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撩完就跑,阴鸷反派是我裙下臣》 第六十四章 老铁树开花 庙外雨声淅淅沥沥,伴着嘈杂纷乱的脚步声,有人正朝着这里快速靠近。 闻岫宁侧耳倾听外头的动静,两道柳眉不禁蹙了起来。 荒山野岭,谁会大半夜到这里来,难不成,是丞相府的人? 虞锦沅派人报复的这一想法迅速划过脑海,闻岫宁心头警铃大作,起身快速踢开篝火,将地上弄得一片狼藉。 复又对着老叟和灵犀指了指关公神像后头,彼此会意后,迅速躲了过去。 不多时,便有人进入了破庙。 闻岫宁矮下身子,对着二人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三人躲在神像后头一动不敢动。 背后脚步声逼近,每进一步都像踏在人的心脏上,将其紧紧揪起。 此时,庙内响起男子的说话声。 “大人,现在外面下着大雨,把所有的痕迹都冲没了。弟兄们找遍了大半个山头都没找到人,继续找下去,只怕也是机会渺茫。” “继续找,就算把整座山都翻过来,也要把人给我找到。” “是。” 庙内静默一瞬,便听着另外一个男子开口:“哥,都是我不好。我也不知道她会一个人来罗尘山,不然说什么我也会跟着一起来的。” “要是六小姐出了什么事,我……我难辞其咎。” 闻岫宁背靠神像,心跳打鼓如雷,可仔细听着这声音,怎么有点耳熟呢? 她小心翼翼的转过身,攀着石像一点一点站起来,探出头去瞧。 破庙篝火已灭,只余地上跳跃的几粒火星子,漆黑中隐约可见几道人影而立。 忽然,闪电劈开天空,一瞬间将破庙映得亮如白昼。 破庙内七八人影,一人着红衣背对而立瞧不清面容,可他身旁站着的那个,不赫然正是路小石么。 “裴大人!” 寂静中只闻一声雀跃呼喊,裴郢转过身,一个身影已经扑进了怀中。 突然有人出现,其他人立即拔出佩刀做防御状。 裴郢抬手制止,将怀里的人轻轻推开。 他视力极好,黑夜里,仍旧认出这就是自己寻了一日的人。 见她安然无恙,他心头微松,嘴上却严厉起来:“谁叫你一个人跑这里来的!” 闻岫宁骤然被吼,满心的欢喜都化作委屈,嘟囔着嘴盯着他。 那亮晶晶,璀璨璨的眸子一如明珠般耀眼,撞进胸腔,紧紧撼动了心房。 墨砚已经点燃破庙的蜡烛,路小石也将篝火重新点燃,原本黑暗的破庙登时亮堂起来。 闻岫宁哼哼一声,退开一步,赌气的背过身去。 裴郢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里,他一听到消息就急忙带着人找过来了,一路上不曾停息,就是唯恐她出事。 结果她倒好,不仅不体恤他的担忧,反倒生气起来。 简直不可理喻! 众人面面相觑,均默契的一概视而不见。 路小石摸摸鼻子转过头,却留意到石像后有黑影攒动,他握着刀柄警惕的走过去,当看见石像后头露出的身影时,顿时惊叫出声。 “先生!” 一声惊讶令得所有人都注意过来。 石像后的两人走出来,当先一人花甲之年,花白头发白须髯,看见路小石,捋着须髯尴尬的笑了笑。 路小石松了警惕,上前去搀着老叟出来:“先生,您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会跟六小姐在一块儿啊?” 闻岫宁奇怪的望过来,手指着二人来回移动:“你们……认识?” “当然认识,这就是我先前同你说过的那位先生,药王谷鬼医圣手樗云子前辈。” 路小石兴奋的介绍着,目光机灵的来回转动:“不过,先生离开京都都快大半年了,也没听说要回来的消息,你们怎么会在一块儿啊?” 闻岫宁还有些疑惑,但也很快回忆起来,不止路小石,裴郢也曾多次提到“先生”,原来竟是面前的老者! 所以在山顶上,老先生曾开口想要七重七叶花,说是要救治一个小友,那个小友,莫非就是裴郢? 闻岫宁转头看去,裴郢长身而立,此刻黑沉着一张脸将她凝着,分明不为方才他吼自己而感到抱歉。 委屈袭上心头,闻岫宁哼了一哼,提步走到石像前,一屁股坐到了石墩上生着闷气。 路小石的问题谁也没有解答,倒是樗云子看着二人的相处,颇有些好奇起来。 裴郢这小子,这么多年身边一直没有什么姑娘家,他还以为他就要老死一辈子了,什么时候身边多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 难道,真是老铁树开花了? 樗云子暗地里笑笑,朝着裴郢走去:“小子,怎么也不给老夫我介绍介绍啊。” 他侧头疯狂暗示独自生着闷气的闻岫宁,想亲口听听那个好消息。 那丫头模样标致,精通岐黄,性格也极合他的胃口。要是裴家小子能够跟这小姑娘在一起,嘿嘿,他倒很是乐见其成。 裴郢看向石像那边,某人双手环胸,气鼓鼓的只留了个侧颜。想到自己马不停蹄的赶到罗尘山,又辛苦找了这么久,可她却半点儿都没有感激,一时也有些气恼。 他闷气走到庙门口,对樗云子的话置之不理。 还是路小石眼瞧着情况不对,赶紧拉着樗云子到一旁,凑在他耳边低声说了情况。 所有的事情简单化作三言两语,樗云子听得眼睛一亮:“你说,那丫头能够压制住裴郢身上的毒?” 路小石点点头:“先生,别看六小姐年纪小,她的医术,可是这个。” 路小石赞叹的竖起大拇指,是打心眼里的佩服。 樗云子捋着须髯若有所思,不过眼下比起裴家小子身上的毒,他倒是更好奇二人之间的关系。 他朝路小石招招手,小声道:“除了解毒,他们两个人,是不是这个关系?” 樗云子伸出两根食指靠了靠,又朝路小石一阵挤眉弄眼,满是暗示。 路小石初时一愣,随后反应了过来,嘿嘿一笑。 “先生,我跟你说,他们两个人……” “路小石!” 寒风拂过背脊,路小石瞬间站得笔直,双眼放大,只觉后背冷意阵阵。 完了! 被抓包了。 第六十五章 恭喜宿主触发技能 路小石僵硬的转过身来,冲着裴郢露出一口白牙:“哥,叫我有什么吩咐?” 裴郢黑沉着脸:“收拾一下,今晚先在这里休息,明日动身回城。” “好嘞,我马上去办。” 路小石笑着应下,招招手,带着明镜司的弟兄们着手开始收拾起来。 庙宇破败多年,大门缺了一扇,窗子也破破烂烂,凌冽的夜风呼啸着从洞里面吹进来。 路小石带着人用条案将洞口堵住,又把满地的枯草收拾开,整理出一块净地,又再重新生了两个篝火,众人分做三拨各自待在一个领域。 等收拾好,路小石便将带来的干粮都一一分给其他人,等他拿着饼子递到闻岫宁面前时,她却还在生气,不肯接过。 路小石笑了笑,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你别生气,哥其实也是因为担心你。” 闻岫宁别过头,哼唧着没有接话。 “你都不知道,哥听见你来了罗尘山,身边也没什么护卫,他担心你出事,点了人就急赶着过来了。一路上他都没怎么休息,要不是雨下得太大,山路上不去,他也不会肯听我们的话来破庙暂避。” 路小石往她身边挪了挪,手肘碰了碰她手臂:“你别太在意哥的那些话,要知道明镜司里都是些大老爷们,他男人堆里待惯了,以为跟姑娘说话也跟我们一样。其实啊,他就是太紧张你了,否则也不会亲自来找你。” 路小石可劲儿的说着好话,闻岫宁郁郁的心结刹那间得到疏解,她扭头看向路小石。 “他,是特地来找我的?” 路小石慎重的点点头。 得到肯定的答案,闻岫宁心头雀跃,樱唇忍不住微微上扬。 她接过路小石手里的饼子,赶紧背过身,掰下一小块漫不经心的递到嘴里。 “行吧,我大人大量,就不跟他计较了。” 见她不再生气,路小石暗暗松了口气。 留下了水囊,脚步轻快的回到了墨砚的身旁坐下烤火。 樗云子一直有留意闻岫宁的情况,见路小石跟她不知道说了什么,明显不似刚才那般愤怒了。 等路小石回来坐下,他便主动开口询问:“那位姑娘的身体还撑得住吗?” 路小石一块饼子还没来得及塞进嘴里,听见这话,一脸的不明所以:“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樗云子放下吃了半块的饼子,拍了拍手上的饼屑:“我遇见那姑娘的时候,她正在悬崖下采摘草药,说什么,是为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也不知道是为了谁,连命都差点儿没了哟。” 樗云子余光瞥见裴郢身形一僵,忍住笑意,啧声道:“那悬崖,高得嘞,老夫看一眼都双腿打颤。她倒好,胆子不仅大,决心还不小,被毒蛇咬了也没松手。” “毒蛇?” 路小石惊了一跳,迅速朝着石像望去。 樗云子目光瞥向身侧:“啧啧啧,老长一条毒蛇了,咬一口,撑不了一个时辰……哎哎哎,小子,你去哪儿?” 话音未落,裴郢霍然起身,疾步朝着闻岫宁走了过去。 他在她面前矮下身,捉住她手臂,撩开衣袖便要查看伤口。 闻岫宁被他动作弄得糊涂,想要抽回手,却被他抓得更紧。 “你干什么啊?” 闻岫宁用力挣扎,这处的动静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见所有人都齐齐望过来,顿时有些赧然。 “你有什么就说话,抓我手臂做什么?” 闻岫宁扭着手臂想要挣开他的手,可与裴郢力气比起来,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裴郢连着查看了她两条手臂也没发现伤口,欲伸向她领口时,骤然意识到男女有别,连忙停了手。 闻岫宁抓住衣襟后撤:“你变态啊!” 一直留意这边情况的樗云子听见这话,没忍住笑出声来。 他见路小石要过去查看,急忙按住他,冲他摇摇头,又指了指石像前两个僵持的身影。 路小石一向机灵,当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默默坐了回去继续啃饼。 “你被毒蛇咬了怎么不说呢?咬到哪儿了?不等雨停了,我现在就送你下山。” 裴郢没理会闻岫宁的斥责,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还愣怔的她给拉了起来。 又顺手抓起地上的佩刀,大步便要离开破庙。 闻岫宁急道:“外面这么大的雨,你要上哪儿去?” “回城,替你解蛇毒。” “可是我没被蛇咬。” 裴郢迈出的步子忽然顿住,他回首望来,闻岫宁满脸无辜的眨眨眼。 他先前过于着急,没注意闻岫宁面色红润,能跑能跳,哪里有一点中了蛇毒的样子。 他忽然间明白过来,迅速扭头往一旁望去。 被抓了个正着的樗云子赶紧背过身,和心虚的路小石一道岔开话题,对着饼子研究起做法来。 “噗——” “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闻岫宁实在没忍住,捧腹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弯了腰,连眼泪都快沁出来。 裴郢黑沉着一张脸,手里的佩刀紧了又紧,额上青筋毕露。 “你在关心我呀!” 一颗小脑袋突然凑到面前。 裴郢没好气的拨开:“没有。” “胡说,你分明就是在关心我,要不,你问问他们呀。” 闻岫宁手一指,原本看戏的众人纷纷扭过头,吃饼的吃饼,装瞎的装瞎。 搞笑,他们大人还在这儿,谁敢答应谁倒霉。 “你跟我来。” 原本郁郁的心情,在确定裴郢是真的在担心自己后,所有的生气都抛诸脑后。 闻岫宁冲他招招手,裴郢不动,她便主动上前拉住他的手,将他带到石像后头。 这里避开了其他人的目光,暗影里,只有彼此。 闻岫宁按着他坐到石墩上,解开了腰间的布袋子,将那株枯萎的根茎小心取了出来。 “这个啊,叫做七重七叶花,它凝结的果实有奇效,说不定,对解你的毒很有用哦。” 闻岫宁双眼晶亮,宝贝似的捧着那根茎献上。 裴郢凝着那枯草,淡淡撇开眼:“你来罗尘山就是为了这个?” “对呀。” “在悬崖下摘的。” “对呀。” 闻岫宁仔细看着根茎,全然没注意裴郢变化的脸色。 只听得他略带哑然的开口:“你……都是为了我?” “不然呢?” 闻岫宁抬起头,不期然间与他视线对上。 四目相对,有隐约而不可触摸的东西拂过心弦,裴郢双手握拳,喉结不自在的上下滚动。 而这时,闻岫宁脑海里突然闪过一声嗡鸣,紧跟着响起了系统的声音。 【系统检测到男主情绪变化,目前男主对你的好感度为百分之六十】 【完成初级目标,恭喜宿主触发技能】 第六十六章 被抓了个现形 “技能?” 闻岫宁没忍得住兴奋,叫了起来。 裴郢奇怪的看着她:“你在说什么?” 闻岫宁赶紧捂住嘴,打着哈哈道:“没什么,打了个嗝,嗝!” 她讪讪笑着侧过了身,暗暗在心里询问:“什么技能?” 【测谎技能】 【从现在开始,男主说的每一句话,宿主都能鉴别真假】 测谎? 这不是妥妥的真心话大冒险?偏偏这个真心话还不能造假! 哇撒,哪里来的这样的好事! 闻岫宁内心早已欢呼雀跃,却怕被裴郢看出破绽,咬着手指强制按捺住心头喜悦。 要不,试试? 这个念头闪过,闻岫宁很快整理好情绪,故作镇定的转过头,正色凝着裴郢。 就在他张口欲说些什么的时候,她已抢先开口:“你特意带人来罗尘山找我,是不是因为关心我呀?” 裴郢一噎,偏过头避开她的视线:“不是。” 【系统提示,男主撒谎,男主撒谎】 系统的声音再次在脑海里响起,闻岫宁噗嗤一笑,刚才的小别扭顷刻消失殆尽,只余下满心的欢喜和激动。 她嘟囔:“骗人。” “那,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闻岫宁忽然凑了过去,目光灼灼,呼吸间,温热的气息扑洒在裴郢面上,叫他的脸立时红了个透。 他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却从没有见过如她这般行事大胆,毫无保留表露心意的女子。 明明理智告诉她,他就应该一把将她推开,然后厉声告诉她,从来没有。 可是这念头不过在脑海里转瞬即过,连实施的机会都没有,他已经起身仓皇逃离。 只留下系统的提示。 【检测到男主好感度上升,目前好感度百分之七十】 闻岫宁低头轻笑出声,探过身望着仓皇逃到庙门口吹着冷风的身影,稍显得意:“还说不喜欢我,分明是喜欢得不得了。” 将七重七叶花重新收进布袋子里,闻岫宁将束口收紧,起身拍了拍裙角,回到了篝火旁。 大雨下了整夜,直到翌日清晨才止。 裴郢令众人整装,下山后,让墨砚带着弟兄们将樗云子送回明镜司,他则带着路小石,骑马将闻岫宁主仆送回了东昌侯府。 勒马停在侯府旁的小巷,裴郢翻身下马,又将闻岫宁从马背上抱下,取下了她头上的幕篱。 “昨日上山的时候就没看见侯府的马车,估计已经知道你彻夜不归的消息,这次回府,恐怕又是不小的惊动。” 闻岫宁耷拉下脑袋,回来的路上她就已经想过了。 祖母本来就不待见她,周氏也在处处抓她的把柄,要是知道她彻夜不归的消息,只怕是要大闹一场。 裴郢看出她的担忧,犹豫道:“不如我送你进去,对外只说明镜司查案,你正好在现场,就被我带回明镜司审问去了。” 闻岫宁摇摇头:“算了吧,你再牵扯进来,我就更说不清楚了。” “没事的,反正这种事情也不是遇见一次两次了,你瞧,我不都安然度过了吗?” 她深吸一口气,故作泰然模样:“行了,你赶紧回去吧,我也要进去了。” 她冲裴郢挥挥手,等看着裴郢带着路小石离开,才推开角门走了进去。 一进门,迎面便撞见笑盈盈的周氏,她身后一众奴仆,俨然已经在这里等候了许久。 闻岫宁下意识将布袋子藏在身后:“你想干什么?” “这话,应当是我问问六小姐,你想干什么?” 周氏勾起红唇,弯起的眼睛里露出丝幸灾乐祸:“侯府小姐彻夜未归,今早还是一个男人送你回来,这事传出去,不知道是谁辱了东昌侯府的名声。” “老夫人正在等你,还不赶紧随我过去。” 周氏同身侧刘妈妈使了个眼色,随即扬长而去。 刘妈妈带着两名婆子上前,伸手便要拉拽闻岫宁。 “谁敢碰我!” 闻岫宁厉声呵斥,两名婆子当即畏缩着不敢上前。 刘妈妈梗着脖子道:“六小姐,这可是老夫人……” “少拿鸡毛当令箭。”闻岫宁不惯着她,“我是侯府六小姐,你凭什么对我动手动脚。要去见祖母是么,我自己去。” 闻岫宁恨恨瞪一眼刘妈妈,提步就走。 刘妈妈在后扬声提醒:“六小姐,老夫人在菡萏院等您。” 闻岫宁闻言脚步缓了下来,脑海里闪过不好的念头,但很快她便恢复了镇定,挺胸抬头往菡萏院去。 闻老夫人早已经在院里等着,一众仆妇站在她身后,周氏在旁边伺候,遥遥望见闻岫宁走来的身影,弯下腰凑在闻老夫人耳畔细语。 “老夫人,上次咱们侯府出了吃里扒外的下人,可闹出了不少的笑话。虽然官府已经澄清瑶儿是被诬陷的,可到底对女子名声有损。” “如今侯府正是风口浪尖,宁儿还在这个时候外出整夜都不归家,若叫侯爷的政敌知晓,怕是小事闹大,要影响了侯爷的仕途。” 周氏吹着耳旁风,见闻岫宁走近,便也适时的闭了嘴,不再说话。 闻岫宁凝向周氏,走到闻老夫人面前福身。 “跪下。” 她礼数还未周全,便听得闻老夫人沉声开口,只好压下所有脾气,老实跪了下来。 闻老夫人脸色铁青:“来人,给我打那个丫头,狠狠的打。” 闻老夫人一声令下,当下便有两三个婆子拿着棍棒上前,照着灵犀的背脊就狠狠打下。 几个婆子都是后院的老人,颇有些手段在身上,几棍子下去,打得灵犀痛苦蜷缩在地上,不敢大声哀嚎,只能咬着牙低低痛呼。 “祖母想要惩罚我,大可以冲着我来,何必对灵犀下手,她不过只是听了我的吩咐而已。” “祖母!” 闻老夫人充耳不闻,没她的指令,那些婆子也不敢住手。 一棍一棍落在灵犀背上,叫她痛苦的伏在了地上。 闻岫宁企图过去制止,她拉不开婆子,索性扑了过去,岂料一棍子重重落在她的背上。 闻老夫人一惊,急忙叫停。 那棍子不轻,落在背上火辣辣的疼。 闻岫宁额上冷汗直冒,苍白着脸抬起头:“祖母,您、您满意了吗?” 第六十七章 你为什么讨厌我 棍子偏差,落在了闻岫宁的背上,闻老夫人霍然站起,眼里蹦出急色。 周氏见状,赶在闻老夫人迈出步子前,先一步上前将闻岫宁搀起。 “好宁儿,打疼你了吧?” 周氏故作担忧,回首冲着下手的婆子斥责:“你们怎么回事,难道看不见棍棒底下的人是六小姐吗?真要伤着哪儿,仔细着你们的皮。” 几个婆子瑟缩着后退,纷纷垂下脑袋不敢吱声。 周氏教训完人,又来哄着闻岫宁:“宁儿,老夫人也是关心你,你昨夜上哪儿去,好好同老夫人说说,有什么事,老夫人会为你善后的。” 闻岫宁弓着腰,后背阵阵的疼。 她实在没心思同周氏周旋,可周氏的话,听来是在维护她,可句句背后都是在挑拨。 她忿忿丢开周氏伸过来搀扶的手:“你恶不恶心,这么会演戏,怎么不去戏班子唱戏去啊。” 周氏被她话语一堵,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愤怒的火气在胸腔里点燃,周氏恨得牙痒痒,可一转身,又掩着脸作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来。 “宁儿,母亲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好,你要是有气就冲我撒出来,何必说这些话来叫我难堪。” 周氏抽抽噎噎:“我……我好歹也是你的母亲呀。” “你是谁的母亲?” 闻岫宁冷凝着她:“反正不是我的。” 周氏在她这里没捞着好,哭哭泣泣地往闻老夫人身边站。 闻老夫人知晓她一夜未归本就生气,再听了那些话,原本错手打了她的愧疚立时消失了干净。 她宽慰着周氏,斥责道:“你不要仗着你父亲宠爱你,你就没大没小,这是你母亲。没有生恩也有养恩,你怎么能这样说她?” 闻岫宁心里莫名酸楚。 亏得之前她还想过,要待闻老夫人更孝顺一些,以弥补原主往日做下的错事,修补祖孙情分。 如今看来,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根本不会因为她弥补什么而有所改观,反倒是会因为旁人的三言两语就来斥责。 想到这些,闻岫宁的心越发冷了下来。 她和灵犀互相搀扶:“祖母说的养恩,是让我随着性子长大,养得不知天高地厚,肆意妄为?还是设下毒计,让我一个七岁的孩子背了黑锅,被放逐到别院待了整整三年?” 闻老夫人面色一凝。 “祖母一贯不喜欢我,无论我做了什么,您都还是对我存有偏见。” “五姐姐告我黑状是这样,为了四姐姐让我罚跪是这样,就连我差点儿摔下悬崖,一命呜呼的时候还是这样。” “祖母。” 闻岫宁抬起头,杏眼聚了氤氲水汽:“我也是您的亲孙女儿啊,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闻岫宁的诘问掷地有声,下人们不敢妄言,却都一个个的在暗地里打着眼色。 闻老夫人气得浑身颤抖,指着闻岫宁好半晌没缓过劲来。 周氏扶着她,一下一下地替她顺着后背:“老夫人别生气,宁儿还小,别同她计较。” “你不用在这里假仁假义,我不吃你这套。” 闻岫宁当众不给周氏好脸。 闻老夫人一听更是火大:“放肆,你眼里还有没有长辈?有没有礼义廉耻?” 闻老夫人疾行两步,颤抖的手指着闻岫宁:“你素日就爱胡闹,你有你父亲撑着,我这个做祖母的也管不了你。可你到底有没有一点廉耻心,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与沈家那个混世魔王私下来往不止,如今还敢夜不归宿了。” “你倒是说说,你昨夜究竟去哪里了?今早送你回来的那个男人又是谁?是不是沈家那个?你们……你有没有……” 闻老夫人气得心梗,后面的话再难张口。 可她字字句句却犹如利剑狠狠扎向闻岫宁的心脏。 闻岫宁大脑轰鸣一片空白,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亲祖母。 周氏眼珠子一转,抚着闻老夫人的心口轻声开口:“老夫人,宁儿一向不肯听我们的话,恐怕也不会乖乖说出昨日的去向。” “不过,宁儿昨夜未归的消息府里上上下下都有不少人知道,若是宁儿不能自证清白,流言蜚语恐怕不日就要传出。” 周氏紧了紧握着闻老夫人的手:“经过上次木犀的事情,咱们侯府已经是众矢之的了,再要传出什么流言来,老夫人,咱们府上的儿郎和未嫁的女儿们可如何自处啊?” 周氏言辞殷切,闻老夫人听了这话,立时惊了一跳。 侯府几个公子小姐,除了大孙女已经嫁人,其余都未成家,若叫六丫头的事情影响了其他人,只怕是…… 闻老夫人心头突突直跳,连忙问:“你有什么好办法?” 周氏掩下得意,凑近道:“验身。” 闻老夫人倏然睁大眼:“这万万不可。” “老夫人,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周氏为难道,“要是宁儿肯听话,我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您可要想想,您的两个孙儿还在国子监进学,若是因着这件事情遭人耻笑,影响了前途,那咱们侯府来日可怎么办?” 见闻老夫人犹豫,周氏只好搬出两个儿子,晓之以情,只盼着这次能狠狠打压住那个死丫头,非得出一口恶气不可。 闻老夫人心有犹豫,毕竟验身这事可大可小,再怎么样,那也是她的亲孙女啊! 眼见闻老夫人不同意,未免夜长梦多,周氏少不了再添一把火。 “前个儿二郎回家,还提起先生对他赞赏有加,扬言今朝科榜必定有名。若是在这个时候传出宁儿与人苟且,再要是珠胎暗结……老夫人,不仅二郎仕途不保,于东昌侯府也是一桩大祸呀。” 闻老夫人闻言顿时心惊肉跳,她凝向闻岫宁,布满岁月沧桑的眸子微微眯起,已有了决定。 她可以容忍孙女儿的张扬跋扈,肆意妄为,可若是涉及到了侯府的利益,往后的前途,区区一个孙女儿又算得了什么。 闻老夫人打定了主意,指着身侧的孔嬷嬷说道:“把她给我带进去,你亲自去,验身!” 第六十八章 休怪本侯不留情面 闻老夫人一语落定,孔嬷嬷便招呼了两个婆子上前,作势要将闻岫宁带进房间。 灵犀上来阻止,也被婆子一把推倒在地。 闻岫宁挣扎着大喊:“不许碰我,谁允许你们碰我的!” “我允许的。” 闻老夫人厉声道:“你既不肯招出昨日的去向,未免以后东窗事发,做下不知廉耻的事情连累了整个东昌侯府,今日我非要验一验,看看你究竟还是不是清白的身子。” “不用跟她废话,把她给我拉进去。” “是。” 孔嬷嬷应声,给两个婆子使了个眼色。 几人再不手下留情,强硬拉着闻岫宁就要进房间验身。 “你们太过分了,我好歹是侯府的小姐,你们怎么能这么对我?” “祖母,您太狠心了,您让她们这么对我,就不怕爹爹知道……啊——” 一只手狠狠掐了一把腰间,闻岫宁痛得弯下了腰,一时失去了抵抗的力气,被婆子硬拽着拖出一段距离。 “住手,你们在做什么?” 一声暴喝传来。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东昌侯闻恪远大步跨过海棠门,怒气冲冲朝这里走来。 孔嬷嬷一惊,拽着闻岫宁的两个婆子也被吓住,匆忙松开手。 闻岫宁没了桎梏,瞬间瘫倒在了地上。 “宁儿!” 闻恪远着急的唤了一声,大步行来,将倒在地上的女儿扶起。 闻岫宁浑身都疼,睁眼见是爹爹,嘴角一撇,豆大的泪珠潸然落下。 “爹爹!” 女儿委屈的一声轻唤,闻恪远顿时心头一软,将女儿抱进了怀里。 他温柔的抚着女儿后背,安抚道:“宁儿别怕,告诉爹爹,发生什么事了?” 面对爹爹的疼爱,所有的委屈在刹那间决堤,闻岫宁哭声渐大,抽噎不止。 闻恪远心疼极了,回头瞪着那群婆子:“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对六小姐动手,不要命了是不是?” “侯爷息怒,侯爷饶命。” 一众婆子惊慌跪了下来。 “是我。” 闻老夫人在周氏搀扶下走过来:“你宠出来的好女儿,行事不端,难以管教。如今胆子大到都敢彻夜不归了,要是传出去,叫侯府的脸面往哪里搁?” 闻恪远赤红着眼:“所以母亲就让那些下人打她?” 闻老夫人被儿子当众诘问,又不好在他面前说出是要验身一事,吃了憋,只能默不作声。 灵犀忍着背后疼痛膝行过来,对着闻恪远连连叩头:“侯爷,您救救小姐吧,她们说小姐不洁,要给小姐验身呐。” “什么?” 闻恪远如遭雷击,下意识转头去看母亲,却瞧见母亲和周氏都心虚的避开,当下还有什么不了解的。 难怪宁儿会这么委屈,难怪那些婆子敢硬拽着她进房间,原来是验身。 验身! 这两个刺眼的字儿划过脑海,闻恪远登时怒不可遏,扬声唤道:“齐洺。” 齐洺是跟着闻恪远一并来的,身后还跟着数名小厮。 听闻恪远吩咐,齐洺立即上前:“老奴在,请侯爷吩咐。” 闻恪远狠厉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婆子:“把这些不知死活的东西,拉下去狠狠杖责,统统发卖出府。” “是。” 齐洺领命,立刻示意小厮上前。 孔嬷嬷一众人顿时慌了神,连忙对着闻恪远叩头。 闻恪远不为所动:“就在这里打,给我狠狠的打。” 孔嬷嬷几乎吓得晕厥,见侯爷不肯饶恕,连忙跪到闻老夫人面前,拉着闻老夫人的衣裳不住的哀求。 到底是跟着自己多年的老人,闻老夫人也被吓到,见小厮过来拽人,赶忙将人护在身前。 “远儿,你这是做什么?孔嬷嬷是我身边的老人,连她你也要动手打吗?” 闻老夫人语带急切,双手将孔嬷嬷护在身前,小厮不敢冒犯,只能在原地待命。 闻恪远将女儿扶起来,闻言冷笑:“亲孙女儿都能下得去手,母亲现在却要维护一个伺候的下人,不觉得讽刺吗?” 闻老夫人一噎,身子踉跄了一番。 闻恪远瞪向小厮:“愣着做什么,拖过来,给我打。” “是。” 小厮得了吩咐,再不顾忌,硬生生将老迈的孔嬷嬷拖了过来。 长凳已经架好,凡是动手打了闻岫宁的婆子都被一一按在了长凳上。 木棍落下,重重的一棍,一下一下地打在几个婆子的身上。 菡萏院里一时间哀嚎震天,有人不忍,可谁也不敢上前劝说。 闻恪远压抑了多年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终究是他没护好音音,如今连音音留下的唯一的女儿他都护不住,竟被人这么欺负。 因着是母亲,所以他隐忍了多年,明知当年音音去世或许有隐情,他也忍了下来。 可是呢,却有人借着他的容忍一而再再而三的欺负宁儿,这一次,他铁了心的非要将这些人严办不可。 小厮拿捏着技巧,又是特意得了吩咐的,每一棍落下都打得人皮开肉绽,不多时,几个婆子都已经纷纷昏死了过去。 棍子依旧落下,孔嬷嬷几个人被打得昏厥不知生死,闻老夫人心有不忍,上前劝说:“远儿,够了,真的够了。” 周氏也劝:“是啊侯爷,孔嬷嬷到底是伺候老夫人多年,再打下去,怕就要没命了。” 闻恪远听罢冷哼:“这群婆子颠倒黑白,怂恿母亲对亲孙女儿下手,我看就是打死也不足为惜。” “侯爷……” 周氏甫一张口,闻恪远立时厉目瞪来,顿时吓得她一哆嗦。 “我奉劝你们,不要一再的挑战我的底线,宁儿就是我的底线,谁再敢对她动手,休要怪我不留情面。” 闻老夫人一踉跄,不可置信的道:“我是你母亲,难道教育晚辈也错了吗?” “母亲是教育,还是借着教育的借口来体罚,母亲心里清楚,我心里也明白。” 闻恪远丝毫不念情面,听着院里棍子落在皮肉上的声音,冷淡扫了一眼,终是叫了停。 他看着趴在长凳上奄奄一息的几个人,既是对着她们,也是警示其他下人。 扬声道:“挑唆是非,以下犯上,这就是下场。从今往后,谁再敢对六小姐无礼,本侯绝不手下留情。” 一番话惊得在场之人皆瑟瑟发抖,低低垂下头去再不敢应声。 恰在这个时候,灵犀忽然一声大叫。 “小姐你怎么了?小姐?” “侯爷,好多的血,小姐要死了!” 第六十九章 他是个很不错的人 灵犀的一声惊呼,彻底打破了院里的死寂。 闻恪远慌了神,回身一看,女儿已经倒在了地上,痛苦的捂着胸口。而灵契扶着她,张开的双手上满是鲜血。 “宁儿,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闻恪远着急不已,又不敢轻易动她,只能高声吩咐齐洺去找大夫。 闻岫宁虚弱的抬起头,脸色煞白。 她看着跟前的祖母,眼里平静如一汪死水:“不必劳烦祖母动手,既然祖母不喜欢我,我便自我了断,也好遂了祖母的心愿。” 闻岫宁蹙着眉头,将手里的簪子用力朝身体刺进一分,顿时两眼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闻老夫人吓得连连后退,周氏也是疑惑。 “来人啊,快叫大夫救我女儿,快呀。” 闻恪远放声嘶吼,着急的将女儿抱起来冲进了房中。 身后闻老夫人和周氏欲要跟上,却被闻恪远一瞪,纷纷住步顿在了原地。 “天啊,这闹的究竟是哪一出?” 闻老夫人捶胸顿足,后悔不已:“我、我没想她死啊。” 周氏搀着闻老夫人,脸色也暗了下来,望着房间久久没有回神。 大夫很快找来,为闻岫宁止血、包扎。 待一切都做完,闻恪远才急声问:“何大夫,我女儿她怎么样?有没有危及生命啊?” “侯爷放心,只是伤到了皮肉,于性命无碍。老朽为小姐开上一剂方子,一日三顿不落,小姐很快就会复原。” 何大夫转身去写方子。 听见这话,闻恪远才彻底放下心来。 何大夫将写好的方子交给了齐洺,又从药箱里取出一瓶伤药递过去:“小姐后背挨了一棍子,恐怕得痛上好几天,这个药外敷,可以缓解疼痛。” 闻恪远双手接过药瓶,又仔细聆听何大夫的叮嘱,才让齐洺将人送出去。 “爹爹。” 一声呼唤从内室传来。 闻恪远收好药瓶,匆忙转进了内室。 闻岫宁已经清醒过来,撑着床榻坐起,脸色还有些不好,眼睛里晶晶点点,缀满了泪珠。 闻恪远心疼不已,连忙坐到床边,又拿了几个软枕垫着,好让她靠得舒服一些。 “大夫说了,没伤到要害,不过要好好静养。” 闻恪远不复在院里时的严肃,此刻温软下语气,唯恐吓着了她。 可想到刚才她用簪子刺进身体,那殷红的血打湿了大片衣襟,瞧着都有些骇人。 闻恪远心有余悸,忍不住轻声斥责:“傻孩子,有爹爹在,你做什么傻事?你知不知道,你要是出了事,爹爹可怎么办?” 闻恪远心疼地抚着女儿的鬓发,鼻尖一酸,又赶忙背过身用袖子将眼泪拭去。 闻岫宁撅着嘴,伤心的抽泣:“整个府里就爹爹最关心我了,可爹爹事情冗杂,总有不在我身边的时候。” “今日若真叫女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验身,即便证明我是清白的,以后又要如何自处?” “与其被人嘲笑,还不如死了干净。” “胡说!” 闻恪远轻斥:“你是爹爹的女儿,是侯府嫡女,谁敢嘲笑你。” 闻岫宁不语,只是一个劲儿的掉着眼泪。 但这话却深深提醒了闻恪远。 他事情冗杂,的确不能时时刻刻守在女儿的身边,而母亲对宁儿也一直不喜,今日是亏得他提前回府,要是晚了一步,只怕宁儿…… 闻恪远心头一阵阵的后怕,他已经失去了音音,万不能再失去与音音唯一的女儿了。 “爹爹!” 闻岫宁糯糯唤了一声,拉回了闻恪远的思绪,“女儿昨夜彻夜不归,并非与人苟且,而是另有原因,女儿是清白的。” 闻恪远凝着女儿梨花带雨的小脸,心肠顿时软了下来。 他抬起袖子为女儿拭去眼泪:“爹爹都知道,也知道你昨晚因为什么耽误了回家的时辰。” 闻岫宁哭声一止,诧异的抬头。 “今早明镜司的裴司使来值房找到我,同我说,明镜司的人追匪徒到了罗尘山,发现了被大雨困在破庙的你。” “那时候大雨倾盆无法下山,所以只能在山上暂歇一夜。今早,也是他亲自送你回来的。” 闻恪远温声解释经过,也好在是有了裴司使的提醒,他才能够及时赶回来,否则,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事情来。 “原来是他说的。” 闻岫宁喃喃,忽然想起昨夜在破庙时对裴郢的试探,心里顿时一暖。 “宁儿。” 闻恪远留意着她的反应:“你和裴司使……认识?” 以他对裴郢的了解,裴郢可不是良善之辈。 他杀人如麻,是刀尖舔血才走到如今这一步。 如果不是因为宁儿的缘故,他想不出来会有什么原因,值得裴郢亲自到值房来跟他说明情况。 闻岫宁骤然被问到这个问题,眼神躲闪,耳尖却悄然红了。 “爹爹忘记啦,之前在碧水涧,女儿坠下马险些惨死在马蹄之下,可是裴司使救了女儿的。” “女儿感激他,也曾给他道谢,裴司使其实是个很不错的人。” 闻恪远听罢这话骤然惊到,忽然想起前不久,瑶儿被人诬陷一事。 那件事情牵扯到了虞相的女儿,虽然最后由侍女顶下了所有的事情,可当日裴郢就用剑问道的事情参了虞相一本。 圣上大怒,严厉斥责了虞相不说,还勒令虞相一个月之内务必找回所有丢失的贡品,否则就要罢了他丞相的位置。 当时他还觉得痛快,只觉得恶有恶报,时候刚刚好。可是现在重新思量起来,却发现种种事件好像不止是那么简单。 闻恪远有心想要再多问几句,可是见到女儿虚弱的模样,所有的疑惑都只能暂且压下。 他叮嘱闻岫宁好生静养,留下了伤药,便暂且离开。 闻恪远一走,闻岫宁才舒缓了心神,懒洋洋地躺回到了榻上。 房门推开,灵犀进来伺候。 闻岫宁一见她撑着身体还要过来伺候,不由得斥责:“不是让你在房里好好休息么,你起来做什么?” “奴婢想来看看小姐,不然放心不下。” 灵犀伤在后背,不敢挺得太直,只能弓着身才舒服一些。 闻岫宁让她坐到床边,听得她哽咽道:“小姐何必要自残身体,真是吓死奴婢了。” 闻岫宁微微一笑:“我这是釜底抽薪。” 灵犀听不懂。 闻岫宁只好解释:“我本来以为好好孝顺祖母,就能改变祖母对我的印象,可是我现在才发现,印象根深蒂固,根本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够改变的。” 更何况,祖母身边还有一个巴不得她死的周氏。 “验身是多么严重的事情,不论我是否清白,最后的结果一定是弊大于利。祖母明知道后果,却还是听从了周氏的话,让下人给我验身,这就足以证明,她是不可能会站在我这边。” “今日是父亲及时赶到,可下一次呢?礼教约束,我不能对长辈无礼,可再来一次,却未必有人救得了我。” “与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如彻底搅浑了这一滩水,叫她们日后再不敢轻易对我下手。” 如果所料不差,爹爹此刻应该正在大发雷霆。 第七十章 背负弑兄恶名 如闻岫宁预料的那般,闻恪远从菡萏院离开后,立即让齐洺召集三房的人在正堂议事。除了养病的闻岫宁,就连在国子监进学的闻家兄弟也被一并召了回来。 今日菡萏院内发生的事情还没有传到另外两房耳中,骤然听到闻恪远召集所有人,两房的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正堂里好一阵的沉默,二房三房带着疑惑,暗地里一番眼神会意,最终推了三老爷闻谨安出来。 “大哥,发生什么事了?好端端的,怎么把大家都叫到一起了?” 二房的人也连连附和,却没瞧见座上的闻老夫人一直沉着脸色,阴郁着沉默了许久。 闻恪远恍若未闻,端起茶盏掀了掀沫:“不急,唱戏的人还没有来,姑且等等。” “唱戏?”闻谨安一听这个顿时来了兴趣,“大哥今儿怎么想起听戏了?不知道请的是城南的小桃红,还是城北的梨春苑……哎哟!” 闻谨安话还没说话,便被自家夫人崔氏给用力拧了一把臂间的软肉,顿时痛得怪叫起来。 崔氏同他打着眼色,他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屋子里气氛古怪得很,莫不是大哥口中的“唱戏”,原不是他所以为的那样。 当下闻谨安也明白了过来,乖乖住口,不再胡言乱语。 没了他的打岔,屋子里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众人都渐渐回过味来,此番议事怕是不简单呐。 再等了些许时候,管家齐洺步履匆匆进得正堂,与在场之人见礼后,才对着座上的闻恪远点了点头。 闻恪远心中有数,正襟危坐道:“今日召大家前来,是为两件事情。” “这第一件事情,便是要重新整顿这府里的下人,该有的规矩,从现在开始也要重新拾起来。” 闻恪远目光一一扫过众人,不紧不慢的开口:“近日本侯发现有下人挑拨离间,竟教唆主子不行好。前有木犀已经被官衙正法,现有孔嬷嬷等人阳奉阴违,趁着还没发生大事,本侯便先行处置了。” “另外,磬华堂的下人自上而下统统换人,伺候的人选,稍后让齐洺重新安排。”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众人不约而同的望向闻老夫人,偏偏此刻闻老夫人却沉默不言,若非那脸色阴沉,大抵要叫其他人以为,发落孔嬷嬷的事情,乃是因她授意。 三公子闻嘉树是个憋不住话的,想法一现,便脱口而出:“父亲,孔嬷嬷伺候了祖母几十年了,犯了什么大错,父亲要换掉孔嬷嬷?” “树儿!” 周氏急声提醒儿子:“闭嘴,你父亲面前,不要多言” 闻嘉树被母亲一斥,只能悻悻闭嘴。 闻恪远冷眼瞥过母子二人,只留下一记警示的眼神,便侧过头继续道:“还有一件事情,那便是十年前,宁儿被赶出侯府,迁往别院一事。” 旧事重提,更是叫在场之人摸不着头脑。 从头到尾一直默不作声的闻老夫人听闻此言也惊了一跳,倏然转头望来,蹙眉道:“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你还要旧事重提做什么?” 闻恪远转过头:“难道就因为时间已久,这件事情就能够被彻底压下,我的宁儿就要背负弑兄的恶名过上一辈子吗?” 闻恪远压抑的怒火彻底爆发,一拂袖,将桌上的茶盏点心统统扫到了地上。 杯子应声而碎,残片散了满地。 闻岫宁刚走到门口,正好撞见了这一幕,残片落在脚边,旋了几圈才停。 她抬起头,糯糯唤了声:“爹爹!” 其他人适才注意到她,纷纷望来。 闻恪远胸腔起伏不停,一见是爱女,满脸的怒火有所稍减。 “宁儿,不好好在屋子里休息,跑出来做什么?” 闻岫宁拾步入内:“听底下的人说,爹爹在正堂大发雷霆,所以过来看看。” 她环视众人,茫然道:“爹爹,发生什么事了吗?” 发生什么事了? 这话也在其他两房的心里问过一遍,他们也想知道今日大哥是怎么了,不但发落了母亲身边的旧人,还要重新提起十年前的那桩旧事。 当年,六丫头被下人指摘将三公子闻嘉树推进了湖水里,险些导致闻嘉树溺亡。因为这事,六丫头不仅被母亲狠打了一顿,还被迁出了侯府,搬往城外别院居住三年。 后来大哥回京述职,得知此事后才将六丫头给接了回来。 至此,府里上下再也无人敢提及此事。 如今重翻旧案,莫不是…… “难道当年的事情另有缘由?” 二老爷闻慎行率先反应过来,这话几乎是脱口而出。 其他人见状朝他投来目光,而闻慎行却紧盯着大哥。见大哥不置一词,却没有反驳,便知是自己这话说对了。 “既然来了,又事关于你,宁儿,你也坐下。” 闻恪远怒火稍歇,手指下首的位置,让闻岫宁坐了过去。 环视一周,侯府的人几乎都到齐了,闻恪远才同齐洺颔首,齐洺会意,退出了正堂。 不多时,齐洺手拎着一个妇人的领子将其带进了正堂,一脚踢在那妇人的膝窝,迫使妇人跪了下去。 “见、见过侯爷。” 妇人低垂着头,身体抖如筛糠,颤颤巍巍的说道。 闻恪远冷眼凝着:“抬起头来。” 那妇人身子抖个不停,顶着闻恪远的威严,颤颤抬起头。 闻谨安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的人:“这是谁?” “有点眼熟啊。”三夫人细看着,隐约有些印象,却又一时间想不起来。 二夫人也将目光投在妇人身上,仔细回想了一番,猜测道:“莫不是从前侯府里伺候的下人?” 侯府的下人一部分是签了死契的,这部分人大多会在侯府一直伺候到老,一家子都会在侯府里伺候。 但一部分人到了时间就会被放出去,这人有些眼熟,就是不知道是不是曾经从侯府出去的其中一个。 可无人注意的角落,周氏在见到这妇人的瞬间变得紧张起来,五指死死扣住椅子扶手,险些失态。 闻恪远冷哼:“姓甚名谁,自己报上。” “回、回侯爷,民、民妇娘家姓李,曾在侯府做过,是六、六小姐的乳母。” 李氏磕磕绊绊的说完,匆忙低下头去。 闻岫宁迷茫:“乳母?可我不记得你了,对你并没有什么印象。” 李氏沉默,旁边的齐洺冷声警示:“六小姐问你话,装聋作哑做什么?” 李氏心惊,肉眼可见的颤抖一下,结巴道:“民妇伺候六小姐时间不长,十年前就离开了侯府。” “十年前,那不是六妹妹被赶出侯府的时间吗?” 第七十一章 一个也别想逃 闻岫楹意有所指的睇向闻岫宁:“难不成,还真叫父亲说对了?” 十年前的事情如果另有反转,那首当其冲的就是周氏。 听了这话,按捺不住的周氏霍然站起,一贯维持的伪善被彻底撕破,瞪着闻岫楹,恶狠狠的道。 “十年前你才多大,少在这里听风就是雨,胡说八道。” 闻岫楹梗着脖子反驳:“我不过只是猜测而已,既然不是事实,那大伯母又何必这么动怒。” “你!” 二夫人徐氏笑盈盈将女儿护下:“一个早已经离开侯府的乳娘说话或许不可信,但大哥还在堂上坐着,你与晚辈生什么气,不如还是听听大哥说话。” 周氏一口气哽在喉咙里,立时间心乱如麻。 不,她绝不能让李氏多说下去,十年前的事情再怎么也不能被翻出来,否则,就全完了。 “侯爷……” 周氏甫一张口,就被闻恪远抬手打断。 他看也不看周氏,手直指地上跪着的李氏:“你,把十年前的真相一五一十的讲出来,但凡有一句假话,本侯要你全家上下不得安宁。” 李氏倏然抬头,睁圆的眼睛里满是恐慌惊惧。 她身子抖个不停,忽然想到自己还在牢狱中的儿子…… “侯爷,我说,我都说。” 李氏伏在地上:“十年前,我还是六小姐的乳娘,六小姐说想吃云片糕,我就打算去小厨房拿一些回来。可就在回来的路上,我看见夫人和三公子在争执什么。” “当时我好奇想要凑近去听听,就想从假山绕过去,可是才刚过去,就听见有人落水的声音。后来六小姐也来了,夫人身边的刘妈妈忽然大喊,说六小姐将三公子推进了湖水里。” “可三公子落水,分明是在六小姐出现之前,根本不可能是六小姐推下去的。” “你撒谎!” 周氏暴起:“谁收买了你叫你胡说八道来冤枉我?你信口雌黄,难不成,是我将自己的儿子给推进水里去的?” “贱人,贱人!” 周氏扑过去痛打李氏,被齐洺抓住了手:“夫人,请自重。” 周氏恶狠狠瞪着他:“你是什么东西,放开我,放开!” 周氏奋力挣扎,叫骂声不绝于耳。 闻岫瑶三兄妹见此情形,也忙上来要将母亲拉开。 闻岫瑶哀求的看向座上:“父亲,此事一定跟母亲没有关系,还请父亲明查。” 二公子闻嘉荀也附和:“父亲,此事不能仅凭一人之言,或许她是遭人收买,来诬陷母亲的。” 闻恪远冷眼看着,挥挥手,齐洺方才松开了手。 三兄妹赶紧将自家母亲拉开。 只听得座上之人冷哼:“一人之言?十年前,你们可不就是因为一人之言,就认定是宁儿推了树儿下水,可曾给过宁儿一个辩驳的机会?” 众人听了这话,一时哑然。 闻岫宁一直旁观,十年前的事情她早就不记得了。可自从她成了闻岫宁,拥有了原主的记忆后,却并不觉得那件事情会是原主做的。 十年前,原主才七岁,正是不谙世事的年纪。 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她不信会做出弑兄的事情来。 “树儿,如果你也认为李氏是遭人收买,她的证词不可信,那你便将当日的事情说出来,说啊。” 闻恪远突然将矛头转到闻嘉树身上,见他惨白着脸,嗫喏着嘴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当下冷笑连连。 “够了。” 闻老夫人听不下去:“你要杖责孔嬷嬷,我依了你,你要换掉磬华堂上下所有人,我也闭口不言。十年,十年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你又何必把以前的事情扯出来闹得家宅不宁。” 闻老夫人一口气险些没上得去,憋得满脸通红。 徐氏和崔氏急忙上前来,为她顺背的顺背,喂茶的喂茶。 崔氏见状心有不忍:“大哥,此事能不能容后再议,你瞧母亲都气成什么样了?” 闻恪远冷笑:“当初趁我外放,对宁儿狠下心肠,你们作为长辈,可曾听过宁儿的辩白?可曾写信问过我一句?” “倘若不是我提前调回京都,你们见事情再也瞒不下去,是不是我的女儿死在外面,我这个做爹的都不知道?” 闻恪远重重一掌拍在桌子上,惊得所有人心头狂跳,大气也不敢喘。 “不过因为一个乳母的话,就定了我的女儿弑兄的罪名,等我回京,人证更是逃之夭夭。如今我既已找到人证,那此事绝不会轻易翻篇。” “无论是陷害我女儿的,还是顺水推舟的,或是冷眼旁观的,今日都得在这里听着真相揭露。但凡叫本侯查出,自上而下,本侯绝不轻饶。” 闻恪远一字一句咬得极重,听在其他人耳朵里或许如临大敌,可在闻岫宁听来,这么多年被冤枉,被排挤,总算是有人能为自己做主一把。 她眼眶湿润,喃喃轻唤了一声:“爹爹!” 闻老夫人一口气差点儿没喘上来,闻言痛苦的捂着胸口,颤声道:“远儿,难道你连母亲也要追究到底?” 当年之事或许有李氏乳娘的假证,也有周氏的推波助澜,可最后一锤定音,将六丫头赶出侯府的人却是她。 如果要诛连,是不是连她这个老夫人也得一起? 闻恪远起身,来到正堂中间,对着闻老夫人拱手深深拜下。 闻老夫人在徐氏和崔氏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站起来:“远儿……” “母亲。” 闻恪远出声打断:“我和音音两情相悦,她本该是我此生唯一的妻子,可因为不可抵抗的外力,致使我们彼此错过。后来得以再续前缘,您多番阻挠,我不听,执意娶了音音,你又几次三番为难她。” “这些我不是不知道,是因为音音孝顺,她怕您伤心,让我忍耐,她更是对您极力讨好,可是您呢?” 闻恪远露出痛苦的神色,想起早逝的爱妻,一颗心几乎千疮百孔。 他爱怜的看向闻岫宁:“我没保护好音音,是我没有本事,我怨过您,但是更怨我自己。宁儿是音音留下的唯一的骨血,音音临终前我答应过她,就算是豁出命,我也会好好保护好我们的女儿。” “我让宁儿受了十年的委屈,现在,该是时候替她证明了。” 第七十二章 杀了她一切就都结束了 闻恪远主意已定,便再无转圜心思的可能。 他已经同母亲明确表明了态度,不论这次母亲再如何阻挠,他都不可能再一次轻拿轻放。 因为对亲缘的容忍,他已经失去了音音,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失去宁儿。 闻恪远目光坚毅,负手于背,冷眼睇向下跪之人。 “李氏,把你知道的一切,从头到尾一一说来。” “是。” 李氏颔首,将十年前的事情再一次事无巨细的重述了一次。 当说到六小姐被众人指责谋害兄长时,李氏话音一顿,红着双眼扭头去看周氏。 “我原是六小姐的乳娘,本该一心为着六小姐着想,可夫人抓住了我的把柄,还用我的儿子要挟我,让我不能说出真相。” “我不敢得罪夫人,想到侯爷还没有回来,老夫人也从来不喜欢六小姐,六小姐孤立无援,即便我为她作证也无济于事。这才鬼迷心窍,拿了好处,做了伪证。” 周氏只觉天旋地转,脚下踉跄,直直的就往后面栽去。 闻嘉荀一把撑住她后背,听了李氏的话只觉得不可思议。 可他到底是比闻嘉树更沉稳,抓到李氏话中的漏洞,斥问道:“你既说是我母亲要挟的你,口说无凭,你可有实证?” “有。” 李氏伸手从怀中摸出一物:“这是当初夫人收买我时,夹在银票里的玉珏。” “夫人让我拿了银子 立刻离开京都。可是谁知道,我前脚离开京都,后脚就有杀手伏击。” “我抱着孩子摔下了山坡,虽然侥幸逃过了一劫,可是我的儿子,却因为这事落了个残疾,成了跛子。” 李氏说到此处捂着脸哀哀恸哭起来,她实在是后悔,早知道周氏出尔反尔,还要杀人灭口,她当初就不该替她作伪证。 儿子成了跛子,留下了一辈子的残疾,这都是她的报应啊! 齐洺从她手里拿过玉珏交给了闻恪远,二夫人徐氏就在一旁,不由得凑过去相看。 只一眼她便认出这玉珏就是周氏之物。 她目露奇怪的看向周氏:“咦,这玉珏不是说十年前就被偷走了吗?我还记得,当时树儿出事,宁儿成了罪人,过不了几天啊,这玉珏就跟着宁儿的乳母一起消失不见了。” 徐氏忽然“呀”了一声,一派后知后觉的模样:“难不成当初大嫂是谎称玉珏被人偷走,实则是做了收买李氏的证据,让她陷害宁儿的?” “啧啧啧,对一个七岁的小孩子,你也真是下得去手哦。” 徐氏不嫌热闹大,继续添油加火。 “大嫂?” 闻恪远玩味的重复着这两个字,死死捏着玉珏,忽然扬手将玉珏掷下,砸个粉碎。 “陷害子女,混淆视听,将侯府闹得鸡犬不宁。这样蛇蝎心肠歹毒的妇人,怎么配做侯府的夫人?” 闻恪远盛怒之下,闻嘉荀三兄妹倏然跪下。 周氏自知大祸临头,早已经眼泪连连,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她哭泣着膝行到闻恪远脚边,抓住他的衣摆哀哀哭求。 “侯爷,看在我为你生儿育女,伺候你多年的份上,难道你相信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外人,也不肯相信你的枕边人吗?” 周氏霍然回头,凌厉的眸子迸射出凶狠的光:“究竟是谁收买了你,敢来侯府冤枉我,你就不怕你的儿子因为你的胡言乱语断送了性命吗?” 儿子再一次被人当做把柄来威胁自己,李氏却没有了畏惧,只是恨得牙痒痒。 她朝着闻恪远深深拜下:“侯爷,我所说全是事实,如有虚言,我们一家不得好死。” 李氏拿着全家性命起誓,让原本还有所怀疑的其他人,在看见周氏哑口无言时,什么都明白了。 三老爷闻慎行忍不住斥责她:“宁儿那时候才多大啊,你怎么下得去手啊你。” “亏我还觉得你对宁儿千依百顺,是宁儿不领情,现在看来,你可真是蛇蝎心肠。”三夫人崔氏一贯是以和为贵,此刻也忍不住叹气。 周氏瘫坐在地,知道大势已去。 闻恪远紧紧盯着她,忽然一笑。 他这些年,竟然亲手把宁儿放在了一个蛇蝎妇人的身边,不怪宁儿从前不与他亲近,这些都是他的咎由自取。 闻恪远想着想着,脑海里骤然闪现过一个念头:杀了她,杀了这个歹毒的妇人,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双眼浸出杀意,伸出手,在周氏张口唤了一声“侯爷”时,忽然猛的掐住了周氏的脖子,用力之大,险些当场将她脖子拧断。 “父亲!” “大哥!” 众人惊惶之下大叫出声,闻嘉荀兄妹赶紧上前试图解救母亲,二房和三房的人也被吓了一跳,闻老夫人更是两眼一翻白,跌坐在了凳上。 “父亲,求您饶了母亲吧。” 闻岫瑶苦苦哀求,试图掰开闻恪远的手,可他力道极大,无论她如何用力都掰不开一根手指头。 闻嘉荀和闻嘉树兄弟也纷纷阻拦,却被闻恪远各自一脚踹到地上。 虽然二房、三房的人也觉得周氏犯下大错该死,可要死也不能真的死在自家大哥的手上,否则来日成了大哥的麻烦,牵累了整个侯府更是不值当。 大家纷纷阻拦,却仍旧阻止不了闻恪远此刻的杀意。 周氏一张脸涨得通红,又渐渐变紫,额头上青筋暴起,已经能感觉到死亡临近。 闻岫瑶哭个不停,转首看见闻岫宁,立即扑了过去:“六妹妹,是我母亲对不住你,可是能不能求求你,让父亲手下留情,饶了母亲一命。” “我求求你,求求你啊。” 闻岫宁被这变故惊得呆立当场,周氏陷害她,如今爹爹替她做主惩治,她本该是开心的才对。 可是杀了周氏,这一切就真的能解决了吗? “大哥,她死不足惜,可她要是死在你的手里,来日定会成为敌人攻讦你的证据,你的仕途还要不要了?” “大哥!” 闻谨安的话彻底拉回了闻岫宁的思绪。 周氏该死,更该千刀万剐,可她不能死在爹爹的手里! 第七十三章 杀妻子,杀儿子 闻岫宁情急之下推开闻岫瑶,朝着闻恪远扑了过去。 “爹爹,周氏罪大恶极,但为了这样一个人,实在是用不着脏了您的手。” 闻岫宁用力掰着闻恪远的手,见周氏已经渐渐没了挣扎的力气,顿时慌了神:“爹爹,难道您就不为宁儿想想吗?没了娘亲,我就只有您了。” “爹爹!” 闻岫宁一声声的呼唤总算是让闻恪远回过了神,他手下一松,缓缓转头看着女儿。 闻岫宁扑到爹爹的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闻谨安兄弟也赶紧将周氏拉开,任她摔在地上不屑一顾。 颈项的桎梏一松,空气回拢,周氏深深吸进一口气后突然猛烈咳嗽起来。 但好在,人没事。 哭了好一会儿,闻岫宁从闻恪远怀中探出头:“爹爹,不要为了不值当的人脏了手,宁儿知道爹爹这么疼爱我,宁儿已经很心满意足了,娘亲泉下有知,也是希望您能够放下一切的。” 闻恪远不解:“她陷害你,让你受千夫所指,你不恨她?” 闻岫宁沉默下来,她不是原主,却也能切身体会的感受到原主曾经历的一切。 她没有资格替原主原谅周氏曾经所做的一切,她也不会原谅。可现在,她为的根本不是周氏,而是爹爹。 若是原主还有意识,应当也会希望爹爹能够放下一切,不再泥足深陷。 “恨!” 闻岫宁坦然说出心中想法:“我恨她,这一辈子也不会原谅。可如果报仇的代价是让爹爹手染鲜血,那我更希望爹爹能够放下。” 闻恪远愣然了一瞬,凝目看着面前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儿。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女儿好像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他现在,好像能渐渐从宁儿的身上看到一丝关于音音的影子。如果音音还在,也会这样劝他的吧。 闻恪远坚硬的心肠忽然就软了下来,他慈爱的抚过女儿的鬓发,再一一看向正堂里的众人。有惶恐,有惊惧,有警备,有畏惧,可唯有宁儿是在担心他冲动之下杀了周氏,手染鲜血。 他轻轻叹了口气:“罢了,看在宁儿的面上,我不杀你,但你也不能继续留在侯府了。” “从现在开始,你再不是东昌侯府的夫人,即刻迁住别庄。我会让人日日监视你,往后余生,你便在那里忏悔己过,直至终老。” “父亲!” 闻嘉荀跪了下来:“母亲有罪,可能不能看在照顾儿女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让母亲留下来?” 闻恪远淡漠的看着他:“如果你舍不得她,那你便一起去吧。” 极轻的一句话,却轰然在闻嘉荀脑袋里炸开,他不可置信的看着父亲,心痛溢于言表。 周氏唯恐儿子受自己牵累,连忙扯了扯他的袖子,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闻恪远疲惫的转身,闻岫宁想要去搀扶他,他却只是摆摆手,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了出去。 闻岫宁心有不忍,可也知道父亲此刻更多的应该是想独自待一待,便没有再追出去。 她回头望着正堂的所有人,明明都是极熟悉的脸庞,可此刻她却觉得格外的陌生。 十年前没有人肯站出来为她说话,十年后真相大白,也没有人觉得她是无辜。 她突然也有些暗暗庆幸原主没有意识,若是见到今天的场面,偌大的闻家,除了爹爹,竟无一人要替她做主。 而在此之前,闻老夫人还一再说时过境迁,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闻岫宁讥讽的扯了扯唇角,不再逗留,转身决绝离开。 她一个人走在回菡萏院的路上,微风带着一丝凉意拂过面庞,让神思纷乱的她渐渐也理智了下来。 同时勾起的,还有对李氏出现的疑惑。 照李氏之前所说,她带着儿子躲避追杀后,便被人收留,此后一直隐姓埋名生活在剑闻道,直到爹爹的人找到她。 剑闻道,剑闻道,又是剑闻道。 事情当真就这么巧吗? “六妹!” 突然的一声呼唤拉回了闻岫宁的思绪,她回转身,假山后急匆匆跑来的人可不就是她的三哥哥闻嘉树吗? 而当年那件事情的发生,正好也是在这里。 闻嘉树小跑过来,面色潮红,到了闻岫宁面前时停下,微微喘气许久。 他没说话,闻岫宁也不主动开口。 时间一点点过去,闻嘉树搔了搔后脑勺,赧然道:“十年前那事,我想同你说声对不起。” 闻岫宁抬头:“是为周氏陷害我而道歉?还是因为三哥哥的沉默寡言,导致我受了这么多年的冤枉而道歉?” 闻嘉树睁大双眼:“你、你怎么会……” “怎么会知道?” 闻岫宁微微一笑:“十年前,我七岁,三哥哥十岁,并非是不记事的年纪。对于以前的事情,我虽说记不大清了,但是有件事我却记得很清楚。” “那就是,作为当事人的你,并没有开口说出实情。” 闻岫宁句句冷漠,直白的将最后一层遮羞布彻底撕扯开,让原本想要委婉的闻嘉树顿时无地自容。 所有打好的腹稿在这一刻都没有了作用,闻嘉树有些茫然:“那……那刚才在正堂,你为什么不告诉父亲? ” “告诉父亲,让父亲把对周氏的恨意转嫁到你的身上?还是让父亲也把你送去别庄?” 闻岫宁说着说着,竟觉得有些好笑:“三哥哥莫不是以为,我息事宁人是因为想要得到你们的感激?或者是为了家族和谐?” “别逗了,如果不是因为爹爹,不愿意让他在一时气愤之下杀了枕边人,又处置了亲儿子,日后生活在悔恨当中,我是绝不愿意息事宁人。” 闻岫宁目光陡然变得狠厉,她盯着闻嘉树,逼得他节节后退:“我不想知道当初你为什么不肯说实话,也不想知道你是失足落水,还是周氏为了除掉我而亲手将你推进湖水里。” “我不追究,不代表她不是罪人,而你,永远也都是帮凶。” 十年前被陷害的人是原主,被赶出侯府迁往别庄的是原主,承受着流言蜚语以及十年骂名的也是原主。 她没有资格替别人原谅,能做的,只是将原主满腔来不及诉说的怨恨以及不甘宣之于口。 害人的,帮凶的,通通都不应该值得轻易被谅解。 闻嘉树愣在原地,望着闻岫宁扬长而去的背影,紧绷的心弦骤然崩断,他踉跄一步,扶着假山壁才堪堪站稳。 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忏悔的,抱歉的,一句也没说出来。 六妹妹好像已经对他恨之入骨。 可是明明曾经,他也是极心疼极喜欢这个小妹妹的。 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切都变了! 第七十四章 她要回来了 十年前的事情真相大白之后,周氏紧跟着就被料理了。褫夺了管家之权,连夜被送到了别庄。 听灵犀带回来的消息,跟去的人只有刘妈妈一人,一应金银细软都没有带走,随身的包袱里,只带了几件换洗衣服。 之后的几天里,东昌侯府罕见的平静下来。 闻老夫人开始礼佛,免去了所有人的早晚请安,闻岫宁乐得轻松,乖乖待在菡萏院里休养,空出来的时间里都在培育七重七叶花。 而唯一不好的,便是以前从不走动的二房、三房,最近来往得格外的勤了些。 送走了二房的婶婶,闻岫宁坐在紫藤花架下的摇椅上,接过灵犀递来的花茶,浅浅咂了一口。 “二夫人说话也太奇怪了,侯爷将中馈暂时交给了齐管家料理,二夫人不去找侯爷,来找小姐做什么?” 灵犀将剥好的葡萄盛在琉璃碟里,送到闻岫宁面前,提起这事仍不免嘟囔。 闻岫宁拿起银签子插了一粒葡萄进嘴里:“还不是因为上次正堂那事,爹爹为了让我洗清冤屈,连祖母都敢直接硬刚。二婶婶审时度势,这是觉得我的话好使,想要我去跟爹爹说,将管家权交给她呢。” 她不喜欢周氏是真,却也没觉得二婶婶这个人有多好,瞧她趋炎附势,拜高踩低得劲儿就能知道。 她要是得了管家权,这侯府只怕又要不得安宁了。 闻岫宁摇摇头,再送了一粒葡萄进嘴里,闲逸地往后一靠,足尖一点,便将摇椅轻轻晃动起来。 “这几日整日费心神应付她们,着实给我累得慌。传话下去,就说我要静养,后面几日,就不见客了。” “那只怕不行。” 灵犀端了一碗乳酪过来:“听说大小姐要回来了,小姐这清闲,怕是躲不了咯。” 闻岫宁倏然睁开眼,双脚点地,停了摇椅。 灵犀见她不信,颔首道:“是真的,今早刚收到的信,府里上下都已经开始准备大小姐回来的事宜。齐管家还让奴婢告诉小姐一声,好让小姐有个准备。” 闻岫宁早已听不进去灵犀的话,脑海里闪过大姐姐的脸,不免一阵胆寒。 爹爹一生只有二妻一妾,在娶她母亲之前曾有一位原配,便是当朝荥阳长公主。荥阳长公主多年前就已经病逝,只留下了一个女儿,正是侯府嫡长女,闻岫沅。 要说刁蛮跋扈,在这位大姐姐的面前,她还得靠边站站。可偏偏大姐姐既占了嫡长,又是公主之女,饶是府里的人不喜,往常也是敬而远之,鲜少与她起冲突。 不过,大姐姐五年前就已经许配给了敬文伯之子郑恩聿,但敬文伯在四年前外放,举家都迁往了柳州,大姐姐也就跟着过去了。 期间大姐姐从未回过京都,算起来,的确有许久未见。 闻岫宁忽然转头:“是探亲?还是姐夫调任?” 灵犀认真回想:“齐管家没说什么,依奴婢看,应该只是探亲。” 如果是调任,吏部会早下文书,侯府会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既没有风声传出来,那说明,也许只是探亲。 “那就好,那就好。” 闻岫宁暗暗舒了口气,不知为何,提起大姐姐,她心里竟然莫名慌得厉害。 灵犀笑她:“小姐别担心,大小姐回来应该待不了多长时间。何况,大姑爷也会一起回来,不见得就会住在咱们府里,小姐尽可安心。” 闻岫宁见灵犀笑话自己,佯装恼怒戳了戳她的脑门,笑了笑站起身来。 “准备一下,咱们出府吧。” 灵犀跟着起身:“小姐不是要静养么,出府做什么?” 闻岫宁理着有些褶皱的裙摆:“静养不过是不愿意应付她们的借口,但大姐姐既然要回来了,几年不见,我这个做妹妹的总得买些见面礼吧。” 在府里闷了这么些日子,她也该是时候出去逛逛了。 灵犀很快安排下去,等到马车准备妥当,闻岫宁才带着人出了府,直往繁华的朱雀街去。 她实在不记得这位大姐姐的喜好了,但浣花街多卖女子之物,先挑一个精致的礼物送过去,届时,也可以聊表一番心意。 闻岫宁带着灵犀一连逛了好几家都没相中的,走进鸣翠坊时,掌柜正送走其他客人,迎面见是她来,当即笑盈盈的迎了上来。 “许久不见六小姐光临,今日要挑些什么物件?可有一早相中的?” 闻岫宁踏进鸣翠坊内,视线掠过屋中各色钗环耳坠,琳琅满目,让人目接不暇。 她一时挑不出来,索性问掌柜:“夏掌柜,你店里有没有什么新进的玩意儿,不拘价钱,但一定要新颖别致,最好啊,是其他家都没有的。” 夏掌柜闻言思考起来,突然想到一物:“有有有,小姐稍等。” 夏掌柜匆匆去到一面多宝格前,取出一方锦盒,送到闻岫宁面前:“波斯国产的手串,用玛瑙、玉石等十二种名贵材料制成。昨天新到的货,我保证整个京都只此一串,绝无二家。” 手串确实新颖别致,不同的东西组合在一起,没有扎眼,倒有些巧思。 闻岫宁戴在腕上翻来覆去的看,初时觉得不错,但多看了两眼就觉得不太合心意。 她将手串放了回去:“还有没有其他的。” 夏掌柜合上锦盒:“楼上还有一批新到的货,小姐若是不急,不如去楼上一坐。” “好。” 闻岫宁应了下来,夏掌柜立刻引路。 二楼多是招待达官贵人之所,一间间厢房隔开,既隐秘又安静。 夏掌柜引着闻岫宁上了二楼,在一间紧闭的房门前住步,回身和气道:“六小姐可在此稍坐,我去将东西取来。” “有劳。”闻岫宁颔首。 夏掌柜还礼,又转首望向灵犀:“今日小店人手不够,可否劳烦灵犀姑娘随我去取些瓜果点心过来?” 灵犀看向自家小姐,见小姐点头,她这才随着夏掌柜去准备。 等人一走,闻岫宁才推门进去,岂料屋中早已有一人等待多时。 听见声音,那人抬起头:“你来了。” 第七十五章 那不是个好东西 “你怎么会在这儿?” 见到裴郢的第一眼,闻岫宁险些惊叫出声。 她回头望了眼空荡荡的身后,想起刚才夏掌柜有意支开灵犀,便猜到了:“夏掌柜是你的人?” 裴郢颔首,起身朝她走来:“整间鸣翠坊都是我的。” 他伸手将厢房的门掩上,示意闻岫宁落座:“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闻岫宁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见他在身旁落座,脸上流露出关切,心下一暖,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 裴郢皱着眉头斥道:“解决问题的办法有很多种,你何必要自伤身体!” 闻岫宁垂下头:“我这也是实在没办法,如果不能一劳永逸,那么类似的事情就还会再次发生。” 祖母一直就不喜欢她,周氏也想法设法的抓她的把柄,如果不能一劳永逸,那么以后定然后患无穷。 她莞尔:“放心啦,我可是大夫也,下手的时候很小心的。避开了要害,也就是看着严重而已,其实没有什么大事。” “你看,”她举起受伤的手来回摆动,“一点儿事都没有,早就已经好了。” 裴郢沉着脸按住她的手。 闻岫宁见他似乎真的生气,也没敢同他打趣,嬉皮笑脸的冲他一笑,很快岔开了话题。 “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你问。” 闻岫宁歪了歪脑袋:“李氏,是不是你找来的?” 裴郢神色一松,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为什么这么问?” “李氏被救后,改嫁给了农夫,巧了不是,那个农夫也是住在剑闻道。我就想,会不会是你暗地里找到人,然后把消息递给我爹爹的。” 其实这个念头早在知道李氏来自剑闻道的时候就出现了,只是这些天她没看见裴郢,有些问题便来不及问。 今天真巧,不管裴郢出于什么原因来见她,她总是要问一问的。 裴郢神色平静,听她一顿分析,扬了扬唇角:“你倒是聪明。” 他没有否认。 闻岫宁大喜:“我就知道是你。” “不过,你对我还挺好。” 她歪着脑袋凑到裴郢面前,眨巴眨巴眼,尽显俏皮。 裴郢握着杯子神色不动,却有股馨香幽幽钻入鼻尖,紧抿的薄唇也忍不住上扬。 他刚张了嘴,还没来得及说上什么,只听见身侧传来轻轻一声叹息。 裴郢立即抬眸,拧眉道:“怎么了?” 闻岫宁双手托腮,郁郁道:“周氏害我,现在被夺了管家权,还被赶出了庄子,这都是她咎由自取。可是一想到四姐姐因此没有了母亲,总觉得有些愧疚。” 裴郢不解:“我怎么听说,以前你最讨厌的就是你的四姐姐,现在怎么张口闭口就是四姐姐长,四姐姐短。” 他揶揄的看着她:“怎么,四姐姐又变得讨人喜欢了?” 闻岫宁回眸瞪他,明知道他是在故意打趣自己,可就是没办法。 打也打不过,说也不敢说。 她娇滴滴的一哼,裴郢失笑。 他并不关心东昌侯府的家事,找到李氏,无非是那周氏自寻死路。动谁不好,偏偏要动他的人,真是不知死活。 “听说侯府大小姐要回来了。” 裴郢收敛思绪,执起茶壶为她斟满茶。 闻岫宁正好有些渴了,端起来便小酌了一口,漫不经心应了声:“嗯。” “郑恩聿也要来。” 闻岫宁吹了吹沫:“大姐姐回来探亲,姐夫肯定也是要来的。” “姐夫?” 裴郢玩味的吟着这两个字。 闻岫宁总算是发现了一些不对劲儿,她捧着杯子,奇怪的凝着他:“怎么突然问起我大姐姐了?怎么,特意来这里等我,是要提示我什么吗?” 裴郢低首笑笑,看她一派天真无邪,却总能一语中的。 “是啊。” 他毫不掩饰来意:“敬文伯之子郑恩聿,你离他远一点。” 仿佛嗅到一点八卦的味道,闻岫宁拿起来的糕点又放了回去,拍拍手,好奇宝宝一样凑了过去。 她又离得那样的近,心里好像全然没有男女大防的想法。 裴郢不自在的往旁边一挪,她复又凑了过来:“你说,你说呀。” 裴郢再挪,她又凑近,一个手滑没撑住桌角,整个身子朝前毫无防备地扑了过去。 “小心!” 裴郢双手接住她,一低头,正对上她亮灿灿的眸子,喉结上下滚动,不自在的别开眼,赶紧让她坐好。 “有些事情知道多了对你不好,但你记住,离他远一点,那不是个好东西。” “哦。” 闻岫宁乖乖应了一声,也不再追问。 心里默默算过时间,突然道:“还有三天就是半个月之期了,那个人给你的解药,你不要吃。” 裴郢蹙眉看着她。 闻岫宁解释:“上次你给我的药丸,我已经查清楚了。里面有几味药是可以压制你的毒性,但如果加了苓丹草,就会加深你体内的毒。” “我想,下毒控制你的那个人,就是用这所谓的‘解药’,慢慢增加毒性,让你彻底摆脱不了他的控制。” 裴郢目光冷冽下来,桌上的手缓缓收紧。 闻岫宁知道他不开心,可事情已经铸成,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先解决他体内的毒性。 她将重新培育七重七叶花的事情同他说了,见他还是阴沉着一张脸,遂主动覆上他手背。 安抚道:“这几天我可没闲着,除了培育七重七叶花,我又根据你的身体情况,重新调整了治疗方案。” “我跟你说,我把药制成了丸子,这样你就可以随身……” 叩叩叩! 门外响起三声叩门声。 裴郢示意闻岫宁噤声,静默了三息,外面响起了灵犀的声音:“小姐,府里传来消息,大小姐回府了,还请你速速回去。” “这么快?” 闻岫宁惊愕不已:“不是才收到的消息么,这就到了?” 裴郢垂下眼:“应该是早就动身了,只怕,到得比今日还早。” 闻岫宁急吼吼站起来:“算了,算了,来不及考虑那么多。这位大姐姐可不是个好相与的,我得早些回去,不能又落人口实。” 裴郢见她要走,起身提醒:“回去的时候把夏掌柜准备的东西带回去。” “什么东西?” 裴郢好笑的看着她:“不是要给你大姐姐准备见面礼吗?” “哦,对对对。” 闻岫宁如梦初醒,生怕回去得晚了,当下也不多说,急忙拉开门离开。 裴郢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侯府的马车穿过人群扬长而去。 他目色一寒,浑身透着股危险的气息。 竟来得这么快么! 看来,好戏就要开场了。 第七十六章 岂容她诞下孽种 闻岫宁紧赶慢赶,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闻岫沅已经回到了侯府,听下人禀报,此刻正在磬华堂里拜见三房的长辈们。 闻岫宁朝磬华堂赶去,刚走到廊下,便听见里面传来说说笑笑的声音。 她从灵犀手里接过礼物,牵了牵唇角,努力扯出一抹笑容,而后款款走了进去。 “宁儿给祖母、爹爹、二位叔叔和婶婶请安。” 袅袅声音在堂内响起,原本热热闹闹的声音霎时间静默下来。 