会也是……
沈竹漪用力捏着手上的护腕,压下冲动,将目光从她颈侧的伤口上移开。
“神魂契约,需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血乳-交融。”
说着,他亦伸出手,淡声道:“取我的血,融入体内。”
她顿了顿,从身侧取出匕首。
她用匕首在他手上割出一道小口子,血落在匕首上,她伸出舌尖,舔去匕首的血珠。
她的动作格外秀气,又带着几分谨慎。
沈竹漪取出那张早已拟好的灵契,对她道:“师姐还需要核查一下么?”
云笙接过来仔细查看,其中共有六十多条,密密麻麻的,可内容却都大致相似。
灵契的内容无非就是沈竹漪成为云笙的靠山,护云笙的安危,保她寝食无忧。
而云笙的身体则可由沈竹漪摆布,在不伤害她的情况下,灵府识海时时刻刻都得为他敞开。
云笙觉得这契约有些怪。
因为其中第四十六条写了,他有养好她,让她心情愉悦的义务。
而她若有任何不悦的地方,务必告知他,铲除祸害。
为何还得让她心情愉悦?
云笙摇了摇头,只是问:“我记得,似乎有不用签订契约便可自由出入对方灵府识海的方法?”
沈竹漪唇角的笑多了几分讥诮:“是有。”
“条件是要双方交-合,三日三夜。”
沈竹漪其实并不了解男女之事,甚至都未曾见过女子的躯体。
他口中的交合,虽不知是什么步骤要如何做,但在他理解中便是极为龌龊恶心之事。
他向来不屑了解这种事。
云笙:“……”
那没事了。
“那便开始吧,签订契约。”
闻言,沈竹漪低念了几句晦涩的咒文。
云笙看见法阵的地方涌出两道红光,像是红线一般牵引着二人的手腕。
而后那红线消失,隐没在沈竹漪的手腕处,和云笙的脖颈处,变成了一点红色小痣。
沈竹漪的目光落在手腕处那颗小痣上,又看向墙后暗格里的那一排木偶人。
自他幼时,无人为伴,他便雕刻出许多木偶,一直都是这些木偶伴他身侧,有的初开神智,甚至还会吐露人言。
当然也有被鬼魂附体,生了神智便想喧宾夺主的,被他全都杀了。
云笙在他眼里,除了身上的血肉香甜,其余和这些木偶人并无不同。
多一个在身边,护着也无妨。
若是敢背叛,那便也杀了。
沈竹漪勾勒出阵法的最后一笔,缓缓站起身:“师姐若觉不安,坐下即可,其余交给我。”
色泽莹润的鎏金香炉吐出袅袅青烟,云笙于缥缈雾气中寻了张椅子坐下。
她身侧的是一面扇形博古架,陈放着各式的瓷器珐琅与书卷,她看着沈竹漪从中取出一枚檀木纺线锭。
纺线锭上头缠绕着一圈圈泛着金光的红线,云笙不由问道:“这便是引线?”
“正是。”
沈竹漪将那红线一圈圈缠绕在自己的指腹上,另一端则是系在了云笙的食指上。
云笙有些好奇:“这是做什么?”
“以引线连通气血穴位,便可于此阵法中使得神识相通。”
昏暗的室内,沈竹漪压低的声音同烛火荡漾的光晕一般旖旎缱绻。
一面说着,他的指尖自然而然地搭在她的食指上:“此处连接的便是商阳穴,乃是体内经脉气血的出口。”
一时之间,云笙只觉得浑身上下的感官都集中在食指被他触碰的那一小片肌肤上。
他指腹灼热的温度透过肌理蔓延过来,令她微微瑟缩了一下,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连他说的话都像是眼前的烟雾一般变得迷离朦胧起来,宛若幻境,忽远忽近。
沈竹漪慢条斯理地整理着引线,旋即毫无征兆地俯身靠过来。
他宽阔的肩膀将本就阴暗逼仄的空间挤压得更加狭小,幽暗高耸的影子将她罩了进去。
他马尾中的那根长生辫垂下来,辫子上系着的小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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铛落在她的颈窝处,冰凉的触感令她心脏微缩。
云笙猝不及防仰头和他对视。
他的眉眼浓稠艳丽,黑色的眼珠摄人心魄,倒映着烛火猩红的光。
她急忙错开视线,却还是被他身上的青柠花香味淹没。
昏暗的光线和香炉的烟雾削弱了形感,却使得肌肤敏锐许多。
云笙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落在自己的面庞。
后颈处传来冰冷的触感,他撩起她汗湿的碎发。
他的指腹缓缓摩挲着她后颈的肌肤,吐字格外清晰:“枕骨之下便为风池穴,此处易受风邪侵袭,以引线相连此处可稳固神魂。”
说着,他指尖的一抹灵力顺着她后颈的风池穴钻了进去。
像是一股暖流入了体内,云笙轻轻地闷哼了一声。
引线摩擦过肌肤时带过一路酥酥麻麻的痒,同他接触的那一小片肌肤寒毛直竖。
云笙紧张得身上出了一层薄汗,里衣变得黏腻湿润,紧紧附着在皮肉上。
其实他的动作堪称温柔平缓,她理应觉得轻松才对。
可是,他缠绕的根根引线却近乎是侵凌般缠绕束缚着她。
引线收拢的力度蛮横霸道,像是要嵌入她的身体里,在柔软白皙的肌肤上留下一道道浅红的勒痕。
通红的烛火晃动,墙面映照着二人交叠的影子。
似乎有点离得太近了……
从未同男人共处一室的云笙只觉得如临大敌,如遭酷刑。
云笙一怔,随后看向沈竹漪。
沈竹漪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的身前,冰冷的指尖虚虚点在了她的心口。
云笙的身子重重一抖。
她难以置信地对上少年平静淡漠的目光,听他道:“此乃檀中穴,位于胸骨下端,两乳连线之间,按揉此处,有行气解郁之效。”
“你郁结深重,我之灵力入此,可将郁气排解,现下,按揉,使引气烘热双腰,再导炁归脐。”
见云笙不语,沈竹漪垂眼看去。
深陷入肌肤的引线勒得她身前鼓鼓囊囊的。
她的脸色涨红,眼神闪躲。
他的目光掠过她双颊两团娇艳的红晕,指尖残留的绵软触感经久不散。
沈竹漪的笑意淡了些,似是对于她的分心有所不满,又似是因为其他。
他心中并无什么男女之分,也自然不能理解她的难为情。
沈竹漪收回目光,操纵着那抹灵力流窜过她的心口。
他清隽玉皓的面容毫无波澜,目光也不带任何旖旎的心思,恍若只当她是个偶人一般。
云笙颤巍巍地抬起手。
她的手落在胸前,却怎么也下不去手。
只是见她仍在耽搁时间,他顿了一下,用近乎是命令的口吻道:“按。”
云笙闭上眼,豁出去了般,将手覆了上去。
果真,他的灵力在她心口盘旋一阵,便往下凿过去。
有些尖锐的疼,一直蔓延至了她的肚脐。
她鬓角已然被汗水浸湿,也不敢看他,只好木然盯着前方,浑身僵硬,任由他手中血红的引线将她环环缠绕。
偏生他还极为平静地同她陈述着引线连通的每一个穴位,少年清凌凌的嗓音若浮冰碎玉,可在这样的状况下,莫名有些旖旎。
云笙只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是暗格里的那些木偶人,动弹不得,逃脱不了,四肢被天蚕丝禁锢,他只需动动手指,她便得乖乖照做。
不……不对!
她在想什么?
她用力晃了晃脑袋,震惊于自己的胡思乱想。
她发出的动静不小,牵扯了到了引线。
烟雾缭绕之中,沈竹漪垂下眼看过来,不笑时,那浓稠艳丽的眉眼便显得有些疏冷。
云笙心虚地眨了眨眼,生怕自己搞砸了,轻声问道:“到哪一步了?”
沈竹漪收起引线,咬破食指指腹,将血珠点在云笙的眉间,淡淡道:“最后一步,以施术者之血融入入阵者神庭,督脉天部气血汇聚之地,二者血气相融,阵法便成。”
云笙显然没听懂,那双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直愣愣地看向他。
沈竹漪注视着她眉心的那点摄人的红,指尖不着痕迹地摩挲了一下:“简而言之,便是让我的灵气深入师姐体内。”
云笙眼睫颤了颤,不住地闪躲着他的眼神。
沈竹漪朝她倾近了身子,黑色的发带堆砌在她脖颈和肩颈连接的那一小片肌肤之间。
丝绦材质的发带格外冰冷,和他的指尖的温度一样,云笙忍不住抖了一下。
少年清涧的双眸晃着昳丽的瑰色,像是幽深的旋涡:“如此,那些脏东西便近不了你身。”
云笙撞进他眼底,只觉半边身子深陷泥沼,头晕目眩,分不清东南西北。
脏东西?
没等她问明白,阵内红光大作,阵法开始运转,一阵眩晕感直击云笙的天灵盖。
眼前的人的身形开始慢慢变得不真切起来。
14.第 14 章
云笙睁眼时,才发觉周遭的一切都变了样。
她身处一片血红的花海之中,花海外围燃烧着一片火。
天空是雾蒙蒙的红,笼罩的也是一片望不见尽头的红雾。
她又闻到了沈竹漪身上甜腻的香味,格外浓烈,像是被这种气息包裹了似的。
不对……
云笙垂眸看自己的手掌,才发觉出一丝不对劲。
现在的她虽有感知,却是灵体的状态。
她蓦地想起进来前沈竹漪同她说的话。
——此术虽有奇效,却需建立阵法,深入灵台识海。
所以她现在是在沈竹漪的灵府识海之中?
怪不得此地四处都是他的气息。
云笙打量着四周的环境,铺天盖地的红雾之下是绵延的血河,她显然没想到竟有人的识海会这般压抑,竟无一丝生机。
尚未等她想清楚,身后便传来窸窣的动静。
嘶哑干涩的声音在她耳后响起:“好香……”
云笙吓得一激灵,回头便看见升腾而起的黑烟凝聚成一个庞然大物。
那是一枚狰狞巨大的兽头,铜铃般大的眼睛贪婪地盯着她,张口露出密密麻麻的锋利獠牙。
“好纯粹的灵力,好香——”
“等老子吞了你,就能恢复实力了。”
云笙看着近在咫尺的血盆大口,吓得近乎腿软。
谁来告诉她,怎么沈竹漪的识海里会有这种怪物啊!