闻岫宁端着礼仪,睁着莹莹的双眼掠过众人,才听得闻恪远说道:“宁儿来了,还不赶紧去见过你大姐姐。” 闻岫宁颔首,目光准确定位到下首一个女子身上。螓首蛾眉,珠圆玉润,两道细长的柳眉微微一挑,带着戏谑的意味朝她望来。 她从善如流的走过去,屈膝刚要福身,闻岫沅已经先一步站起身,双手托住了她的手臂。 “几年不见,小六出落得更加标致了。” 闻岫沅笑盈盈的打量着她,目光一转,忽然朝着座上望去:“这仔细瞧着,倒有几分母亲年轻时候的影子。” 话音一落,满堂皆静。 闻岫宁尴尬笑着,不知道这句话的背后是不是暗藏了什么。总归其他人都神色各异,面面相觑不置一词,倒是爹爹凝向她的目光里似乎带了别样的情绪。 好像透过她,在看着别的人。 “瞧我,光顾着跟妹妹说话,都忘记要把礼物给妹妹了。” 闻岫沅回头朝着侍女连翘睇了一个眼色,连翘便将早已准备好的锦盒捧了上来。 “是南海的夜明珠,送给妹妹赏玩。” “多谢大姐姐。” 闻岫宁礼貌接过,再将提前准备好的礼物递了过去:“妹妹也有一件礼物要送给姐姐,是一顶珍珠玉冠,还希望姐姐喜欢。” 盒子打开,露出里头白灿灿的一顶珍珠冠来。百来颗米粒大小的南珠镶嵌在冠子上,顶上一粒东珠更是硕大,华丽非常。 “呀,真是好漂亮的珠冠呐!还是妹妹的眼光好,我喜欢得紧呢!” 闻岫沅不吝夸赞,笑盈盈将珠冠接了过来,再让连翘仔细收好。 她亲昵的拉着闻岫宁的手,凤眼含着笑,却总透着一股叫人看不穿的深意。 “祖母,父亲。” 闻岫沅看向座上:“女儿也有几年未归,与三位妹妹都也有许久未见,想与妹妹们单独说说体己话可好?” 闻恪远看向闻老夫人,见闻老夫人颔首,方点头应下,几个姑娘也才福身告退。 侯府的后院里有一处海棠园,这个时节的海棠花开得正好,缤纷灿烂,粉艳艳的一片。 水榭内,侍女们奉上时令的瓜果点心,煮了花茶,便在主子的示意下退了出去,只留下了连翘一人伺候。 没了在磬华堂时的熟悉热络,闻岫沅低眉品茗,时而轻挑目光睇向身旁的妹妹,红唇噙笑,端的是一派深不可测。 闻岫宁枯坐着实在是无聊,悄悄用手肘碰了碰身侧的闻岫瑶,低声道:“大姐姐不是叫我们出来说体己话么,怎么都坐了这么久,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闻岫瑶也是摸不着头脑,但不好在背后妄议长姐:“许是分别多年没见,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吧。” 闻岫宁撇撇嘴,压根儿就不信这套说辞。 就好比方才在磬华堂时,大姐姐看着那顶珠冠,嘴里说着喜欢得不得了,可是连碰也没碰一下。叫连翘收起来后,更是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可见喜欢不过只是说说而已。 至于说的什么姐妹叙旧,多半也只是敷衍的借口罢了。 闻岫宁摇摇头,不去多想不关己事的事情,总归待不了多久就会各自散去,到时候她就回去美美的睡上一觉,管她是什么想法。 这般想着,她一时轻松下来,看着手边的桃花酥也觉得美味,忍不住拿起一个要尝尝。 刚送到嘴边,那厢一直沉默是金的人却忽然唤了她一声:“小六。” 闻岫宁张着嘴,举起的桃花酥都碰到了嘴唇,突然被点名,少不得浑身一激灵。 她抬起头,冲着闻岫沅扬起了笑脸:“大姐姐。” 闻岫沅凝目看着她:“还记得我离开京都的时候,你还是个半大的孩子,那时候啊,脾气可大得不得了,俨然是个混世小魔王,谁都管不了。” “眼下看着,倒是沉稳了许多。” 闻岫宁一时汗颜,只能尴尬的笑笑。 原主害人,风评害人呐! 闻岫棠掩唇一笑:“可不是,稍有不顺心的地儿,六妹妹就大发脾气,连祖母都不放在眼里。如今大姐姐回来了,可要好好管教管教她。” 闻岫宁听得直翻白眼,论落井下石,当属这位姐技高一筹。 闻岫沅淡淡一笑:“小六脾气倔,怎比得上五妹讨人喜欢。” “如今,五妹可还会为了一匹绸缎,一支珠钗就闹到祖母跟前,嚷嚷着不公平,让祖母做主?” “我……” 闻岫棠被堵得哑口无言,悻悻闭上嘴,暗暗揪着手绢表达不满。 “该,叫你多话。”闻岫宁幸灾乐祸。 闻岫沅放下手中茶盏,脸色也跟着阴沉下来:“这侯府依旧是这个鬼样子,一个人恨不得生出七八颗心来,瞧不上这个,算计着那个。” 她话里意有所指,几个姐妹的脸色都有些不太好看。 此刻才知道,姐妹叙话是假,借机嘲讽讥诮才是真。 闻岫沅话锋一转,又落到闻岫瑶身上:“四妹倒是一如既往的娴静,幸亏没有遗传到你小娘那种性格,否则,只怕是这辈子都要毁了。” 闻岫瑶低下头,难堪的咬着唇瓣不语。 闻岫沅却没打算轻轻揭过:“周氏本是我母亲身边伺候的宫婢,趁着父亲酒醉,母亲身怀六甲,竟然敢起了天大的胆子,爬上了侯爷的床榻,还珠胎暗结。” “也就是我母亲心善,若是我……” 闻岫沅抚着鲜红的蔻丹,话音一顿,再抬头时,目光森寒,透着凌厉之威。 “砍断手脚,挖去双眼,岂容得她诞下孽种!” “孽种”二字如一颗火药在水榭中轰然炸开,三人惊愕不已,目光不由得齐齐望向闻岫沅。 周氏头胎乃双生子,正是闻嘉荀和闻嘉树兄弟俩。也正是因为诞下了双生子,周氏才会被抬为姨娘,入住了侯府。 闻岫宁满心震撼,究竟是有什么深仇大恨,让大姐姐对周氏厌恶之初,对手足至亲也这般毫不在意。 而当中最让她不解的,不是周氏如何靠着手段上位,而是爹爹口口声声称所爱之人是娘亲,那当初为何又会娶了荥阳长公主? 还有大姐姐……看样子,她和侯府之间也有不为外人所知的隐情。 第七十七章 谜团一重接着一重 带着满心的困惑,闻岫宁下意识想要问些什么,可还没来得及开口,身侧闻岫瑶却像是提前窥视到她的心境一般,按住她的手,朝她摇了摇头。 闻岫宁如梦初醒,刚才大姐姐口口声声鄙夷的“孽种”,可是四姐姐一母同胞的亲哥哥。 饶是这会儿她有太多的疑惑想要知道,可碍于四姐姐也在,此刻便只能压下。 “算她运气好,先一步去了庄子,否则落在我的手上,我定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闻岫沅旁若无人的说着恶毒的话,全然不在意这话听在旁人耳朵里是何滋味。 骂出来,解了气,她便笑了:“罢了罢了,难得见上一面,我就不吓唬你们了。” 闻岫沅笑着举起了面前的杯盏:“这是我从柳州特意带回来的银毫,妹妹们可要好好品尝。” 她言语犀利,态度多变,饶是一开始有心想要套近乎的闻岫棠,此刻也有些望而却步。 她端起茶盏,借着遮挡朝另外两人打着眼色,奈何无人理会。 不过这场气氛诡异的“叙旧”,很快在一个秘密消息的传来来后被打破。 闻岫沅收到消息,匆匆离开,姐妹三人也是心头一松,一并离开了水榭。 闻岫棠一路忍不住嘟囔:“以为她外嫁多年,性子总该变得和善些了吧,怎么现在看来更加变本加厉。刚刚她还说孽……” 一个字刚出口,她陡然意识到说错话,赶忙捂住嘴,不再继续说下去。 闻岫瑶脸色难看,手也冰凉。 闻岫宁挽住她的手臂,握住她的手替她回暖:“我虽然不知道大姐姐为什么要这么说,但你不要放在心上,那些事情与你无关。” 见她神色郁郁,有些话闻岫宁原本是不打算问的,可实在没忍住:“大姐姐曾经跟家里闹过不痛快吗?为什么我觉得,她好像对所有人都有敌意?” 不是针对一个人,而是针对所有人。 闻岫瑶和闻岫棠闻言相视一眼,都纷纷垂下了头。 闻岫宁一见便知她们也是知情的,急忙问:“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为什么你们都知道,就我一个人不知道。” 太多的疑惑纠结凝结成团,真相明明就在眼前,可伸了手就是触及不到,这样的感觉才真真叫人难受。 “哎呀,你们能不能痛快点,不要只瞒我一个人好不好。” 闻岫瑶见她心急如焚,握住她的手安抚:“不是要瞒着你,只是,我们也不是很清楚当中内情。” 闻岫宁蹙了蹙眉。 “我听我娘说,敬文伯公子那桩婚事,其实一开始大姐姐是不愿意的,但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大姐姐就同意了。” 闻岫棠紧张的左右观看,确定四周无人经过,才招招手,示意她二人凑近。 “听说啊,大姐姐嫁人之前曾经有过一个心上人。只是这个人是个穷酸书生,论门第配不上咱们,祖母不同意,硬是把他们给拆散了。” 闻岫宁惊讶:“你听谁说的?” 闻岫棠双手环胸,傲气道:“你别管我听谁说的,总之这件事情八成就是真的。” 她摸着下巴琢磨道:“我猜啊,大姐姐的怨恨估摸着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你们别不信啊。” 闻岫棠见二人都秉持怀疑的态度,一时急了。 “你们也不想想,自从郑家举家去了柳州之后,大姐姐都四年没有回来了。这次好不容易归家一次,第一天哎,大姐夫居然没有跟着一起回来,你们就不觉得很奇怪吗?” 闻岫宁和闻岫瑶相视一眼,仔细想想,都赞同的点了点头。 闻岫棠顿时得意起来:“瞧,还是我的消息最可靠。” “说不定啊,刚才下人传话,大姐姐就是去找大姐夫了。” 对于她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闻岫宁除了伸出大拇指赞扬,别的也没什么多话。 闻岫瑶对此却有怀疑:“大姐夫说不定是被什么事情给绊住了,我们在背后这样议论,要是大姐姐知道了,该不高兴了吧。” “四姐姐,你也太杞人忧天了。” 闻岫棠不屑一顾:“先不说大姐姐根本就不会知道,就大姐夫那个花鸟使的官职,哪里忙到连见岳丈的时间都没有。” “依我看,多半是被什么人给缠住了吧。” 闻岫棠乐起来,就大姐夫那个花名,当初京都的人谁不知道。 可怜了大姐姐这么要强,结果却找了这么个夫婿。 她说了这么半天,见两个人也不给句话,当下也没了心思与她们闲话。 打了个哈欠,懒懒道:“晚膳还要为大姐姐接风洗尘,我得先回去睡会儿,先走了。” 闻岫棠说完,也不管两人什么反应,转身就走。 闻岫宁倒是琢磨着她的话想了半天,她实在是对这个大姐姐没有什么印象,可就刚才短暂的相处,对这个大姐姐,她是抱有怵意的。 原本她还想从两位姐姐身上知道当年父母之间的事情,但是现在看来,或许知道当年内情的人,就只有大姐姐了。 如此,她或许还得另辟蹊径。 与闻岫瑶分开后,闻岫宁便回了菡萏院。 夜里的接风宴不算隆重,一家人和和气气用了晚膳,但,大姐夫仍旧没有出现。 对于这个问题,三房的人默契的谁也没提,此举就更叫闻岫宁心中纳闷了。 夜里用得多,闻岫宁独自在院里散步消食,回想起白日里闻岫棠的那番话,总觉得里面漏洞颇多。 不知不觉,她竟走到了西院的角门处。 “怎么了?是我送你的东西你不喜欢?还是因为其他什么事情,怎么心事重重的?” 院墙外,有男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闻岫宁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 “殿下,以后,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闻岫宁蹙眉,朝中能称“殿下”的不多,与他说话的又是谁? 半夜偷偷在侯府院墙外说话,而且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闻岫宁泛起孤疑,忍不住蹑手蹑脚的凑近,站在墙根处听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 “瑶儿,你告诉我,我会帮你解决。” 院墙内,闻岫宁倏然睁大了双眼。 瑶儿? 难不成是四姐姐! 第七十八章 姐姐,忘了他吧 侯府幽巷内,万籁俱静,夜风拂过女子长发,将额前一缕发丝拂至面颊。 对面的男子见状,进前一步,温柔的将发丝拢到女子耳后。 温热的指腹不经意间触过肌肤,闻岫瑶如同惊弓之鸟,仓皇后退。 “殿下,您是人中龙凤,天潢贵胄,而我不过只是一个庶女,实在是当不得殿下的垂爱。” 闻岫瑶双手交叠于身前,落寞垂首:“这些日子以来,殿下待岫瑶的好,岫瑶都记得。” “今夜一过,还请殿下将岫瑶忘记,从此天高地阔,岫瑶愿祝殿下平安顺遂,心愿达成。” 闻岫瑶福礼起身,转身,推门便要回去。 熟料刚迈出一步,一双有力的手臂却从后圈住了她的腰肢,将人向后一带,撞进一个宽阔的怀抱。 “殿下,您不要这样,叫人看见成何体统” 闻岫瑶挣扎,腰间的手却越收越紧。 怀里抱着的是温香软玉,他将下颌抵在她玉肩上,感受着怀里的挣扎渐渐平息。 黎王手臂收紧,贪婪的吸吮着她身体散发出的幽香:“瑶儿,别离开我。我会娶你的,我会堂堂正正的娶你进王府,你等着我。” 闻岫瑶所有的心思防线在这一刻被击溃得一无所有,她认命的合上眼,再不提分开那事。 两人温情片刻,直到黎王的车驾走远,她站在原地依依不舍的望了许久。 凉风吹过颈肩,依稀还残留着他的温度,待她转身,却立时怔在了原地。 闻岫宁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此刻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也不知道方才的事情她看去了多少,又听到了多少。 闻岫瑶顿时心虚起来:“六、六妹妹。” 闻岫宁神情淡然,瞧不出喜怒:“夜里寒冷,四姐姐不如去我房里喝杯热茶吧。” 闻岫瑶心头一咯噔,知晓秘密已经藏不住,只能跟着她去了菡萏院。 院里的下人已经被打发走,闻岫宁示意她坐:“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问得直接,连句婉转的开场也没有。 闻岫瑶便知道,今夜之事若不给六妹妹一个交代,怕是轻易糊弄不过去。 她认了命,将与黎王的相识经过都全盘托出。 闻岫宁惊讶:“从碧水涧就开始了?” 闻岫瑶默了一瞬,才点了头。 “当时虞锦沅害你坠马昏迷,裴司使将你抱进了天青阁,又让明镜司的人把守在外面,谁也不许进。我焦心不已,既进不去,也没有其他相熟的朋友,就只能一个人在外面担心的等待。” “黎王殿下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 闻岫瑶抬头,脑海里闪过在碧水涧时,她一人孤助无依,是黎王出现给了她安慰。 “殿下很温柔,也很耐心,一直陪着我等到你安然无事的消息传来。之后,之后……” “之后你们就开始来往,你喜欢他?” 闻岫宁替她将后半句羞于启口的话补全,见她低头默认,心下顿时焦急起来。 “你们进展到哪一步了?你和他……该不会……” “没有!” 闻岫瑶明白过来她话里的意思,吓得当即否认。 闻岫宁怀疑的看向她,见她起誓保证,才暗暗放下了心。 她握住闻岫瑶的手,急声劝说:“四姐姐,你不要跟他来往了,听我一句劝,赶紧断了吧。” 闻岫瑶目露伤心:“难道,你也觉得以我的身份配不上黎王殿下?” 见她误会,还越扯越远,闻岫宁十分无奈。 “在我的心里,我的四姐姐是顶好顶好的人,你值得更好的人来配你。” 但这个人,绝对不能出自皇家。 有些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可理智战胜了冲动,闻岫宁不好将系统的事情说出来,只能耐心的劝说。 “朝堂情势波谲云诡,太子虽然是储君,可并不受圣上的宠爱,还有一个安王虎视眈眈。黎王虽然没有明确加入争夺,可他是皇子,若圣上一朝殡天,他又怎么可能全身而退?” “爹爹一向保持中立,东昌侯府才能因此避祸。” “若你嫁给了黎王,就相当于已经替侯府选择了阵营,爹爹是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这些事情闻岫瑶曾经考虑过,可情感一事不能由己,面对心上人的温柔相待,软语浓情,她顷刻就被陷入了进去。 见她思绪飘荡,唯恐她生出其他心思来,闻岫宁情急抓住她手。 “四姐姐,抛开朝堂不提,你觉得,你能做他的正妃吗?” 闻岫瑶倏然睁大眼,仿若有什么东西狠狠击中了胸腔,把真相的遮挡物一把扯下,将她不愿意面对,不敢面对的实情血淋淋的曝露在阳光下。 闻岫宁看着她:“他是王爷,这一生绝对不可能只拥有一个妻子。哪怕你是正妃,将来侧妃两个,姬妾无数,这样的日子,又是你心生向往的吗?” 残酷的真相击溃了闻岫瑶最后一点自欺欺人,她猛的抽回手,嗫喏着唇瓣,脸色惨白。 她现在脑中一片混乱,一面是心上人的温柔以待,一面是冰冷残酷的现实真相,无论怎么选都无异于是叫她的一颗心狠狠的剖开来。 闻岫瑶痛苦流泪:“我想过离开他的,可是,可是我真的做不到。” “大姐姐骂得对,我就是不知廉耻,不安于室。” “六妹妹,”闻岫瑶泪眼朦胧,“你说,我到底应该怎么办呐?” 闻岫宁心疼的抱住姐姐,温柔地顺着她的后背。 见四姐姐并非不是什么都不明白,闻岫宁的语气也不如方才尖锐,温和道:“姐姐,你把他忘了吧。” “京都高门大户,门当户对的人家不知凡几,嫁一个两情相悦,白首到头的人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大姐姐的后路,你不要重蹈覆辙。” 闻岫瑶啜泣的声音渐渐小了,她从闻岫宁怀里探起身,面庞上泪痕清晰。 可最后那句话却一下子击中了她的迷惘,破开云雾,有什么东西渐渐冒出了头。 闻岫宁留她宽慰几句,送她出门时,忽然叫住了她。 “四姐姐,黎王可有让你做其他什么事情?” 第七十九章 原物奉还,再无瓜葛 翌日,闻岫宁起了个大早,特意在院子里等候。 远远见着闻恪远走来,面上一喜,连忙迎了上去。 闻恪远正歪头与齐洺说着什么,见女儿走来,立时话音一止,慈爱笑道:“乖女儿,今日怎么起得这么早啊!” “爹爹是要出门吗?” “是啊,竹韵斋掌柜托人捎信,新得了墨竹先生的墨宝,爹爹正准备去看看。” 闻岫宁晶亮亮的眼珠子一转,上前挽住了闻恪远胳膊,娇嗔道:“爹爹心里就只有那些东西,都没有女儿了。” “胡说,爹爹最疼爱的就是你了。”闻恪远慈爱的摸了摸她的头。 闻岫宁抬起脸:“那爹爹给我买城北李记铺子的樱桃毕罗,还有城南南北酥铺的冰雪冷圆子和炙鹿肉薄饼。他家做的最好吃了,爹爹给我买。” 闻恪远笑笑,爱怜地刮过女儿鼻梁:“一天净知道贪嘴。” “好好好,老齐啊……” “爹爹。” 闻岫宁打断他没说完的话:“我要爹爹亲自给我买的,那吃得才香呐。” 闻恪远和齐洺相视一眼,均愣怔了一下。 齐洺温和着语气说道:“侯爷事情繁忙,六小姐想吃什么,告诉我,我让人去给你买。” “我不要,我就要爹爹给我买的。” 闻岫宁摇着闻恪远手臂,嘟囔着嘴表达不满:“爹爹是不是不爱我了,好啊,我告诉娘亲去。” “娘——” 她一把撒开手,哭喊着就要去告状。 闻恪远被她闹得没法子,连忙哄道:“好好好,爹爹去买,爹爹去买。” 闻岫宁哭喊的声音顿时一止,回转身,欣喜道:“真的?” 闻恪远点点头。 “我就知道爹爹最好了。” 闻岫宁笑盈盈挽住闻恪远手臂,送他出门:“爹爹放心,您想要的墨宝,我去给您买回来,包在我身上。” 她自信地拍拍胸脯,俨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闻恪远可不信她,又实在架不住她撒娇耍赖,只笑笑点了点头。 马车已经备好,闻岫宁送着爹爹上了马车后,才另外备了车驾去往竹韵斋。 竹韵斋坐落在城西,古玩珍本,琴棋书画,一一应有尽有。当中更是不乏前朝罕见之物,吸引了不少的文人墨客前来一观。 竹韵斋的掌柜是个极年轻的小伙子,于古琴一技上颇有造诣。 今日如往常一般坐在条案前抚琴,一曲高山流水落罢,引得周围文人纷纷拊掌叫好。 文掌柜起身对着众人一一还礼,抬眸睇去,只见一带着幕篱的女子走进了店中,遂拨开众人朝着女子走去。 文掌柜站定,规规矩矩揖了一礼:“姑娘喜欢什么,我可为姑娘一一介绍。” 头戴幕篱的女子未出声应答,身旁的小侍女却上前了一步,亮出一块令牌。 文掌柜凝眸看过,上头“东昌侯府”四个字尤为亮眼。 掌柜的心领神会,也不再赘言,恭恭敬敬引着人上了二楼。 而就在主仆二人前脚上楼时,后脚黎王府的车驾也来到了门口。 黎王下得马车,将随身侍从都留在了原地待命,负手走进了店中。 恰逢文掌柜正从楼上下来,见是黎王尊驾,站定原地恭敬行礼,暗暗伸出一根手指,暗藏深意。 黎王会意,留下文掌柜守好上楼通道,便掀袍上了楼。 二楼左手第一间,黎王径自推门而入。 屋内两名女子闻声望来,侍女行礼,随后转身告退。 黎王怔在原地,有一瞬间的错愣。 不是说好的是东昌侯闻恪远么,怎么变成了一个女子? 黎王面色不善,暗暗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思考着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问题。 莫非,是闻岫瑶那边出了变故? 黎王心思沉沉,那厢女子已经摘下了头上的幕篱,露出底下一张倾城娇颜来。 “是你!”黎王凝眉。 “臣女见过殿下。” 闻岫宁盈盈一礼。 黎王负手于背,脸色难看:“看来,是本王走错了地方。” “殿下留步。” 黎王转身要走,身后闻岫宁却及时唤住了他。 “今日有幸能够巧遇殿下,正好,臣女有一物要交还于殿下。” 闻岫宁提步上前,将一直小心收在袖中的小巧檀木盒子取了出来。 盒子打开,露出一支璀璨华丽的凤穿牡丹金步瑶。 只一眼,黎王便确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未曾表露情绪,暗地里却几乎咬碎牙齿。 闻岫宁视若不见,将步瑶奉上:“想是殿下遗失之物,臣女特意奉还。” 她将步瑶双手托举,往前一递。 黎王脸色铁青,目光紧紧盯着盒中步瑶:“她叫你来的?” 闻岫宁脸上一瞬而过一抹愠怒:“步瑶珍贵,若是遗失遭人捡到,日后恐怕要生出大乱子来。” “殿下天潢贵胄,自然无人敢议论,可捡到的人呢?” 她话中意有所指,目光却一刻不移的停留在黎王的脸上。 她在观察他的反应,猜他眼下的心思。 可黎王到底心思深沉,叫人看不穿底下的真实情绪来。 闻岫宁也不愿意与他多做争执,见他不接,便索性将步瑶搁在桌上。 但从头到尾也未曾闻岫瑶半个字。 “东西已物归原主,臣女还要替爹爹寻字帖,便不打扰殿下雅兴了。” 闻岫宁屈膝告礼,拿上幕篱出了门。 而她走出房间,刚迈下楼梯,骤然听见身后屋中传来东西坠地的声音,不由得脚步一顿。 灵犀担忧的看着她:“小姐!” 闻岫宁目色一寒,戴上幕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此处。 灵犀与文掌柜交涉,将东昌侯喜欢的墨竹先生那幅墨宝买下,又按六小姐的意思,再买了一块澄泥砚,将包好的东西抱在怀中,出了竹韵斋。 闻岫宁在马车上等候,见灵犀买好东西上了马车,车夫才御马前行。 闹市嘈杂,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夹杂着吆喝买卖声,透过车壁传了进来。 “郑恩聿,你在柳州胡作非为也就罢了,这里是京都,你不要脸面,我东昌侯府还要脸呢。” 闹市中传来女子的嘶声尖吼,一句“东昌侯府”将闻岫宁的注意力全部拉了过去,她急忙叫停马车:“停下。” 马车缓缓勒停,闻岫宁一把撩开车帘。 前方巷子口,一男一女正在拉扯争执,而那个不顾四周百姓围观,厉声尖叫的女子,可不就是她的大姐姐闻岫沅吗? 第八十章 什么狗屁玩意儿 “小姐,是大小姐!” 灵犀定睛瞧清了那与人起争执的女子面容,可留意到大小姐旁边的人时,却觉得有些眼生。 “那个人是谁?大小姐怎么会在大街上跟人起争执啊?” “郑恩聿?郑家的人?”灵犀忽然睁大眼,惊叫出声,“天啊,该不会,是咱们的大姑爷吧?” 闻岫宁听着灵犀的话,也差不多证实了猜想。 她立刻挑起帘子迅速下了马车,拨开重重人群朝里头挤进去。 闻岫沅破口大骂的声音还在传来,伸手一把抓住了想要逃走的郑恩聿:“你站住,事情不说清楚,你不许走。” 郑恩聿一把甩开她的手,怒气迸现。 他环顾四周,见围观的百姓不少,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了面子,咽下愤怒,理了理衣襟就要阔步离开。 闻岫沅却再一次拦在了前面:“今天这事情,你不给我交代清楚,你不许走。” “交代什么交代!” 郑恩聿不耐烦了,一把甩开手,闻岫沅一个没站稳,摔坐在了地上。 “你算个什么东西!老子给你脸了是不是?” 郑恩聿彻底不给面子,指着闻岫沅痛骂起来:“我逛窑子怎么了,天底下哪个男的不喜欢逛窑子,难道回去面对你这张死人脸吗?” “晦气,呸!” 郑恩聿朝着地上嫌弃啐了一口,扭身就要走。 可就在刚转身的刹那,一个人影疾步过来,在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时,一记耳光狠狠落下,将他扇得懵在当场。 “你是个什么狗屁玩意儿,满嘴喷粪,真当没有人能治得住你了吗?” “你敢打我!” 郑恩聿不可置信的瞪着她,抬手就要照着她的脸打下去。 恰在这时,一个身影飞身而来,一脚将郑恩聿踹在了地上。 闻岫宁回头望去,裴郢旋身落地,凝着倒在地上的郑恩聿寒声警告:“京都地界,是不把明镜司放在眼里了吗?” “明镜司?” 郑恩聿一腔火气迅速消散了干净,畏惧地挪着身子往后退:“你、你是裴司使?” 裴郢没有理会,转身去看闻岫宁:“伤着你没有?” 闻岫宁仰头与他四目相对,还没从英雄救美的惊喜中缓过神来,直到灵犀扯了扯她的袖子,她才如梦初醒,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 难怪电视剧里女主都会因为男主的英雄救美而沦陷,这么帅的人,这么潇洒的身姿,搁谁谁不沦陷啊! 闻岫宁心里简直乐开了花,余光忽然触及到地上的闻岫沅,立时回了神,惊叫一声“大姐姐”后,赶紧过去与连翘一块将闻岫沅扶了起来。 她气呼呼的瞪着地上的郑恩聿:“这个狗东西竟然敢骂我大姐姐,还想打我呢,裴大人,你可不能轻易饶过了他。” 裴郢阴沉着脸,鹰隼般的眸子透着股凌厉的寒光,直将郑恩聿吓得一颤。 他结结巴巴的开口:“你不能动我,我、我父亲可是敬文伯。” 裴郢冷笑:“明镜司拘人,什么时候顾忌过身份了?” 郑恩聿立时吓得面如金纸,惶恐不安的瑟瑟后退。 “对女人动手,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就应该把他关起来,不给点教训,下次只会变本加厉。” “赶紧抓走,抓走。” 围观的百姓里开始对着郑恩聿指指点点,言语里无不是带着对他的鄙夷,更有甚者,还鼓动着裴郢让他将人抓走。 而裴郢威严毕露,俨然是要出头到底。 郑恩聿惶恐的咽了咽唾沫,忽然扭头看见闻岫沅,再没有之前的盛气凌人,连滚带爬的扑了过去。 “娘子,娘子,阿沅,你替我说说话呀,我保证不敢了,真的。” “你帮帮我,阿沅!” 郑恩聿拽着闻岫沅的裙角连连哀求,为了不惹上明镜司这尊活阎王,这下是彻底不要脸面了。 闻岫宁看得只想翻白眼,一巴掌拍在郑恩聿拽着大姐姐裙摆的手背上,抬腿将人一脚踹开。 “什么混蛋玩意儿,趋炎附势,拜高踩低。” “刚才怎么没见你服软知错啊,分明就是畏惧明镜司,我呸!” 闻岫宁扯开他示弱的遮羞布,冲着裴郢道:“裴大人,不要放过他,把他抓进明镜司严刑拷打,说不定还能吐出点别的什么东西。” 郑恩聿瞬间瞪大眼,怨恨几乎要溢出眼眶。 可余光瞥见裴郢身形一动,他瞬间吓破了胆,不敢跟闻岫宁计较,转而拉着闻岫沅的手继续哀求。 “阿沅,娘子,看在你我夫妻多年,你替我说说话呀,难道你真想看着我被抓进明镜司吗?” 郑恩聿已经彻底不要颜面,又哭又求,倒真叫闻岫沅有了一点动摇。 “大姐姐,不要心软。”闻岫宁挽住闻岫沅的手,“他这种人,就应该给他一个教训,否则他是不会改的。” “不是的,我会改的,真的会改的。” 郑恩聿一叠声的承诺。 闻岫沅垂眸,近在咫尺的那张脸是多么的熟悉,又有相伴多年的情分在,她轻叹一声,终究是心软了。 “裴大人,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情。你和小六都已经教训过他了,我想,他得到了教训,一定会改过自新的。” 郑恩聿在旁忙不迭的点头。 闻岫宁气不过,还要再说什么,却被闻岫沅按住了手臂。 她目光一扫四周,压低了声音:“他不要脸面,东昌侯府却丢不起这个脸。小六,算了吧。” 闻岫宁不忿,可大姐姐都这么说了,她也只能作罢。 郑恩聿一见两人都不再针对他,唯恐裴郢反悔,忙不迭地爬起来,跌跌撞撞穿过人群后逃之夭夭。 闻岫宁见他仓皇逃离的背影,更是鄙夷:“什么人呐,大姐姐你……” “啊!” 闻岫沅一声痛呼,两道浓眉紧紧蹙在一起。 闻岫宁察觉不对,拉高她袖子,才发现她手臂上大大小小数块青紫和伤痕,深浅不一,好多地方还是陈年旧伤。 “是他打的?”闻岫宁怒气道。 闻岫沅慌张拉下袖子,企图遮蔽掉痕迹:“不是,小六,你就别再问了。” 闻岫宁见她这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怒气冲冲就要找人去算账。 “你等着,我去替你打回来。” “小六。”闻岫沅拉住她,“别去。” 闻岫沅双眼通红,哪里有半点儿昨日的心高气傲,委屈的模样叫闻岫宁见了都心疼不已。 连翘哽咽开口:“六小姐别去,小姐回京都是省亲,但早晚都要回柳州。六小姐这次能为小姐出气,可下次呢?” “小姐……只会被打得更惨。” 连翘掩着唇,忍不住啜泣起来。 闻岫宁瞠目结舌:“他经常打大姐姐?” 第八十一章 她要郑家满盘皆输 闻岫沅主仆垂下头,虽没承认,可那委屈隐忍的样子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闻岫宁震惊不已,但也疑惑,照大姐姐的性子,不该这样一直忍让才对。 难不成,是还有别的原因? 闹剧散场,围观的百姓也三三两两的离去,可刚才闹出的动静不小,仍有不少人注意着这边的情况。 裴郢走过来,提醒她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再说话吧。” 闻岫宁环顾四周,见她望来,那些好奇张望的百姓纷纷避开目光。 可人的好奇心终究是压不住的,就如同刚才的事情,只怕要不了多久就会传扬出去。 “大姐姐,前面有家食肆,我们去那里坐坐吧。”闻岫宁温声提议。 闻岫沅捏着手绢拭去眼泪,闻言,点了点头。 刚走出几步,她忽然住步回头:“裴司使仗义相助,我还没来得及感谢,不如一起?” 裴郢本已打算离开,忽然听见闻岫沅相邀,又看向闻岫宁,见她一个劲儿朝自己点头示意,这才同意下来。 几人前往前面食肆,留了连翘和灵犀在门外候着,闻岫宁忙不迭开口:“大姐姐,那个郑恩聿真的时常对你动手吗?” 闻岫沅闻言,落寞了一瞬,点了点头。 闻岫宁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拍桌而起:“混账!刚才就不应该放过他,不如打死他算了。” 裴郢拉她坐下:“别冲动,先坐下。” 闻岫宁只好气呼呼的坐了回去。 闻岫沅目光掠过二人,见他二人之间举止亲昵,俨然相识已久。微微愣了一瞬,微不可见的牵了牵唇角。 她敛下情绪,嘴角一撇,作出一脸委屈模样:“是我遇人不淑,才会有如今这般境地。” “那你怎么不告诉爹爹呢?爹爹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闻岫沅侧头望来,双眼通红:“当初让我嫁与郑家,便是两方长辈商议好的。一开始郑恩聿待我是不错,可后来去了柳州,他拿捏我生母早逝,又远离京都,便开始暴露本性了。” “他生性放浪形骸,时时流连烟花柳巷,后院妾室就有七八房,外面更有不知道多少的红颜知己。” 闻岫沅手绢掩鼻,莹莹泪珠滚滚落下:“我恐他失了分寸,也曾出言劝阻,可换来的,却是他的一番毒打。” “公爹和婆母也不站在我这一边,反而说我拘着了他,影响他与人交好。又拿我无所出的事情打压我,让相公更加肆无忌惮。” “我不是没有写信回来求助,可信被他半路截下,对我拳打脚踢不止,还就此将我软禁。此后每每发现我与京都通信,都会换来他的毒打,这样的日子,真是叫人过不下去了。” 闻岫沅合上眼,哭得越发撕心裂肺起来。 闻岫宁听得揪心,连忙起身宽慰。 裴郢却有些奇怪:“你母亲是荥阳长公主,皇室中人,郑恩聿动手打你,难道就不怕日后东窗事发,引得皇室发难吗?” “天高皇帝远,谁又能管住他,说到底,还不是一句家务事就搪塞了过去。” 闻岫沅泪眼盈眶:“我生母虽是公主,可她去世得早,与当今圣上也并非一母所出。一个已经过世多年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引起别人的忌惮。” 卸去了凌厉的外壳,此刻的闻岫沅显得孤立无助,不过是个遭受夫家磋磨多年而不得解脱的可怜人。 闻岫宁对她的看法在一瞬间改观,突然变得心疼起来:“大姐姐,我们去告诉爹爹,爹爹一定可以为你做主。大不了,我们和离,再不要回那个柳州了。” 闻岫沅目光错愣:“和离?” “是啊,和离!”闻岫宁答得坚定。 “你就不怕,因我和离,而耽误了姐妹们的婚事?” 闻岫宁被这句话弄得糊涂:“为什么你和离,会耽误我们的婚事?” 闻岫沅擦了擦眼泪,正色看着她:“世人讲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要我和离,不论是因为什么缘故,就总有人会说三道四,届时以讹传讹,岂不是会影响了你们的婚事?” 闻岫宁起初不明白那话的意思,听了这解释,不仅不在意,反而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闻岫沅诧异。 “大姐姐,你真是多虑了。” 闻岫宁不在意的摇摇头:“且不说外人根本就影响不了我,况且自个儿有自个儿的缘法,无需去理会旁人。” “你过得不好,勉强因为家里人就一直容忍,难道我们知道了,就会觉得开心吗?” “不会的。” 闻岫宁不用她回答,已经肯定的给出了答案。 她握住闻岫沅的手,说得异常认真:“大姐姐,你我手足至亲,如果要在你的幸福快乐和臆想的以后中做选择,我会毫不犹豫的选择你。” “所以啊,如果不开心,那就和离吧。” 温柔的话里仿若蕴含了巨大的力量,让闻岫沅心神一震,望着闻岫宁久久没有回神。 裴郢看着姐妹情深,幽深的墨瞳里含着试探:“既然他待你不好,就更不该带你回京了,难道就不怕你向东昌侯揭露他的罪行?” 闻岫沅游离的思绪被拉回,手指微动,松开了手:“说来也奇怪,说是为了让我省亲,可实则却是来见什么人,倒像是拿我做幌子。” 裴郢眉梢微挑:“哦?” 闻岫沅想了想:“是我猜的。” “我确实是昨日才回到的京都,可他却比我早了两日回京。当时,他身边的小厮庆和同他说了两句什么,我隐约听见他要去见什么人,还有什么……贡品,随后他便抛下我先行回京了。” 裴郢神色一凝,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似在思考。 贡品、郑家……这二者莫非有关系? 闻岫沅暗暗留意着裴郢的反应,见他抬目望来,迅速移开目光。 “今日事发突然,我想冷静冷静,好好想想接下来的事情,你们先回去吧。” 闻岫沅垂下眼,平静的下了逐客令。 裴郢本就不适合在这里多逗留,见状便朝闻岫宁使了眼色,两个人相继离开了此处。 连翘进得屋内,接过闻岫沅的手绢,往铜盆里浸湿拧干后,双手递了过来。 闻岫沅拿过手绢,用力擦拭着方才在楼下被郑恩聿抓过的那只手,脸上露出了十分的嫌弃来。 没有了人前的柔弱和可怜,主仆二人目色冷静,筹划着接下来的事情。 “想不到六小姐和明镜司的裴司使还有这等关系,倒省了我们诸多麻烦,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消息传出。” 闻岫沅睇向她:“裴郢不是个简单的人,我说的话他未必相信。不过,他和小六是怎么回事?我瞧着,他待小六似乎很好。” 连翘收了手绢:“奴婢稍后就让人去查。” “不必了。” 闻岫沅摇摇头,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闹市中并肩离去的两道身影。 “明镜司的势力遍布整个大晟,裴郢更是深不可测,这个时候不要去打草惊蛇,以免坏了我们的大计。” 至于小六……几年不见,倒真是让她刮目相看。 至于和离么…… 闻岫沅轻嗤一笑,她要的可从来不是什么和离,她要,郑家满盘皆输! 第八十二章 心疼心疼自己脑子 闻岫宁走出食肆,想到方才大姐姐的那些遭遇,仍旧忍不住长吁短叹。 裴郢在她身侧亦步亦趋的跟着,心中思量着事情,在听到她不知道几次叹息之后,终于忍不住摇了摇头。 “你当真觉得,你那位大姐姐是逆来顺受的性子?” “你什么意思?”闻岫宁蓦然回首,总觉得他的话里有话。 两人已经并肩走到了闹市上,有些话不太方便在人群熙攘中交谈,裴郢便让灵犀先带着侯府的车驾回去,他则领着闻岫宁拐入小巷,上了巷子口的那辆乌蓬马车。 驾车的人是路小石,在听见里头叩响车壁的声音传来后,他方才驾车启程。 马车晃晃悠悠地行驶入闹街,闻岫宁没问这是要去哪儿,反而好奇起裴郢刚才欲言又止的话题。 “你是不是觉得我大姐姐有问题?” 她问得直接,睁着一双晶亮的眼睛等候着他的下文。 裴郢也不瞒她:“是,我的确对你大姐姐持有怀疑态度。” 他双手环胸向后一靠:“在此之前,我和你大姐姐从无交集,就凭着今日的出手相助,她就能在我的面前袒露心扉,道出这么隐秘的事情,这本身就不合常理。” “其次,据我了解,在出嫁之前,你大姐姐可比你素日行事还要张狂一些。” 裴郢勾了勾唇,揶揄的看着她:“你觉得,短短几年就能让她转了性?” “可是,”闻岫宁支支吾吾,“可是柳州偏远,没有家人撑腰,若说被欺负,也不是没有可能。” 裴郢失笑:“她身边那位侍女可是有武功底子的。” “而且我记得,荥阳长公主过世后,她留下的奴婢并没有返回宫中,而是得到了先皇特许,留在侯府照顾你大姐姐。” “你大姐姐虽然没有爵位在身,可她身边的侍女却是货真价实的宫里人,郑恩聿胆子再大,也得顾忌宫里吧。” 闻岫宁听得暗暗吃惊,她对大姐姐了解不深,对往事也是一知半解,所以忽略了很多问题。 如果按照裴郢说的,连翘是懂武功的,那么她怎么可能会让大姐姐摔倒?又怎么可能放任郑恩聿对大姐姐动手? “所以,她是装的?” 尽管不愿意相信,可这是眼下唯一的最优解。 闻岫宁愤愤不平,亏得她还心疼大姐姐的遭遇,她还是先心疼心疼自己的脑子吧。 裴郢摇头:“半真半假。” 郑家的私事他并不在乎,就算闹出人命也自有官衙处置,更遑论争风吃醋这等区区鸡毛蒜皮的小事,还用不着明镜司这把刀。 他更在意的,还是闻岫沅口中所说的那番话。 不论她是有意还是无意,但如果这个消息是真的,或许他可以从这一点入手,调查剑闻道贡品丢失案件。 一路上,二人各有所思,沉默着到了地方。 马车勒停,伴着一个趔趄,闻岫宁的思绪被拉了回来。 她挑开帘子,才发现已经到了裴郢的别院。 裴郢扶着她下了马车:“有人想要见你,特意央我带你过来。” “见我?”闻岫宁纳闷。 裴郢点头,没有多说,带着她往里走去。 这里她算是轻车熟路,可一进门还是发现了有什么不同。 以前院里还是光秃秃的一片,现在已经绿草茵茵,种的却不是赏玩的花草,而是药材,各色药植皆有。 她隐约猜出是谁要见自己,果然,刚进后院,便见一个身影正蹲在花圃里,拿着花铲专心致志捣鼓着。 裴郢咳嗽一声,那人回过头来,本来还皱着脸表达自己被惊吓的不满,可当看见裴郢身边站着的人是谁时,又立刻笑逐颜开,连忙起身朝闻岫宁跑来。 “小丫头,你可算是来了。” 樗云子蹦蹦跳跳,一点儿没有已过古稀之年的老成,反倒是像极了一个大小伙子,一整天的有着使不完的牛劲儿。 裴郢不动声色地挡在闻岫宁面前:“先生,手。” 他拿着下巴指了指樗云子双手。 樗云子举手一看,双手沾满泥垢,一手拿着花铲,一手拿着药草。见状尴尬一笑,忙将东西放下。 他下意识要将手往身上擦,忽然想到什么,冲着裴郢嘿嘿一笑,狡黠的将污垢揩在了裴郢的衣袍上。 闻岫宁看得目瞪口呆,但看着裴郢丝毫不恼,只剩下无奈的表情时,又觉得十分好笑。 果然,穿黑衣还是有好处的。 这不,身上沾染了泥垢也不怎么显眼嘛。 她在旁看着好戏,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 裴郢对这一大一小无可奈何,见某人笑得猖狂,抬手一巴掌轻轻落在她后脑勺上。 “促狭鬼!” 闻岫宁“唉哟”一声,捂着脑袋佯装生气的瞪着他。 樗云子暗笑,朝闻岫宁招了招手:“丫头,咱们不理他。你来,老夫有好东西要给你。” 闻岫宁双眼一亮,跟着樗云子一道,两个人鬼鬼祟祟地进了屋子,关上门,将想要跟进来的裴郢彻底隔绝在外面。 裴郢吃了瘪,怒色一瞬即逝,摇头笑笑,更衣去了。 门后,一老一小两个人相视一笑,促狭地击了掌。 樗云子进了内室净手,擦干手上水珠后,才从书架子上取下一本册子。 那册子瞧着有些年头,扉页都有些泛了白,但看着被保存得极好。 樗云子宝贝似的抚过册子,决心一定,双手递了过去:“送给你了!” “给我?”闻岫宁一愣。 樗云子连连点头,银白的胡须跟着一颤一颤。 见他态度认真,闻岫宁才将册子给接了过来。 她捧在手中,简单翻了两页。 上面记载着一些中原不常见的药草,有绘图,也有注解,都记录得十分详细。再往后面翻了翻,还有一些药方子。 闻岫宁看一眼樗云子,又低头看册子,偶然翻到一页,竟是七重七叶花。不过只有花开绘图,以及一两句注解,倒和她手中那本孤本相差不多。 “这东西定然是您的心血吧,就这么给了我,您不心疼呀。” 话虽如此说着,闻岫宁却将册子抱在怀里,压根儿没有要还回去的意思。 樗云子岂能看不明白她的意思,笑笑往外间走去:“老夫已过古稀,现在瞧着身体是不错,但是将来的事情谁又说得准。” 樗云子坐到圆桌旁,也招呼着闻岫宁过来坐。 执起茶壶倒上水:“这本册子记载了我这几十年所见所闻的药材和药方,我也没有什么弟子,与其等到将来我过世后这本册子无人问津,倒不如给了有缘人,说不定啊,还能造福一方百姓呐。” 老先生朗声笑笑,俨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闻岫宁心里五味杂陈,却更加珍视这本医书来。 “丫头!” 樗云子放下杯子,神神秘秘的睇了眼门外:“你想不想知道更多关于那小子的事情?” 第八十三章 我觉得你很好啊 樗云子的话让闻岫宁顿时起了好奇。 除了游戏里的一知半解,她对裴郢其实并不算了解。 甚至于,在这些日子后的相处,她越发觉得,裴郢此人其实与游戏里的注解完全不一样。 至于当初为什么会屠闻家满门,想来,应该不单单只是因为闻岫瑶这一个原因。 她目露困惑,听得樗云子幽幽开口:“外人都说阿郢冷心冷情,手段狠毒,都称他是个活阎王。其实,阿郢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闻岫宁眉梢一挑,听樗云子追忆往昔。 “老夫第一次遇见阿郢的时候,他才十岁。浑身遍体鳞伤,伤重倒在药王谷门口,老夫恰逢出谷,才将他给救了回来。” “他自幼就是个孤儿,非常人一般长大,后又进了明镜司……” 樗云子说到这里,抬眸望着闻岫宁:“明镜司遭群臣忌惮,虽然手握权柄,但上位的路并不好走。明镜司每日都在死人,任务危险重重,稍有差错就会丧命。” “与阿郢同一批进入明镜司的有五十个孩子,可活下来的就只有两个。” “阿郢不到二十就继任为司使,他是迎着刀尖,以命搏来的。” 樗云子说到这里,情绪有些激动起来,眼眶渐渐湿润。 “阿郢身上旧伤新伤无数,致命伤口都有三道。有一次,就差那么一点,就连老夫都救不了他。” 闻岫宁听得骇然,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裴郢这不为人知的一面。 不由想起她为裴郢施针的那一次,他也是满身的伤痕,纵横交错的布满了前胸后背。 有几道伤痕的确很深,才会留下那样狰狞的疤痕。 可是,他为什么从来没有说过这些? “丫头。” 樗云子忽然唤了她一声,目光陡然变得温和下来:“老夫知道阿郢待你不一般,不然,他也不会带你来这儿。” 闻岫宁嘟囔:“您不知道,第一次见面,他还想杀了我呢。” 樗云子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他捋了捋胡须,两只小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细缝:“那你们相遇得肯定不是时候。” 一语中的,闻岫宁撇撇嘴,没有辩驳。 她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先生,裴大人身上的毒,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樗云子面色一寒,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闻岫宁知道此事背后或许有隐秘,可是她真的太想知道,多知道一些她就能多了解裴郢一些。 以前故意接近,是为了能够尽快的完成系统的任务,然后好回到现实中去,继续做她的闻了了。 可是现在……好像有什么东西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悄悄的改变了。 “在说什么呢?” 裴郢推门进来,笑着看向二人。 闻岫宁心虚的朝他投去目光,见他神色如常,也不知道那些话有没有被他听见。 明明只是一句再正常不过的询问,可这个人偏偏是裴郢,就注定了这个问题背后不会是件小事。 所以裴郢忽然进来,她才有种被抓包的既视感。 樗云子目光在二人身上左右转动,打着哈哈道:“那什么,也不知道墨砚把饭做好了没有,路小石也是个马大哈,老夫得去看看。” 说罢,一溜烟儿的没了影。 “我也去。” 闻岫宁起身就要跟着一起跑,下一刻却被人揪着后领给拎了回来。 她悻悻坐回到凳上,撇着嘴:“说话就说话,干嘛要揪人领子。” 裴郢忍俊不禁,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视线触及到桌上的册子,刚伸了手,就另有一只手骤然伸出来,将册子一把夺走。 “干什么?这是先生给我的。” 见她宝贝似的将册子抱在怀里,裴郢觉得好笑,却也一眼认出那册子的来历。 “老头子对你倒是不错,这宝贝疙瘩都舍得给你。” 裴郢执壶倒水。 闻岫宁顿时得意洋洋:“那是,像我这么医术超群,机灵可爱的小姑娘,自然是人见人爱的。哪像你,就你觉得我不好。” “我觉得你很好啊。” 裴郢侧过身,借着喝水的空档脱口而出。 那声音小如蚊吶,却还是被耳尖的闻岫宁给听了进去。 她小脑袋瓜一歪,凑近裴郢:“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裴郢背过身。 闻岫宁不服气,起身走到他面前,弯下腰,注视着他。 “不可能,你一定说了,你说了我很好,所以你也觉得我很好是不是?” “不是。” “我不信。” 闻岫宁气呼呼叉腰,见他又要避开,双手捧住他的脸,迫他抬头与自己对视。 她眼睛又圆又大,亮灿灿的,里面如果缀满了繁星。 可她好像全然不曾注意自己此刻正在做什么,只是执着的想要知道那个答案。 而裴郢被迫抬头,脸被她的双手挤在一起,与她咫尺距离,连她细长微翘的睫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扑闪扑闪的,像要振翅高飞的墨蝶。 而房门外,悄悄的探出了三颗脑袋。 路小石和樗云子抓住了八卦的尾巴,两个人看得相当起劲。 墨砚仍旧是个冰块脸,但内心底下早已经惊涛翻涌,难以平息。 三个人悄无声息地退开,往厨房去。 “看样子,阿郢那小子是红鸾星动,好事将近咯。” 樗云子摇着蒲扇,内心欢喜异常。 想他老头子都这把岁数了,还能在临死之前看见阿郢成家,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路小石贼兮兮的笑着,却听着身旁墨砚一盆冷水骤然浇下:“可是大事未成,大人只怕不会轻易娶妻。” 两个人的满腔热切骤然被浇了个透彻,齐刷刷扭头去瞪他。 墨砚并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便被先生一蒲扇敲在了脑袋上,听着先生训斥:“你呀你,好端端说这些扫兴的做什么。” “就是。”路小石嘟囔,顺带着给了他一手肘,“你还说我是个笨石头,我看你才是。” “还好那些话是说给我们听了,但凡让里面的人听见,坏了哥的姻缘,我第一个饶不了你哦。” 路小石凶巴巴的举起拳头,满满警告意味。 墨砚挥开他的手:“有些事情注定是逃避不了的,总归要面对,不如想想办法,提前帮助大人夙愿得成才是正解。” 他摇摇头,深叹了口气后扬长而去。 独独留下路小石和樗云子面面相觑,均从对方眼中看见了深沉的担忧。 第八十四章 郑家要造反 闻岫宁一直在别院逗留了许久,期间为裴郢施了针,又与樗云子一番讨论,将原先的药方换了几味药材。 落针重,下药时就要温和一些。 樗云子原先以为她只是有些天赋的后辈,对她多有欣赏,可看过她施针的手法,以及配药时都有独到之处,便有些刮目相看。 一些细微连他都忽略的地方,她也一一指了出来,并且给了妥当的意见,有时候连他都忍不住甘拜下风。 樗云子收好东西,走到取了针正穿衣的裴郢身旁,拍了拍他的肩:“你小子,福气不小啊。” 裴郢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桌旁正收拾着东西的身影,不由微微一笑。 闻岫宁将所有东西都归置好,一瞧外面天色,不知何时都已经黑尽了。 她“呀”了一声:“都这么晚了呀,我该回去了。” “我送你。” 裴郢系好里衣的带子,伸手去拿架子上的外衫。 闻岫宁按住他的手:“你才施针,不宜吹风。还是好好休息吧,让路小石送我就行了。” “不留下来用了饭再走吗?” 连裴郢自己都没发觉,这话中带着隐约的不舍。 闻岫宁想想却是摇头:“还是算了吧,大姐姐这几日都宿在府里,家里上下人人都绷着一根弦,我还是不在这个时候自找麻烦了。” 虽然周氏已经被发落去了庄子,祖母也因为爹爹的态度不再对她为难,可女儿家回去太晚终究不好。 就如大姐姐所说那样,她可以不在乎,但好歹得为家里的姐妹着想。 想到这儿,她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道:“行了,你休息吧,我要走了。” 来时没什么东西,走时也两袖清风。 裴郢送她到院子,叫来路小石护送,远远望着马车消失在巷子尽头,才恋恋不舍的转身。 马车轱辘辘驶出静巷,行上闹街。 闻岫宁挑起帘子一脚,路旁还有三三两两的小摊走马观花一般自眼前掠过。 忙了整日,此刻闲下来,才觉得有些饥肠辘辘。 马车经过馄饨摊,香味扑鼻传来,闻岫宁赶紧叫停路小石。 “我饿了,要不你替我去买一碗馄饨吧,我想带回府里。” 路小石望向旁边小摊,应了下来:“好,我这就去。” 他将马车停在路旁,跳下车辕,径直去了馄饨摊。 闻岫宁在马车内坐得无聊,把玩着腰间丝绦,手指缠绕系着花结。 “六小姐。”路小石突然挑开帘子,露出胖乎乎还带着些稚嫩的脸,“前面有卖花糕的,要不,我也去买点让你尝尝?” 闻岫宁探出头,前面不远处倒是有间卖糕点的铺子,想着也耽误不了多久,便应了下来。 路小石快速去买糕点,带动的风掀起车帘一角,落下的瞬间,一个分外眼熟的身影快步走进对面巷子。 闻岫宁低下头,忽然间意识到什么,一把掀开帘子,只看见一个黑影消失在巷子口。 她不禁蹙眉,心下泛起孤疑。 白日里在食肆中的谈话钻入脑海,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她来不及思考,果断钻出帘子,跳下了马车。 她朝着卖花糕的铺子唤了两声路小石,无人应答,而那人影已经彻底消失在了暗巷里。 闻岫宁焦急万分,咬咬牙,迅速朝着人影消失的巷子追了过去。 那人脚步走得极快,闻岫宁小跑着追上,接连转过几个拐角,才在地上看见一道拉得极长的黑影。 她不敢走近,只能远远的跟着,躲在拐角的阴影里,眼睁睁看着那人走进了一座院子。 那院子的门开了又关,等到一切都恢复于平静,闻岫宁才敢探出身来。 那身影她如果瞧得没错,正是白日里同闻岫沅争执,然后被她狠狠打了一巴掌的大姐夫,郑恩聿。 可是大半夜的,郑恩聿鬼鬼祟祟的来这里做什么? 难不成,真是来见神秘人的? “似乎还提到了什么贡品……” 闻岫沅的话在脑子里过过一遍,如果真是因为剑闻道的那件事,那么她只要知道了与郑恩聿会面的人是谁,就能帮裴郢解决这个麻烦了。 漆黑的屋子骤然亮了起来,闻岫宁有了主意,蹑手蹑脚地朝那屋子靠近。 她没敢打草惊蛇经过院子,只能绕着围墙到了后面,然后半蹲在亮起烛光的屋子窗下,屏住呼吸安静听着里面的对话。 “剑闻道的事情已经瞒不住了,账本呢?可销毁了?” 屋子传出一个浑厚的男声,紧跟着是郑恩聿的声音响起:“账本已经销毁了,可是有批东西还没有来得及运出去,只怕是……” “糊涂!” 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突来的震动吓得闻岫宁一哆嗦,紧紧捂住嘴不敢出声。 那男子气愤道:“早就提醒你们,那批东西不能留在手上,为什么拖到了这么久?” “主子息怒。” 郑恩聿拱手告罪:“实在是北夷人太过狡诈,他们捏着我们的把柄,竟然要用以往七成价收购,所以才拖到了现在。” 闻岫宁屏息凝气躲在窗子后,听得这些密谈,早已经惊慌不已。 勾结北夷,贩卖贡品,他们想要做什么?造反吗? 那和郑恩聿交谈的人又是谁? 闻岫宁心内如雷打鼓,一个疯狂的念头窜上来。 她想,就看一眼,只要看到那个人是谁,就能瓦解他们的阴谋。 她紧张的攥紧了双手,攀着墙壁,一点点地向上探身。 忽然,窗口应声而开。 “是你?” 郑恩聿看见窗外人,双眼瞪大,伸手一把抓住了想要逃跑的闻岫宁。 “好啊,敢偷听我们说话,那你就留下来慢慢听吧。” 郑恩聿从腰后抽出匕首,明晃晃的刀尖泛出寒光。 闻岫宁目光一凛,挣脱不开,在那匕首即将落下的时候,扭头一口咬在了郑恩聿的手腕上。 郑恩聿吃痛,手上一松,趁机被闻岫宁逃了去。 屋内的人寒声吩咐:“杀了她。” “是。” 郑恩聿看了眼手上的药痕,暗暗咬牙,拉开门快速追了出去。 夜色深沉,暗巷内只有追逐的脚步声。 闻岫宁喘着粗气不敢停下,按照记忆里的来时路,奋力地朝前奔跑。 郑恩聿勾结北夷,郑家要反。 她要赶紧将这件事情告诉裴郢。 风声呼啸着刮过耳畔,闻岫宁片刻不敢停歇,直到远远看见巷子尽头有亮光传来,熟悉的人影就在不远处…… 第八十五章 杀她灭口 “路小……唔……” 闻岫宁惊喜的望着巷子口出现的熟悉身影,可刚张口,就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嘴,将她未出口的细碎词句尽数阻断在了喉咙里。 她睁着双眼,惊惶无措的看着巷子口,被大手掐住咽喉,强行带走。 夜里寂静,饶是轻微的响动也逃不过学武之人的耳目。 路小石倏然朝着暗巷处望去,可那里空空荡荡,早已没有了一个人。 直觉告诉他,里面不对劲儿。 路小石冷下脸,将提在手上的馄饨和花糕丢掉,拔出佩刀,冲进了暗巷。 四下静谧,转进后的数条岔道没有一个人,而拐角处,却有一只遗落的翘头鞋。 路小石拿着鞋子,辨出这是今日闻岫宁脚上所穿的那一双,顿时一个不好的预感油然升起。 “坏了!” 路小石不敢耽搁,带上翘头鞋跑出暗巷,迅速将马车卸下,骑马掉头回去。 “哥,哥,出事了。” “六小姐失踪了。” 路小石急匆匆返回了别院,声音惊醒了所有人。 裴郢脸色阴沉的从屋子里出来:“什么叫失踪了?” “我照哥的吩咐送六小姐回去,但路上六小姐让我为她买馄饨,可等我买好东西时,才发现六小姐已经不在马车上了。” 路小石语速极快的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通,将翘头鞋递了过去。 “这是在巷子口找到的鞋子,是六小姐的。” 裴郢接过鞋子一看,只一眼,便确认了鞋子的主人。 他眸色陡然一寒,紧咬牙关,倏然转身进了屋子。 等出来时,已带上了日常的佩刀。 “墨砚,拿着我的手令去明镜司调人,不许惊动任何人。” “路小石,带我去现场。” 裴郢将手令抛给墨砚,大步流星出了别院,一翻身,已跨上了马背,纵马疾去。 敢动他的人,不论是谁,他死定了! 路小石骑马跟上。 两匹骏马穿梭在街道上,夜色静谧,带动劲风擦肩而过。 两人很快到了地方,下了马,路小石引着裴郢往里走。 “鞋子就是在这里发现的。” 路小石指着一个位置,又看了四周:“这条巷子四通八达,可以穿过任何一条街道。哥,要分开找吗?” “分开。” “好。” 二人拔出佩刀,各进了一条小巷寻过去。 裴郢目光冷冽,周身肃杀之气喷薄而出。 好久好久,他没有这么疯狂的想要杀人了。 不论那个人是谁,但凡伤害了闻岫宁一根汗毛,他定要将那人千刀万剐。 沿着巷子一路往前,寂静无声,唯有前方一座小院还亮着烛火,但院门大开,里面已经空无一人。 裴郢进去,目光梭巡打量整间屋子。 路小石也从另一条小巷绕了过来,刚走到窗边,便发现了窗棂上被勾下来的一截衣料。 “哥,你看这里。” 路小石将勾下来的半截衣料递过去:“像不像六小姐身上的衣服料子?” 裴郢握着那块衣料,想到这是闻岫宁出事时留下来的,顿时目赤欲裂。 她有没有受伤? 掳走她的人会把她带去什么地方? 关起来?还是已经…… 各种会发生的可能都在裴郢脑子里过了一遍,他此刻脸色阴沉可怖,五指收紧,手背之上青筋暴起。 而同一时刻,城外七盘山上,山风呼啸,刺骨的劲风擦着脸庞刮过,带着凛冽的疼痛。 闻岫宁双手被反剪绑在背后,嘴里被塞了厚厚一团抹布,撑得两颊鼓鼓,只能发出呜呜声音。 郑恩聿翻身下马,来到闻岫宁面前。 “白天不是很厉害吗?没想到吧,这么快就落在了我的手上。” 郑恩聿阴恻恻笑着,单手钳住了她的下颌:“其实你长得还不错,如果不是主子有吩咐,怕坏了大事,还真想留着你多玩几天。” 闻岫宁摇头想挣开他的桎梏,奈何下颌上的那只手仿若铁钳,掐得生疼,只能瞪着眼睛死死盯着他。 “脾气还挺大啊。” 郑恩聿笑着松了手,将她口里塞着的抹布取了出来。 口里一松,闻岫宁顿时朝他脸上啐了一口:“奸贼!” “你找死。” 郑恩聿身边侍从庆和见主子受辱,立即拔刀相向,却被郑恩聿阻止。 “反正都要死了,让她发泄一下又能怎么样。” 郑恩聿擦掉脸上唾沫,笑得邪恶:“果然啊,长得漂亮的女人,连口水都是香的,哈哈哈哈……” 闻岫宁一阵恶寒,忍不住瑟缩着身子向后退。 “别退了,后面是悬崖。”郑恩聿沉着脸说道。 闻岫宁果然停下不敢再退,谨慎的回头望一眼,崖底漆黑幽深仿若没有底,像极了她才出现在系统里时,也是这么一个情况。 只不过那个时候,她遇见了裴郢。 裴郢! 心中默默念着这个名字,那个冷冽却又偏偏极为护着她的身影浮现在脑海中,不知怎的,她忽然就不害怕了。 闻岫宁抬头,直视郑恩聿:“你们勾结北夷贩卖贡品,那么多银子,都进了你们的口袋?” “不然呢?” 郑恩聿摊开手:“招兵买马不要银子吗?刀枪剑弩、火器军械,哪样不要银子?欲成大事,除了尸骨铺路,最要紧的就是银子。” “你呀,跟你那个姐姐一样自以为是。” 郑恩聿轻嘲的勾起嘴角:“她自以为是公主后裔,就能高高在上,要在我郑家作威作福。她也不想想,如果不是因为她这个身份,我怎么可能会娶她。” “所以,当初你娶我大姐姐,以及这次陪我大姐姐回京省亲,都是你算计好的?” 闻岫宁悄悄拨动戒指上的暗扣,一枚细小的两刃刀片便弹了出来,她稳住郑恩聿,不动声色地割着手腕上的绳子。 “是又如何?” “如果不是因为剑闻道贡品丢失的事情被揭露,我也不会铤而走险,把剩下的贡品随行带来。” “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郑恩聿眉梢一扬,目光凶狠的朝她看去,“那件事情这么多年一直做得隐秘,从来就没有出过岔子,但为何偏偏这一次,露出了马脚。” 他不明白,也想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 可是主子问责,他就成了最倒霉的那一个。 闻岫宁讥笑,有心想要嘲弄两句,可又担心触怒到他。 话在嘴边转了几圈,她忽问:“与你在屋子里说话的那个,就是指使你” 郑恩聿倏然看过来,眼睛微微眯起,蹦出的寒光带着杀意,已经将他最后的一点耐心燃耗殆尽。 “你的问题太多了。” 郑恩聿朝她伸出手,与此同时,闻岫宁手腕上的绳索也被割破。 她就地一滚,堪堪避过了郑恩聿的触碰。 来不及思考,她爬起来就想要逃。可逃不出两步,郑恩聿已经追了上来,掌风击中她后肩,将她一掌打下了悬崖。 “啊——” 惊叫的声音彻底在湮灭在无尽的黑暗中,沉沉坠下。 郑恩聿轻嘲:“要怪,就怪你有个好舅舅。” 第八十六章 六小姐失踪了 深沉漫长的夜悄无声息的过去,当天边浮现鱼肚白,晨曦第一缕光线照耀在天地时,东昌侯府六小姐彻夜未归的消息终究是要瞒不住了。 灵犀忧心了整夜,以为六小姐如往常一样,天亮就会回来。 可她等了一夜,没等来归家的六小姐,却等来了明镜司路小石的传信。 六小姐失踪了。 “灵犀姐姐,信上说什么了?”丹儿见灵犀看完信后脸色惨白,也不由得跟着担心起来。 灵犀睁大双眼,嗫喏着嘴唇:“六、六小姐失踪了。” “谁失踪了?” 身后忽然响起一声斥问,灵犀惊吓回身,下意识将信件藏在了身后。 闻岫沅本就是特意来的菡萏院,一眼瞧见两个丫头神色有异,灵犀还遮遮掩掩着什么,当下冷着脸,径自走来。 “奴婢见过大小姐。” 灵犀、丹儿恭敬行礼。 闻岫沅朝灵犀伸手:“拿来。” 灵犀垂下头,犹犹豫豫不肯将东西交出。 不待闻岫沅再问第二遍,连翘已经上前,一手反扭过灵犀手腕,将信件夺了过来。 上面寥寥数字,却牵动了闻岫沅的心脏。 她怒不可遏的瞪着两个丫头:“小六整夜未归,你们为何不报?” 两丫头噗通跪下。 灵犀颤巍巍道:“六小姐近日时常出门,也有过彻夜不归的情况,可之前都有奴婢在身边陪着。” “昨日……昨日……是……” 灵犀支支吾吾,“裴司使”三个字险些脱口而出,可一想到他在坊间的传闻,便有些不寒而栗。 连翘想起来,凑近闻岫沅低声提醒:“小姐,会不会是明镜司的裴司使。” 这话提醒了闻岫沅,叫她后知后觉想起,昨日在食肆分开,小六就是跟着裴郢走的。 “难道,她一直跟裴郢在一起?” 闻岫沅喃喃,秀气的柳眉蹙在一起,不觉间将信纸捏得皱成一团。 灵犀听见了这声呢喃,倏然抬头:“奴婢昨日与小姐分开时,小姐的确是跟着裴司使一起走的。可是刚才裴司使身边的路大人送来密信,小姐、小姐恐怕是真的失踪了。” 闻岫沅呼吸一窒,踉跄后退。 连翘撑住她:“情况有变,小姐,怕是不能再瞒着侯爷了。” 闻岫沅陷入沉思,一时间拿不准主意。 视线悠悠着落在手中那封密信上,“失踪”二字尤为刺眼。 小六失踪,是被人掳走,还是出了意外? 若是被人掳走,那又会是谁?郑家吗? 难不成,是事情已经败露了? 闻岫沅心口狂跳起来,慌忙招过连翘,在她耳畔密语两句。只见连翘重重点头,随即快步离开。 “你们两个。” 灵犀、丹儿抬头,只听得大小姐吩咐:“此事不许声张,速回菡萏院,就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 “记住,六小姐失踪的消息,只能烂在肚子里。” 闻岫沅寒声叮嘱二人,见二人郑重的点头应下,才转身亟步离开。 却没注意,假山石后,悄然飘过一抹衣玦。 今日群臣休沐,一早听齐管家说起,闻恪远要去卫尉府上切磋对弈,此刻也不知道动身离开没有 。 闻岫沅半点儿不敢耽搁,快步往东院去,唯恐与之失之交臂,已顾不得规矩体统,提裙小跑起来。 可她到底晚了一步,闻恪远刚离开东院,她便又急匆匆的往大门跑去。 好不容易跑到院子,府外马车已经备下,齐洺正扶着闻恪远登上马车。 “父亲——” 身后传来女子尖利的喊声,两人同时回头,便见闻岫沅正朝着这里疾跑过来。 闻恪远不明所以,见她是冲自己来的,只好先下了马车,站在原地等她。 “父亲!” 闻岫沅气喘吁吁来到近前,快速福了一礼:“父亲,我有话要说。” 闻恪远温和笑道:“有什么事情等为父回来再说。今日我与秦大人约好,要在棋盘上一决高下,再不去就晚了。” 说罢,便要再次上车。 “父亲!” 闻岫沅疾走一步:“父亲留步,我真的有事情要说。” “好了,有什么事情还是等为父回来再说吧,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闻恪远头也不回,迈步登上了马车。 “难道小六的事情父亲也不想知道了吗?” 闻岫沅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原本已进入车驾的闻恪远忽然掀开帘子,脸色顿时变得凝重。 这一趟卫尉府之行,终究还是中途崩卒。 父女二人回了东院书房,遣退了院里的所有人,连齐洺都被勒令不许入院,闻岫沅才将闻岫宁失踪的事情说了出来。 “什么?” 闻恪远手中的杯盏应声而落,霍然起身:“你说宁儿失踪,是真的吗?” “是真的。”闻岫沅难掩急色,“当中事情曲折,眼下不是解释的时候。父亲,还请派出您的亲信,在城里城外抓紧寻找小六的踪迹。” “但有一事,小六失踪的事情不能外传,绝计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闻恪远一颗心突突直跳,他亟步奔到门前,拉开门就要出去。 可刚刚迈出一步,他却顿了下来,掩上门,回身神色严肃的看着闻岫沅。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闻岫沅一怔,深深吸了一口气。 该来的,总归是来了。 “父亲,郑家……要反了。” 闻岫沅将压抑许久的事情道出,闻恪远惊得睁大眼,拉着她转进内室。 院里的奴仆都已经被遣退,可提到隐晦的话题时,闻恪远仍旧下意识的压低了声音。 “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造反何其严重的事情,是要株连九族的。” “郑家若反,那你……那我们侯府……” 活像是一只死苍蝇卡在了喉咙里,吐不出来,咽下去恶心。 闻恪远说不下去,重重叹气。 闻岫沅已经嫁入郑家,郑家若造反失败,株连九族亦包含了东昌侯府上下。 他双眼赤红,一把抓住闻岫沅的手:“这件事情是谁告诉你的?你有没有牵连其中?” 闻岫沅存了最后一丝侥幸,也在这一刻被击溃得一败涂地。 果然,父亲知道郑家涉嫌谋反,第一时间并不是为她着想,让她脱身,而是担心郑家谋反的事情会牵连到侯府。 父亲不爱母亲,同样的,也不爱她。 仅存的希望破灭,闻岫沅已经再不抱有一丝亲情,她挣脱不开闻恪远的桎梏,索性抬头与之对视。 “父亲此刻来质问我,不如还是尽快派出人寻找小六的消息,再迟一步,只怕就要天人永隔了。” 闻恪远瞳孔骤缩,眉宇紧紧拧成一股。 忽然,门外响起叩门声。 父女二人心神一凛,迅速扭头朝门外看去。 “谁?” 第八十七章 混账,你要害死你妹妹 “侯爷,是老奴。” 房门外声音响起,正是管家齐洺。 闻恪远松了手,顿时怒从心头起:“不是吩咐不许任何人进来吗?” “侯爷,外面出事了,您还是出去看看吧。” 齐洺声音无奈,俨然已超过了他所能够掌控的范围。 父女二人闻言相视一眼,均有不好的预感产生。 二人出了书房,还没走出东院,闻嘉荀、闻嘉树兄弟已然扶着闻老夫人走了进来,就连二房、三房的人也都跟在后面。 “母亲……” “六丫头失踪,此事是真的还是假的?” 闻恪远刚张了口,闻老夫人便抓着他的手臂急声问道。 他有些气闷的朝闻岫沅望去,只当是她泄露了秘密。 闻岫沅也是一头雾水,骤然被父亲怒瞪,更是胸闷气短。 她前脚才告诉父亲小六失踪的消息,怎么祖母就这么快知道了? 菡萏院那两个丫头不敢胡说,一定是别人告了密。 “祖母,小六好端端,怎么可能会失踪呢,您是听谁胡说八道呢?” 闻岫沅上前接替闻嘉树的位置,搀扶着闻老夫人。 闻老夫人凝着她:“六丫头没事?” “当然没事了。” 闻岫沅笑笑,目光不着痕迹的扫过众人:“是谁在背后胡说八道惊吓祖母,是要唯恐天下不乱吗?” 她唇角含笑,语气轻松,可莫名的却叫人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目光一一扫过在场之人,不放过任何一人脸上的反应,既是询问,也是追责。 众人面面相觑,隐约察觉到了这里的气氛不对,一时间,谁也没有主动开这个口。 直到那目光陡然停留在身上的一瞬间,闻岫棠顿时如被踩中痛脚,惊得几乎要跳起来。 “不是我,这次真的不是我。” 她连连摆手企图撇清嫌疑,见闻岫沅不信,手一指某个方向,顿时出卖了那人。 “是他,是二哥哥。” “方才我们都在磬华堂陪祖母说话,二哥哥忽然跑来,说是六妹妹失踪了。祖母听后着急不已,大家也都跟着一起过来了。” 闻岫棠小心翼翼的觑着闻岫沅的脸色:“大姐姐,六妹妹是真的失踪了吗?” 闻岫沅轻飘飘睨她一眼,也不应答,松开闻老夫人的手臂走向闻嘉荀。 “你是从哪儿听说小六失踪的事情?”她问。 闻嘉荀垂下头,支支吾吾半晌没一句囫囵话。 事涉自己最疼爱的女儿的安危,闻恪远也不如以往好脾性,厉声斥道:“你姐姐问你话,你是聋了吗?” 一向温和待人的东昌侯忽然发了脾气,不止闻嘉荀吓得不知所措,便是闻老夫人也是一愣。 “怎么,是真的?”闻老夫人隐约猜到什么。 她是不喜欢六丫头行事乖张,不服管教,可到底是自己的亲孙女,若是真的失踪了,她自然也是着急的。 可是看儿子的反应,显然没打算往深了说。 闻嘉荀顶着两道灼灼的目光,吓得结巴起来:“我、我是偶然经过,听见大姐和灵犀说话……” “哦?” 闻岫沅柳眉轻扬,朝他迈近:“听见什么了?” “听见、听见……” 闻嘉荀抬头,飞快的扫了一眼大姐的脸色,磕磕巴巴的开口:“我听见灵犀说六妹妹彻夜未归,昨日、昨日还是与裴……” “啪!” 裴什么后面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只闻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将闻嘉荀所有的话都硬生生的阻断在了喉咙里。 “大姐,你打我?”他不可置信的抬头。 话音落,又是一巴掌落下。 闻嘉荀被打得踉跄,脸颊迅速红肿起来。 闻老夫人有心想为孙子说上一二,却被迎上来的二夫人和三夫人左右扶着,二人拦住了她,朝她摇头示意。 在场皆是长辈,可此时此刻也都闭口不言,隐隐觉得此事或许并不简单。 闻岫沅踩着步子逼近他,抬手,闻嘉荀已经吓得跪下。 “大姐,我犯了什么事,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吗?” 他心中不服,可是没人帮自己,为了避免挨打,此时只能服软。 闻岫沅放下手,冷笑:“我一早就觉得你心术不正,如今一看,更是蠢得可怜。” 闻嘉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只听得头顶上方继续传来质问:“我且问你,小六若是没有失踪,你将她彻夜不归的消息广而告之,是想置小六于何地?