须臾,云笙额间一烫,印堂冒出血红的光。
沈竹漪留给她的那滴血自她眉心飞出,化作一枚锋利的血刃,凌厉地贯穿了那枚兽头。
兽头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蜷缩成一团黑烟慌忙逃窜。
逃离之际,云笙似乎还听见了那兽头气急败坏的吼声——
“小疯子,你居然还留了这么一手!你居然敢这么对天地异兽,你给老子等着!”
直到那东西一溜烟跑远了,云笙还是懵的。
她怔怔地摸了摸眉心那滴血,这才明白了沈竹漪说的那句“其他脏东西近不了身”究竟是何意。
敢情他早就知道识海里有这个怪物搁这等着她呢!
云笙不敢松懈半分,近乎是提心吊胆地走在沈竹漪的识海中。
直至她发觉周遭的香味越发地浓郁,又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她垂眸,才发觉脚下那片血红的花海竟已漫过她的小腿肚。
方才……有这么高么?
朦胧缥缈的红雾透着诡谲浓艳的香气,在她垂眸的刹那,花海中窜出的血红色的花茎便“唰”得缠上她的脚踝。
云笙的双腿被束缚,她惊呼一声,绊倒在了花海之中。
见她摔倒,那些猩红的花茎从四面八方朝她蔓延而来。
它们就像是有生命有想法的活物一般,粗-长的花茎层层叠叠错综缠上她的身体,织成一张茧笼罩着她。
云笙徒然一颤,忍不住弓起了身子。
这些花茎,像是阴冷黏腻的蛇,触及皮肤时冰冷柔软,却越缠越紧,步步紧逼。
它们有沈竹漪身上甜腻的异香,非常浓郁。
她瞬时反应过来,这些花茎应当是沈竹漪的神识。
可是为何它们要这般对她?
把她当做侵入者了么?要把她绞杀?
可她不是已经与沈竹漪签订契约了么?
由不得她琢磨明白,这些属于沈竹漪的神识便凶狠地缠绕着她,柔软的茎身攀上她的腰肢和脖颈。
花茎近乎痴缠地抚摸着她的脸颊,像是狗一般舔着她。
有的则是顺着袖管钻进了她的衣襟,冰冷的触感令云笙不由惊呼出声。
还有的为了争抢她腰间的位置,竟互相厮杀起来,花叶簌簌掉了一地。
在觉察到一枝花茎想要顺着她的唇钻进她的嘴里后,她又猛地闭紧了牙关。
花茎收拢的力度越发大,将她一点点往下拖拽进花海。
四周都是他身上的清冽迷醉的香气,她近乎窒息,产生了一种自己被死死抱着拖入深渊的错觉。
-
云笙陷入花海中的漩涡后,眼前便是一片交织的黑暗。
她咬断束缚她四肢的花茎,总算是挣脱了束缚,活络手脚后,她便在这一片黑暗中迷惘地走着。
不知走了多久,才在尽头终于窥见一丝天光。
她拨开迷雾之时,眼前却出现了另一幅画面。
映入眼帘的是一整面墙的偶人,偶人的质地各不相同,有木质的,亦有镀了釉的汝瓷,偶人身上的天蚕丝杂乱无章,缠绕着垂在了地上,有的断了腿脚,被拙陋地修补好。
四五岁的男孩坐在偶人堆里,手上缠绕着天蚕丝,操控着偶人,纤长的睫毛低垂,轻声道:“不要哭了,阿娘不需要父亲,我握得了剑,能保护你的。”
那偶人头戴绢花,身着华服,被雕刻成了一位流泪美人的样貌。
细看之下,眉眼竟和男孩生得几分相似。
这个房间和沈竹漪如今的密室的陈设一般模样。
云笙通过灵体的感知,认出了面前的小孩是沈竹漪。
只是没想到他幼时生得这般可爱,披着头发,不像男孩儿,倒是像个文静秀气的小姑娘,和他现在的锋芒毕露一点都不像。
声音也软糯糯的,没有冷笑讥诮,只有天真懵懂。
云笙都忍不住想去摸摸他,却发觉自己的手掌直接从他身上穿过。
差点忘了,她如今还是灵体。
这时一位老妇人走进来,看着和木偶说话的男孩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上前摸了摸他的头:“小公子这般孝顺,夫人一定会开心的。”
男孩抬眼,黑白分明的眼望着她:“阿姆,娘为什么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我夜里起来时常听见她在哭,无论怎么敲门,她也不理我。”
“她讨厌我么?我不是故意打扰她的,我只是想和她说,这次剑术比试上,我得了魁首。”
老妇人枯瘦的手拂过他的面庞,低眉笑道:“怎么会呢?小公子是夫人的珍宝,小公子天赋了得,身负剑骨,更是祁山的希望,我们都喜欢小公子。”
下一瞬,眼前的一切崩塌化作齑粉。
一阵刺目的光晕使得云笙不由闭上双目,再度睁眼时便已然变了天。
四周皆是火光,青铜甗中漂浮着死不瞑目的人头。
亭台楼阁分崩离析,堆成小山的尸体,尖利绝望的哀嚎几欲刺破她的耳膜。
那老妇人慈眉善目的面庞也恍惚间变得狰狞可怖,两条扭曲的血泪从那双空洞洞的眸子里流出,她死死抓着男孩的手,在他手上抓出斑驳的血痕。
“小公子,小公子——”
“祁山三千亡魂,您一定要替我们报仇!”
男孩麻木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大火吞没,火势朝他蔓延过来,他却静静地站在原地,一手握着剑,一手死死地抱着那身着华服的偶人,没有移动半步。
云笙踏出一步,却径直自他身体穿过,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大火将眼前的一切吞灭。
再度醒来时,云笙额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直到一股暖流自缠绕着她的引线传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沈竹漪的识海中了,勉强镇定下来。
她有些复杂地望着眼前风轻云淡的沈竹漪,想到那凶神恶煞的兽头,终是没忍住开了口:“师弟,为何你的识海中会有……”
“嘘。”沈竹漪俯下身,额角的发垂下,半遮掩住乌黑水润的眼眸,他以食指抵住唇珠,眼眸微弯,眼底却不见半分笑意,竖起的瞳仁直勾勾地盯着她,带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气,“来此之前不是说好了么……”
他近乎呓语似的贴近她耳廓,温热的吐息如雾弥漫在她耳侧那一小片肌肤上:“师姐,这是你我二人的秘密。”
云笙半边身子都软了,后背蔓延上一股冷意,连忙并拢三根指头保证:“我不会与旁人说的……我发誓。”
“我相信师姐。”
说这话时,沈竹漪垂着单薄的眼皮,冷意自狭长的眼尾流露,显得不以为意。
其实信不信又如何呢。
若是她真的泄露了半点风声,他也有的是办法让她闭嘴。
云笙长舒一口气。
其实她真的不愿意知道这般多,知道越多,往往下场越惨。
待到冷静下来后,她才觉察到了异样。
沉寂许久的丹田竟然有了一丝暖流。
她瞳孔微缩,难以置信抬手,一抹极为微弱的灵气萦绕在手心。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弄得晕乎乎的:“……我有灵力了?”
短暂的眩晕之后,是一阵狂喜涌上心头。
她有灵力了!!
云笙激动得想要欢呼雀跃,下意识想要抱住身边的人。
但当她的手触碰到沈竹漪的衣角时,还是理智尚存,灰溜溜地绕过了他,一把抱住了角落里的木偶人。
她蹦蹦跳跳地,身上的环佩也清脆地响,对着神情僵硬诡谲的木偶眼含热泪道:“师弟,谢谢你!”
沈竹漪隐没在阴影中,静静地看着她,等她彻底消停下来,才不紧不慢道:“不必高兴得太早,你灵力枯竭,经脉堵塞,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将借引线将灵力输送给你,为你疏通经脉。”
“你要做的,是将其聚于丹田,屏气凝神。”
云笙点头应是。
慢慢的,沈竹漪的灵力随着引线汇入了云笙的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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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
他的灵力如他本人一般凌厉霸道,一入到她的体内,便有极强的存在感。
像是一团燃烧着的烈火,所过之处,都被熨帖得暖洋洋的。
很快,他的灵力游走到了她堵塞的灵脉处。
她的灵脉过于狭窄,进不去,属于他的灵力有片刻的停顿,很快的,便开始凿动起她灵脉的入口。
汹涌磅礴的灵力在那灵脉的入口徘徊,凶狠地撞击着。
云笙闷哼一声,被撞得浑身发软。
她忍不住弓起了腰身,想要逃,却被身后的沈竹漪眼疾手快地捉住手,拖了回来。
他握着她纤细的腕骨,不经意地摩挲着她腕骨处的疤痕。
云笙只觉得被他抚摸过的地方像是触电那般泛起痒。
“师姐。”沈竹漪靡丽的声线缠了上来,温热的气息烘着她的耳廓,颇有些缠-绵,“为了修复灵根,不是能做任何事么?”
云笙忍不住委屈地开口:“不是我想动,是……有点疼。”
不仅疼,还有莫名的酸胀感。
听闻此言,沈竹漪的目光自她的面容上逡巡而过。
少女额间的发丝被汗水濡湿,因为忍耐,纤弱的身体在他掌心之下轻轻颤抖。
看着她发红的泪眼,沈竹漪沉寂许久的心竟也跟着颤动了一瞬,心间涌动着酸麻之感,像是一种古怪的……快意。
他将玉白的手指横在她的唇侧,轻轻笑了一下:“师姐,若是疼,可以咬我。”
云笙感到诧异:“这怎么可……”
话还没说完,下一瞬,他的灵力疯了般地暴涨,如同凿井一般,又凶又狠地自她体内碾了进去,径直破开了她堵塞的经脉。
云笙的身子重重一抖,喉间溢出破碎的颤音,被这突如其来的送入弄得瞳孔涣散,小腿肚都在发颤。
她薄薄的灵脉被撑得近乎透明,却经不住那霸道的灵力一寸寸往深处开凿,将她经脉内的那些淤堵的褶皱都一一抚平。
枯竭的经脉第一次受到如此汹涌的灵力的灌溉,瑟缩着承受着。
她没忍住咬在了沈竹漪的指节上。
云笙额间布满细密的汗珠,久久才平复。
尖锐的疼痛之后,是暖流游走的酥麻感。
属于他的灵力流淌至她的四肢百骸,完全地送入她的体内,顺着她的经脉,一路游走到她的丹田与胞宫。
云笙晕乎乎的,却顿觉枯竭的丹田内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自她丹田处,竟蕴生出了一朵十二瓣花,似是玉兰花的模样。
只是花骨朵小得可怜,枯黄消瘦,瓣叶残败。
云笙有些惊异地打量着这朵枯萎濒死的花,心中有个强烈的直觉告诉她,必须得养好它。
“这是我的灵根?为何会显形?”
沈竹漪垂下眼,盯着他指节上那一圈鲜红的的牙印,静默片刻,只是道:“只有你的灵根能够如此,绝不能有第二人知晓此事。”
古籍有记载,已灭的云梦人中,他们的血肉能医死人肉白骨,他们的灵根能化作花草,他们因此乐善好施,也因此惹人觊觎,迎来灭亡。
云笙点点头,仰头看向沈竹漪:“所以修复灵根,指的就是修复这朵花么?”
沈竹漪偏过头,高束的发尾将将擦过肩侧:“是。”
说完,他便上前一步,触上了那朵枯萎的花,往其内注入灵力。
云笙微微一僵。
她竟然能通过这朵灵花,清晰地感受到沈竹漪的触碰。
他指腹上薄茧摩挲过花瓣时,一阵酥麻的电流漫过云笙的背脊。
这感觉,比任何一次的肌肤相贴,都要来得猛烈。
云笙浑身紧绷起来,只觉得骨头都软了,她咬住唇瓣,颤抖地盯着沈竹漪骨节分明的手。
这朵灵花似乎格外脆弱,稍微的触碰,都能令它的花骨朵害羞地蜷缩起来。
沈竹漪甚至能感受到脆弱的花瓣在他掌心下轻轻颤抖。
这感觉有些新奇。
随着他的注视,花瓣竟层层叠叠地合拢,严严实实地掩住了。
沈竹漪微微挑眉,想要去拨开碍事的花瓣。
但是很快便被云笙阻止了:“等等!”
云笙的手紧紧攥着椅子的扶手,颤抖着声线道:“师弟,我不太舒服,能不能换一种方法修复灵根?”
沈竹漪淡淡道:“修复灵根需要以神识相连,输入灵力为主,以药膳灵草辅佐。”
云笙低下头,没有回话。
沈竹漪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垂,半晌道:“初次尝试,不宜操之过急,你有所不适,那便下次再试。”
云笙轻轻吐出一口气,整个人瘫软在了椅子上。
15.第 15 章
自那以后,云笙便将重心放在了修复灵花上,日日泡在药浴之中。
尹禾渊明显开始冷落云笙,昆仑派人送来的驭火绫直系弟子皆有,唯独没了云笙那份,有宗内的有些人乐的看她笑话。
尹钰山倒是一反常态派了人给她送各种糕点首饰,都被云笙一一拒之门外。
大门紧闭时落得清闲,云笙有空时便去明霞峰修复灵根。
在修复灵根这事上,沈竹漪的态度格外强硬专横,事事都得听他的。
例如何时吃药,何时修炼,何时要去给灵花晒太阳等等琐事。
虽说是为了她好,但云笙始终不愿被他触碰灵花,那感觉太奇怪,原因说出来也格外羞耻,因此和他起了冲突。
她胆子小,不敢当面反驳他,只能在暗地里悄悄表达出自己的不满。
明霞峰内有药浴汤池,又是宗内灵气浓郁之地,更易于她滋补身体。
可对云笙来说,和沈竹漪同处一地,日日提心吊胆,更不易于她修养身心。
她以要收拾细软为由,百般推脱,故而此事作罢。
但沈竹漪却没有丝毫收敛,他时常会派那明霞峰的道童送来一些名贵的药膳灵草。
面对云笙的推辞,他只是用那双乌黑的眸子睨着她,语气散漫又犀利:“若无药材相辅,怕是等师姐身死道消进了棺材,这灵根也修复不了。”
云笙哑口无言。
这便罢了,上次的各式的缎子她没收,当日她的住处便轰轰烈烈涌进来一群人,说是什么霓裳楼的绣娘。
这些绣娘二话不说就架着她,给她量身段,制衣服,将她浑身摸了个遍,阵仗排场大得生怕旁人不知他们有牵扯一般。
云笙被他一激,也难得有了脾气。
当夜回去便将那千金不换的天蝉灵叶碾碎成沫,包进饺子里蘸醋吃了。
她也想通了,人家帮她也有自己的目的,她的客套反倒是给别人添麻烦了。
若是让尹禾渊得知他们这般暴殄天物,定然会气得从蓬莱主峰杀下来。
当然,随意服下如此大补的灵药的副作用很快便来了,自夜里云笙便开始发起高烧。
她从未用过这般珍贵的药材,也无人教过她要慢慢炼化徐徐图之。
她的身体本就比旁人孱弱,受不了这一味猛药,无法吸收天蝉灵叶蕴含的灵力。
她头晕得厉害,面上也似火燎一般。
云笙磕磕绊绊自榻上爬起来,怔怔望着窗外,才发觉外头淅淅沥沥落下小雨,一盏澄黄的灯笼在夜色风雨中摇晃。
竹帘被风吹得簌簌作响,云笙感到愈发不适,知道这般等下去怕是不行。
她披上斗篷趿着鞋走出去,自廊下取了竹伞又提了那盏灯笼,蹒跚踏入雨中。
她匆匆去寻宗内的灵医,可她寻到住处,敲了半晌门,也不见门后有丝毫的回应。
雨水噼啪敲打在伞面上,浓郁的灵气在她体内横冲直撞。
她头痛欲裂,紧紧握着伞柄。
她苦笑耸耸肩,都是自找的。
难得任性妄为一回,她也不后悔,反而有些痛快。
对岸的更声迭起,她游魂一般漫无目的地在雨中徘徊,不知走至何处,伞檐撞上了硬物,被一道无形的气流击飞。
手中的灯笼坠落,火光盛大后又在雨中堙灭。
她踉跄几步跌坐于地,一双白玉兰花鞋也掉得东一只西一只。
这也是沈竹漪送她的,说是鞋底的玉冬暖夏凉,不易寒气侵体。
瓢泼大雨打在她身上,寒冽刺骨。
云笙怔怔抬眼,透过雨帘望着眼前牌楼上三个遒劲的大字:明霞峰。
原是循着白日的记忆走来了这里。
方才怕是因为撞上了明霞峰外落下的结界才会被击飞的。
云笙的额发被雨水浸湿,体内汹涌的灵气翻涌,一阵尖锐的疼痛刺入太阳穴。
她咬牙想要站起身,却又蓦地摔倒在地,浑身泄了力。
她开始不住颤抖,只觉落在身上的雨水都像是密密麻麻的针,刺得人千疮百孔。
冰冷的雨水落在她赤.裸的足踝上,云笙的睫毛轻颤。
不知何时,面前多了一道阴影。
滴落的雨水顺着弧形的伞面落下。
云笙抬眸。
一把红伞之下,是一截冷白的下颌。
伞面微微抬起,露出红若烟霞的唇,少年长睫低垂,腰封上缀着的银蝴蝶长链泠然作响。
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看着她,低靡的声线透着揶揄:“列仙小传中凌霄道人雨夜中赤足吟啸徐行,得以悟道成仙,师姐是在效仿他么?”
云笙将绷紧的脚背藏在裙裾之中,郁郁闭上眼。
她也不知为何每次见他都这般狼狈,免不了要被冷嘲热讽一顿。
这般想着,额间却传来了一抹热度,她错愕睁眼,便见他撩开她湿漉漉的额发,掌心贴上她的肌肤,漫不经心道:“内发燥热,灵力紊乱,经脉堵塞。”
“师姐。”他弯着眼睛,唇边绽出一抹灿烂的笑,“不消片刻,你便要暴毙而亡了。”
云笙还想要辩解几句,谁知甫一开口便两眼一黑,倒地不起。
浑浑噩噩之中,她感觉自己的身子一轻——似乎是被他打横抱起了。
他并未直接触碰她的身体,而是将她裹在宽大的斗篷之中。
可是她还是能清晰地嗅到他怀中的湿润的青柠花香,让她紧绷的神经也一点点松散了。
她的手无力地低垂着,原本堆积在袖肘的雨水,顺着她的小臂滑落,一颗一颗,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这雨水并不冷,反而被她的身体捂热了,滑落在他手背上的经络时,仍有热意。
余光模糊,她只依稀望见他扣在她小腿肚上的一截有力的腕骨,线条利落分明。
就这般走了几步,他俯下身,空着的那只手拾起地上掉落的白玉兰花鞋。
她见过这只手持剑的模样,手背上每一根分明有力的经络,凸起时都透着冷戾桀骜。
可如今,她的鞋履在他宽大的掌心中倒像是个供人把玩的精致物件,鞋尖绣着的蝴蝶在他修长的指骨之下无力颤动。
这画面莫名有种不可言说的暧-昧,狠狠冲击着她的双目。
她顿时有些无措,烧得也更厉害了,整张脸都是滚烫的,索性任由自己昏死了过去。
-
云笙做了个梦。
窗外春雨融融,桃红柳绿,似乎是在宗门的某个庆晏。
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宴席间言笑晏晏。
沈竹漪端坐于席间,身着箭袖衫,束着高马尾,少年眼睫浓黑,唇瓣红润,一双多情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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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桃花眼,周身围着奉承讨好的人,他眼神越过聒噪的人群,暗含不耐。
而云笙并不在其中……她正鬼鬼祟祟地躲在宴席的桌椅之下,偷窥着这一切。
头顶痒得不行,她伸手去摸,竟摸到了两只猫耳朵。
云笙一个激灵,转头去看,裙摆下也多出了一条尾巴。
她呆愣了一瞬,很快便接受了自己是个不猫不人的东西。
这时,空空的腹中传来叫声。
于是,她趁着众人不备时,从桌下伸出手,去拨弄桌上的糕点。
糕点顺着桌沿滚落在地上。
然后,糕点却没有停,滚到了一只长靴旁边。
顺着长靴往上,是修长笔直的小腿,微微弯曲着时,包裹得很紧的布料被腿部的肌肉线条撑起一道利落折下的弧度。
他腰间蹀躞上垂坠着蝴蝶刀。
云笙顺着往上,看见了沈竹漪的脸。
他似乎并未注意到脚边多出的糕点,比刀还锋利的下颌线投落出一小片阴翳。
云笙伏低身子,小心翼翼摸索过去。
捡起那块糕点时,她用衣袖擦干净。
下一瞬,她的后颈被掐住,顺势被那人拎起来,放在了腿上。
她颤巍巍抬眼,对上沈竹漪的视线。
不知何时,周遭暗下了下来,所有嘈杂的人声都消失了。
光怪陆离中,那张昳丽的脸冷淡又阴郁。
顾不了那么多,她急忙将糕点先送入口中。
刚要吞咽下去时,她的虎口被用力卡住。
他的指尖很冰,触上她的肌肤时令她浑身颤抖。
沈竹漪垂眼睥睨着她,眼神冷得没有温度。
他的指腹抹去她唇角糕点的残渣,似笑非笑道:“小畜生。”
低沉的声音缱绻又靡丽,令人头皮发麻。
云笙抖如筛糠,双耳炸了毛般向后背起来,尾巴也瑟缩地夹在了双腿之间。
她被迫仰着头,任由着他长指探入她的唇舌中,翻搅出余下的糕点。
他冷冷道:“什么脏东西都吃,不要命了?”