她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经得住你三言两语的污蔑,还能够置身事外吗?” “再者,小六即便真的失踪,你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是觉得小六死得不够快,想要再添一把火,让她死得更快一些吗?” 最后一句话何其严重,闻嘉荀霍然抬头,惊惶不已。 闻恪远克制的怒气在听到宝贝女儿可能会命丧歹人之手时,再也按捺不住,上前一脚将闻嘉荀踹倒在地。 “混账,你要害死你妹妹啊!” 闻嘉荀心窝上挨了一脚,痛意传来,却顾不得自身,赶紧爬起来再次跪好。 “父亲,大姐,我不是有意的。我没有想害六妹,我只是担心她,想要更多人帮忙寻找而已,我真的是无心的。” 他苦苦哀求,却得不到闻恪远谅解,只能转而去哭求闻老夫人。 但事已至此,闻老夫人也大致了解了当中曲折,此刻满眼失望的看着原本引以为傲的孙子,叹声气,背过身不再理会。 无人注意的回廊底下,府中小厮正在那里探头探脑,被齐洺看见。走过去听了禀报,顿时变了脸色。 齐洺挥退小厮,疾步来到闻恪远身前:“侯爷,下人来报,大姑爷来了。” 二老爷闻慎行闻言冷哼:“这都回京多少日子了,今日才想着登门,看来,是全然没把我闻家放在眼里。” 三老爷闻谨安亦是愤愤难平:“大哥,不用你出面,我先去好好会会这位小辈。” 他咬牙切齿的说着“小辈”二字,说罢转身便走,气势汹汹俨然是去找麻烦的。 可刚走出几步,身后闻岫沅便叫住了他:“三叔,还请留步。” 闻谨安回望过来,还以为大侄女是舍不得夫婿被为难,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大侄女,现在在京都他都敢轻视你,如果不好好给他一个教训,等你随他回了柳州,他还不定要怎么猖狂。” 三夫人崔氏见状也不免附和:“没事的沅儿,你三叔心中有数。” 见他们误会了自己的意思,闻岫沅有些无奈,此刻却不好将那件隐秘给说出来,只好看向闻恪远。 “父亲,他必是有备而来,不如女儿随父亲一道去见他吧。” 闻恪远思量后应了下来,让闻谨安带着几房的人先回去,便与闻岫沅一道去了正堂。 第八十八章 你可一定要喜欢这份礼物 正堂内,郑恩聿翘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接过侍女奉上来的茶水,美滋滋的咂了一口,姿态闲适,全然没将自己当成外人。 “侯爷,大小姐。” 门口响起下人行礼的声音,郑恩聿撇头看去,直到闻恪远已经转进了正堂,他方才佯作慌张的站了起来。 对着闻恪远拱手拜下:“小婿见过岳丈大人。” 闻恪远冷冷瞥他一眼,自他身侧大步走过,一旋身,便落座于上座。 他不叫起,郑恩聿便一直维持着那个姿势。 可郑恩聿到底不是个遵守礼教的性子,半晌没听见回应,便从手臂中抬起头,斜着一只眼看向上座。 见闻恪远只顾喝茶也不管自己,索性放下手,端端正正站好。 “小婿前几日事情冗杂,今日才得空来拜见岳丈,略备薄礼,还请岳丈大人笑纳。” 他手一挥,示意堂中放着的箱子与几份礼物。 奈何闻恪远看也不看一眼,吹了吹茶盏中的浮沫,浅浅品了一口。 “夫君真是有心了,还备了这么多东西,父亲自然不会怪你。” 闻岫沅手搭上那几口箱子,手指拨动上头的小锁,却被郑恩聿一把按下。 他笑得眯起眼:“这都是娘子遗落在队伍里的随行物品,我替娘子一并送回来了。至于孝敬岳丈大人的礼物,在那儿呢。” 他下巴一抬,指了指旁边小桌上摞起来的几件礼物。 闻岫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已然没有什么心思要打开一观。 她抽回手,将手缩进广袖下,不动声色地擦着被他触碰过的手背,面上不显,内心早已嫌恶无比。 “本侯竟然不知,花鸟使的职位,竟然已经繁忙得连拜见岳丈的时间都没有,看来,本侯稍后得派人去问问,怎么就偏偏为难了你一个人。” 闻恪远放下茶盏,眉目含怒,若非极力克制到了极点,眼下真想将此人扭送到大殿。 郑恩聿一愣,随即郎朗笑开:“岳丈大人不知,小婿新才得了花鸟使一职,官小位卑,又是近日才得了调令,为了能长久留下,少不得要四方走动。” “也是小婿考虑不周,以为岳丈大人能够体谅。说到底还是小婿忽视了,在此,请岳丈大人宽恕。” 郑恩聿深深拜下,做得一副谦卑恭敬。 闻恪远不吃他这一套,面上却不显山露水:“行了,都坐下吧。” “谢岳丈大人。” 二人相继落座。 郑恩聿左右看看:“怎么不见其他长辈?小婿还备了见面礼,想要一一拜见。” “不急于一时。”闻恪远沉着脸应付。 郑恩聿脸上笑容一滞。 闻岫沅看看父亲,又看了看身侧的人,想到暂且不能与郑家撕破脸,如今又不知道小六失踪的事情是否与他有关,此刻也只能暗暗忍耐。 她笑着打圆场:“祖母病了,大家都在磬华堂照顾祖母。你走马上任,若是沾染了病气,于你仕途无益,不若等祖母好了些,再来拜见也不迟。” “也对。”郑恩聿点点头,“只是不曾给长辈们请安,我心中始终愧疚。” 闻岫沅勾唇笑笑,恨不得撕开他这张做作的脸皮,看看里头究竟有黑心几斤几两。 郑恩聿端茶品茗,全然不在意身边人的想法。 总归他也不是真心来拜见,去或不去也毫无所谓。 “咦!” 他突然叫了一声,刚送到唇边的杯子又再次放下:“我记得,娘子你还有三个妹妹。小姨子昨日我倒是见过,甚是活泼机灵,怎么不把其他几个妹妹也叫出来见见。” “说起来,也有四五年不曾见过了吧。” “你昨天见过宁儿?”闻恪远抓住他话中重点。 郑恩聿极自在的认下:“不错,昨日在闹街,碰巧遇见的。” 闻恪远脸色一变,手上一抖,杯中茶水溅出落了手背。 郑恩聿凝目观察到一切。 “父亲最疼爱的就是小六,你一说在闹街见过她,父亲要以为你我联手欺负小六了呢。” 闻岫沅含笑握住郑恩聿的手,将他的注意力从父亲身上拉回。 “夫君,前些日子你忙于公务,你我父亲也有多日未见,不如今日别走了,就宿在侯府吧。” “我也着实是想念娘子,想快些与娘子团聚。所以啊,为夫为了给娘子一个惊喜,已经提前命人将旧日府邸给修缮出来,娘子今日就可以搬回去。” 郑恩聿覆上她的手背,明显察觉掌下软手一缩。 他不动声色地握紧,爱怜地抚过掌下那寸滑嫩的肌肤,双眼含情,真真一副久别重逢的新婚燕尔。 闻岫沅忍着不适回应他,心下却又不禁感到疑惑。 上京之前,郑恩聿只说是陪她省亲,绝口不提调令之事。 连父亲都不知道吏部何时出了这样一个调令,郑恩聿却能够瞒住所有人,当他们知道时,他早已经走马上任,尘埃落定。 花鸟使官职虽小,却能够正大光明的留在京都。 郑恩聿,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贡品丢失,小六失踪,郑家回京……一桩桩一件件,一环扣着一环,越来越多的谜团解不开。 闻岫沅索性应下了搬回旧日府邸的事情,与郑恩聿在侯府用过晚膳之后,便与他一道乘马车回去。 连翘办事未归,她身边只剩下母亲在世时伺候的锦绣姑姑,而旧日府邸,早已经改头换面,置换了所有下人。 “行了,都退下吧。” 郑恩聿走到房门口,将还准备进来伺候的锦绣和庆和屏退,揽着闻岫沅进了房间。 房门一关,郑恩聿立时动手开始宽衣解带。 闻岫沅全然不察身后之事,走进内室,专注的打量着整间屋子。 一双手突然从后环住她腰身,还来不及挣脱,她已经被一股大力压着倒在了床榻上。 细细密密的吻落在脸颊、颈项,闻岫沅左右摇头试图避开。 她伸手推拒,却根本拦不住郑恩聿的双手,三两下已被解开了束腰,外裳褪去,露出白皙香肩。 “郑恩聿,你疯了吗?” “我与我妻子亲热,有什么不对。” 郑恩聿控住她双手,一只手将她双手压在头顶,疯狂急躁的吻一个接一个的落下。 另一只手也丝毫不闲着,用力扯着她衣襟,露出里面的红色肚兜来。 “主子,好戏开场了。” 庆和得意扬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郑恩聿动作一顿,从那香白的颈项中抬起头,露出一抹深意的笑容:“娘子,好戏开始了,你可一定要喜欢为夫送你的礼物啊!” 第八十九章 闻家被做局了 禁卫军自玄武街而出,将东昌侯府团团包围,高举的火把映亮了半壁天。 下人慌乱的进去报信,不多时,闻恪远才匆匆从里面出来。 大门拉开,禁卫军一字排开,当中为首一人着紫袍,傲然而立的正是大晟朝丞相,虞仲。 闻恪远脸上有一瞬间的错愣,但很快恢复平静,上前揖手道:“虞相,这大半夜的让禁卫军围了我的府邸,不知道是出了何事?” “你不清楚?”虞仲拧眉盯着他。 闻恪远不明所以:“还请虞相明言。” 虞仲冷哼一声:“大胆东昌侯,竟然敢勾结剑闻道贼匪,扣下贡品,你该当何罪!” 一顶天大的帽子扣下来,闻恪远震惊不已。 剑闻道的事情他知道,可这件事怎么也不应该牵扯到自己头上。 这一定有猫腻! “凭你三言两语就能定我的罪吗?” 闻恪远一改恭敬的语气,硬起了背脊:“我闻家三代承袭东昌侯爵位,对陛下,对大晟忠心耿耿。” “不知道你从哪里来的消息,还未经证实就敢带人围我府邸,定我的罪名,就不怕我一状告到陛下面前去吗?” 他坚定自己无罪,一甩袖袍,傲然侧过身。 虞仲冷笑:“禁卫军都出动了,你以为,陛下会不知道?” 闻恪远面色倏变。 虞仲已不与他废话,沉声下令:“东昌侯闻恪远勾结剑闻道贼匪,抢夺贡品,其心必异。本官奉陛下之令搜查东昌侯府,一个角落都不许放过。” “是。” 禁卫军齐声应喝,举起火把便直冲了进去。 “你敢……” “拿下!” 闻恪远想要阻止,虞仲却已经下令,让禁卫军将他控制起来。 “虞仲,你这是矫诏,我一定要如实禀报陛下,绝不与你轻易罢休。” 闻恪远双手被反剪背后,挣扎不开,只能破口大骂。 虞仲冷冷瞥他一眼,略过他,径自走进了侯府。 禁卫军的出现彻底打破了夜间的宁静,四处火光攒攒,夹杂着小厮侍女的惊叫声,整个东昌侯府几乎乱成了一团。 三房的人并闻老夫人都被带到了院中,有人正在熟睡,只着单薄里衣就被带了出来。 二夫人惊惶不已:“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二老爷闻慎远稍稍镇定,此刻亦是怒目看着虞仲:“虞相,东昌侯府可不是寻常百姓家,我们皆有官职在身,你怎么能带人强闯?” 虞仲双手负背,早已经没有了什么耐性:“禁卫军出动,难不成是本官一人之令?” 闻慎远被堵得哑口无言,可看着现下的架势,若不是发生了足以覆灭整个闻家的大事,是绝计不会有禁卫军的人出现。 可是,闻家怎么会与剑闻道贡品丢失的事情有关? 忽然想到什么,闻慎远倏然望向大哥。 今日宁儿失踪的事情在府里掀起了不小的轰动,虽然大哥和沅儿都说宁儿并未失踪,可仔细想来,他确实是整日都不见宁儿身影了。 莫非,宁儿真的失踪了?且此事还与今夜闻家被搜家有关? 闻慎远脑子一瞬间乱成了浆糊,可是还不等他想出一个所以然来,几个禁卫军便带着几口大箱子来到了院子里。 乱糟糟的声音因为箱子的出现,在瞬间偃旗息鼓。 虞仲示意其中一个禁卫军,那人拔出佩刀,手起刀落,箱子上的锁便被劈开了两半。 他走过去,弯腰拿起其中一件玉佛,托在手中,噙着抹深意的笑环视众人。 在见到那金佛的一刹那,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剑闻道丢失的贡品中,其中一件便是金佛。 而东昌侯府,从来就没有过这件东西。 闻恪远目赤欲裂,当下确定自己是被做局了。 他奋力挣扎:“虞仲,你敢陷害我!” “陷害你?” 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虞仲笑起来:“本官奉陛下的命令调查剑闻道贡品失踪一案,又是得了陛下的准予前来搜查。禁卫军出动,从侯府搜出丢失贡品,一切合情合理合法。” 他将金佛递给身旁一名禁卫军,朝闻恪远走过去:“你说本官陷害你,当心本官治你一个污蔑之罪。” 闻恪远挣扎:“那箱子又是怎么回事?我从未见过,你还说不是你故意陷害。” 虞仲回头睇向那名搜出箱子的禁卫军,那人得了示意,当即开口解释:“箱子是在库房里搜出来的,侯府的下人说,这是大小姐的私物,还来不及归置。” “我们觉得这箱子有问题,便打开了其中一个,见里面是贡品,便将所有箱子都带了出来。” 那人快速说完一番话,虞仲颔首,轻笑着看向已经愣怔的闻恪远:“如此,你还有何话好说。” 闻恪远已然听不进去虞仲的挑衅,他大脑飞速的运转着,霍然想起,这几口箱子根本不是沅儿的私物,而是今日郑恩聿来侯府时,借口带来的。 所以…… “你们……” 闻恪远瞳孔倏然放大,阴谋的气息弥散开来,这一切的一切,原来都是一个局。 郑恩聿,郑家,果然是要反了。 “你勾结郑恩聿陷害我闻家,你们沆瀣一气,陛下……唔……” 闻恪远大声拆穿他们的阴谋,可虞仲哪里会容得了他肆意攀咬,当下示意手下将闻恪远的嘴堵得严严实实。 随后将闻家男子五花大绑,堵上嘴,由禁卫军押解着离开。 闻家女眷及一众仆人则被圈地为劳,禁卫军守门,不许任何人离开一步。 消息传到郑家旧邸的时候,郑恩聿已经全然没有了欢好的兴味,心里满是得意畅快。 他从床上起身,将脱掉的衣服一件一件穿回去,睇了眼床上的人。 “把她给我看好了。” “是,主子。” 庆和领命,等着主子抽身离开,他便趁着闻岫沅整理衣襟,无暇顾及时,将她和锦绣一并锁在了房里。 闻岫沅扑过去,却晚了一步。 门外上了锁,任凭她如何拉扯都扯不开。 锦绣劝她冷静:“小姐,郑家做局,您现在即便是回去也不过是自投罗网。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但也不能盲目去送死啊。” “对,对对,父亲和叔父被带走,闻家能用的人,就只有我了。” 闻岫沅快速的冷静下来,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然打乱了她的所有计划。 与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如就此放手一搏,是输是赢,总得拼一把才能知道结果。 可是,整个屋子里里外外都有人看守,她又该如何抽身? 闻岫沅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越到关键时刻,她反而镇定了下来。 余光瞥到桌上跳跃的火光,忽然心生一计。 谁说没有办法的,这不就来了么! 第九十章 那就一起沉沦吧 闻岫沅心中有了主意,径直走向了菱花妆台前。 她与郑恩聿这夫妻做得实在是没意思,人前人后都互相看不过眼,在柳州时已经习惯,如今到了京都,那人偏偏要做出夫妻情深的戏码。 以至于修缮后的旧邸卧房内,女子用物也一应俱全。 她自妆台上的一个小匣子内取出几瓶头油,二话不说就拔下瓶塞,将里面的头油倒得满桌子都是。 复又拿上剩下几瓶,将帘幔、屏风都泼上。 锦绣见她动作,隐约猜到了什么:“您是想……” 闻岫沅冲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主仆二人不约而同的看向门口,门上投下一抹黑影,正是寸步不离守在门外的庆和。 闻岫沅拉着锦绣进了内室,低语道:“姑姑,郑恩聿明知今夜侯府会出事,却费尽心思将我提前从侯府里带出来,以至于我此刻没有被牵连,他一定是要利用我做什么。” “我想,他应该不会让我死。” 锦绣明白她的意思:“我帮小姐。” 锦绣将闻岫沅一手养大,此刻不必赘言,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们快速将头油泼得到处都是,唯独剩下了西角一处地方干干净净。 燃烧的蜡烛被丢向帘幔,火舌舔舐,一瞬间便升腾起熊熊烈火。 闻岫沅带着锦绣躲在西角的柜子旁,用浸湿了水的手绢捂住口鼻,静等下面的事情发生。 有浓烟顺着门框的缝隙钻了出来,庆和被呛得咳嗽一声,回头一看,身后屋子早已经火光冲天,燃起了大火。 “糟了,出事了!” 庆和慌乱起来,连声高喊小厮前来救火,而他也一脚踹开了房门,火光冲出,他被逼得后退几步。 可想到公子交代,若是夫人死在了里面,估计他也就离死期不远了。 这般想着,庆和一咬牙,一跺脚,用袖子掩住口鼻,一鼓作气冲了进去。 里面火势从四面八方燃起,浓烟迷了眼,庆和睁大眼也看不清楚前面情况,只能扯着嗓子喊:“夫人”。 角落里,闻岫沅竖耳听见,连忙回应:“我在这里。” 庆和听音辨位,锁定位置,踢开倒地的团花凳便朝里面进去。 闻岫沅和锦绣相视一眼,看准时机,一把推倒了面前的柜子。 庆和不妨,头撞上柜子被压倒在地,还没挣扎就已经彻底晕了过去。 锦绣赶紧拉着闻岫沅跑了出去,见府里所有人都被吸引了过来,心念一动,赶紧动手扯她外裳。 “庆和跟着郑恩聿无恶不作,手上都不知道染了多少人命,他死有余辜。” “现在府邸的人都被吸引来了这里,我替小姐引开他们,您快点跑。” 锦绣动作麻利的披上外裳,眼尖瞧着有人走过,便赶紧拉着闻岫沅蹲下。 “姑姑……” “小姐,多年筹算不能毁于一旦,您走,闻家就还有生路。” “快去吧。” 锦绣将闻岫沅往里一推,目光坚毅,早已经下定了决心。 她见闻岫沅不肯走,咬咬牙,起身快速跑了出去。 “姑……” “人在那儿,快追!” 小厮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闻岫沅赶紧捂住嘴,眼角含泪,却硬生生逼着自己不叫出声来。 等到小厮都被锦绣引开,院子里安静下来,她才从墙角探身,快速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 郑恩聿走了,庆和死了,整个府邸的人救火的救火,剩下的也都被锦绣引开。 大门无人看守,闻岫沅便趁机溜了出去。 夜色茫茫,出了府邸,街上早已经空无一人。 她站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直到寂静中有马蹄声响起,由远及近,正朝此处行来。 闻岫沅蓦然一惊,来不及思考,拔腿就朝前面小巷跑去,却被一只突然伸出的手给拽进了巷子里。 她张口想要惊呼,一只手从后伸出及时捂住她的嘴,那声呜咽还没发出,就已经被硬生生掐断。 马蹄声及近,数人打马从巷口疾驰而过,当先一人正是去而复返的郑恩聿。 可他全然不曾注意疾驰而过的那条巷子,更不会想到,巷子暗影处,正躲着他此番要来寻找的人。 等一行人骑马而过,闻岫沅尚未松一口气,便被那人拉着进了巷子里处。 莹白的月光投下光晕,照清那人的脸。 “连翘!” 闻岫沅又惊又喜,一把抱住连翘。 而她很快又松了手,拉着连翘问:“有消息传来吗?” 连翘重重点头:“计划可顺利进行,小姐,放手去做吧。” 闻岫沅所有的孤立无援在这一刻都找到了主心骨,她定定看着连翘眼里愈来愈亮的光芒,想到那个大计划…… 她思量着转身,才注意到巷子里除了她们,还另有几个男子。 连翘解释:“这是那人派来帮我们的,我们会保护好小姐。小姐,您尽管放手去做吧。” 闻岫沅心内五味杂陈,原本定好的计划应该是下月才会进行。 可是因为郑恩聿临时起意回京,因为剑闻道贡品丢失的事情被提前揭露,所有的计划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打乱。 还有小六……至今不闻踪迹的六妹…… 闻岫沅只觉得此刻一颗心快要跳出胸腔,她捂住胸口,微微弯下腰,将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所有的事情都重新整理了一遍。 尤其是今夜,东昌侯府骤然出事,领着禁卫军去搜查的人竟然是丞相虞仲。 为什么会是他呢? 闻岫沅想不通,也越发觉得事情蹊跷起来。 连翘见她弓着身子,以为她身体不适,不由担心:“小姐,您怎么了?” 闻岫沅苍白着脸摆了摆手。 连翘道:“小姐,事不宜迟,赶紧按计划行事吧。” 计划是一早就定好的,她们原本也是要回京的,只不过是提前了一些而已。 连翘见小姐不语,便要去吩咐站在暗处,那人派来供她们驱使的暗卫。 可她还没张口,闻岫沅便拦住了她。 连翘讷讷回头。 “我想,我们的计划应该是已经被人察觉了。” 连翘震惊不已。 闻岫沅却已经彻底想明白了当中关窍,她扶着石壁站好:“不能再按照原计划行事,只怕已经有人等着瓮中捉鳖。” “既然他要堵死我所有的路,那么,我就拉着所有人一起沉沦。” 第九十一章 敲响登文鼓 天边晓白,破开黑色云雾,缓缓露出后头一丝光亮来。 群臣上朝,都会早早等在奉安门外,直到那扇通往皇城的朱门打开,众人鱼贯入内,参拜吾皇万岁。 而今日又有些不太一样,除了等候在奉安门,手持玉圭的朝臣,还有站在登文鼓前,一身素衣飒飒的女子。 无人识她,四周窃窃私语接踵响起。 “小姐,来了。” 人潮攒动,一身紫袍,手持玉圭的虞仲向宫门走来。 连翘上前,将手中鼓槌递了过去。 闻岫沅将鼓槌接过,目光自那人身上收回,转身,举起鼓槌朝着登文鼓重重敲下。 咚—— 鼓槌击中鼓面,发出的声音悠远绵长。 所有人的目光皆凝聚在同一处,每一次落下,都伴着女子高昂的喊声。 “闻家蒙冤,遭人陷害,幼妹失踪,生死不知,请陛下为闻家主持公道。” 咚咚的鼓声一下接着一下。 群臣议论纷纷。 “那是谁?像是闻家的人。” “闻家的人不是都已经下狱了吗?女眷也被圈禁,她是怎么逃出来的?” “敬文伯的儿媳妇不就是闻家的大小姐吗?” “她真是闻家的人?” …… 人群里各色言语细细碎碎的传来,越来越多的人围拢过来。 宫门外的侍卫见有人敲响登文鼓,也过来查看情况。 “什么人在敲鼓?” 闻岫沅不应,依旧敲鼓,仍旧喊冤。 侍卫想要上前,却遭连翘带人阻拦。 此时虞仲已经来到近前,怀抱玉圭,站在原地饶有兴味的看着面前这出“闹剧”。 此时有大臣上前,恭恭敬敬朝着虞仲一揖:“相爷,听闻您昨夜奉陛下命令带领禁卫军前去搜查东昌侯府,如今东昌侯大小姐在众目睽睽之下敲响登文鼓,是否要……” 后面的话大臣不敢说出来,抬起头,小心翼翼的觑着虞仲的脸色。 虞仲薄唇微抿,闻言点了点头:“是该管管。” 宫门侍卫长一直留意着虞仲反应,见他投来目光,立时心领神会。 带着手下穿过群臣,手持长矛与连翘等人对峙。 “闻家勾结贼匪,抢夺贡品,如今闻家上下下狱,你却还敢在这里敲响登文鼓。” “来人,把她给我拿下。” 侍卫长一声令下便要带人强行冲上前,谁料这时候一声叱喝传来,叫停了所有动作。 “我看谁敢!”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明镜司司卫疾步涌来,迫得群臣纷纷退至两侧。 在其之后,一人红衣猎猎坐于马背之上,缓缓打马而来,那人剑眉星目,端的是威严之姿。 至了登文鼓前,裴郢翻身下马,冷冽的目光扫过在场之人,无不叫人畏惧垂头,不敢直视。 侍卫长显然也没料到明镜司司使会突然出现,不敢与其起正面冲突,连忙让手下退开,而后作揖拜见。 “什么风,把司使大人吹来了。” 景明帝曾有言,明镜司上督皇子王孙,下谏朝臣官员。 裴郢无需日日上朝,而一旦上朝,那必定是有人要遭殃了。 可他此刻却站在登文鼓前,将敲鼓的女子护在身后,这又是何意? 侍卫长不敢开罪裴郢,又不能不听虞仲指令,只能硬着头皮胆战心惊的同人周旋。 “裴司使,陛下有令,要将闻家上下下狱,此女子是……” “陛下可是让你来督办此事?”裴郢寒声打断他的话。 侍卫长垂下头,心虚道:“不、不是。” “陛下可曾说过要株连?” “不曾。” “既不曾株连,亦不是你来负责,那你凭什么身份在这里同本使说这些?” 裴郢神色不变,语气却一冷再冷。 初夏的天,没得叫众人后背都起了层层冷汗。 那侍卫长讨不了好,只能悻悻退去。 “他没有资格,不知道我有没有。” 虞仲自人群中走出,来到裴郢面前。 他脸上带笑,笑意却不打眼底:“裴司使,本官奉陛下之令搜查闻家,已然搜出了丢失的贡品。如今闻家众人已经下狱,只剩闻岫沅、闻岫宁姐妹在逃。” “如今人就在这里,为表公正,本官理应将人拿下。” 若是不提闻岫宁尚好,一听这个名字,裴郢顿时怒从心头起。 他派了明镜司所有人出动,可至今没有找到那丫头的下落,如今闻恪远被下狱,那丫头又被带到哪里去了? 是生,还是…… 那个字在脑海里一经闪过,裴郢立时握紧了拳头,他不敢深想下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这么在乎那个丫头了。 如今那丫头不在,他就要替她守好闻家的人。 裴郢咬紧牙关,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如果,我说不行呢?” 两道视线于空中交汇,明明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对视,却顿时犹如万箭齐发,处处都是刀光剑影。 “裴大人。” 一道清冷的声音打断两人间的针锋相对。 连翘接过小姐手中的鼓槌,搀着她走下登文鼓。 闻岫沅双手疲软不堪,折腾一夜可谓累极,可此刻站在这里,却偏偏挺直背脊,于虞仲面前亦不落下风。 她经过裴郢身旁,冲他颔首,随后面向虞仲。 “虞相,大晟朝曾有律法,敲响登文鼓可通圣听。” “我有冤屈,难道还不能请陛下做主了吗?” 虞仲忽然一笑:“你当然可以敲响登文鼓,本官让你敲。” “可你别忘了,就算本官此时不抓你归案,但你敲响了登文鼓,在面圣之前须得受脊杖二十。” “你……觉得自己还有命活着见到陛下吗?” 闻岫沅脸色煞白,身形微微一颤。 难怪刚才虞仲不曾阻止她敲响登文鼓,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他不怕她面圣,因为他知道,她根本不可能面圣。 二十脊杖……听说有的行刑官手上颇有功夫,有些伤势看起来严重,实则不过伤及皮毛,而有些伤势看起来寻常,却能轻易要了人的性命。 清风拂过裙角,将洁白的月裙拂动飞舞。 闻岫沅忽的一笑:“你有张良计,又岂知我没有后手。” 闻岫沅挣开连翘搀扶的手,从袖中摸出一物后高高举起。 “先皇令牌在此,尔等还不速速跪下。” 第九十二章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见到先皇令牌的一瞬间,周遭一瞬间安静下来。 群臣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闻岫沅手中的先皇圣令究竟是真是假,纷纷望向丞相虞仲,等候示意。 虞仲皱眉:“这当真是先皇令牌?” “如假包换。” 闻岫沅勾了勾唇,将令牌往虞仲面前一递:“睁大你的眼睛仔细看清楚了,这究竟是不是先皇令牌。” 虞仲也是两朝元老,并非没有见过先皇令牌,可他意外的是,闻岫沅手中为何会有一块? 裴郢眉梢一挑,凝目去看闻岫沅手中的令牌。 他险些忘了,那丫头的大姐姐,生母可是荥阳长公主。 荥阳长公主生前最得先皇宠爱,若说得到先皇所赐令牌,倒并不是什么奇事。 更何况,令牌真假又有什么重要,眼下要紧的,是先进宫见到陛下。 “微臣裴郢,参拜先皇圣令。” 裴郢只略一思量,立时掀袍下跪。 明镜司众人以他马首是瞻,见状纷纷搁刃参拜。 群臣眼见那位目中无人的“活阎王”都下了跪,无人再敢立着不动,纷纷跪下。 闻岫沅放眼望去,除了虞仲,群臣参拜。 她勾起唇角:“虞相这是不将先皇放在眼里?” 虞仲脸色铁青,几乎咬碎后槽牙。 可先皇令牌在她手中,莫说是他,便是当今陛下都得给三分薄面。 纵然再不服,此刻也只能乖乖参拜。 闻岫沅居高临下的睥睨着他,顿时只觉得狠狠出了一口气。 就在此时,紧闭的宫门打开,景明帝身边的福泉公公一甩拂尘走了出来。 “陛下有令,宣闻氏锦沅觐见——” 一语唱罢,算是彻底结束了宫门口的这场闹剧。 群臣整理朝服,手持玉圭鱼贯而入。 虞仲落后众人几步,经过闻岫沅身旁时停下。 他侧目,暗含警告:“先皇令牌能保得住你一时,却未必保得住东昌侯府。” 说罢,虞仲扬长而去。 直到虞仲随着朝臣进入宫门,裴郢方才走到闻锦沅面前。 “方才多谢……” “找到了吗?”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闻锦沅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裴郢话中的意思,一时落寞下来。 她摇头,脸上露出伤感之色。 裴郢无话,转身沉默着进入了宫门。 连翘不安地拉住闻岫沅手臂:“小姐,律法确有脊杖之刑,若不能得到陛下特赦,这二十脊杖小姐如何能够承受得住。” 闻岫沅垂下眸子,内里早已经是一片死寂。 “已然入了绝境,我还在乎这区区二十脊杖吗?” 此番若不能一朝翻身,闻家覆灭,她亦不可能独善其身。 早在决定放手一搏来敲登闻鼓时,她就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哪怕是玉石俱焚,她也绝不能让他们称了心意。 闻岫沅低声吩咐连翘办事,便随福全公公入了宫门,等候在太极殿外。 朝事顺利进行,直到群臣再无可奏,福全公公才适时提醒。 景明帝宣召,不多时,闻岫沅才从殿外款款而入。 “东昌侯闻恪远之女,闻氏岫沅参拜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闻岫沅屈膝拜下。 “抬起头来。” 金座之上沉稳的声音响起,闻岫沅依言抬头。 景明帝打量着她,忽而笑开:“原来是沅儿。” “一去柳州多年,如今回京,不先来宫中见朕,何事需要敲响登闻鼓?” “你可知,一旦敲响登闻鼓,脊杖之刑不可免除,这是历来规矩。” 闻岫沅目光坚毅:“岫沅知道。” “可是陛下,闻家蒙冤,父亲被陷害入狱,整个东昌侯府陷入风雨飘摇之中。岫沅身为闻家女,理当为父亲正名,为闻家洗冤。” 她敲响登闻鼓,在太极殿上当着群臣揭露剑闻道贡品丢失一事,景明帝意外,却也隐隐有皇权被挑衅之感。 要知道登闻鼓已经多年不曾被敲响,今朝重响,势必会令天下百姓关注此事。 若是一个处理不好,只怕会招来百姓怨言。 他转眸睨向虞仲,目光中难掩怒意。 虞仲手持玉圭当即出列:“陛下,昨日臣带领禁卫军搜查东昌侯府,已然从侯府中搜出那批丢失的贡品,证据确凿,由不得任何人抵赖。” “陛下仁义宽厚,不曾连坐,她本该感恩涕零,如今却敲响登闻鼓,闹上太极殿。” “臣请命,依照旧例,脊杖二十不可废,若她还有命在,当行连坐之罪。” 虞仲手持玉圭请命,话音落,有数名朝臣皆离队而出,纷纷附和。 闻岫沅冷笑:“虞相口口声声说证据确凿,可倘若贡品丢失一事确与我父亲有关,那么,在明知道陛下下令严查此事时,我父亲为何还要将这批赃物留在府中,这不是给自己留下把柄吗?” 虞仲转身看向她:“说不定,灯下黑正是闻恪远的计策。” 闻岫沅险些要听得笑出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说证据从东昌侯府搜出来,那如果我说,这东西是旁人故意送进侯府,企图栽赃陷害呢?” “哦?”虞仲故作惊讶,“既是栽赃陷害,那你便拿出证据。本官奉陛下之命主审此案,绝不会徇私枉法,冤枉忠良。” 他说得冠冕堂皇,又是在太极殿上,党羽皆在,闻岫沅忧心闻家的案子,不欲与他呈口舌之争。 “陛下,”闻岫沅朝着上首再次拜下,“虞相口中所说的那几口箱子,乃是我夫君,敬文伯之子郑恩聿以臣女私物为由送至侯府。” “臣女恳请陛下传召郑恩聿,臣女愿与其当面对峙。” 闻岫沅说完,久久不曾起身。 她未有等到景明帝开口,却反而听见了虞仲落井下石的声音。 “昨夜郑家旧邸起火,听说烧死了郑恩聿随身侍从,但郑恩聿却不见踪迹。” “焉知这不是你们夫妻二人为了不被连坐而故意设下的圈套,郑恩聿此刻只怕早已经逃之夭夭。” 闻岫沅直起身:“郑恩聿失踪,我自然无人可以对峙,但倘若他就在宫门外候着呢?” 虞仲脸色一变,眼神飘忽,似乎有些意外。 闻岫沅并未放过虞仲脸上的表情,见他错愣,越发坚定了自己心中猜测。 虞仲和郑家,果然有勾结。 那……那个人呢? 第九十三章 污蔑官眷,当判绞 景明帝下令传召,很快便有侍卫赶到宫门,将五花大绑的郑恩聿给带进了大殿。 群臣见状瞠目结舌,景明帝也是不解,当即下令:“摘下他口中的布团。” 侍卫将郑恩聿塞满醉的布团取出来,又为他解开绑住双手的绳索,还没等景明帝开口询问,他大喊一声,已然跪了下来。 “陛下——” “闻岫沅要杀了微臣,陛下要为臣做主,严惩妇人啊,陛下——” 郑恩聿哀嚎出声,此言一出,顿时引得四周窃窃私语。 若说方才闻岫沅口口声声说郑恩聿陷害闻家,可是不等到二人对峙,郑恩聿一开口,反倒先一步状告闻岫沅杀夫。 突来的变故叫在场所有人都惊了一跳,目光紧紧锁定在殿中二人的身上。 景明帝冷声道:“到底发生何事,从头说来。” “陛下……” “启禀陛下,郑恩聿将我囚禁在郑家旧邸,又让心腹看守,为的,便是不让我作证闻家清白。” 郑恩聿甫一张口,闻岫沅立时出声打断。 说罢,她狠狠瞥一眼他:“他狼子野心,颠倒黑白,试图以私藏贡品之罪将我闻家斩草除根。陛下明鉴,勿要倾听小人谗言。” 郑恩聿顿时怒目而视:“你这个妇人才是好狠的心,不但防火烧了屋子,还杀了我的侍从庆和,这难道不是你所为吗?” “不是。” 闻岫沅寒声驳斥。 郑恩聿气得结舌,狠狠瞪一眼她,转而哀嚎着启禀上首。 “陛下,她嫁与我多年,至今无所出。臣不愿休妻,又不能眼看着郑家无后,是以才娶了几房小妾以便传宗接代。” “可是她倒好,她拈酸吃醋,时常将郑家搞得鸡犬不宁,她还不敬长辈,几次三番将我母亲气得卧床不起。” “陛下,臣念及少年夫妻对她多番忍耐。如今倒好,闻家出事,臣不离不弃,她却要反咬一口,企图将臣活活烧死在屋中。” “陛下啊,微臣心里着实是委屈,还请陛下为微臣主持公道。” 郑恩聿涕泪横流,说得当真是一派真心实意,引得殿中朝臣低声议论。 虞仲听罢,面上露出笑来:“闻氏,这就是你说的对峙?” 闻岫沅怒极抬头。 虞仲却已经面向金座:“陛下,郑家家务之事原不该拿在朝堂之上来审理,可郑恩聿说闻氏放火杀夫……此事倘若属实,臣恳请陛下将其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哼!” 闻岫沅闻言冷哼:“虞相自诩公正不阿,就凭着郑恩聿三言两语就断定是我放火杀夫,可曾听过我的证词?又可曾问过旁人的证词?” 三言两句将虞仲问住,他脸色铁青,暗暗咬紧牙不再开口。 一直做壁上观的裴郢此时站了出来:“启禀陛下,事关闻氏女放火杀夫一事,臣有事要禀。” 景明底道:“讲。” “是。” 裴郢睇向跪在殿中的郑恩聿,见他神色忽现慌张,不由嘲讽的勾了勾嘴角。 “郑家旧邸失火确有其事,事发于三更,不过大火很快被扑灭。” “起火原因有待可查,起火的房间里也的确发现一名男性死者,身份已经证实,正是花鸟使的侍从庆和。” 郑恩聿一听这话,立时哀痛出声:“陛下,微臣的侍从忠心耿耿,此番死得凄惨,还望陛下为微臣做主,还死者一个清白。” 他深深拜下,又悄悄用眼风扫过裴郢,心下却不由泛起嘀咕。 “别着急啊,我话还没有说完。” 裴郢骤然出声,叫郑恩聿越发忐忑起来。 只听得他道:“失火是真,死人是真,可杀夫一事,却并不见得是真事。” “裴司使这是何意?是要为闻氏女开脱?”虞仲借机发难。 裴郢笑道:“明镜司奉陛下之令肃清超纲,平天下不平事,有责任和义务弄清事实真相。虞相听信花鸟使一人之言,怎么就不听听另一位当事人的证词呢?” “你!” “够了。”景明底不想再听无谓的争执,出声打断,“虞相且听裴爱卿将话说完也不迟。” “是。”虞仲应是,当下不敢再说。 裴郢自是不理会他,墨黑绣金的官靴压过地面,一步步走到郑恩聿身旁。 他垂目看着郑恩聿身体一激灵,微微眯了眯眼,露出杀意。 “郑家旧邸起火的时候花鸟使的确回去过,不过不是三更,而是四更。火势不大,只累及了一间屋子,后来大火扑灭,花鸟使又带着人急匆匆的离开,直奔城门口去。” “此事皆有郑家旧邸的仆从,以及更夫为证。” 裴郢扯了扯唇角:“如此一来,花鸟使方才所言放火杀夫一事,纯属污蔑。” “东昌侯尚未定罪,闻氏女仍是官宦女,又为荥阳长公主之后。花鸟使满口胡言,试图以杀夫放火定其罪,可见其心不良,满口谎言。” “污蔑官眷,是重罪,当判绞。” 裴郢的话,一字一锥狠狠扎在郑恩聿心头。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裴郢无凭无证,即便有更夫的话又能如何,没有铁证,照样无法判他重罪。 他脑海极速转动,忽然扬声道:“可府邸失火是事实,庆和死在火中也是事实,总不能是我放火烧了自己的家,又烧死了自己的侍从吧。” “陛下,庆和虽是仆从,但也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还请陛下为死去之人主持公道。” 郑恩聿以额触地,深深拜下。 景明帝这些后院琐事,极为头疼的按了按晴明穴:“就为了一家私事,也值得你们敲响登闻鼓,闹上太极殿?简直是胡闹!” 景明帝恼怒,重重一巴掌拍在扶手上。 群臣大气不敢出一句,偌大的太极殿顷刻间静谧无声。 “陛下!” 闻岫沅屈膝跪下:“家事臣女自然不敢叨扰圣听,故而臣女今日除了要为父洗清冤屈外,更是要状告一人。” “你要状告何人?”景明底问她。 闻岫沅侧头,抬手一指:“臣女要状告郑恩聿勾结朝中官员,指使山匪抢夺贡品。敬文伯郑兴勾连北夷,贩卖贡品,通敌叛国!” 第九十四章 还有一人为证 此话一出,顿时如一记惊雷在殿中轰然炸开。 “你信口雌黄!” 郑恩聿霍然站起,闻言色变。 他指着闻岫沅,凶狠道:“你为了替东昌侯洗清罪名,竟然不惜将这样大一个罪名扣在我的头上,你、你简直是蛇蝎心肠。” 闻岫沅怒目瞪他:“你勾结北夷,暗中将贡品贩卖从中获取重利,剑闻道贡品丢失一事,早已经不是第一次。” “郑恩聿,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你行叛国之事,简直该死!” “你才该死!” 郑恩聿怒气上头,眼中凶光毕露,当下便想要冲上去对她动手。 可裴郢在旁怎容得他胡作非为,一脚踢在他膝窝处,将人撂倒。 “陛下面前你都敢动手,果然是胆大包天。”裴郢狠狠说道。 郑恩聿挣扎:“你放开我,放开!” 太极殿上动手,早已经有侍卫闻声过来。 裴郢松开手,将郑恩聿交由侍卫,侍卫抓住其双手,将他按倒在地。 郑恩聿还在挣扎叫喊,但景明帝已不想再听他聒噪,命人将其嘴巴堵上。 他看向闻岫沅,沉着脸色询问:“你刚才说的,可是事实?” “臣女不敢欺瞒陛下。” 闻岫沅正色回应,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楚明白。 末了,她抬起头,眸中可见浓厚担忧:“臣女小妹失踪,臣女担心,小妹或许是知道了什么,才会遭遇不测。” “陛下,郑恩聿将我带离东昌侯府,夜里虞相便带着禁卫军从侯府中搜查出丢失的贡品,此事绝不简单。” “你胡说……” 虞仲见她忽然攀扯上了自己,当下就要出言驳斥,却不期然间对上景明帝暗含警告的眼神,只能悻悻住嘴。 闻岫沅继而道:“郑恩聿将我囚禁在郑家府邸,还让庆和看管,不许我出门半步。随后屋中失火,我借机逃出,这才冒险到奉安门外敲响登闻鼓,以期见到陛下,呈明此事。” “陛下,郑家狼子野心,辜负圣恩,做下十恶不赦的大罪。臣女恳请陛下将郑恩聿打入天牢,抄没郑家家财,捉拿敬文伯等人严查此事。” 闻岫沅一口气说完,深深拜倒。 景明帝脸上可见阴郁,双眼死死盯着被钳制住的郑恩聿。 可事关通敌一事,没有证据作证,他也不会只听信一人之言。 “裴卿,”景明帝忽然开口,“朕让你为明镜司司使,督查文武百官,对于闻氏所言之事,你可知情?” 裴郢手持玉圭,回道:“回禀陛下,剑闻道贡品丢失一事,陛下虽然已交由虞相督办,但臣一直对此事心有存疑,故而也暗暗派人去追查。” “哦?查到什么了?” 景明帝目光如炬。 裴郢思量着此事,下意识朝身侧闻岫沅望去。 今日她敲登闻鼓实属是意料之外,可她竟敢在太极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戳破郑家昧下贡品一事,可见她是有后手的。 只是这个后手是什么,裴郢一时间想不出,同时也在斟酌该如何回话。 金座之上景明帝目光灼灼,倘若他稍有异样,只怕会引火烧身。 思量不过几息,裴郢便已想好了应对之词。 他坦然道:“剑闻道是通往京都的第一要塞,蕃国亦或地方上贡,大多都会经过此路。这次剑闻道贼寇被一网打尽,但,并非没有留下活口。” 虞仲震惊,不由得朝裴郢望去。 景明帝并未放过众人反应,自然也将虞仲下意识流露出的急切尽收眼底。 但他不动声色,只听得裴郢继续说下去。 “妇人李氏曾是东昌侯府六小姐的乳娘,十年前因被人追杀坠下山坡,侥幸被人救下后,便随那人一直住在剑闻道附近。” “救她那人名叫陈安,绰号山猴子,表面上是务农的寻常百姓,实则是贼寇的眼线。” “剑闻道贼寇被一窝端了之后,奇怪的是,不久后,便有另外一伙人将所有知晓贡品一事的人尽数斩杀,其中就包括了陈安。” “微臣的人赶到的时候,只来得及救下李氏母子,但也从她的口中知道了一些事情。” 裴郢话音一顿,目光着意朝郑恩聿睇去:“例如,每次有送往京都的贡品经过,不久后,山匪手中便会多出一大笔银子。一段时间后,又会有几口大箱子秘密送往不同的地方。” “而这些送往不同地方的箱子,微臣的人在深入探查之后,发现都会送到一个名叫洪阳县的地方,此后,再无消息。” 裴郢斟酌着将知道的消息说完,用余光去打量闻岫沅,见她神色无波,便知自己猜得不错。 从一开始他便认定闻岫沅有问题,然而事实确实如此,只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原来她的目标,是郑家。 可仅仅以她一人之力想要扳倒郑家无异于蚍蜉撼树,她的背后一定还有人。 “混账!” 金座之上传来一声叱喝,将裴郢游离的思绪迅速拽回。 闻岫沅忽道:“陛下,臣女一人所言恐怕不足以为证,所以臣女特意请来了另外一人,还请陛下准予,恩其上殿。” 景明帝微愣:“谁?” “淮阴侯,秦仲儒。” 名号一经报出,莫说群臣,便是虞仲也是一怔。 他下意识朝金座之上望去,景明帝也有一刹那的愣怔,但很快平复神色,不动声色。 虞仲再次看向闻岫沅的目光里不由多了警惕,他到底还是小瞧了闻家的人啊! 恰在这时,有内侍匆匆进得殿内,扬声禀报:“启禀陛下,淮阴侯在外请见。” “淮阴侯不是在阳翟吗,怎么回京了?” “莫不是得到了陛下的召令?” “秦家和闻家一直水火不容,这闻家大小姐怎么会和秦家人牵扯上关系了?” …… 朝堂之上群臣议论纷纷,无不是在意外一向不合的两家人怎么会突然有了联系。 瞧这阵势,像是瞒着所有人私底下暗通消息。 众人窃窃私语,只见景明帝目光幽沉,下意识紧握了双手。 “传!” 内侍退出传报,不多时,便有一人手持玉圭迈步入殿。 行到殿中时,长揖拜下:“臣秦仲儒,拜见吾皇陛下。” 第九十五章 是她为了和离要害我 “免礼,快快免礼。” 在见到秦仲儒的第一眼,景明帝初时震惊,其后便是掩藏不住的激动。 他按捺住激荡的情绪让秦仲儒起身,紧握的双手倏然松开,再睁开眼时,眼底已经恢复了一片平静。 他沉声道:“爱卿何时回的京都?” 秦仲儒手持玉圭,微微俯身立于殿中:“启禀陛下,事急从权,未有提前上奏秉明陛下便私自回京,还望陛下宽恕。” “盖因微臣发现,朝堂之中有人胆大包天,勾结北夷贩卖贡品,牟取私利招兵买马,意图对我大晟不轨。” “微臣追查多年,现已有了名目,唯恐遭人发现泄露了天机,这才隐瞒行踪悄然回京。” “现有奸人勾结北夷来往的书信,以及相关证人的供词在此,还请陛下一观。” 秦仲儒将所谓的证据奉上,福全公公立刻上来,小心翼翼将证据接过,又快步行到金座旁,将东西呈在御案之上。 景明帝将书信展开,一一阅起来。 朝臣大气不敢喘一声,谨慎的去觑皇帝脸色,唯恐自己行差踏错被殃及池鱼。 众多人还被蒙在鼓内,只觉这惊天的消息一重接着一重。 原以为是闻氏女要为父伸冤,后来以为是郑家家事,如今看来,今日太极殿上真正要说的事情,远比那两件事要震慑人心得多。 倘若勾结北夷是事实,莫说相关之人,首当其冲的便是敬文伯郑家。 株连九族那是必然之事。 “混账东西!” 景明帝阅完所有信件,重重一巴掌拍在御案上。 突来的响声震动了所有人的胸腔,下一刻,高呼“陛下息怒”后,众人齐齐跪下。 景明帝瞪着郑恩聿,怒道:“摘下他嘴里的东西。” 郑恩聿早已经吓得魂不附体,嘴里的东西一经拿出,他立刻伏在地上连连叩头。 “陛下明鉴,微臣是冤枉的,微臣是冤枉的。” “是他们,”郑恩聿忽然指向秦仲儒,目光瑟缩后,又转而指着闻岫沅,“是她栽赃陷害,捏造证据要害我,要害郑家。” “陛下,陛下,你不要听她信口胡说。她是想要与我和离,我不同意,她才设下这样的毒计来害我。” “陛下,你要明察秋毫啊陛下!” 满殿之上只余郑恩聿状若癫狂的声音,他不住的叩头,直到额头红肿不堪也没停下。 “我是想与你和离不假,那是因为你罔顾圣恩,勾结北夷,犯下滔天大罪。” 闻岫沅侧目,冰冷的目光一如利剑,狠狠钉在郑恩聿的心房。 她勾起唇角:“你这样的人,怎配为我夫君?你就该千、刀、万、剐!” 郑恩聿瞬间脸色一白,瞳孔骤然放大。 他死死瞪着闻岫沅,一种濒临死亡的预感正在悄然降临。 一旦认罪,郑家将满门覆灭,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不,仅凭几封来历不明的书信,他绝不认罪。 “陛下!” 郑恩聿忽而面向景明帝再次拜下:“仅凭几封书信如何能作为证据?倘或是有人捏造也不一定。” “这世间能仿人笔迹的大有人在,微臣并未做过勾结北夷的事情,更不会有这些书信存在。” “定然是有人心生毒计,故意要置我郑家于死地啊!” 郑恩聿强弩之末仍在蓄力抵抗,忽听一声轻嘲传来,他倏然抬头朝那声源处望去。 群臣已经起身,秦仲儒手持玉圭朝他投来目光,略带几分沧桑的双眼透出熠熠精光。 “早料到你不会轻易就范,所以,我已准备好了人证。” “陛下,”秦仲儒面朝景明帝,“还请陛下宣召人证进殿。” “准。” 一字落地,立时便有侍卫引了二人上殿。 二人颤颤巍巍跪在殿中,浑身上下抖若筛糠,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全。 裴郢只一眼便认出,其中一位妇人正是先前所提到的李氏。 可李氏当初他已经交给了闻恪远,披露十年前那桩旧事之后,闻恪远又将人证还给了他。 他已让路小石将人看好,今日事发突然,没有他的手令,路小石不可能会放人。 李氏又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不由得朝秦仲儒看去,眼睛微微眯起,难道…… “陛下,殿中二人,其一为妇人李氏,原是剑闻道住民陈安之妻。陈安死后,李氏躲避追杀,被微臣寻到。” “李氏可以证明,陈安原是剑闻道贼寇的眼线。因贡品丢失一案被朝廷所察,虞相带人覆灭贼寇,一应眼线也尽数被杀,只侥幸留有李氏母子二人性命。” 秦仲儒介绍完李氏身份,见景明帝并无反应,似在等他继续,他这才转向李氏。 “李氏,陛下面前不得说谎,将你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的交代清楚。” “是……是……” 李氏磕磕绊绊,低着头,身体不住的颤抖着。 秦仲儒见状温声安抚她:“你放心,贡品丢失一案与你无关,更不会牵连你母子二人。你只需将你所知道的事情交代清楚,陛下会保你母子二人平安。” 李氏怀疑的朝秦仲儒望去,见他神情泰然不似作伪,一颗心便稍稍安定下来。 李氏深呼一口气,仿若下定了巨大的决心,才缓缓道。 “回、回禀陛下,民妇的夫君叫陈安,外号山猴子,一直以来都是在替贼寇做事。” “民妇一开始并不知情,直到有一次夜里见他偷偷出门,还以为他是另外有相好的,所以才追了出去。” “结果民妇看见、看见他和另外一个人鬼鬼祟祟的在说着什么。我想走近去听,结果却被那个人给发现了。” “他想杀我灭口,是陈安救、救了我。” 秦仲儒听她如实回禀,也舒了口气。 引导般问道:“要杀你那个人,现在可在殿中?” 李氏僵硬的转头,颤巍巍地抬起手,指向了身旁跪着的男人。 那男人身体一震,愈加颤抖起来。 秦仲儒背脊挺直,已然没有了方才那般好脾气:“是你主动交代,还是本官替你说?” 有森冷的阴风吹过后颈,那男人吓得一哆嗦,白着嘴唇一个劲儿的打着颤。 艰难的咽下一口唾沫,面对威势,男人彻底服了软。 “我说,我说。” 第九十六章 她怎么活了? “小人叫莫晚,是柳州敬文伯郑家家仆。” 那男人说完这话,郑恩聿顿时睁大双眼,死死瞪着那男人。 莫晚垂着脑袋,看不见周遭众人反应,却能清晰感觉到一道灼灼的目光落在背上。 他早已冷汗涔涔,可是天子在上,他唯有将实情吐露才能期待免除一死,也不至于连累家人。 莫晚哆嗦道:“大概四年前,小人被主人安排到剑闻道。平时无事可做,只有地方贡品途径剑闻道时,小人才会将消息及时传递回柳州。” “之后,在运送贡品的路上,让山匪设下埋伏,抢夺贡品。” “那些贼寇也是你们的人?”秦仲儒沉声问道。 莫晚点头:“是,是。” “他们都是主人豢养的杀手,潜伏在剑闻道,平时只以山匪的身份示人,只有等到贡品经过时,有了主人的命令,他们才会动手。” 莫晚一五一十的说着内情,群臣闻言皆是呼吸一窒。 “四年前就潜伏在剑闻道了,所经过贡品不在少数,若你们都劫了,为何从来没有人上报?”裴郢忽然问道。 莫晚道:“为了以防万一,我们会将运送贡品的人换成我们自己的人,等到返回时,才会将原来的人换上。他们丢了贡品,这是杀头的事,加上上头没有追究,自然也不会有人敢说出来。” “而且我们事先会将贡品名目誊抄一份,将拿走的那部分隐去,又盖上地方官印,这样一来,基本不会被人发现。” 裴郢皱眉:“官印?” 莫晚心虚下来:“假的。” “原来如此。” 裴郢险些没笑出来,多日的疑虑到此刻才算是解了。 难怪之前他让墨砚去调查贡品丢失的事情时,也曾翻阅过礼部的文书,当时却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儿。 原来,是从一开始就出了问题。 伪造官印…… 亏得这些人想得出来。 裴郢目光幽幽睇向礼部尚书与侍郎等人,见他们纷纷心虚垂头,便更加笃定此事。 若不是里应外合,那便是玩忽职守。 真假官印有明显区别,即便做得再真,只要细致一些未必不能发现不同之处。 可整整四年了,竟无一人上报,可见整个朝堂已经烂到根部了。 朝中蠹虫是要收拾,却不是现在。 裴郢寒声道:“继续说下去。” 莫晚一个激灵,只能将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的交代下去。 “小人只是当中传话和监督的,飞鸽传书给柳州后,没多久就会派人过来。” “前来交接的一共有两人,有时是一个叫刘余的男人,据说是在伯爷身边当差。有时是庆和,他是……是公子的人。” 莫晚抬头朝着郑恩聿望去,嗫喏着说完后,又快速垂下头,满是惶恐。 郑恩聿一双眼睛几乎瞪出来,他霍然站起:“你撒谎!” “摁住他。” 景明帝吩咐,立时有侍卫上前来将郑恩聿摁倒在地。 “除了证词,可还有别的证据?” 景明帝再问,莫晚左右环顾,似乎在隐瞒什么。 裴郢见状上前,一脚将人踢翻在地。 皂靴踩上莫晚胸口,足尖用力一碾,顿时疼得莫晚痛叫出声来。 “说,我说……饶了我……我说……” 莫晚憋得脸色涨红,痛苦喊叫。 裴郢这才不情不愿收了腿。 莫晚再不敢耽搁,急忙起身跪好,随后抓住衣衫用力一扯,便将衣衫给扯破了角。 众人看着,只见他迅速从破损的衣服内衬里取出几封信纸,颤抖着交给了福全公公。 “这是小人与他们来往的书信,本该烧掉不留痕迹的,可是小人担心……所以悄悄的留下了这些。” 硬生生受了刚才那一脚,莫晚胸口胀痛,此刻却只能咬牙忍着。 事情已经交代到了这个地步,他索性将所有知道的事情都一并和盘托出。 “小人曾跟随刘总管护送过一次贡品,只知道他们将贡品送到了一个叫洪阳县的地方。” “再深入的事情,他们便不让小人知道了。” “陛下。”莫晚以额触地,“小人什么都招了,还请陛下念在小人也是受人胁迫的份上,饶了小人一命吧。” “胁迫?” 景明帝将手中的信纸往桌上一丢,冷嘲道:“朕看你是助纣为虐,还敢劫掠贡品,简直是该死!” 景明帝大怒,周遭人人噤若寒蝉,无人敢在这时候发出动静。 “来人,将人带下去,不能叫人死了。” “是。” 很快便有侍卫上来将莫晚拖走。 景明帝满面黑气,转首看向被控制住的郑恩聿。 见他面色惨白,被侍卫摁在地上再不挣扎,真真恨不得将其凌迟处死。 “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郑恩聿倏然抬头,迎上皇帝震怒的脸,翕合着嘴唇,却吐不出一个字。 “陛下。” 此时秦仲儒忽然开口:“还有一个苦主,想要当面指正郑恩聿。” 景明帝道:“传。” 内侍传召,群臣目光不约而同朝着殿门处望去。 片刻之后,一人逆光而来,踏过金黄光晕,缓缓步入殿中。 “小六!” “是你!” 闻岫沅和郑恩聿在看见来人的一瞬间几乎同时惊叫出声。 一人惊喜,另一人却是惊惶。 而在两人的中间位置,裴郢亦是在看清来人面貌时险些抑制不住激荡的情绪,迈出步子,只想将人拉进怀中好好看看。 可身侧两人的声音及时止住了他的冲动,迈出的步子默默收回,平静表面下,早已经惊涛骇浪。 “臣女闻岫宁拜见陛下。” 闻岫宁步入殿中,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景明帝唤起,又盯着她看了许久:“你是?” “臣女闻岫宁,是东昌侯闻恪远幼女。” 闻岫宁垂下头,字字句句答得妥帖。 景明帝喃喃:“东昌侯……幼女……莫非……” 他似乎想到什么,迅速朝殿中的秦仲儒望去。 见其神色泰然,旋即一笑,已是心中了然。 他语气随和下来:“秦卿说你是苦主,有何冤屈大可明言,朕为你做主。” “谢陛下。” 闻岫宁福身一礼,站定后,侧目睨向被侍卫摁住的郑恩聿,明亮双眼里满是怨恨。 而郑恩聿被她如此盯着更是心中发毛,明明,明明是他亲手将闻岫宁推下悬崖的呀…… “臣女要状告郑恩聿私贩贡品,勾结北夷,残害忠良。” “只因我看见他与幕后之人会面,更是心狠手辣将我推下悬崖,欲置我于死地。” 闻岫宁一口气将郑恩聿罪行道出,满殿皆惊。 景明帝眯起眸子:“你见到幕后主使了。” “是。” “是谁?” 第九十七章 失而复得的感觉真好 偌大的太极殿安静如斯,众人目光皆不约而同的落在同一人身上。 闻岫宁坦然自立,迎着众人目光仍不露怯色。 她朝身后的秦仲儒看去,得到了对方的肯定后,呼出一口气,扬声道: “臣女亲眼看见与郑恩聿深夜会面之人,是……安王殿下。” 一句话说罢,群臣齐齐变了脸色。 有人交头接耳,有人发出疑惑,再望向金座之上,景明帝一张脸寒若冰霜,浑身散发出危险气息。 就在诸人以为景明帝会勃然大怒降罪闻岫宁时,却听他开口:“诏,安王觐见。” 福全公公躬身一揖,无声退出了太极殿。 闻岫宁目光追随福全公公出殿,才收了回来。 见景明帝不曾怪罪,她便按照来时便商量好的那般,将那晚的事情一一道来。 “臣女无意间发现郑恩聿鬼祟的进了巷子,便好奇跟了上去,却叫臣女发现他与一人秘密在屋中会面。” “臣女不慎被发现,逃脱无果后,被郑恩聿带到了七盘山山顶。” “郑恩聿曾亲口对臣女说,他们与北夷勾结多年,一直将贡品贩卖,从而招兵买马,购买军械,以图来日。” “后来,郑恩聿为了此事不被泄露,更是将臣女推下悬崖。幸而崖下有大树,底部有深潭,臣女命不该绝,被……” 闻岫宁话音一顿,回头望向秦仲儒。 秦仲儒亦同时看向了她,坚毅的眸子软化下来,更多了份慈爱。 她心头一软,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是淮阴侯救了臣女,臣女才能有命站在这里,为自己伸冤,也揭露郑家和安王的阴谋。” 她将话说完,却久久没有听见上方有回应传来,忍不住抬头悄悄打量。 景明帝身着明黄龙袍端坐于金座之上,他已到不惑之年,生得清瘦,蓄着小山羊胡,眼神中却透着几分冰冷,叫人望而生畏。 她不敢多看,匆忙低下头去。 周遭寂静下来,事关安王,已经无人再敢多说什么。 福全公公已经去传召安王,众人也就这般在殿中沉默地等着,直到一刻钟后,才有焦急的人声由远及近。 “陛下,陛下,出事了。” 福全公公惊叫着跑进太极殿,脚下踉跄,还险些在门口摔了一跤。 景明帝蹙眉,顿时心生不悦。 其他人见状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福全公公毕竟是宫中老人,难道不知宫中规矩,此乃殿前失仪么! “陛下——” 福全公公奔进殿中,双膝一软,立时跪了下去。 他抬起头,脸上尽是惊惧惶恐之色。 景明帝再也压不住怒火,一本奏折丢到他面前:“不会好好说话,这舌头索性就不用要了。” 福全公公噎住,硬生生的将呜咽给咽了下去。 久久,才惶恐道:“陛下,安王他……自缢了。” “什么?” 景明帝深受打击,霍然站起。 一阵晕眩直冲脑门,眼前黑色浮浮沉沉,景明帝一口气没提上来,瞬间晕了过去。 殿中一时间乱做了一团,群臣纷纷涌上去,又是搀扶,又是尖声传召御医。 直到景明帝被人抬了下去,群臣退下,连郑恩聿都被押解出殿,闻岫宁还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小六。” 闻岫沅走过来,激动之下拥住闻岫宁,感受着怀里的真实,悬了两日的心才算是落了下来。 “大姐姐,我没事。” 闻岫宁轻声回应。 闻岫沅松开她,眼角沁出泪水,她慌忙转身拭去。 才发现,群臣退出的太极殿内,唯有一人还在原地等候。 她心领神会,握了握闻岫宁的手:“我在外面等你。” 闻岫宁一愣,闻岫沅却已经松开她的手走了出去。 她望着大姐姐离开的背影,直到腰间一重,她骤然受到惊吓。 可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手臂一紧,身体已不受控制地跌入了一个怀抱。 裴郢紧紧拥住她,下巴埋进她颈间,嗅着独属于她身上的馨香,感受着温软的身子盈抱满怀,仿佛这一刻心窍才重回胸腔,彻底安定下来。 “有惊无险,我一向很幸运的,不是么!” 闻岫宁抬手揽住他劲腰,脚步往前挪了一寸,再挪一寸,只想离他更近一点,再近一点。 彼此亲密无间,有太多太多的话化作微风,无声的吹进了彼此的心房。 闻岫沅在门外探头,瞧见这一幕,眼中一闪而过一抹暗芒,随即又默默离开。 不知抱了多久,裴郢才依依不舍的松开了她。 他低头,迎上她那双盈盈水眸,所有的担心与惶恐在这一刻瞬间消解。 他实在是有太多的话想要跟她说,也想问问这几天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可眼下却不是时候。 景明帝晕厥,宫中又到处都是眼睛,刚才那一个拥抱,已经是十分逾举了。 “陛下情况不得而知,所有人都过去了,照规矩,我也得去。” 闻岫宁认真的听着他说话,晶亮的眸子眨了眨,尽显一派天真无邪。 裴郢叹了声,忍不住伸手抚上她头顶,像叮嘱一个孩子一般。 “剑闻道贡品的事情不会随着安王的死而消解,此案牵连甚多,恐怕不止是郑家。” “而且,安王之死蹊跷,接下来,京都可能会乱上一段时间。” 裴郢不由自主的朝殿外看去一眼:“陛下未醒,你父亲只怕还得再在牢里待上一段时间。” “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会打好招呼,不会有人为难他们。” “我知道。”闻岫宁仰起头,灿灿一笑。 她一直都知道,裴郢会保护她,也会保护她的家人。 知她信任自己,裴郢心下暖流淌过,不觉一笑。 “我会暂时以明镜司的名义看押你们,你和你姐姐去找墨砚,墨砚会带你们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他极温柔的抚了抚她的鬓发:“我要走了,你先去明镜司等我,我有话要和你说。” “好,我等你。” 闻岫宁乖巧点头,目送裴郢出了太极殿。 久别重逢,没有丝毫生疏,反而让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 她想,她是明白裴郢的心,也明白了自己的心。 叮! 脑中响起系统的声音。 【恭喜宿主,攻略进度已完成80%】 第九十八章 原来是他的人 景明帝晕厥后,便被侍卫送回到了勤安殿中。 群臣焦急等候在殿外,只余近身伺候的福全公公、淮阴侯秦仲儒与丞相虞仲在殿内。 御医院的御医几乎都来了,围拢在龙榻前,提着一颗心,小心又小心的替景明帝诊脉。 景明帝晕厥,无外乎是得知了安王自缢的消息后,一时间急火攻心,血气不汇拢造成晕厥。 一般只要几针下去,这人就该醒了。 可汤药喂了,针也扎了,半个时辰过去,景明帝仍旧没有醒转的迹象。 见此情况,便是经验丰富的胡院使也犯了难。 斟酌片刻,他还是起身朝着秦仲儒二人一揖:“陛下急火攻心,此病来得汹涌,御医院上下还得仔细商议后才能做下决定。” 秦仲儒不由向龙榻望去。 景明帝安然躺在榻上,一只手露在背衾外,福全公公见状,上前小心托着景明帝的手放进背衾内。 也就是这时,秦仲儒眉梢一扬,眼底一抹亮芒闪过。 他收回目光,给御医院上下吃了粒定心丸:“陛下九五之尊,用药须得谨慎。劳烦胡院使带领其他御医先去偏殿商议,等有了结果,再来不迟。” 御医院上下顿时松了一口气,齐齐告礼后忙不迭带着东西退了出去。 秦仲儒转首看向福全公公:“众大臣如今都在殿外等候,也不知陛下何时能够醒来。还劳烦公公先安置众大臣,陛下若有醒来的消息,自然会第一时间告知他们。” “侯爷客气了,老奴这就去。” 福全公公恭敬行礼,留意朝龙榻投去一眼,随即并不多话,提步出了大殿。 如此一来,殿中便只剩了秦仲儒与虞仲二人。 虞仲着意多看了他几眼,隐约觉得,他是有心要支开所有人,却并未当面点破。 都是浸淫朝堂多年的老狐狸,谁还没有点小心思呢? 虞仲笑开,却有意压低了声音:“淮阴侯此番秘密回京,当真是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秦仲儒敛目噙笑:“都是为着陛下办事,事急从权,难免有不周到之处。” “不过,敬文伯深受皇恩,却没料到会勾结北夷,行此贩卖贡品之事,着实是令人意外。” “如今郑恩聿已经被下了大狱,只等陛下醒来之后再做处置,只盼着在陛下醒来之前,他能安然无恙,若是出了点什么事情……” 秦仲儒说话点到为止,淡淡笑开。 但此话无异于给了虞仲心神一激,在贡品丢失案没有移交旁人之前,此案仍旧由他负责。 虽说其中牵扯到了敬文伯令事情变得有些棘手,可归根究底也是属于贡品丢失一案,安王已经自缢,倘若郑恩聿也…… 虞仲瞳孔骤缩,面色霎时一白。 秦仲儒则淡淡一笑,冲他拱了拱手。 虞仲脸色不善,抬手极是敷衍的还了一礼,便转身亟步离去。 秦仲儒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虞仲远去的背影,直到那扇殿门开启又关闭,身后便适时响起一道戏谑的声音。 “修远还是一如既往的会忽悠人。” “修远”是秦仲儒的字,他闻言缓缓转身,原本应该“晕厥”的景明帝,此刻已经从龙榻之上坐起,饶有兴味的看着他,哪里还有半点病气儿的模样。 秦仲儒半点儿不见惊讶,赧然道:“陛下说笑了。” “你呀。” 景明帝趿鞋下榻,凌空点了点秦仲儒,便径直走向了罗汉床。脱了鞋,曲起一条腿,手肘半倚着斜斜靠着。 他见秦仲儒还站在原地,曲起手指敲了敲小几:“数年不见,你倒沉稳了,还不赶紧过来。” 秦仲儒低眉敛目,顺从的走过去,在景明帝示意下坐到了另一头。 “安王自缢一事,你怎么看?” 景明帝顺手拿起一颗橘子剥起来,说起自缢而死的儿子,仿佛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旁观事。 秦仲儒没放过景明帝流露出的任何反应,可毕竟分隔多年,他实在是有点拿捏不准这位帝王的性子。 于是他垂下头,模棱两可的回道:“陛下,不是已经有想法了吗?” 景明帝剥橘子的手一顿,掀起眼皮,着意看他一眼。 随后又若无其事的继续剥橘子:“老三仗着朕对容妃的宠爱,这么多年,一直明里暗里跟太子较劲,想把太子给比下去。” ”偏偏在明面上还要做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来,他还以为朕是个傻子,一直不知道呢。” 景明帝轻嗤一声:“老三惯爱结交权贵,拉拢朝臣,可惜有勇无谋。这次做了替死鬼,只能是他多年被骄纵下来所付出的代价。” 景明帝伸出手,秦仲儒会意,立即双手向上伸出去,一个剥好的橘子便稳稳落在了掌心。 景明帝拿着绢子擦拭着手,说起儿子的死,不仅半点儿没有心疼,甚至还带着几分不屑。 与他在太极殿上骤然听说安王自缢之时简直判若两人,连秦仲儒都不免将心沉了沉。 可他并未将情绪流于表面,收回双手,却并未动那剥好的橘子,而是试探道: “陛下以为,安王的死,是何人所为?” 景明帝闻言,动作一顿,斜目朝他看去。 秦仲儒垂下眼帘,并不作声。 “罢了。” 良久,景明帝慵懒的向后一靠:“朕养着朝堂上的那群人,也不是让他们吃白饭的,是时候让他们做点事情了。” “不过,辛苦修远为此事奔波了数年,只可惜老鼠藏得太深,一时揪不住也是有的。” 秦仲儒闻言,立时惶恐起身:“陛下恕罪,是臣思虑不周,才叫幕后凶手逃之夭夭,还……还累及了……” “安王殿下”这四个字终究是没能脱口而出。 他稍稍抬头,便见景明帝正打量着他,目光幽沉瞧不见内里的真正情绪。 直到上位者点了点手边小几,他复才又重新坐了回去。 景明帝手肘撑着小几,忽然靠过来,笑得别有深意。 秦仲儒淡定处之,只听得一句:“老鼠跑了,老鼠的尾巴不是被揪住了吗?” 第九十九章 一入京都,就再也走不了了 听罢这话,秦仲儒霍然抬头:“陛下此话……何意?” 景明帝笑笑,端起茶盏拨了拨浮沫:“修远是最懂朕的,何必让朕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呢?” “朝堂之上,是忠是奸,朕看不明白,故而需要一双眼睛替朕去看,需要一双手,替朕去拨乱反正。” 景明帝放下茶盏,扭过头,正色盯着秦仲儒:“修远,朕最信任的就是你,你可愿意留下来,做朕的眼睛?” 秦仲儒被盯得心头一咯噔,可也仅仅只是一瞬间的紧张,很快便恢复如常。 至少在决定踏进京都时,他便知道,京都一来,便再也走不了了。 他起身,理了理朝服,郑重拜下:“臣一直都是陛下的眼睛,从前、现在,乃至于今后,臣的初心永不改变。” “好好好。” 景明帝郎朗一笑,赤脚走下罗汉床,亲自将秦仲儒给扶了起来。 他心满意足的拍了拍秦仲儒肩头:“有你回来襄助于朕,朕想,我们一定可以如从前那样默契无间,扫清一切障碍。” 秦仲儒低头浅笑,随景明帝一同坐回到了罗汉床上。 “秦家旧邸朕还一直给你留着,时时命人去打扫,旁边有座宅子空了许久,朕也一并拨给你了。” “不过,你既回京,总得领个差事才行。从前那个官阶低了些,已经不称你了,朕可得好好想想。” 景明帝慵懒靠在团枕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膝盖,似乎是真的在为此事所忧虑。 秦仲儒却没忧心这个,好几次悄悄打量景明帝脸色,有一句话始终犹豫着该如何开口。 “修远有话便直说就是。” 秦仲儒倏然抬眸,景明帝合上眼,似乎并没看他,却将他的心思看得一览无余。 话已至此,再吞吞吐吐下去,反倒惹君怀疑。 他迟疑着开口:“本不该臣多事,只是还想烦扰陛下多问一句。” “贡品丢失案牵扯敬文伯与安王,与东昌侯府并无关系,不知被关进天牢的人,何时能被放出来?” 景明帝睁开眼,若有所思的看着他:“修远是为了东昌侯,还是为了你那个外甥女?” “自然是为了宁儿。” 提起往事,秦仲儒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叹气道:“微臣小妹去世得早,只留下了宁儿这一个血脉。” “臣不曾在身边照顾她,对小妹总有诸多亏欠,每每想起都觉得愧疚难当。” “东昌侯若牵扯其中,微臣定然不会张这个口,但他既是无辜的,即便不为他,也得为着宁儿。” “总不好,叫她父亲一直被关在牢狱里,她也受人指摘,有家不能回吧。” 这番话秦仲儒说得诚恳,景明帝静静听着,并未起疑。 闻言,也颇有些叹惋的开口:“音音也是朕看着长大的妹妹,她既已故去,作为兄长,是该好好照顾她留下的血脉。” 秦音音是闻岫宁母亲闺名,十多年不曾有人提起这个名字,骤然提起,秦仲儒不免有些伤怀。 “罢了,东昌侯无罪,放了就是。” 景明帝手臂一挥,轻飘飘下了定语:“闻恪远生了两个好女儿啊,叫他回去待着吧,自有福气在后头。” 秦仲儒心头一震,微微蹙眉。 但景明帝显然没有再要说下去的意思,略坐了坐,秦仲儒便从勤安殿中出来,于诸大臣先一步离开了皇宫。 泰安门外,两辆马车正在候着,其中一辆挂着秦府的牌子,另一辆则是明镜司的座驾。 “六小姐,淮阴侯出来了。” 路小石敲了敲车壁,冲里头说了一声。 车帘立时挑开,闻岫宁从车厢内探出脑袋,远远见着秦仲儒从宫里出来,立刻钻出车厢,在路小石搀扶下跳了下去。 “舅舅!” 没了在太极殿时的顾忌,闻岫宁唤了一声,蹦蹦跳跳的朝着秦仲儒过去。 苦闷了一日,在听到那一声“舅舅”后,秦仲儒总算笑逐颜开,伸手将外甥女接住。 “听说你被明镜司的人带走了,舅舅正要出宫去接你呢。” 闻岫宁讪讪,下意识回头朝着方才的车驾处望去。 路小石不明所以,可在对上闻岫宁的目光时,仍旧十分热切的招了招手。 见到这里,秦仲儒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爱怜的抚了抚外甥女的脑袋:“陛下已经下旨,解除了东昌侯府的禁令,一应人等都已经放回去了。” “真的?”闻岫宁顿时眉开眼笑。 秦仲儒点头。 “要不要回去看看?” 闻岫宁当即就想要点头,可是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秦仲儒疑惑的看着她,便听她道:“舅舅,我有事情不明白,还想请您给我解答呢。” 秦仲儒一听便笑了:“好,那就回秦家旧邸,咱们慢慢说。” 闻岫宁忙不迭点头,亲昵地挽着秦仲儒的手臂朝秦府马车走去。 等送了舅舅登上马车,她则站在原地,扬首冲里头道:“舅舅,您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秦仲儒颔首,眼看着外甥女快步跑向明镜司的人,摇摇头,放下了帘子。 路小石正百无聊赖地坐在车辕上等着,见闻岫宁跑过来,立时跳了下来。 “直接回明镜司吗?” “小石,我还有点事情想跟我舅舅说,我暂时就不去明镜司了。等裴大人从宫里回来,你告诉他,夜里我会在别院等他,请他一定要等我。” 闻岫宁说到这里,只觉脸颊发热,连声音都有些娇嗔:“我……有事情要和他说。” 路小石是个傻石头,没听出这话中的旖旎,倒是留意到她说夜里要去别院的事。 只是听说,他便有些不放心了。 “六小姐与淮阴侯有话要说,尽管去就是,哥那边,我会跟他把情况说清楚。” “至于你姐姐,我也会派人送她回侯府去。” “不过,你夜里一个人去别院不安全,到时候我会把马车停在秦府对面的巷子里,你出来后,我再送你过去。” 闻岫宁没想到他想得这么妥帖,也不好意思拂了他的好意。 尤其郑家刚出事,又是她们姐妹在太极殿上披露,事情还牵扯到了安王…… 只怕后续好长一段时间,她都得提心吊胆了。 如此想着,闻岫宁便很快应了下来,与路小石说好后,随后走向秦府马车。 第一百章 死的死,废的废 马车一路行到秦府旧邸门前,才勒马停下。 