云笙磕绊解释道:“我只是太饿了。”
他嗤笑,骨节分明的探入裙摆,握着她的尾巴一寸寸抚过去,牢牢地攥住了尾巴根:“对谁都能摇尾巴。”
“剪了好不好?”
云笙崩溃地摇头。
而后,她便被他提起来带着离开。
云笙坐在他的臂弯中,白着脸问:“去哪里。”
他的手掌如顺毛一般抚过她的后脊,却令她的身子蓦地僵住了。
他冷淡的眼神瞥过来,咬着她的耳朵,拖长语调道:“喂饱你。”
梦境瞬间消散。
云笙猛地惊醒。
脑袋尚是昏昏沉沉的。
她尚沉浸在那场梦境的余韵中,她立刻摸了摸自己的头,确定没有什么耳朵,又摸到身上完好的衣裳之时才松了口气。
头没那般晕眩了,可是体内的躁动却没有停止。
回忆起梦境中的一切,云笙皱起脸,双手抱头,无声惊叫。
她为什么会做这种奇奇怪怪的梦!
太羞耻,太罔顾人伦了!
都怪沈竹漪!
非说什么豢养,态度也和把她当做宠物一般,才让她做了这种噩梦。
16.第 16 章
过了好一会,云笙才彻底冷静下来。
鼻尖萦绕苦涩的药香,云笙发觉自己身处一个盛满药膳的木桶之中。
指尖有细微的刺痛感,云笙抬起手,看见豆大的血珠一颗颗从她的指腹溢出。
血珠消融在热气融融的药膳里,缥缈的水雾中弥漫着浓郁的灵气。
她充血的指尖缠绕着一根红线,材质有些逾常,同引线相似,那根红线浮在水面上。
她顺着指引的方向望去,发觉引线跨过木桶,于地面迂回萦绕,尾端消失在绘着花鸟的八扇画屏之后。
画屏上映着一人的影子。
少年的侧影如松竹般挺拔,自眉骨至鼻梁再到唇线至下颌,棱角格外分明,再往下便是纤长的脖颈和突起的喉结。
透过画屏上的影子,云笙发现红线的另一端,竟就缠绕在他的指尖。
云笙望着那抹影子,后知后觉,自己刚刚的那些举动,似乎都被他收入眼底。
她窘迫地恨不得将头都埋入水中,最后,她深吸一口气,轻轻唤了一声:“……小师弟?”
良久,那人轻轻应了一声,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声线有些喑哑。
她垂下头道:“谢谢你救了我,草率服用灵药是我的疏忽。”
“对不住,给你添麻烦了。”
半晌,画屏后的人低笑了声,尾音像是从胸腔中溢出来似的:“按灵契所说,这本就是我的职责所在,师姐为何要同我道歉?”
云笙错愕了一瞬,又为自己的惯习感到窘迫,受尹禾渊规诲,赔罪反省已经刻入她骨髓里。
半晌,她生硬地转移了话题:“这药膳,还有这引线,是在做什么?”
“此药膳汇集百草,有护心养体之效,引线则是将你体内无法吸收的灵力通过指尖血释出。”
云笙蹙眉道:“药引呢?”
四肢百骸的灵力气血若要释出,需要外界加以药引疗效。
沈竹漪懒懒抬眼:“我便是药引。”
云笙一怔,隔着那扇屏风,她无法看清他的脸,只盯着他的影子讷讷道:“以身为引,这很危险,你不必如此……”
似乎是被她天真的口吻逗笑,沈竹漪眼眸的弧度弯了些,下颌散漫地枕在小臂上,语气也有些吊儿郎当:“不曾想,我在师姐的心中竟有这般大度无私。”
云笙蓦地住了嘴,暗自懊悔,觉得自己真是烧糊涂了。
他可是沈竹漪,怎么会吃亏呢?
她思索片刻:“是因为我的灵力么?”
他淡淡道:“没错,这根引线会将你的灵力渡入我体内。”
云笙垂眼细细打量这根盘绕在她指尖的红线,这根引线吸饱了她的血,色泽越发红艳,像是有生命一般。
她稍稍蜷缩起手指,线圈便勒紧了她的食指,连带着整根引线都绷紧了,僵直地悬在水面上。
倏地,她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喘息声,自屏风的另一端传来。
云笙忍不住攥紧了手。
她又想起了那个梦。
-
映在屏风上的身影肩背宽阔,仍有一丝少年人的单薄,腰身劲瘦,四肢修长,极为漂亮的身体曲线。
不见丝毫异样,似乎一切都是她的错觉。
她心中纠结,又试探性地将那根引线再绕紧了一圈。
引线绷紧的瞬间,她清楚看见了屏风上映着的影子微微一颤。
他仰起头,下颌的弧度流畅清晰,颈线舒展拉长,突出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室内很安静,仅有轻微的水流声,故而他吞咽的声音便各格外清晰。
她顿时便后悔了。
引渡灵力本就不易,怕是方才牵扯到何处弄疼了他,毕竟他是承受灵力的那一方,难免会困难些。
她斟酌片刻,还是开了口:“师弟,还要继续么?”
回应她的是越发压抑沉重的呼吸声。
她不知,自她体内流出的灵力对于他而言就像是一味烈性的药。
既能平复他体内的红莲业火的毒性,又会带来不小的刺激。
酥麻的热意从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他死死蜷缩着系着引线的手指,额间溢满汗,眉心紧蹙,眼下阴翳越发沉重,眼尾泛着一片薄薄的绯红,只要一张口,喉间便溢出克制的喘息。
仿佛这根引线并不是牵扯在他的指尖,而是牵扯着他的脊髓血肉,只消一点细微的动静,都会在他体内掀起惊涛骇浪。
剑匣里的剑动了一下,一缕剑魂从中慢悠悠飘出。
剑魂逐渐凝聚成一只生着双翼的虎头怪物。
穷奇的神情分外幸灾乐祸,在他识海中道:“臭小子,你这模样当真是少见。”
它好歹也跟了沈竹漪多年,最为擅长洞察人内心的恶念,自然知道他是怎样的人。
表面装得随性散漫,实则戒心极重,控制欲强到可怕,任何事情都要在他的掌控之中。
无论是功名利禄还是美人财富,他向来都是清醒地睥睨着这世间的一切,从不会表现对任何事物的偏爱耽溺。
他向来倨傲,最接受不了的就是自身的失控,同这凡尘世俗中的芸芸众生共沉沦。
穷奇舔了舔唇,顿时恶念丛生:“这丫头可是拥有云梦泽的血脉,你掌控不了她,若是让她发现她的灵力能这般控制你,她还会任你摆布嘛?”
“她的身份迟早要被发现,届时还会引来许多麻烦,要我说,不如让我吞了她,免得你将自己也搭进去了,得不偿失……”
它尚未说完,一枚血刃便破空而来,将它刺得哀嚎连连。
待它回过神来便冷颤了一下——
方才还隐忍喘息的沈竹漪不知何时已然清醒,正冷冷盯着它。
它移了移目光,才发觉沈竹漪的手中紧握着腰封上缀着的利刃,刺目鲜血自他指缝中淌出。
因为疼痛换来的片刻清明,一切又回到了掌控之中。
摇曳的烛火倒映在他双眸中,照不出丝毫光亮,反而愈烧愈暗沉,透出一种近乎麻木的冷漠。
他的声音也同这黯淡的烛火一般,温柔朦胧,杀人于无形:“我不仅能掌控她,亦能让你生不如死,想试试看么?”
他长睫垂下时,目光极为轻蔑不屑,从他掌间淌出的血悬在空中,汇成一枚枚锋利的血刃,直指穷奇的额间。
就是这种居高临下看狗的眼神,让穷奇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再无凶兽的威严。
穷奇一面嘶吼咒骂着一面又因忌惮逃窜进了剑中。
总有一日,总有一日,它要撕碎这小子的灵魂,夺舍他的身体,方才能解它的心头之恨!
云笙没等到回应,担心他是出了什么状况,稍稍扬了扬声,复又问了一句:“小师弟,还要继续么?”
半晌,她听见那头传来窸窸窣窣,似是扣腰带的声音。
云笙抬眼,便见画屏后沈竹漪走出来。
他一面走,一面扣紧束在腰间的蹀躞带。
蹀躞下垂的金扣带条随着他的步伐左右摇晃,袍角下笔直的双腿被包裹在紧致的鹿皮长靴中,缀在银链尾端的刀刃尚沾染着未干涸的血迹。
沈竹漪望过来道:“继续,将你的灵根化形。”
他的语气平静淡漠,却带着不由分说的压迫感。
云笙将身体沉入药膳中。
她知道这次是自己惹祸在先,也知道想要修复灵根,迟早得面对这一步,便没有再推脱。
她闭上眼,试图将灵力凝聚在丹田处。
很快的,一朵貌似玉兰花的灵花浮现在了药膳的上方。
闭合的花瓣边缘仍是枯黄萎靡,但花骨朵儿却肉眼可见地大了一些。
沈竹漪将染血的手覆上花瓣。
属于沈竹漪的灵气很快便通过他的掌心涌入瘪小的花骨朵儿。
就连他掌心的血液也迅速被花瓣迅速吸收干净。
花瓣受了血液的滋润,浮上一点淡粉的色泽。
灵花稍稍张开了闭合的口子,贪婪地汲取着新鲜的血液给予的养分。
随着花瓣旖-旎舒展着,玉兰花清幽的香气越发浓郁。
云笙只觉得自己也像是这朵灵花一般打开了,浑身发热。
滚烫的血液顺着花瓣流淌。
云笙忍不住弓起了背。
很快的,那朵灵花受不住如此磅礴的灵力,瘦小的花瓣都开始颤抖起来。
连带着药浴中的云笙也跟着颤抖,她紧紧咬着唇瓣。
温热的水流在她□□流动,她忍不住紧紧闭合起双腿。
那朵灵花也开始缓缓合拢。
沈竹漪微微蹙起了眉。
他伸出食指抵住,几片花瓣闭合不了,只能紧紧地包裹着他。
沈竹漪微微一怔。
新鲜的花瓣像是在亲吻他的手指。
他食指欲要动作时,忽然听见云笙慌乱的声音:“师、师弟!”
沈竹漪抬起眸子。
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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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时,云笙已经沉在了木桶里头,只露出一双眼睛。
她的脸红得可怕,喘着气道:“我觉得今天修复得差不多了,这株天蝉灵叶的灵气我还没吸收完,要不,就先到这里吧。”
就这么片刻的分神,那朵十二瓣花便紧紧闭合起来。
沈竹漪垂眸,看着他的食指,仿佛那柔软温热的触感尚存。
整个室内充斥着玉兰花的异香,太过浓稠,像是一场潮湿的雨雾。
半晌,他哑声应了声:“好。”
-
此次的冲动,也算因祸得福。
云笙借着药膳的滋补,将那天蝉灵叶盈余的灵力吸收了,明显觉得身子轻盈,似乎经脉也没那般堵塞了,灵花的枯黄也少了些。
她的皮肤也水灵白皙了许多,唇色红润,整个人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数月之后,云笙便能施展一些最为简单的术法,纵使不熟练,也让她倍感欣喜。
当然,很快也遇到了瓶颈,她仅仅只能使用一成不到的灵力。
止步不前了数日,云笙也没有太多焦虑。
她知道修复灵根有多难,能有这般效果,她已经很满意了。
这自然离不开数月的灵丹妙药的滋补。
这数月的伙食都是大补之物,膳食都是按着她的口味来做的。
云笙感觉自己长高了,也长肉了。
长肉其实是件好事。
但是……长肉最快的地方令她难以启齿。
换衣服的时候,云笙低头看着明显有起伏变化的地方,略微有些苦恼。
她没想到自己竟然现在才开始发育。
其实在云笙看来,女子丰腴或是瘦弱,都是正常的,她并不在意那些目光。
但是,若是此处过于大了,逃跑的时候,行动就会多有不便。
她每日晨跑的时候就感觉出来了,沉甸甸的。
而且,以往的那些心衣竟都穿不下了,穿在身上就会紧绷,箍得难受极了。
沈竹漪找来的绣娘丈量了她的尺寸,定制给她的衣服,自然也定制了小衣。
可她长得有些过快了。
那些小衣竟也都……
对于这种私密的事,云笙不好意思再开口。
结果便是勒得太紧了,那地方都是红印。
云笙小心翼翼解开心衣,揉着心口。
她的掌心覆上去。
云笙震惊地瞪大了眼。
往日轻易拿捏的,如今竟然……一手难以覆盖住。
云笙深吸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门后响起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云笙猛地一颤,立刻将心衣再度勒紧,胡乱地系上襦裙的系带,再披上斗篷。
她有些心虚地推开,低垂着头,不敢看沈竹漪的目光。
沈竹漪的手搭在门上,冷白的指尖一晃而过。
那是一只骨骼分明的手,手指匀称又修长,尤其是中指和食指,如玉石般漂亮,手背的青色脉络微微凸起。
云笙盯着那只手,没由来地想到,她的手是包不住,如果是这只手,应该能轻而易举地包裹住……
嗯??她在想什么!!
云笙的脸像是熟透了那般,红晕蔓延到了耳后根。
见云笙仍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斗篷,沈竹漪自上而下打量了一番,而后面无表情道:“这件廉价的衣裳是救了你的命?”
云笙一噎。
她是收到了那些按照她的身段定制的衣物,却因料子太好并不舍得穿。
沈竹漪长腿迈进来,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脱了。”
云笙心里咯噔,转头看向他。
“换上新的。”他的眼神瞥过来,似笑非笑,“要我帮你?”
云笙连连摇头。
她将斗篷脱下来,里头是一件浅绿色的对襟襦裙。
她快走几步,去自己的衣橱内找到了新斗篷。
刚准备换上,她忽然听见衣物摩挲的声音。
牵扯的动作有些大,胸前刚刚没有系好的系带,竟在这一瞬松开了。
云笙手中拿着斗篷,就这般眼睁睁地看着裙子褪到了腰上。
她上半身只穿了一件敞开的薄衫,还有些透,能够完全看清里头的心衣。
那件红色的心衣,勒得分外紧,鼓鼓囊囊的,雪白绵软的肌肤近乎要从中溢出来。
在白皙的肌肤上有几道明晃晃的红痕,红白相撞,触目惊心。
17.第 17 章
云笙眼前一黑,迅速将腰上的裙子提起来。
可这她一动作,双臂压迫住身前那柔腻,使其变了形状,朝心口聚拢。
波澜起伏的那一瞬,极致的红与白,狠狠冲击着人的双目。
沈竹漪像是被烫到了那般,蓦地移开视线。
云笙也立刻系好了带子,将新的斗篷披上去,立刻遮得严严实实。
她刚想开口解释。
谁知沈竹漪一声不吭,转身就走。
少年的步子迈得很开,疾步跨出门槛,马尾上的发带如翩飞的蝴蝶一般心烦意乱地晃在身后,耳后根红得快要滴血。
云笙愣在原地,她用手捂住了脸,心跳声一声比一声快。
丢死人了……
当日晚上,那些霓裳楼的绣娘又来了。
她们说,是沈竹漪派她们来的。
她们重新给她量了身段,惊呼道:“姑娘的身子长得真快啊,短短几月,胸围又长了几寸,怪不得那位贵人苛责我们的衣服不合身,这、这长身体的时候,哪能怪我们呢……”
云笙闭着眼,羞愤欲死。
“这腰身还和以前一样细,真是难得。”
“好白啊,还好软,真羡慕。”
后来几日,沈竹漪再没找过她。
只是吩咐人照样送药膳。
这些人送她东西也从不分时候,哪怕有时她在学堂,也会有道童端着东西在大众广庭之下交付给她,有时是珍贵的灵药,有时还有女孩家喜欢的首饰和衣裳。
宗内盯着沈家的人本就不少,传闻越发离谱起来,都说她这一介孤女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迷了金岚沈氏少爷的眼,整日变了法子讨她开心,金山银山不要命地送。好在他们忌惮沈家,不敢编排的太过分。
云笙也觉得不妥。
在她看来,二人只是合作关系,总归是要分开的,她将沈竹漪给她的东西都记在了账本里,日后好还回去,收的越多,她便越忧虑,这些东西,她怕是一辈子也还不清。
灵药便算了,毕竟他需要她的灵力,为何还送首饰糕点?
她还是按捺不住去和他说了此事,他只是撩起眼皮道:“这些师姐都不喜欢?想要什么?”
她不知如何解释,只得磕绊道:“喜欢是喜欢,可是旁人见了总归是不好的。而且,而且这些东西也不在我们的约定之中。”
其实心底里,是她习惯了省吃俭用,莫名这般奢侈,内心不安罢了。
沈竹漪皮笑肉不笑:“原是有不长眼的人在乱嚼舌根。”
云笙听出他话里的杀意,怕他乱来,忙道:“不是,只是我……”
沈竹漪打断了她,轻轻挑了一下眉:“立誓之前便言明,你的身体思想灵力皆为我所用,修复灵根之时,你要每日称心快意,吃喝用度皆不得受任何委屈,你只需记住,任何让你不快,搅乱我们计划的人,都得死。”
云笙的神情空茫茫的。
她没有想到,这世上第一个同她说,要她每日都平安喜乐的人。
竟是一个利用她的人所说的。
有些荒谬可笑,却也有些莫名的触动。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好,我会尽力配合的。”
-
慢慢的,云笙发现一件可怕的事:由俭入奢,她似乎适应的太快了。
她不喜明霞峰清冷的环境,征得沈竹漪同意后,每每她去的时候便会带上些小玩意,例如风筝纸鸢或是花草种子。
她也给沈竹漪的小院里造了一个紫藤秋千,廊庑的角落里更是时常会多出一些酥皮糕点。
每当这个时候,沈竹漪都在旁边看着她。
他擦拭着手中通透凌冽的剑,望着她坐在千秋上越荡越高的身影,面上的神情隐没于阴影中。
在云笙眼中,沈竹漪简直精通十八般武艺。
他不仅会舞剑使刀,蹀躞带上亦系着暗器。
光是剑,他便有两把。
最常使用的那把名为白鸿,剑如其名,出鞘时雪白的剑光如鸿。
另一把一直封存在剑匣内,用白布缠绕着,云笙并未见过他使用过。
平日里,他用的最多的便是别在腰间的那对缀着铃铛的蝴蝶刀。
-
平静的日子过了一阵,直到尹禾渊再度要派她去乌长山,调查清楚鬼婴蛛一事。
同行的不仅的有宗内的一位授业长老,还有薛一尘和王庭镇邪司内负责跟进此事的沈竹漪。
可见乌长山一事,绝不如此简单。
而伤病初愈的穆柔锦也因想要“将功赎罪”为由,请求一同前往,这更令云笙警惕万分。
乌长山绵延的山峦之下有个小镇,名为浮光镇。
去往乌长山的事发的村庄时,他们便暂时于镇上的客栈休憩一晚。
此番同行的授业长老姓萧,负责教习剑道一术。
因为体弱,云笙没少受他的白眼。
有薛一尘和穆柔锦这般尊师重道的好苗子在前,她更是不受待见了。
云笙曾经十分苦恼,常常想着去讨好这位对自己有偏见的长老,却屡屡碰壁。
现在她想通了不少,在这世上,总会有人不喜欢她,若是人人都要在乎巴结,那得过得多累。
-
萧长老领着薛一尘和穆柔锦于浮光镇中游散观览,丢给云笙几两碎银,要她去寻今晚留宿的客栈。
这位长老在宗内便吹毛求疵,到外头对衣食住行更是讲究,什么要天字号客房,环境要清幽雅兴,菜式不得荤腥……
萧长老抚着胡须不疾不徐道:“此番下山除妖可是宝贵的历练的机会,你们代表着的可是你们师父的颜面,可莫要让他老人家失望。若有人碍事,我可不会宽宥。”
穆柔锦笑道:“长老放心,弟子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萧长老颇为满意地点点头:“若是蓬莱宗的弟子们都如柔锦你这般聪慧懂事,那将宗门发扬光大便是指日可待啊!”