闻岫宁率先钻出马车,站在偌大的府门前,重檐重拱,气势恢宏。 黑底金字的牌匾上书有“秦府”二字。 “宁儿,进去吧。” 秦仲儒下得马车,轻轻拍了拍闻岫宁的肩膀,随即率先迈步上了石阶,进入府邸。 闻岫宁亦快步跟上。 这是她第一次来秦府,印象中,秦家和闻家势成水火,从不往往。 原主因是被小妾周氏养大的,从小接收的教养将她养歪,也教得她与舅父一家素不亲厚,为的,便是让她无所依傍。 而结果也的确如此。 直到她被郑恩聿推下悬崖,九死一生,顺水飘到岸边被经过的秦仲儒救下。 那两日,这位舅舅待她体贴周到,视如己出。她能感觉得出来,那是发自心底的喜爱,不掺半点儿假意。 所以她很疑惑,以前究竟发生过什么,明明娘亲已经嫁给了爹爹,明明两家是姻亲,是再为亲近不过的关系,何至于走到最后竟成为了敌人。 还有,舅舅从岸边救下了她,是真那么巧合,还是早有准备? 舅舅瞒着所有人悄悄入京,背后又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 闻岫宁心中有太多的疑惑,她跟在秦仲儒身后,亦步亦趋朝着内院走去。 一路上有下人行礼问安,可是明明舅舅藏了数日的行踪,今日才是第一次回到旧邸,这里,却干净整洁,不染污尘。 她想,她是要好好问个清楚明白的。 转过抄手游廊,经过花园,秦仲儒轻车熟路地往书房的位置去。 “到了。” 秦仲儒停在一间屋子前,推开门,先一步走了进去。 闻岫宁跟上去,忍不住环视整间屋子。 瞧着摆设像是书房,一应书籍整齐摆放在架子上,文房四宝,插花屏风,一一都归置得十分妥帖。 这绝不是一两日就能够完成的事情。 “舅舅,”闻岫宁跟着进了内室,“您……曾经回来住过?” 秦仲儒走到条案后坐下,知道她要问什么,始终含着笑。 “这些,都是陛下安排的。” “陛下?” 闻岫宁惊得险些跳起来。 “宁儿,你坐。” 秦仲儒指了指对面的位置,等到闻岫宁落座后,他才缓缓开口。 “陛下想让我留在京都,阳翟……该是回不去了。” 秦仲儒笑得有些苦涩。 闻岫宁一直留心着,自然没有错过舅舅脸上这一闪而过的异样情绪。 她一路打着腹稿,企图用最婉转的话问出自己最要想知道的真相,毕竟除了那两日的“天伦之乐”,记忆里,原主对这位舅舅可是一点也不友善呐! 可她不是个藏得住事的性子,还没有开口,脸上的表情已经暴露了一切。 秦仲儒一直看着她,越发觉得长大后的这张脸,简直跟妹妹像极了七八分。 透过她,好像隐隐看见了去世多年的至亲。 即便有往日的龃龉,可爱屋及乌,他也愿意将所有的疼爱都倾注在妹妹唯一的女儿身上。 秦仲儒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多年的积怨与恼怒都随着这口气吐出来,再不留下一点。 他慈爱的看着面前这个孩子:“想问什么,尽管问吧。” 闻岫宁抬头,见舅舅脸上不现愠怒之色,她便如吃了定心丸,松了口气。 “舅舅,此番回京,揭露贡品丢失一案,您是早就与陛下暗通消息了,是吗?” 闻岫宁紧张地攥紧了裙子,事涉朝堂秘事,她已经想好了会碰壁。 她心下忐忑不安,在见着舅舅点头后,骤然睁大了眼。 舅舅没有欲盖弥彰,也没有回避,而是确定了她的猜测。 原本想要问的诸多问题,在这一个问题得到解答之后,已经尽数清晰。 当今陛下是何等精明的一个人,整整四年都有贡品丢失,但朝廷一直隐而不发,不是底下的人藏得有严实,计策有多高超,而是因为陛下在……钓鱼! 放长线钓大鱼。 执杆人是陛下,饵是地方进献的贡品,那鱼线……是舅舅? 闻岫宁瞳孔微微放大,她暗暗思量过许多可能,但唯有一个可能,是最接近真相的。 许是因为舅舅身上散发出的善意叫她一时间放松了警惕,有些话在脑子里快速转过,紧跟着便脱口而出。 “陛下,是不是很信任舅舅?” 秦仲儒的目光一瞬间黯淡下来,他微微低下头,双手撑着膝盖,手指微微蜷紧。 他在思量该如何妥善的回答这个问题,转而抬头凝见那张青春少艾的脸庞,又觉得自己想得过多深沉了。 一个小孩子,未必懂得朝中大事。 他缓缓笑开:“这是件旧事了。当时你外祖父还在世,是先皇器重的朝臣之一,又为皇子太傅。” “当年陛下还是信王,生母是并不受宠的杨昭仪。” “当时先皇并未立太子,膝下成年的皇子却有八个,其中势力最大,得支持众多的是礼王和恭王。” “秦家根基深厚,你外祖父又极得先皇宠信,是众多皇子争相拉拢的对象。可你外祖父刚正不阿,不肯收受贿赂,也从不与任何皇子私交过重,直到他看见了被其他皇子联手欺辱的信王……” 说到这里,秦仲儒话音一顿,一道暗芒自眼底划过。 闻岫宁认真的听着舅舅说着往事,谁料舅舅却突然转了话题。 “后来我入宫为信王伴读,信王的课业也逐渐名列前茅,从默默无闻,到被先皇赏识,予以嘉赏。” “直到三年后,先皇病逝,仍没有立下储君,朝堂开始动荡。” “八子夺嫡,死的死,废的废,下场凄惨,无后而终。” 闻岫宁听得后背渐起冷汗,脑海里仿佛构画出当年夺嫡时的惨状,尸骨成山,血流成河。 “所以,最后竟然是没有母族支撑的信王登基称帝。”闻岫宁喃喃。 秦仲儒点头:“西平王是信王胞弟,得以留下一命,其余皇子……” 秦仲儒忽然住口,颇有些叹惋的摇摇头。 后面的话不必说,闻岫宁也懂了。 身为帝王,一路行来是踏着森森白骨,又岂能容忍皇权宝座让他人觊觎。 “难怪陛下信任舅舅,因为是多年伴读,情分自然与旁人不同。” 秦仲儒捋了捋胡须,含笑起身:“宁儿啊宁儿,你还小,不知君心难测。” “你猜猜,陛下为何要将我留在京都?” “贡品一案,难道仅仅只是为了钓出敬文伯府郑家?” 第一百零一章 有人要杀她 闻岫宁被问得一愣,有些猜测几乎要从口中蹦出来,可是对上舅舅那双洞察人心的双眼,又生生咽了回去。 但秦仲儒显然也只将她当作小孩子,并没想过她能洞彻朝堂,故而也没打算步步紧逼。 他含笑拍了拍闻岫宁肩头,语气里尽显慈爱:“好了,你的问题舅舅已经解答了,那你是不是也该解答舅舅的问题了?” 闻岫宁错愣,不明白他话中意思。 秦仲儒眼角笑意越发深邃:“素闻明镜司司使裴郢手段狠厉,心机深沉,我虽然没有领教过,但也听说不少。” “刚才为你驾车的那人,应是他的心腹吧。” “能让人闻之色变的‘活阎王’派了心腹做你的车夫,我想,你与他……关系匪浅吧。” 秦仲儒目光紧紧锁定在闻岫宁身上,看似只是长辈关爱小辈的随口一问,但总让人有种莫名的压迫感。 闻岫宁抿着唇,心虚的低下头。 她紧张的咬着手指,目光游离躲闪,就是不肯张口回答那个问题。 但秦仲儒是何等厉害的人,能在那样一位陛下的手下一路稳走到今日,自然不是泛泛之辈。 他也不需要明确的答复了,只观她反应,就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 秦仲儒走到窗边,伸手将半掩的窗户彻底推开。 “明镜司是陛下一手创建,与其说裴郢是陛下的宠臣,不如说,他是陛下手中一把锋利的刀。” 秦仲儒转过身,眸光变得晦暗:“个人有个人的路要走,我不强迫你断掉这份关系,但作为你舅舅,我要再提醒你一句。” 屋子骤然安静下来,闻岫宁抬眸望去,只觉得一颗心被倏然抓紧。 片刻后,她听得舅舅一字一句的叮嘱:“裴郢要走的路比寻常人艰难百倍,陛下捏着他的软肋,但你的出现,会彻底成为悬在裴郢头上的那把刀。” 闻岫宁身形一震,耳朵嗡鸣作响,她再也听不进去舅舅后面的话,脑海里只喃喃重复着一句话。 她会成为别人刺向裴郢的那把刀? 难道……她会害死裴郢吗? 闻岫宁愣怔许久,连舅舅什么时候走到面前的她都不知道。 直到一只手在眼前晃了晃,一声“宁儿”彻底将她的思绪拽了回来。 “舅舅?” 闻岫宁还有几分神游天外,她早已不知身处何地,一颗心却已经坠到了谷底。 秦仲儒见她吓着了,一时暗恼自己说话直接,遂再次出言宽慰。 “我只是提个醒,未必会有那样的事情发生。” “裴郢此人本就和别人不一样,有没有你,他都不可能摆脱得了陛下。” 闻岫宁脸色微微白了,连脸上胭脂也有些遮不住。 她脑袋空洞,除了裴郢还是裴郢,以至于忽略掉舅舅那句最关键的话。 “你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吧,虽然我已经多年没有回来,但这里一应如初,并没什么改变。” 秦仲儒微笑地拉起她手腕:“走,舅舅带你去看看你母亲留下的东西。” 提到那位久远到几乎没有什么印象的“母亲”,闻岫宁的注意力还是不由自主的被牵着走,她也想看看,自己的“母亲”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闻岫宁一直在秦府逗留到用过晚膳,秦仲儒与她说着话,不知不觉便走到了门外。 夜色黑尽,万籁无声。 秦府对面的巷子口,一辆马车稳稳停在那里,车檐下坠着两个风灯,被风一吹,轻轻摇摆着。 秦仲儒止了步,下巴点了点对面:“有人来接你了,舅舅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闻岫宁顺着他的示意望过去,马车隐在夜色下,一个人影立于马车旁,正是路小石。 闻岫宁回过头,斟酌着开口:“舅舅,您能不能告诉我,当年秦、闻两家究竟发生了什么呀,怎么会变成今天这种局面?” 秦仲儒一听此事,脸色霍然一变。 他眸子眯起,透出寒意:“关于这件事,你还是回去问你那位父亲吧。” 秦仲儒语焉不详,浑身上下透着股凌厉气息,叫闻岫宁望而却步,不敢再问。 她福身告礼,便要朝着对面的马车走去。 秦仲儒一直站在府门口,直到看着她已经走到马车旁,而接她那人正是明镜司司使的心腹,便彻底放了心。 正要转身,忽听有凌厉破空的声音传来,他心头一震,霍然转身。 一支羽箭划破夜空疾射而去,目标直指闻岫宁。 秦仲儒急呼一声:“小心!” 闻岫宁闻声回头,那支羽箭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她面门射来,根本避无可避。 她睁大双眼,直到那羽箭越来越近…… 从马车内忽然掷出一道寒光,只听“锵”一声,羽箭击中剑身,擦着闻岫宁的手臂射中地面。 路小石立刻拔刀护卫,见斜对面一座屋顶上一闪而过一抹黑影,迅速追了过去。 闻岫宁惊魂未定,身侧有异声响起也无暇顾及,直到跌进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一抬头,才惊觉方才裴郢就在马车里,而那道寒光便是他掷出的佩剑。 “你……” “没事吧?” 裴郢语带着急,握住闻岫宁双肩将她身子搬正,目光上上下下在她身上打量。 秦仲儒也快步过来,没了朝堂时的运筹帷幄,此刻焦心不已,拉着闻岫宁反复的查看。 好在那羽箭被佩剑及时挡下,虽然擦过闻岫宁手臂,却也只是割破了衣衫,不曾伤到肌肤。 秦仲儒这才重重松了一口气。 定了神,这才留意到他二人举止亲昵,裴郢满面寒霜,可那双眼里却盛满了担忧。 他们……关系果然非同寻常。 “衣服……破了。” 嗫喏娇嗔的声音响起,还隐隐带着几分委屈。 秦仲儒无可奈何的笑笑。 裴郢紧皱的眉头才舒开,深深吐出一口气,将悬起的心缓缓落下。 他无奈摇了摇头,曲起手指轻轻刮了刮她挺翘小巧的鼻梁:“赔你一件新的好不好?” 闻岫宁顿时眉眼一舒,甜甜应了声:“好。” 裴郢实在拿她没办法,刚才险些就小命休矣,这会儿却可惜起衣服来。 真不知道是心大,还是天真! 那厢,路小石已经去而复返,冲着裴郢摇了摇头:“速度太快,我没追上。” “不过,那人待过的地方发现了这个。” 路小石将捡到的东西递给裴郢,是一方婴儿手掌大小的令牌,墨底雀纹,右下角还有一行小小的字。 裴郢定睛看清小字,顿时脸色一变。 﨔 第一百零二章 有人想要借刀杀人 裴郢脸色阴郁,五指紧握令牌崩得青筋暴起,后槽牙咬紧,可见已是将怒火忍耐到了极致。 秦仲儒看出情况不对,朝他伸出手:“给我看看。” 裴郢将令牌递过去,秦仲儒拿在手里,翻过有小字的那一面,当下看了也是不由一怔。 闻岫宁见他二人神色都有些奇怪,便好奇地凑了头过去:“安王,安……他是安王府的人?” 四人都脸色各异,第一个反应便是安王府旧人来杀她报仇来了。 毕竟,若不是她在太极殿上说出与郑恩聿私下会面的人是安王,安王也不会自缢而死。 路小石愤愤:“安王白天自缢,他手底下的人这么快就忍不住动手了。” “不是他。” “不是他。” 两道声音异口同声的响起。 秦仲儒和裴郢相视一眼,纵然生气,但也没有因此失去理智的判断。 裴郢朝他微微颔首,随即道:“安王自缢,整个安王府都被严格把控了起来,就算是安王的下属想要动手,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一旦证人出事,那安王府仅剩的亲眷,可就都活不成了。” 秦仲儒附和点头:“不错,与其说是安王府的人,我倒觉得,是有人栽赃嫁祸,想要彻底将这件事情断在安王这里。” 毕竟人死不能再开口,即便是有满腹冤屈,也没有机会再向世人坦白。 能拿到安王府的令牌,还能在这个时间点埋伏在秦府外面刺杀闻岫宁,看来,背后之人的势力远比他预想的要深不可测的多。 “好了,宁儿没事也算万事大吉。” “今夜恐怕不会太平,不要在外面逗留太久,赶紧回去吧。” 秦仲儒及时将话题阻断在这里,目光落在闻岫宁破开的袖子上,抬起手,想了想又垂了下去。 夜间冷风阵阵,裴郢解开身上的披风将闻岫宁裹住,看着秦仲儒说道:“侯爷放心,我会把她安全送回去。” 秦仲儒抿唇不言,着意多看了他两眼。 他想说什么,但此刻终究是忍了下来。 离开的杀手未必不会再次折返,他的人也还没有尽数回到京都,与其让宁儿涉险,不如让裴郢护送,至少……他不会伤害宁儿。 如此想着,秦仲儒便也接受了,只是仍不免叮嘱外甥女一句:“好好保护自己,莫要让家人担心。” 闻岫宁睁着莹莹大眼,总觉得舅舅话里有话,但一时间也没觉得什么不对,只好乖巧的点头。 双方告别,裴郢扶着她登上马车,路小石也将地上的佩剑回鞘,跃上车辕驾车离去。 秦仲儒一直站在原地,直到马车渐渐消失在夜幕中再看不见,他才收回目光,却下意识往黑衣人消失的方向望去。 原本他还想着手下留情,既然要对宁儿下手,那就别怪他不留情面了。 …… 夜色深深,马蹄声驰骋在街道上。 闻岫宁裹着披风老老实实坐在车厢里,裴郢就坐在她身旁,神色凝重,像淬了冰一般老远就让人感到一股凉意。 她歪着脑袋认认真真的看着他,忽然发现,每次想着什么事情的时候,他总喜欢皱着眉头,凝出两道褶皱,让人忍不住想要替他抚平。 而她确实是这般做了。 温软的手指触到眉心的刹那,裴郢立时反应过来,一把抓住那纤细的皓腕。 他定眼看清面前人,立即松了手,可那白皙的肌肤上却仍旧留下了几道殷红指印。 他有些抱歉的拉起她的手,带着厚茧的手指轻轻抚过:“对不起,把你弄疼了吧。” 闻岫宁摇摇头:“没有,我只是发现,你好像很喜欢皱眉头。” “是吗?” 闻岫宁可劲儿点头:“皱眉头一点都不好看,我不喜欢你皱眉头,以后都别皱了好吗?” 裴郢哑然失笑,凝结一路的郁气顷刻间消散。 他点头:“好,听你的。” 闻岫宁嫣然一笑,忽然想起舅舅的那些话,笑容落了下来,她歪过头,枕在裴郢的肩头。 裴郢便揽着她,所有的胡思乱想统统抛开,此刻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个问题。 “你坠下悬崖,被淮阴侯救起来后,为什么没有来找我?” 裴郢语气有些闷闷的,天知道那两日他几乎将整座京都都要翻过来了。 后来知道她没事,他心里庆幸之余又不免有些吃味。 气她安然无恙后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去明镜司找过他,哪怕只是捎一个口信也好啊。 叫他知道她现在是安全的,这便很好了。 闻岫宁不知身旁人内心情绪,老实回答道:“我被救起来后昏迷了很久,醒转之后,知道你们担心,本来是想回家的,可是舅舅说,让我暂时先不要露面。” “后来大姐姐敲登文鼓的消息传来,舅舅问我要不要上殿作证……” “那该死的郑恩聿,他把我推下悬崖,我恨不得把他一口一口咬死,当然要去了。” 提到那个混账玩意儿,闻岫宁胸口憋得慌,对着空气一阵手打脚踹。 “其实舅舅部署这些事情,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我还疑惑呢,他怎么会突然成为了大姐姐指证郑家的证人。” 按理说,舅舅这么不待见闻家的人,大姐姐可是闻家嫡长女啊,他不是更应该不待见吗? 怎么会暗中襄助大姐姐? 想不通,是真的想不通。 “你舅舅没有告诉你?”裴郢问她。 闻岫宁颓丧的摇摇头 忽然想到了什么,她立刻坐直了身体,一把握住了裴郢的手:“我觉得,大姐姐身上有秘密。” 裴郢目光下移,微微挑眉:“何以见得。” “你看啊,闻、秦两家素来不睦,原主……” 闻岫宁一时说漏嘴,见裴郢凝目向自己看来,眼珠子一转,果断找了个借口忽悠过去。 “原本,因为我小时候不懂事,受了周氏的挑唆,对舅舅一家都不亲近,以至于舅舅也不怎么喜欢小时候的我。” “但我母亲早逝,我跟舅舅关系也不好,再有两家的恩怨在,舅舅说什么应该都不会帮大姐姐才对。” “还有啊,我一直想不通,明明两家是姻亲关系,为什么会走到现在这种地步?当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闻岫宁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不是隐私之事,便是陈年往事。 裴郢很想替她解答,可是各府都有自己的秘密,明镜司再厉害,也不可能窥视所有人心中隐藏的秘密。 他不忍见她为此伤神,只好温声劝抚:“别想那么多,你受了惊吓,先好好休息,那些尘封的秘密总有一日会真相大白。” 闻岫宁深知单靠自己也想不通,索性放手不再去想,靠在裴郢肩上,没多久便有些昏昏欲睡。 裴郢温柔的拍着她的肩膀哄睡,眼底的光芒却一寸一寸暗了下来。 借刀杀人是么? 那接下来,可要好好接住他砍下来的刀了。 﨔 第一百零三章 我想给你讲个故事 原本想要坦露心意的裴郢,最终也因为闻岫宁被刺杀一事而中道崩卒。 他将熟睡的闻岫宁送回东昌侯府,翻墙而入时,整个菡萏院都已经熄了灯,笼罩在一片夜幕之中。 他熟稔的找到她的卧房,推门进入,借着投进的月光转进内室,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榻上。 理智告诉裴郢,将她安全送到家后便该立即抽身离开。可不知为何,仅仅只是多看了一眼她的睡颜,便再也走不动道了。 榻上的人忽然小声嘤咛了一声,像声低低的猫叫,轻轻抓挠过心脏。 裴郢抬起的手僵在了半空,见她只是嘤咛不曾醒转,便松了口气。 就着床沿慢慢坐下,伸手极是温柔地将她额前的一缕青丝拨到一旁。 他就这般安静的坐着,目光却始终没有移开过一瞬,好像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已经这么在乎她了。 意识到这一点,裴郢忍不住扬起唇角。 看样子,有些事情的确不能够再拖了,他要迅速解决那件事,才能一直陪伴着她。 才能……正大光明的站在她的身边。 在她房中小坐了片刻,裴郢才轻手轻脚的出了房间,掩上门,趁夜翻出了东昌侯府。 这一夜闻岫宁睡得极沉,睡梦中,一些零星的片段走马观花一样从眼前一幅幅闪过。 她想要让其停下来看得仔细一些,可那些画面却闪得越来越快,眼前只剩下了一团团模糊的影子,看不清,也抓不到。 “灵犀,什么时辰了?” 闻岫宁含糊着问了一句,抱着枕头翻了个身。 “太阳都快晒屁股了。” 困意层层叠叠席卷而来,闻岫宁抱着馨香的绣枕还欲再睡,却忽然一个激灵。 她蓦地睁开眼,迅速从榻上坐了起来,待看清楚说话之人是谁时,不由意外的喊了一声:“爹爹!” 榻边放了个团花凳,闻恪远就坐在那里一脸慈爱的看着她,也不知道已经来了多久。 闻岫宁左右张望也没看见灵犀和丹儿。 “爹爹什么时候来的?那两个丫头也真是,爹爹来了都不叫醒我。” 闻岫宁嘴里嘟囔着,掀开被子就要趿鞋下榻。 闻恪远按住她,笑盈盈将被子给她盖上:“是爹爹看你睡得熟,不让她们叫醒你。” “谁知道小懒虫睡了这么久,再不起床,都该用午膳了。” 闻恪远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话语间满是疼爱。 闻岫宁嫣然一笑,又想到什么,张扬明媚的笑容忽然黯淡下来。 她握住爹爹的手:“爹爹,昨日您被放回家,我本来应该第一时间回来看您的,可是我有太多的疑惑没有解答,我想知道答案,所以……所以……” 闻恪远知道她想要说什么,遂宽慰的拍了拍她的手背:“爹爹知道,爹爹都知道。” “有人给牢里打过招呼,所以我们并没有受到什么刑罚,爹爹想,应该是明镜司的裴司使做的吧。” 闻岫宁赧然一笑,不好意思回答,却也已经给了闻恪远最肯定的答案。 “你大姐姐回来后,把太极殿发生的事情都大致说了一遍,爹爹理解你,所以并没有责怪你。” “那你呢?想要问的问题,都已经知道答案了吗?” 闻恪远温和着声音,像哄着一个小孩子般循循善诱。 “知道了一些,还有一个问题,可能需要爹爹来为我解答。”闻岫宁探究的目光落在闻恪远身上。 闻恪远又岂会看不穿她的意图:“想问你母亲的事情?” 闻岫宁眼睛一亮,忙不迭点头。 可闻恪远却并没有立时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叹了口气,便换来了良久的沉默。 闻岫宁隐约猜到这可能是件不太好的回忆,她想知道随着岁月变迁被深埋在土里的秘密,可如果换来秘密的代价是让至亲之人重拾痛苦,那么这个秘密,不知道也罢。 许久沉默,闻恪远神思早已经飘去了远方,脸上也渐渐流露出伤感来。 闻岫宁忽然间就不想知道了,她摇了摇爹爹手臂,满脸娇嗔的说道:“爹爹,爹爹,我饿了。” “上次您说要给我买冰雪冷圆子和炙鹿肉,我还没吃到呢。要不,您陪我出门去吃吧,咱们也好久没一起出门逛过了。” 闻岫宁撒娇般依偎进闻恪远的怀里,不时抬眼留意着他的反应。 闻恪远思绪回拢,低头望着女儿娇憨的模样,心底一软,当即应了下来。 闻恪远去了院子等待,灵犀、丹儿便进来为闻岫宁梳妆,等收拾妥帖后,父女二人便一同出了门。 一路上默契的没有再提那个让人伤心的秘密,说说笑笑,好不欢乐。 等吃得饱饱的,又打包了一些零嘴,马车才回到了东昌侯府。 一下马车,管家齐洺便迎了上来,说是有贵客驾临,此刻已在书房等候。 闻岫宁懂事的放了爹爹离开,抱着大包小包零嘴正要回菡萏院时,却远远瞧见连翘朝这边走来。 “六小姐,大小姐有请。” 连翘行至身前,规规矩矩福了一礼。 昨日在宫门口分开后,她们便再未见过,有些事情,她原本也是想要找大姐姐问个清楚的。 如今连翘寻来,倒是不谋而合了。 闻岫宁让丹儿带着打包回来的零嘴先回了菡萏院,便带着灵犀去了大姐姐的院子。 绛雪院原本是先头夫人荥阳长公主的住所,后来长公主过身,院子便留给了闻岫沅。 几年前闻岫沅出嫁,带走了绛雪院大部分的人,只留下几个旧仆守在绛雪院内,如今归家,一应仆从都还是原来旧人。 闻岫宁跟着连翘穿过花园,行过曲水小径,才来到绛雪院外。 院子雅致,亭台楼阁,雕栏画壁,一栋一梁都无不是精细秀丽。 红袖亭建于碧波水上,只余一条曲折连廊连通亭内,轻纱绰约中隐隐可见一抹娉婷袅娜的身影坐于亭下。 连翘引着闻岫宁到了连廊尽头,拦下了要跟上去的灵犀,与她一并在原地等待。 闻岫宁只身踏上连廊,越往里走,那道身影便愈加清晰。 听闻脚步声,闻岫沅回过头来,红唇勾起:“来了。” 闻岫宁颔首,提裙进了红袖亭。 “大姐姐找我来,是有事?” 闻岫沅低首笑笑,邀她入座,不疾不徐的轻声开口:“没什么大事,只是突发奇想,想给妹妹你讲个故事。” 﨔 第一百零四章 往事回忆不可追 清风徐徐,拂过碧波荡漾出层层涟漪,映着日光,泛着莹莹光晕。 花茶煮沸,咕噜咕噜冒着泡泡,凝出的馨香充盈着整个红袖亭。 闻岫沅用手绢包着把手,提壶斟上两杯花茶。 “这是一个很久远的往事了。” 闻岫沅将茶杯送到闻岫宁面前,掀起眼皮,凝着她缓缓讲述那段往事。 “大约二十几年前,有个寒门考生,丰神俊朗,满腹锦绣。酒后书写一篇《论赋》在京都广为流传,后来中榜,更是一跃成为当朝炙手可热的探花郎。” “那一日,探花郎骑马簪花行过闹街,简直出尽了风头。” “皇帝对其极为赏识,相中了探花郎,欲将其配给自己最小的女儿。朝拜之时,公主悄悄躲在屏风之后,一眼,便对其倾心不已,回禀了皇帝,一旨赐婚终成定局。” 闻岫沅缓缓讲述,抬头觑见闻岫宁垂眼听得认真,微微一笑,继续讲下去。 “公主嫁做人妇,探花郎成了驸马,寒门变新贵,乌鸦变凤凰。” “所有人都认定这是佳偶天成的一对,可是只有公主才知道,驸马待自己敬重有余然真心不足。夫妻之间相敬如宾,却少了少年夫妻该有的恩爱情深。” “直到有一日,公主前往相国寺进香,祈求大晟风调雨顺之际,又求驸马待自己多几分真心实意。可是天不遂人愿,那一日,竟叫公主知道了一件隐藏许久的秘密。” “原来驸马在迎娶公主之前,早已与京中一世家贵女两情相悦,且已经互换了定情信物,约定此生不负。奈何皇权压顶,彼时又有生母以死相逼,探花郎才无奈背信,放弃了心上人,迎娶公主,做了驸马。” “小六……” 闻岫宁听得认真,从那些只言片语中几乎能窥见当年之事。 甫一被叫了名字,她一个激灵回了神,睁开迷茫的双眼,只愣愣问了一句:“然后呢?” “然后?” 闻岫沅忽的一笑:“然后二人在相国寺见面,被公主撞见,可公主心爱驸马不曾将此事捅破。驸马醉酒归家,将公主当成心上人,一夜缱绻。” “那夜,公主有了身孕。” 闻岫沅勾唇唇角,微微仰头,眼底尽是不屑。 “公主实在心软,又一腔真心错付不可自拔,遂命人悄悄去查探。才知道二人于相国寺见面原是一桩巧合,并非特意私会,而驸马彻夜酗酒,是因为……” 闻岫沅话音一顿,抬头睇向对面:“因为心上人即将嫁做人妇,心痛不已,难以控制。” 闻岫宁心头仿佛被什么狠狠撞击,她张了张唇,却发现此刻的自己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闻岫沅已经起身,拾起鱼食盒子坐到了美人靠上,葱白的手指捻起鱼食,一点一点的撒进碧波之中。 鱼食入水,无数锦鲤争先恐后游来,只为争夺那一点口粮。 闻岫沅望着水中扑腾的鱼儿,淡淡笑开。 闻岫宁问:“后来呢?那位小姐嫁人了吗?” 闻岫沅缓缓摇头:“一封匿名信呈到御案,揭发那位小姐定下的夫君有抢夺民宅之恶行,皇帝龙颜大怒,命令刑部彻查。” “后来证据确凿,那家人被褫夺官职,流放八百,婚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她轻飘飘的说着故事,可闻岫宁听完只觉得此事内里蹊跷重重。 偏偏是在与那位小姐定亲之时被揭露此事,明眼人一看便知是有人故意而为。 是谁呢?驸马吗? 闻岫宁的疑惑还未来得及宣之于口,那厢闻岫沅已经继续讲了下去。 “后来公主生产,诞下一名女婴。” “可驸马对公主没有夫妻情分,待女儿也并无过多欢喜,不过尽着一个夫君、一个父亲的职责,便再无其他。” “女婴百日宴会,公主广邀京都贵女参宴,其中,便邀请了驸马心仪的那位世家小姐。” “公主有意接近,态度温和,一度将其引为知己。世家小姐并未察觉公主已经知道自己与驸马的前尘往事,亦付出真心,二人一来二往成了闺中密友。” “再之后,公主积郁成疾,没过多久便缠绵病榻,不久于人世。” 闻岫沅着意看向闻岫宁:“你可知,公主深受先皇宠爱,先皇有言,驸马此生不得纳妾,即便公主亡故,也得守孝三年。” “可是公主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特意去宫中求取圣旨,待自己亡故三月后,请旨为驸马与世家小姐赐婚。” 闻岫宁微微睁大眼,满是惊愕。 闻岫沅起身朝她走来,站定后,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也就是那个时候,小姐才知道公主早已知情。” “便是曾经她定下的那名未婚夫婿,也是公主命人深入调查之后,发现此人并不可靠,不足以托付终身,遂一封信件递到御案,阻止了这场悲剧。” “小六,故事已经讲完了,你……有何感想?” 闻岫宁脸色微微一白,她抬头与闻岫沅视线对上,内心百味杂陈。 这个故事,她又怎么可能会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所以父亲一心怀念的亡妻,从来就不是荥阳长公主,而是她的母亲。 娶公主,是因为皇命不可违,是因为生母以死相逼,所以不得不遵从圣旨。 可是在他的心里,想娶的,深爱的,从来都只有一人。 她没办法回答闻岫沅的问题,内心百感交集,更有深深的震撼。 荥阳长公主天潢贵胄,金枝玉叶,却因为喜欢一个人不惜放下身段去求来圣旨,在自己死后,成全夫君与他所爱之人长相厮守。 若不是爱到深处,大抵也下不了这个决心。 可是……还有一个人呢? 闻岫宁蹙眉:“故事里是不是还少了一个?” 闻岫沅挑眉。 “少了周氏。” 闻岫宁回顾方才大姐姐所讲述的故事,确定里面并没提到过周氏,便不由心生困顿。 “先皇不是曾经有言,父亲不能纳妾吗,那周氏又是怎么回事?” “她?” 像是提起什么天大的玩笑,闻岫沅扬唇笑出声,满眼尽是嘲弄。 闻岫宁追问:“当年还发生了什么吗?” 﨔 第一百零五章 如你这般的白眼狼 “区区一个周氏,也值得你费心来问我一遭。” 闻岫沅唇角勾起一抹嘲讽,嘲弄的目光轻飘飘落在闻岫宁身上,悠悠一转,她已起身走来。 “小六啊,我生母故去得早,我算是你母亲一手带大的,她待我很好。” ”我还依稀记得,我生母去世的时候,年幼的我伏在床榻,她拉着我的手,切切叮咛,将我交到母亲的手上,让我以后好好孝敬母亲……” 说到此处,闻岫沅的思绪也跟着悠悠飘远。 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极小的孩子,肉乎乎的脸蛋挂满了泪珠,明明是不记事的年纪,却偏偏对生母临终的嘱托记得那样的清楚。 生母在她眼前咽气,是那个极温柔极和善的女子将她抱在怀里,哄着她,宽慰着她。 她说:“沅儿放心,以后我就是你的母亲,我会待你视如己出,对你很好很好的。” 想到往事,闻岫沅倏忽一笑,内心盈满甜蜜,连带着目光都柔和了几分。 闻岫宁看着大姐姐的脸色几经变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起来,那般温柔和煦,不带一丝异样的情绪。 她忽然间反应过来,初见大姐姐时,大姐姐望着她的脸,说她像极了母亲。 最初她还疑惑,大姐姐的生母是荥阳长公主,她并非公主所生,亦未见过,怎么可能会与大姐姐的生母生得相似。 原来,此“母亲”非彼“母亲”。 “大姐姐……” 闻岫宁缓缓起身:“周氏待我不好,十年前,她与三哥哥在假山后面争执,三哥哥不慎落水,她却买通了我的乳娘冤枉我,说是我将三哥哥推进湖水里,企图淹死兄长。” “就因为背负了弑兄的罪名,我被赶出侯府,险些死在了庄子上。” 庄子上的那几年她不曾经历,可是那么小的孩子被恶语加身,不仅无人撑腰,甚至还将她给赶出了家…… 光是想想,她都觉得内心酸楚怨愤。 脑海中温柔的身影逐渐淡去,闻岫沅目光冷漠下来:“当时我并未出嫁,这些事情我都知道。” “按道理说,你是母亲的亲生女儿,就凭着这一点,看在母亲的面子上我是应该帮你的。” “可你知道,为什么我对你被冤枉,被赶出侯府却视若无睹吗?” 闻岫沅轻挑眉眼,抚摸着指甲上的鲜红蔻丹,那目光,直将闻岫宁看得心底发毛。 “因为你蠢!” 闻岫沅忽的变了脸色,起身带着骇人的压迫朝着闻岫宁逼近。 “母亲生你难产而死,而你呢?认贼作母,对周氏的话言听计从,与我离心,将母亲忘得一干二净。” “如你这般的白眼狼,就应该受到惩罚。” 闻岫宁被逼得步步后退,脚跟踢到凭栏,身子不稳,险些后仰掉下池中。 她慌张的抓着柱子,一回头,底下碧波深深,水中锦鲤三三两两结伴游过。 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模样,闻岫沅似乎很是满意,眼角染上愉悦之色,淡淡笑开。 “你是母亲的女儿,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三年,不过是给你一个小小的教训。” “这不,三年一满,父亲不就回来救你了吗?” 闻岫沅旋身走开,只留给她一记戏谑的眼神。 闻岫宁慌忙站稳,仍有些心有余悸,赶紧离得凭栏处远远的。 不过大姐姐这话,倒叫她意识到了一件事。 当年父亲外放,任期未满却突然回京,莫不是,都是大姐姐的手笔? 她下意识朝闻岫沅望去,便见闻岫沅已重坐回到石凳上,端起温下来的花茶抿了一口。 “周氏原是我生母身边的宫婢,我母亲嫁入闻家,便带了她出来伺候。” “母亲初时有孕那段时间,正是父亲情绪低落,酗酒的时候。周氏知道父亲多日来一直住在书房,便起了上位的歹心,趁着四下无人偷偷进了书房。” “此事她瞒得很好,直到肚子渐大,知道再隐瞒不住,她便私下里找到了祖母,告诉祖母她怀有双生胎。” “祖母一听那还了得,碍着先皇有言不敢擅自做主,成天一哭二闹三上吊,拿捏我母亲心软,做主纳了周氏。” 闻岫沅放下茶盏:“也就是我母亲心软,若是我……哼!” 闻岫宁不用思考也知道大姐姐会怎么做。 宫婢不得准予不得私自婚配,更别说与驸马暗通苟且…… 若不是长公主心软去宫中求了圣旨,别说纳妾,怕是闻家上下都得受到牵连。 她深呼一口气,心头越发厌恶起周氏不耻的行径来。 早知道她犯下重重恶心事,当初真相披露之时,她就不该这么轻易的放过她。 也难怪大姐姐不喜欢二哥哥和三哥哥,生母有孕遭身边人背叛,还被迫接纳,换成是谁都不会轻易原谅。 “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 闻岫沅忽然开口:“再告诉你另外一件事情吧。” 闻岫宁睁大眼,认真听着。 “我嫁给郑恩聿,确实是被逼迫,非我所愿,但闻家于我而言……” 闻岫沅说到这里停下下来,自嘲一笑:“两相取舍,我选择了留下。” 闻岫宁微惊:“不是因为大姐姐心有所属?” 这次换闻岫沅愣了愣,明白回来,忽然笑出声来。 闻岫宁便懂了,她还纳闷,以她了解的大姐姐,可不像是一个会为情所困的人。 “所以,被打是假的,被联手欺负也是假的,这一切……都是大姐姐的计策?”闻岫宁大胆猜测。 闻岫沅看着她,缓缓点了头。 “我好歹是公主之女,父亲又是侯爵,区区一个伯府能拿我如何?” 闻岫沅抚了抚鬓边珠钗:“我不喜欢他,便从未想过给他生儿育女。所以我给他纳了许多妾室,想着妾室生子,我再挑个顺眼的养在我的膝下,这日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谁知道,让我发现了他的秘密。” 闻岫沅眸中兴味十足:“我主动找到了淮阴侯,没想到他也在调查此事。” “我助他破案,他助我脱身,我们达成共识,共同谋划了许久。” 所以才有了之后在太极殿上指认敬文伯,将郑家彻底扳倒的事情。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闻岫宁脑海中一个疑惑一闪而过。 她看向闻岫沅,小心翼翼的试探:“大姐姐筹谋的,应该不仅仅只是与郑恩聿和离吧?” 闻岫沅倏然抬眸,想是没料到她会通透至此,一时对她竟有些刮目相看。 “小六,你真是和从前判若两人呐!” 﨔 第一百零六章 侯爷好福气啊 闻岫宁从红袖亭中出来,离开绛雪院时,整个人浑浑噩噩,脸色苍白如纸。 灵犀亦步亦趋的跟在身侧,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直到闻岫宁缓了缓脚步,像是自嘲一般喃喃开口:“原来,‘我’竟做了这么久的傻子。” 她话中有话,仿若是在说最近的自己,也在说从前的闻岫宁。 灵犀不知道红袖亭中大小姐与六小姐说了什么,但看着六小姐脸色不对,她亦是担心不已。 “小姐,莫要胡思乱想。” 夕阳已落,晚霞挂了半壁天空。 闻岫宁住步,微微仰头看向天际。 如今所有的真相都已经明了,可是知道了这些,她却觉得隐隐又失去了什么。 回到菡萏院后,闻岫宁草草用了晚膳便回了房中休息。 接下来的一连几日,她都安安静静的在院中侍弄花草,七重七叶花长势极好,已经有嫩芽争先抽出。 在凝出果实之前,她须得制好药方,再一一试验。 期间裴郢送来过几封信笺嘱她安心,她也从信件中得知,关于郑家勾结北夷一案,陛下已经交给了淮阴侯去查,裴郢辅助。 而这段时日,裴郢带了明镜司的人马不停蹄的赶去了柳州,将郑家满门关押下狱,再查抄了郑家,搜出了不少密信。 安王之死给了景明帝一个不小的“打击”,一连数日都免朝不见群臣,只有淮阴侯日日会入宫,将最新的案件进展汇报上去。 她从裴郢给的话中大约知道这件事情不会简单,也知道,整个案子不论是否还有疑点,都会通通因为安王的死而彻底终结。 这日,闻岫宁起了个大早,将南角的花圃都填平后,拔除了花枝,种了一些药草进去。 正侍弄着,丹儿从外头进来,行到面前屈膝一礼:“小姐,侯爷让你去正堂一趟。” 闻岫宁动作一顿,回头问:“出什么事了吗?” “宫中来人了。” 宫中来人,多半和贡品一案有关,闻岫宁不敢耽误,匆匆换了衣衫,简单梳理之后便去了正堂。 三房的人早已经齐聚,正堂满座,却鸦雀无声。 闻岫宁提了一口气迈步进去,规规矩矩朝着长辈见礼。 “人到齐了,咱家也该宣旨了。” 座上之人声音有些熟悉,闻岫宁微微抬头,便见是景明帝身边最受信任的福全公公。 福全公公拿起拂尘起身,众人也都跟着整衣站起,明黄圣旨亮出的那一刻,所有人齐齐跪下。 福全公公展开圣旨,尖细的声音唱起圣旨:“陛下有旨,闻氏长女岫沅,淑慎性成,克娴内则,有勇有谋,蛰伏郑家数载,助朝廷堪破贡品丢失一案,身为公主之女,当为皇室典范。特赐封郡主,封号宜安,望今后孜孜不辍,不忘皇恩。” “宜安接旨,谢陛下天恩。” 闻岫沅以额触地,深深拜下。 福全公公将圣旨送到闻岫沅手上,随即拿起桌上另一份圣旨,展开继续唱道。 “闻氏幼女岫宁,钟灵毓秀,明智果敢,于太极殿上揭露郑家阴谋有功。朕感其年幼却衷心可表,特赐封宁安县主,望其勤勉,更不忘初心,钦此。” 福全公公唱罢,见闻岫宁不为所动,当她是高兴得傻掉了,便上前弯下腰,极是和善的出声提醒。 “宁安县主,还不快快接旨啊!” 闻岫宁仍然怔怔,直到被身旁的闻岫瑶提醒,才如梦初醒。 她双手向上伸出,那明黄的绢布落在手上的一刹那,仿若有千斤重量,压得她手肘一颤,险些拖不住。 “谢……谢陛下天恩。” 她牙齿打颤,到底说出了谢旨的完整话来。 福全公公心满意足的笑笑:“诸位快些起身吧,别跪着了。” 众人依言起身。 福全公公拍了拍手掌,立时有内侍捧着托盘鱼贯而入。 “东昌侯含冤入狱受了不少苦,如今真相大白,陛下是是非分明的。这不,特意命咱家送来抚慰,宽待诸位的心呐。” 闻恪远朝入内的内侍手中望去,遮盖的红布摘下,露出托盘内金灿灿的东西来。 他立时惶恐谢恩:“能将祸首捉拿归案,不至于让其逍遥法外,这是天下百姓之福,闻家受的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福全公公闻言极是满意,点点头,有意点他:“东昌侯生的两个好女儿,陛下甚是欢喜呢。” 闻恪远有些恍惚,可福全公公已经不看他,径直走向了闻岫沅姐妹。 “郑家下狱,估计难逃一死,所犯罪责理当株连九族。” 众人闻声顿时呼吸一窒,下意识朝闻岫沅望去。 福全公公观众人脸色,忽又笑开:“不过宜安郡主可是功臣,陛下已经下令你与郑恩聿和离,放心,连坐不到闻家。” 闻岫沅屈膝一礼:“多谢公公,替我多谢陛下垂爱。” 说罢,她将一枚沉甸甸的荷包递给了福全公公。 福全公公笑着推拒,在闻岫沅坚持下,笑逐颜开的将荷包收了下来。 他目光转向闻岫宁,脸上笑意更甚:“宁安县主好福气,陛下今朝已经下旨,召淮阴侯回京,担任左相一职,县主如今身份可是水涨船高呀。” 闻岫宁有一瞬间的恍惚,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县主封号,是陛下看在舅舅的面子上敕封的。 左相…… 陛下召舅舅回京,是为了牵制丞相虞仲,与他分庭抗礼? “陛下的意思,如今该称丞相为右相了?”闻恪远试探的问。 福全公公点点头,给了众人一个肯定的答复。 在场之人皆倒吸一口气,都已经隐隐觉察,平静的表面下兴许正在凝聚着巨大的风波。 以往是丞相独大,如今淮阴侯却成了左相…… 众人压下心头猜测,送了福全公公出府,直到宫里的队伍扬长而去,闻恪远便要搀扶闻老夫人返回府中。 恰在这时,一道轻唤留住了众人的脚步。 “侯爷……” 这声音熟悉至极,众人回身望去,便见一辆乌蓬马车停在了门口,车帘挑起,从里头下来一个穿粗布麻衣的妇人。 不是被送到别庄思过的周氏,又能是谁? “你怎么会在这儿?” 闻岫宁顿时气恼出声。 “是我叫她回来的。” 众人闻言,纷纷朝一处望去…… 﨔 第一百零七章 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大姐姐……” 望见出声之人,闻岫宁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眼。 叫周氏回来的可以是任何一个人,但唯独不能是她。 她双眼凝出血丝,震惊之余满是失望。 红袖亭内,大姐姐的一番话犹如在耳,她以为在周氏这件事情上,她们至少是达成一致的,怎么会……怎么能…… 她双拳倏地捏紧,胸腔起伏不定间满是怒意。 闻岫沅却似瞧不见一般,穿过众人,来到同样吃惊的闻恪远面前:“父亲,人都回来了,总不能立时叫她回去吧。” “这么多人看着,可不好叫外人瞧了笑话。” 东昌侯府门前聚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一开始是因为宫中来人,声势浩大引得人人侧目,而如今…… “那好像是侯府的夫人。” “怎么这个打扮?” “会不会是你看错了,哪家贵眷会穿成这个样子。” …… 人群里已经有人小声议论,但窃窃私语汇聚一处,便似诸多蚊吟吵闹不绝于耳。 闻老夫人脸上挂不住:“先进去再说。” 闻恪远一双眼睛死死瞪着周氏,叫周氏瑟缩着脖子,不敢与之对视。 他复又看向面前的女儿,高傲霸道,做什么事情都我行我素,一点都不像她过世的母亲…… “恪儿!” 闻老夫人拄拐敲击地面,压着声音再次提醒。 闻恪远几乎咬碎了后槽牙,但闻家的家事,再如何也不能叫外人看了热闹去。 于是,他愤愤甩袖,撇开众人,怒极转身离去。 其他人相继跟上。 闻岫瑶兄妹三人也搀着周氏,小心翼翼避开旁人,迈进了府中。 唯有闻岫宁站在原地,唤住了闻岫沅:“大姐姐,你究竟想做什么?” 她将话咬得极重,满是怒气的双眸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此刻不过是捏着拳头隐忍不发。 闻岫沅朝她走来,微微倾身,勾了勾唇角:“以为你聪明了,原来,还是一样的蠢而不自知。” 她话音落下,轻飘飘的丢下一个眼神,只留给了闻岫宁一个扬长而去的背影。 “你!” 闻岫宁气得迈步,却及时被身侧的灵犀给拦了下来。 灵犀劝她:“小姐勿要动怒,侯爷定然也是不愿意让她回来的,有侯爷在,小姐不妨再忍一忍,静观其变。” 闻岫宁满心怒火无处可泄,她紧紧盯着那道远去的背影,不解、不甘、怨愤……尤其在知晓周氏是如何勾搭上爹爹之后,她心里对其只有深深的恨意。 大姐姐……你究竟要做什么? 众人回到了正堂中,屏退所有伺候的侍女,此刻鸦雀无声,只有压抑的气息流转在空气中。 众人皆坐,唯独周氏一人站在堂中,再不复之前的趾高气昂,如今唯唯诺诺,唯恐侯爷再将自己给赶回去。 她暗暗环视周遭,不见有人出来为自己说话,又见侯爷一脸铁青的盯着自己,那目光一如豺狼,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 可庄子上的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离开了侯府,她就不再是侯府夫人,随便一个仆妇都敢踩她一脚。 那样的日子过得简直生不如死,她再也不愿意回去了。 “侯爷……” 不待闻恪远出声赶人,周氏已经先一步跪了下来,语带哽咽。 “妾身知错了,妾身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行那种下作之事。” “如今妾身已经受到了惩罚,但能不能看在妾身为侯府生儿育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原谅妾身一次?” 周氏低眉顺眼,哭得凄凄惨惨。 闻嘉荀到底不忍见亲生母亲如此,情急之下朝周氏走去,也一并跪了下来。 “父亲,祖母,就饶了母亲这一次吧。” 他以额触地,重重叩头。 闻岫瑶和闻嘉树相视一眼,均是不忍,也纷纷跪下求情。 眼见几个孩子情真意切,闻老夫人亦是动容。 她想劝劝儿子放周氏一马,可一扭头,儿子面沉如水,眉头紧锁的模样叫她不免想起当初周氏被揭发恶行之时的场景。 儿子因此事已然与她离心,她若是再触逆鳞,只怕适得其反,只好将未出口的劝说又给咽了下去。 另外二房的人与周氏一贯不合,此刻自然是做壁上观,更巴不得周氏永远不要回来才好。 可众人想到门口的那一幕,又不免纷纷举目朝着闻岫沅望去。 只见她端坐于座上,似乎饶有兴味的看着眼前一幕母慈子孝,待得看够了戏,她才缓缓出声。 “父亲,周……姨娘说得不错,她为侯府生下二子一女,又将其抚养成人,还操持府中中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我瞧着,不如算了吧。” “不行!” 闻岫宁霍然站起。 所有人目光纷纷聚拢到她的身上。 她却不管不顾,冲着闻岫沅厉声道:“大姐姐,你如何想的我管不着,但如果你想要周氏回府,我第一个不答应。” “六丫头,长辈都在,哪里轮得到你说话,还不住口?”闻老夫人斥责道。 闻岫宁心里又急又气:“祖母,我知道您不喜欢我,您更喜欢周氏,可是是非对错您总得分清楚吧。” 闻老夫人被她当众驳了面子,一口气堵住,还没来得及开口,又听她连珠炮似的说下去。 “周氏冤枉我推三哥哥入水,让我背负弑兄的罪名这么多年,还将年幼的我赶出侯府。” “一个七岁的孩子都能在庄子上生活三年,她不过去了短短一月,已经很便宜她了。” “你!” 闻老夫人一噎,余光瞥见儿子望来,当下心虚难当,便不再说话。 闻岫宁原本也不是针对她,见祖母不再帮腔周氏,便也转了矛头。 她气呼呼看着闻岫沅:“大姐姐,原以为红袖亭中一番谈话,你我姐妹情分应当更进一步,可如今看来,我确实是看不懂你。” 闻岫沅缓缓起身,眼底的戏谑渐渐凝聚成严肃:“如果我要她留下,你打算驳斥我?” 姐妹二人针锋相对,隐隐有火药味在四周漫开。 闻岫宁心底是怵她的,可是在周氏回府这件事情上面,她说什么都不会退让一步。 袖下的手暗暗成拳,她深深吸进一口气,一字一句道: “如果要迎回周氏,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﨔 第一百零八章 你以为我不敢吗? 一语既出,叫屋中的各人都不禁齐刷刷变了脸色,面面相觑,只唯恐侯府难得的安宁又将被彻底打破。 闻岫沅紧紧盯着她,那般倔强又决绝的眼神,简直与温柔似水的母亲没有半点儿相似。 她忽地就笑了:“你以为,我不敢吗?” 她忽然迈近一步,顿叫其余人纷纷变脸,情急起身。 “沅儿!” “大丫头!” 带着警示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来,无不是在提醒着闻岫沅不可过分。 郑家出事以前,闻岫沅给众人的印象不过是仗着嫡女身份颇有些嚣张而已,可是柳州多年的蛰伏,太极殿上一击必中的城府,无不是叫众人忌惮。 今日之后,她更是受封郡主,只怕更会变本加厉。 场面一时间僵持下来,气氛凝重间,双方却仍不退让。 “够了!” 沉默良久的闻恪远终是开了口,他抬了抬手:“统统坐下。” 无人敢忤逆,饶是不服气的闻岫宁也只能乖乖坐了回去。 闻恪远望向闻岫沅,目光中带着些许无可奈何:“理由呢?” 闻岫沅眸中晶芒闪过:“父亲,二弟和三弟都已经冠礼,如今又在国子监进学,只消勤勉上进,来日在朝中必能谋得一席之地。” “如今咱们侯府深受陛下器重,不但赏赐金银财帛,我与小六也各自受封,侯府自然水涨船高,相信不日便会门庭若市。” “我想着,两位弟弟也不小了,妹妹们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若是府中突然处罚了周姨娘,只消有人稍稍打听……” 闻岫沅眉梢一扬:“天底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处罚周姨娘是小,倘若旧事传出,小妾害嫡女,怕是会叫许多好人家望而却步。” “父亲,您觉得,女儿说的可对?” 堂中一时间沉默下来,诸人心中各有丈量。 若是在此之前,二房的人还有心想看周氏的笑话,不论是留下周氏还是驱逐,他们都乐意壁上观,可现在却不一样了。 二夫人深深看了女儿一眼,她自知棠儿论身世比不过沅儿,论才情比不过瑶儿,论样貌更是及不上宁儿。 现下府中两位姑娘都得了天大的恩赐,定然有不少人想借此与侯府攀上关系,她的棠儿也能以此搏个好亲事,可倘若周氏的事情…… 想到此处,二夫人蓦然睁大了双眼。 她急切的看向座上,捏了捏手背,极力让心绪平复下来。 “大哥,其实呢,沅儿说的也并非毫无道理。” 见众人望向自己,二夫人定了定心神,继续说道:“周氏的确罪大恶极,罚她去庄子上思过,已经算是小惩大诫了。可是啊,咱们也得为孩子想想啊。” “荀儿和树儿还没有入仕,若此时就叫人知晓他们的生母曾经用过这样下作的手段暗害嫡女,怕是于入仕会有阻碍。” “况且啊,咱们家里还有三个姑娘都待字闺中,要不了两年,宁儿也该议亲了呀。” 二夫人唯恐说动不了,话题一转,特意拿了闻岫宁当抢使。 闻恪远听罢这话,果然下意识的朝闻岫宁看去。 他犹豫不决,但更在意宝贝女儿的想法。 “宁儿……” “爹爹当真要让周氏回来吗?” 闻岫宁抢在闻恪远说话前开口,她双眼通红,眼中隐隐含了湿意。 闻恪远喉间哽塞,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此时闻岫沅忽然开口:“小六啊,你不是最与你四姐姐交好么,若是因此事阻碍了她的婚事,你可过意的去?” 满腔的委屈在这一刻凝聚成海,闻岫宁气怒不已,偏偏又对这话无从反驳。 她忍着泪意,一一看向其他人:“你们呢?也是一样的想法?” 二房已经表了态,三房并无子嗣,又不想开罪任何一人,索性沉默着保持了中立。 闻老夫人略略一想,道:“六丫头,祖母知道你委屈,但真相已经大白,大家都知道你是无辜的,以前你受过的委屈,也都会一一补偿你。” “至于周氏……还是以大局为重吧。” 所有人都站在了对立面,一句轻飘飘的“以大局为重”,便将她曾经所背负的恶名都用来粉饰太平。 鼻尖一酸,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闻岫宁抬手抹去眼泪,沉默不言的,推波助澜的,都已经将此事推到了顶峰,饶是她再阻止也是无济于事。 事情在这一刻几乎已成定局。 周氏见状忙不迭跪下来千恩万谢。 “先不忙。” 闻岫沅抚了抚手上蔻丹:“泾渭分明,妻妾有度,如此方才能让后宅安宁。” “周氏可以回来,但不能再以平妻的身份自居。” “到底也要给小六一个交代,这妾室也不妥,便做个通房吧。” “什么?”周氏闻言霍然色变。 闻岫沅戏谑的看着她:“怎么,你不愿意啊?要是不愿意,不如再回到庄子上……” “不不不。” 光是想想庄子上的苦日子,周氏心下便一阵恐慌。 她祈求的望向座上,可多年的枕边人都不肯为自己说上一句话,她顿时心死,只能咬碎牙齿暂且忍耐。 “通房,便通房吧。” 闻岫沅很是满意她的识时务:“先头管家权在周氏的手上,后来暂且由齐管家操持,如今,该正式找一个人来妥帖负责了。” 二房、三房闻言眼中登时一亮,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起身自荐。 “我想……” “大哥……” “父亲!” 闻岫沅打断二位叔母的话,款款起身看向闻恪远:“女儿嫁与郑恩聿多年,操持郑家中馈游刃有余,故此,女儿想毛遂自荐。” “那如何使得?”二房脱口而出。 所有人不约而同朝她望去,她见自己心思被披露,本该就此住口,可架不住中馈的诱惑,想了想,还是梗着脖子与闻岫沅叫板。 “沅儿这话错了,你如今是外嫁女,怎可操持娘家中馈?” 闻岫沅闻言低低一笑:“二叔母看来是记性不好,方才福全公公传旨,陛下已然解除了我与郑恩聿的夫妻关系,难道连陛下的话,叔母都不认可了吗?” 二夫人脸色一白,张了张嘴,又无从反驳。 闻岫沅已经不去看她:“父亲,从前我是郑家妇,如今只是闻家女,业已受封郡主,得陛下看重引为典范,由我操持中馈不是更为合适?” 拿着陛下的旨意,闻岫沅将所有想要争夺管家权的人都狠狠压了一头。 闻恪远见众人再无异议,加之他处理公事已然无暇分心,既然有人想要这后宅的烂摊子,他也自然愿意给。 管家之权便因此彻底敲板,只等对牌钥匙一交,便算尘埃落定。 其余人怀着心事相继离开,闻岫沅从齐洺手中将对牌和库房钥匙接过后,正要回绛雪院,冷不防却听见闻恪远唤她。 她手捧文盘转身:“父亲唤我何事?” 闻恪远抬手挥退堂中下人,起身朝她走来。 至她面前站定后,闻恪远负手于背,深邃的眸子透着异于常人的精明。 他问她:“召回周氏,抢夺管家权,沅儿,你志不在此吧。” 﨔 第一百零九章 我好像错怪她了 知女莫若父,饶是父女之间早有隔阂,亦有多年未见,可闻恪远到底还是一眼看出了闻岫沅的意图。 他可以不去拆穿,甚至可以顺水推舟,但在此之前,他须得知道所有真相。 闻岫沅微微一愣,随即展颜笑开。 她手捧文盘转身,身量纤纤,于父亲还要矮上一头,对视间只能微微抬起头。 饶是如此,却丝毫不见有怯懦之感,反而淡淡笑开,眼底是深不可测的心思算计。 “有些事情,不是随着时间流逝就能被粉饰太平。” “好比小六蒙受十年不白之冤,父亲不也竭尽所能找出当年真相,还了小六一个清白么。” “周氏所犯之罪远不止于此,但,父亲有所顾忌不能做的,我来。” “骂名也好,埋怨也罢,我无愧于心,亦——不会心慈手软。” 闻岫沅脸上的笑容顷刻消弭,她冷下目光,微微福身,旋即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此处。 闻恪远站在原地,望着那道倩影消失在门口,微微眯起了眸子。 管家齐洺见大小姐出门,便进得正堂来,低低唤了声:“侯爷。” 闻恪远这才收回目光,长长呼出一口气:“儿女大了,早已不是那个事事都要请示的孩子了。” 齐洺跟在闻恪远身边多年,许多事情都有参与其中,此刻眼观鼻鼻观心,不消多问,便隐隐猜到了什么。 他避开要点不提,只问:“现下大小姐掌管中馈,可要老奴做些什么?” 闻恪远摇头:“随她去做。” 他目光下移落在齐洺身上,着意交代:“在你能做主的范围,你为她大开方便之门,不能做主的,只管来请示我。” 齐洺颔首:“明白。” 事情敲定之后,短短半日时间,闻岫沅便彻底接掌了管家之权。 她行事雷厉风行,又手段果决,在看过账册发现漏洞之后,极快的处理了一批手脚不干净的人。 为首且贪墨严重的,直接扭送官府,情节稍轻的定下时限允他们偿还则既往不咎。 周氏从前留在府中的心腹,也都被闻岫沅以各种理由连根拔除,不仅断了她的羽翼,还将她安置在了最偏僻孤寂的北边院落,只留下顾妈妈和一名老妇伺候。 不过一日时间,整个侯府几乎大换血,引起不少人怨声载道。 二房、三房的人也因手脚不干净被处理,她们委屈的闹到闻老夫人面前企图叫屈,可闻老夫人早已没有实权,又一向与闻岫沅不亲,便也难开这个口。 而整件事情似乎得到了闻恪远的默许,有齐洺帮衬,大刀阔斧的处置了所有人。 短短一日时间,侯府众人几乎闻风色变。 消息传到菡萏院的时候,闻岫宁正用完晚膳,躺在紫藤花架下的摇椅上,拿着本医书闲来无事的翻阅着。 丹儿绘声绘色的讲述完,见六小姐似乎并没放在心上,一时间也不好再继续说下去,只能悻悻住口。 灵犀捧着洗好的果子上前:“小姐,要不进屋躺会儿吧。” 闻岫宁放下书册,挑眼瞧了眼黑尽的天儿:“都这么晚了呀。” “你们都下去休息吧,我这里不需要人伺候了。” 她说完将书册放到手边的小几上,转而捻了块手绢遮住脸,摇椅微微晃着,半晌无声。 两丫头相视一眼,料是白日的事情惹得六小姐不悦了,当下也不好多说,只能先行退下。 闻岫宁阖眼假寐,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心神放松,灵台却越发清明起来。 转眼又快到月中,天际皎月渐渐圆润,四周繁星缀缀。 忽有清风拔地而起,拂过衣裙,裙角曳地散开。 “我还以为,你会气得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难得这么平静,倒是意外。” 调侃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熟悉。 闻岫宁睁开眼,透过薄薄纱绢,瞧见一挺拔身影立于紫藤花架之下,正伸手摘了一粒盘中的葡萄丢进嘴里。 见她始终不应,那人吐出果皮朝她走来,伸手将她面上的手绢取下。 她眉眼如画,此刻正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 裴郢失笑,忍不住上手,轻轻捏了捏她肉乎乎的脸蛋。 “还在生你姐姐的气呢?” 闻岫宁毫不意外,这个裴郢,似乎总能知道很多隐秘之事。 这不,东昌侯府上午发生的事情,他晚上就知道了。 说不定啊,知道的时间更早。 不过,这样也好,也省得她再讲述一遍。 那双曜石般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盯着他,见惯了她平日里张扬明媚的模样,此刻安静下来,倒让人有些不太自在。 “怎么了?” 裴郢语气温和,刚一抬手,便见躺在摇椅上的人忽然动了,探起半身扑进他怀中。 裴郢一怔,很快舒了口气,温厚的手掌轻柔地抚着她的后背。 一下一下,极是温柔。 他能清楚的感觉到怀中人儿对他的贪恋,肩上虚虚搭着的手臂在慢慢收紧,肩上一沉,感觉她将脑袋埋在了肩窝处。 温热的气息扑撒在皮肤上,顿时激得他耳根发烫,身子蓦然僵了一下。 但他没动,只由着她纾解情绪。 半晌,才听得耳边传来悠悠一声呢喃:“我好像有些错怪大姐姐了。” “嗯?” “一开始,我以为大姐姐将周氏从别庄带回来,是想要把曾经的事情抹平,所以我很生气,非常生气。” “可是后来冷静一想,大姐姐可是个有仇必报的人呐。” “周氏背着荥阳长公主搭上了爹爹,于大姐姐而言无异于是个耻辱,更是背叛。她不会轻易原谅周氏,更不会容得她这么轻易的回到侯府。” “所以,你想通了?要和你大姐姐讲和了?”裴郢轻声问她。 怀里的人儿一静,随即连连摇头。 她从裴郢怀中挣开,直视着他:“大姐姐有她的谋算,不管是什么,至少在周氏这件事情上我们是达成一致的。” “我要是跟她讲和,不就是堂而皇之的告诉周氏,大姐姐让她回来是有目的的吗?” 而且她也想知道,除了这件事情,大姐姐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没有告诉她。 裴郢认真的看着她,听着她的一番侃侃分析。 他原以为她是被娇养在温室的花朵,应该是不谙世事,不晓人心险恶。 这样的话,他难免会有些担心。 可现在看来,她是聪慧而不显山露水,这样……更好。 闻岫宁将积聚在胸腔无法为外人道的话都尽数道出来,一时间便觉得轻松不少。 她才留意到一事:“为你施针的手法我已经告诉先生了,算算时间,你毒发就在前几日,难道先生没为你压制住毒性?” 她柳眉紧紧蹙起,眼底盛满了慌张与担忧。 裴郢心底淌过暖流,将慌乱的她按住:“放心,我没事。” “其实今日来,是要跟你辞行的。” 﨔 第一百一十章 我知道,我也是 “辞行?” 闻岫宁几乎是在震惊中尖叫出声。 “你小声些。” 裴郢笑着去捂她的嘴。 可这个时候除了满心的震惊和慌乱,闻岫宁哪里还考虑得了其他的事情。 她一把拉下他的手,凤眸骤然放大:“你要去哪儿?” “去多久?” “公事还是私事?” “有没有危险?” “去了还回来吗?” 她一口气问出许多问题,抓着他的手,难掩心中的着急。 裴郢哑然失笑:“以前不知道,你竟然还是个百问全书。” 他揶揄的笑着,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她脑门。 闻岫宁嘟了嘟嘴,不悦道:“你肯定是要去很久很久。” “之前你也因为公事要离开京都,不过也都是短短几日就回,最慢的一次,也就是去柳州抄没郑家。” “可那个时候你也没说出‘辞行’这样的话来,也都时常送信回京给我。” “这次却那么认真的来同我说这事,你一定要离开很久,久到……你会忘了我。” 她说完这句话,仿佛下一刻就会发生这件事情,十分落寞的低下头去。 纤瘦的肩头一高一低,似乎是在啜泣。 裴郢慌了神,急忙伸手将她揽进怀中:“没有,我怎么可能会忘了你!” 他说得笃定,可怀中人儿却没给一点儿反应,他叹了声气。 “滨州出事了。” 闻岫宁倏然抬起头,微微睁大眼。 “两个月前滨州大雨不断,冲毁了堤坝,淹没了农田,庄稼颗粒无收,也因此造成了不少百姓流离失所。” “滨州知州担心朝廷降罪,将这件事情一压再压,一瞒再瞒。” “熟料流民太多,官衙控制不住,烧杀抢夺之事日日都在发生,甚至……还抢夺了官衙。” 闻岫宁吃惊的捂住嘴,只听得裴郢叹气,而后继续说了下去。 “最近有流民入京,朝廷才知道了此事。” “陛下大怒,要将滨州知州斩立决以平民愤。” “可是滨州现在已经彻底乱了,不仅要派人前去安抚民众,还要重新修复堤坝,开仓放粮。” 地方受天灾本就难以控制,更别说因为上一任知州之过,百姓过得水深火热不说,只怕对朝廷也是深恶痛绝。 而且滨州已经彻底暴乱,很快祸及了临边城池。 但这些事情他自然不会告诉闻岫宁,以免增添她的担心。 “所以,陛下派了你去?”闻岫宁试探道。 裴郢垂下眼,良久,他才点了点头。 “不过,让我去滨州的人不是陛下,是黎王。” “黎王?”闻岫宁再次意外。 她是见过黎王的,因为四姐姐那件事,她对黎王并没有什么好印象。 甚至觉得,他在最开始接触四姐姐时,压根儿就不是为了四姐姐这个人,而是想借机拉拢东昌侯府。 提到这事,闻岫宁转瞬想起那桩未尽的案子:“陛下不是让你协助我舅舅审理郑家一案吗?你去了,谁来负责?” “你舅舅啊。” 裴郢含笑看她:“你舅舅现在身为左相,在朝中一时间风头无两,早已经远远盖住了虞仲。而且,现在你表哥也回了京都,破格进入了御史台。” “再者,贡品丢失的案子在安王自缢之后,差不多就定性了,有没有我,没有什么区别。” 安王自缢,背后的线索就彻底断了。 不论安王是不是幕后主使,他一死,就只能以他是祸首来了结此案。 “我带着明镜司的人去查抄郑家时,搜出来不少的不义之财,还有与北夷人来往的书信。” “郑家,是无论如何都洗脱不了罪责的。” 说到这里,裴郢忽然皱起眉头:“可是,账册去哪儿了?” 他像是在自问,声音极小,可闻岫宁到底离他近,还是将这话给听了进去。 她满是疑问:“什么账册?” 裴郢回身,轻轻摇头:“没事。” 见他不肯说,多半也是朝中隐晦之事,闻岫宁也就不去多问。 她将话题重新引回到滨州一事上来:“好端端的,黎王为什么要引荐你去滨州?” “黎王主动请缨前往滨州安抚灾民,陛下允了。后来他又称滨州大乱,恐有暴民猖獗,须明镜司同行以武力镇压。” “陛下又允了?”闻岫宁已经猜出了后话。 果然,裴郢再次点头。 这次,却换闻岫宁沉默了。 滨州出事,朝廷是一定会派人前去处理,即便不是安王,也一定会是别人。 可是她想不通,安稳于京都的王爷,天潢贵胄,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为何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淌这趟浑水? 滨州此刻正乱着,明镜司纵然同行,可面对的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他们必然不可能直接动手。 如此一来,若是暴民四起,明镜司压不住,首当其冲被为难的,就是黎王。 故此,好端端的,他为何要自请前去? 似乎看出了她的孤疑,裴郢握住她的手:“京都看似平静,实则内里早已经波涛暗涌。” “陛下召了淮阴侯回京,又让他担任左相,卸了虞仲大半的权柄,明眼一看便知要对付的人是谁。” “可是,虞仲又是谁的人呢?” 裴郢的话瞬间问住了闻岫宁,她对朝中官员之间的派系并不十分了解,可也知道,他不会平白有此一问。 以往听爹爹提起过,虞相和安王走得颇近,她便下意识以为虞仲是安王的人。 可是安王自缢,其手下的人更是树倒猢狲散,若虞仲当真是安王的人,贡品一案中他绝不会全身而退。 所以只有一个可能……他从来就不是安王的人。 既不是安王,又会是谁呢…… 脑海中隐隐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可是还不等她弄清楚,手背上骤然一紧,她倏然回了神。 裴郢低头看着她,眉眼间的戾气化去,带了几分难得的温柔:“你乖乖待在侯府里,等我回来,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秘密? 闻岫宁初时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 所有烦扰尽数抛去,她羞涩一笑,面颊染上胭脂色。 “我知道。” “你知道?”裴郢挑眉。 闻岫宁闭上眼用力点点头。 内心早已疯狂跳动,她紧张地扯着腰间的丝绦,只觉得头目森然,浑身飘飘然。 仿佛忽然下定了什么决心,倾身上前,飞快的在裴郢面颊上落下一吻。 “我也是。” 低低呢喃一声,她害羞不已,几乎将整张脸埋进了掌心中。 裴郢因她突来的动作怔在原地不知所措,那处曾被温软印下的地方微微发热,一路烧到心坎儿上。 见她会错了意,但也心中欢喜。 他握住她双肩,低头在她额头轻轻吻下,随后张开双臂,将小小软软的她整个人圈在了怀中。 “等我回来,我要将我所有的故事都告诉你。” 一个……承载了所有人身家性命的秘密! 﨔 第一百一十一章 杀人凶手她不配 翌日,天刚明明亮,闻岫宁便推开了卧室的南窗,倚壁眺望远方。 昨夜因为裴郢那个“秘密”,她翻来覆去,几乎是整夜未眠。 此刻顶着眼下两道乌青,愁眉间思绪已经飘远。 滨州的事情刻不容缓,先头又有贡品一案闹得沸沸扬扬,等到朝廷下了旨意,众人才反应过来还有这桩事情。 今早,黎王一行便该启程了。 灵犀和丹儿端着盥洗用物进来时,便瞧见六小姐只着寝衣倚在窗边,也不知望着什么出了神,连有人进来也没发现。 灵犀将东西放下,冲窗边唤了声:“小姐。” 闻岫宁回神,打着哈欠转身走来。 灵犀、丹儿伺候她梳洗上妆,等收拾妥当,才将小厨房做好的早点都端了上来,都是些素日里闻岫宁爱吃的东西。 灵犀盛了一碗八珍香米粥送到她面前,又布菜到小碟中。 “今日小厨房做了百花莲藕,瞧着很有食欲,小姐用些吧。” 灵犀端起一盘百花莲藕奉到闻岫宁面前。 闻岫宁食欲缺缺,却不欲拂了她的好意,便夹了一块,小小咬了一口。 蜜藕软糯,还带着百花的芬芳,不仅不腻,还意外的让人食指大动。 灵犀见她胃口已开,心下欢喜,又端了其他的新鲜早点给她一一品鉴。 恰在这时,门外款款行来一抹身影,闻岫宁抬头,便见闻岫瑶带着侍女已经步入了房中。 “四姐姐用饭了吗?要不,坐下来一起吃吧。” 闻岫宁率先出声招呼,示意丹儿再去备一副碗筷。 闻岫瑶面带郁色的坐下,直到丹儿取了干净的碗筷过来,又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香米粥递上,她仍旧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开口。 闻岫宁将咬了一半的百花莲藕放下,又为她重新夹了一块:“小厨房新做的,姐姐尝尝看。” “好……好。” 闻岫瑶拿起筷子,夹起莲藕又放下,几次三番,终是没能忍住。 “六妹妹,我……” “如果是为了周氏的事情,姐姐就免开尊口吧。”闻岫宁脸色遽变。 闻岫瑶咬着唇瓣,似乎很是为难。 好一番天人纠结,眼眶里也渐渐沁出些水来。 她没有六妹妹敢作敢为的胆子,在侯府里,生母是妾室,自己又不受父亲宠爱,她小心翼翼的活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十多年也就这么安安稳稳的过来了。 可是谁知道母亲一朝出事,她的安稳彻底被打破,如今,更是不得不来向妹妹哭求。 闻岫瑶实在是开不了口,可一想到回府后备受打压和冷落的母亲,咬了咬唇,还是努力迫着自己张口。 “六妹妹,当年之事是我母亲对不住你,但身为子女,我愿代母受过。” “你要打要骂我都认,绝不反驳,可是……可是你能不能……原谅她……” 声音到最后已经低若蚊吟,连她自己都觉羞于启口。 闻岫宁彻底没有了食欲,捏着手绢擦了擦唇角,才不咸不淡的开口:“四姐姐找错人了吧,如今管家的,可不是我。” 她冷淡瞥了闻岫瑶一眼,起身朝院子走去。 闻岫瑶连忙放下筷子追了出去:“我知道,但是大姐姐行事雷厉风行,又说一不二,我去找过,可她不愿见我。” “六妹妹,自从我母亲回府之后,她的身份早已经大不如从前。她该罚该骂,所有的苦受着都是理所应当。” “可是……可是总有人刻意为难,连我母亲生病都不肯去请大夫过来一瞧。” “我也是实在没法子了,才会求到你的面前,六妹妹……” 眼见闻岫宁脚步不停,丝毫没有要听她继续说下去的打算,闻岫瑶把心一横,拽住闻岫宁的裙角就跪了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闻岫宁吓了一跳,连忙要将她拉起来,“你先起来。” “六妹妹!” 闻岫瑶借机抓住她的手,仰起头,哽咽道:“我不奢求你能原谅我母亲,但能不能看在手足至亲的份上,请大夫来为我母亲看看。” “就请大夫来看一看,好不好?” 闻岫宁心里百般五味杂陈,她怨恨周氏是真,别说袖手旁观,有时候她都想狠狠踩上一脚,可理智叫她冷静了下来。 她低头,正好撞进闻岫沅布满水汽的双眼中。 她为抢走四姐姐原定男主一事而心生愧疚,所以竭尽全力想要修复以往的关系,可是在周氏这件事情上…… 有些恩怨,并不能用其他愧疚来填平。 她抓住闻岫瑶手臂的手缓缓松开:“四姐姐,我记得,十年前我被冤枉弑兄,被赶出侯府的时候,你好像……并没有为我求过情。” 闻岫瑶身形一震,颓然跌坐在地。 被遗忘在岁月长河里的记忆渐渐清晰明了起来,闻岫宁眺望远方,深深吸纳一口气。 “我记得,小时候在别庄那三年,我明明才七岁,却也一样要下地干着粗活。” “我顶着烈日炎炎下地锄草,冰天雪地里双手还要浸泡在冰冷的井水里洗衣。” “我反抗、逃跑、求饶,可换来的是一次又一次毒打。” “好几次我都想着,要不就这么死了吧,死了,就一了百了,死了,就再也不用受这份苦了。” 原主的痛苦好像一一都在身上重演,她忽然觉得呼吸被人扼制,那种想逃又逃不了,又无法以死解脱的痛苦席卷而来,叫她险些晕死在记忆的长河中。 