云笙当然知道这老头在指名道姓地骂她,她不以为意,还一个劲儿地恭敬温顺点头。
萧长老见挑不出她什么错处,便冷哼一声,领着穆柔锦和薛一尘拂袖而去。
云笙只是笑着冲他挥手。
她望着他们走远的背影,笑容渐渐淡去,怏怏地吹了一下贴覆在额间的刘海:“说话倒是神气,给钱也给的小气。”
这点钱想要住天字号房,可当真是痴人说梦。
她一面掂量着那薄薄的碎银,一面嘟囔着:“待我恢复灵力,第一个就收拾包袱走人,有多远走多远……”
还没抱怨完,眼前落下一片阴影,她对上一双漫不经心的眼,吓得云笙浑身一哆嗦。
“小、小师弟……你没和萧长老他们一起去么?”
酒肆茶楼鳞次栉比,伴随着街角蒸笼的白雾升腾起,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而沈竹漪就抱着剑散漫地倚在酒肆招牌旁,静静地看着她。
他今日穿了一席雪白的长袍,以玄色的蹀躞束着腰,显得腰身极细。广袖上缀着银铃,稍稍一动作,便叮铃作响。
高悬于门前的酒旗于风中猎猎作响,吹拂着他高束的马尾,越发衬得他隽秀的眉眼干净纯粹。
巷口叫卖杏花的声音时远时近,他漆黑的双眸睨着她:“师姐方才说有多远便走多远,是准备去何处?”
云笙心虚地压了压被风吹起的几缕刘海:“我说的是……无论走多远都要找到萧长老满意的客栈,为此在所不辞。”
“小师弟要和我一同去吗?”
她怕是不知,自己在人前恪守成规人后骂骂咧咧的转变,都早已被沈竹漪尽收眼底。
“那我便同师姐一起吧。”他似笑非笑道。
路经镇中长街最为热闹的地方,人稠物穰,街巷两旁的铺子更是宾客盈门,时令糕饼的香气扑面而来。
云笙的心思根本不在寻客栈上,早已被那各色的糕点迷了眼,什么荷花酥桂花糕龙须酥,她每个摊前都要停留一会,差点走不动道。
她语气间难掩失望:“若不是萧长老嘱咐要寻客栈,真想仔细瞧瞧。这可是难得的下山机会。”
身后的沈竹漪道:“他只说了要做何事,并未交代何事不可做。”
似乎就等着这句话,云笙双眼一亮,转身欣喜地看向他,腕间的琉璃玉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说得有理!离日落还早,师弟,你逛过浮光镇么?”
少女凑得很近,双垂髻间的碎发拂过他的下颌,有些痒。
淡淡的白兰花香膏的味道冷不丁漫过鼻尖,仅需垂下眼,便能看见她额上细细的一层薄汗,和她罗扇似的扑闪着的睫毛。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中,雀跃像是蜜糖,满得近乎要溢出。
作为沈氏子,沈竹漪不是没见过投怀送抱、以色惑人的伎俩,那些不怀好意接近他,卖弄姿色的也比比皆是。
她们自然也都为此付出代价,化作粉红骷髅深埋地底。
可偏偏便是这不经意间的,笨拙的无心之举,冷不丁地脱离掌控的……
他下颌紧绷,疏远了和她的距离,语气也并未如方才那般平淡含笑,反而隐隐间透着莫名的不善:“不曾。”
云笙却未觉察,眉飞色舞地解开袖中绣花的小锦囊,数着里头的盘缠:“那今日我请客,你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统统和我说。”
沈竹漪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那喜悦不似作假。
仅仅只是人世间低俗粗鄙的口腹之欲,也能让她如此满足欢喜么?
他眉间神色寡淡,目光掠过熙攘的人群,吆喝的商贩,却只觉枯燥烦闷。
云笙却好似不知疲倦,看见什么新鲜玩意都能驻足许久。
“原来桂花糕只用十文,那下山采购的师兄整整多收了我十成,还说是好价诓骗于我,当真是黑心。”
“喔,东市竟然出了新的麻团。”
不知何时,云笙再度折返回来,身上还携着糕点果脯的香气。
许是有些热了,她解开别着盘口的竖领襟口扇着风。
她留了许多汗,额间的刘海紧贴着肌肤,索性将袖口也解开,袖子捋上去,露出一截似嫩菱一般的手腕,在阳光下白得近乎刺目。
她转眼看向他:“小师弟,你没有相中的么?”
沈竹漪目光平淡,声音也和浮冰碎玉似得:“幼时我主食丹药,辟谷过后很少会吃凡俗之物。”
云笙扇风的手一顿,忽的想起自己在他灵府中见过他少时的模样,心中竟莫名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
她斟酌片刻,终是不舍地将分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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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包果脯,一股脑塞进他的腰间蹀躞的袖箭袋中,顺势将油纸中的麻团递给他:“你尝尝。”
沈竹漪垂眼看着她手中的冒着热气的麻团,眉头蹙得更紧了:“师姐不喜珍馐阁的玉食,就是对这些市井之食感兴趣?”
云笙频频摇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便宜的我一口一个,吃得不心疼,反而是那些价值千金的我尝一点就浑身别扭。若是心里都觉得不畅快,怎会享受美食本身呢?”
沈竹漪启唇欲要嘲讽时,冷不丁被云笙瞅准时机,将一枚暖烘烘的麻团塞入口中。
她柔软的指腹在唇角处一触即逝,少年似有片刻的错愕,纤长的眼睫不住地抖动。
反应过来后,他的心猛地沉到底,眼睫投落一片阴翳。
他何时对旁人的戒备如此之低了?
仅仅是因为她的灵力特殊的缘故,竟让他松懈至此么?
没觉察到杀气的云笙鼓着腮帮子道:“唔,这应该是红豆沙馅的……”
麻团入口即化,外层的薄皮糯而不粘,混合着浓郁的芝麻香。
太好吃、太幸福了!!
她不由得回忆起幼时她偷溜下山,就是为了买这软糯可口的麻团,哪怕为此会挨打,她也乐此不疲。
她感慨道:“我幼时可喜欢甜食了,哪怕挨了板子哭得稀里哗啦的,只要吃上一口,立刻便眉开眼笑,活脱脱跟换了个人似的,把我师父可气得不轻。”
云笙囫囵吞下,舔了舔唇,笑得眉眼弯弯:“你觉得呢?”
她的唇瓣染着一层薄薄的水光,小巧的唇珠微微突出,唇角上扬的线条柔美。
沈竹漪僵硬片刻,他紧握着袖中的匕首,不自觉地咀嚼起来,红豆沙馅溢出,清香蔓延在唇齿之间,混杂在其中的牛乳酪馅格外浓郁。
他蹙起眉。
这麻团显然是用最为廉价的食材糅合而成,用最简陋的油纸草草包裹。
就像是他眼前,融入市井芸芸众生中,再平庸不过的青涩少女。
进入沈家后,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王庭世家中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大多讲究,十指穿戴名贵的护甲,挽着飘逸的披帛,纤纤不沾阳春水。
再不济,三大宗内门里出来的,眼界都会高些,更不屑与凡夫俗子为伍。
而此时此刻的云笙,袖子挽在胳膊上,露出一截白皙修长的小臂,光洁整齐的指头沾着酥点的油光,满脸幸福地嗅着出笼包子的热气,和那拿着蒲扇满头大汗的小贩说说笑笑。
在王庭世家世俗的眼光中,这种毫无架子地融入芸芸众生,是不需要的亲和,也是最为唾弃的做派。
可是他却也将这廉价粗鄙的食物,一口一口,尽数吃完了。
他不着痕迹收起匕首,根根分明的长睫倾覆下来。
云笙见他沉默不语,显然是接受了自己的引荐。
她顿时有种被认同的喜悦感:“我说好吃吧,你还不信,喏,要不再尝尝其他的……”
云笙注意到他的目光频频移向手中的玉兰花酥,便取出一个递给了他。
然后她便动作麻溜地把余下的麻团以油纸包好,用帕子净手,放入了包袱之中。
沈竹漪垂眼看着那枚玉兰花酥,显然手艺并不精细考究。
他挑剔苛刻地想着,酥层不够清晰,模样还有点粗糙,因为不够饱满,不像是盛放的玉兰花,倒像是干瘪的,尚未盛开的花苞。
这枚玉兰花酥,令他想起,云笙的体内的灵花。
她灵根化形出来的花,也是这般干枯瘦弱。
小小的一朵,花叶尖尖一角沾泛着淡淡的粉红,触碰的时候还会无力地颤动。
沈竹漪的喉结一紧,上下滚动了一下。
就在此时,一股清幽的香气弥漫过他的鼻尖。
他微微一怔,将手中的玉兰花酥翻了一面。
似是为了拟形,也是一种巧思,每道酥层的底层都加了一片色泽淡粉的玉兰花花瓣。
花瓣格外新鲜,还沾着清晨的露珠,那香味正是自这花瓣上流露出的。
这种香气,他也十分熟悉。
替云笙修补灵根时,她的灵花承受不住,颤巍巍地绽放时,满室都是这种浓郁的幽香。
沈竹漪忽然觉得腹中饥肠辘辘。
他迫切地,想要用什么填满。
于是他将那枚玉兰花酥,连带着底下的玉兰花花瓣一起,含入口中。
刚合拢包裹的云笙抬头惊呼道:“诶诶诶,那花瓣是装饰,不能吃的!快吐出来。”
他抬眸,浓密的睫毛下,一双乌黑的眼眸看向她。
娇嫩的花瓣被尖利的犬齿狠狠碾碎,汁液迸发的幽香也弥漫在他的唇舌之间。
而后被咽下,化作他体内的一部分。
他吞咽的动作慢,就像是在仔细回味花瓣的味道,咀嚼时下颌清晰锐利的线条跟着舒展。
堪称斯文的吃相,可是不知为何,云笙被他盯得有些毛骨悚然。
她移开视线,也不敢再耽搁时间,挑了几枚样式好的发簪,几盒胭脂水粉还有唇脂,便寻起客栈来。
萧长老给的那点银子自然是寻不到满足他要求的住所,她也不可能自己垫付。
寻至一清净素雅的地方便作罢,任由他敲打,她全当做耳旁风。
18.第 18 章
好在萧长老也没来得及多指责挑剔。
次日,云笙一行人便从客栈出发,离开了浮光镇,于清晨的雾气中踏入乌长山。
山路崎岖颠簸,他们顺着车轱辘留下的痕迹穿花度柳,片刻后,便遇到了前来接应的村民。
此地的村民似乎格外警惕,他们皆是披坚执锐,耕地用的锄头长矛都被用来当做武器。
这次上山并未像上次那般遭遇暴乱的妖群,只是零星遇见几只于林间捕猎的妖物。
萧长老即兴道:“柔锦,一尘,你去解决它们,顺道让我瞧瞧你们的剑术有无懈怠。”
“是,长老。”穆柔锦应声,取出腰间软剑,只听铿然一声,那软剑若长鞭一般挥舞起来,妖物应声而倒。
而薛一尘拔剑出鞘跃跳如飞,也很快解决了剩余的。
领路的村民们纷纷惊叹道:“这位仙师,您当真了得,弟子都这般武艺超群!我们柳家村的祸事算是真真有救了!”