她弯下腰,凝视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 “四姐姐,我可是侯府嫡女啊,本该千娇万宠的长大,最后过得却连猪狗都不如。” “周氏发烧算得了什么?” “我手脚皲裂,一次又一次晕死过去,被人抽打,遭人羞辱,喝脏水,吃泔食的时候你在哪儿?” “你有像现在这样去祖母面前为我求情,去求你母亲,让她对我手下留情吗?” “你没有!” 闻岫宁歇斯底里的大喊大叫,叫所有的委屈宣之于口,胸口起伏不定,脚下踉跄险些坠倒。 她堪堪稳住身形,连连呼吸才让情绪平复下来。 她合上眼,已是痛苦至极。 “我欠你的,我会还。” “但是,自古以来就没有凶手配在这个世界上安然无恙的活着。” “她——不配!” 一番痛苦的话喊出来,闻岫宁几乎用掉了全身的气力,她再不想在这里同闻岫瑶争论有关周氏的任何事情。 她无力的转身,灵犀急忙步上前来,搀着她跌跌撞撞地出了海棠门。 “六……妹……” 闻岫瑶还跌在地上,那番斥责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来气,她心虚又愧疚,只觉无颜面对六妹妹。 可是母亲…… 刚软下的心肠忽又变得坚硬起来。 母亲再怎样罪大恶极,她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母亲死去。 她一把拉住过来搀扶的沉香:“替我送信去黎王府给殿下。” 沉香闻言色变:“可是六小姐不是说……” “我让你去就去。” 闻岫瑶难得沉下脸色呵斥。 沉香不敢反驳,只得低低应是:“可要是殿下不肯帮忙怎么办?” 不肯帮忙? 闻岫瑶心下几经辗转,想到什么,目光猝然一凛。 “不,他会帮忙的。” 一定会的! 﨔 第一百一十二章 可惜没有母凭子贵 如今整个侯府都由闻岫沅掌权,进出都会通报内院。 闻岫瑶不敢亲自出门,只好买通了门房,悄悄开了偏门,放了沉香出去。 她在听雨院中着急的等候,直至日落西山,沉香才满头大汗的从外面回来。 “怎么样?” 闻岫瑶立刻起身迎了上去,紧张地绞紧了帕子。 沉香缓了缓,才微微气喘道:“王府的护卫说王爷今早已经奉旨启程前往滨州赈灾,此刻人早已经不在京都了。” 闻岫瑶闻言,面色霎时一白。 她颓然地跌坐在团花凳上,只觉得最后一丝希望都被彻底破灭。 “小姐放心,奴婢已经将书信交给王府的护卫了,他们说,会快马加鞭送到王爷的手上。” 沉香急切说道,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从怀中摸出用手帕包得极严实的一个物什。 “姨娘高热,不用药是不行的,所以奴婢特意从锦绣堂里买来了退热的成药,这样不必惊动大小姐,也可以让姨娘退热了。” 包裹的手帕一层一层的打开,露出里头一个小巧的瓷瓶来。 闻岫瑶宝贝的将瓷瓶握在掌心里,满眼欣慰:“好丫头,多亏有你。” 沉香摇摇头:“都是奴婢该做的。” “小姐,咱们快些去送给姨娘吧。” 闻岫瑶实在牵挂母亲,当下也不再耽误,急急忙忙带着沉香往北院去。 那是一座空了许久的院落,不大,满目萧条。 从前是用来堆放杂物的,但屋子位置不好,夏闷冬潮,便渐渐的空置了下来。 前不久,闻岫沅才命人将这里简单收拾过,拨给了周氏住。 穿过败落的前院往里走,有一间逼仄破旧的屋子,里面隐隐传来女人的抱怨声。 “这个闻岫沅,我当她怎么会这么好心把我从别庄接回来,原来,是在这等着我呢。” 女子怨恨的声音传出,不是周氏又能是谁。 顾妈妈正擦着桌子,闻言,抬起头来:“如今是大小姐掌管家权,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也不好在这个时候触了她的逆鳞。” “姨娘,咱们再忍忍,公子和小姐一定会想办法让姨娘出去的。” 顾妈妈的话并没有安慰到周氏,她坐在木椅上,只觉十分头疼。 “原以为生了两子一女,即便不能扶正,可侯爷只要不续弦,我也还是这府里高高在上的夫人。” “当年的事情曝光,也怪我不够心狠,留下了祸患。谁知道,都十年过去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还能翻出来。” “早知道当初在相国寺,就该多派些人,将闻岫宁那个贱人给……” 周氏咬牙切齿,后面的话还没说完,顾妈妈已经吓得上前来捂她的嘴。 “姨娘,这话可不敢胡说。” 顾妈妈紧张的朝外面张望,见外出的赖婆子还没有回来,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虽然这北院偏僻少有人来,可姨娘说话还是得谨慎些,万一这里还有大小姐的眼线呢。” 周氏闻言也是暗暗心惊,由不得慌张的朝外面张望。 可是想想如今的处境,她又愤恨不已。 “要不是别庄日子实在难熬,我又何必回来受这份窝囊气。” 顾妈妈跟着叹气:“现如今大小姐和六小姐都得到了封号,正是风光的时候,咱们姑且忍上一忍,不去与她们硬碰硬。” “姨娘且想想,侯爷膝下两位公子可都是出自于您的腹中。” “女儿再受宠爱,也不可能在娘家待一辈子啊。” 顾妈妈点到即止,但这话却让周氏瞬间有了心理支撑,她略略思量后,缓缓笑开。 “荀儿冲动,树儿却是个有本事的孩子,只可惜,因为那死丫头的事情与我之间有了隔阂……” “不过那又如何,他可是从我的肚子里出来的,难道还能不管我这个老娘了?” 周氏得意洋洋:“再说了,我这不是还有瑶儿吗?” “姨娘说的对,四小姐可是个孝顺的,姨娘不过装了一回病,四小姐就急成那个样子。” 顾妈妈笑着出主意:“姨娘您再在四小姐的面前装一装可怜,她定然会去侯爷那里说情。侯爷不在乎您,难道,还能不在乎四小姐了吗?” 周氏一听这话,顿时所有阴霾都尽扫而空。 她得意地仰起头,手轻搭着扶手:“想当初,我不过是公主身边的一个宫婢,后来不也凭着本事成了侯爷的妾室么?” “原以为我能母凭子贵,可是谁知道,侯爷竟然会娶了她……” 忆及往事,周氏眸光微暗,眼底蹦出怨毒来。 “公主又怎样,为了个男人,竟然低声下气到那个地步。看见自己的驸马和别的女人在寺庙里幽会,她竟然不恼不气,还和那个女人成了朋友。” “哼,真是可笑至极!” 顾妈妈看着正在气头上的周氏,不敢轻易搭话,眼珠子一转,忽然道: “姨娘倒不必为了一个死人生气,总归是她命薄,早早的死了。留下的女儿再受宠爱,也不可能承袭侯爵。” “将来啊,不论是二公子还是三公子袭爵,姨娘都是侯爷的生母,富贵不可限量。” 话一入耳,周氏仿佛料想到了以后。 等那个老婆子死了,儿子袭爵,她就是东昌侯府正儿八经的老夫人。 届时,谁还敢不给她三分薄面。 如此想着,周氏顿时郁气消散,端起手边茶杯抿了一口。 “连那个女人都不是我的对手,区区一个丫头片子,我还不会放在眼里,且看日后谁更技高一筹吧。” 顾妈妈附和:“姨娘英明。” 主仆二人畅想着以后,全然不曾注意一道人影已经在门外立了许久,将二人的对话一字不落的听了个清楚。 闻岫瑶双手掩唇,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失声哭出来,可眼泪早已经无声流了满面。 她身子不住的颤抖着,只觉得心脏隐隐揪痛,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的碎掉。 当初相国寺中,六妹妹被贼匪掳走险些坠落悬崖,原来,竟是母亲找人做的。 那母亲刚才的话又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先头夫人去世也与母亲有关? 闻岫瑶微微睁大眼。 是荥阳长公主?还是…… 﨔 第一百一十三章 滨州闹疫了 五日后,贡品一案彻底落下了帷幕。 经查,安王早已与北夷互通往来,敬文伯郑家便是其安插在柳州的手笔,为的就是瞒过京都,将所有财务尽数纳入麾下。 如今安王已然“自缢”,郑家也判了个满门抄斩,夷三族,所抄没的赃物银钱也都一并充入国库,用做此次滨州的赈灾之用。 有了景明帝的示意,左相秦仲儒大刀阔斧的处置了不少人。 安王麾下一应论罪处置,安王府查抄,上下无一人幸免。 此事一起,朝堂之中人心惶惶,人人恨不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唯恐行差踏错,让自己也落得个万劫不复的境地。 闻岫宁在府中憋了好几天,前几天还能收到滨州那面的传信,可最近十日,她再未收到任何消息传来,不免心头坠坠。 这不,瞅准了下值的时辰,眼巴巴的跑去了秦府。 刚钻出马车,正好撞见了下值归家的表哥秦世暄。 “表哥!” 她扬声唤道。 刚抬步准备迈入府中的秦世暄顿住了脚,回头望去,便见一抹嫩黄的倩影身姿轻盈的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他少年入仕,如今得蒙圣上器重进入御史台也不过二十有五的年纪。 长身立于檐下,官袍着身,玉带束腰,端的一派郎朗君子,温润如玉。 他含笑提醒提裙跑来的妹妹:“慢点儿,别摔了。” 闻岫宁哪儿听得进去半句,小跑上来:“表哥,舅舅呢?没跟你一块儿回家吗?” “父亲还在值房,要晚些时候才会回来。” “贡品的案子不是都已经结了么,怎么还这么忙?” 听得她天真无邪的话语,秦世暄笑了笑:“案子结了,但后续还有诸多杂事,哪里就是那么容易就做完的。” “既然要找父亲,那就进去等吧。” “好。” 闻岫宁甜甜一笑,挽着秦世暄的手臂一蹦一跳地往里去。 秦世暄命人带她先去花厅,自己则回房换了件常服,等赶来花厅时,便见她正对着半人高的花瓷看得出神。 “若是喜欢,等会儿我让人给你送去。” 他负手缓步入内,挥挥手,让侍女放下茶水点心退了出去。 闻岫宁回头望来,见表哥已经除去官服,换了身月白交领常服,衬得整个人越发温润。 “不用了,我就是随便看看。” 若是往常,她或许兴高采烈的就应了下来,还会觉得自己捡着个宝,觉得表哥真大方。 可现在,她实在是没什么心情。 “表哥……” 闻岫宁坐到秦世暄旁边去,转过头,有些可怜巴巴的望着他。 “滨州可有消息传来?” 她的心思在舅舅那里已经无所遁形,她想,舅舅应该也是与表哥通过气的吧。 如此,她才会毫无顾忌的找上门来,不加掩饰的开这个口。 秦世暄无奈摇摇头,将手边一封信递了过去。 闻岫宁拿起信,信封上有独特的徽致,但信件已经拆封过,她便毫不犹豫的打开阅起来。 “是滨州的信?” 看过前几行,闻岫宁不由吃惊。 秦世暄抿了一口茶水:“父亲一直都有派人留意滨州的情况,得知黎王一行人已经到了滨州,但情况远比我们最初设想的要严峻得多。” “大水之后滨州满城狼藉,农田庄稼尽毁不说,房屋壁垣坍塌,还死了不少百姓。” “城中粮食短缺,药材又供给不上,有些能耐的早就逃之夭夭,剩下一些老弱妇孺、穷困百姓滞留在城中。” “滨州人手不够,无法及时疏散灾民,处理尸体。” “你可知,四面楚歌之下,滨州……闹疫了。” 闻岫宁身形一震,指尖颤抖,那页纸便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她慌忙弯腰去拾,秦世暄却先她一步,长臂一伸,指尖捏住信纸拾了起来。 他转头看见闻岫宁面如金纸,整个人呆滞不语,那僵在空中的手还在止不住的颤抖着。 他无声一叹:“消息是今日才悄悄送进府的,我想,出不了两日,滨州的消息就该传回京都了。” 闻岫宁脑中嗡嗡作响,秦世暄的话在耳边快速掠过,留下的只有一句——滨州闹疫了。 她仿佛被人抽走了浑身力气,心脏狂跳不已,脑海中只余下那张日思夜想的脸。 大灾之后难免会有瘟疫,她怎么会将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当初,她就应该先提醒裴郢的,如此,他们也不至于被困滨州无药可用。 药…… 闻岫宁骤然回身,情急之下抓住了秦世暄的手:“赈灾的人都被困在滨州了吗?他们有没有出来?滨州仅存的药又还有多少?此番可带了太医去?” 她连珠炮似的问出数个问题,睁大了眼,目光炯炯的看着秦世暄。 秦世暄低头看了眼,又见她实在着急,遂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安抚道:“你别着急,此番是带了太医去的,药材也带了一些。只是疫情的事情来得突然,才至滨州的时候还没有出现,是过了两日才发现的。” “如今,黎王一行都已经退到了官衙暂避,太医也有想办法控制疫情,只是为防止疫情扩散,滨州如今只进不出。” 他紧了紧手,温声道:“你别担心,等父亲回来,我便会同他商量此事。届时,朝廷一定会派人护送物资还有药材过去。”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他身经百战,可不是寻常文弱的官员,不会有事的。” 闻岫宁双眼泛红,氤氲着水汽凝聚在眼眶中。 不担心?她怎么可能会不担心? 难怪辞行那夜她翻来覆去都睡不着,隐隐约约总觉得有事情要发生,这不,真就来了。 裴郢啊裴郢,明明彼此才刚刚表露心意,还没来得及好好相处一日呢,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啊! 门外,阔步行来一个着短打的护卫。 他步履匆匆进得花厅,同厅中二人行过礼后,有意看了闻岫宁一眼,意有所指。 秦世暄道:“无妨,说吧。” “是,公子。” 那护卫顿了顿,面色凝重道:“我们的人刚刚传回新的消息,滨州灾民暴起,冲进了官衙,打伤侍卫,抢夺米粮。” “裴司使为了保护黎王受了重伤,如今生死不知。” “什么!” 闻岫宁霍然起身,惊闻消息之后再难压抑情绪。 巨大的悲痛袭来,她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﨔 第一百一十四章 半夜高热 闻岫宁晕倒,被送回东昌侯府后,当天夜里便起了高热。 闻岫沅收到消息时,忙不迭地就赶来了菡萏院。 她一壁快步转进院子,一壁斥责院里的下人:“你们是怎么照顾六小姐的?发热多久了,怎么现在才来报?” 几个小丫头被诘问得大气不敢喘,垂头跟在她身后进入内院,无人敢应上一句。 闻岫沅知晓她们无用,不过冷冷瞥去一眼,脚步不停,快步进了房中。 灵犀、丹儿正在榻前伺候,冷水换了一盆又一盆,敷在额头上的巾帕也换了一张又一张。 灵犀正重新换过一张巾帕,一扭头,便看见满面急色的闻岫沅正奔床榻处而来。 她连忙起身带着丹儿退到一旁见礼。 闻岫沅看也不看二人一眼,挨着床沿坐下,伸出手去摸闻岫宁脸颊,只觉烫手。 “到底怎么回事?” 她握住妹妹的手,没忍住斥责道。 灵犀、丹儿吓得跪了下去。 闻岫沅此时此刻可没心情来处置她们,看着小六烧红的身子,当下急不可耐。 “找大夫了吗?” “起来回话。” 两个丫头谢过起身,灵犀回道:“已经去找过了,大夫应该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闻岫沅柳眉蹙紧,忍住骂人的冲动,转头吩咐连翘:“拿着我的手令去请伍太医,请他过府为小六诊治。” “是,奴婢这就去。”连翘应是,匆匆出门。 闻岫沅狠狠瞪一眼灵犀、丹儿,随即将目光落在了床上昏迷不醒的闻岫宁身上。 她烧得满面通红,额头上的巾帕很快又变得温热,一块一块的换下去。闻岫沅握住她的手,将手放在自己带着冰凉的脸庞上,试图以此替她降温。 可昏睡中的闻岫宁似乎是梦魇了,头转来转去睡得并不安稳,唇瓣翕动,像在喃喃自语着什么。 她好奇将耳朵贴近,只听得细碎的呢喃响起。 “裴……裴郢……裴……郢……” 听清话语,闻岫沅霍然变色。 片刻后她平复了心绪,屏退其余侍女,只留下灵犀一人伺候。 她低声问:“六小姐今日可曾出过府?” “出去过。”灵犀不敢隐瞒。 “她去哪儿了?” “秦府。” “秦府……她去秦府做什么?” 闻岫沅喃喃,忽然反应过来,小六莫不是去打听滨州的消息? 是了,她也是在赈灾队伍出发后才知道裴郢也一并去了滨州。 小六与裴郢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她早已看出,若是去询问裴郢的事情,那倒是说得过去。 她看向灵犀:“把六小姐去了秦府之后发生的事情,都一五一十的重述一遍,不要有一个字的遗漏。” “是。” 迫于大小姐的威压,灵犀不敢有一个字的隐瞒。 只是事发之时她并不在花厅,对里面发生的事情知道得并不多,也就含糊其辞,大致讲过。 “……奴婢进去的时候,小姐已经晕倒了。” “秦公子焦心不已,当时就已经请了大夫来瞧过,小姐后来也醒转过来,之后才回的侯府。” “晚膳之后小姐说想要小憩一会儿,奴婢便退下了。等奴婢进来伺候时,才发现小姐已经起了高热,如何唤都唤不醒。” “是奴婢失职,还请大小姐责罚。” 灵犀惶恐跪下,此刻已是追悔莫及。 闻岫沅此时毫无心思追究过错,摆了摆手,示意灵犀起身。 她心头万千思绪一闪而过,除非受了莫大的惊吓,不然小六身体一直好好的,怎么可能会突然晕倒,还会半夜高热? 难不成,是滨州那面出事了? “宁儿,宁儿!” 外间响起熟悉的声音,将闻岫沅的思绪拽回。 她扭头望去,便见闻恪远神色着急的转进了内室,越过她,直奔床榻而去。 闻岫沅正行了半礼,见父亲甚至连看也不看自己一眼,抿了抿唇,心底闪过一丝不痛快。 闻恪远坐到床沿上,伸手去探闻岫宁额头,登时暴怒不已。 “你是怎么照顾小姐的?” 他虽然盛怒,但也克制着声音,不曾惊动榻上之人。 灵犀颤巍巍不敢接话,恰在这个时候,连翘已经请了伍太医过来。 闻恪远连忙让开,让伍太医近前为女儿诊脉。 趁此机会,闻岫沅走到父亲身旁,低语道:“父亲,让伍太医先为小六诊脉,女儿请父亲耳房等待。” 闻恪远此刻一颗心全扑在女儿身上,哪里肯离开半步。 他张嘴就要拒绝,可在对上闻岫沅目光的一刹那,那拒绝的话硬生生断在了喉咙里。 他随着闻岫沅出去,转进了耳房。 闻岫沅吩咐连翘守在门口,才转身入得屋中。 “父亲可知小六为何会突然发热?”她开门见山,不带一丝脱泥。 闻恪远转身凝着她,眉宇紧蹙,若有所思。 闻岫沅近前几步:“父亲当初既能找到李氏乳娘作证,想必是见过裴司使的,也应当能够猜到,他和小六的关系非比寻常。” 闻恪远顿时脸色一黑:“你胡说什么!” 他不肯承认,却也没有反驳。 闻岫沅也不与他兜圈子:“裴司使跟随黎王去了滨州赈灾,我想,小六应该是听说了什么,所以才会魂惊魄惕,骤然晕厥高热。” “晕厥?”闻恪远骇然。 闻岫沅合上眼,重重点头。 “裴司使此人如何暂且不论,但是父亲,如今看样子,小六对他可是情根深种。不过听说了一个消息便有如此大的反应,若是滨州当真出事,裴郢回不来……” 闻岫沅没再说下去,着意看向父亲,不曾错过他任何一个细微的反应。 只见闻恪远沉默,似乎在深思熟虑着什么。 关于裴郢此人,闻岫沅当真是不喜欢,更深以为他并非小六良配。 可如今看小六的样子,要是裴郢真在滨州出了什么事,小六只怕是…… 一个念头骤然划过心间,闻岫沅惊了一惊,再不给闻恪远思考的时间。 “父亲,饶是为了小六,还是速速去打听滨州情况的好。” “您也不想小六再受一次打击吧!” 闻恪远倏然睁大眼,下意识朝卧房的方向望去。 他暗暗握紧拳头,半晌,终于下定决心,阔步出门。 房门拉开的刹那,他停下脚步回头。 不必他开口,闻岫沅已懂得:“父亲放心,小六有我看护,不会有事。” 闻恪远不言,提着一颗心快步出了菡萏院。 闻岫沅站在原地,遥遥望着父亲离开的方向,眼中落寞浮现,久久不曾回神。 﨔 第一百一十五章 让我来想办法 闻恪远离开后,闻岫沅便再次回到了卧房,一直等候在床榻旁。直到伍太医开完药方,一剂药下去,眼看着闻岫宁身上的热才一点一点退了。 她让连翘将伍太医好生送回去,又许下重礼,才重新返回屋中,亲力亲为的照顾起妹妹来。 这一夜过得十分漫长,床榻旁离不得人,好在后半夜闻岫宁已经彻底退了热,人也安然的熟睡过去。 榻上的闻岫宁全然不知外间发生的事情,只觉得初时像身在一个大火炉中,想挣扎却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着火势蔓延全身,仿佛下一刻便要自燃一般。 可是渐渐的,那热退了,她浑身一松,再也抵挡不住疲惫陷入了深深的熟睡中。 意识回拢,灵台清明。 闻岫宁动了动手指,却觉得手臂有些一沉,像被什么重物压住。 她口干舌燥,想叫人却叫不出来,只好勉强撑起疲软的身子,探起头,只瞧见一人伏在榻边正睡着。 因着她起身的动作,睡着的人似乎有些感应,嘤咛了一声。 下一瞬,她忽然睁开眼,随即坐了起来。 “你醒了?”闻岫沅展露笑容。 闻岫宁有些意外:“大……姐姐……” 她烧了半夜,此刻口干舌燥,轻轻唤了一声,带着哑意。 “等着,我去给你倒水。” 闻岫沅迅速起身,趴了一夜,她双腿有些发麻,一个用力起身,刚迈出一步就险些趔趄跌倒。 她连忙稳住身形,捏了捏腿,一瘸一拐地走向桌旁,迅速倒了水,又重新返了回来。 “慢点儿喝。” 闻岫沅回到床沿边坐下,将水杯递到闻岫宁唇边,慢慢倾倒水杯,喂着她喝下去。 一杯喝尽,闻岫宁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此刻才觉得喉咙如被清泉灌入,顿时舒畅了不少。 “还喝吗?”闻岫沅看着她,温柔的问道。 闻岫宁缓缓摇头。 闻岫沅便将水杯放下,又伸手去探她的额头,触手生凉,已经完全退了热。 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落了定。 “饿了吧,我让厨房给你准备点吃的,很快就来。” 闻岫沅温柔地拍拍她的手背,起身准备出门去安排。 “大姐姐。” 闻岫宁忽然拉住她。 闻岫沅便重新坐了下来,眉眼间是从前不曾见过的温柔和煦:“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闻岫宁摇摇头,不争气的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 闻岫沅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用袖口内侧为她擦拭眼泪,心疼道:“有什么事情告诉姐姐,姐姐会替你想办法的,别哭了啊。” “大姐姐——” 悲痛上头,闻岫宁忽然扑进闻岫沅怀中,抱着她泣不成声的哭了起来。 方才她迷迷糊糊的醒转过来,尚且还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可是后面缓了缓,便骤然想起了远在滨州的裴郢。 脑海中闪现过的最后一句,是秦府的护卫禀报时说的话。 “裴司使为了保护黎王受了重伤,如今生死不知。” 生死不知…… 闻岫沅心疼地揽住了妹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以示安抚。 可是小六哭得哽咽难以自制,泪水顺着低落到颈项,划过之处泛起阵阵温热。 她轻叹了声:“可是滨州出事了?” 闻岫宁哭声一顿,松开了手:“你……怎么会知道?” 看她这反应,无异于坐实了闻岫沅心中的猜测。 她抬手将小六被泪水沾湿的碎发拢到耳后:“我并不知道滨州发生了何事,只是听说你在秦府晕倒,故而有此猜想。” “如今看来,滨州那面确实是出事了。” “你把你知道的消息都告诉我,让我来替你想想办法。” 闻岫宁用力点头,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便将所知道的有关滨州的事情都原原本本的重述了一遍。 闻岫沅听完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她隐约猜到滨州一行不会那么容易,却没料到会闹疫。 滨州既然已经封城,那就说明这次疫情来势汹汹,为了不扩散出去,造成更多的损伤,才不得不行此下策。 可是如果没有提前的准备,那这次疫情无异于是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先不论天灾人祸已经闹得人心惶惶,瘟疫四起,局面只会更加的难以控制。 若是等到滨州将消息传回,朝廷商议,拨银子,备药材,清点人……一系列准备下来,只怕滨州早已经是一座死城了。 闻岫宁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大姐姐,期待着能有好消息传来。 她知道大姐姐聪明,也心有锦绣,否则也不会从郑家那个虎狼窝里面脱身。 可是眼下大姐姐沉默不语,脸色也跟着阴沉下来,她便渐渐意识到此事的棘手。 “没……没有办法吗?” 她喉头哽咽,撇了撇嘴,大滴的泪珠潸然而落。 闻岫沅握住她的手,面色凝重:“秦家比之朝廷还要先一步得到消息,滨州的事情不能拖延,但这事,不能直接由秦家上报朝廷,得想个折中的办法。” 当今陛下是个生性多疑之人,秦仲儒如今的官职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再让景明帝觉得其难以掌控,便会生出舍弃之心,于秦家十分不利。 “姐姐有什么好办法吗?”闻岫宁着急追问。 闻岫沅垂眼深思,心中大致有了一个想法,但在抬头触到小六目光的一刹那,这想法终究是压了下去。 她抚了抚小六的脑袋,温声道:“滨州的事情你先不要着急,父亲也去查了,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传来。” “你身子未愈,暂且不要想这么多,一切事情有我,有了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闻岫宁抓住她的手,心中担忧不减。 闻岫沅只好先安抚住她,又命灵犀送来安神药让她喝下,等人睡着,才悄悄出了菡萏院。 不久之后,便有人叩响了秦府的侧门。 秦府上下的仆从已经尽数换过一遭,都是从前在阳翟伺候的旧人。 侧门打开,出来一个身着蓝袍的男人,正是秦府的管家。 他打开门,见门外立着两位姑娘,当中一人周身笼罩在斗篷之下,偌大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见那红唇轻起。 “我要见秦相。” 管家见礼,退开一步将人迎了进去。 﨔 第一百一十六章 我要亲眼看着他安然无恙 管家引着二人入府,避开了府中下人,穿过花园,绕过连廊,直往东院的书房中去。 此刻秦仲儒和秦世暄父子正在房中议事,听见叩门声响起,二人的声音立时戛然而止。 随后,书房外头响起管家的声音:“相爷、公子,有贵人来了。” 秦世暄闻言心领神会,走过去将门拉开。 管家避开,露出身后人影来。 “请进。” 秦世暄认出来人,将门彻底拉开,随即避到了一侧。 穿斗篷,戴兜帽的女子提步迈入了书房。 管家与另一女子则避开了去,远远守在了院子口。 秦世暄关上门,回转身,便瞧见女子已经摘下了遮脸的兜帽。 不是那新册封的宜安郡主又是谁! 闻岫沅面带怅然,先行压下心中事,朝着秦仲儒福身见礼。 “承蒙舅舅、表弟援手,否则我也不可能这么容易就从郑家脱身。” “为掩人耳目,拖到今日才来,还请舅舅见谅。” 荥阳长公主与秦音音交好,长公主去世后,闻岫沅便是由秦音音一手养大,可谓亲如母女。 比起那个冷冰冰的闻家,秦家人待她更好,她唤秦音音一声“母亲”,便也跟着唤秦仲儒一声“舅舅”。 “一家人之间,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 秦仲儒上前将闻岫沅扶起:“今日过来,可是为了滨州的事情?” 闻岫沅在秦家人面前总要更自在一些,闻言毫不掩饰,点了点头。 “昨夜小六高热,便是因为裴司使在滨州出事。我知她忧心不下,所以特意来找舅舅、表弟商议,看看有没有法子能够援助滨州。” “宁儿生病了?”秦仲儒瞬间提起了一颗心。 “舅舅放心,小六是忧心过重,我已经请了宫中伍太医来看过,她退了热,已经没事了。” 闻岫沅言简意赅将事情说出,想到不能久留,便不再说旁的事情,将话题重新引了回来。 “小六将事情大致与我讲过,滨州之围,唯有朝廷可解。” “可是舅舅先一步于朝廷知道消息,那么这消息,便不能由舅舅主动提出来。” 秦仲儒颔首:“我与世暄正在商议此事。” 秦世暄走上前来:“表姐担心的事情,正是我与父亲所顾虑的。” “原本滨州一事并不在父亲的管辖之内,但不论是为了表妹也好,还是远在滨州的百姓,解决此事都是宜早不宜迟。” 闻岫沅闻言眼中一亮:“可是有办法了?” 秦世暄看向秦仲儒,见他并无什么反应,才将方才的商议娓娓道出。 “消息的确不能经由我们的手上呈御案,但既然滨州灾情是由逃难的灾民宣之于口,那爆发瘟疫一事,为何又不能故伎重施呢?” 闻岫沅一经思量,很快便明白了秦世暄的意思。 来之前她也曾想过这个问题,最好的法子便是由他人之口转述,如此便不会将秦家给牵扯到里头。 由任何人来说这话,的确没有从滨州逃难出来的灾民说出来更合适。 她对此并无异议,转而说起了另一遭事:“朝廷即便知晓此事,安排上下事宜恐怕都得好几天,我担心……滨州会撑不住。” 无粮无药的情况下,还有灾民蠢蠢欲动,一旦有一个人开了那个口子,后果将不堪设想。 她最担心的还是小六,事情没有解决,安神药总不能一碗接一碗的灌下去吧,她总会发现的。 书房安静如梭,唯有房中更漏发出“哒、哒、哒”的声音。 秦世暄也沉默下来,手指摩挲着指腹,忽然心生一计。 “倘若,在朝廷派人之前,我们先派人过去呢?” “虽然杯水车薪,但到底能解一时燃眉之急。” 秦仲儒闻言朝他看来,并未立时答应。 闻岫沅琢磨着这事:“会不会有风险?” 有人去,就势必会有消息传出来,届时传到陛下耳中…… “最关键的,是去往滨州的人能够派上用场,这人……可不好找啊。” 秦仲儒捋着山羊胡端坐到太师椅上。 即便不是为了宁儿那孩子,滨州满城的百姓,他也不可能真的见死不救。 只是救人归救人,眼下,秦家还不能够成为让景明帝忌惮的对象。 此事须得从长计议,至少,得将秦、闻两家摘出来,不受人怀疑。 “父亲说的不错,人选一事上的确要好好斟酌。”秦世暄心中咂摸着人选,一时倒是有什么头绪。 “我去!” 门外响起熟悉的声音,随着书房的门被推开,在三人凝目下,闻岫宁大步迈进。 “舅舅,让我去吧。” “小六!” 闻岫沅脸色一变,走到她身边来:“你不是喝了……” 她及时住口,已然猜到了什么。 闻岫宁看着她:“大姐姐,我医术不错,只消一闻便知道里面放了什么。” “你叮嘱灵犀看顾我然后独自离开,我便猜到你想要去做什么,所以一路跟着你过来了。” 若不是早就从大姐姐的口中得知她与舅舅之间的关系,此番,她或许还想不到这里。 正好,她已经在门外将一切都听得清清楚楚。 眼下,或许只有这个办法才是最优解。 “不行!” 秦仲儒严词否决:“你身体未愈,又是女儿家,滨州如此遥远,你不能去。” “我要去。”闻岫宁态度坚决。 “我明知裴郢在滨州出了事,不亲眼看见他安然无恙,我是不会放心的。” “舅舅不是也心系滨州的百姓吗?那就更应该找一个有实力且最能信任的人过去,我就是那个最好的人选。” “表妹,滨州现在瘟疫扩散,此番过去不是儿戏,你莫要逞一时……” 秦世暄开口想要劝她收心,话未说完,便见闻岫宁快速移到自己面前,手起手落,他已经再说不出话来。 他抬手想抓住她,手肘间微微刺痛,此刻便是连手都不能动了。 而他这次看清了,表妹指尖捏着枚细小的银针,正是那银针作怪。 秦仲儒震惊不已,起身道:“宁儿,你怎么会……” 闻岫沅亦是惊讶莫名,她从未听过,小六还会这个。 闻岫宁却没急着解释,捏着银针在秦世暄身上三处穴道扎下,他便已经恢复如初。 “表妹你……我……”秦世暄捂着喉咙,讶道,“我能说话了?” “不过雕虫小技,只是想让你们知道,我不是从前那个一无是处的闻岫宁了。” 闻岫宁收好银针,凝目正色看向秦仲儒:“舅舅,此番就算您不让我去,我自己也一定会去的。” 她态度坚决,已然是下定了决心。 只希望裴郢能再等等,再等等就好。 她很快就会来了! 﨔 第一百一十七章 托付七重七叶花 从秦府出来,坐上了回侯府的马车。 闻岫宁仿佛失神在自己的天地间,从头到尾只字不言,好像灵魂去了别的天地,彼时留下的不过一具没有情感的躯壳罢了。 秦仲儒拿她没有办法,既然不能一直禁锢住她,那与其让她一个人偷偷去滨州,还不如遂了她的意。 至少同行有人保护,他们也能安心一些。 马车穿梭在热闹的街市,闻岫沅担忧的看着她,手掌覆上她的手背,轻轻唤了一声。 “小六。” 闻岫宁好似如梦初醒,缓慢的转过头来。 双眼无神,全然没有平日的灵动活泼。 看得闻岫沅心头揪起,很不是个滋味。 “舅舅和表弟已经去准备事宜了,此番去的人不多,带的东西也有限,所以,最迟明日午后便要启程。” “此番一去路途遥遥,没有家人在身边陪伴,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遇事莫要强出头,性命最重要。” 闻岫沅自知阻止不了她,便只能尽可能的多叮嘱一些,望她小心小心,更小心。 闻岫宁双眼渐渐凝聚光芒,她反握住闻岫沅的手,微微一笑。 “我只是放心不下他,想去帮他,不是去送死。” “我心中有数,会保护好自己,大姐姐放心吧。” 饶是她如此说着,可闻岫沅的心里总归是放心不下。 滨州路途遥远,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民,在被逼到绝境的时候总会想着奋力反击,更别说此时更是瘟疫横行。 如此一来,滨州怕是危矣。 两人各自怀揣着心事,一路沉默着回到了侯府。 如今侯府之事无论大小都要问过闻岫沅,她亦是分身乏术,闻岫宁便与她辞过,带着灵犀速速回到了菡萏院。 她径直去了南边药房,将已经发芽的七重七叶花小心翼翼包裹妥当后,便又带着灵犀出了门。 马车径直驶向裴郢的别院。 此次明镜司随行保护黎王前去滨州赈灾,裴郢带去了不少好手,心腹路小石和墨砚都一并跟去。 别院现在只有樗云子一人独住,再留了几人暗中保护。 她想过,此次去往滨州少说也得一两个月,必然不能将七重七叶花带上。 而唯一有这个本事养活此花,又能让她放心托付的,就只有先生一人。 “先生!” 闻岫宁思绪转动着,已经抱着花转进了后院。 樗云子正优哉游哉地躺在摇椅上,一手摇着蒲扇,一手端着香茗,可别提多悠闲了。 他听见有人在唤自己,本不欲理会,可细听之下辨出这声音的主人,立时便来了兴趣。 放下茶杯,双脚点地,樗云子歪头望去,便见多日不见的少女正抱着东西朝这里而来。 “是那个小丫头!” 樗云子心情顿好,急忙迎了上去。 “好丫头,今儿怎么想着来看老头子了。” “才几天不见啊,你怎么看起来瘦了。” 樗云子目光打量的落在闻岫宁身上,见她原本纤瘦的身子如今更清减了些,顿时有些不悦。 “无事,无事,我让他们去买炙鹿肉去了,你等会儿多吃一些,很快就补回来了。” 樗云子转又一笑,拉着闻岫宁坐到石桌旁。 “老头子我新研究的药茶,健脾胃的,多喝些,有好处的。” 樗云子眉飞色舞的介绍着,将药茶满上一杯,宝贝似的递到闻岫宁面前。 原本凝重的心情,在见到活宝的这一刻,所有烦恼都消散了大半。 闻岫宁不好拂了他的好意,将花放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眉眼舒展,给出了极大的好评。 樗云子一颗虚荣心得到了大大的满足,摇着蒲扇坐在了她的旁边,顿时露出几分得意之色。 “先生,我要出远门了,可能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回来。所以我今日来,是将七重七叶花带来,想拜托先生您帮忙照顾。” 闻岫宁将花盆上的黑布掀开,樗云子立刻凑了上去。 枯萎的叶脉已经彻底凋谢,但有新的嫩叶从根部长出,瞧着长势极好。 他忍不住想要伸出手指去戳一戳,可即将触碰到那嫩叶时,又讪讪着收了回来。 这宝贝花儿是裴小子的救命良药,他可舍不得碰坏了。 “刚刚你说你要出远门,去哪儿?多久回来?” 刚才的话,似乎现在才入了耳,樗云子目光不离七重七叶花,状似随意般问出口。 闻岫宁淡淡一哂:“我要去滨州。” “嗯,滨州好,滨州是个不错的地方……滨州……你要去滨州?” 樗云子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立刻跳了起来,不可思议的看着闻岫宁。 不比他如此大的反应,闻岫宁倒是极平静。 见状,只是很淡然的点了点头。 “明日就走。” 樗云子纳闷了:“滨州不是正在闹水患吗?裴小子前脚才去,你后脚也要跟上去?” 他想了想,脑海中闪现出一个可能,顿时揶揄的笑看闻岫宁。 “该不会是想裴小子了吧?” “就分开了这么点时间,你就忍不住去找他了?” 樗云子一副看透人心的模样,摇着蒲扇笑得眉飞色舞:“依老夫看呐,你还是安生待在京都吧,你去了之后裴小子还得分心照顾你,岂不是更要手忙脚乱了。” “听话,就待在京都,没事还可以过来找老夫说说话。” 闻岫宁仔细听着,猜出滨州的事情应该是还没传回京都,故而先生并不知道。 她有心想要瞒着先生,准备随便找个借口先糊弄过去,可是想到滨州现在的情况,她又不禁又有些忧心。 思来想去,她小心翼翼的开口:“先生,您对瘟疫可有什么研究吗?” “瘟疫?”樗云子扇子一顿。 闻岫宁点头:“我对这个并不擅长,临走前想要问先生取取经。” “若是先生遇见瘟疫,该如何处理,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伤害降到最低?” 樗云子对闻岫宁的话没有半点儿怀疑,只当她是想学习,便捋着银白胡须,认真思量着开口。 “若是我的话,首先要将病患以及接触过病患的人分开安置,然后对病患用过的东西也当妥善处理,以免旁人接触后被传染上。” “一般来说,最常见的便是鼠疫、天花之类,得尽快找到来源,才能根治。” “书中有记载,最有效常用的便是白虎汤、达原饮……等等!” 樗云子说到这里,忽然间恍然大悟。 他郑重的凝着闻岫宁,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滨州……是不是出事了?” 﨔 第一百一十八章 乖乖等我回来 不怪樗云子敏锐,实在是闻家那丫头突然起意要去滨州,又在临走时问起瘟疫一事,实在是奇怪,才不由得叫他起了疑。 他双手撑着石桌,探过身,低头俯视,两眼带着灼灼的窥视。 他想从闻家丫头嘴里听到真话,却不料他还没说什么重话,小丫头的双眼蓦然红了起来,鼻翼翕动,大滴的泪水便顺着面颊滚落下来。 “诶诶诶……好端端怎么哭了?” “我……老夫……可没欺负你哦。” 樗云子板正的脸色忽然就破了冰,他最见不得女人哭了,这会儿慌乱了手脚,在原地蹦跶着不知所措。 “行行行,我不问了行不行?” “小姑奶奶,别哭了好不好啊?” 樗云子被哭得坐立难安,他老头子一生没有娶妻生子,不知道怎么安慰人,这会儿便有些手足无措。 闻岫宁实在是控制不住眼泪,见樗云子问起,便愈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抬手抹去面颊上的泪水,试图让心绪平复下来,可心头越来越难受,哭得一抽一抽。 哽咽道:“先生,我本来不想告诉您,怕您担心的,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你慢慢说,不急啊。”樗云子软下了语气,弯腰哄着她。 闻岫宁吸了吸鼻子,抽泣道:“滨、滨州真的出事了。” “突然之间爆发了瘟疫,现在整个城只进不出,裴郢他们都被困在了里面。” “我、我实在是等不了朝廷派人,只能求了我舅舅,让我先带人去滨州援助。” 她抽抽噎噎,带着哭腔说得含糊不清。 但樗云子认真听着,还是将她的话给听了全。 他闻言愣在原地许久,思绪百转千回。 闻岫宁哭了好一会儿,渐渐止了哭声,站起身来,扯了扯樗云子的袖子。 就这么一个动作,却将神游天外的樗云子给吓了一跳, 他定睛看清人,心有余悸的拍了拍胸脯:“我说小丫头啊,老夫年纪大了,哪里经得住你这么一吓。” “不过啊,你等等,我有东西要给你。” 说罢,樗云子便急匆匆的跑进了屋子里。 闻岫宁站在院里等他,用帕子将脸上的泪水擦拭干净,只不时听里头传来响动,也不知先生在里面做些什么。 好一会儿,樗云子才又从里面跑了出来。 只是手里却多了一大包东西。 樗云子颠了颠重量,便将册子和包裹都一股脑儿地塞进了闻岫宁的手里。 “上次给你的那本医书是老夫多年的心血,现在给你的这本册子则是老夫偶然从别处所得,里面记载有不少治疫的方子,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你就先拿去看看。” “至于这个包裹嘛……”樗云子嘿嘿一笑,“里面都是些成药,什么都有一些,你聪明,一看就知道。” 他一股脑儿交代完,仿佛松了一口气。 一撩袍角躺回到摇椅上,捋着须髯缓缓道:“老夫年纪大了,赶不得那么远的路程,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 “不过你聪明,医术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料想会比老夫亲自去更有作用。” 樗云子拿起蒲扇遮住脸,也遮住眼底的不舍与担忧。 “此番一去,你要保重自身,尽力而为就好,不要太过勉强。” 话到最后,已经带着点点涩意。 闻岫宁将沉甸甸的包裹抱了满怀,又岂会听不出先生这番话中的含义。 她心里五味杂陈,抬眸看向先生满鬓斑白,裴郢伤重一事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先生,这段时日您要照顾好自己。” “我会让灵犀经常过来看您,如果您有事不方便去找明镜司的,便去东昌侯府吧,我大姐姐会帮您做好一切的。” 樗云子摆摆手,算是做了告别。 此番一去几月,闻岫宁也要回去收拾,便不在这里逗留。 朝先生福身后,便带着东西转身离开。 “丫头!” 闻岫宁住步,回眸望来。 摇椅上的樗云子放下了遮脸的蒲扇,歪过头,遥遥看着院中娉婷的少女。 他眼中渐渐凝出湿意,克制隐忍后,扬起一笑:“老夫无儿无女,等你从滨州回来,拜老夫做师傅如何?” 闻岫宁鼻尖一酸,泪水再次不争气的夺眶而出。 她抱着包裹用力点了点头:“那您要乖乖的,不许乱跑,等我回来,再来给您行拜师礼。” “诶!” 樗云子笑着应了声,挥挥手,让她离开。 闻岫宁抱着包裹依依不舍的转身,几乎一步三回头,良久才出了别院。 迈出院子的刹那,她深深吸纳一口气,仰起头,将来不及落下的泪水尽数咽了回去。 抬手抹去眼角余泪,再低头时,已经恢复如常,再看不见半点儿伤感。 马车轱辘辘回了东昌侯府,闻岫宁径直回了菡萏院。 明日要离开的事情除了大姐姐便只有灵犀一人知晓,她无意告诉其他人,只怕消息传出,明日就走不了了。 药材和物品的事情也无须她去操心,只需要收拾好自己的行囊即可。 灵犀支开丹儿,陪闻岫宁一道收拾,嗫喏半晌,终究没忍住开口。 “小姐,此番路途遥遥,还是让奴婢陪你一起去吧,奴婢实在是不放心呀。” 闻岫宁正将裴郢送与自己的那套银针抱在怀里睹物思人,听了灵犀这话,抬头望来。 “滨州瘟疫来势汹汹,少一个人去便少一份危险,你还是留在府里等我回来吧。” 她温柔笑笑,将银针小心收进了行囊中。 灵犀叠着衣裙,嘴角一撇,顿时委屈起来:“小姐是担心奴婢拖累吗?” “怎么会呢?”闻岫宁走过去,含笑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从来都不是我的拖累,是我最默契的助手。”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 闻岫宁垂下眼睑:“滨州封城,传出来的情况也只是让我们一知半解,这么多日过去,也不知道那里的情况究竟如何了。” “瘟疫不是寻常疾病,它来势汹汹,传染快,死亡高。目前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病源,我担心,恐怕连我自己都无能为力。” 灵犀一听顿时慌乱起来,一把抓住了闻岫宁的手:“既然这么可怕,那小姐还是别去了。” “朝廷不是也会派人过去么,小姐就再等等吧,说不定会有好消息传回来。” 闻岫宁摇头:“他在那里,我怎么可能不去呢?” 她决心已定,根本不是旁人三言两语就能动摇的。 此行一去她早已做好了准备,倘若瘟疫不能缓解,那么,即便是死,她也是要和裴郢一起的。 只盼着……还能再见最后一面。 﨔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不要让她成为下一个您 当天夜里,闻岫沅便带来了秦府的消息。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棂,洋洋洒在了窗边两道倩影上,踱上朦朦胧胧的一层光晕。 “舅舅已经安排好了所有事情,未免临时出现意外,你今夜便去秦府。明日一早,城门一开,你便走。” 闻岫沅将带来的消息简而化之的宣之于口,心中一动,终究是难舍难分,伸手将妹妹揽住。 “作为姐姐,为了你的安危着想,我应该阻止你,哪怕是将你拘在侯府,也比眼睁睁的看着你去赴险的好。” “可我也知道,即便我能关得住你一时,也关不住你一世” 她心中酸楚难耐,眼眶也悄然的红了。 闻岫宁还是第一次见大姐姐这副模样,微微讶然,却也动容。 她回抱住姐姐,温声道:“其实,一想到我去了滨州之后就能见着他,我一点儿都不害怕,真的。” “我恨不得现在马上就能飞奔到他的身边去。” 听着她孩子气的话,闻岫沅心中闪过一丝无奈。 她松开了手,迎面对上那双澄澈的双眼,只一眼,她便知道刚才那话是出自小六的真心实意。 也不知道裴郢究竟是哪里吸引住了小六,竟让小六这样死心塌地的爱着他。 罢了,罢了,若是此番两人能够平安回来,到底是命运羁绊,少不得要成全了这二人。 闻岫沅呼出一口气:“走吧。” 夜已经深了,皎皎圆月悬于空际,投下银白光晕照亮脚下的石子路。 来之前,闻岫沅已经让连翘打点好了一切,也支开了府里其他的下人。 她亲自送了闻岫宁去南院角门,连翘早已经候在了那里,错开一步,门外立着一人正是秦世暄。 此事做得隐秘,多叫一人知晓都会多一分危险,故而秦世暄亲自来接,亦是护卫表妹的安全。 将人送到门口,闻岫沅看着她上了马车,依依道别之后,只见那马车驰骋离开,彻底消失在夜色中。 “郡主不用担心,县主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连翘将角门合上,插上门栓,便拾起地上的风灯在前引路。 闻岫沅心里着实是放心不下,却也知道留不住她。 不过好在是舅舅亲自安排此事,舅舅做事向来缜密,此番又有小六同行,必然会安排得更加妥帖周密。 唯一的担忧,便是滨州…… 一夜无声过去,第二日六小姐不见踪影的消息,终究还是传到了闻恪远的耳中。 彼时闻岫沅正在红袖亭中核对账册,院中下人刚来通报,她一抬头,便见闻恪远已经怒气冲冲地从连廊处过来。 她不慌不忙的放下手中羊毫朱笔,在闻恪远走近时,起身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闻恪远神色严峻,一双眸子几乎要喷出火来:“宁儿呢?” 他张口便是一问,丝毫没有拐弯抹角,俨然已经笃定闻岫宁不见一事与她有关。 闻岫沅一向是知道父亲偏心,纵然有了准备,可现下仍免不了心底一凉。 她淡漠一笑:“父亲这话问得奇怪,小六有手有脚,天地广阔,她爱去哪里都是自由,父亲来这里质问我是何意?” 闻恪远怒甩广袖:“宁儿前夜高热,你向我暗示或许与滨州一事有关,我便赶去打听消息。” “昨夜我被琐事缠身无暇归家,只等着今日一早便去看看宁儿,谁知道……早已经人去楼空。” 若不是他临时起意过去,打了菡萏院那几个丫头一个措手不及,险些就要被瞒过去了。 宁儿不见踪影,她常穿的衣物也统统不见。 院里那几个丫头是个嘴硬的,便是他要严刑拷打也只说不知,可是上下连通一想,他便猜出了几分。 闻恪远一口气憋在胸腔里,见大女儿听了宁儿不见踪影一事并不稀奇,便知道自己是猜对了。 “你果然知道宁儿去了哪儿?” “她带上行囊做什么去了?难不成……难不成是去滨州了?” 一个大胆的猜测冒出脑海,闻恪远瞳孔一缩,险些脚下踉跄。 他的宁儿终究是与从前判若两人,此番若真是为了裴郢去了滨州,那此刻岂非不是已经…… 不不不,他绝不能让宁儿去滨州涉险。 此时此刻闻恪远再也没有心思在这里同闻岫沅对质,也顾不上旁的,他要趁着宁儿没有走远,赶紧将人给追回来。 “父亲!” 闻恪远脚步一顿。 “父亲认定此番前去追回小六,她就当真会心甘情愿的跟您回来吗?” 闻恪远袖下的双手猛地攥紧。 在父女二人对质之时,连翘已经带着侍女悄然退出了红袖亭。 清风拂过衣袂,吹得头上步摇叮铃作响,闻岫沅看着父亲伟岸的背影,曾有那么几次,她也曾幻想承欢膝下,就像平常父女相处那般。 可是父亲眼里从未就没有过母亲,就连她……也从未放在心上过。 心中隐隐透出酸涩来,闻岫沅撇开头,按捺住眼底的湿意。 “小六与从前判若两人,现在的她,收敛了嚣张跋扈,不再咄咄逼人,但是也比以前更有主意。” “她既然决定前往滨州,那便是任何外力阻止都不可能将她留下。” “即便此番父亲追去将她带回,又将她锁在菡萏院,裴郢无事尚且一切好说,可若是裴郢死了呢?” “父亲,您当真承受得住让小六恨您一辈子?” 闻恪远心弦一震,倏然转身。 闻岫沅微微仰头,神色如常不见异样,唯有眼底淡淡透出的冷漠叫人心寒。 她迈前一步:“父亲,您也莫要怪小六心狠,撇下一切独自远赴滨州。您不如也趁此机会好好反思一下自己,作为父亲,作为夫君,您可当得称职?” 闻恪远睁大眼,不可思议的看着说出这话的女儿。 可话既已出口,闻岫沅便已经豁出去了。 “父亲膝下二子三女,可您的眼中就只瞧得见一个小六。也是,她年纪最小,多受些宠爱也无妨,可是,您的心中还有其他的儿女吗?” “还有我母亲……她公主之尊,千金之躯,下嫁给寒门的您,助您飞黄腾达,助您获袭爵位,可您是怎么对她的呢?” “您若心有所爱,无法接受旁人,那便拼尽一切也该拒绝这桩婚事,为不是勉强接受圣旨娶了我母亲,却让她独守空房,最后郁郁而终。” “若说我母亲因何而死,那便是因为您。” “她临死之前还想着成全你们,可您又是怎么对我母亲的?她去世之后你可曾怀念过她?可曾对她有过一丝的愧疚?可曾后悔当初没有拒绝婚事,抑或没有好好对她?” “您有吗?您没有?” 积攒多年的怨气一朝宣泄出来,闻岫沅顿时觉得通体舒泰。 她双目泛红,深吸一口气后忽然笑开:“父亲,当初您没有的勇气,如今小六正在做。” “您如果不能成为她的助益,便不要拖她的后腿。” 话到此处,闻岫沅自觉已经没有再跟他说下去的必要,抬步离开时,在经过闻恪远身侧时停下。 她侧目道:“不要让小六成为第二个您。” 说完这话,她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红袖亭。 闻恪远怔怔立在原地,清凉的微风吹拂而过,他脑中一阵晕眩,踉跄着撑住廊柱才勉强站稳。 他回头望去,那里,早已经没有了女儿的身影。 﨔 第一百二十章 把瘟疫带进灵州城 离京都千里之外的灵州地界,一行人下了车马,就地生起篝火,火上架着一口大锅,正咕咕的冒着泡泡。 夕阳西下,橙黄的霞光映照着半壁天,大雁飞过,自成一色。 闻岫宁就在马车旁席地而坐,手中拿着的是才不久收到的飞鸽传书。 大姐姐信中告诉她,京都一切安好,侯府无事,望她珍重自己,早去早回。 难怪赶了五天的路程一切平静,看样子,应该是大姐姐说服了爹爹,如此,她便可以安心奔赴滨州了。 “姑娘,喝口热汤吧。” 她失神间,走来一身高八尺的男子,着玄色衣衫,眉眼年轻,手捧着一碗热汤递来。 这次去滨州,除她之外还另有十二人,当中南夜北初兄弟是舅舅心腹侍从,特意过来随行保护于她。 端着热汤过来的便是哥哥北初。 闻岫宁将信纸叠好收进怀中,伸手将热汤接过:“多谢。” “姑娘不必客气。” 北初拱手,而后目光眺望远处城郭:“南夜已经先去灵州城打探消息了,等确认灵州安全,我们再出发进城。” 一路上北初将所有事情打点得都很好,几乎没让闻岫宁操过什么心,她唯一忧愁的,便是滨州如今的瘟疫。 她抬首莞尔一笑:“好,你安排就行。” 北初朝她拱了拱手,便转身往篝火旁去。 她捧着热汤吹了吹升腾的热气,觉着差不多了,便低头小口啜饮着。 此番他们乔装药商去往滨州,虽说队伍小不易引人察觉,可滨州此番水患瘟疫夹击,早已经成为了众矢之的。 所有人唯恐避之不及,偏他们还要反其道而行,未免引起京都有心人的注意,只能更加小心一些,以免行差踏错连累了京都的人。 不久后,有马蹄声由远及近。 闻岫宁抬头望去,便见不远处有人骑马而来,待得临近,才看清马背上之人正是南夜。 “吁——” 南夜勒马停下,翻身下马来到闻岫宁面前:“姑娘,前方灵州城一切平静,可以进城了。” 闻岫宁颔首,众人便开始收拾起来。 等他们赶到灵州城时,天已经渐渐黑了,城门在身后缓缓闭上。 南夜指着前方一座酒楼:“小人在临江楼已经订下房间,今夜姑娘好好休息,等重新整顿马匹,我们明日就出发。” “好。” 众人便朝临江楼中去。 刚行到门外,还没来得及进去,里面骤然响起轰鸣一片,随即一个人影便如同破麻袋似的从里面被抛了出来。 “你们是从滨州来的,灵州不欢迎你们,赶紧走。” “晦气!” 大腹便便的男人站在门口破口大骂,说着便朝地上啐了一口,满是嫌恶。 那被扔出来,浑身脏旧不堪的是个老者,此刻跪在酒楼门口,双手合十正在哭求着什么。 而他身旁,还有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小姑娘,身上衣服又脏又破,脚上的鞋也跑丢了一只,看起来分外可怜。 闻岫宁于心不忍,正要上前,北初却拦住了她。 “姑娘。” 北初摇摇头制止她上前,又示意她去看那小姑娘脖子。 小姑娘浑身脏兮兮,脖子上满是污垢,已经看不出底下皮肤的颜色。 可她露出的地方,细细一看便能瞧见大片的红点,密密麻麻的堆在一处,甚是骇人。 “快看,她身上有红点。” “不会是被瘟疫传染了吧。” 四周早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人群中不知道谁怪叫了一声,宛如惊雷炸开,所有人避之不及的往后一躲。 最开始骂人的男人掩着鼻子,眯着眼睛细看,他瞧不出来,便转身进屋拿了一杯水出来,就着小姑娘就泼了过去。 小姑娘被吓坏了,立刻躲进了老人的怀里。 老人心疼极了,将小姑娘紧紧搂住,用袖子去揩小姑娘被水泼到的地方。这一揩倒将皮肤上的污垢擦掉了一部分,露出皮肤上点点红印来。 这一次,众人瞧清了,立时惶恐的散开。 “瘟疫,是瘟疫!” “他们竟然敢带着瘟疫进城,把他们赶出去,统统赶出去。” 男人吓得手里的杯子坠了地,一时间大喊大叫起来。 围观的人一听是瘟疫,立刻也吓得面色一变,他们不敢上前唯恐被传染上,便用手中的东西朝那祖孙二人丢去。 或是菜叶,或是鸡蛋,还有尖锐的石子,立时便叫老人见了血,殷红的液体顺着额头蜿蜒流了下来。 可那些人仍旧不曾住手,老人不愿孙女受伤,便将孙女紧紧抱住,承受了大半的恶意。 闻岫宁心头揪起,直到看见那大腹便便的男人从酒楼里顺来一张凳子,高高举起后朝老人砸了过去。 她立时出声:“北初南夜。” 兄弟二人相视一眼,立即飞身上前。 在那凳子即将砸到老人之时,被北初一脚踢飞砸向墙壁,顿时碎成了几段。 南夜也没放过那男人,用力一脚踹中他的心窝,将他给踢飞了出去。 突来的变故叫所有人呆立在了当场,手里还有没有来得及丢出去的菜叶,可当看见北初南夜两兄弟冷峻的脸时,纷纷吓得后退数步。 场上安静下来,只有男人倒地痛哭哀嚎的声音。 “哪里来的混蛋,知不知道老子我是……谁……唉哟……” 无人去扶那男人,那男人哀嚎一阵,揉了揉胸口,张嘴便要以势压人。 可还不等他站起来,南夜抬脚踩在他胸口,微微用力,便碾得他痛苦不已,哀嚎着重新倒了下去。 “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想知道,但我现在只看见一只肥头大耳,满嘴喷粪的野猪在嚎叫。” 闻岫宁从人群中走出来,说出来的话满是嘲弄讽刺。 男人刚一张嘴,立时觉得胸口上的那只脚加重了力道,踩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闻岫宁径直走到那对祖孙面前,伸出手要将他们扶起。 人群里突然有人惊叫一声:“别碰,他们染上瘟疫了。” “是啊是啊,快离远些,别被传染上了。” 闻岫宁伸出去的手顿在半空,她缓缓转身朝说话之人望去,直起身子站定。 “我倒不知道,灵州人杰地灵,个个都是岐黄好手,怎的远远一看就知道是瘟疫呢?” 她目光冰冷的一一扫向众人,问得所有人心里一咯噔。 有人不服,但碍于北初南夜两兄弟武艺高强,只能缩在人群里小声反驳。 “可他们是从滨州来的,谁不知道滨州现在正在闹瘟疫?你看看,他们身上都有红点。” 闻岫宁回头望去,祖孙二人瑟缩着抱作一团,像是被打得怕了,老人不敢还嘴,只能颤抖着身子抱住孙女,面对诘问连连摇头。 可有人却不肯放过他们,指着老人突然大吼一声:“他们把瘟疫带进灵州,灵州要完了。”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﨔 第一百二十一章 人心不古 在巨大的恐惧笼罩而来时,人们彼时早已忘却良知、同情、怜悯,余下的不过是惶恐与畏惧。 而一旦有人从中打开了杀戮的口子,便会一拥而上,将人类内心最肮脏的一面展现得淋漓尽致。 彼时被群起而攻之的不是自身,率先开口的亦不是自己,只因不是发起者,饶是拥立和随波逐流,也能自我饶恕。 闻岫宁视线掠过所有人,稳稳的锁定了那开口的男人。 人群中,那人被她冰冷的目光看得瑟缩了一下,而她,径直朝他走了过去。 当前的人纷纷散开,那男人避无可避,见她是个女子,又有这么多人看着,便梗着脖子强硬起来。 “滨州闹瘟疫,现在都已经封城了,谁知道他们是不是趁人不备逃出来的。” “不信你自己看,那小姑娘身上到处都是红疹,摆明了就是被瘟疫传染。” “我想把他们赶走,也是为了大家的安危着想呀,你们说是不是?是不是啊?” 男人伸长了脖子,鼓动着围观的百姓站在自己这一面。 有人暗暗点头,亦有人做壁上观,但唯一不可忽视的,便是对中间那对祖孙的恐惧。 自古人人闻瘟疫色变,心生害怕无可厚非,可是,只因畏惧便要对手无寸铁的人喊打喊杀,就未免过了。 闻岫宁凝目看着他,任他如跳梁小丑一般上蹿下跳,末了,勾了勾唇角。 “可是刚刚,你说要杀了他们呀。” 突来的一句话砸得男人哑口无言。 他心虚的低下头,不肯承认自己刚才说过要杀人的话。 闻岫宁微微一笑,忽然轻叫了一声:“呀,那是什么?” 她抬手一挥,从袖中洒出的粉末无声无息地落在男人的身上。 那粉末几不可察,无人注意,却没瞒过北初南夜的眼睛,他们相视一眼,默契的不曾点破。 “什么东西?” 男人立刻低头查看身上,摸遍了周身也没有发现有什么异样。 可渐渐的他就发现不对劲儿了,痒,很痒,像是从皮肤底下传上来,浑身上下都开始痒了起来。 “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痒?” 男人撸起袖子,指尖狠狠地抓过皮肤留下一道一道红痕,而那些红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满了他的手臂,乃至于脖子和脸颊都有,比之小姑娘身上更加骇人。 “呀,他不会是得瘟疫了吧。” 闻岫宁掩住唇,状似惊讶的叫了一声。 周遭人一见便慌乱起来,纷纷后退,只恨不得离那男人远远的。 男人此时慌乱无措,身上又奇痒难耐,他奋力解释自己身上不是瘟疫,可偏偏又不住的挠着皮肤,挠出一道道痕迹,十分骇人。 周遭人避他犹如洪水猛兽,饶是同他一道来的,此刻也悄悄的拉开了距离。 闻岫宁眼角余光将众人反应一一尽收眼底,瞧得时机差不多了,适才开口:“方才他说什么来着?” “为了瘟疫不在灵州扩散,要杀了身负瘟疫之人,我没记错吧?” 她轻轻浅浅的话语落在男人耳中,顿时如惊雷轰然炸开,他双眼露出惶恐之色,环视过在场所有人。 那些人紧紧盯着他,像在看一个随时可以传播疫情的容器,没有同情,只有害怕,甚至,有的人眼中已经明晃晃的露出了凶光。 那眼神像极了刀子,一刀一刀剜在人的心上。 男人张口解释,可无人肯听一句,最终双腿一软,瘫了下去。 这会儿没人再要喊打喊杀了,可畏惧之心更甚。 然就在这些种种目光下,闻岫宁转身,不顾众人惊惶的反应,将地上的祖孙二人搀扶了起来。 “老人家小心,我扶您起来。” 闻岫宁丝毫不在乎老人身上的赃物,以及多日不曾沐浴,从身上各处散发出来的刺鼻臭味。 她从怀中摸出一方巾帕,递给老人捂住伤口,减缓流血的趋势。 给了老人一个安抚的眼神后,她毫不避忌地拉起小姑娘的手,引着她在众人面前转过一圈。 “这不是瘟疫,这是接触漆树汁液后留下的红疹,用了药,翌日就退。” 围观百姓见她引着小女孩自面前走过,趋于本能,还是下意识的后退避免触及。 闻岫宁也不在意,继而开口:“滨州爆发瘟疫,我知大家心有戚戚,害怕、恐惧为人之常理,这无可厚非。” “我并非要偏袒这对祖孙,只是滨州距灵州相隔数百里。他们家园尽毁,家人兴许都已不在,路途遥遥逃难至此,不求大家给予收留,但求免于伤害。” “各位家里都有父母兄弟,有子女亲眷,可你们看看,他们不过是年迈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难道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他们,你们真的能下得去狠手,将他们驱逐出城,任由他们死在外面吗?” 闻岫宁声音不大,但尽数落在每一个人的耳中。 她拉起小姑娘的袖子,不合身的衣衫下,是瘦骨嶙峋的身躯,满是脏污和泥垢。 而那个老人,此刻身上挂满了菜叶鸡蛋,鲜血流了满脸,看起来不止狼狈,更添可怜。 大多人见此都已经不再说话,纷纷垂下头,似乎在懊悔着刚才的举动。 可有人仍旧不放心,高声喊道:“可他们是从滨州来的,万一身上带着瘟疫呢?我们也是平凡人呐,上有老下有小,总不能一直担惊受怕吧。”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万一有呢。” …… 安抚下来的百姓又开始动摇起来,七嘴八舌的吵闹着。 闻岫宁抿了抿唇,压制怒气:“各位,天灾人祸谁都不想,倘若有一日灵州也遇到险情,难道你们希望其他人也这样对你们避如蛇蝎吗?” “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但我向你们保证,这对祖孙……绝没有染上瘟疫。” 她说得笃定,有人辩驳道:“你怎么证明?” “不瞒诸位,我祖上四代从医,我更是师从药王谷樗云子神医,岂会瞧不出他们是否染疫?” 闻岫宁目光澄澈,忽而一笑,于众人面前款款转过一周。 “诸位请仔细瞧瞧,我可是从滨州逃难来的?” 诸多视线一一落在闻岫宁的身上。 她身着碧霞云锦裙,玉带束腰,一头长发挽作云环髻。双支玉垂扇步摇簪入髻中,莹润南珠坠了满头,分明是哪家大户人家的小姐。 “我寻亲而来,不过途经灵州暂做休憩,没必要为了两个不相干的人搭上自己吧。” 闻岫宁笑笑,一指那厢已经把自己挠得不像样的男人。 “他可是灵州人士,难不成,这瘟疫还能遥遥隔着几百里传到他的身上去?” 﨔 第一百二十二章 他们还吃小孩 闻岫宁所指的那人,正是一开始叫嚷着要打死那对祖孙的男人。 此刻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早已经没有了 一块好地,到处都是被抓破的红痕,见众人不善的视线落在了身上,只能瑟缩着往墙角躲。 “让一让,麻烦让一让。” 有声音由远及近,拨开了重重围观的百姓,拉着一个白胡子挎着药箱的老者小跑了过来。 有人认出来:“这不是临江楼的贺掌柜吗?” “他怎么把楚大夫也带过来了?” 闻岫宁举目望去,贺掌柜拉着楚大夫已经到了面前。 同她颔首招呼后,楚大夫便拉过小姑娘的手诊脉起来,又仔细地检查过小姑娘脖子上的红点。 众人见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摆明了是贺掌柜不愿祖孙二人受到冤枉,也不想真有瘟疫传播进来,便在众人争执之时,匆匆去寻了一位大夫过来,好借此堵住悠悠众口。 闻岫宁见状也未阻止,只等到那位老大夫收了手,便眼瞧着二人交换了眼色。 贺掌柜心领神会,暗暗间松了一口气。 他神色轻松的朝着围观诸人拱了拱手:“诸位的担心,贺某都理解,但方才楚大夫已经仔细检查过这二人,确认这二人身上并未染上瘟疫,如此,诸位便该放心了吧。” 那白胡子大夫是前面街上的老大夫,有口皆碑,他听罢这话,也附和的点了点头。 若说一开始百姓还不信任一个外来人的话,可眼下城中多年的老大夫都这么说了,诸人这才不得不信。 贺掌柜趁此良机继续游说:“不过是逃难过来的可怜人,既然没有染上瘟疫,那对灵州城也造不成什么威胁。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给贺某一个面子,便散了吧。” 贺掌柜客客气气的对着诸人拱手,既是没有威胁,旁人便也不好再为难,三三两两的便也散开了。 见众人都已经散去,贺掌柜便付了老大夫诊金,又让店小二将人送回药行。 一扭头,见两位熟客都各有惨样的倒在地上,其中王氏布行的掌故还被一个身形健硕的男人踩住胸口动弹不得,略略一想便猜到了些。 他客气走到闻岫宁面前:“都是误会,既然解开了,不如姑娘也高抬贵手,饶了他二人吧。” 这位贺掌柜和善得紧,又不与常人一般狭隘,还替祖孙说话,闻岫宁对他也颇有好感。 她本来就无心惹事,不过是事急从权罢了,此刻危机已经解除,再为难他们也没有任何意义。 闻岫宁冲北初南夜兄弟使了个眼色,两人这才作罢。 贺掌柜朝二人看去,那两人也知道贺掌柜是有意在帮自己说话,不敢再继续呆下去,连忙逃也不及地跑开了。 闻岫宁省得管他们,冲贺掌柜道:“我们已经订下房间,但还请掌柜的多开一间上房给这对祖孙,一应花费都记在我的账上。” 贺掌柜朝瑟瑟发抖抱作一团的祖孙望去一眼,眼中亦有悲悯浮现:“世道艰难,同为大晟百姓,本就应该守望相助,更何况是孱弱的老人和无知的幼儿。” “姑娘不必担心,小店简陋,但供二人吃住还不在话下。” 贺掌柜和气一笑,冲她做了个“请”的手势:“姑娘请随我来。” 闻岫宁颔首,一行人带着祖孙进入了临江楼。 贺掌柜亲自引着几人上了三楼,推开了一间天子房。 “这是本店最好的一个房间,底下便是清凉河,推开西角的窗子眺望出去,还能阅览半城景观,便留给姑娘了。” “多谢。”闻岫宁颔首。 贺掌柜还礼,适才引着北初南夜等人去了隔壁房间。 那对祖孙都各有安排,店小二送了热水上来,南夜外出打探消息,北初留下照顾老人,闻岫宁便在房中为小姑娘沐浴净身。 方才穿着宽大的衣衫都已经能感觉到小姑娘的瘦弱,此刻脱了衣服,入眼几乎是个皮包骨头,也不知道一路逃难至此,究竟吃了多少苦。 闻岫宁压住心头酸涩,用湿濡的帕子擦拭着小姑娘的后背。 “你叫什么名字?”她温声询问。 “春枝。” 闻岫宁凝神喃喃:“来风韵晚径,集凤动春枝。春枝,是个很好的名字。” “嗯,我阿爹也是这样说的。” 春枝把玩着手中的小虎头,状似随意的回应了一句,忽然想到亲人,伤心便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可是我阿爹阿娘都不在了。” 春枝低头啜泣,消瘦的肩膀一颤一颤,连手里爱不释手的虎头玩偶也失手掉进了水里。 闻岫宁心疼的抚摸着她的脑袋:“春枝别哭,你阿爹阿娘他们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但他们不论在哪里,都一直挂念着春枝。” “所以春枝要好好活下去,照顾好自己,这样,天上的阿爹阿娘才会放心。” “春枝也想让阿爹阿娘放心的,是不是?” 春枝抬起头,小小的脸蛋布满泪水,但她好似听懂了这话,想了想,用力地点了点头。 闻岫宁心疼抚摸着她的后脑勺,别过头,隐去眼里泛起的泪光。 店小二另外送来一身干净的衣裳,闻岫宁帮着春枝换上,又用巾帕替她绞干头发。 小小的姑娘坐在团花凳上,翘着两条小腿一晃一晃,低头安静的把玩着虎头玩偶。 闻岫宁拿起篦子为她蓖发:“春枝和爷爷是从滨州来的,可是滨州不是已经封城了吗,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春枝低着头,揪了揪小老虎的耳朵:“两个月前滨州发了大水,把房子都冲垮了,很多人都跑到了城里躲避。可是后来城里的人太多,大人就不许我们呆在里面,说我们吃多了粮食,要把我们赶出去。” 闻岫宁眉头一蹙,春枝口中说的“大人”,莫不是滨州前一任太守? 地方百姓受到天灾侵害寻求庇护,此人不仅不作为,反而要将人赶走,任由他们自生自灭,简直是该死! “那天夜里,洪水来了,冲进了城里,好多人都被冲走了。” “阿娘为了保护我被大水冲走,阿爹去救,最后也没有回来……” 春枝语气哽咽,慢慢说下去:“城里都乱了套,大人都不管我们,阿爷只能带着我离开。” “可是逃难的人太多了,有人开始争抢仅剩的粮食,开始打人,他们……他们还吃小孩……” 﨔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下毒会死人吗 “吃……吃人……” 闻岫宁吓得花容失色,手抖了一抖,险些没拿稳篦子。 “姐姐……” 春枝转过头来,扬起小脸,认真的看着她问道:“为什么要吃人呢?人也可以吃的吗?” 小姑娘满面天真无邪,明明是好奇这件事情,可这问题一出口,却叫闻岫宁背脊发凉,如坠冰渊。 她知道古时候在粮草不济之时,为了活下去,甚至有人会易子而食。 可是当书中的文字真真切切的发生在身边时,她只觉震撼无比,无法接受。 吃人…… 光是想想那血腥的画面,闻岫宁便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险些呕吐出来。 “姐姐,你怎么了?” 春枝小手覆上闻岫宁手背,满面关切:“姐姐是不舒服吗?” 闻岫宁思绪回拢,颤抖的指尖轻轻抚上春枝的脸颊,将她用力的抱进了怀里。 “春枝别怕,现在你们安全了,不会有人伤害你。” “我知道。”小丫头在闻岫宁怀里嗫喏着出声,“因为裴大人来了。” 久违的“裴大人”三个字,如电流过脑,闻岫宁打了一个寒颤,连忙松开了春枝。 明明知道此番去滨州的不过只有一个裴大人,可她还是忍不住要再次确认:“是从京都来的裴大人吗?” 春枝点点头:“大家都在打架,他们打了阿爷,要把我抢走。我一直在哭,一直在哭,可是没有人站出来救我,他们都很害怕。” “是裴大人及时赶到救了我,也救了阿爷。” “他杀了那些坏人,给了我们炊饼,还让我们赶紧走。” 所有的晦暗在这一刻烟消云散,闻岫宁压抑的情绪爆发出来,咬着手指笑出声来。 她总算是有了裴郢的消息,她就知道,虽然他外表冷峻不近人情,可是他就是很好的人。 他心系百姓,会挺身而出,这才是她认知里的裴郢。 “然后呢?”闻岫宁情急的握住春枝肩膀,迫切问,“裴大人有没有再跟你说什么?他们当时直接去滨州了吗?” 春枝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们好多好多人。” “他们说是奉朝廷的旨意来赈灾的,有人跟着他们回去了,但我和阿爷已经没有家了,裴大人就给了我们食物和银子,让我们去换个地方生活。” 