“这位仙师一瞧就是有真本领的,和那些招摇撞骗的臭道士可不一样!”
萧长老对此格外受用,抚着胡须笑道:“不错,你们二人皆是练剑的好苗子,可要勤加练习,持之以恒,莫要像那些剑都提不动的人一般惹人笑话。”
说完,萧长老扫了一眼缀在最后的云笙,又顺势蹙眉看向她身侧的沈竹漪:“沈家小子,你入宗的时日不长,也极少来我听我授课,反倒是和不三不四之人厮混在一起,你可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道理?”
萧长老继续道:“你虽有资质天赋,长此以往经得起多少磋磨?我虽不是你师父,可却极为惜才,若你剑术方面有何问题,都可来问我,你还年轻,若想要走上青云榜首,我也愿为你指点一二。”
山中雾气湿冷,又吹来了风,云笙裹紧了斗篷。
觉察到周遭投来的审视的视线,她垂下了眼,指骨透着苍白。
随后她低声道:“小师弟,你离我远些罢,这萧长老素来看我不顺眼,免得也连累了你。”
垂眼之时,她余光看见沈竹漪包裹在鹿皮长靴中修长的双腿,再往上则是被蹀躞修饰得紧窄的腰身,腰间别着白鸿剑,青色剑穗迎风而动。
只是剑的主人一身反骨从不听劝,反而刻意朝她的方向地贴近了些,白鸿剑冰冷坚硬的剑柄近乎搁在她身上。
云笙不由得抬眼瞅他。
沈竹漪的目光落向远方,清晨薄雾之中他眉眼更显清隽干净,他眉间一挑,淡淡道:“长老此言差矣。”
“自我修道以来,无论是沈氏嫡系旁支,亦或是蓬莱同辈子弟,未曾有过敌手,也无任何迷津。”他轻轻勾了下唇,“我登青云榜首仅需我想,又何须他人指点?”
他的嗓音泠泠如玉,就像陈述事实那般平静,却无端生出几分与生俱来的骄矜和少年轻狂。
萧长老一噎,气哼哼丢下一句:“哼,小小年纪倒是不知天高地厚,我倒要看看此番除魔你能有多少本事!”
难得看这清高的老头吃瘪,云笙不禁笑出了声,就连心中那点不虞也跟着悉数散去。
为遮掩笑意,她佯装系斗篷的带子,实则悄悄凑过去道:“小师弟莫要听他胡言,少年心事当拏云,我若有你这般厉害,走路我都横着走。”
说至此,她眼中欢愉之色褪去:“可惜,萧长老说过我身子羸弱,灵力不足,习不了剑术。想来得等到我恢复灵力之时,看看能否有点造化了。”
蓬莱自诩为剑宗,身为蓬莱子弟却不能习剑,也无怪乎他会那般看不起她。
山间雾气皑皑,沈竹漪侧脸朦胧,唇角曳起一抹讥讽的弧度:“他说你习不了剑术,只是自己无能教不了罢了。用剑手脚健全便行,又何须灵力。”
云笙双眼蓦地一亮,压低声音道:“那……你能教我么?”
沈竹漪撩了一下眼皮,不置可否,只是略有深意道:“沈氏剑法概不外传。”
云笙明了,连忙挥手道:“没关系关系,我就问问……”
她话未说完,沈竹漪便猝不及防地侧过头。
他们本就凑的近,如今他低下头,更像是一个与她咬耳交谈的姿势。
前边时不时用余光打量二人的薛一尘脚步一顿,就连萧长老的问话都恍惚片刻,没有回话。
穆柔锦注意到他的失神,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身后远远缀着的两人,神色莫辨。
云笙耳尖泛红,她后退一步,拉开与他的距离。
沈竹漪不慎在意地敲着剑柄,黑润的眼眸像是被清水濯洗过,眼眸略弯,便是个漂亮的弧度:“师姐便这般放弃了?不是很想习剑傍身么?”
云笙茫然地点了点头。
可是,一般氏族的剑法确实不允外传,更遑论沈氏这般底蕴深厚的世家,泄露秘法说不定是杀头的重罪。
“师姐为何不试着求求我?”他乌黑的眸子攥着她,露出一个散漫的笑,“或许我会忍不住心软,破坏规矩呢。”
他笑起来时眼角眉梢流露出潋滟媚色,唇边两个浅浅的笑涡,衬得面容苍透干净。
云笙一时瞧着出了神,而后匆遽避开视线,意识到他又是在捉弄她,她又羞又恼,耳廓都热了起来。
她其实很不喜欢沈竹漪这种心情好便逗弄她,心情不好便威胁她的态度。
就好像她不是个活生生的人,只是他密室暗格里的那些任人玩弄的木偶罢了。
她时常告诫自己,不可被皮囊表象迷惑,却还是时不时着了他的道。
她是俗人,自然无法对美色镇定自若。
可远离蛇蝎美人这个浅显的道理,她还是时刻铭记在心的。
他和她说话之时时常带着蛊惑之意,且这已经不止是第一次了。
前段时间尹钰山时常找来她的住处,她不想见他,便不给他开门。
他在外头拍院门,叱责她没有良心。后来他仍不死心,甚至找去了明霞峰,被结界挡在外头。
云笙觉得自己给沈竹漪带来了麻烦,止不住道歉。
倚在桌边的沈竹漪懒洋洋道:“整日像是蝇虫一般在耳边叫,师姐难道不觉得烦闷么?”
云笙小声说:“是挺烦的。”
他勾着唇,眼底一片幽深,柔和清澈的声音似淬了毒的蜜糖:“只要师姐亲自开口……我可以帮你。”
云笙虽然是要和尹钰山恩断义绝,却从没想过要他性命。
她心里害怕,装傻没有回应,沈竹漪则垂下眼,漠然地摩挲着腰间的蝴蝶刀。
相处这段时间,云笙对于他阴晴不定的性格和时不时的语出惊人有些习惯了。
他似乎很喜欢诱导她去破坏规矩,试图唤醒她心底的阴暗面。
真真像是那生了神智的精魅,刻意将人引诱堕落。
想至此,云笙摇了摇头,面露正色道:“我是很想习剑,想的不得了。可是既规定了不能外传,想来是沈氏祖传下来的宝贵经验。我一介外人,确实不方便知晓,又如何能央求小师弟破坏规矩呢?况且此事若是被他人知晓了,对小师弟也不利。”
“我不能为了一己私欲,拖累于你。”
沈竹漪盯着她片刻,唇角戏谑的笑也蓦地淡去。
树叶的缝隙透过来斑驳的阳光,却怎么也照不到他眼底,声线也暗藏戾气锋锐:“那你怕是不知。这世间有很多人,为了一己私欲,不惜去偷,去抢,甚至……”
他面无表情道:“灭门绝户,屠城亡国。”
云笙瑟缩了一下,她斟酌片刻:“这天下间是有许多恶人,可是也有诸多好人。若是因群邪所抑,以直为曲,因魑魅魍魉而对世间万物失望,是非常不值得的。”
半晌,沈竹漪似是嗤笑了一声。
他的语气亦显得凉薄:“我记性不好,忘了师姐生于温室,不曾遇过飞灾横祸,心怀善念循规蹈矩也是应该的。是我不该说那些忤逆的话,脏了师姐的耳。”
云笙一怔。
其实她能体会到他周身的戾气,她是想告诉他,世间并非他想的那般险恶。
可是偏偏她嘴笨,说出来倒像是说教。
她心中发涩,不知哪来的勇气,抬眸直直望向他的眼睛:“你怎知我未曾遭遇过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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险恶呢?”
说这话时,不知想起了什么,她的声音都在颤抖。
被师妹算计冤枉,被同门咒骂是叛徒。
视为生父的师父不肯信她,就连一同长大的玩伴也劝她认罪。
在落霜境的那整整几年里,她浑身都好痛,寒风凌冽,喉间的血不曾断过,她不知道是怎么熬过去的,死之前还盼望着他们能还她一个清白。
再度想起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云笙也说不清心里的委屈从何而来。
这些事成了她一人的枷锁,不会再有第二人知晓,每到午夜梦回,都会折磨她彻夜难眠。
她双睫轻颤,鼻尖酸涩,眼眶也渐渐湿润。
她不想在沈竹漪面前丢脸,凭白惹他笑话。
她在心底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哭。
可是越是不想流泪,再如何都是白费力气。
她还是会不受控制的眨眼,泪水便不争气地顺着面颊滚落,一颗一颗,沉甸甸地砸下去。
沈竹漪唇角的笑微僵,他看着云笙面上晶莹的泪珠,有些错愕眨了一下眼。
她双眼泛红,睫毛也被泪水打湿,哭成一缕一缕的,白葱似手指不断地擦去面上的泪水,有一搭没一搭地吸着鼻子,活脱脱一副被欺负狠的样子。
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再怎么也藏不住了,云笙蓦地转过身,用手挡着脸,有些自暴自弃地啜泣着。
她想沈竹漪应当是走了,也希望沈竹漪能无视她径直离去。
再不济便是冷眼旁观幸灾乐祸。
反正都这般丢脸了,被冷嘲热讽也无所谓了。
她以手背拭着泪,仍不住地哽咽着,直至吸气之时,鼻尖蔓延过清甜的香气。
她微微一怔,移开挡脸的手,这才看清了递到自己跟前的东西。
那是一枚被荷叶包裹着的杏脯。
她惊诧抬眼,那杏脯便又被推得离她近了些。
沈竹漪将杏脯递给她,看着她泛着水光的双眼,二人对视的一瞬间,他便迅速错开眼,冷声道:“你我在所签灵契中明确说过,修复灵根之期,不能有任何心郁气结,否则只会耽搁进度。”
他的唇线崩得很直,神情也略显别扭古怪:“若有何人何事使你心生不快不得安宁,你只需告诉我。”
云笙睁着红肿的眼,神情恍惚地接过杏脯。
她将杏脯含入口中,酸甜的汁水在唇齿间弥漫,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她挪动了一下僵硬的腿脚,摇了摇头,一声不吭地准备继续上路。
见她不欲再说,沈竹漪自然也没打算再问。
他只是垂下眼,看着她通红的双眼。
看着她眼睫摇摇欲坠地那颗泪珠,他指骨蜷缩着,莫名有种想要触碰的冲动。
她的眼泪,会是什么滋味?