闻岫宁心疼的抚摸着春枝的脑袋,后面的事情无需春枝多说,她也能猜出个一二来。 当人在面临绝境的时候,是不会有尊老爱幼的思想,他们只会掠夺,会通过争抢来寻求物资。 春枝祖孙二人毫无自保能力,当被人发现他们身上有粮食时,便会首当其冲成为被抢夺的对象。 能活着走到这里,已经很是不易了。 闻岫宁抱着春枝走到床上,哄着她入睡。 春枝忽然抓住她的手,睁开眼,一脸天真的问她:“姐姐,什么叫下毒?下毒会死人吗?” 春枝的话无异于一块重石狠狠砸在闻岫宁的心上,她怔怔呆在原地,早已经忘了要回应春枝。 她思绪翻转,凌乱如麻。 春枝这么小,她不知道下毒是什么意思?所以这话,她只能是从别的地方听来。 是无意的?还是……与滨州有关? 闻岫宁浑身发凉,蓦然打了一个激灵,回神后,才发现春枝早已经熟睡了过去。 她将春枝的手放进被窝里,掖了掖被角,才起身出了门。 北初南夜早已在门外等候,见姑娘出来,无消多话,默默跟在姑娘身后去了隔壁房间。 房门关上,北初才开口:“老人家已经安顿好了,也请了大夫给他查看,人没什么大事,就是几日没进水米,有些虚弱。” 闻岫宁坐到团花凳上,微微颔首。 南夜道:“我在城里打听过,半个月前朝廷的人曾经过灵州,只在此休整了一夜,第二日便整军出发。” “不过,小的还打听到一件事。” 南夜皱着眉头,认真回忆着从瓷器店老板那里探听到的消息:“那老板说,在朝廷的人到达灵州的前四五日,有几个生面孔进入了灵州城。” “原本灵州城地处要塞,来往有生人并不奇怪,可怪就怪在,他们入城之后大量收购灵果草,不惜出高价将全城的灵果草收入囊中。” “灵果草本就不易得,他们大肆高价收购,在城中惹出了不少的风波。” 闻岫宁心里头默默琢磨,这灵果草长在寒地,大晟境内少有,对寒热症十分有效。 只是这灵果草不易得,又要价昂贵,且有其他药材可以平替,故而一般入药并不会优先选择这一味。 可是好端端的大量收购,这事明显有问题。 难不成,与春枝口中所说的“下毒”有关? 她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转问另一个问题:“除了滨州闹瘟疫,其他地方有没有出现奇怪的事情?例如,一时间有很多人中毒?或者身体不适?” 南夜认真回想,摇了摇头:“没有。” 闻岫宁一时沉默下来,如果春枝没有撒谎,那么,问题究竟出在了哪里? 赶了一天的路,适才又在楼外与人对峙了一番,此刻松懈下来,闻岫宁才觉得浑身疲乏,合上眼,按了按晴明穴。 “姑娘,我们是要去滨州的,那里危机四伏,难道,要再带上那祖孙二人?”北初询问道。 闻岫宁疲倦的摇了摇头:“他们已经失去了家园,亲人也已经不在,回去不过是增添危机罢了,至于如何安排……” 她话音一顿,思量了一息:“且容我再想想吧。” 观今日情景,灵州百姓对从滨州出来的人防备心十分严重,换成其他地方估计也一样。 但她此行要去闹疫的滨州,绝不能带上他们冒险,可要如何安顿,确实还得好好想想。 北初南夜相视一眼,见姑娘累极也不好打搅,便要退出房间。 快要关上房门时,南夜顿了顿,终是没忍住好奇,多问了一嘴。 “姑娘别嫌我话多,我就是好奇,在楼下的时候姑娘做了什么,那男人怎么就突然变成那个样子了?” 﨔 第一百二十四章 我给你们指一条明路 这个问题南夜已经在心里憋了许久,好不容易安顿好了祖孙二人,若是再不趁着这个机会问出口,怕是今夜都要睡不安稳。 闻岫宁笑笑,支颐道:“没什么,就是一点儿痒痒粉而已。” “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都是血肉之躯,畏惧瘟疫是情理之中,可是张口闭口就要喊打喊杀,这戾气也太重了。 瞧,当自己也身处漩涡中心的时候,他不就乖乖闭嘴了么! 北初南夜相视一眼,均从对方眼里看见了敬佩,点点头,毫不掩饰的冲闻岫宁竖起了大拇指。 二人退出房间,闻岫宁收拾收拾便也上榻休憩。 折腾了一日,她睡得格外的熟,第二日起了身,刚穿好衣裳便听见了敲门声。 原以为是北初南夜来催促她启程了,可一开门,才发现是春枝祖孙二人。 小春枝端着早饭,仰起头,冲她甜甜一笑:“阿爷说,姐姐昨日累坏了,让春枝给姐姐送早饭上来。” 闻岫宁一笑,忙拉开门,放了祖孙二人进来。 “不用那么麻烦,我下去吃也可以……诶,你们这是做什么?” 闻岫宁一转身,便看见小春枝刚将早饭放在了桌子上,就被阿爷拉着跪了下去。 她吓了一跳,连忙去拉扯二人起身。 可老人家纹丝不动,仰起头,沧桑的双眼里已经蓄了泪花。 “小姐救了我们祖孙,我们实在是无以为报,若是小姐不嫌弃,便让我这孙女儿留在小姐身边,给小姐做个丫头吧。” 北初南夜听见声音从隔壁房间过来时,正好听见了老人家的最后一句话。 二人没有上前,却也在同一时刻理解了老人家的用意。 祖孙二人一个年迈,一个尚幼,背井离乡,无所依傍。昨日是遇见了好心人才被救下一命,可人人都知道滨州闹了瘟疫,对从滨州来的人简直避如洪水猛兽,更有甚者怀着恶意。 他们不敢赌,倘若再次遇见昨日那种情况后,是否还会遇见第二个好心人。 老人家多半也是瞧着闻岫宁穿着不菲,又出手帮助,便想着让孙女儿跟了她,哪怕是个粗实丫头,但好歹能活命啊。 闻岫宁又岂会看不出老人家的用意,她强忍住心头酸楚,将祖孙二人给搀扶起来。 “我明白老人家的用意,可是,我真的不能带春枝走。” 听见这话,老人家眼里的光芒暗了下来。 他颤抖着手搂着孙女儿,再也抑制不住眼泪划过面庞。 闻岫宁心有不忍,伸出手爱怜地抚摸着春枝的脑袋:“春枝还小,这么小的孩子将来有自己的路要走,不应该成为任何人的丫头,被拘住一辈子。” “此番我要去滨州,那里正在闹疫,一去危险重重,故而我不能带上春枝。” 闻岫宁转身走到西角的条案旁,取了一张宣旨铺上,北初南夜会意,立即上前来为她磨墨。 她卷起袖子,提笔沾墨,笔走龙蛇地在纸上写下寥寥数语。 最后一字落罢,吹干墨迹,起身了老人家的面前。 “我听春枝说了,你们家园已经被大水冲毁,家人也不在了,与其四处流浪遭人白眼,不如由我给你们指一条明路。” “带着信去京都,找到东昌侯府,把这封信交给门房,会有人好生安顿你们。” 想了想,闻岫宁又拔下头上一支玉簪,并信一块放到了老人家的手上。 她怜惜的看着春枝:“丫头还小,正是识文断字的年纪,不要蹉跎了她。” “东昌侯府设有助学堂,以后,就让春枝在那里好好进学,将来得一技傍身,才能照顾好阿爷啊。” 小春枝听了懵懵懂懂,却将最后要照顾阿爷的话记在了心里,她坚定的点点头,满眼诚挚的应了下来。 老人家心头触动,握着信件和玉簪的手颤抖不停,双膝一弯又朝着闻岫宁跪下去。 可这次闻岫宁眼疾手快,先一步将人给搀住了:“不必行此大礼,咱们吃饭去吧。” 老人家抹着眼泪点点头,任由闻岫宁搀扶着下了楼。 用过早饭,北初南夜便整顿行囊准备出发。 闻岫宁早已安坐于马车内,手中捧着临走前樗云子给的那本治疫册子看得认真。 车壁忽然被人敲响,传来北初的声音:“姑娘,小的已经安排人护送那对祖孙去了京都,一路都有照应,姑娘可放心了。” 闻岫宁应了一声:“那就启程吧。” “是。” 北初同车夫打了眼色,车驾启程,他便翻身上马,与南夜一道护在马车后离开了灵州。 马车摇摇晃晃行驶在官道上,起初还能看见不少逃难的滨州灾民,可越临近滨州,流民便越来越少。 应是滨州封城,无人敢进,亦无人能出。 某日夜里,闻岫宁坐在篝火旁,吃着热炊饼正眺望远处。 北初捧来一碗热汤,在闻岫宁身旁席地坐下:“姑娘,明日午后便可抵达滨州,但是,我们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闻岫宁扭头:“什么事?” 南夜一道过来,此刻也席地而坐。 接过北初的话继续说下去:“最近我一直有留心观察四周,今日倒叫我发现,除了我们,还有另外一批人也去了滨州。” 闻岫宁闻言色变。 南夜道:“之前走官道时不曾察觉,之后为了赶路程,我们便走了小道。看地上痕迹,应该是有人快马经过去往滨州,但同时,又有折返的痕迹。” 闻岫宁拿着炊饼的手渐渐垂下,眉梢眼角都笼着层淡淡的郁色。 “是有人在打探滨州的情况?” 她并不觉得是有人从滨州逃出,盖因裴郢在里面坐镇,他绝不会放任任何一个可能身染瘟疫的人出来,继而去祸连临州。 除了朝廷,还会有谁这么关注滨州的情况? 她倏然抬眼,问道:“可能查到那马蹄最后消失的方向?” “是五十里外的汾州。” 南夜说完,转头与北初的视线对上。 二人犹豫后,北初才添了一句:“汾州太守,是黎王的人。” 﨔 第一百二十五章 愿追随姑娘 汾州是距离滨州最近的一座城池,其内有矿山,富庶更较滨州。 只可惜多年前发生坍塌,死了人,矿洞尽毁,再也下不了矿了。 来之前闻岫宁曾翻阅过有关滨州的所有逸闻,连带着离滨州最近的汾州也多少留心过。 这件事,便是在当时听了一耳朵的。 可是让她深感意外的是,汾州太守竟然是黎王的人。 要知道,朝中皇子争斗,唯太子和安王多年较劲,难分伯仲。而黎王一直是独善其身,做个闲散王爷,从不在明面参与任何斗争。 贡品丢失一案中,安王被牵扯了进来,还等不及入殿查问,就已经先一步传来他自缢的消息。 能与太子分庭抗礼多年,她并不觉得安王会在未成定局之前选择自缢,哪怕是已经证据确凿,他也应当再拼尽全力殊死一搏。 还有一个更让人心寒却又是不争的事实。 安王归根究底是皇子,即便做出十恶不赦的大事,便是为了皇家颜面,景明帝也不可能下旨赐死亲生儿子。 比起畏罪自杀,她更加倾向于安王是被人推出来挡刀了。 可是谁杀了他……尤未可知! 闻岫宁思绪几经翻转,她试图拨开缠绕的丝线去窥见背后的秘密,可是朝中的水太深太浑,饶是她仗了穿越者的先机也无法拨开迷雾窥见全貌。 “明日就要进入滨州了,先不要打草惊蛇,留意着周围的动静,看看那些人究竟是从汾州来的,还是京都派来的人。” 闻岫宁镇定的下了部署,掰着炊饼,却再也没有了胃口。 她仰起头,今日万里无云,一如浓黑的墨汁倾撒了天际,如眼一片晦暗幽深。 似乎在昭示着,接下来的路会越来越难。 一夜平静过去,翌日一早收拾着地上残局时,闻岫宁从马车上下来,见诸人有条不紊的做着手中的事情,沉默了一瞬。 她忽然开口:“各位。” 诸人一时间均停下了手中动作,抬头望来。 闻岫宁目光一一望向众人,近半个月的相处,他们从陌生到熟悉,是一路上来信任的伙伴,可是临近滨州在即,她却不得不另作安排。 “各位都是奉我舅舅之命护送我至此,一路尽心尽力,闻岫宁感激不已。” “但滨州瘟疫横行,只进不出,此一去,福祸难言,尽安天命。” “我决心已定,哪怕滨州危险重重亦是绝不回头,但各位送我至此,闻岫宁心中已然充满了感激。” 闻岫宁于众人深深一躬,众人不敢受礼,连忙站定回礼。 凉风吹过黄沙,打着圈又落于尘埃。 闻岫宁直起身,明眸璀璨:“今日,我给大家一个选择,若想回去的,现在就可以折返,我绝不怪罪,亦会书信回京都,不会致使你们受到为难。” 前方滨州迷雾重重,她隐隐觉得,那里早已经不止是深受瘟疫之困。 只怕,还有更多的危机埋伏在四周,构成陷阱等着人失足坠落。 众人听罢她这话,面面相觑,彼此目光交流,汇于无声。 但这样的沉默没有持续多久,仿佛都已经心如明镜,不过刹那,便又再次深深拜下。 “我等愿追随姑娘前往滨州,绝不后退。” 众人齐声回应,声声震耳发聩。 闻岫宁双手紧攥成拳,难掩心头动荡。 此番进入滨州,前路如何尚未可知,她的确很需要有人帮忙,但也不会自私的让他们随自己赴险。 可现在听了他们的回应,说不激动是假的。 她忍住眼中热泪,再次冲众人行礼:“多谢诸位。” 简单收拾,众人便再次出发启程,直到临至滨州城下。 但若留心观察,便会发现少了一人…… 滨州已经闭城,不到一月时间,城外可见荒凉,杂草丛生,凉风卷着枯草轱辘辘吹过。 北初站在城墙下,抬头遥遥望去,隐约见到一人影走过,遂扬声喊道:“请开城门。” 声音落毕,一阵寂静。 闻岫宁与北初相视一眼,就在以为城楼之上无人之时,却有一个人探出头来。 “滨州城门已闭,城下之人速速离去,不要在此逗留。” 那人说得极快,话音刚落,便又没有了身影。 闻岫宁退后几步,以手抵额抬头望去:“城楼之上可是明镜司的人?” 沉默之后,城墙之上陆续探出来两颗头,面上蒙着巾布,叫人瞧不清面容。 当中一人带着疑惑的口吻喊道:“城下何人?” 闻岫宁一喜,连忙回应:“烦请告诉墨副使,京中来的大夫,请他出来一见。” 传回京都的密信中说,裴郢重伤,那么如今暂领明镜司的应当是墨砚。 他是副使,只要看见她,必能打开城门。 楼上之人果然在听她报出墨砚名讳之时愣了一愣,两人相视一眼,随即其中一人快速离去。 闻岫宁松了口气,大约知道他们是往上报去了。 现在,他们只需要安静的等待就是。 北初担忧道:“滨州闭城,若是我们进不去该如何是好?” 闻岫宁抿了抿唇,轻轻摇头:“一定会让我们进去的。” 倘若裴郢当真伤重,便是打破秩序,墨砚也一定会想办法让她进城。 只是她如今担心的是,裴郢伤重的事情传回京都,即便快马加鞭也过去了好几日,此番她又路途遥遥从京都赶来,一走又是半个月,裴郢的伤…… 没事的,没事的,裴郢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逢凶化吉。 闻岫宁心头突突直跳,她不敢胡思乱想下去,赶紧撇开思绪,默默念了声佛号。 “北初,把马车上的那口箱子拿下来。” 北初颔首,跳上马车,一眼瞧见了那口小箱子,拿上之后便又折返下来。 他将箱子打开,捧到了闻岫宁面前。 里面是一块块叠放整齐的口罩,终究不是未来的时代,没有那些东西,闻岫宁只能就地取材用纱布做了形状,缝上带子。 她拿出一个,说道:“你把这些东西分发下去,每一个人都戴上,进城之后千万不要取下来。” 北初应是,也不多问,招了诸人过来,一一将东西分发给他们。 闻岫宁动手戴上,解释道:“滨州瘟疫横行,进去之后,凡是病患之物尽量不要触碰,如果触碰到了,一定要及时净手。” “这面巾我提前用药汁浸泡过,虽然不知道瘟疫来源,但是抵挡一阵是没有问题的。” “大家进去之后一定要小心,保护好自己。” “是。” 众人齐声应是,恰在此时,身后传来一声闷响。 紧闭的城门缓缓打开。 﨔 第一百二十六章 他根本不在城里 闻岫宁闻声回头,便见数人从城门内出来,看服饰,正是明镜司的人。 她张了张口,正要问一声“墨副使何在”,便见一人从城内而出,虽然脸上蒙着巾布,但确认是墨砚无疑。 “墨副使,裴大……” 闻岫宁早已按捺不住激动上前,可她刚迈出一步,便见墨砚急忙后退,抬手示意她莫再上前。 “六小姐,你不该来的。” 墨砚退进城内,隔着遥遥距离相望。 闻岫宁紧紧攥住裙角,双眼蓦的一红。 她踟蹰着步子想要上前,可想到墨砚刻意的疏远,迈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来。 紧握的双手松开,闻岫宁深吸一口气:“我能和你单独谈谈吗?” 她实在太想知道裴郢的情况了,可是众目睽睽,她又不能将彼此的关系宣之于众。 墨砚应也是猜到她的想法,犹豫了一瞬,还是应了下来。 他提步走到旁边城墙下,闻岫宁立刻跟了过去,知道墨砚忌讳,便始终保持着距离不曾太过上前。 烈日炎炎,闻岫宁额头起了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她咬着唇瓣,隐忍克制着,带着哭腔问道: “他还好吗?” 墨砚垂下眼睑,并未说话。 闻岫宁脚下踉跄,险些站不稳脚。 墨砚伸到半空的手情急收回,待她站稳,才叹了声气:“六小姐,此处危险,你还是赶紧回去吧,别让东昌侯担心了。” “你以为见不到裴郢,我就会走吗?”闻岫宁赤红着双眼,心底紧绷着的那根线骤然松懈下来。 在到达滨州之前,她没有一刻不在担心着裴郢的安危,可眼下已经到了城门外,她反倒放松下来。 裴郢就在里面,不过一墙之隔。 无论是谁,根本拦不住她要进去的决心。 “我的医术你见到过,比起苦等京都来人,眼下我才是你们唯一的希望。” “旁人不知道裴郢身中奇毒,连你也不知道吗?” “我虽然用药压制住了他的毒性,可等到你们回京得多少日子后了,他受了伤,若是此时再毒发……” 闻岫宁话音一顿,挑眉去看睁大眼的墨砚。 墨砚待裴郢忠心耿耿,她不信,他不会在乎裴郢的生死。 闻岫宁对他的耐心并无多少,见他始终犹豫,便扭身就走,毫不犹豫。 墨砚慌了:“六小姐……” 闻岫宁住步,面巾下,微不可见的牵了牵唇角。 “带路。” …… 北初不知道姑娘和那位墨副使单独说了什么,不过短短时间,明镜司的墨副使便已经改变了主意。 他带着手下将东西都带上,跟着明镜司的人入了城。 饶是来时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可当进城后看见场面的第一眼,他还是震惊不已。 偌大的滨州在遭遇大水之后,水患褪去,却留下了一片狼藉。 本该热闹的街道此刻早已经户户人去楼空,不少铺子被大水冲刷,留下一地污泥,里头的东西更是散落了一地,裹着黄泥被丢得到处都是。 北初惊骇:“姑娘,看样子滨州的情况远比我们听到的还要惨烈。” 闻岫宁抿着唇,目光触及各处狼藉,已能窥见当时的情况。 洪水决堤,冲垮农田,淹没了低处的屋子。 大水后又冲进了滨州城,百姓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想要逃跑时早已经来不及了。 屋子被冲垮,人也被大水冲走,满城尽是哀嚎不尽…… 闻岫宁不敢再深想下去,垂下眼帘,遮住底下的哀愁。 一路无话,一直往城中而去。 “墨副使,那里是着火了吗?” 闻岫宁伸手一指,重重房屋之后升起浓浓黑烟。 墨砚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他们在焚烧尸体。” “滨州闹瘟疫开始,几乎每天都有人在死亡,不能直接掩埋,也没有多余的人手,便将所有尸体都堆在一处,尽数焚烧。” 墨砚声音沉沉,想起近日滨州现状,亦是心底沉重。 直到走到官衙,再无人开口。 墨砚领着众人进入官衙,闻岫宁打量着四周,见原本应该肃穆整洁的官衙,此刻也是狼藉一片。 院中的污泥虽然被清除,砖缝中却仍有残留,大门破了半扇,上面遍布刀痕。 她记得送回京都的密信中就有写,滨州百姓暴乱,冲进了官衙,还与官府的人交了手。 门上那些痕迹,应当就是当时留下来的。 思及此,闻岫宁一颗心猛地揪起,垂下的手倏地握紧。 走过正堂,后面的堂屋便是休息之所。 墨砚解释:“我们进入滨州之后,大人斩杀了前任太守,稳定了民心。我们将官衙作为了落脚点,所有的官差现在都由明镜司统一调配。” 闻岫宁颔首:“因前任太守之故才造成如今局面,当众斩杀,确实可以平民愤。” “是啊,所以当时大人没有给他半点儿辩解的机会,当机立断斩杀于人前。” 墨砚挑起廊下布帘,引着闻岫宁进入后院。 “滨州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有些意外超出了我们的预料,难免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六小姐能到滨州来,应该也是听说了一些吧。” 闻岫宁点头,毫无保留:“听说裴大人受伤,我焦心不已,等不到朝廷派出人手,便先跟着过来了。” “我来之前还去了一趟别院,从先生那里拿到了很多成药,虽然比不上朝廷的供给,但是解一时之困还是可以的。” 闻岫宁说着说着声音忽然小了下来,她停下脚步,仰头看着墨砚欲言又止。 一直跟在后面的北初等人见状,也都默契的转过身,往前走了几步。 闻岫宁嗫喏着唇瓣,双眼水汽氤氲,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定,正要开口,忽被一声打断。 “六小姐?” 闻岫宁转过头,便见一人从拐角处出来,虽然蒙着面,只听声音便也能猜到是谁。 “你怎么来了?” 路小石小跑上来,确定是闻岫宁,愈加惊讶起来。 “你一个人吗?还是跟着朝廷的人来的?” “来了多久?” “哥知道吗?” 闻岫宁:…… 他一口气问了诸多问题,墨砚听不下去,拎着人的后领将人提溜开。 “臭石头,你又欺负我矮。” 路小石挥舞着爪子将墨砚的手拍开,机灵地躲到了闻岫宁身后,摇头晃脑地挑衅着墨砚。 有闻岫宁挡在前面,墨砚确实拿他没有办法,抬起的手只能不甘的落下。 闻岫宁此刻却没心情同他们玩笑,她一心挂念着一人,刚要问,转念一想,只道: “我来这里,要不要先去见一见黎王?” 滨州封城,突然进来一人,倘若不先告知黎王,只怕后续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路小石闻言,奇怪的看了闻岫宁一眼,快速眨眨眼:“六小姐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闻岫宁不解。 “黎王……他根本就不在城里。” 﨔 第一百二十七章 男主说谎,男主说谎 这个消息让闻岫宁猝不及防,她愣在了原地,良久没从这个消息中回过神来。 黎王奉了旨意去滨州赈灾,按道理,任何人都可以不亲临滨州,唯独他不可以。 而且传回京都的密信中清楚写明,裴郢是为了救黎王,才在混乱中受伤,危及性命……等等! 密信传回京都是半个月前的事情,路上就算快马加鞭也得再耽搁几日,所以,是这个时间出了变故? 还是,一开始就有问题…… 闻岫宁越想越觉得心惊,越想越觉得当中迷雾重重,好像有纱布蒙住了眼睛,在故布迷阵。 而她并未注意,在她失神之际,路小石和墨砚已经私下交换了眼神。 须臾,路小石才开口:“六小姐远道而来,一定很想见哥吧,哥就在里面,我带你过去。” 提及裴郢,闻岫宁才回了神,将所有的不解和困惑都抛在脑后,跟在路小石身后准备穿过连廊去后院。 就在走出几步不远,她忽然停了下来,转身看向护送了自己一路的北初等人。 她面朝墨砚:“他们护送我来滨州,一路也都辛苦了,还请墨副使给他们安排一个休息之所,让他们得以歇歇脚。” 墨砚轻点头:“六小姐放心,我会安排好。” “多谢。” 闻岫宁颔首,转身之际,快速和北初对了一下眼神,随即跟在路小石身后往裴郢的房间去。 不同于墨砚的寡言少语,路小石可谓是个话匣子,不长的一段路,他愣是眉飞色舞讲得滔滔不绝。 从那些只言片语,闻岫宁也大概能猜出他们这一路的不易。 对付悍匪贼寇可以用刀剑解决,可是对付无知百姓,哪怕他们手持棍棒斧头,明镜司的人也不可能跟他们真刀真枪的比划。 如此一来,身怀武艺的明镜司诸人反倒是束手束脚,落于下风。 “……六小姐,到了,哥就在里面。” 路小石在门口住步,示意闻岫宁自行进去。 闻岫宁会意,待路小石离开,才推门入内。 按说天色不晚,外面仍旧天气晴朗,可屋内却黑蒙蒙一片。 她迈着步子踏进房间,忽听背后房门骤然关闭的声音,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 她倏然转身,一只手臂却从斜刺里伸出,揽住她的腰肢将她向后一带,后背便抵上了一个宽阔的怀抱。 闻岫宁吓坏了,挣扎着,腰间的手臂却越收越紧,直到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心神一松,瞬间放下了防备。 “这么危险还敢过来,不要命了?嗯?” 裴郢揽紧她的腰肢,将头枕在她颈肩,下巴轻轻摩挲着她娇嫩的肌肤,嗅着独属于她身上的馨香,好像怎么抱都抱不够。 直到怀里的人儿始终没有回应传来,而他清晰地感觉到,那具馨香的身体在微微颤抖,顿时将他吓了一跳。 他握住闻岫宁双肩将她身子扳正,手指勾起她耳后的带子,轻易将那面巾给取了下来。 昏暗中,他瞧得那双眼里仿若盛满碎星,晶晶点点,璀璨耀眼。 “怎么了?” 裴郢抬起手,两滴温热的泪珠便滴落在虎口。 将他心弦烫得一颤。 “好好的怎么哭了?看见我,难道还不高兴吗?” 裴郢心疼极了,将阔别多日未见,却是日日夜夜都思念无比的人儿再次搂进怀里。 厚实的大掌温柔地抚着她的后背,一下一下,只剩下缱绻柔情。 “京都那面怎么会放你……嘶!” 肩头传来剧痛,裴郢毫无防备,没忍住痛呼出声。 当所有的担忧化成满腔怨愤的时候,闻岫宁脑海里就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咬死他,咬死这个诡计多端,谎话连篇的狗男人! 可是听到他吃痛的声音,心肠又瞬间一软,慢慢的就松了口。 闻岫宁退出他的怀抱,撇着嘴,瞪着眼睛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裴郢眉头一舒,当下什么气都没了。 他弯下腰,与她平视着相望,眼里是多日来少见的温柔。 “咬也咬了,气也出了,这下总该不生气了吧?” 闻岫宁哼了哼,偏过头去。 却没忍住弯了弯唇角,又很快收敛,佯作生气。 可她的反应哪里能骗得过裴郢,他眼尖瞧见了,知道她没生气,松了口气,再次舒臂将她环住。 “你不明白,我等这个拥抱等了多久。” 他很意外她的出现,但也很开心,由衷的开心。 从京都到这里,每一天,每一刻,无时无刻他不在思念着她。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会是这样的感觉。 想到的时候甜蜜,分开的时候苦涩,久别重逢又更觉天降甘霖,这样的感觉真的很奇妙,也让他甘之如饴。 他其实有很多问题想问,想问东昌侯这么宠爱女儿,怎么会舍得她千里迢迢来到瘟疫横行的滨州? 想问分别一月,她又是否时常想念着他? 想问滨州的消息传回京都后,又是怎样的一番天地…… 不过那些暂时都不重要了,他如获珍宝,久久都不舍得松开手。 闻岫宁贪恋他怀里的温暖,深深陷入,忽然想到什么,一个激灵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她神色紧张的看着他:“我听到消息,说你受伤了,严不严重?” 密信中说他性命危矣,可他生龙活虎的样子可见不真,但如果一点没受伤,也不会瞒得过黎王的眼睛。 裴郢捉住她上下其手的手:“没事,没事,不严重。” “骗人!” 闻岫宁嘟囔着抽回手:“你就会骗我,一点也不说实话。” 裴郢笑笑:“那好,你问问题,我如实回答,包你满意。” 闻岫宁目光揶揄的在他脸上流转:“当真?” “当真。” “好。” 见裴郢点头,闻岫宁一时来了兴趣。 她退开两步,心中却早已有了自己的小九九。 托系统的福,她现在可是能辨别裴郢话里真假的,只要他回答了,保管得问出真话来。 闻岫宁定了定心神,第一个问题出口:“你重伤的消息从滨州传回京都,是你故意的?” 裴郢点头:“是。” “伤重是假的,受伤是真的,你故布迷阵,是另有算计?” “是。” 裴郢答得坦然,神情轻松,不似作伪。 闻岫宁突然就笑了,负手朝他走近一步:“那你有没有想我?” “想入骨髓。”裴郢眉眼含笑的看着她。 闻岫宁内心狂喜,偏偏面上却满不在乎,轻嗤一声:“油嘴滑舌。” “那你有没有白天也想,晚上也想?”她挪着步子,一点点靠近他。 裴郢险些绷不住笑:“有,时时刻刻,没有任何时候不想。” 闻岫宁噗嗤一下,扑进了他的怀里,手臂环住他有劲的腰肢。 她仰起头,顺口一问:“说这些肉麻的话,你还是不是裴郢啊?” “是。” 【系统检测,男主说谎,男主说谎】 﨔 第一百二十八章 粮库付诸一炬 系统的声音钻入脑海的时刹那,闻岫宁整个身体一震,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中轰然炸开。 所有的温情在顷刻间消失不见,她猛地抬头,睁圆了双眼去看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裴郢也察觉到了她的异常,抬手轻轻拨开垂落在她眼角的一缕碎发:“怎么了?” 闻岫宁有些恍然,寂静中,只余她猛烈的心跳声。 系统那话是什么意思?裴郢不是裴郢?那又是谁? 可眼前的人分明是她日思夜念许久的人,怎么可能会不是…… 还是说,系统也有出错的时候? 一个无心的问题,此刻却成了困住她的牢笼,让她抓耳挠腮都想不通个中原因。 “在想什么?” 身边人稍有异样,总是能叫人轻易捕捉到。 裴郢捧起她的脸蛋,低下头,鼻尖轻轻触碰过她的鼻尖,轻声问出口。 闻岫宁深吸一口气,忽然就释然了。 明明就是她的裴郢,她怎么会因为系统的一句话就生出那些胡思乱想来。 闻岫宁摇摇头,忽然笑了,伸出手搂住裴郢脖子。 “我为了来找你,可是偷偷溜出来的,路上走了半个多月呢,脚都走痛了。” 姑娘娇滴滴的语气,像羽毛轻轻拂过胸腔,传来麻麻痒痒的触感。 裴郢一笑,弯腰将她打横抱起走进内室。 他将她轻放在床上,单膝跪在脚踏上,将她鞋子脱掉,握在掌心轻轻揉着。 闻岫宁将他拉起坐到身边:“你快跟我讲讲,你们一路走来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百姓暴乱是真的吗?你又为何向京都传递你重伤的消息?还有还有,黎王奉命来滨州赈灾,他为何不在……” 她实在有太多太多好奇的事情了,每一个都是一个谜团,只想着快些解开才好。 “这件事情说来话长,那我就慢慢讲给你听。” 裴郢轻轻一笑,将她双脚抱在怀里,轻柔地为她按着穴位。 “其实从京都到滨州的这一路还算是平静,遇见过最严峻的事情,便是在距离灵州不到五十里外的郊外,有人恶向胆边生,竟然想吃人……” 裴郢说到这里,留心看了闻岫宁一眼,担心吓到她,便及时止住了话题。 “我们正好经过发现,救下了几个小女孩儿,阻止了那场悲剧。” 闻岫宁全神贯注的听着,一听,便知道是日前从春枝口中听到的那些事。 那些人饿急了,想要易子而食,没有就动手抢。 若非大军经过,叫裴郢撞见,不知道还有多少小姑娘要惨死于那些混账口中。 她抓住裴郢手臂:“那些人呢?杀了吗?” 裴郢给她一个肯定的眼神:“杀人尚且要以命相抵,更遑论是吃人这样罪大恶极的事情。” “若不是滨州情况危急,以明镜司的手段,断不是一剑杀了他们这么简单。” “如此,倒真是便宜他们了。” 闻岫宁不置一词,吃人……真是荒谬! 裴郢继续说下去:“后来我们进入了滨州,滨州的情况远比我们一开始收到消息时还要惨烈。那时候大水还没有完全退去,到处都是残垣断壁,水面上漂浮着各种牲畜的尸体,还有……死人。” “我让滨州的官差处理尸体,让明镜司的人去四处救人,不过好在,大水第二日夜里就彻底退了。” “我们杀了滨州太守,又重惩了一部分人,剩下的便让他们戴罪立功,抢险救人。” “后来我们分工合作,黎王带人搭粥棚施粥,我护卫黎王安全,让墨砚带着明镜司的弟兄去各处救灾救人。” “听起来,一切都没有什么问题啊。”闻岫宁嘀咕道。 “一开始当然没有问题,所有的事情都在井然有序的发生着,直到……粮库着火。” 那天夜里,天气和煦,无风无云。 偏偏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的火星子,避开了守卫粮库的官差,竟就这么顺着缝隙飘了进去。 一时间,大火熊熊燃烧起来。 等到被人发现的时候,整座粮库早已经付之一炬。 粮库无缘无故失火,裴郢不是没有起过疑心,事后也让人严查过。 可是很奇怪,所有事情都毫无破绽,仿佛只是一场意外。 可越是滴水不漏,便愈加证明此事有问题。 裴郢神色严峻,很快又抽离了思绪:“粮库被烧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那些百姓一听粮食没了,顿时躁动起来。” “饶是黎王再三保证会有新的粮食从汾州送来,可是时日一久,始终不见粮食的踪影,便有个别百姓在当中煽风点火,很快就聚集了一批人冲进了官衙。” 闻岫宁秀眉蹙起:“他们冲进官衙做什么?难道就不怕黎王将他们治罪?” 裴郢笑笑,继续替她捏脚:“法不责众,又是灾民,不过是饿久了,饿怕了,难道还真的能对他们动手不成?” “可是有些人不这样想啊……” 裴郢垂下眸子,眼底幽深,跳跃过一抹狠厉的光芒。 “像是刻意有人在当中挑唆,鼓动灾民,打砸官衙,和官差动手,至此一发不可收拾。” 闻岫宁紧张的握住他的手:“就是在那个时候,你为了保护黎王受了伤?” 眸底的厉色一闪而过,裴郢再次抬头时,神色已经恢复如初。 他安抚般捏了捏闻岫宁手背:“其实没什么大事,就是看起来伤势严重,我就索性让路小石放出消息,说我伤重命悬一线。” “正好,我也能抽出时间来好好查一查粮库失火的事情。” “那查到了吗?”闻岫宁问道。 裴郢神色低落的摇头:“太干净了,一点儿痕迹都没有留下。” 与其说是意外,他更倾向于是人为。 只是,滨州险情严重,又有黎王坐镇,谁有那么大的胆子,又有滔天的手腕,敢在这个时候对粮库动手脚? 是滨州前太守的人?还是……目的在于针对黎王? 裴郢深深陷入愁思中,直到眉心一暖,将他游离的思绪拽了回来。 闻岫宁倾身过来,温软的指腹轻轻抚过裴郢眉心,吐气如兰道: “好啦,别想那么多了,我来了,可以帮你一起想办法。” “现在,你还是告诉我,滨州瘟疫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﨔 第一百二十九章 裴郎?宝宝? 说起瘟疫,裴郢也是心下奇怪得很。 他将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理出一条清晰的脉络来,斟酌着开口。 “说来真是太巧了,粮库被烧,滨州城内已然没有了多余的粮食,若供给灾民,根本撑不了三日。” “汾州应援的粮食迟迟没有送来,派去的人也杳无音信。” “当时情况迫在眉睫,许多百姓围在官衙外面虎视眈眈,黎王料想是汾州太守有意拖延,便准备亲自去一趟汾州城……” 话到这里,裴郢蓦然睁大眼,有一条条丝线慢慢聚拢汇成一股绳,牵出一个他一直以来忽略的事情。 “黎王刚走,城西就有人接二连三的死亡,大夫说,是瘟疫……” 听到这里,闻岫宁倒是想起一事:“你之前从那些恶人手底下救了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叫春枝,在灵州城的时候,我也帮了她一次。” “春枝告诉我,她曾经听人说过‘下毒’,只是不知道是否与滨州的瘟疫有关。” “还有……” 闻岫宁压下心头颤意:“在你们经过灵州城的前几日,有人在城中大肆收购灵果草……” 裴郢拧紧眉:“灵果草?” “那是一种只生在在寒地的植被,大晟境内没有,对热症很有效。” “不过这灵果草价格昂贵,且不是没有可以平替的药材,一般人根本不会第一时间选择它。” “从灵州城的百姓口中听说,有人收购了整座城的灵果草,他们要这些做什么?” 闻岫宁百思不得其解,但她隐隐觉得,此次瘟疫的背后,或许就跟灵果草有关。 “裴大人……” “嗯?” 裴郢眉梢一扬,抬手钳住她的下颌,迫着她抬头与自己平视。 他低下头,目光玩味的盯着她:“还叫我裴大人呢?” 闻岫宁怔怔:“那叫什么?” “自己想。”裴郢不悦的松了手。 闻岫宁眼睛滴溜溜一转,忽然想到什么,歪着脑袋,将那些肉麻又腻味的称呼尝试着叫出来。 “裴郎?亲爱的?宝宝?” 裴郢眼睛瞪圆,脸唰一下就红了。 见他不敢直视自己,闻岫宁玩心骤起,凑上去,黑黝黝的眸子闪着光芒,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被她一看,裴郢的脸越发红了,偏过头,连耳尖都浮现出淡淡的粉色。 他不过希望她改个称呼,别总是“裴大人”、“裴大人”叫得这么生疏,可是谁知道,她一张口就唤得这么肉麻。 让他这个常年混迹在男人堆里的人,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阿郢!” 闻岫宁扑过去,双手环住他脖子,玩偶一般挂在他身上:“以后我叫你阿郢好不好,这样亲切也不肉麻,然后呢,你就叫我了了。” “了了?”裴郢纳闷。 闻岫宁躲避的移开目光,顿了顿,随口扯了个谎:“我给自己起的小名,了了,闻了了,就让你一个人叫,不是显得咱们关系非同一般么。” 她娇娇的开口,手指轻轻拨弄裴郢耳尖,惹得他浑身一震又有些发麻,一股热气直冲下腹。 裴郢惊觉不对,慌乱地扒拉开她的手,微微向后撤了撤。 闻岫宁见状颇有些不悦,含带怨怼的盯着他。 可看见裴郢目光躲闪,有些手足无措之时,顺着他滚动的喉结向下望去,当目光落在他小腹下方,樱唇一勾,瞬间明了。 敢情这雷厉风行的“活阎王”,还是个纯情小狼狗呀! 难怪这么容易脸红,这可比看戏有意思多了! 闻岫宁思绪快速一转,倾过身,趁着裴郢不设防时,飞快在他唇角旁印下一吻。 “你这个‘病人’就在屋里好好躺着吧,我觉得这次瘟疫有点问题,我要去看看。” 趁着裴郢怔神,闻岫宁快速穿鞋,拿过面巾便拉开房门逃之夭夭。 裴郢还怔怔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唇角处温温热热,熨烫过心间,带着暖暖清流划过,是从未有过的舒适泰然。 路小石在门外探头探脑,被墨砚从后一推,踉跄着进到了屋中。 听见声响,裴郢一瞬间敛了心绪,正了脸色。 他一撩衣袍在床沿上端坐,沉声道:“进来。” 路小石被墨砚一推,还记着仇,正回头跟墨砚挥舞着手臂比划,听见声音,两人纷纷偃旗息鼓,老老实实走了进来。 路小石嘿嘿一笑:“哥,六小姐对你可真好,明知道滨州不太平,她还愿意千里迢迢过来找你。” “这份深情啊,我们瞧了都感动。” 裴郢微不可见的挺直了背脊,眉眼舒展,心花怒放,忍不住牵了牵唇。 可很快他便镇定下来:“城西那面不太安稳,这些日子我不便出面,她出门,要让人随行保护。” “放心,放心。”路小石抢先接了话,“跟着六小姐来的那几位都一并去了城西,我也从官衙拨了人手保护六小姐,哥你就放心吧。” 裴郢不言,愁色再一次覆上面容。 墨砚忽然在此时开口:“大人今日回来得及时,没叫六小姐发现,但大人此番出城可查出什么了吗?” 那日灾民暴乱,有人袭击黎王,是大人挺身而出挡在前面。 其实以大人的身手,以一挡十根本不在话下,只是对面毕竟是无辜的百姓,就算是受人挑唆,明镜司也不会对百姓动手。 好在大人将计就计,借机以伤重为由闭门不出,才能趁此机会查一查粮库失火的事情。 裴郢垂下眼,两指指腹摩挲着,细细思量:“粮库失火的事情的确很奇怪,守粮库的原本就是滨州的官差,一直以来都相安无事,可是偏偏……偏偏就在那个节骨眼儿上出了事。” 民以食为天,尤其在滨州闹了水患之后,良田被毁,粮食短缺,这时候再听说没有了粮食供给,百姓自然暴乱。 虽然黎王去汾州之后,汾州太守依言送了粮草过来,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更让他觉得心生奇怪的是,前有粮草被烧,黎王去汾州借粮,之后便开始爆发瘟疫…… 这一桩桩一件件,牵扯得是否过于密切了些? 第一百三十章 要逼到绝境才好玩 裴郢抬眸看向墨砚:“那两个官差有消息了吗?” 粮库失火之后,遍寻不到那两个守门官差的身影。 起初的猜测是,那两人见粮库被烧,担心被追责,故而在众人都救火之时,趁此机会逃之夭夭。 可如今细细想来,所有的一切衔接得太过紧密,甚至滴水不漏。 但越是天衣无缝的局面,便越是有人在故意粉饰太平,而平静之下,只怕才是真正的波涛汹涌。 “城里都找过了,没有。” 墨砚想了想,猜测道:“我们一直找不到人,会不会他们已经……” 毕竟,只有死人才能彻底闭嘴。 裴郢心中早已有了计较,他起身走向外间:“了了说,有个小姑娘曾提到过‘下毒’,又有人在灵州城大肆收购灵果草,只怕,是跟滨州的瘟疫有关。” 路小石、墨砚相视一眼,大惊失色:“了了?” 坏了! 裴郢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以手作拳抵在唇边轻咳嗽了两声,企图岔开话题:“那个不重要。” 路小石睁大眼,这还不重要? 天呐,连爱称都有了,所以,他很快就会有嫂子了? 其实六小姐生得美艳动人,医术绝伦,连先生都不止一次的夸赞过。 更重要的是,六小姐平易近人,每次见面总会给他买各种小零嘴吃,以后六小姐成了真嫂子,那他岂不是日日都可以有好吃的了? 路小石搓着手手,已经开始想入非非。 恰在这时,头顶一疼,路小石捂着脑袋痛苦转身。 看见身后之人时,他顿时耷拉下脸,弱弱叫了声:“哥!” 裴郢收回手:“说正事。” 路小石努了努嘴,揉着脑袋说道:“汾州送来的粮食不多了,六小姐虽然也带来了一些,但也只是杯水车薪。” “现在多了这么多张嘴,剩下的粮食,可支撑不了三天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裴郢脸色阴沉下来:“汾州还没有送粮过来吗?” 路小石摇摇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光是想着那几口看得见底的米缸,就觉得脑袋疼。 一开始两城早已经约定好,每隔十日送一次粮食。 因着滨州瘟疫泛滥,汾州送粮的人只到城外,再以焰火为信号,等人一走,里面的人再出城去拿粮。 汾州按照约定已经送过两次粮,有黎王坐镇,不该霸着粮食不送才对。 难不成,是中间出了什么纰漏? “小石,再给汾州传信一次,催促他们立即送粮。” “墨砚,你我交换衣服,我要去一趟城西。” “是。” 裴郢快速下达了命令,便开始动手解衣裳。 他越来越觉得此事蹊跷,他甚至怀疑,此事背后与那人有关。 …… 另一面,路小石将催促粮食的信件飞鸽传书给汾州后,便有人从鸽子腿上取下了密信。 那人不敢纸条,将信鸽放飞之后,连忙捧着纸条穿过重重院落,来到一处屋子前。 里头丝竹管弦,余音袅袅。 女子穿着清凉,正于屋中跳着欢快的柘枝舞,雪白赤足踩着柔软的地毯翩翩一舞,纤腰款摆,婀娜多姿。 黎王斜倚在美人榻上,合上眼,曲起一条腿,手指随着乐声一下一下地打着拍子。 有清丽的侍女为他捶腿揉肩,袅袅清香从香炉中款款升起,沁人心脾,让人无限放松。 而他身侧,是汾州太守卢中成,此刻点头哈腰候在一侧。 卢中成微微倾身,一个动作保持太久,后腰难免不适,他小心翼翼捶了捶腰,还不敢发出太大声响,唯恐惊动了贵人。 恰在这时,有个人影在门口探头探脑,见卢中成望过来,疯狂的朝他招手示意。 卢中成将那人狠狠一瞪,随即转过头谨慎的看了黎王一眼,见黎王没有反应,才悄悄退了出去。 “大人,小的……” 护卫李果刚开了口,冷不防被卢中成踹了一脚,还没站稳,便被揪着耳朵拉到了廊下。 “小声些。” 卢中成低声呵斥,松开了手。 他朝隔壁屋子望去一眼,管弦之声未停,料想黎王并未察觉。 但多日来做小伏低,让他这个在汾州城一人独大的太守难免有些憋屈。 委屈不敢在黎王面前表现出半分,便将气都撒在了手下人的身上。 “鬼鬼祟祟,到底何事?” 李果忍着耳朵的痛,从怀里将那张纸条子拿了出来,双手递给了卢中成。 “大人,滨州来信了。” 卢中成眉头一蹙,将纸条子展开一看,上面寥寥数语,不外乎是求粮一事。 李果见卢中成沉默良久,踟蹰之下,机灵道:“大人,自从王爷来了之后,汾州上下连同大人都得听王爷调遣。” “他虽然是皇子,但到底是天高皇帝远,大人何必这么畏惧?” “你懂什么!” 卢中成压抑着嗓音怒斥:“以后做事警醒着点,惹恼了里头那位,我可保不住你。” 一听这话,李果顿时吓得面色一白。 紧紧捂住嘴,再也不敢多说半句闲言。 “行了,退下吧。” 卢中成屏退手下,将那求粮的纸条捏在掌心,面上却流露出复杂的神色来。 他这汾州太守做得太久了,土皇帝当惯,再要做从前那些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危险事,难免有些不情不愿。 可黎王这条船,他到底还是上来了。 再要下去,怕是难如登天。 如此想着,卢中成不免重重叹了声气,直到丝竹声由低转高,骤然变得激昂起来,他那些涣散的思绪便被彻底打碎。 卢中成深深吸进一口气,拍了拍脸,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后,重新走进了屋中。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柘枝舞也到了结尾。 舞姬分列两侧,卢中成弓着腰自中间穿过,行至堂中时,榻上的黎王已经缓缓睁开了眼,正以一种打量的目光盯着他。 卢中成堆着一脸谄媚的笑,双手将纸条奉上:“王爷,有消息了。” 黎王单手支额,抬起一只手挥了挥,舞姬、乐师都纷纷退下。 黎王护卫青云上前,从卢中成的手中接过纸条,而后展开呈到了黎王面前。 黎王两指捏着纸条略略一扫,抬手一扬,那纸条便飘飘落地。 他手指敲着膝盖,闲逸的哼着小曲,似乎没把这性命攸关的事情放在心上。 卢中成心头一跳,拿捏不准主子的意思,抬起头,小心翼翼打量上方。 “敢问主子,这粮,放是不放啊?” 听闻此言,黎王闭目浅笑:“困顿之兽,要逼到绝境才好玩。” 第一百三十一章 姑娘,小心! 滨州水患过去之后,明镜司率官衙的人将城西收拾出来,用来暂时安顿灾民之用,而瘟疫,最初时候也是在这里爆发。 闻岫宁赶到城西之时,这里早已经被明镜司的人监管,外人轻易不得进,里面的人更是无法出来。 她拿着墨砚给的令牌,找到这里的负责人,亮出令牌后,开门见山的问道:“情况如何了?” 那人一见是墨副使手令,当即恭恭敬敬的揖了一礼:“情况不太乐观。” “城西的百姓有大半都染上了瘟疫,之后陆陆续续又有人出现症状,但是药材不够,粮食又短缺,有些体弱的已经快撑不下去了。” 那人说完这话低下头去,虽用面巾蒙着脸,仍可叫人觉察出他的难过与低落。 闻岫宁再问:“有没有大夫?大夫是怎么说的?” “大夫查了好几天都查不出来,后来也被感染,现在城西……已经没有大夫了。” 他们一路不敢停歇的赶到滨州城时,这里早已经是一片狼藉。 能走的早就已经走了,哪怕是死在逃亡的路上,也不愿待在这里做困兽之斗。 有些实在走不了的,不是被大水冲走,就是饿死、病死。 在明镜司的人到达之前,甚至还有人为了一口粮食活生生的打死人,若是再晚一些,生吃人肉的事情也不是不会发生。 饶是猜到一些这里的惨状,可是当亲耳听见之时,闻岫宁心中还是不忍。 她垂眼默了一瞬,便很快收拾好了心情,回头与北初交换了一个眼色。 北初会意上前,将拎在手上的包裹打开放在旁边的桌子上:“这是我们姑娘用特制的药汁浸泡过的面巾,大家都过来领一个,把旧的都换下来。” 北初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四周的人听清。 但明镜司律法森严,上峰没有开口,自然也无人敢动。 闻岫宁见状,便与负责人交涉:“从现在开始,城西由我统领,这里的一切听从我的安排。” 负责人闻言愣了一瞬。 闻岫宁也不与他多话,从怀中再次取出一枚手令来,那人看清,立即屈膝下拜。 “姑娘既持有司使大人的手令,属下邓杭,携明镜司弟兄皆听姑娘调遣。” 早在邓杭下拜之时,饶是其他人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何事,仍旧服从上峰齐齐下拜。 闻岫宁将手令收回,弯腰搀着邓杭起来。 “我没有那么多规矩,但裴大人信任我,故而,我也希望你们能无条件的信任我。” “这是自然。”邓杭垂首,目光坚毅。 闻岫宁满意的点点头:“先将面巾替换,其他人留守原地不动,你随我进去看看情况。” “是。” 邓杭领命,招手示意其他弟兄上前来,一一都将面巾替换后,安排诸人恪守其职,他便命人推开栅栏,领着闻岫宁等人进去。 经过洪水侵蚀,城西虽然已经被简单收拾过,但情况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房梁断裂,横亘在道路中央,墙上还残留着淤泥干涸后的痕迹,四下狼藉肮脏,简直无处下脚。 再往里走去,入目可见更是惨烈,直到来到一座庙宇前,才停了步子。 邓杭在庙口站定:“一开始瘟疫爆发的时候,就是在城西。有人突然死亡,不知道谁传出消息,说那人是得了瘟疫,一时间,百姓就开始慌乱起来。” “那时司使为了救黎王已经伤重在榻,墨副使担心百姓躁动会引起更大的损失,便让明镜司适当用武力镇压。” “我们将尸体带到南城焚烧,与死者密切接触过的便安置在观音庙,其余人也另外严加看管。” “最开始的时候尚且还能控制,可是后来情况越来越糟糕,每天死亡的人数在不断增加,直到所有人都进了这观音庙……” “后来,就连大夫也……” 最后的话只化作了浅浅的叹息。 作为一直守护在城西的人来说,邓杭见证了所有事情的发生与经过,尤其那些活生生的人最后变成尸体一具一具的被运送出去。 也许昨日还与其说过话的人,兴许明日就会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白布一裹,最终焚于大火,不过留下一抔灰罢了。 闻岫宁心内五味杂陈,透过门缝望向观音庙内,里头隐约人影绰绰,瞧不真切。 她提裙拾级而上,伸出去的手刚触碰到门栓,邓杭吓得立即上前制止。 “不可。” 他急声道:“瘟疫蔓延的速度很快,稍有不慎就会被传染上。” 闻岫宁移目看向他。 邓杭哽了一哽,收回了拦在前面的手,但仍忍不住多提醒:“我知姑娘是得了司使大人之令,我等本该言听计从。” “可瘟疫不是儿戏,一旦沾染,怕是难以全身而退。” “我等应当听从姑娘吩咐,但也该保护姑娘周全。” 他说完这句,立即垂下头,一副等候怪罪的模样。 闻岫宁见此不禁一笑,声音柔柔:“裴大人肯让我来这里,必然是信任我的,同样,你也该信任我。” 听闻此言,邓杭霍然抬头。 面前女子青衫襦裙,面巾遮去大半容颜,他瞧不清底下模样,可那双眼睛璀璨如星,仿若会说话一般,有种蛊惑人心的感觉。 不知为何,他竟莫名选择信任,不再阻拦。 闻岫宁嘱咐北初等人将面巾戴好,其余注意事项在来时她便已经提点过,此刻便不再多说,推开门,迈步走了进去。 观音庙宽阔,本该清香袅袅,佛音铮铮,可现在百姓们席地而坐,一张张草席铺在地上,一张挨着一张,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拥挤又杂乱。 听见声音,院中的人回望过来。 人人面容憔悴,眼底青黑,双眼无神,仿若一具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众人吃喝拉撒睡都在这里,饶是戴着面巾,仍免不了有刺鼻的味道透过面巾扑面而来。 北初等人都不免皱眉,露出嫌恶之色。 邓杭为难的看了眼闻岫宁,见她不过微蹙秀眉,并未说什么嫌弃话来,一时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 此刻闻岫宁却丝毫不知道旁人的想法,她环顾四周,提步要步入正殿之时,一个小小的身影忽然跑了过来。 拉着她的裙摆晃了晃:“姐姐,姐姐,你是大夫吗?” “姑娘!” “小心!” 北初、邓杭脸色齐变,惊声喊道。 第一百三十二章 是天灾,还是人祸 突然出现的小姑娘跑到了闻岫宁身边,众人都被吓了一跳。 北初更是反应迅速,一把拉过闻岫宁连连后退。 “姑娘,没事吧?” 北初焦急不已,视线落到闻岫宁裙角那块脏污处。 那小姑娘衣衫褴褛,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手心黢黑,抓过闻岫宁裙角时很快留下了一团污渍。 方才她手中抓着的裙角被骤然抽走,人也一个趔趄,摔倒在了地上。 小姑娘不哭不闹,跌坐在地,只睁着一双黝黑的眼睛看着面前几人。 可她眼底的光,倏忽灭了。 无人去搀扶她,都冷漠的选择了无视。 邓杭于心不忍,可是想到瘟疫……他迈出去的步子又默默收了回来。 “我没事。” 闻岫宁冲北初摇摇头,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她朝小姑娘走近,北初要拦,她反压下北初的手,用意明显。 北初不敢再阻拦,只能神色紧张的看着姑娘走向那小丫头的背影,无数想法自脑海里快速闪过,只余下一个—— 若是姑娘出事,他也无颜再回去面对主子了。 “我扶你起来。” 无数目光汇聚于身,闻岫宁视若无睹,伸手将地上的小姑娘扶了起来。 她蹲下身,正好与小姑娘视线齐平。 闻岫宁握住小姑娘的手腕,不动声色的将手指搭上了脉搏,温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丫……丫头。”小姑娘声音颤颤,低低垂着头。 闻岫宁诧异:“就叫丫头?” 丫头点点头。 闻岫宁沉默一瞬,收了手,转而替小姑娘理了理衣襟:“丫头别害怕,姐姐是大夫,会治好你们,然后带你们安全的走出这里。” 丫头眼里瞬间凝聚光亮,小手攥住衣角,仿佛无声在问:真的吗? 闻岫宁看懂她眼里的意思,含笑点了点头。 “去找你家人吧,姐姐一会儿再来看你。” 丫头得到保证,立时欢欣鼓舞地跑去了后院。 待人一走,闻岫宁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神冰冷,宛若冰渊。 “姑娘,给。” 北初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一块巾帕,浸湿了水,拧干后递给了闻岫宁。 她知道北初好意,可那丫头若真的身负传染源,即使擦了手也并没有什么作用。 但闻岫宁不好拂了北初的好意,便将巾帕接过,擦着手,转身阔步出了观音庙。 几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直到出了栅栏,一路上闻岫宁都不曾说过一句话。 邓杭有意想要问些什么,张了张口,终究没将这话问出口。 反倒是门口驻守的人见邓杭回来,立即跑过来在他身边停下,凑过去耳语几句。 闻岫宁本还想着观音庙的事情,忽见两人神神秘秘,不免奇怪的望过来。 便见邓杭倏然睁大眼,垂落身侧的双手忽的紧握成拳,俨然十分激动的模样。 但他终究按捺住了,挥了挥手让手下离开,便走到闻岫宁面前,恭敬揖了一礼。 “姑娘,请随我来。” 闻岫宁颔首,让北初等人留在原地等候,独自跟随邓杭往一侧去。 右边不远有一座屋子,已经收拾出来作为明镜司值房,邓杭引着人过去,推开门,待闻岫宁入内后再将门掩上。 他也不在门外逗留,离得远些,站在大树底下警惕四周。 屋子一关,可邓杭却不曾入内,闻岫宁便猜到了要见她的实则另有其人。 她坦然入内,朦胧光线下,屋中一人正襟危坐,她顺手解下面巾,朝他走了过去。 “难怪刚才邓侍卫一脸的震惊,应该是听说重病垂危的司使大人突然出现,想来是个医学奇迹,这才被吓了一跳。” 她语带揶揄,走到团桌旁坐下。 裴郢笑笑,将倒好的热茶递到她的手边:“起初为了便宜行事,我才故意装病,人多嘴杂,知道内情的只有墨砚和路小石。” “不过,邓杭入明镜司多年,他的衷心不必怀疑。” “那你今日怎么又愿意告诉他了?” 闻岫宁端起茶杯浅浅啜了一口,目光将他上下一扫:“还穿了墨砚的衣服,故弄玄虚。” 裴郢轻笑,执壶为她将茶杯蓄满:“瘟疫的事情还没有解决,虽然信任你的医术,但总归不放心,便想来看看。” “再者,”裴郢眸光一暗,“我‘重伤’了这么久,只怕早已经有人在蠢蠢欲动了,是时候该慢慢现身,动手抓老鼠了。” 想到什么,裴郢眸底阴郁一哄而散,唇边轻勾出一抹笑来:“重伤垂危的人忽然间就生龙活虎了,这个医学奇迹,不是很让人怀疑么?” 他用她的话来堵他的嘴,带着戏谑,当真是恶趣味十足。 闻岫宁白了他一眼,也不与他胡说八道,转而说起正事来。 “我之前不是同你讲过么,我听春枝说起‘下毒’的事情,当时我便怀疑是不是和滨州的瘟疫有关,所以去看过你,确认你安全无虞之后便紧赶着过来城西这边看看。” 裴郢眉眼微挑:“发现什么了?” “我进了观音庙,有个小姑娘忽然跑到我的面前,我借故和她交谈之际,摸了她的脉搏,也检查过她身上。” “她的脉搏很奇怪,时强时弱,混乱无度,而且她的颈项上有一条细细的黑线,不长,大约这么点。” 闻岫宁用手比划着,不到一个手掌的长度:“我瞧着,不像是瘟疫。” 裴郢暗暗嘶了一声,摸着下颌,似乎对此事有所怀疑。 滨州水患之后又添瘟疫,这件事情恐怕早已经在大晟境内传遍,如今若是突然爆出此“瘟疫”不是天灾,而是人为,只怕是…… 裴郢心惊,不敢想下毒的事情若是传扬出去,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民众,又要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他忽然问道:“有没有办法确认是瘟疫,还是下毒?” 闻岫宁抿着唇,思绪飞快的转动着,有些踟蹰吧不定。 可对上裴郢灼灼的目光,她还是败下阵来。 “或者,可以先去看看那些尸体。” 无关其他,她也很想知道,几乎要了半城人命的“瘟疫”,究竟从何而起、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一开始就被误导了 滨州城的瘟疫来得突然,又十分蹊跷。 在城里大夫逃的逃,死的死的情况下,闻岫宁的到来无疑成为了裴郢的最后一个希望。 他假借墨砚的身份,让邓杭领路前往南城去查看尸体。 所有染上瘟疫而死的百姓,最后都会先放到南城的一间废弃宅子里,由官衙的人统一进行焚烧。 他们匆匆赶过去时,正巧遇上官差抬了最后一具尸体要去焚烧。 邓杭急忙上前将人拦下:“等一等,先放下。” 两名官差是认识邓杭的,见邓杭领着两人过来,其中一人还穿着明镜司墨副使的衣裳,虽然面巾蒙着脸,但见邓杭对其恭敬有加,想来应是墨副使不会假了。 “副使要查看尸体,你们先出去吧。” “是。” 两名官差不敢违抗,当即转身出了屋子。 一直等到两人走远,邓杭才拱手道:“我去门外守着。” 裴郢颔首,直到邓杭退了出去,方才走到那具尸体面前。 他将覆盖尸体的白布掀开,只一眼,便叫他吃惊不已。 尸体通体呈现淡淡的黑色,手脚上的指甲已经尽数脱落,留下墨色的肉瘤。 他并未见过身染瘟疫而死的人究竟是何种表现,但直觉告诉他,眼前这具尸体明显有问题。 “你退开一些,让我来。” 闻岫宁已取了随身的针包出来,取出一根银针,朝着尸体上的几处穴位扎去。 裴郢只粗略识得几个穴位,不好出声打搅,直到瞧见闻岫宁每落下一针,拔出时却蹙眉摇头的模样,便忍不住问: “看出什么了吗?” 闻岫宁最后落下一针,取出的银针映着烛光并无变色,便叫她有些拿捏不准主意。 “奇怪,这尸体呈黑色,明显是中毒而亡,可是我用银针试探,竟毫无反应。” 闻岫宁将银针擦拭后收回,为了印证心中猜想,便又去倒来一杯清水。 “借你佩刀一用。” 裴郢大方解下腰间佩刀递过去,便见她用刀刃割破尸体手腕,人刚死不久,有淤血从破口流出,滴落清水之中,洇出一滩红褐色。 裴郢凑过去一看,疑惑问:“这是不是表示,他不是中毒而死?” 这下不止裴郢,便是闻岫宁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难不成,从一开始他们就想错了? 不是下毒,就是瘟疫,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甚至连先生给的宝贝医书里,也从未提到过的新的病毒? 饶是事实浮于眼前,可闻岫宁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她好像忽略了什么,可一时间,又抓不住那奇怪的尾巴。 “没关系,想不出来就慢慢想,总会有解决办法的。” 见她愁思深深,裴郢颇有些心疼:“先回去吧。” 二人从宅子出来后,天已经彻底黑了。 偌大的滨州城顷刻间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夜风吹过檐下破败的灯笼,摇摆间发出沙沙的声音,格外瘆人。 裴郢一手提着风灯,另一只手则牵着闻岫宁,微黄的烛光将二人并肩同行的影子投映到地上,缱绻绵长。 “看来,是我想岔了,可能并不是人为,只是天灾。” 从废宅出来后,闻岫宁便显得有些神情落寞。 她将进入城西后所看到的,听到的都重新细细理了一遍,唯恐遗落下什么重要的线索。 可是,她了解到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仅凭尸体呈现的黑色,以及春枝口中提到过的下毒,根本不足以成为推理的证据。 因为这些零碎的线索,似乎在无形中让她陷进了一个自证的漩涡之中。 也许,从一开始方向就是错的。 “好了,别想那么多。” 裴郢紧紧握住她的手:“你不远千里来到滨州城,还没有好好休息一会儿,又忙碌了一日,难道,不饿吗?” 似乎为了印证这话,下一刻,闻岫宁的肚子倒果真十分配合的“咕咕”叫了两声。 裴郢失笑:“回去给你做吃的。” 饥饿冲淡了思绪,闻岫宁也不去纠结那些想不通的事情了,仰起头,冲着裴郢委屈的嘟了嘟嘴。 二人携手回到官衙,北初早已经在门口等候了许久。 人未至,声先到。 北初一个箭步冲出门外,“姑娘”二字还没有喊出口,在见到二人执手回来的身影时,未出口的话都化作细碎的呢喃断在了喉咙里。 三个人来了个照面。 北初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那个……要不,我回去等姑娘好了。” 北初逃也不及地想要离开现场。 “北初!”闻岫宁叫住他。 撞破有情人携手而归的北初只能怀着尴尬留了下来,僵硬的转过身,冲着二人嘿嘿笑了笑。 裴郢脸色可见阴郁,闻岫宁却半点儿不察,松开了他的手。 她问北初:“特意在这里等我,是有什么事吗?” 经姑娘提醒,北初似才想起来一般,说道:“姑娘,南夜回来了。” 进城之前,南夜发现附近有形迹可疑之人,闻岫宁便当机立断让他先去调查,自己则带着北初等人进城。 南夜这时回来,想必是发现了什么。 “他在哪儿?快带我去。” “姑娘,这边。” 北初倏忽间便正了脸色,当下便要引着姑娘去见南夜。 闻岫宁心头着急,走出几步才后知后觉想起身后还有一人。 待她回眸,才发现石阶下,裴郢手提风灯笼罩在夜色中,身上散发的寒气却让人在几里开外都要被冻得一个激灵。 她又迅速跑回去,主动牵起了裴郢的手:“你别生气,南夜肯定是带消息回来了,咱们一起去,说不定啊,还会有意外的收获呢。” 闻岫宁冲他挤挤眼,眼见着裴郢缓了脸色,便赶紧拉着他跟在北初身后进入了官衙。 当初黎王去汾州借粮,以护送粮食为由,几乎带走了近八成的侍卫,余下二成便被汇入明镜司统一调遣。 如今各司其职,留在官衙的反倒没有几个人。 北初引着二人直奔后院,直到来到最北边的屋子,一眼望去,四周漆黑无光,唯有正中一间屋子还亮着。 北初走在前头,推开屋门,等到二人都进去后,才将门重新掩上。 “姑娘。” 南夜冲闻岫宁拱了拱手,转向姑娘身旁的男子时,一时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闻岫宁了然,看向裴郢。 对方似乎很明白她的意思,不消她问,已经轻点了头。 闻岫宁便如实介绍:“这是明镜司裴司使。” 北初南夜一怔,这才抱拳作揖。 时间紧迫,闻岫宁迫不及待的问他:“是不是查到什么消息了” 南夜点头:“是。” “谁的人?” 第一百三十四章 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是汾州太守,卢中成。” 南夜将查到的消息如实道出。 听闻是汾州太守,闻岫宁下意识看向身侧的裴郢:“汾州太守有问题!” 这话不经思索便脱口而出,闻岫宁顿生寒意,只觉此事背后有一只大手正在推动全局,所有人都成了他棋盘一子。 按裴郢所说,滨州粮库被烧毁之后,转而向汾州借粮。 汾州太守守粮不借,直到黎王亲自去了汾州城,这粮食才顺利送到了滨州。 可奇怪的是,先有滨州粮库被烧,后有黎王出城前往汾州借粮,前脚刚走,后脚城西就出现瘟疫,接连死了不少人。 若说都是巧合,可这巧合也太多了些。 一环扣着一环,与其说是巧合,倒不如说是有人在暗箱操作。 而背后之人……莫非是…… 闻岫宁倏然睁大眼,她踉跄了一下,直到一只手托住了腰身将她稳住。 她抬眸望去,正正撞进那一双幽深漆黑的眸子中。 “阿郢……” 腰间一重,闻岫宁适时住了口。 裴郢将她扶稳后,便收回了手,正色看向北初南夜兄弟:“南夜兄弟特意去追踪可疑人,想必也是发现了问题所在,故而才会特意走这一趟。” 南夜长身而立,闻言点了头。 裴郢话到喉咙时突然止声,他望向身侧之人,似有所问。 闻岫宁自是了解他的,不必他多此一问,率先开口道:“北初南夜一路护送我来滨州,路上对我很是照顾,他们是舅舅的人,于我而言亦是信任的……朋友。” 她说完,朝着北初南夜嫣然一笑,双眸澄澈,干净纯良。 如此,倒叫北初南夜一阵意外,心弦被拨动,满满皆是意外。 二人抱拳作揖:“我等唯姑娘马首是瞻,皆听姑娘吩咐。” “不用多礼。” 闻岫宁上前托住二人双臂:“你们肯随我进滨州,我已经是无限感激,不敢托大。” 她说罢,回头看了裴郢一眼,踟蹰开口:“想必你们已经看出滨州的处境,远远不是我们所知道的那般简单,有人想要浑水摸鱼,借滨州之事达成自己的目的。” “这里发生的事情我会飞书传回京都,也好让舅舅及时知道这里的情况,为我们留下后手。” 北初垂下眼,再抬头时,已是坚定无比:“姑娘想让我们兄弟二人做什么,但说无妨。” “的确有件事情想要麻烦二位兄弟。” 裴郢这时上前,朝着二人拱了拱手:“实不相瞒,滨州粮库被烧,日前皆靠汾州送粮缓解灾情,但是距离此次送粮已经过去两日,汾州却迟迟没有动静传来。” “我已让人再次书信汾州,但至今没有消息传回,可滨州余下的粮食,已经撑不过三日了。” 北初南夜兄弟听了这话,心下也是一惊。 他们大约知道滨州的处境,但料想汾州无患,应当会施以援手,加上还有黎王坐镇…… 黎王…… 兄弟二人同时想到什么,迅速扭过头看向对方,均从对方眼中看见了震惊。 他们先后进城,就连“重伤垂危”的裴司使都见过了,却始终没有听说黎王的消息。 除非,黎王此刻早已不在滨州城了。 南夜骇道:“裴司使是希望我们兄弟二人前往汾州打探消息?” 裴郢点头:“明镜司的人已经露了面,为了不引起旁人察觉,不宜做这件事。但粮食重于一切,粮食一断,不必瘟疫害人,这里的人都得死在这里。” “裴司使不必多言,南夜明白,只是姑娘……” 南夜不放心的看向闻岫宁,他愿意领下这份差事,只是担心姑娘安危。 毕竟,现在滨州内忧外患,危机四伏。 “今日我随姑娘入城,又去了城西一趟,已经在人前露了面。” “也不知道滨州城里有没有其他人的眼线,我若是突然离开,只怕会引起幕后之人的察觉。” “所以,我留下保护姑娘,南夜,你趁着夜深人静即刻出城,去汾州查探消息。”北初冷静分析,已在最快时间里下了决定。 “好。”南夜应下,看向闻岫宁,“姑娘,我即刻就去汾州,一有消息立刻飞书传回滨州,还望姑娘保重。” 南夜拱手一揖,当下提剑便要出门。 “且慢。” 裴郢叫住他,将怀中一物递到南夜面前:“这是明镜司传信用的密鸽,汾州城内亦有明镜司的眼线,必要时候你可以联系他们,万事小心。” 南夜接过那枚黑哨,拱了拱手,拉开房门快速离开。 三人大致商量了接下来的安排,时辰不早,裴郢便先送了闻岫宁回房。 提灯进入后院时,四下无人,连夏日里最爱聒噪的虫鸣也消失了干干净净。 二人一路无话,直到回到房间里,裴郢叮嘱她好好休息,正要离开时,忽觉袖子被人扯了扯。 一回头,便见闻岫宁正低着头,扯着他的袖子不肯松手。 裴郢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发顶:“是不是害怕了?” 她养在深闺,侯府虽然有小人作祟,但有东昌侯明珠似的呵护着,待之如珠如宝,何曾经历过这些事情。 裴郢放下手中风灯,将她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温柔哄着。 “我有私心,不舍得放你回去,尤其在知道滨州瘟疫背后或许藏有更深的秘密时,就更加不能放心的让你折返京都。” “日前我已经收到了京都送来的密信,驰援的人已经在路上了,再过几日便要到达灵州城。” “灵州城不远,只要这几日能安稳过去,等京都来的人接了手,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怀里的人儿用力的点了点头,伸手将他腰肢环住。 闻岫宁用力吸了吸鼻子,压下心中酸楚,从裴郢怀中抬起头,红着眼问他:“滨州的困难会过去的是不是?瘟疫会解决,百姓也能回到以前平常安宁的日子,是不是?” 裴郢垂下眼,与她澄澈的目光对上,心头某处如被一只大手狠狠压住,闷闷的让人几乎喘不上来气。 他点头,肯定的回答她:“是,一切都会迎刃而解,我们也会平安回到京都。” “一切有我。” 这话像是无形的大手,抚平的闻岫宁不安的情绪。 她从裴郢怀中起身,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绪:“我没事,时辰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我就在隔壁,有事情就大声叫我。”裴郢重新拾起地上的风灯,催促着她进屋。 一事放下,另一事却叫闻岫宁揪了心。 她迅速回身,拉开了房门,叫住了正要离开的裴郢。 “阿郢,你……是不是有事情没有告诉我?”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一时冲动,情难自抑 裴郢闻言停下了脚步,回转身,长身立于廊下。 夜幕漆漆,自风灯内透出的光晕洒在他面庞上,朦朦胧胧,瞧不清他此刻的神色。 闻岫宁抓着门框的手微微收紧,但有些话一旦开了口子,若是得不到答案,便注定会成为隔阂,致使两人越走越远。 她不愿见到这样的事情发生,也不愿两个人怀揣着心事胡思乱想。 此刻月下无人,她酝酿再三,还是鼓足了勇气迈出了步子。 行至裴郢面前站定,闻岫宁双手不安的绞着裙角,再三踟蹰,还是开了口。 “你离开之前特意去了侯府一趟,你同我说,等你从滨州回来,你要告诉我有关你的秘密。” “我原本是想等你主动告诉我,可是现在,我们的处境不容乐观,城西的瘟疫也不知道能不能解决,我担心……” 温润的唇瓣覆上来,将来不及出口的话都悉数堵了回去,变成细碎的呜咽。 闻岫宁睁大双眼,身体好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胸腔某处在剧烈跳动,好似下一刻便要跳出来一般。 裴郢捧着她的脸,紧贴的双唇微微分开。 他垂下眼,瞧见两扇羽睫颤动,吐出的气息变得愈加燥热起来。 起初,他只是不愿意听见她说出那些悲观的话,情急之下才用了这个法子堵她的嘴。 可尝到了甜头,那娇艳欲滴的红唇微启,像有魔力吸引着他。 一股热气直冲下腹,见她没有拒绝,裴郢低下头,再次吻上。 分明从未做过的事情,这一刻好似无师自通,从最初的蜻蜓点水,到再也无法满足一开始的浅尝辄止。 灵巧的舌头轻易撬开了她的贝齿,裴郢贪婪的吮吸、掠夺,倾身压下,迫得闻岫宁步步后退。 直到后背抵上了墙壁,身前之人却还不餍足,大手箍住她的腰肢,捧着她的后脑,将她用力地揉进怀中。 闻岫宁头目森然,双腿泛软渐渐快要站立不住,她伸手推着他,呼吸也渐渐变得急促起来。 “阿……郢……别、别这……” 推拒的话在出口的瞬间被呜咽替代,闻岫宁渐渐透不过气,蓄力一推,分开了彼此。 闻岫宁喘息连连,一抬头,正正对上那双发红的眼睛,带着贪婪,带着不悦,还有一丝蠢蠢欲动。 闻岫宁心头一跳,将他再次推了一把。 裴郢没了力气,被她推得倒退两步,脸上热潮渐褪,灵台也变得清明起来。 夜里的风总是带着股凉意,消退了彼此身上的燥热,徒留尴尬。 “那……那什么,不早了,我先回去睡了。” 闻岫宁不敢看他,低垂着头,快速说完便要逃之夭夭。 手腕倏然一紧,她被迫停下脚步,倏然回头,一脸警惕的看着他。 “你你你,可别乱来啊。” “小心我揍你!” 轻薄的纱衣随着抬臂的动作向下滑去,露出一段白皙纤细的皓腕,空中挥舞着,呲牙咧嘴的带着警告。 裴郢噗嗤一笑,眼底的红丝褪去,染上薄薄的笑意。 他伸手将她往怀里一带,感受到她的抗拒,于是温和着声音慢慢安抚。 “刚才是我逾矩了,吓着你了吧。” 闻岫宁双手抵在他胸膛做着防御状,听罢这话,努了努嘴,捏着拳头在他胸口重重一捶。 “流氓!” 像小猫爪子捶在胸口,不痛不痒。 裴郢轻笑出声:“是我错了,情难自禁,下次不敢了。” “还敢有下次?” 闻岫宁恶狠狠的瞪着他,伸出一根手指带着强烈不满的指着他。 “不敢,不敢。” 裴郢握住她的手,将他揽进怀中。 冲动之后,此刻平复了心绪,想到往事,裴郢不免露出一抹愁色。 “那是一件很久很久的往事了,不止是我,还关乎很多人的性命,稍有行差踏错,所有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啊?” 闻岫宁自他怀里抬起头:“那你还是不要说了,其实我不知道也可以。” 裴郢含笑,带着薄茧的指腹轻抚过她微微红肿的唇瓣:“没关系,一开始就是打算要告诉你的。” “不过今日太晚了,你先回去休息,过两日,我就将所有的事情都原原本本的告诉你。” 裴郢一壁说着,一壁推着她进屋。 闻岫宁还想再说什么,可对上裴郢幽深晦暗的双眸时,骤然想起方才发生的一切,脸颊蓦然一红。 平日里看起来那么高冷的裴司使,原来情动之时也如此难以自抑…… 光是想着,闻岫宁便觉得臊得慌,再不敢跟他单独待下去,忙小跑进屋将门合上。 直到门外脚步声渐渐远去,她才悄悄拉开一条门缝,见裴郢已经回了屋,关上了门,复又才重新掩上门扉。 靠着门框,闻岫宁抚着胸口努力平息思绪,却又不免想起刚才裴郢说的话。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告诉她,那是一件十分久远的往事,甚至,还牵连了许许多多的人。 难道,跟裴郢走到如今,成为明镜司司使有关? 闻岫宁想不出答案,索性不去胡思乱想,拍了拍脸,勉强让自己平复下来,提步进了内室。 翌日她早早起来梳洗,拉开房门,北初已然在门外候了不知多久。 “刚才过来的时候看见了裴司使,知道姑娘要去城西,已经安排了邓侍卫随行听候调遣。” 听闻背后响起声音,北初回头,站在廊下拱手一揖。 “他倒是安排周密。”闻岫宁一笑,提裙迈下阶梯,“城西还有很多未解之谜,你随我一同过去,要多加注意安全。” “姑娘放心。”北初应声,跟着闻岫宁离开了官衙。 有了裴郢的吩咐,邓杭早已经在官衙外候着,见闻岫宁出门,他站定原地,遥遥一礼。 闻岫宁颔首,朝他走过去:“昨夜城西的情况如何?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城西一切照旧,可是,好多年老体弱者已经快撑不下去了。” 三人往城西的方向走去,说起那里的情况,邓杭不免一阵叹气。 预料之中的答案,闻岫宁倒也并不意外。 忽然想到什么,她住步看向邓杭:“瘟疫最开始爆发的地方在城西,除了城西的百姓,还有没有其他地方受到殃及?” 第一百三十六章 出事的源头 突然的问题叫邓杭怔了怔,他看向闻岫宁,见她神情认真,便也沉下心来仔细想了想。 “我们刚到滨州的时候,这里被大水淹得跟片汪洋一样,根本住不了人。” “后来好不容易等到大水退了,因为地势原因,只有城西的情况稍微好一些,收拾收拾勉强也能住人。” “司使大人便将所有百姓都聚集到了城西安顿,打算等到彻底解决了水患遗留下的问题后,再重新安顿百姓,只是没想到……” 偏偏这个时候,瘟疫出现了。 闻岫宁大致了解了情况,再听了邓杭所说,心里有个问题愈加困顿着她。 她衡量着话语:“你的意思是,所有百姓都是被安顿到城西之后才出的问题?” “是。”邓杭肯定的点了头。 在明镜司多年,邓杭亦不是蠢货,很快便明白了闻岫宁话外的意思。 “姑娘是怀疑,一切源头都出现在城西?” “这只是我的猜测,我甚至怀疑,导致城西百姓接连死亡的或许不是瘟疫,而是下毒。” “下毒?”邓杭惊讶出声。 很快理智回拢,他赶紧四下张望一番,确认无人在侧,才压低了声音,不可置信的再问了一次。 “是下毒,不是瘟疫?” 闻岫宁抿唇道:“只是我的猜测,但是目前我并没有发现下毒的源头。” “不过,既然裴司使让你辅助我,那么有一件事,我还想麻烦你替我去做。” “姑娘言重了。” 邓杭弯腰抱拳:“莫说是司使大人的安排,即便不是,就凭着姑娘不顾自身安危愿意入城的大义,邓某对姑娘也是钦佩不已。” “姑娘需要邓某做什么,只管吩咐就是。” “一些琐碎的小事。” 闻岫宁从腰间荷包里取出一张纸笺:“这是我昨夜修改过的‘清瘟解毒汤’,一会儿按照上面的药方抓上药,熬好之后分给明镜司的其他人。” “在没有完全确认是有人故意下毒之前,咱们只能先以瘟疫来处理,防患于未然。” “好,都听姑娘的。” 邓杭接过纸笺,也不去细看,折好之后小心收进了怀中。 下一刻便听闻岫宁继续说道:“还有一事,如果是下毒,那无外乎是外毒和内毒。” “滨州百姓逃的逃,死的死,但留下来的也不在少数。我想,如果是下毒,那么只能从入口的东西下手。” “可是送到百姓口中的食物都是我们自己人动手做的,我们也吃了,没什么问题啊。”邓杭不解。 闻岫宁蹙眉看着他:“你们与百姓吃的都是同样的东西?” “那倒不是。” 邓杭解释:“现在粮食短缺,所有的食物都会先紧着百姓。而且我们的吃食都是有定量的,一般是官衙里面做好,再安排一人从官衙里面拿出来送到我们的手上……” 说到这里,邓杭后知后觉想起一件事。 他面色微微一白,忽然一拍脑袋:“呀,姑娘,我们吃的东西还真不是一样的。” “而且经姑娘一提醒,我才想起来,感染瘟疫而死的都是被安置在城西的百姓,我们自己的人从事发到现在并没有一个人染上瘟疫。” “难道,真的和吃的有关?” 以前倏忽的点,经过提醒之后,邓杭不免深入细想一遭,这才发现了不对。 亏得他还以为是明镜司的人日夜操练,凡能选中进入明镜司的都不是泛泛之辈,身体更是较寻常百姓强上许多。 原来,竟不是身体的原因,问题是出在食物上面。 可是不对呀! 邓杭嘀咕道:“我们的食物都是在官衙做好,经手的都是我们的人,一定不会有问题。” “至于供给给百姓的,虽然不是明镜司的弟兄,但也都是曾经官衙里面的官差,还有我们的人在一旁看着,他们也没法动手脚。” 要说从吃的上面动手脚,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 他们的人里面,出现了奸细。 “我们忽略了一个东西,一个人人都无法避开的东西。” 闻岫宁脸色沉了下来,迎着二人探究的目光,淡声开口。 “水!” 邓杭微微睁大眼,顿时恍然大悟:“对,对,我怎么没有想到,还有水。” “姑娘放心,我这就命人去查。” 邓杭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有了线索,见闻岫宁没有其他的吩咐,便火急火燎的找人调查去了。 闻岫宁也不曾阻止他,带着北初继续往城西去。 她怀疑的几个点都让邓杭去调查了,至于眼下,她还得从城西的百姓入手。 一人的情况不足以让她下定论,还得看看其他的百姓才行。 二人到了城西,邓杭虽然不在,但其他人想来也是一早得到了消息,见闻岫宁到来,也不曾阻拦,干脆利落的便放了人进去。 观音庙内,闻岫宁推门进入,便有无数目光相继投射过来。 她举目望去,老老少少拥挤在一处,见到生人,眼底只有平淡,似乎早已经不抱有任何希望。 闻岫宁心内悲哀骤起,繁华热闹的一座城,一夕之间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众人好像都已经对生死麻木,眼里再也没有了对生的希望。 闻岫宁心里十分不是滋味,眼下却也只能暂且忍耐,从北初手上接过了药箱。 她怀抱药箱走到一位老婆婆面前,老婆婆怀里抱着个小女孩,祖孙二人见她接近,都不免露出警惕与慌乱的神色来。 闻岫宁伸出手,那老婆婆瞬间警惕起来,抱着小女孩往后一躲。 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闻岫宁也不在意,收回手,温和着声音同她们解释。 “老人家别害怕,我是从京都来的,带了很多药材。” 她说完这话,北初便会意的掂了掂手上一个大包袱,可惜老人家仍旧无动于衷。 闻岫宁也不气馁,她小心翼翼的朝小女孩伸出手:“我知道你们都受苦了,我是来帮你们的,所以你们要信我,让我为你们诊脉看看,有什么问题,我们一起解决。” 闻岫宁尽量安抚着祖孙的情绪,见她们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便伸出手握住了小女孩手腕。 熟料就在这个时候,那小女孩动了动,忽然“哇”一声大哭了起来。 第一百三十七章 铁树也会开花 小女孩骤然大哭,所有人冰冷的目光如同一把利刃朝着闻岫宁齐射而来。 北初察觉不对,一把将人拉起护在了身后。 原本无动于衷的百姓,此刻年轻些的都纷纷站了起来,瞧着脸色不对,周身都带着一股子的戾气。 北初一颗心紧了紧,右手不动声色地摸到腰间匕首上,“锵”一声刚出鞘,手腕便被人按住。 他诧异回头,便见姑娘冲自己摇了摇头,他会意,骤起的杀意才渐渐散了些。 “各位!” 闻岫宁从北初身后站出来,娉婷立于原地,坦然面向众人。 “我知瘟疫一事让整座滨州城都陷入恐慌之中,有人因此而丧命,也有人因此缠绵病痛。” “但请诸位相信,我们已经在想尽办法解决此事,一定会治好大家,也会让滨州城恢复从前的太平安宁。” 一语落,全场皆静。 安抚的话听得太多,百姓早已经麻木。 尤其看见新来的大夫甚至还是一位女子,诸人一阵面面相觑,积压已久的怨气便突然爆发了出来。 有人喊道:“几个月了,滨州发生水患到现在都几个月了,朝廷是做什么的,难道要眼睁睁的看着百姓都死光了才高兴吗?” “那些官差拿着俸银不做实事,连个粮库都看不好,谁知道是不是中饱私囊,拿着我们的救命粮逃走了。” “大水冲毁堤坝的时候,我们想进城来躲避,梁太守还命官差将我们赶出城去,不少人都被大水冲走,连尸体都找不到。” “粮食呢?大夫呢?我们的命难道就不是命了吗?” …… 百姓们你一言我一语,压抑得太久,一朝破了道口子,所有人都群情激奋宣泄着心中的不满。 眼看着百姓情绪爆发,大有下一刻便要冲过来的架势,闻岫宁吓得连连后退。 斜刺里丢来一块石头,她躲避不及被砸中了脑袋,温热的血液顿时顺着额头汩汩流下。 “姑娘!” 北初惊叫一声,再也忍不住,丢了包袱,一把拔出了腰间匕首。 “不要与百姓动武,我们先走。” 闻岫宁按住北初。 北初回头,便见她一手捂着伤口,殷红的血液透过指缝蜿蜒流下,当下双眼泛红,却又不能违抗命令,只能无奈扶着闻岫宁先行离开。 身后是百姓高昂的叱骂声,石头丢到门上,传来“咚”一声闷响。 但好在百姓们并没有追上来。 邓杭吩咐完手下去调查水源,正返回来,远远便看见两道落荒而逃的身影。 他眯着眼睛,待人走近,一时被那道殷红痕迹刺到了眼,急忙朝二人跑了过去。 “怎么受伤了?跟里面的人动手了?” 邓杭急声,说罢就要往观音庙去。 闻岫宁拦住他,伤口疼痛不减,她无力说话,便冲他摇了摇头。 邓杭想问什么也知道此刻不是最好的时机,便只能先忍耐下来,扶着闻岫宁往值房去处理伤口。 好在值房不远,又有常备的一些伤药。 二人带着闻岫宁过去,邓杭为她清理了伤口,再上了药,小心翼翼地拿着白帛绕着脑袋一圈圈的缠上。 “伤口还不小,瞧着,像是得要留个疤了。” 邓杭低头留意着闻岫宁神色,见她脸色微白,却始终不发一言,便拿了剪子将白帛剪断,将尾端掖好。 “好在金疮药还有,都是明镜司秘药,血也止住了。” 邓杭将桌上的东西都一一收了,拿着剪子回过头,踟蹰再三,还是没忍住再问了一句。 “能不能告诉我,刚才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 闻岫宁垂下眼,额头还隐隐疼着,想到方才观音庙里发生的事情,便不禁一阵叹气。 北初则早已握拳愤愤,此刻再听邓杭问起,立时激动得霍然站起。 “那些人还真是不知好歹,姑娘为了他们着想,顶着被传染的风险过去救治他们,他们倒好,还拿石头砸姑娘。” 北初气愤不已:“姑娘,为了你的安全,我们还是离开吧。” “他们那些人,曾经还闯了官衙,连裴司使都被他们打伤,你如此柔弱,哪里经得住他们动手。” 总归这次来滨州,除了送物资,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保护姑娘,如今姑娘受伤他已是自责不已。 与其徒留这里与那些人周旋,还不如尽早抽身。 反正朝廷的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等驰援的人一到,这里也就没有他们的用武之地,还不如尽早离开。 闻岫宁看着一向沉稳的北初都气红了眼,竟说出这些意气话来,难怪与南夜是兄弟,这脾气还真是像极了。 她叹气:“其实那些百姓也是因为恐惧,并没有真的想要伤害我们。” “前任梁太守为了不被朝廷追责,将百姓赶出滨州城,还一再打压他们,这才致使民怨沸腾。” “后来黎王带人赶到,百姓有了主心骨,原本以为滨州之祸很快就能解决,谁知道后面又爆发瘟疫,粮库失火……” “百姓人心惶惶,害怕,也是情理之中。” 说多了话,不免又牵动额头伤口,闻岫宁疼得倒吸一口气。 抬手轻轻揉了揉伤口边缘,待得那痛楚缓解了些,她复又才继续开口。 “接二连三的打击,身边人又一个个的死去,尚不知何时会轮到自己,这样的恐慌才是最致命的。” 闻岫宁抬起微白的小脸,朝北初、邓杭安抚一笑:“不用担心,我没事的,一点小伤而已,很快就好了。” “血流了这么多,可不是小事。” 北初嘀咕:“姑娘还劝我不要与那些百姓一般见识,还是想想裴司使如果知道姑娘受伤,该如何善后吧。” 提起裴郢,闻岫宁立时耸拉下脑袋。 她怎么忘记了,还有那位“活阎王”啊! 一旁听着的邓杭好像抓住了什么小秘密,他贼兮兮地挪到北初身边,伸长了耳朵仔细听着。 可北初话说一半就不说了,弄得他心痒痒,偏偏又听不全,不经意间便往北初身边再凑了凑。 “你干什么?”北初双手环胸被他撞得一歪,斜睨着看他。 邓杭嘿嘿一笑,小声询问他:“刚刚你说闻姑娘受伤,司使大人会着急是什么意思?” 北初眉头一挑:“你想知道?” 邓杭拨浪鼓似的连连摇头。 他见北初招了招手,立刻好奇的凑了过去。 “想知道啊……自己问裴司使去。” 凉凉撂下一句,北初潇洒转身,不去看邓杭瞬间拉扯下来的脸。 邓杭郁郁,耷拉下眼皮。 不过,虽然没听出什么所以然来,但他自认不傻,这当中一定有问题。 他着意看了看闻姑娘,好好一个水灵灵的姑娘千里迢迢从京都来到这里,若不是善心大发要做活菩萨,那就是怀着目的而来。 难道,是那个意思…… 邓杭自觉了然于胸,摩挲着下颌险些笑出声来。 原来铁树也会开花呀! 第一百三十八章 能不能不要眉目传情 一早就出门的裴郢,对城西的事情一无所知,此刻,他正带了路小石和墨砚去到了粮库被烧的旧址,将周围四面八方一寸一寸再细查了一遍。 粮库原址在城北,但因洪水灌城,未免粮库被殃及,前任太守便安排官差将粮食都转移到了官衙后街的山坳中。 那里地平,就地搭了一个粮库,平时着人轮流看守。 而现在,粮库早已经化作了一片废墟,除了断壁残垣,什么也没有留下。 裴郢站在那片废墟中,蹲下身,捻起一抔黑灰细细碾过,风一吹,什么也没有留下。 墨砚查探回来:“大人,属下将四周又重新查探过一次,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痕迹。” 裴郢拍了拍手上的黑灰:“那么多粮食,一夕之间烧了个精光,倒还费了一番功夫。” 墨砚愣怔,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便见自家大人拾了一块烧得焦黑的木块丢过来,他眼疾手快的接住了。 正要询问,裴郢已经率先开了口:“闻闻。” 墨砚当即将木块放到鼻子边嗅了嗅,一股子炭烧之后的味道,十分刺鼻。 但既是大人吩咐便自然有大人的道理,墨砚忍着那股子不适,再闻了闻,仔细辨着当中的味道。 这一嗅,还当真叫他察觉出不对劲儿来。 “是火油!” 难怪此处距离官衙不远,门前又有官差看守,却能在短短时间内将这里付之一炬,原来竟是火油。 裴郢站起身,一撩衣袍抖落灰烬:“看来是一早就算计好的。” “倒上火油,一把大火将粮库烧毁,紧跟着就撺掇百姓拿着家伙冲进官衙,与官差动武,将我打伤。” 百姓闹事那一幕犹在眼前,仔细想想,百姓闹事,黎王本不用亲自出面,只需要将明镜司推在前面即可。 可黎王不仅出面了,甚至在百姓失控对官差动手之际,丝毫不听他的劝阻执意留下,还在试图稳住场面…… 有什么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裴郢眯了眯眼睛,捻着指腹沉吟出声。 “莫非,他是故意的?” 如果粮库被烧是为了引得百姓大乱,从而攻进官衙。那么,借此打伤黎王,叫黎王能够顺理成章的从滨州撤退,去往最近的汾州休养这才是主要目的。 倘若这是前因,那么,滨州爆发瘟疫便是要引出的果? 思绪经此贯通,所有未解之谜便在此时都自然而然的有了答案。 仔细回想,当时刺向黎王的那一刀看似凶狠,可实际并不在要害,顶多伤个皮毛罢了。 再者,百姓就算是因为粮库被烧一时冲昏了头脑,难道他们不知道,刺杀皇子乃是死罪吗? 除非那一刀根本就没有想要杀了黎王,只是想要刺伤他,好让他有一个名正言顺离开的理由。 只是偏偏那一刀最后刺向的不是黎王,而是他。 所以,之后汾州太守才会守粮不借,为的就是给黎王一个顺利出城又不被人怀疑的正当理由。 裴郢繁杂的思绪渐渐通了,难怪了了会说汾州太守卢中成是黎王的人,难怪他以重伤为由悄悄前去汾州探查时,却丝毫没打听到黎王的消息,难怪…… 粮库失火,怕是也是黎王一手策划的吧! 一点通,则整个事件都变得清晰明朗起来。 裴郢暗暗攥紧了拳,咬得后槽牙咯咯作响。 “哥!” 裴郢回了神,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半人高的芦苇丛中,路小石探出半身,朝他使劲儿挥舞着手臂。 必是查到了什么情况,裴郢与墨砚相视一眼,拔步便朝路小石所在的方向过去。 路小石提前压下芦苇丛,引着二人往里面进去:“哥,秦虎找到了。” 秦虎是看守粮库的官差,粮库失火那日,秦虎也不知所踪。 裴郢蹙眉,心中已然有了猜测。 果然,他们跟着路小石往深处走,再走过一段距离,便见黄褐色泥土下露出一只手臂,已呈腐烂之势,那被淤泥掩盖下还隐隐约约露出了半张脸。 墨砚走到尸体旁,拨开了尸体面部的泥土,一股刺鼻臭味瞬间扑面而来,叫他立时捂住了口鼻,皱紧了眉头。 多日过去,想是深埋在淤泥地底下的缘故,尸体腐烂的速度不算太快,隐约辨得出个囫囵模样来。 墨砚起身,用手捂住了口鼻:“大人,真是秦虎。” 看样子,他们之前猜测的不假。 那日是秦虎轮值,若他不是早已被收买而逃之夭夭,那么剩下的,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这附近之前都搜过好几次,难怪一直没有发现,原来是将人给埋在了淤泥里。” “估计是前日大雨将尸体给冲了出来,而我们恰好又找到了这里,不然,怕是再过一段时间,这人都得烂没了。” 路小石回头看了那腐烂的尸体一眼,叹惋的摇了摇头,偏过了头去。 “找人把尸体抬出来,好生葬了吧。” 裴郢吩咐完,转身便出了芦苇丛。 墨砚、路小石随后跟上。 “大人,接下来我们要作何打算?” 墨砚接过路小石递过来的巾帕,将手上淤泥擦拭干净。 三人已经走出了芦苇丛,站在那片废墟之前。 清风伴着烧焦后的余味扑鼻而来,昭示着那夜的熊熊大火。 裴郢望着那片残垣,眼眸微微眯起,似有什么在此时划过脑海。 “墨砚。” “大人。”墨砚应声。 “如果是你,但凡有两全之法,可会冒险留下万石粮食?”裴郢如此问着,似乎意有所指。 墨砚略略一想,轻声笑道:“民以食为天,任何时候都离不开粮食。若有双全法,自然是要留下。” 墨砚抬头,正好与回眸的裴郢对上了视线,二人想到了一处去,彼此心中已然有数。 偏路小石是个心大的,他看不懂哥和墨石头之间的暗示,只知道他们有事情在瞒着自己。 “喂喂喂。” 路小石双手叉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能不能说明白一点,不要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就心灵相通了,整得你们眉目传情,我像个大傻子。” 路小石撇着嘴,孩子气似的哼了又哼。 裴郢无奈一笑,朝墨砚使了一个眼色。 墨砚一把勾住路小石脖子,带着他往山坳里去:“累死人的事情还能少得了你?” “哈?” 路小石惊觉不妙,转身就要逃。 可贼船已上,墨砚哪里容得了他半路下船,手臂圈着他脖子将人强行拖走。 一声“哥”才刚出口就被彻底扼断在了喉咙里。 裴郢摇头笑笑,直到看见二人远去,才转身返回官衙。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下毒的该死玩意儿 裴郢回到官衙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尽了。 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将今日找到的线索分享给闻岫宁知道,于是阔步穿过院子,一路风风火火,来到了闻岫宁的房间外。 “了了,今日我……” 大门倏然推开,惊吓了屋里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同时也怔住了门口的裴郢。 他尚且保持着推门的动作,一双眼盯着屋里慌乱遮挡的两人。 直到北初神色异常的挡在了闻岫宁面前,他脸色一沉,寒声道:“你们在做什么?” “没、没事啊。” 北初搔了搔后脑勺,颇有些不自在。 可这点儿小动作哪里瞒得过裴郢的眼睛,他提步走过去,伸手将碍事的北初拨到一边。 北初还想再挣扎,可一触到裴郢那冒着寒气的脸,什么话都硬生生的憋了回去。 “你们慢慢聊,我去外面看看。” 北初蹑手蹑脚转身,飞快出了房门将门带上。 直到隔绝里外的门扉被彻底关严实,他才抚着胸口长长舒了一口气。 姑娘啊姑娘,他可是尽力在遮挡了啊,奈何裴司使实在是太可怖,为了小命,他只能先走一步了。 屋里,四周空气都仿佛在一瞬间静默了下来,带着低气压,简直叫人喘不上气来。 闻岫宁没来得及抓住那个不讲义气的家伙,只能独自面对着裴郢的步步紧逼。 她走不了,也躲不掉,情急之下只能用丝帕盖住脸,慌忙偏过头,尽量掩饰额头上的伤口。 皂靴压过地面,每走一步都踩在了闻岫宁心坎上,她内心如雷打鼓,期盼着他别再进一步,否则,可就真瞒不住了。 朦胧丝帕下,带着威压的人影缓步走近,在他抬手的刹那,闻岫宁一把捉住了他的手,快速眨眨眼,在他看不见的丝帕下委屈万分。 “别看了吧。” 裴郢面带寒霜,已经隐约猜到了什么。 他反握住那截纤细的皓腕,另一只手捻起了丝帕。 眼前的朦胧一点点被向上提起的时候,闻岫宁便知自己是藏不住了,只能低低垂下头,像极了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怎么受伤了?” “疼不疼?” 裴郢屈膝在她面前蹲下,目色一凛,后又化作无限的心疼。 他抬起手想要触碰那道伤口,又怕弄疼了她,只能在半空顿住。 闻岫宁摇摇头:“其实流了一些血,看起来吓人,也没有多疼。” “是那些百姓?” 几乎不做旁的考虑。 明镜司和官衙的人不敢对她动手,再者,北初一直随行保护她,唯有百姓才会出手伤人,才会伤害到她。 一如之前他们冲进官衙那般。 一股火气骤然燃烧凝聚,直冲裴郢灵台,他双手渐握成拳,霍然起身。 “你别去!” 闻岫宁眼疾手快拉住他:“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你去了又能怎么样?难道,还能揍他们一顿?” 她不是不知道裴郢的难处,所以处理好伤口之后,她第一反应就是害怕他知道。 只是这伤口太过明显,根本就瞒不住嘛! 闻岫宁撅着唇,温软的手拉住他,走到里间的美人靠上坐下。 “滨州从发生水患到至今都有几个月了吧,前有不作为的太守,不仅不替百姓着想,还用残忍的手段压制百姓,导致民怨沸腾。” “后来粮库被烧,又爆发瘟疫。” “百姓无粮可食,又遭受病痛折磨,尚不知是否还能看见明日的太阳,心里有气也实属正常。” 闻岫宁落寞的垂下眼,手指轻落在包扎好的伤口上:“算我倒霉,成了这个出气筒,要怪就怪那些混账东西,还有背后下毒的该死玩意儿。” 裴郢心里百般不是滋味,但到底理智还在,他听了这话,便觉出当中味道来。 “已经确定了,不是瘟疫,是下毒?” 闻岫宁抿了抿唇:“其实,也就八九不离十吧,只是没机会再去给百姓诊脉,还不能完全确定。” 不过她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想法,只要稍加证实,便能彻底确定下来。 在知道也许害死诸多百姓的不是瘟疫的那一刻,她也松了一口气。 她并不擅长治疗瘟疫,可是毒理她在行啊,倘若真是下毒,也许真跟前段时间有人在灵州城大肆收购灵果草有关。 “阿郢,”闻岫宁握住他的手,“你能不能让人去找些灵果草来。” “你觉得跟灵果草有关?”裴郢很快便想起昨夜她提过的那件事。 闻岫宁用力点了点头,想到什么,忽然又摇了摇头。 这番反应将裴郢弄得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了?” 闻岫宁垂下眼睑:“我只是怀疑,不能确定。” “阿郢,你有没有觉得有件事情很奇怪?” 裴郢凝目看着她,听她说下去。 “你们来滨州这么久了,滨州的百姓死的死,病的病。起初大家都以为是瘟疫,可是你仔细想一想,得‘瘟疫’死的人,是不是都是城西的百姓呢?” 闻岫宁思绪快速转动:“说起来,官衙里的官差,还有明镜司的人,可是从未染上过瘟疫呢。” 裴郢瞳孔骤然一缩,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恍然明白了什么。 “所以你推测不是瘟疫而是下毒,这也是原因之一?” 闻岫宁颔首:“我问过邓侍卫,城西的百姓和明镜司的人吃的食物并不来自同一个地方,如果中间有人动了手脚,那么,问题很有可能就出现在水源上面。” “只是为何只有百姓饮了水中毒,还得花心思去好好查一查。” “可惜现在百姓不信任我,不肯让我诊脉,唯一的办法就只有从吃食上面下手。” “阿郢……” 闻岫宁握住裴郢的手,一番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又实在没那个勇气开口。 裴郢一眼看出她的心思,无奈叹了声:“还想去城西?” 闻岫宁连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她想去,不是因为想做什么活菩萨,只是看见那些老弱妇孺饱受病痛折磨而于心不忍。 更甚者,如果证实不是瘟疫而是人为下毒,那么,因为某些人的私心却让他们遭受那么大的伤痛,不是太可怜了吗? 所以,哪怕前方或许困难重重,她也想去试一试。 万般不愿她去冒险的裴郢,最终还是架不住她的软磨硬泡,应了下来。 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滨州的事情不能再拖了,我这里也发现了一些线索,但是现在,我担心,朝廷驰援那边只怕也会出现问题。” 第一百四十章 这个男人,是我的 闻岫宁闻言一惊,迅速坐了起来,两眼灼灼的盯着他:“为什么?” “粮库被烧,是因为提前被人泼上了火油,一点就着。” “看守粮库的官差秦虎死了,路小石在芦苇丛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裴郢眼中晦涩,将她柔嫩的手包裹在掌心中,指腹轻抚过她的手背,试图压下心头繁杂的思绪。 “滨州的粮食以及我们从京都带来的足有几万石,都放在了粮库中,足以帮助滨州百姓渡过这次难关。” “起初以为着火是意外,后来探查下来发现是人为,如今再仔细想想,恐怕,这一早便是别人计划中的一环了。” “他们烧毁粮库,怂恿百姓冲进官衙,还试图打伤黎王,前后种种都只是为了一件事。” 裴郢话音一顿,语气蓦的沉了下来:“为了让黎王离开滨州。” 突来的消息打得闻岫宁一个措手不及,她微微睁大了双眼,满是不可置信。 可是稍稍平复了心绪,当初北初的话便忽然在脑海中闪过。 他说:汾州太守卢中成是黎王的人。 离滨州最近的就是汾州,倘若黎王受伤出城,去的地方也只能是汾州,而汾州太守恰恰就是他的人。 倘若所有的推理都是最有力的线索,那么从头至尾都是黎王在计划着这一切,这也是为什么他前脚刚离开滨州,城西便发生了瘟疫。 这个“瘟疫”,来得也实在是太巧合了吧! 前后想通了所有事情,闻岫宁只觉得通体发寒,不知不觉便想起曾经黎王找过四姐姐…… “如此看来,黎王远不是传言的那般淡薄。” 闻岫宁喃喃出声:“他扮猪吃老虎,用伪装迷惑所有人的视线,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莫非,他要造反……” “嘘!” 尾音未落,裴郢吓得立刻伸手去捂她的嘴。 他竖耳静听,外间风声飒飒,除了风吹落叶声,再无其他异响。 裴郢松了口气,放下了手:“你呀,说话不要冲动,小心隔墙有耳。” 他轻点她的鼻尖,摇摇头,无奈中却满是宠溺。 闻岫宁哼了哼:“谁让他搞出这些事情来的,下手这么狠毒,又如此不留余地,来日若让他登临至尊之位,岂非不是将所有人都踩在脚底下,百姓还能有安稳日子么?” 她小嘴巴拉巴拉的说个不停,时而蹙眉噘嘴,时而张牙舞爪,眉飞色舞中更显灵动。 裴郢原本满腔惆怅,可只要一看见她,好像所有的事情都不再是能够困扰他的难题。 冥冥之中,或许她才是他的福星! 思及此,裴郢忍不住扬了唇:“其实情况没有那么糟糕,虽然一时还不清楚黎王为何要设下这些计策,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自请来滨州赈灾,从一开始就志不在此。” 他眉梢一扬,抬眸看向闻岫宁。 两相对视,还心潮起伏不得安宁的闻岫宁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是汾州!” 裴郢一笑,欣慰的点了点头。 “刚才我之所以说驰援滨州的队伍或许会在路上遇见问题,也是大胆猜测,黎王想要寻个正经的理由去汾州办事,又拉上了明镜司做垫背,一定早有衡量。” “所谓的‘瘟疫’不过是一个掩饰的借口,滨州因此闭城,那么黎王留在汾州就是名正言顺,任何人也揪不出错来。” “倘若此间事情能够解决,黎王虽不在,可他奉旨前来赈灾,正好能领一个头功,在陛下面前得了脸,也因此得了民心。” “如果失败了呢?”闻岫宁着急追问。 裴郢看着她,轻声一笑:“如果失败,他是因为借粮才去的汾州,已然竭尽全力,过错也就自然而然落在了明镜司的身上。他即便不讨好,也不会受到惩处。” 一石二鸟,这个黎王,看来远比他想象中的更有心机城府。 只怕贡品一案中安王替死,也该是他的手笔。 那么多银子,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势力沟壑,或许,在汾州就能得到一个答案。 好在南夜已经悄悄去了汾州,这里又有他在转移注意力,应该要不了多久就会有消息传来了。 裴郢思绪到了这里便不再多想下去,他从深思中回了神,便瞧见了了正双手托腮,歪着脑袋用一种十分奇怪的眼神盯着他看。 他不由失笑:“不认识了吗?看了这么久!” 他端起手边的茶水浅浅抿了一口,被人这么目光灼灼的盯着看,竟难得的有了些不好意思。 闻岫宁托着腮,直到他的耳朵慢慢变红,没忍住伸出了手,弹了弹那发红发烫的耳垂。 “明明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怎么你就偏偏生得这么俊俏,还这么聪明呢?” 她肆无忌惮的说着挑逗的话,险些没让裴郢一口茶水给喷出来。 “咳……咳咳……” 裴郢咳嗽两声,僵硬的转过头,不可思议的看着她:“你、你在胡说什么?” 男人堆里混迹惯了,真刀真枪能够应付自如,何尝被女子这么挑逗过? 以前不是没有,只是不等那只爪子靠近,他已经凌厉出刀回鞘。 可是现在不行啊,面前的是他最最喜欢的女子,他大声呵斥一句都舍不得,更别说动刀动剑了。 简简单单一句话弄得裴郢心里头七上八下,却偏偏……心痒难耐。 像是发现他的局促,闻岫宁狡黠一笑,灵巧地跳起坐到了他的腿上,双手自然而然搭上他脖颈,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还好,如此卓尔不凡的男人,是我的。” 她娇娇一笑,迅速探身凑近,在裴郢脸上印下一吻。 裴郢如遭雷击顿时僵在了原地,脸色涨红,脑袋嗡嗡作响,如同身在云端,飘飘然不知天地为何物。 然而他的反应着实是让闻岫宁喜欢得紧,她紧搂他的脖子,翘起小脚一晃一晃。 “如果真是黎王设的计谋,那么他还真可能会在赈灾队伍中动手脚。” “阿郢,他这么坏,你可得保护我呀!” 画风一转,闻岫宁娇滴滴的嗔道,与裴郢脸贴着脸,是半点儿没有正形了。 裴郢失笑,将她搂住:“行,好。” “那就好,我的阿郢可是全天下最好的人了。” 闻岫宁撒娇撒痴,赖在裴郢怀里咯咯咯笑个不停。 恰在这时,房门被人一把推开,一个不速之客适时闯了进来。 “司使大人,城西那边我已经……” 第一百四十一章 我跑得可快了 “……查清水源……了。” 等等! 是他看花了眼么,寡情少语的司使大人怀里抱着的谁? 是个女人? 还是闻姑娘! 一定是他打开门的方式错了。 再来! 邓杭默默退了出去,两手扣住门扉将门掩上。 下一刻,他复又扬起笑容重新推开门,又再次愣住。 “是我看花眼了吗?” “还是我走错房间了?” 邓杭自言自语,不顾屋中两人震惊困惑的目光,他再一次拉上门退了出去。 闻岫宁看看紧闭的门,眨眨眼,复又扭头看向裴郢,歪着脑袋疑惑问:“他在做什么?” 此刻温香软玉在怀,本该缱绻柔情的心思顷刻间散了个干干净净,裴郢阴沉着脸,盯着两扇紧闭的门一言不发。 不出意外的是,邓杭再一次推门而进。 “滚进来!” 这一次裴郢再忍受不了手下人的愚蠢,尤其难得的温情被打搅,心里更是狠狠憋了一窝火。 奇怪的是,被骤然呵斥的邓杭不仅没有半点儿不悦抑或恐惧,反而傻傻的望着两人嘿嘿笑出声来。 还是熟悉的口吻,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他熟悉的那个司使大人! 就是此刻怀里抱着闻姑娘,还是让他有那么一丝丝的难以接受。 他伟岸又敬仰的司使大人啊,就应该是杀伐决断,雷厉风行的一个人,此时此刻红袖添香在怀,简直与从前的形象大相径庭。 闻岫宁呆呆看着邓杭时而喜悦,时而哭脸的模样,由衷觉得,明镜司选拔人才多半是有些能耐在身上。 反正,她看不懂。 “邓侍卫?” 闻岫宁唤了他一声:“你没事吧?” 邓杭呆愣愣站在原地,摇摇头,又点点头,直到屋中一声咳嗽响起,他如遭惊吓,后知后觉反应了过来。 “属下邓杭拜见司使大人。” 邓杭立时回了神,恭敬地拱手见礼。 闻岫宁抿着唇点点头:“正常了。” 她从裴郢怀中起身,理了理褶皱的裙摆,而后极是规矩的站定在裴郢旁边,轻声道:“想必是有要事要商议吧,我先出去,你们慢慢聊。” 被人撞破你侬我侬,说不局促是假的,这时候还是先避避风头,以免彼此尴尬。 但显然裴郢不是这样想的,见她要走,立时出声将她唤住:“了了,你留下吧,听听也无妨。” 了了? 邓杭再一次震惊的瞪大了双眼,连乳名都叫了,这关系还真是非同一般呐! 短短时间里,邓杭几乎将时间从头理到尾,他仔细回想,这几日里自己没有什么言语过失开罪过闻姑娘? 他脑子飞快的转动着,忽然肩头一沉,他打了个激灵,一扭头,正对上闻岫宁笑盈盈的脸。 “闻、闻姑娘……嘿嘿……” 邓杭搔了搔头,此刻已经全然不知该用什么身份面对闻岫宁了。 是京都来的侯府小姐? 还是大义凛然的俏大夫? 亦或是…… 邓杭缓缓转头看向自家司使大人,险些没委屈得哭出来。 裴郢极是头疼的按了按晴明穴,他治下严谨的明镜司,怎么就出了这么一个货色,偏偏还出现在了了了的面前。 丢人呐!着实是丢人呐! “邓侍卫,何必这么紧张啊。” “一码事归一码事,人前呢,我还是喜欢你叫我闻大夫,至于旁的事情嘛……” 闻岫宁眼珠子滴溜溜的一转,回眸巧笑着睇了眼裴郢,揶揄道:“等昭告天下的那一天,你再换个称呼也来得及。” “哈?”邓杭张大嘴。 闻岫宁挺直了背脊,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裴郢无奈,起身朝她走来:“别逗他了。” 他揽着闻岫宁纤腰将她带到身侧,旋即正色看向邓杭:“刚才你说水源……查到什么了吗?” 邓杭一瞬间拢回了思绪,连忙从怀中掏出一张绘图来递上,正经回道:“先前闻……大夫说起可能是水源的问题,我便让人去查了一下。” “结果还真让闻大夫说中了,官衙的饮水和城西的确实不是来自同一口水井。” “属下还问过官衙的老人,据了解,滨州城水井不下百口,但水井之下暗流汇聚,都来自城外麒麟山。” “但是官衙的不一样,前太守挥霍无度,不满和百姓共用水源,所以费时费力挖通了暗渠,引流下玉泉山山水入官衙中供他享用。” 裴郢看着手中绘图,再结合邓杭所说之词,很快便明白了个中情况。 “所以,如果有人下毒,只需要在其中一口水井动手就可以流遍全城……” “不对!” 裴郢骤然蹙眉:“滨州占地极广,井下暗河流通全城。如果动手脚,这量不可小觑,且无法达到预期效果,除非……” “除非下毒之人知道所有百姓都汇聚在同一个地方,截断其他暗流,水无法流通,便能达到预期效果了。”闻岫宁自然而然的接了下去。 裴郢看向她:“还有一个可能。” 两人四目对上,只消一个眼神便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且,那是最接近真相的答案。 “邓杭,你过来。” 裴郢招手,邓杭依言走上前,便见裴郢低头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什么。 邓杭闻言瞬间惊恐不已,心下一沉,他抱拳道:“属下这就去做。” 裴郢颔首。 待邓杭疾步远去,彻底消失在门外,闻岫宁才拉了拉裴郢的袖子。 她仰起头,早已没有了方才调笑时的轻松,一脸怅然的说道:“我检查过官衙的水源,确定没有任何问题,也无人向里面动过手脚,那么出问题的地方就在城西。” “既然知道了这是黎王的阴谋,他想坐收渔利,甚至想借刀杀人,那我们就不能坐以待毙。” “从现在开始,你负责找回粮食和护佑城中安全,我则负责城西百姓的生命健康,你我分工合作,定要把这一仗赢得漂漂亮亮。” 一向娇滴滴的姑娘此刻却能说出楚囊之情的话来,裴郢眼睛一亮,心中某处突突跳动,难掩欣慰。 他张开双臂,闻岫宁便笑着扑进了他的怀里。 “阿郢,我也是可以帮助你的人,我们携手共进,福祸同当,所以,不要轻易撇下我。” “以后啊,这漫漫长路我都会陪着你,两个人,就是要手拉着手才能一直一直走下去。” 裴郢拥着她,唇角上扬:“那如果共进的路上出现了危险呢?” “危险……” 闻岫宁似乎很是认真的想了想,从他怀里抬起头,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眨了眨。 “那我就跑,我跑得可快了。” “等你解决完坏人,再来接我。” 听着这天真无邪的话,裴郢失笑,冷硬的心肠被柔情轻轻抚过,化作汩汩春泉,流向四肢百骸。 他从不信自己这一生还会牵挂他人,可这一刻,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情不能自抑的眷恋,恨不能将她揉进骨血,两人同为一处,生生世世都不分离才好。 【叮!】 【恭喜宿主,攻略男主进度已达95%】 第一百四十二章 要不你来问我 翌日清晨,闻岫宁特意起了个大早,正埋头收拾着药箱,忽听门外叩门声响起,随口应了声:“进。” 房门推开,一人迈了进来。 随即而来的,还有清粥香味。 她鼻子很灵,嗅到味道,手上的动作一顿,先一步回了头。 裴郢端着食盘进来:“厨房做了早饭,都是些大老爷们,我想着你或许不自在,就给你送过来了。” 闻岫宁嫣然一笑:“还是阿郢贴心。” 她迅速将银针药瓶都收进了药箱,提步来到圆桌旁。 裴郢将碗筷摆上,又将两碟小菜往她面前推了推。 “粮食还没有找回,所有的东西都有定量,这段时日,委屈你了。” 裴郢心疼的看着她,尤其想到金尊玉贵长大的小姑娘为了他,竟然千里迢迢的跑来这个地方吃苦,便不由得升起阵阵愧疚。 “唉,没事。” 闻岫宁大咧咧坐下,捧着碗先喝了一口熬得香稠的粥。 “我知道滨州水患,大半的农田都没有了,今年肯定也是颗粒无收。” “粮库被烧,剩下的粮食也撑不了多久,可不得精打细算的过日子嘛。” 闻岫宁语调轻松,一派丝毫不在意的模样。 她见裴郢面上忧愁不减,便执起筷子夹了一块咸菜丢进嘴里,砸了咂,顿觉回味无穷。 “寻常百姓家做的清粥小菜虽然比不得金齑玉鲙,但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你不要觉得我是在吃苦,比起在京都的时候还要小心别人的算计,一言一行都得时刻谨记身份,我倒觉得,在这里轻松自在多了。” 这话倒也不全是为了宽慰裴郢,之前在京都的时候,她过得已经算随性自在了,可是出门在外,再如何随性也得恪守规矩,以防丢了闻家的脸面。 可是现在不一样啊,能够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做的又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她可以尽情的施展自己的医术,找到自我价值。 比起冷冰冰的做个县主,她觉得现在有趣多了。 “快吃快吃,吃了还得各自做事情去呢,早点做完,就可以早点回家见到彼此呀。” 闻岫宁笑语嫣然,把筷子塞进裴郢的手里,又将咸菜往他面前推了推,便兀自捧着清粥喝了起来。 等用过早饭,二人便在官衙分别,一人去往城西,一人则去了昨日的山坳。 得了命令,邓杭这次与北初一左一右跟在闻岫宁身侧,几乎寸步不离,唯恐昨日的突发事件再次发生。 他心里头琢磨着昨夜的事情,想了想,刻意落后几步,拦下了北初。 “闻大夫和司使大人的事情,你知不知道啊?” 邓杭好奇的凑过头,有意压低了声音。 北初斜斜睨了他一眼,昨夜他就守在院外,知道邓杭是来汇报要事的便特意没有拦住他,也就顺便看他演了一出无厘头的戏。 还别说,挺有意思。 北初腹黑的笑笑:“你怎么这么没有眼力见,久别重逢的小情侣,你冒冒失失冲进去打搅,吃瘪了吧。” 他扬唇笑了笑,那副看戏的模样很快让邓杭反应过来,昨夜放他过去分明就是北初故意的。 邓杭顿时气得牙痒痒,抡起拳头想要砸下去,却听一声:“闹够了没有?” 邓杭悻悻然住了手,他缓缓转头,不知何时闻岫宁已经停下了脚步,此刻正双手叉腰的看着他。 他顿时有些赧然:“闻大夫,我、我不是……” “嗯?” 闻岫宁歪了歪脑袋:“要不你来问我呀,我肯定知道得比他多。” 北初噗嗤一笑,冲邓杭扬了扬下颌,抱着双臂朝闻岫宁走了过去。 邓杭闻言顿时如同霜打的茄子,耷拉下脑袋:“我不敢。” 闻岫宁叹了口气,走过去,伸手搭在邓杭肩头,语重心长的道:“年轻人,不要这么八卦,打起精神,认真做好当下的事情才是最紧要的,不要辜负了青春,蹉跎了岁月,知道了吗?” 邓杭垂下头,无力地点了点。 闻岫宁看着他叹了口气,双手负背,转身继续往前走去。 北初从头看到尾,见邓杭如同被抽了精气神般耷拉下脑袋,没忍得住笑。 他走过来,学着闻岫宁刚才的模样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什么,可在转身的刹那却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 邓杭哀怨的看向他,撇了撇嘴,老老实实跟了上去。 三人到了城西,邓杭又点了几个稳妥的人跟上,才一并进了观音庙。 如之前两次一样,当那扇隔绝里外的大门被推开之后,所有人的目光在刹那间凝聚过来。 有人在第一时间站起来,手中悄悄握了个不大的石块,蓄势待发。 然这次不一样的是,明镜司的人先于闻岫宁踏入,身穿黑甲,手握寒兵,通身散发出的凛冽威压压得人不敢胡作妄为。 邓杭大步迈入,目露凶光,一一扫过那些想要闹事的人。 “都给我坐下。” 他手指冒头的那几个,威严毕露:“闻大夫不远千里而来为你们治病,你们不知感恩,还要对她动手,良心都被狗吃了是吗?” “城里现在什么情况你们不知道吗?这城里还有大夫吗?” “今天活生生的人,明日可能就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别说来滨州了,外面哪个不是谈之色变。” “你们倒好,一个一个的都是白眼狼,你想死,有没有问过其他人愿不愿意跟着你们一起死。” 邓杭一通骂完才觉得稍稍解了气,他弹压住那些想要闹事的人,见众人都已经安分下来,才转而去请了闻岫宁进来。 她穿一袭窃蓝薄衫,下配嫩黄纱裙,如瀑长发挽作花髻盘在头顶,只簪几支珍珠钗子,款款踏进院内,端的仪态万方。 众人望过去,便不免被她头顶上缠着的一圈白帛刺了眼。 那是昨夜他们朝她丢石头,将人狼狈赶出观音庙时留下的痕迹。 有人心虚,有人懊悔,有人害怕,均错开了目光,唯恐对上了眼,招来明镜司的人秋后算账,如此,他们只怕要命丧此处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你大限将至(加更一章) “诸位。” 轻轻袅袅的声音响起来,拉回了众人游离纷乱的思绪。 他们抬起头,看向那位被明镜司的人护在中间的女大夫,带着惶恐,静听接下来的秋后算账。 然而,意料之内的责怪并没有来临,反而听得那位女大夫温和着声音浅浅开口。 “我知大家心有戚戚,不过你们放心,昨日之事我一概不纠,今日来这儿,也不是为了打击报复。” “滨州城先有水患,再有瘟疫,每个人心里害怕、惶恐,不知明日身处何地的心情我都能理解,我来这里,也是希望能帮助大家度过这次难关。” “或许你们见我年轻,不信任我的医术,那也无妨,朝廷的人已经在路上了,只是需要时间才会到达这里。” “但是,在这段时间里,滨州除我之外再无大夫。在此期间,可否请诸位信一信我,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证明,我可以帮助大家,解决这次危机。” 一语落,满院静默,落叶可闻。 大家面面相觑,却无人敢第一个站出来。 毕竟那是位年轻的女大夫,身量纤纤,瞧那周身气度,一看便知是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家小姐,又怎么可能会有这个本事治得了大家。 如果当真这么容易,之前那些大夫也不会束手无策,滨州城也就不会接二连三的有人死亡了。 “你、你怎么能证明?” 有人隐在人群里,畏畏缩缩的开了口。 他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当下仍旧叫闻岫宁听得清清楚楚。 闻岫宁暗暗舒了口气,有人回应便等于有了突破口。 “我师承药王谷樗云子神医,师傅年迈不宜舟车劳顿,故而遣了我来。” “我人微言轻不足以让诸位信服,可是药王谷的名头,诸位之中想必是有人听说过的吧。” 此话一出,人群里顿时熙熙攘攘起来,有人交头接耳,交换着信息。 日上高头,金灿灿的阳光穿过树梢,投下一地斑驳。 闻岫宁站在榕树下,风吹叶动,映下一缕光影打在她身上,衬得其肌肤胜雪,柳眉明眸,更添风姿。 她也不急,只静静看着众人议论纷纷,直到推搡出一人来,迎着明镜司人的威严,颤声开口:“我、我们怎么知、知道你是不是真的。”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是神医的徒弟。” “我没有证据。”闻岫宁轻飘飘的开口。 原本就持有怀疑态度的百姓,听了这话愈加变得踟蹰起来。 邓杭暗暗跺脚,闻大夫平日里那么机灵的一个人,这个时候怎么就不知道撒个谎呢? 随便说点什么,拿个什么东西出来先敷衍过去啊。 唉! 邓杭急得不行,偏偏这个时候又不能当众拆台,只能暗暗憋着,差点儿急坏。 “证词可以编造,物件可以作假,即便我这个时候拿出可以证明的东西出来,你们无人见过,怎就知道那东西是真的?” 闻岫宁不疾不徐的将问题抛了回去,顿时惹得百姓之中窃窃私语。 别说证据了,便是这个时候樗云子真的亲临此处,无人见过他真面目,也能信口说他是假的。 信与不信不过在一念之间。 与其胡编乱造出一些东西,等着来日被拆穿,再用大把的谎言去填补,还不如索性什么都不要给。 闻岫宁回眸与北初打了一个眼色,北初颔首,带着一名明镜司的侍卫进了大殿,不多时便抬了一张条案出来。 闻岫宁走向条案,接过北初手里的药箱打开,将里头的东西一一取了出来。 黑檀木盒子打开,露出十三根陨石打造的细针来。 闻岫宁落座在条案之后,睇向方才说话之人:“口说无凭,眼见为实。大家不信任我的医术,无非是觉得我年轻罢了,多说无益,不如,坐下一试。” 她发出了邀约,只见百姓之间面面相觑,互相推诿。 有人害怕不敢上前,有人畏惧明镜司的威压,相互推搡中,一只手臂于人群中高高举起。 “我来!” 一人拨开重重人群走了出来,是位花甲老者,皮肤黝黑,生得精瘦,一瞧便知是常年在农地里干活的人。 “老朽都这把年纪了,说不准活得了几天,他们怕,我不怕。” 老人家大步走上前来,嗓门大,然中气不足,想来也是饱受“瘟疫”折磨的其中一个。 他径直走到闻岫宁对面坐下:“小大夫……” “老人家,我姓闻。” “好,闻大夫。” 老人家有些局促:“大家伙都是被病痛折磨得怕了,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的被抬出去,害怕呀,您……莫要怪罪。” 老人家双眼一红,说出的话语里带了些喑哑,险些就要绷不住泪来。 见此闻岫宁心头百般不是滋味,只能先出声宽慰:“老人家不用担心,你只需要配合我就好,其余的,都不必放在心上。” 闻岫宁将脉枕放到桌上,示意老人家伸出手来,三指搭上,凝神诊脉。 老人家自是不敢开口,心跳剧烈,紧张的咽了咽唾沫。 他听得闻大夫让张口便张口,伸舌便伸舌,等到一切做完,那小大夫才慢慢收回了手。 “老人家可是腿脚有疾,痛时不能弯曲,阴雨天更甚?” “正是,正是。”老人家双眼一亮,点点头,“多年的老毛病了,一直治不好。” “老人家脉搏浮而涩,舌苔白腻,关节酸痛僵硬,此乃风湿侵体所致,不难治。” “一会儿我写下方子,待瘟疫之毒一解,老人家按照我的方子煎药喝了,不出一月定然痊愈。” “真、真的吗?”老人家颤巍巍地出声,满脸不可置信。 闻岫宁点了头,如同给老人家吃了一粒定心丸。 人群中有人见状不禁跃跃欲试:“这是巧合吧,我来试试。” 那人走上前来,是个瘦高的男子,脸色发黄,眼底乌黑,走起路来脚步虚浮,有些摇摇欲坠。 闻岫宁蹙眉看着他走到近前,不必搭脉,第一时间便撸起他的袖子看过手臂,又凝目瞧得他脖子上那道黑色的脉络黑而深。 “月有盈亏,花有开谢,你眼白气弱,正气衰竭,已是将死之相。” “你胡说八道!” 男人忽然拍桌而起,正待要掀桌子,邓杭、北初已经见微知著,先一步擒住男人双手,将他压在了条案之上。 男人还在咆哮,其他百姓见状更是瑟缩后退。 闻岫宁起身,盯着那男子脖子上的黑线沉声道:“你大限将至,但只要你配合,我可为你延续生命。” 第一百四十四章 能把死人救活 “你胡说八道!” “你竟然敢咒我!” 男人不断地扭动身子想要挣扎,可那两双手却宛若铁钳一般死死箍住了他的手臂,他挣扎无用,反倒听得一阵骨骼作响的声音,应是脱臼了。 旁观的人早已经吓得面色苍白,只知道稍有不慎便会引来明镜司人的暴力对待。 恰在这个时候,那男人挣扎间忽然痉挛起来,北初、邓杭瞧见不对松了手,那男人却脱力滑倒在了地上。 一阵剧烈抽搐之后,忽然吐出了一大口黑血。 “啊——” 人群里传来小姑娘惶恐的惊叫声,闻岫宁寻声望去,小姑娘已经被自家大人给紧紧护在了怀里,蒙住了双眼。 这时候有人开口:“那些人在死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他要死了,他真的要死了。” 每日都有人死亡,本该见惯不怪的百姓在面对生死面前还是本能的产生畏惧。 听罢这话,人群里响起骚动,唯恐被那恐怖的瘟疫给沾染上,向后退了又退。 “取针来。” 早在那人说话之时,闻岫宁已经快速来到了男子的面前,在他身前蹲下,三指搭上他的脉搏,又探了他的眼底。 此时北初也将针取来,闻岫宁迅速捻针在男子百会、神庭、人中等几处大穴落针,又拿来短匕割破男子手腕,汩汩黑血便顺着伤口流了出来。 “药箱第二排,左数第三个黑色瓶子,倒两粒给他服下。” “是。” 北初应声,转又来到药箱前,按照闻岫宁的指示,很快找到了那个药瓶。 他将药倒出两粒,让邓杭配合着撬开男子的嘴,三两下将药丸给塞了进去。 短短一息之间,倒地抽搐不停的男子忽然间就安静了下来,呼吸也渐渐平稳。 邓杭看了看男子,迟疑道:“这是……没事了?” 闻岫宁起身,呼出一口气:“暂时无碍,把他抬进去吧。” 邓杭颔首,招来两名手下,先将男子给抬进了观音殿内。 闻岫宁复又回到条案旁,铺了宣旨,北初为她磨墨。 便见她执了羊毫小笔,于砚台中舔了墨,手腕翻动,快速写下数味药材。 最后一笔落罢,吹干了墨迹,闻岫宁便将药方递给了邓杭:“按照这个方子,三碗水煎作一碗,再配合这个药丸让他服下。” 闻岫宁将一个黑色瓶子连同药方一起交给了邓杭,邓杭会意,当下安排了手下前去办事。 经此一事,旁观的百姓估摸着也瞧出了闻岫宁是有些真本事在身上,有了例子,便有人按捺不住想要上去跃跃欲试。 一人动,则全场蜂拥而来。 北初护在闻岫宁身前,邓杭也赶紧带着人维持秩序,让众人将队伍排好,一个个的来。 闻岫宁对待病人耐心又细致,遇到特别情况的也会让北初誊写下来,如此忙碌下来,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傍晚。 闻岫宁替最后一人诊脉结束,书写病历,开了方子。 邓杭正拿着名册一一的勾画着,见最后一人都离开了,便凑到了闻岫宁身边,弯下腰,同她低声说道:“闻大夫,名单都在这里了。” “所有人都齐了吗?”闻岫宁接过名单阅览起来。 邓杭被这么一问,饶是已经对上好几遍,未免疏漏,还是应了一句:“一会儿药熬好之后,我趁着送药过来的机会再仔细核对一遍。” 闻岫宁点点头,对他的能力并不怀疑。 今日虽然一忙就忙到了晚上,但好在目的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也拿到手了。 那叠厚厚的病历,便是她今日来此的主要目的。 北初收拾着条案上的残局,将东西一一装回药箱,几人便要一同离开。 端坐了一整日,饶是铁打的身体也该承受不住了。 闻岫宁腰酸肩疼,起身活动活动了筋骨,正要随着离开,眼角余光却瞥见廊柱后头鬼鬼祟祟冒出来一个身影。 她扭头望去,那身影便迅速隐藏在了廊柱后。 半晌没有声音传来,廊柱后的人又悄悄探出一颗脑袋张望,却恰好被闻岫宁抓了一个正着。 “丫头?” 这是她第一次踏足观音庙时遇见的那个小丫头。 闻岫宁在她面前矮下身:“在这里躲着做什么?是想要找我吗?” 丫头点了点头,目光畏惧的朝她身后的北初、邓杭望了一眼,又瑟缩着要往廊柱后面躲。 北初甚是有些委屈,天知道“瘟疫”不是“瘟疫”,而是下毒啊。 他奉命保护姑娘,突然窜出来一个有可能感染瘟疫的人,他情急之下做出反应也是情理之中。 这倒好,竟叫这小姑娘怕上他了。 “别怕啊!” 闻岫宁温声安抚着小姑娘,抚了抚她乱糟糟的小辫子:“哥哥们都是好人,不会伤害你的,所以你别怕,有什么事就告诉我们。” 仿佛受到了鼓励,丫头踟蹰着步子上前,伸出手,试探性的扯了扯闻岫宁的袖子。 “姐姐,姐姐,听那些叔叔伯伯说,你是从京都来的,是神医的徒弟。” “你连死人都救活了,你一定很厉害。” “能不能……救救我的弟弟?” 闻岫宁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这所谓的死人救活,莫不是说的一开始毒发垂危的那个男子? 丫头还小,必是听人夸大其词说了什么,所以误会了。 但这时闻岫宁也没打算解释,转而问她:“刚才那么多人都在排队,为什么你们不过来呢?” “除了你弟弟,还有没有其他人?” 丫头点点头。 闻岫宁拉着她的小手,半哄半诱的说道:“那你带姐姐过去看看好不好?” 丫头再次点头,主动牵起闻岫宁的手往后院走去。 临走时,闻岫宁不忘冲邓杭使了一个眼色,得到回应,才带着北初跟着丫头一起过去。 观音庙正殿不算大,但穿过回廊,后院却别有洞天。 听丫头说,庙里的主持每月初一、十五都会在庙前布施,后院也会收容许多无家可归的可怜人,许他们一个安稳之所,让他们在庙里做做活计,以此安身立命。 三次来这儿,他们的视线都只拘泥于正殿前那一亩三分地,可直到来到了后院,看见了后院的情形,才叫闻岫宁百感交集。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主持下毒 后院人满为患,刚踏足此地,入眼便是极虚弱的老弱妇孺,拖着残病的身体歪倒在地上。 有人弓着身体咳嗽出血,有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还有那尚在襁褓的小婴儿哭个不停,而抱着婴儿的母亲却无力地靠着墙壁,两眼无神,已是奄奄一息…… 各种味道充斥着搅和在一起形成浓烈的臭味,中间依稀带着腐烂的味道扑鼻而来,熏得人几欲作呕。 闻岫宁捂住嘴,俨然是被眼前的景象给吓了一跳。 北初双眼一红,垂在身侧的手蓦的攥紧:“这里……怎么会……” 他们来滨州城也有好几日了,为何从未听说过观音庙的后面还有这些人? 邓杭处理好前院的事情匆匆赶过来时,也被眼前的一幕给惊了一跳,呆呆愣在了原地。 北初发现了他,一时情急冲上前去揪住了他的衣襟,怒斥道:“你们明镜司的人是怎么办事的?这些人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开始你们从未和我们说过?” “我、我不知道……我不……” 邓杭张嘴喃喃,显然对此间的事情也是全然不知。 神思渐渐回拢,他立刻扭头望向身后的手下,已经有人闻不得这个味道扶着廊柱哇哇呕吐起来,根本无暇回应他的问题。 邓杭一把挥开北初的手,冲过去抓住一个手下的领子,质问道:“观音庙后院的事情你们知不知情?当初让你们登记造册的时候,你们是怎么办事的?” 那人吐得晕头转向,面对邓杭的质问显得有些呆呆愣愣。 邓杭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狠狠一把丢了开手。 晚来一步的另一个明镜司司卫正好听见了邓杭的话,他见此情况顿生心虚,可踟蹰之下还是走上前来。 “属、属下知道此事。” “你知道?”邓杭红着眼看过来。 那名司卫点点头:“一开始墨副使让咱们清点人数,造下花名册,以供日后安顿百姓之用。” “当时兄弟们寻到观音庙的时候,将正殿里所有的人都清点完了,本来是要来后院看看的,但……但正殿的人拦住我们,说后院都是染上瘟疫病死的人。” “他们说,那些人是最早一批染上瘟疫的百姓,传染性极强。” “一开始有人前去收尸,没多久就染上了瘟疫,很快毙命。” “所以……所以……” “所以你们就真的没有来看过一眼,放任这些百姓死在这里是不是?” 邓杭怒吼一声,抬脚狠踹在司卫身上,将人踹倒在地。 知晓自己犯下大错的司卫此刻只字不敢狡辩,跪在地上,俨然已经做好了承受上峰怒火的准备。 邓杭气得在原地直转圈圈,胸口起伏不定,“锵”一声骤然拔出了腰间佩刀。 “不要冲动!” 闻岫宁听闻声音急忙上前来拦:“他们是有疏漏,但是罪不至死,眼前正是用人的时候,就先放他们一马吧。” 北初原本还在气头上,见此情形也不由得上前来劝:“与其杀了他们,还不如让他们将功折罪。” 邓杭握着刀柄的手高高举起,却在半空被拦下落不下去,他怒不可遏,气得满面通红。 “就算我肯放过他们,但是犯下如此大错,按照明镜司的规矩,他们也铁定活不成了。” “他们好歹跟了我一场,与其回去受到极刑而死,倒不如我先一刀解决了他们。” 邓杭目赤欲裂,俨然是被此事给气得冲昏了头脑。 他挣扎着要落下寒刃,却遭闻岫宁和北初一左一右的拦下,死活落不下去。 几个失职的司卫见状,纷纷拱手:“头儿,因我们的疏漏造成不可挽回的局面,要杀要剐,我们绝无二话。” “但眼下司使大人伤重,墨副使分身不暇,滨州正是用人的时候,还请留我们一条性命,让我们将功折罪。” “请头儿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吧,我们一定会好好赎罪,再不敢贪生怕死。” 三人态度诚恳,已然表明了态度。 他们并不知道裴郢伤重一事只是一个幌子,只觉得眼下滨州城人手短缺,朝廷又迟迟没有派人来驰援,他们死不要紧,可这个时候更想出一份力,为自己赎罪。 到底是一同共事了这么久的弟兄,既是同僚,又是兄弟,他们犯下大错固然该死,可真要亲手处决了他们,邓杭始终于心不忍。 “罢了。” 一番天人纠结之下,邓杭最终还是放下了刀。 他将刀回鞘,恨铁不成钢的瞪着他们:“我暂且留你们一命,不过,我会将此事上报墨副使,如何处置……且看他如何定夺。” “是,多谢头儿。” 三人叩首,方才起了身。 事情告一段落,闻岫宁也默默松了一口气。 眼前场景看了实在令人揪心,其他人不明情况,闻岫宁便只好拉着丫头的手,矮下身向她继续问清此处的情况。 好在丫头虽年幼,但瞧着是个极早熟的孩子,说话条理清晰,很快将前因说明。 原来滨州城虽然富庶,但贫瘠的人家大有人在。 观音庙的主持是位很有善心的人,她收容了许多无家可归的人住在后院,给予他们方便。而这些人也知恩图报,逢初一、十五便会帮着主持一起布施。 第一次突然死人的那天,正是初一。 “那天很热闹,好多百姓都来观音庙里参拜菩萨。阿娘说,吃了菩萨派的粥,会百病全消的。” “人太多了,我没挤得进去。” “后来有人大叫,人群一下子慌乱了起来。” “好多喝了粥的人都死了,他们说,是主持往里面下了毒,毒死了所有人。” 闻岫宁心惊:“主持下毒?” 丫头点点头。 “可是,不是说主持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吗?” “她布施了这么久一直都相安无事,为什么会突然下毒啊?” 一个受到人人称颂的人,即便恨极了一个人想要报仇,也不至于在布施的粥里面下毒吧。 要知道,前来领粥的人不分男女老少,倘若在粥里下毒,那势必要死很多人。 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会让主持做下这样的决定? 除非……布施下毒,只是一个幌子。 “那主持呢?” “主持现在在何处?” 第一百四十六章 观音庙里小鬼横行 如果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初一那场布施,那么,或许观音庙的主持会知道一些。 在闻岫宁急切又灼灼的目光下,丫头忽然垂下头去,双肩微颤,带着哭腔的声音说道:“主持……死了。” 死在了那场混乱中。 在爆发第一声“死人”的呼喊声时,被奉为观音再世的主持,在一瞬间被千夫所指,成为人人痛恨的杀人凶手。 仇恨蒙住了双眼,也摒弃了良知。 拳打脚踢,棍棒加身,很快主持就倒在了血泊里,等官衙的人赶来维持秩序的时候,主持早已经魂归九天了。 “主持……她真的很好……她……她不会害人的。” 丫头抽抽噎噎的哭起来,眼眶通红,大颗大颗的泪珠簌簌掉落。 闻岫宁难掩愤懑与叹惋,眼下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她只能伸手揽过丫头,轻轻抚着她的背脊示以安抚。 许是许久没有感受到温暖,丫头在闻岫宁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忽然,那哭声一止,丫头惊慌地从闻岫宁怀里挣脱出来,双手死死捂住嘴后退数步。 闻岫宁怔住:“丫头,怎么了?” “姐姐是好人,丫头身上脏,怕传染给姐姐。” 含糊的声音透过五指指缝传出来,闻岫宁听懂了。 丫头年幼不懂什么是瘟疫,一定是听人说过“脏”这个字,故而她记住了。 闻岫宁微微一笑,朝她伸出手:“姐姐是大夫,姐姐不怕,丫头快过来。” 丫头连连摇头,紧紧捂着嘴又向后退了一步。 闻岫宁眼中光芒黯淡了下来,她隐约猜到了什么。 “丫头,告诉姐姐,是不是有人故意把你们关在这里,不许你们到外面去的?” 此话一出,邓杭、北初皆是睁大了双眼。 丫头愣了愣,像是害怕什么,转身就撒腿跑开。 “把她带回来。” 闻岫宁叮嘱:“不要伤害她。” “是。” 邓杭应声,带着一名属下快速追赶丫头而去。 丫头虽小却胜在灵活,在后院拥挤的人群中左拐右拐,实在叫邓杭费了好一番功夫,两人堵截才将人捉到。 “放开我,放开我!” 丫头又踢又打,但她实在瘦弱得很,力气也不大,踢打在邓杭身上一如挠痒痒一般。 “别闹别闹,乖一点,哥哥给你买糖吃啊。” 邓杭嘴里哄着,抱着丫头时却脚下生风,一路避开席地而躺的人群朝闻岫宁跑过去。 一路有不少人看着,但不知是畏惧明镜司的威严,还是早已经习惯冷漠,竟无人上前来阻止。 “闻大夫,丫头带来了。” 邓杭甫一将人放下,丫头转身又要逃跑。 几个历经血雨腥风的大男人实在对一个小姑娘无从下手,只能充作人盾将人拦住。 闻岫宁摇摇头,走过去拉住了丫头。 她在丫头面前矮下身,轻声开口:“丫头别怕,我们都是来帮助你们的。你瞧,刚刚在大殿的时候,你不是就很有勇气吗?” 许是这话鼓励了丫头,而面前这位姐姐又令人倍感亲切,丫头的防备心才慢慢卸了下来。 几人见她不再抗拒,也都默默松了一口气。 闻岫宁循循善诱:“丫头是姐姐见过最有勇气的孩子,你肯跑到大殿上去找我,就说明丫头是信任姐姐,想让姐姐帮助你的对不对?” “刚才你说让我救你的弟弟,你只有告诉姐姐真相,姐姐才能够救到你的弟弟,救你,还有这里的所有人。” 温暖的手掌包裹住那只冰凉又粗糙的小手,闻岫宁眉眼温和,露出的善意叫丫头彻底打开了心扉。 只见丫头谨慎的环顾四周,像是在找什么人。 闻岫宁顺着她看过的地方一一扫过去,在诸多人里,一时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这时候,便见丫头凑近了闻岫宁,在她耳畔低声说道:“有几个大坏人,他们不许我们到前殿去,说我们身上脏,会传染,就把大家都关在了这里。” “姐姐,你能帮帮我们吗?” “丫头好饿,丫头已经两天没有吃过东西了。” 丫头颤颤巍巍的说着,那可怜的模样叫几人眼眶一红。 几人闻言在身上一阵摸索,其中一名司卫从怀中摸出来剩了半个的馒头,赶紧给丫头递了过去。 丫头将馒头如珠似宝的护在怀里,明明馋的直咽口水,还是忍住饥饿,将馒头收进了怀里放好。 闻岫宁一眼瞧出丫头的用意:“丫头是要把馒头留给弟弟是吗?” 丫头用力点点头。 闻岫宁心里酸楚难掩,抚了抚丫头发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按照之前路小石所说,汾州迟迟没有粮食送来,再过一日,只怕连这半个馒头都不会有了。 看来,找到粮食一事已经是刻不容缓。 闻岫宁眸中闪过一抹厉光,再抬头时,已经恢复如常。 “丫头说有人将你们关在这里,不允许你们去大殿,那你又是如何过去的?” 刚才跟着丫头一路过来时,路上的确遇见一扇上了锁的木门。 当时大家都没有多想,北初将锁劈开,便径直跟着丫头来到了后院。 看起来,之前他们猜测的并没有错,这观音庙里的确不同寻常。 有那么几只小鬼一直就隐藏在城西,只怕,是在伺机而动。 “那边有个狗洞。”丫头伸手一指身后墙壁,“我都是从那里爬出去的,有时候被人发现了,我就赶紧钻回来,他们害怕,都不敢过来。” 北初闻言,朝手下睇了一个眼色。 那名司卫快速朝着狗洞的方向跑过去,观察一圈后又折返回来,手里比划着一个圈:“有这么大一个洞口,成人钻过去够呛,小孩子应该可以。” 几人确定了丫头没有撒谎,再看了眼前场景,便将丫头的话更深信了几分。 闻岫宁叮嘱丫头几句,便让她先回去,随后带着北初等人离开了观音庙。 彼时夜幕已至,街上无光,整座城都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北初几人提着灯笼,橘黄的光芒映射眼前一亩三分地,也映出几人的怅惘与难过来。 “闻大夫……” 邓杭忍了一路,实在满心愧疚。 “观音庙的事情是我们疏忽所致,到时候司使大人如何惩罚,我们都甘愿承受。” “可是闻大夫,他们实在是太可怜了,你……你有没有办法救救他们?” 上到耄耋老者,下到襁褓婴孩儿,说是人间惨剧也毫不为过。 闻岫宁回转身,抬眸看向身后几人。 七尺男儿,如今个个红了眼眶,皆是于心不忍。 闻岫宁怅然叹气:“治得了病,治不了根。” 眼下困境早已不单单只是“瘟疫”横行这么简单,里头有诸多难言之隐,闻岫宁无法宣之于口。 可看到刚才那丫头…… 罢了! “明日,有北初和邓侍卫陪着我就行,你们三人便不必跟着我了。” 听闻这话,明镜司三人齐齐变了脸色,心中顿时惴惴不安。 闻岫宁莞尔,解释道:“我另外有要紧的事情安排你们去做,此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三人一听是另外安排,便都舒了口气,拱手道:“但听闻大夫吩咐。” 第一百四十七章 都是些没心肝儿的东西 商量好明日的事情,回到官衙之时,已经是亥时末了。 北初护送闻岫宁回房,一路静悄悄的,屋里不曾点灯,整座院子都笼罩在黑暗之中。 “今日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闻岫宁转身与北初说道。 已经到了官衙,里外都是明镜司的人,北初料想应无危险,便将灯笼给了闻岫宁,拱了拱手,然后退下。 四四方方的院子,顷刻间便只剩了廊下一人一灯。 幽幽寒风吹得灯笼轻轻摇晃,映出的烛光也跟着忽明忽暗。 闻岫宁抬手挡住不让蜡烛被风吹灭,拾阶而上,待到门前正要伸手推门时却忽然顿住。 想了想,她又转身提步走向隔壁。 伸手一推,门咯吱一声便开了。 闻岫宁提灯迈进屋子,里头安静异常,床上被褥整洁没有一丝褶皱,想来中途并未有人回来过。 莫非,阿郢此行并不顺利? 怀揣着担忧,闻岫宁最终还是抵挡不住困意袭来,进入了深梦。 翌日醒来,北初送来早饭,闻岫宁问起裴郢之事,才知昨天他们三人一并出门后至今未归。 北初有些担心:“姑娘,要不要派人去找一找?” 