他说不清心里忽然泛上的那股古怪的是什么。
她怎么能有那么的多的水?
哭得眼睛红肿了,白皙的脸泛着泪光,胸前的衣衫也湿透了。
他原先以为,把这么一个人放在身边,当做缓解业火的药,就像是豢养宠物,活着,便和存放那些木偶人一般。
可是她却会哭,会笑,会反驳他。
和那些任他操控的偶人,又不尽相同。
她不受控制。
无论是她的思想,她的行为,亦或是她的情绪。
哪怕缠上了傀儡的天蚕丝线,她的灵魂亦是鲜活自由的,都不受他控制。
这种失去掌控的感觉令他心生杀念。
他想将这种不确定的因素除掉。
可是在听到她压抑脆弱的哽咽声时,却又想——
却又想去触碰她那层薄薄的眼皮,感受她眼眸的颤动,她眼泪的热度。
光是想到触碰到她泪水的时候,他的指尖竟会兴奋地颤抖。
心中那种压抑、胀痛的感觉便越深,蔓延到四肢百骸中,又化为一种古怪的,令人想要喘息的快意。
这种情绪,是他从未有过的。
他的目光自她身上移开,没有再回头。
19.第 19 章
山际升起袅袅炊烟,徒步一个时辰后便远远望见一个村坊。松竹荫映处有一块石碑,上头刻着柳家村三字。
村长柳茂德领着一众村民早早便迎了出来,望见萧长老时更是加快了脚步:“仙师!萧仙师!这妖邪在我柳家村内作乱,如今我们可算将您盼来了!”
他身边的妇人忙着附和:“早早便听闻蓬莱仙宗的萧仙师神通广大,什么邪祟精怪见了您都得跑得远远的,如今一瞧当真是仙风道骨,超凡出世。”
萧长老格外受用:“老夫既来了,这邪祟便莫想要再行害人之举。”
柳茂德为萧长老接风洗尘的阵仗不小,各家盛情款待,杀鸡炊黍,村里老少皆来与他敬酒。
片刻后,云笙和沈竹漪也姗姗来迟。
束着高马尾的白袍少年和身披斗篷的少女一前一后自桥上走来。
青石桥下水波湛蓝,清流急湍,两岸空翠烟霏,杏花疏影,化作一团团淡粉的锦簇云霞,二人身处其间,像是画中的人物。
柳茂德怔愣片刻:“……这二位小友也是仙师的徒弟?”
萧长老面无表情地冷哼了一声。
见状,前去接应的村民附耳在柳茂德耳边说了什么,柳茂德瞬间变了脸色。
他的儿子柳三正要上前搭话,便被柳茂德揪着耳朵拽了回来。
柳茂德在柳三耳边嘀咕几句就走了:“你去给他们指路,其他的不要多说。”
村民们围上来,柳三便道:“我爹说了,这后来的二人不仅没什么本事,还口出不逊,顶撞了仙师,仙师不喜他们,不要因为他们惹仙师不快。”
云笙看出了异样。
但她没空去在乎这些。
她在后怕,因为刚刚路上在沈竹漪面前的失态。
说是失态,其实更是真情流露。
自从那一番谈话后,他们二人之间就再也没有交谈。
沈竹漪这人格外敏锐,若是被他觉察出什么,知道她拥有上一世的记忆,那她怕是要完了。
就算和他签了灵契,她也不能放松警惕。
柳三引着众人去到各自的住处休憩,一路上,他的目光时不时掠过沈竹漪腰间的剑。
云笙跟着他们,低声唤道:“师弟。”
沈竹漪回眸,他将剑搁在桌上,缓步走过去。
云笙局促地递出一样东西。
少女白皙的掌心中静静躺着一枚粉色的剑穗,剑穗上系了一枚桃花结。
云笙轻声道:“你的剑穗好像有些旧了,我前些日子给你新做了一个。”
沈竹漪尚未回应,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救命!”
云笙转过头去,只见引路的柳三倒在了地上,而原本在桌上的白鸿剑不知何时出了鞘,剑身嗡鸣,剑尖直指他的脖子。
动静引来了村里的其他人。
柳三哭着道:“爹,救我!”
“我只是觉得这把剑好看,想要摸一摸,谁知它突然就追着我跑——”
沈竹漪眼都没抬一下,唇边笑意冰冷讽刺:“蠢货。”
赶来的柳茂德苍白着脸,急得团团转:“小仙师,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不是故意的,还请您行行好,让这把剑收回去吧。”
云笙看出白鸿剑生气了,她对柳三道:“它在气头上,你和它诚恳地认个错吧。”
柳茂德顿感荒谬:“什、什么?”
柳三早就吓得尿湿了裤子,只得病急乱投医,连忙磕头道:“剑爷爷,我错了,我错了!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沈竹漪冷眼看着这一出闹剧。
白鸿剑跟着他杀了无数人,剑身染血早已是戾气深重。
这世上能碰它的,除了他,就只有死人。
只是下一瞬,他便顿住了。
——不知何时,云笙握住了白鸿剑。
她柔软的手轻轻拂过剑身,低声安抚着它。
沈竹漪蹙起眉。
荒谬。
她难道不知刀剑无眼么?
本以为白鸿剑会暴起刺向她,却没想到,紊乱的剑气渐渐变得清澈起来。
剑气围绕着云笙的衣裙缭绕,轻轻吻过她的头发丝。
云笙笑了笑,低头给它换起了剑穗。
那枚桃红剑穗被系在了剑柄处,云笙垂眼道:“原先那个染了太多血了,这是送你的新衣裳,喜欢么?”
剑身嗡鸣了一声,化作更多的剑气缠绕着她,有几缕甚至顺着她的衣领钻进去,撩起狎昵的起伏,弄得云笙痒得直发笑。
剑被少女抱在怀中,而他日日夜夜用手握着的剑柄,此时正搁在少女身前的丰盈的弧度上,微微陷进去了些。
白鸿剑是沈竹漪的本命剑,此时此刻,他自然能感受到它的愉悦。
它迫切地想要和眼前的少女有更多的接触,数不清的剑气缭绕在她胸.乳旁的手臂处,缠着她柔软的小腹。
沈竹漪面色难看了几分:“回来。”
白鸿剑发出一声低鸣,这才依依不舍脱离了少女的掌心,飞回了到了沈竹漪的身边。
雪白的剑身如水般清澈,剑端系着桃粉色的剑穗,怎么看都有些不伦不类。
沈竹漪面无表情地将它收入剑鞘,眼神在来回晃荡的粉色的剑穗上停顿了一瞬。
云笙生怕沈竹漪会反悔,连忙道:“看起来它很喜欢,那我便放心了。我有事先走了,晚点见,师弟!”
-
后院处有一树桃花,云笙便倚着树,席地而坐,翻阅着随手带来的符书。
前院传来了柳茂德的声音,他在向萧长老诉苦村内所遇的怪事。
原是在此三年间,凡是柳家村出嫁的新娘,都会在出嫁送亲当日不知所踪。
起初村民们以为是山匪所为,重金聘了几名练家子作为轿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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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可新娘仍在几人眼皮子底下消失,甚至有轿夫神说看见了纸人,是提着鬼火灯笼的纸人接走了新娘。
且每每新娘失踪,村内都会有人泛起头疾,缠绵病榻,夜不能寐,时常梦到新娘鬼火入梦。
柳茂德也不是没请过道士或僧人作法,可都毫无效果。
而再过两日,便又有一位柳家村的女子到了出嫁的日子。
此事传到了蓬莱宗那里,恰好宗内在调查乌长山妖魔之事,这才请来了萧长老。
午后的日头正暖,听着听着,云笙便泛起了困。
她将用来作批注的朱砂笔一搁,符书盖在脸上。
遮挡住阳光,阖上双目。
-
沈竹漪来的时候,便看见了这一幕。
风卷过盖在她脸上的符书,一页页哗啦啦地翻动过去。
每一页都有她用朱砂的批注,字迹娟秀,端方肃穆。
他的眸光恰好停顿在一个错字处。
赫日杲炽的“杲”字少了一横,成了“呆”。
沈竹漪不禁勾唇哂笑。
他长指从她腰间抽出狼毫笔,神情讥诮将那错字圈了起来,又附上了清隽遒劲的二字——呆子。
在他靠过来的时候,剑柄处的桃红剑穗恰好扫过云笙的手背。
细微的痒意让睡梦中的云笙蹙起了眉,手下意识向前一抓,攥住了沈竹漪的衣襟。
恰好俯身的沈竹漪就这般,猝不及防地被她拉了过去。
他腰间清脆的铃声骤然响起。
“哗啦啦——”
旖旎春风之中,符书一页页翻飞过去,斑驳的花影婆娑,满树的桃花粉红似绚烂的云霞。
隔着薄薄的一页纸张——他的唇贴上了她的唇。
那样单薄的纸张,根本隔绝不了什么。
二人温热错乱的气息在狭窄的纸张间磕碰、纠缠。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她唇瓣的温度。
和那惊人的柔软。
沈竹漪近乎是僵在了原地——
触碰之时,酥麻的快感沿着他的尾椎漫过全身,他的睫毛抑制不住地抖动着,瞳孔也跟着尖锐地紧缩。
他的长靴无意识地碾过地面,碾碎了地上的花瓣,粘稠的花汁渗入靴子底部的纹理中。
沈竹漪猛地起了身,浑身的银饰混乱地响。
那斑驳的花泥也因他的动作,在地面拖拽出深深的痕迹。
少年的唇红得惊人,他艰难地喘息着,指腹擦过唇瓣,黑眸压抑着滔天的怒火,亮得惊人。
——该死的,她怎么敢。
桃花簌簌而落,午后静谧,阳光温暖。
斑驳的光影中,云笙仍在酣睡。
只有纸张上的那一抹濡湿,昭示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沈竹漪的呼吸近乎停滞,身体却反复地回忆起那一瞬的悸动,就连着心跳声都清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