闻岫宁将最后一口清粥送进嘴里,闻言摇了摇头:“他们相信我们能处理好城西之事,同样的,我们也要相信他们。” 这本就是一场难打的仗,倘若做什么都要瞻前顾后,那么这场仗,还没有开始便得宣告失败。 他们将城西稳定好,便是在帮裴郢了。 “走吧。” 用完早饭,闻岫宁带上药箱,便跟着北初一块儿出了门。 官衙外头已经备好了马车,邓杭、北初驾车,闻岫宁则在车厢内对着昨日誊写的病历一一翻阅。 之前她尚且不太确定百姓是否中毒,如今,已是八九不离十了。 阿郢正在倾尽全力解决粮食一事,她自然也不能拖了后腿,要把这场仗赢得漂漂亮亮。 至于观音庙那几只小鬼……也是时候该拎出来晒晒太阳了。 闻岫宁合上病历,眼底蹦出厉光,已是胸有成竹。 马车来到城西,三人弃了马车徒步进入观音庙。 昨日之事过后,百姓对闻岫宁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抵触。 有些甚至在一剂药入腹后,明显感觉身体稍轻,痛楚顿减,再看那位年轻的女大夫时,眼底的感激几乎要冒出熠熠的光芒来。 闻岫宁今日仍旧只作清秀装扮,只不在正殿,而是去了后院。 相隔前后两院的门她已经让人拆掉,其中自然有出来阻拦的人,可在明镜司的武力威吓下,所有的不满都只化作几句嘟囔,无人再敢上前横插一手。 小打小闹闻岫宁都不会放在眼里,只是处理起后院的事情时不免多费了一些心神。 这里的情况比之正殿要严峻得多,大多因为无粮可食,被饿死的,病死的比比皆是。 那些尸体无人处理,随意散在各处,又因为天气炎热加速了尸体腐烂的程度,烂肉生蛆,引人不适。 邓杭拨了人手过来处理尸体,可看见这些场面时,仍旧免不了阵阵作呕。 好在昨夜已经预料到了这里的情况,闻岫宁提前将面巾浸入药汁中浸泡,再分发给明镜司诸人。 有了那些处理后的面巾,覆在面上之后果然抵挡了大半的腐烂臭味,只是入眼仍旧是惨不忍睹。 明镜司的人忙碌整整一上午,才将所有的尸体都处理完毕,后院看起来才不至于那么糟糕。 众人分工协作,闻岫宁为众人诊脉,北初守护她安全之余,也在一旁打着下手。 邓杭则领了明镜司的弟兄在前院熬药,一壶壶的药汁熬好,又再添新药,周而复始,整个人都快被药汁腌入了味。 不知不觉,已经又是一日黄昏。 北初端来一碗水,放在闻岫宁手边:“姑娘忙了一整日,连口水都没顾得上喝,还是停下来休息休息吧。” 他弯腰凑近,用只能两人听见的声音说道:“姑娘放心饮用,这是我们从官衙带出来的水。” 闻岫宁垂目看了那碗水一眼,待将面前的事情做完,让后头的人稍等,方才起身走去了大树底下。 北初端着水碗跟了过去。 一日忙碌下来,实在因为病人太多,莫说吃饭,真真是连口水都没能喝上。 已经很久很久,她不曾如此忙碌了。 头顶炎炎烈日,纵有树荫遮蔽,仍旧抵挡不住滚滚热浪。 此刻闻岫宁口干舌燥,便摘下了面巾,接过北初递过来的水,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干涩的喉咙得到湿润,立时变得舒适起来。 她缓了口气,才问北初:“初七他们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初七、初八、初九便是昨日她吩咐去办事的那三位明镜司司卫。 这三人皆是孤儿,入明镜司后论资更名,一直在邓杭手底下任命。 北初不着痕迹的打量四周:“暂时还没有消息传来,不过没有消息,兴许便是最好的消息。” 闻岫宁点点头,不再多问。 可她脸色实在是不好,应是累极,樱唇泛白,眉眼间带着化不开的疲惫。 “姑娘,要不还是休息一会儿吧,你这样,身子也熬不住的。” “我没事,继续吧……” 闻岫宁转过身,话音未落,便觉得脑中阵阵晕眩。 她脚下一软,险些没能站稳跌倒在地。 北初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手中水碗却因此掉落,“砰”一声,砸在地上碎成了几块。 声音惊动了周围的百姓,他们不约而同的朝这里看过来,下一刻,又收回目光,恍若未见。 事不关己,便是连问上一句都觉得多余。 如此凉薄,被北初尽收眼底,只觉得姑娘的付出根本不值。 “都是些没心肝的东西。” 北初恨恨骂了一句。 姑娘这么劳累,追根究底都是为了谁呀,不说有所作为,便是连句关心的话都没有,都是一群白眼狼! “大夫姐姐,大夫姐姐。” 糯糯的声音响起,两人低头望去。 不知丫头何时过来的,拽了拽闻岫宁的袖子,仰起头,眼中泛着泪花。 “大夫姐姐,救救我弟弟,我弟弟要死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休怪我不留情面 “丫头别哭,告诉姐姐,你弟弟怎么了?” 闻岫宁忍下周身疲惫,矮下身来,手指轻柔地揩去丫头脸上的泪水。 如同找到了主心骨,丫头再控制不住放声哭了出来。 双肩一颤一颤,泣声道:“弟弟忽然抽搐了起来,阿娘说……说让我来求求你,弟弟快死了……” 大颗大颗的泪水在眨眼间簌簌落下,闻岫宁见状心疼极了,伸手将丫头揽进怀里,温柔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不哭不哭,没事啊,姐姐随你过去看看,弟弟一定会没事的。” 闻岫宁起身,拉着丫头就要去后院。 “姑娘……”北初欲言又止。 闻岫宁回头,朝他莞尔一笑:“没事的,我过去看看。” 见此北初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将案上东西收拾之后归拢到一处,拎着药箱跟在闻岫宁身后去了后院。 丫头拉着闻岫宁,一路径自走到后院一间耳房里。 这里原是一处柴房,但因为滞留在此处的人太多,便将柴房清了出来,住了不少人进去。 小心穿过人群,才来到最角落里。 一对夫妻怀里正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那孩子年岁不大,瞧着比丫头还要小上两岁,此刻面色乌青,俨然是一只脚都踏进了阎王殿。 闻岫宁立刻从北初手里接过药箱,打开之后取出一枚针来,让夫妻二人将孩子平放在地上,便下针入穴。 随后她又拿出一个碧青色的小瓷瓶,打开之后,一股浓烈的药香立时传了出来。 她将瓷瓶放在孩子鼻尖,不过三息,看着了无生气的孩子忽然间动了动眼皮,旋即“哇”一声哭了出来。 “醒了,耀祖醒了。” “真是神医啊。” 夫妻二人激动的抱着孩子,对着闻岫宁又是磕头又是作揖。 闻岫宁将针取下,额上布满细细密密的汗珠,瞧着已是摇摇欲坠。 北初眼尖,先一步拿走她手里的针,将东西收拾好,一手拎着药箱,一手扶着闻岫宁。 “姑娘,你真的得休息了。” 再这样下去,他实在是担心姑娘的身体吃不消。 好在那孩子已经醒了,料想暂时不会有事,可别没救完人,自己先病倒了。 “大夫,大夫。” 那孩子的父亲忽然扑了过来,跪在了闻岫宁的脚边,哀声道:“你真是神医啊,三两下就把我儿子给救活了,你能不能……能不能再帮我娘子看看?求你了。” 这边的动静很快引起了周遭人的注意,一听何家本来要死的小儿子竟然被救活了,再看向闻岫宁时便如同见到了再世华佗,纷纷涌了过来。 他们跪在闻岫宁脚边,将人团团围住。 “救救我们吧,大夫。” “求你了,发发善心啊。” “……” 七嘴八舌的声音四面八方响起来,嘈杂之余更添烦闷。 闻岫宁只觉得头重脚轻,眼前重重眩晕。 这时候,不知道是谁忽然拽了她的裙角一下,将人拽得一个踉跄。 “你们在做什么!” 北初见状恼了:“姑娘为了你们废寝忘食,整日整夜没有休息,你们还有没有良心,看见她这样还要这么逼她。” “可她是大夫呀。” “她是朝廷派来的人,来这里本来就是为了百姓,替大家治病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吗?” “大伙说是不是?是不是呀?” “是啊。” “没错。” …… 一人呼,百人应。 理所应当的话听得北初心里头火气顿起,他环视四周,跪地哀求的百姓本该是可怜的,可现在人人顶着一张丑陋的嘴脸,简直令人愤怒不已。 “什么朝廷派来的人?” “我家姑娘惠心妍状,是看你们可怜才出手救治。” “她不是朝廷派来的人,你们也没资格要求她做什么。” “再不让开,休怪我不留情面了。” 北初厉声呵斥,手已经悄然摸向了腰间。 “杀人了,朝廷要杀我们了。”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大声嚷了一句,顿时嚷得人心惶惶,开始躁动起来。 北初顾不得他们,将闻岫宁牢牢护在身后,唯恐推搡间有人伤到了她。 好在这个时候听见声音的邓杭带人赶了过来,看见里头乱状,目光一扫,一眼便瞧见了被团团围在里面的北初。 “都让让,都让开。” 邓杭拨开人群想要往里面走,全然不曾注意,角落里有两人互相打了一个眼色,随后伸手一推,将前面的人重重推倒在了地上。 突然发生的变故顿时让情况变得更加严峻了起来。 有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慌乱的想要出去,偏偏又有人在这个时候挤进来,推搡之间,情况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邓杭极力想要拨开人群过去,奈何自己也被推得东倒西歪。 北初只能尽力护着闻岫宁,可架不住有人使坏,他被挤开,眼睁睁看着姑娘被人推倒在地,随即一只脚踩上了姑娘的后背…… “姑娘——” 北初大喊一声,再顾不得对方只是百姓,用力将身前的人分开。 邓杭听见声音,也知道形势严峻,退开两步后骤然拔出了佩刀。 “谁再不让开,就休怪我不留情面了。” 明晃晃的刀尖亮出来,到底是羸弱的百姓,一时间再不敢妄动,纷纷停在了原地。 没有了阻拦,北初立刻跑到了闻岫宁身边,将人上身托起,连连唤了几声却没有得到回应。 “先送闻大夫回去。” 邓杭急喊一声,带着人分开一条路,让北初抱着闻岫宁顺利出了屋子。 几人将闻岫宁紧赶着送回了官衙,只是滨州如今已经没有了大夫,他们亦不懂岐黄,只能守在床边干着急。 期间邓杭回了一趟城西,安排好守卫的事情,又拨了两人负责熬药。 见观音庙的百姓已经安定了下来,他方才抽空折回了官衙去探望闻岫宁。 “闻大夫还没有醒吗?” 北初立即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回头朝床榻的方向望去一眼,随后蹑手蹑脚地退出了房间,将门掩上。 他示意邓杭走出廊下,才道:“姑娘一直没醒,但是呼吸平稳,应该是累坏了,加上一日未曾进食,身体虚弱,这才晕倒。” 不过在姑娘摔倒的时候,他看见有人踩上了姑娘,只是男女授受不亲,他无法替姑娘检查,也不知道有没有大碍。 邓杭稍稍松了口气,旋即又叹声道:“姑娘晕倒,司使大人那边也迟迟没有消息传来,眼下,更棘手的事情来了。” 北初问道:“什么棘手的事?” 第一百四十九章 老鼠咬饵了 “可是粮食出现了问题?” 二人说话间,身后的房门忽然应声而开,同步回头望去,便见闻岫宁出现在门口,刚才的话,也不知道被她听去了多少。 邓杭拱了拱手:“汾州的供给粮迟迟没有送来,原本城中的粮食省省还能再坚持个一两日,可是现在多了一部分人,无论如何再节省,也撑不过明日了。” “司使大人不在,墨副使也联系不上,还请闻大夫给拿个主意吧。” 邓杭如今当是真束手无策了,尤其两位能主事的上峰都不在,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更遑论是他了。 自从知道了闻大夫和司使大人之间的关系后,他想,有些司使大人不曾告诉属下的事情,会不会告诉身边人呢? 若不是被逼到了绝境,这些事情,他也不会好意思开口。 “没有粮食就去找、去借,你们明镜司的事情,来为难我家姑娘做什么?” 北初先恼了他,走上前,扶着闻岫宁下了石阶。 廊下悬着一盏风灯,橘黄的光晕映出那张苍白的脸。 不过短短几日光景,昔日明媚张扬的姑娘,此刻已经成了这副虚弱的模样,与先前判若两人。 北初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主子要他们兄弟两个好好保护姑娘,如今走到这一步,到底是他们失职了。 “粮食是民之生计,危难当前,匹夫有责,便不要推脱是谁的责任了。” 闻岫宁轻声开口,冲北初笑了笑,宽解道:“我们来这儿,不就是为了解滨州之围吗?” 温声袅袅,一番话,说得北初哑口无言。 闻岫宁知道时间紧迫,便不在小事上面多费口舌,转身道:“进来说吧。” 二人跟在她后面进去,屋中亮着蜡烛,将里间映得亮堂堂的。 邓杭进屋之后,便将事情简而化之的解释了一番,其实也都在闻岫宁的意料之中。 滨州的粮食被毁,汾州又迟迟送不来粮食,无米之炊终究会闹出麻烦来,不过是时日问题。 只是这一天,提前来了罢了。 “闻大夫,我们要不要再给汾州送信一封,催一催他们?”邓杭小心翼翼的提问。 闻岫宁面色冷凝:“汾州不会再送粮食来了。” “啊?”邓杭大惊失色,“为什么呀?不是说得好好的么,十日一送,这黎王还在……” 话到这里,邓杭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瞬间耷拉下了脑袋。 有些事情不必宣之于口,端看近日来的事情走向,也能从中窥出一二来。 “难道司使大人受伤,也是有人故意算计?” 邓杭想通了其中一点,其他的便也紧跟着通了窍。 他心中如雷打鼓,只觉后背隐隐发凉。 幸好司使大人福大命大,没有折在这场阴谋算计里。 “闻大夫。” 邓杭六神无主,眼下只能寄希望于闻岫宁:“那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不是已经下饵了吗?” “守株待兔,等着猎物上钩便好。” 昏暗夜色下,闻岫宁微微勾起唇,对整个局面俨然了然于胸。 送走了北初和邓杭后,后半夜闻岫宁睡得并不安稳,后背隐隐作痛,偏又是她触碰不到的位置,连上药都有些勉强。 无奈,只能吃了粒安神的药,才勉强睡去。 翌日清晨,闻岫宁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被一阵叩门声吵醒。 她起身穿好衣衫,打开门,才发现是一脸喜色的邓杭。 只听他焦急道:“闻大夫,老鼠抓到了。” 一听这话,闻岫宁双眼微微睁大,难掩激动。 简单梳洗之后,闻岫宁便紧赶着随邓杭一并去了城西。 此时观音庙里闹哄哄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圈,伸长了脖子朝里头张望。 邓杭大声嚷道:“明镜司办案,都让开,都让开。” 围观的百姓纷纷让开一条路来,邓杭引着闻岫宁入内,便见大殿前,有两人被五花大绑,有三名衣着褴褛的“百姓”正手持刀剑看押在侧。 若是仔细瞧了,便能辨出这三名手持刀剑的百姓正是昨日不见踪影的初七三人。 三人见邓杭到来,连忙收刀见礼。 初七大步走上前来:“头儿、闻大夫,昨日我们乔装成百姓一直守在庙内,这两人形迹可疑被我们盯上。” “柴房内发生骚乱,就是他们二人在中间捣鬼。” “昨夜你们离开后,到了晚上,他们一人佯装不适引开了我们熬药的弟兄,另一人便趁机往药罐里放了东西。” 初七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张纸包的东西来,递给了邓杭。 “头儿,这是我们截下来的东西。” 邓杭将东西拿到手上,转身便递给了闻岫宁:“烦请闻大夫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闻岫宁颔首,将纸包接过,打开之后入眼是白色粉末,细嗅之下却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这味道很复杂,像夹杂了许许多多的东西混合成了一种,一时间倒叫她寻不到苗头。 “隐藏了这么久,终究还是露出了狐狸尾巴。” 一时想不清楚闻岫宁也不纠结,她径直看向那被五花大绑的两人面前,目光冰冷。 两人均被反剪了双手,被迫跪在地上,嘴里塞着块抹布,想说什么说不出来,只能仰着头,满是怨愤的盯着闻岫宁。 闻岫宁示意初八、初九拿掉二人口中的抹布。 嘴里刚一得到放松,其中一人当即辩驳起来:“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什么尾巴?” “明镜司的人都是一群杀人如麻的蠹虫,你们救不了滨州,就拿老百姓来撒气。” “大家快来看看呀,看看朝廷的人是怎么对待老百姓的。” “你们今日冷眼旁观,说不定,下一次就要轮到你们自己了。” 两个男人交替着你一言我一语,直把初七等人气得够呛,一脚踹过去将人踹倒。 闻岫宁听后不怒反笑,也终于明白幕后之人为何要派此二人前来。 瞧啊,这巧舌如簧的一张嘴,简直比村头大妈还要能说,难怪能煽动得了百姓冲进官衙闹事伤人。 但偏偏百姓们在一无所知之时最容易受到蒙蔽,又见初八将人踹倒,便更加证实了那话的真假。 只是碍于那锋利的刀剑,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当出头鸟。 无人闹事,闻岫宁也不急着在此时解释,她摒弃外音,提步走向那两名男子。 她背脊挺直,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不如,来说说灵果草的事情吧?” 第一百五十章 你有什么证据 “灵果草”三个字一出口,那两个男人明显慌了神。 闻岫宁不曾放过他们脸上浮现过的任何一个细微表情,见此了然一笑,只是不待她继续说下去,那两个男人却又开始嘴硬起来。 “什么灵果草?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你这是欲加之罪,随便拿个什么东西出来就说是我们身上搜出来的。” “对,我们从来没有见过,更不知道这药粉里面有什么灵果草……” 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俨然成为了不打自招的证据。 闻岫宁微微一笑,璀璨的眼眸散着熠熠光芒,她缓缓倾身:“我何时说过,这药粉里面有灵果草了?” 她两指捏着那纸包,在男人面前晃了晃。 意识到说错话,两个人登时紧闭了嘴巴不肯再多说一句。 邓杭见他们露出了马脚,怒火上涌,下意识握紧了腰间刀柄:“闻大夫,把他们交给我来处置吧。” 明镜司多的是手段,比之刑部亦是佼佼,有的是办法叫这两人开口。 闻岫宁却摇头,弯了弯唇角道:“不急,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 邓杭一愣,便见她捏着纸包走向围观的百姓,扫过四周,迎着众人诧异不解的目光,缓缓开口。 “想必诸位心中一定十分疑惑,不知情的,恐怕会以为明镜司,乃至是朝廷对滨州百姓不善待,不作为。” “那么诸位可知道,所谓让全城死伤大半的‘瘟疫’实则是人为。” 话音落,人群中顿时哗然一片。 “你信口雌黄,胡说八道你会遭……” 闻岫宁冷眼瞥过去。 初七已经率先上前,一手按住男子颅顶,一手托住他的下颌,用力一掰,只听得骨头咔嚓一声,男子的下颌便被硬生生地给卸了下来。 “聒噪!” 初七轻嗤一声,走向另外一名男子,摩拳擦掌,大有故技重施的趋势。 吓得那名男子挣扎着连连后退。 可他防住了前面的初七,却没防得住身后的初八。 同样的招式,同样清脆的骨骼作响,初八轻易便卸掉了他的下颌。 两人痛楚不已,嘴巴合不上,发不出一丁点儿的声音,顿时哈喇子流了满嘴。 闻岫宁嫌恶的收回目光,高高举起手中的纸包,面朝百姓。 “大灾之后恐有大疫,这是流传至今的一个说法。然而有人,正是利用了这一点,以下毒的方式制造出恐慌,叫满城百姓深陷水深火热之中。” “他们包藏祸心,利用下作手段,以满城百姓为棋子达到自己的目的,一如滨州上一任梁太守。” “诸位可以认真回想回想,那好端端的粮食,在有了官差的看守之下,为何还会在一夕之间被烧成灰烬,不留下任何痕迹?” 有人窃窃私语,也渐渐觉得此事暗藏蹊跷。 当所有人都疑惑粮食为何会被烧之时,却听闻岫宁话音一转,转而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再说回一个月之前,明镜司的人已经承诺会尽快解决粮食的问题,为何你们还会结党冲进官衙,手持武器对官差动手?” “官衙里面有谁,难道你们不知道吗?” “谋害皇子,那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说到此处,闻岫宁刻意扬了声线,令所有人都能将这话听得清清楚楚。 在场之中不乏有当初闹事之人,听了这话,一个念头骤然闪现在脑海中。 秋后算账! 是了,打砸官衙已经是重罪,伤害皇子,那简直是罪无可恕,凌迟都是轻的。 有人吓得面色一白,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有人承受不住压力,三三两两的人挨着跪下,直到跪了一地。 里头有不曾参与那日之事的,可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的亲眷不曾参与其中,若真要论罪,只怕在场的一个都逃不了。 沉默中,有低低的啜泣声传了出来。 有人连连叩首祈求放过,有人惶恐不安的从人群中抬头,只为瞧一眼闻岫宁的反应。 闻岫宁将所有一切尽收眼底,回头看一眼两个被五花大绑的男人,在他们惊惶的目光下,不紧不慢的开口。 “此事明镜司裴司使已经查清,百姓结党冲进官衙系有人故意挑唆,如今背后之人已经抓到,念在百姓无知,已蒙受下毒戕害,故而,不再追究。” 百姓闻言倏然抬头,脸上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有人率先反应过来,连忙叩首:“多谢裴司使宽宥,多谢闻大夫。” “多谢闻大夫。” “多谢裴司使。” …… 此起彼伏的声音接连响起,闻岫宁呼出一口气,语气缓和下来。 “诸位都请起吧。” “我并非官家之人,亦无权审问任何人。” “不过,黎王宽宏,若他知晓这一切都是有人背后推波助澜,想必对百姓因受蒙蔽所做之事都会从轻发落。” “至于背后下毒之人……” 闻岫宁话音一顿,回眸睇向两名男子,目光骤冷。 有百姓忽然开口:“闻大夫,刚才你说……下毒?所以害死这么多人的不是瘟疫,而是有人下毒?” 一时间人心惶惶,交头接耳,疑问声不绝于耳。 “诸位请仔细想一想,所谓的‘瘟疫’事发突然,可是否,只发生在城西呢?” 此话一出,百姓们均都露出沉思之色。 但他们到底被困在观音庙中太久,两耳不闻外间事,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好在闻岫宁也并没打算让他们自己想通,与邓杭交换了一个眼色,便将那张绘制完毕的水流图给拿了出来。 她展开画图,高高举起:“据我了解,滨州的水源都来自于麒麟山,自暗渠连通地下,百姓们的每日用水便是来自于此。” “有人事先潜伏于城中,趁着初一观音庙布施之时将毒药下至粥里,用量之大,叫人一击毙命。” “此为前引,目的便是引出之后的瘟疫事件,叫大家对此深信不疑。” 闻岫宁收好图纸:“我知道凭我一人之言或许不能让大家信服,虽然将人当场抓获,可他们抵死不认,我亦无计可施。” 有人暗暗点头。 “闻大夫,不是我们不信任你,只是眼见为实,如果不是瘟疫而是下毒,你能怎么证明呢?” “是啊,三言两语就说让人相信,实在是匪夷所思嘛。” “谁知道这是不是另外的阴谋。” “闻大夫,你还有没有其他证据?” 百姓争先吐出疑问,一连串的问题便是邓杭、北初等人听了也觉得为难。 毕竟,眼下他们只能确定是有人下毒,却无法解毒。 恰在这时,一道坚定的声音突然响起:“我有证据。” 第一百五十一章 我金尊玉贵,千呼百应 只听一声清列的声音响起,便见闻岫宁走向了邓杭,与他低声说了两句什么。 邓杭会意,立时从怀中掏出一物来,双手递上。 那是一份叠得四四方方的绘图,闻岫宁接过后将纸张打开,高高举起展示在众人面前。 “我很早之前便怀疑滨州的瘟疫有所蹊跷,只是苦于没有证据,为了确定,特意请邓侍卫对大家的吃食一一进行排查。” “据我了解,滨州的水井大小有一百多个,每一个底下都有暗渠,统统来自一个地方,那就是麒麟山。” “按理说,水井互通,若有人想要借此下毒,不仅收效甚微,达不到预期目的,甚至还有暴露的风险。” “但倘若,是截断其中一道水流,使其无法流向他处呢?” 此话一出,顿时惹得人群之间议论纷纷。 聚集在这里的百姓,并非都是无知的幼儿,亦或耋耄老者,也有许多识文断字的文生。 有人经此点醒,很快就反应过来:“闻大夫的意思是,有人刻意阻断了城西的水流,再往里下毒,伪造成瘟疫的假象?” 闻岫宁点头:“不错。”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们都只是手无寸铁的百姓,杀了我们,他们能够得到什么?” 更多的疑惑从百姓口中说出来,偏偏这个问题,闻岫宁根本无法回答。 她深吸一口气:“我只是大夫,要做的是治病救人,至于背后之人为何要伤害寻常百姓,这恐怕……” 她话语一顿,目光幽幽睇向身后那两名男子,意有所指。 百姓只是受了蒙蔽,并非傻子,立刻便明白了她未说出口的意思。 “可是闻大夫,在你到来之前,滨州也有许多大夫,可是他们都没发现是有人下毒,怎么你就能这么笃定呢?” “就凭着这一包药粉?” “还有,这两个人虽然面生,不太像是滨州的常住民,可是仅凭着什么……灵果草,就笃定他们别有用心,似乎也太过武断了。” “该不会是朝廷不作为,想要拿人挡刀吧……” “不是说朝廷派了支援吗?人呢?走了这么久,说什么都该到了吧。” “完了,完了,我们都被放弃了。” …… 越来越多不好的言辞接踵响起,好不容易平定下来的民心,此刻似乎又有了动摇的前兆。 闻岫宁微微瞠大眼,这一刻,她好像明白了先前阿郢的处境,被众人诘问,千夫所指。 邓杭听不下去,一个箭步走上前来,正要和百姓据理力争,忽然一只手横亘在面前拦住了他。 他扭过头,便见姑娘冲自己摇了摇头,示意不要起冲突。 憋了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邓杭恨恨的咬牙,只能老老实实地退到了后面。 直到百姓由情绪高涨到慢慢平和,闻岫宁才在这个时候幽幽开口。 “各位的情绪都发泄完了吗?” 清列的声音甫一出口,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闻岫宁缓缓吐出一口气,压下无奈:“你们说朝廷放弃了你们,错了,如果真的放弃了你们,黎王就不会带着明镜司的人来到这里。” “如果要放弃你们,在爆发瘟疫的第一时间,他们完全可以及时撤出去,再将你们困死在这里。” “无水无粮无供给,这里的百姓又能支撑得了几天呢?” 冷漠的话语构成铁一般残酷的事实,刚才还骂骂咧咧的百姓,此刻全都偃旗息鼓,垂下头不再说话。 闻岫宁一扫众人:“刚才有人说,我是明镜司的人,那两个也是我们找来搪塞你们的借口。” “你们错了。” “我闻岫宁,是当今圣上亲封的宁安县主,我父亲是东昌侯,长姐是宜安郡主,舅舅更是正一品丞相。” “我身份尊贵,千呼百应,不屑做任何人的棋子,更不为任何人利用。” “都说天子脚下,扔一块石头都能砸到皇亲贵眷。我身份显赫,于京都诸多官家小姐中亦是佼佼,我何必来这里同你们周旋,编谎话欺骗你们!” 突然的消息砸得百姓们不知所措,仿若天方夜谭,令人震惊不已。 谁能想到,这些日子衣不解带照顾百姓,为百姓诊脉治病的女大夫,竟然会是位县主? 滨州距离京都千里之遥,他们见过最位高权重的便是太守,谁敢相信,出身这么显赫的县主竟然与他们朝夕相处了这么久。 此刻留给百姓的只有骇然,无人会怀疑这话的真实,毕竟连明镜司的人都对她毕恭毕敬,可见身份并不一般。 可是见到县主头上的伤……便有人心头惴惴。 众人心思千丝百绕,闻岫宁无暇去猜,却大致知道会是什么。 千万人有千万人的想法,可是今日若不将这件事情彻底定性,来日怕是要生出不少的事端来。 她想了想,抬手解了覆面的面巾,邓杭等人见状惊讶不已。 闻岫宁恍若未见,淡声道:“在此之前,滨州百姓遭难是下毒而非瘟疫之事只在怀疑,可现在我能很认真的告诉大家,这就是下毒,而非瘟疫。” “既不是令人避之不及的瘟疫,那么,这面巾也就无需再戴了。” 面巾落下,露出一张美艳绝伦的脸,未施粉黛,但已是超凡脱俗。 闻岫宁淡定处之,并无一丝慌乱。 邓杭见状,大步走上前,也一把将面巾给扯了下来。 “我相信闻大夫,闻大夫既说不是瘟疫,那便不是。” 初七几人见状,也纷纷将面巾取了下来,态度坚定。 众人见此还有什么可争执的呢? 若说明镜司的人是奉了皇命来此不得离开,那金枝玉叶般的县主,便更没有理由在知道滨州瘟疫横行的情况下还赶来送死了。 “我们也相信闻大夫。” “我们都相信闻大夫。” 人群中呼声渐渐响了起来,见此,闻岫宁才暗暗舒了一口气,展颜笑开。 一人忽然指着被五花大绑的两人问道:“那他们要如何处置?” “下毒害了这么多人,简直是该死。” 民怨骤起,轻易便平息不了。 闻岫宁转身回望过去,那两人不知是痛的还是吓得,此刻身体抖若筛糠,脸色更如白纸一般。 她盯着两人,眼底凝出寒光来:“我自有安排。”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上刀山下油锅都便宜他了 揪出了暗地里使坏的老鼠,又安抚住了民心,令诸人各司其职之后,闻岫宁才觉得了却了一桩心事。 没来得及喘口气,她便又坐在大树下的条案前,正执笔写了一张又一张的药方,神情专注,连邓杭何时来的都没有发现。 邓杭随手拿起一张瞧了瞧,上头的每一个字他都认识,可组合在一起,却成了他见都没见过的东西。 他悻悻然放下,赧然地搓了搓手掌,便听一声道:“什么时候对岐黄感兴趣了?” “哈?” 邓杭反应过来,连连摆手:“我就不是那块料,随便看看,随便看看。” 闻岫宁摇头笑笑,执笔舔了舔墨,继续写着药方。 邓杭尴尬的在旁边等了一会儿,见北初都有在帮忙整理药方或者磨墨,偏他一人无事可干。 想走,可心底有个问题没能解答,巴巴地走了又不甘心,只能老老实实的回来等着。 北初实在看不下去:“姑娘,要不你还是看他一眼吧,再在这里站下去,怕是要变成望大夫石了。” 邓杭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 闻岫宁笑笑,果真放下了笔,抬起头,笑意盈盈的看着邓杭,等着他主动开口。 本该是最温和的笑,可是这时候却偏偏叫邓杭局促起来。 他不好意思地骚了搔头:“那个……闻大夫……不是,县主……” 闻岫宁噗嗤一笑:“你还是叫我闻大夫吧,听你叫我县主,总觉得怪怪的。” “是,是。” 邓杭一口应下,顿时放松了下来:“我其实就是想问,咱们抓到的不是两个人吗,怎么就让我带走了一个?” 最开始听到闻大夫说只带走其中一个时,他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是闻大夫平定了民心,他想,这么做也自然有闻大夫的道理。 他原本是不想过来打扰的,可实在是架不住好奇心作祟。 北初在旁听见这话,也不禁有些好奇:“姑娘就为我们解解惑吧,我也很想知道。” 澄澈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流转,见他们当真是一副好奇模样,闻岫宁笑了笑,也不与他们卖关子了。 “行吧,那就满足你们的好奇心。” 闻岫宁撑桌起身,缓步走到树干旁,斑驳阳光洒在她的身上,朦朦胧胧间踱上了一层光晕。 她双颊泛起桃粉,一双曜石般的眸子里带着几分狡黠的味道:“照时间推算,只怕在你们到达滨州城之前,那两个人就已经潜伏在这里了。” “还能想到阻断水流的方法,想必是将整座城都摸得一清二楚。” “既然是有备而来,那么轻易就不会吐露出背后指使之人。” “将此事披露,告诉百姓不是瘟疫而是下毒,其一是为了安定民心,不至于再发生同室操戈,互相残杀的事情。其二,既然我们撬不开的嘴,不如就让百姓去撬开。” 邓杭、北初闻言相视一眼,均从对方眼底看见了疑惑。 “什么叫……让百姓去撬开他们的嘴?”北初不明白。 邓杭大感困惑:“我们都做不到的事情,难道百姓可以?” 闻岫宁会心一笑:“怎么不可以?众志成城,可比单打独斗好多了。” 她点到即止,偏偏这两个人却似乎并没有听懂。 闻岫宁无奈的叹了一声,只好再说得明白一些。 “常言道,独木难成林。” “两个人关押在一处,一人咬死不松口,另外一个也难以吐露出真相。” “若是将两人分开,一人由明镜司看押,一人则曝露在人前。试问,遭受瘟疫荼毒的百姓,可会对不共戴天的仇人心慈手软?” 闻岫宁俏脸布满寒霜:“他们用下毒这样下作的手段害人,连累了这么多无辜的百姓惨死,便是上刀山下油锅都是便宜了他们。” “该死之人,就该为做下的事情付出代价,让百姓自己报仇,也算是平民怨的一种方式。” 邓杭咂摸着,忽然就开了窍,激动地一拊掌:“我懂了,难怪闻大夫把另外一个人关押在柴房,还说不用我们过去看守,原来,是打的让百姓泄愤的主意。” “同伴一死,等同敲山震虎,叫另外一个人有所忌惮,从而突破他的心理防线。”北初摸了摸下颌,瞬间了然。 “姑娘这一招着实是高明,如此一来,或许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撬开另外一个人的嘴了。” 北初难掩对闻岫宁的赞扬,两眼生光,甚至因为自己随姑娘而来,大有与有荣焉之感。 “办法有没有效,晚上就知道了。” 青天白日,人们会下意识地压制住恶的一面,但到了夜里,仇恨、敌视、痛苦……所有负面的情绪都会瞬间放大,从而一发不可收拾。 在这个世界上,能用强权压制的东西有很多,但唯有人心不可压制,只能使其无限放大,最终脱离掌控。 已经想好了下一步,所有事情也都在如预料中一般进行着,但闻岫宁此刻却并没有觉得放松,反而深深忧心起来。 在进滨州之前,她曾收到舅舅的密信,只道朝廷驰援的人已经在路上,顶多比他们晚个几日就会到达。 可是数日过去,驰援的人迟迟没有消息传来,只怕,是不会来了。 没有救援的粮食,若是阿郢那边也找不到突破,即便百姓不再有动乱,他们迟早也会被困死在这里。 闻岫宁抬起头,遥遥望向远处山间,难掩忧愁。 阿郢啊阿郢,你到底在哪儿啊?此行还顺利吗? 而另一边,与滨州一片死寂截然相反的汾州城,太守府内,正上演着赵子龙长坂坡七进七出的皮影戏,此刻正上演到激烈处,引来黎王频频叫好声。 汾州太守卢中成得了属下回报,轻手轻脚走过去,弓腰讨好般道:“王爷,秦山关那边都已经安排好了,山石滑坡阻断了前路,想必,朝廷的人一时半会儿是越不过去了。” “好。” 锣鼓声声中,黎王一声叫好,吓得卢中成一个激灵。 “这点小事你都办不好,也枉费本王辛苦把你推上汾州太守的位置了。” “是是是。” 卢中成不敢有一句反驳,连连应是:“王爷大恩,属下铭记于心,万不敢忘。” 黎王轻蔑地扯了扯唇角,伸出手,勾了勾手指。 卢中成立刻点头哈腰地凑了过去。 黎王微微侧头:“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那件事再办不好,汾州太守,换个人做。” 他拍了拍卢中成的肩膀,眼中闪过一抹寒光,随即起身扬长而去。 皮影戏还在继续,卢中成却已经脸色煞白,冷汗顺着额头大滴大滴的滑落。 第一百五十三章 我踩中了谁的眼珠子 白日风平浪静的过去,直到闻岫宁带着人离开城西,仍旧无事发生。 夕阳西下,当最后一点光亮彻底湮灭在天际时,一只手轻轻推开了柴房的门。 与此同时响起的是鞭笞肉体的闷声,夹杂着细碎的痛呼,一下,一下,一直延续到天亮。 而柴房的隔壁还有一间空屋子,早在无人注意之时,邓杭已经将人悄无声息地转移到了此处,缚住手脚,堵上嘴,静静听着声音直到天明。 翌日清晨,闻岫宁照常过来城西看诊,一进院门,便见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不少人,伸头伸脖地朝里面张望。 “发生什么事情了?” 清脆的声音忽然响起,众人下意识回头,见是闻大夫,俱都站定原地,规规矩矩地揖了一礼。 众人态度客气,似在守礼,更多的像是心虚。 “一大早的怎么都聚在在这里,可是发生了何事?” 闻岫宁状若无知,一壁轻松询问,一壁已经抬脚迈进了院子。 众人都纷纷让开一条路,她便径自穿过,直到来到柴房外头,见众人都立在门口,好奇的看了一圈众人,便要提步进去。 “闻大夫。” 有人忽然叫住了她。 闻岫宁提裙回眸,含笑问:“怎么了?” 那人是个文弱儒生,到底年轻,几贴药下去,人瞧着已经精神了不少。 他见闻岫宁望来,赧然垂下了头去,紧张踟蹰了半晌,才嗫嚅道:“别、别进去。” 里面像是藏了什么,偏又不能宣之于口。 闻岫宁心里明镜一般,面上却只做无知。 她笑笑,清冽的声音一如清风拂过竹林:“无妨,我是大夫,进去看看那人情况如何,以免出事……啊!” 话音未落,先响起了闻岫宁的惊呼声。 众人默契地别开头。 北初一直跟在闻岫宁身后,听见声音大步走上前,当看见里面的惨状时,饶是早有准备,仍是蹙紧了眉头。 他护着闻岫宁出来,将门虚掩上。 “昨天还活生生的人,怎么就突然……死了?” 北初咬咬牙,想到里头情形,见惯了血的他也觉得分外不适。 “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让让,麻烦让一让。” 收到消息的邓杭姗姗来迟,他带着初七几兄弟,拨开重重人群来到柴房前。 现下所有人几乎都到了,将这里围的水泄不通。 邓杭一眼瞧见了脸色不善的闻岫宁,刚问了一句,北初便指了指身后虚掩的门。 “你自己进去看看吧。” 邓杭一头雾水的推门进去,昨日被绑在屋子中间的男子,此刻早已经一命呜呼,从上到下鞭痕遍布,几乎没有一块好肉。 遍地血污,衣衫碎布。 白色的里衣染成了血色,破开处,隐约瞧得见底下翻涌的皮肉,以及那流露出的半截肠子…… “哇——” 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加上视觉冲击,初九承受不住,一转身,扶着墙壁“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邓杭见状不禁头疼,闭上眼不忍去看。 他欲退出屋子,只听“吧唧”一声,脚下似乎踩着个软绵绵的东西,他低头望去,竟见是一只掉落的眼珠子。 邓杭蓦地睁大了双眼,一口气没提上来,连忙拍了拍身边的初七,又使劲儿指了指地下。 初七一脸怪异的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定睛看清是什么玩意儿时,顿时大叫一声,拔腿就跑了出去。 “我我、扶我。” 听见声音,已经跑出去的初七、初八又折返回来,两个人一左一右架起邓杭就往外面走。 几个人出了屋子,来到空旷处连连喘息。 初九吐得头晕脚软,靠着墙壁滑倒在地:“头儿,下手可真是够狠的啊。” 明镜司虽然也有酷刑,但从来不是以折磨人为乐子。 可是看里面那个人的死法,分明是活活被鞭笞而死,指不定死的时候还能看见自己的肠子呢。 一想到肠子……初九白眼一翻,背过身又哇哇的吐了起来。 邓杭摆摆手,踩中眼珠子的感觉还记忆犹新,那条腿颤抖个不停。 为了戏演得逼真些,他只让初七三人在隔壁房间看守,他则回了值房,今早才慢悠悠过来打算演出戏。 谁知道……谁知道…… 丫的,这些人还真是够狠的呀。 不去做行刑手还当真是可惜了。 “大人。” 两相沉默间,一名老者忽然朝着邓杭跪了下来。 邓杭连忙站定去扶,可那老者涕泪横流,摆摆手,说什么也不肯站起来。 “滨州城遭遇天灾,我们认了,可是,他们狼子野心,下毒害了这么多人,老朽、老朽实在是无法原谅。” “那么小的娃娃,说没就没了,大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啊!” 老者激动不已,双肩颤抖,挣开邓杭的手,朝他深深拜了下去。 “人是我杀的,老朽认罪认罚,与其他人无关,还请大人放过无辜的人。” 邓杭怔住,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大人,大人您罚我吧。” “人是我杀的。” “我也有份,罚我吧。” …… 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承认罪行,上至耄耋,下到幼童,百姓们纷纷跪了一地。 有人或许无辜不曾手染鲜血,哪怕旁观,亦是见证了这惨烈的一幕。 更甚者,或许每个人都参与其中,除了为自己,更是为了死去的亲人。 手段固然惨烈,行为或许有罪,可是天灾之后又遇人祸,在毫不知情之下被人夺走了性命,毁灭了家园,任谁不是恨之入骨,恨不得将其剥皮拆骨吞入腹中。 邓杭抬眼环视一周,脚下忽然踉跄,刚退了一步,身后便有一只手撑住了他。 他回头,北初一脸肃穆的盯着他,而北初身后,是清风朗月般的闻大夫。 百姓还在争先承认着罪行,但论罪与否,其实早已有了定论。 邓杭站定身子,长长呼出一口气后,正欲将准备许久的腹稿宣之于口。 这时,突来的一声,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话。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国法有度,但法外亦非无情。” 第一百五十四章 蚂蚁噬身(加更一章) 磁性浑厚的声音越过重重人声传了进来,闻岫宁身体一震,倏然抬眸朝院外望去。 挺拔的身姿出现在门口,红衣猎猎,神采飞扬,不是她思念多日的心上人又能是谁? 她情难自抑地向前走了一步,思及什么,又生生顿住了脚步,玉手紧握,克制激动。 “司使大人!” 邓杭也是一眼就看见了院外之人,他拨开人群匆匆迎上前,行至裴郢身前之时屈膝拜下。 “属下邓杭见过司使大人。” 邓杭抱拳,抬头之时难掩兴奋:“大人,你回来了真是太好了。” 裴郢单手托了托他手肘,示意他起身。 邓杭与初七几人立刻分列两侧,迎着裴郢进去。 遥遥目光对上,裴郢朝闻岫宁微微颔首,千言万语已在不言中。 他行至柴房前住步,扫了眼跪在地上的百姓,正色道:“诸位都请起吧。” 百姓面面相觑,有人是见过裴郢的,立刻高声唱道:“多谢裴司使。” 其他人连连附和,相继起身。 裴郢目光睇向身后柴房,浓烈的血腥味飘了出来,不必去看,亦知道里头必然惨烈无比。 来时他已经听说了消息,此刻无须邓杭解释,便接了最初的话头。 “黎王不在城中,城中一应事项皆由本使负责。” “死者蓄意下毒,戕害百姓,罪行昭昭,绝无可恕,落到本使手中,他亦是死路一条。” “你们为亲人报仇,为自己雪恨,情理之中。” 众人听罢这话,纷纷松了一口气。 可下一刻,便听裴郢话锋一转,忽然说道:“然,法度不能废,滥用私刑致人死亡,也不能轻言一笔带过。” 闻言,所有人面如死灰,只觉大限将至。 先前跪过邓杭的老者又要屈膝再跪,裴郢眼疾手快,先一步出手拦住了老者。 “老人家,请听我说完。” 旁边之人将老者扶住,便听裴郢说道:“我朝向来以仁义治国,律法无情,但事出有因,也应从轻而论。” 老者布满沧桑的双眼蓦的一亮,身体颤抖,难掩激动。 裴郢微微颔首:“滨州城水患下毒,已经元气大伤,不论如何,本使都会率明镜司众人与各位同甘共苦,共同度过这次难关。” “往事既往不咎,但从今往后,还请诸位摒弃前嫌,勿要心生龃龉,当携手共进,度过眼下危机才是正经。” 裴郢侃侃说完,拱手朝着众人一揖。 百姓哪里敢受这个礼,纷纷立定还礼。 安抚住了众人,令人散去后,裴郢才看向邓杭:“另外一人何在?” 邓杭微微一愣,正疑惑着司使大人明明才刚回来,怎么会这么清楚了解这里的情况。 但这样的问题他没有多嘴去问,立刻引了司使大人去柴房隔壁的屋子。 闻岫宁也要跟上去,却遭裴郢拦下。 “在这里等我吧。” 他握了握闻岫宁手臂,墨黑幽深的双眸里映出她担心的容颜,随后,只见她点了点头。 裴郢朝她笑笑,随即转身进了屋子。 北初上前:“姑娘,我们现在……” “去前院吧。” 那扇木门应声关闭,隔绝了她所有的视线。 闻岫宁转身,微不可见的吐出一口气。 他安然无事就好,其他的,来日方长。 初七兄弟三人守在门外,邓杭随着裴郢进了屋子,折腾了一夜,里面的人早已经如同行尸走肉,瘫倒在杂草堆里,双眼无神,喃喃着嘴唇不知道在说什么。 “穆久。” 突来的一声慢慢唤回了穆久的思绪,他睁开无神的双眼,定定看着眼前的人。 裴郢勾了勾唇:“想必只听见了声音,还没有看见你同伴的尸体吧,要不要,本使送你过去看看?” “唔……唔唔……” 抹布将穆久的嘴塞得满满当当,他叫不出声,奋力挣扎着想要冲过去,却遭身体束缚,一动,便往前栽了出去,摔倒在了地上。 裴郢使了一个眼色,邓杭会意,上前将穆久嘴里的抹布给取了出来。 “杀了我,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啊!” 刚一得到松懈,穆久立刻大声叫嚷着。 裴郢轻笑,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杀了你有什么意思,往百姓水井里面下毒,害死了这么多无辜的人,死,岂不是太便宜你了。” “明镜司听说过吧?” “放心,本使有一千一万种办法对付你,但你得想想,能不能接得住。” 穆久哈哈大笑起来,挣扎着靠在了枯草上面:“你不会杀了我的,你还想从我嘴里套出消息,怎么会轻易让我去死。” 他已然看透一切,虽然昨晚的声音折磨得他身心俱疲,可他知道,另外一人死了,现在,他是他们手上唯一的突破口了。 眼下,只怕是他想死,明镜司的人也不会轻易的让他去死。 穆久苦笑,已然认命。 裴郢盯着他,鹰隼般的眸子射出阵阵寒光。 他拔出匕首,踩着步子一步一步逼近穆久,冷刃散出凛冽的寒芒,贴着穆久的皮肤轻轻一划,细小的伤口里顿时涌出滴滴血珠。 裴郢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子,单手拨开了瓶塞,倾倒瓶子,墨黑的液体顺着瓶口滴落在穆久的伤口上。 “什、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 “你要干什么?” 穆久瑟缩着往后退,然而无人理会他。 不多时,角落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连串的蚂蚁顺着墙根爬了上来,钻进枯草堆,又成群结队的钻出来,顺着穆久的腿往上攀去。 爬上他的身体,爬上他的脸,贪婪的吸吮着他伤口上的药汁。 麻麻痒痒的触感随即变成疼痛,蚂蚁在啃咬他的皮肤,咀嚼他的血肉。 那种痛,深入骨髓,疼得穆久哀嚎不已,倒在地上连连打滚,偏偏又挣脱不开。 裴郢手臂一扬,将匕首连着药瓶一起抛给了邓杭。 “陪他好好玩玩,让他清清楚楚的看着自己是怎么被啃食殆尽的。” “是。” 邓杭领命,死死盯着地上打滚的穆久,眼里却没有半分同情,只有快意。 裴郢转身,伸手拉开了房门,一只脚堪堪踏出了房间,忽然想到什么,又停了下来。 “哦,对了。” 他侧目,凉薄的唇瓣微微勾起。 “你以为,本使单单只知道你的名字吗?” 第一百五十五章 千里寻夫来了 “你什么意思?” “裴郢,你还知道什么?” “你还知道什么?你回来——” …… 木门应声而合,阻断了穆久几近疯狂的呐喊声。 裴郢头也不回地迈出了屋子,初七等人立即迎上去,拱手见礼。 便听得司使大人凉凉开口:“留一口气,别叫他死了。” “是。” 三人应声,直到司使大人遥遥远去,才慢慢直起了身子。 里头歇斯底里的喊叫已经化作剧痛的呜咽,三人相视一眼,主心骨回来了,悬了多日的心这一刻才彻底落了下来。 他们的司使大人,终于还是回来了。 属下的心思裴郢不知,他大步迈出了后院,转到正殿时,便见所有的百姓正有秩序的排着队,而队伍的尽头,是认真不辍,他思念了许久的姑娘。 以往,她只为他看过病,却没想到,原来她认真做着一件事情的时候也是那般令人着迷。 阳光正好,穿过枝丫投下一地斑驳,清风徐徐拂过,连垂落的发丝也带了灵魂,伴在她的脸侧翩然起舞。 似有所察,闻岫宁抬头望来。 四目相对,流转的光华中藏着无尽的爱恋与久别重逢,继而化作唇边扬起的笑容,悠然荡进心房。 裴郢于喧嚣声中转身离去。 许是平了怨气,今日的百姓们格外配合,也让闻岫宁做起事情来事半功倍。 不到夕阳落幕,她已经为所有百姓都瞧了一遭,于药方之上做了修改,让北初拿着改进的药方去找了专门负责熬药的明镜司司卫。 做完这些,心神一松,巨大的疲惫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 闻岫宁捶了捶肩,下一刻,便有一双大手覆上,自然地为她捏起肩来。 力气恰到好处,瞬时令她舒适不少。 不用回头,她也知道身后之人是谁。 “顺利吗?” 她合上眼,漫不经心的开口询问。 身后传来浅浅一声回应:“嗯。” “有没有受伤?” “有你牵挂着,怎么会受伤呢?” 裴郢弯下腰,倾身凑近她,温热的气息扑撒在耳后,激得闻岫宁一阵战栗,迅速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她着急的环视四周,嗔怪地捶了他手臂一下:“做什么?那么多人看着呢?” “哪儿有人看啊?” 裴郢噙笑开口。 闻岫宁快速扫了一眼四周,百姓们或低声谈论,或安静喝药,好像是没有人注意到这里。 可越是这样,才越发叫人不信。 “走吧。” 裴郢执起她的手,带她离开了此处。 北初正好回来,便瞧见了自家姑娘被裴司使拉走的背影,顿时有种自家鲜花被人连盆端走的失落感觉。 果然是女大不中留啊! 得得得,他还是帮着熬药去吧。 北初一走,百姓中间立刻响起窃窃私语。 “原来,闻大夫和裴司使是一对啊。” “难怪闻大夫放着县主不做,千里迢迢来滨州城,竟是寻夫来了。” “胡说,没看见冰山一样的裴司使见到闻大夫,那笑容跟不要钱似的,分明是裴司使先拐的闻大夫。” “什么叫拐?人家明明叫两情相悦……”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渐渐说得起劲儿了,便开始掰扯起谁先主动来,一时间竟是谁也不服谁。 离开观音庙的两人自然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携手走在无人的街道上,脚步缓缓,原本准备好的千言万语,到了此刻却是谁也没有主动开口。 只是不愿打扰这一刻难得的相处机会。 滨州事情冗杂,难题一个接着一个,百姓聚集在观音庙,导致街道狼藉也无人收拾,瞧着实在是荒凉极了。 走了一会儿,闻岫宁没忍住好奇,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 “你快跟我说说,你离开的这几日都去哪儿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你知不知道,我担心死了。” 她急得跺脚,仰起头,水汪汪的大眼睛里盛满了不悦。 裴郢轻笑,曲起手指轻轻刮了刮她鼻梁:“要是让百姓看见一本正经的闻大夫还会撒娇,保准要惊掉下巴。” “那怎么了?”闻岫宁毫不在意,牵着裴郢的手继续往前踱步,“他们又看不见。” 反正啊,她只会对一个人撒娇。 别的人,休想! 冷若冰霜的裴司使,此时此刻,脸上的笑容就没有落下来过。 他紧紧牵着心上人的手,宽厚的大手包裹着如玉的柔荑,多日的郁郁一扫而空。 “中间出了点岔子,所以耽误了一点时间。” “嗯?”闻岫宁瞬间提起了一颗心,站定原地,仰头看着他。 裴郢安抚一笑:“没什么大事,还得多亏了南夜的帮忙,让我发现了另外一个……意外的收获。” 这话一听,闻岫宁便知里头的事情不少。 眼下她最关心的还是另外一件事。 “粮食呢?粮食找到了吗?” 之前阿郢猜测,粮食或许没有跟着粮库一起付之一炬,可那么多的粮食,想要瞒天过海,悄悄运送出城,俨然是不太合常理的事情。 所以很有可能,粮食还在城里。 “嗯。”裴郢点了点头。 闻岫宁双眼一亮:“在哪里找到的?” “粮库背面还有一个山坳,入口是个坟包,找到位置,还真是花了我们不小的力气。” 只要想到路小石寻到坟包就是入口时的表情,裴郢就深感无奈。 借坟头做遮掩,粮食为墓,这是上供呢? “可这么多粮食,又是怎么运过去的?” 闻岫宁纳闷:“难不成,是挖了地道运过去的?” 她随口无心的一句话,却得到了裴郢的默认。 她惊讶的捂住嘴:“还真叫我给猜中了?” 裴郢微笑,弯下腰,伸手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发顶:“我们了了足智多谋,蕙质兰心,早知道你那么厉害,就该把路小石抛下,带上你的。” “啧!” 闻岫宁不悦地拍开他的手:“少拿我寻开心。” 裴郢由衷笑起来,双肩轻颤,难掩心头悸动。 这灵动又善变的姑娘,还真是时时刻刻都能牵动他的心弦。 闻岫宁可不觉得自己真能瞎猫碰到死耗子,拨了拨头顶的发丝,继续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好端端的,怎么又寻到坟包的位置上去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负芒披苇,不避斧钺 “说起来,此事还得多亏了路小石。” 见闻岫宁一脸疑惑不解,裴郢遂温声解释:“看守粮库被杀的官差叫做秦虎,秦虎的尸体被路小石在芦苇丛里面找到。” “我让他将人好好安葬,这小子,说秦虎是因为守护粮库而死,有始有终,便该葬在粮库旧址,也算全了他生前之事。” “我允了,路小石便开始动手挖坑。不挖不要紧,一挖,还真就发现了那条运送粮食的地道。” 他还清晰的记得,当初找到地道的时候,路小石激动得那样,还说是秦虎在天之灵保佑,对着人尸身是拜了又拜。 “后来我们就顺着地道找了过去,还真就发现了藏在尽头的粮食。” “你可知,那条地道又长又深,绝非是数日之工。” 裴郢眸色黯淡下来:“若我猜测不假,应该是早就有人打起了这批粮食的主意,之所以将粮食转移到此处,恐怕,也是早有安排。” 闻岫宁听罢暗暗心惊,一个大胆的念头浮现在脑海里。 “会不会……前任梁太守也是黎王的人?” 在滨州地界动手脚,想要瞒过百姓容易,但要不惊动当地太守,恐怕太难。 唯一的可能便是太守也是知情的,即便不是梁王的人,也一定得了好处,所以才会选择视若无睹。 如果真是这样,那可真是下了好大的一盘棋啊。 至少这盘棋,在滨州闹水患的时候就开始布局了。 “是好大的一盘棋。”裴郢幽幽叹了声,“甚至,还远不止于此啊。” 他话中有话,可闻岫宁直觉告诉她,必然与南夜带回来的消息有关。 只是这几日她都忙于城西的事情,倒没见过南夜,也不知道他带了什么消息回来。 她正打算问一问裴郢,便听邓杭的声音从远处传了过来:“大人,大人,穆久招了。” 两人双双回头,邓杭跑得气喘吁吁,仍不掩脸上喜色。 他跑到二人面前停下,不待问,已经一股脑儿的将事情说了:“大人走后不久,属下连其他招都没用,那小子自己就招了。” “这么快?” 闻岫宁不由得有些惊讶:“这嘴……就这么容易撬开的吗?” 邓杭连连点头,眼里掩饰不住对自家大人的崇拜。 敲山震虎加上威逼利诱,大人不过只提了一嘴,穆久就吓得什么都招了。 裴郢神色淡淡:“放出风去,穆久已死,然后将他的尸体扔到乱葬岗。” “啊?”邓杭吃惊不已,“为、为什么呀?” “引蛇出洞?”闻岫宁小声呢喃一句。 裴郢回望过来,毫不遮掩的点了点头。 “另外一个死了,穆久被抓,为防止他吐露消息,背后之人一定会派杀手来灭口。” “现在我们内忧外患,无暇分出人力去保护他,倒不如叫他先‘死’,等风波平息之后,再悄悄将人带回京城,以作之后打算。” 话已说得如此明白,邓杭岂还有不明白的,当下拱手应下,便要去办此事。 裴郢叫住他:“这件事情你亲自去办,穆久假死一事,从你口中不许再让其他人知晓。” 邓杭略略思量便明白了司使大人的意思,当下正色应了下来:“大人放心,属下一定不辱使命。” “我可以制一些药丸,让穆久呈现假死状态,只要在第三日之时服下解药,他就能活。” 闻岫宁这话脱口而出,一说完,见裴郢、邓杭双双盯着自己看,那灼灼目光,直将她看得浑身不自在。 她默默抽回了被裴郢握住的手,小心退了半步:“怎、怎么了?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我竟然不知道,闻大夫还有这些本事!” 邓杭内心惊骇不已,他知道坊间有这种药丸,不过却是千金难求,可原来闻大夫也会制这种药啊! 天呐,亏得他还好奇闻大夫如何能令铁树一般的司使大人动情,今日再一了解,怎么有种大人高攀了的感觉? 裴郢也毫不掩饰欣赏,眼睛里的爱意几乎要化出水来。 闻岫宁被看得一阵不好意思,俏脸红了红:“别这么看着我,要还是不要啊?” 她佯装不悦的嘟囔了一声,邓杭连连应话:“要,要要要,当然要了。” 说完,他下意识看向自家司使大人。 只见大人一双眼睛都快黏在闻大夫身上,他便心领神会,不在这里继续打搅,忙告礼退下。 裴郢眼中全无他人,他朝前走近一步:“你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那可得多了去了。” “说起医术,我更擅长毒理,所以啊,你要是敢负我,或者对我不好,你就小心你的小命——” 闻岫宁伸出一根手指,照着裴郢心口的方向戳了戳,却被他捉住手腕,一把带进了怀里。 他痴痴念念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怎么可能舍得待她不好,哪怕只是说了句重话,他也是要心疼半天的。 闻岫宁环住他的腰身,把脸埋在他胸口,听着那强而有力的心跳声,从来没有哪一刻如现在这样让她感到放松和依恋。 忽然想到什么,闻岫宁挣开他的怀抱,抬起头,紧张的看着他。 “话说回来,我给你的药丸还有吗?最近毒发,还难不难受?” 离开京都的时候,她制了好些药丸给他,好让他能够随身带着,一旦毒发才能第一时间服药。 算算也有好些日子过去了,那些药丸,怕是已经所剩无几了。 “没事。” 裴郢捉住她的手,屏息静听四周,察觉无异样,才拉着她继续往前面走去。 闻岫宁却不信,拉住了他,为他把脉确认无异样后,才放下心来。 “其实滨州出事,你可以传信回京都,让圣上来处理这事。” “黎王再如何势大,也不可能越过圣上去吧。” 前方寂寥,落叶纷纷扬了一地。 裴郢嘲讽轻笑:“咱们这位圣上啊,可算不得一位仁君呐!” 闻岫宁抬起头,奇怪的看着他,不明白为何有此一言。 她尚未开口,裴郢却已经话头一转:“灵果草今夜就会送到你的手中,城中百姓身上的毒,还需要你多费心了。” “我知道,交给我,你就放心吧。” 闻岫宁嫣然一笑,映出两颊两个小小的梨涡。 裴郢待她总是要比旁人多些耐心,他伸手,将她额前碎发拢到耳后。 他微微低头,眼里尽是他所爱之人。 “要变天了,你……准备好和我一起负芒披苇,不避斧钺了吗?” 第一百五十七章 我能救人也能杀人 入夜之后,院中寂静无声,唯闻岫宁的房间烛火通明,隐隐传来翻阅书籍的飒飒声。 叩叩叩! “姑娘。” 三声敲门声后,响起了北初的声音。 闻岫宁放下手中书卷,起身去开了门。 北初站在门外,手中捧着一个木盒子:“刚刚有人送来的,是个生面孔,只说是裴司使的吩咐,让我转交给姑娘。” 白日阿郢的话还言犹在耳,能在这个时候送来的,必然是灵果草无疑。 “给我吧,天色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 闻岫宁伸手将木盒子接过来。 北初点点头,目光越过姑娘,扫到屋里圆桌上翻开的一本册子,劝道:“姑娘也早些休息吧,莫要看得太晚,仔细身子。” “好。” 北初便不再多言,退后两步,朝着闻岫宁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开了院子。 外间黑幕漆漆,阿郢没有回来,除却身后的屋子还亮着光,其他各处都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平静的夜幕下,似乎昭示着风雨欲来。 闻岫宁不在门外逗留,将门合上,转身回了屋子。 木盒之中是新鲜的灵果草,量不大,只有三株。 花苞拇指大小,通体殷红,其下根茎生有纹路,犹如蛇鳞,带着股幽幽的暗香,闻久了则令人头晕目眩,身体不适。 而她手中翻开的那本册子上,记载的正是灵果草。 灵果草长在寒地,多在北夷境内,主对寒热一症,若要制成毒药…… 一时间倒让闻岫宁犯了难。 她拿起一株灵果草翻来覆去的看了数遍,这东西,真是怎么瞧都不该跟毒药扯上关系,除非…… 闻岫宁微微睁大眼,霍然起身,随手抓过架子上的披风便急匆匆地出了门。 她快步去到隔壁院子,叩响了北初的房门:“随我去城西观音庙,我有要事。” 北初正打算就寝,迷迷糊糊开了门,便瞧见了神色焦急的姑娘。 他心知是有急事,便也不耽搁,抓起桌上的匕首就跟在姑娘身后出了院子。 早在来滨州的路上,闻岫宁便已经学会了骑马,因情况情急,她也来不及让人套车了,与北初各骑一马奔向城西。 观音庙后院柴房内,初七三人轮值守在外头,遥遥见着闻岫宁前来,立马精神起来,起身见礼:“闻大夫……” “邓侍卫何在?” “在里面。” 闻岫宁步履匆匆,得到了回应,与三人颔首之后,径自推门进入柴房。 北初留在门外,门神一般拦在了准备跟进去的初七三人的前头。 屋里,邓杭手中正捏着一枚药丸,已经掰开了穆久的嘴,正要强行将药丸给塞进去。 冷不防这时候门被忽然推开,骤起的寒风平地吹来,吓得邓杭一个激灵,险些没将手里的药丸给掉到地上。 他迅速回头,来不及发作的怒火在看见来人之时瞬间消弭。 “闻大夫?” “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闻岫宁亟步入内,当看见穆久还未服药,顿时舒了一口气。 她看向邓杭:“有点事情想要问一问穆久,就怕来迟了。” 按照今日的商议,穆久今夜便会因为受不住刑罚而“死”。 那个药丸一旦服用,三日之内气息断绝,如果再要问话,须得等到三日之后服下解药之时。 可是那个时候,时间就太长了。 闻岫宁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邓杭:“能不能让我单独问他两句话?” 邓杭一脸疑惑,看了看闻岫宁,又看了看穆久。 穆久受了刑罚,又被穿了琵琶骨,此刻被捆住手脚,料想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邓杭便点了头:“我就在门外,闻大夫有事高声唤我即可。” “多谢。” 邓杭拱了拱手,转身出门。 听得脚步声离开门口,闻岫宁这才收回目光,提步走向穆久。 她自怀里摸出一个药包,放在穆久面前。 清凉的味道微微刺入口鼻,穆久一个咳嗽,涣散的双眼渐渐恢复了一丝清明。 蚂蚁啃食血肉的痛苦实在是个折磨,更别说,之后他还受过邓杭的特殊“礼待”,此刻奄奄一息,勉强抬起眼皮,透过朦胧血色看清了来人。 “我来,只是想问问你,下在城西水井里的毒药,里面除了灵果草,还有什么?” 闻岫宁将药包收好,开门见山的直接问道。 穆久瘫在草堆里,粗重的喘了两口气:“什么灵果草,我不知道。” “我来不是与你商量的,现在,你除了告诉我真话,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穆久闻言,身体一震。 他缓缓转过头,凝目看着面前年轻的女大夫。 与之前对待病人时的温柔相比,此刻的她,一如既往的耐心,只是眼神冰冷,如浸了寒霜,叫人不寒而栗。 穆久下意识的避开了视线,喉结上下滚动,终究也只是抿了抿唇,没有多说什么。 “我给你考虑的时间不多,只有一炷香。” 闻岫宁拍了拍裙角站起身来:“对了,忘记告诉你了,明镜司裴司使知道的事情,我统统都知道。” “你的名字,你的同伴,你的来处,你背后之人,还有……” 闻岫宁话音一顿,居高临下的睥睨着如同烂泥一般瘫在枯草堆上的穆久。 “你的家人。” 最后一句话出口,穆久心脏猛地狂跳了一下,面上的平静也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撕碎。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奈何手脚都被绑住,身子奋力朝上一抬,又重重摔了回去。 门外邓杭听见声音,下意识想要上前来,却被门口的北初抱胸拦在了前头,只能默默地退了回去。 屋里,穆久挣扎无用,趴在地上,努力伸长了手也够不到闻岫宁的一点裙角。 只能听得她寒声开口:“我从来不是什么圣人,我可以行医治病,救人于生死,同样可以用手中的针致人于死地。” “你们虽是受人指使才会在水井中下毒,但是造成那么多无辜百姓的死亡,你们手中,同样也沾满了鲜血,一身罪孽终其一生也洗脱不尽。” “我以为,能做这些事情的都是死侍,除了上峰的命令再无其他。” “可原来……你也是有弱点的。” 第一百五十八章 求你别伤害她 穆久倏然睁大眼,内里红丝遍布,盛满了对眼前人的恐惧。 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用平淡的语气说着极冷漠的话,一字一句都无疑抓住了穆久的软肋,像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掐住了他的脖颈,再一点一点收紧,再收紧…… “不!” “你在说什么?你在……胡说什么?” 穆久趴在地上,像只蠕虫不断地超前耸动。 他喊得声嘶力竭,脖颈之上青筋暴起,已经身临崩溃的边缘。 “我说过,对付恶贯满盈之人,我不会心慈手软。” “同理,你既然做了别人手中的刀,过着朝不保夕,命不由己的日子,就不该肖想还能过回平常人的生活。” “既然身不由己,就该离某些人远远的,不要去接近她,不要去招惹她,更不能奢望凭你一己之力能够将她藏起来,不为外人所知。” “你可知……” 闻岫宁走上前,在他面前矮下身来:“她已至临盆之期,最迟月底便该发作了。” 空气仿佛在瞬间凝滞,穆久怔然地抬起头,如被定格在原地。 这些话勾起了他脑海里最美好的那段记忆,娇娘—— 他最爱的女人还在家里等着他回去,还有他们未出生的孩子…… 穆久合上眼,眼泪滑下脸庞。 再次睁开眼,他泪眼婆娑,哀求一般望着眼前人:“你们能知道这些,肯定也知道娇娘在哪儿。不要伤害她,求求你,不要伤害她,她是无辜的。” 再嘴硬的男人,当知道心上人身处危险之时,也会变得慌乱和恐惧。 闻岫宁目光冷凝:“你应该祈求的不是我,而是你背后的人。” 穆久脑中轰然炸响,刹那间面如死灰,与此袭来的是浸入骨髓的恐惧。 他是在一次任务中遇见娇娘的,他和娇娘一样都是孤儿,彼此就是唯一的亲人。 他承诺过娇娘,等做完滨州城这个任务,他便设法假死脱身,从此隐姓埋名,与娇娘远走高飞。 可是……可是计划出了变故,还没等到他做完这一切,他还没有安排好一切…… 任务失败,主子是不会放过他的,更不会放过娇娘,还有他们的孩子…… 巨大的恐慌包裹着穆久,他瑟缩着退到墙角,将自己弓成一团,一个劲儿的颤抖着不停。 铺天盖地的凉意袭来,冻得穆久瑟瑟发抖,如坠冰窖。 好半晌,他才缓缓抬起头,仰望身前冷若寒霜的女子。 “我告诉你,你会救娇娘吗?” 良久的沉默换来穆久的妥协,闻岫宁缓和了脸色:“会。” 事实上,阿郢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已经派人过去了。 但愿,还来得及。 “好。” 穆久苍白着脸色,嗫喏道:“我告诉你我知道的一切。” 柴房里的声音渐渐归于平静,屋外等候的数人却焦心火燎,好不容易等到柴房的门打开,那道纤细身影才自阴影中缓缓踏出。 邓杭立即迎了上去:“闻大夫……” “替他收尸吧。” 樱唇轻启,吐出的字眼儿却冰冷无比。 邓杭一脸骇然,迅速扭头朝里望了一眼,廊柱下,倒着个不知生死的背影。 他拔腿冲了进去,初七几人也跟了进去。 闻岫宁提步走出一段距离,才听得身后响起初七惊鄂的声音:“头儿,人死了。” 北初回眸望向那扇敞开的木门,只能看见黑影重重,随后头也不回地跟在闻岫宁身后离开了观音庙。 驭马离去,尽头却不是官衙,而是城门口。 “驾——” 闻岫宁抓紧缰绳,马鞭高高落下,身下马儿嘶鸣一声,越发快跑起来。 风声在耳边呼啸,观音庙柴房中,穆久的话言犹在耳。 “每隔五日,我们会有一次碰面。” “那个时候,我就会趁夜翻墙离开城西,去到城门口。” “滨州城官差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人都驻守在城西和官衙,城门口人手锐减,放倒他们不是难事。” “届时我会吹响哨声,三声哨声为引,就会有人出来与我相见。” “毒药,就是他给我的。” 算算时间,今日正好是第五日。 意味着今夜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如果抓不住会面的人,明日穆久暴露并身死的消息就会传出去,再想要知道毒药的配方,怕是就难了。 怀揣着心事,终于是到了城门口。 闻岫宁翻身下马,北初上前来,接过她手中的缰绳,将马匹拴在了不远处的树干上。 他方走过来,便见姑娘递来了一个黑色哨子。 闻岫宁解释:“这是穆久给我的,吹响三声,会有接头的人过来。” 她仰头望了眼天际,黑云遮月,默默算过时辰,暗道一声:“就是现在。” 北初接过哨子,也不多问,同城墙上驻守的明镜司司卫打了一个眼色,那人立即离开了原位,消失在了黑夜中。 一切准备就绪,待闻岫宁去了阴影处隐去身形,北初才打开了城门。 开启的瞬间劲风迎面扑来,北初侧首避过,拉开一条一人宽的缝隙。 他走出城门,遥遥望去漆黑不见边际。 手中握着的哨子由冰凉渐渐变得温热,他适才将哨子拿起,按照姑娘所说,一声、两声、三声。 泠泠哨声在寂静的黑夜中响起,声音落罢,四周仍旧无声。 闻岫宁躲在城门后,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修剪圆润的指尖暗暗掐着指腹,静待来人。 半晌过去,城外仍旧安静。 就在北初拿起哨子再要吹一次时,忽有异声响起,顿时叫他心神一凛。 来了! 黑幕下,一个人影起起落落,快速越过城外筑起的屏障,不过几个跳落,便来到了城门口。 城门无灯,借着微弱月光,只依稀瞧见有个修长的人影立在门下,站在阴影处。 那人毫无所察,疾跑上前来,摸出怀中一物递了过去:“主子有命,速战速决。” 片刻之后没有回应传来,那人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拔腿要跑时,北初骤然出手与人缠斗在一起。 两人交手,那人明显不敌北初,三两招便落了下风,但胜在身手灵活,像只鱼儿般滑不溜秋,几次叫北初脱了手。 北初也不再留手,速战速决,出手狠绝。 交手间,黑衣人被北初控住了双手,待要挣扎,只觉得脖子一疼,眼前一黑便彻底晕了过去。 第一百六十章 闻大夫,你害我呀 “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徐鹤大喊大叫,崩得青筋骤起,满面潮红。 闻岫宁却不理会他,她自桌角底下取了个竹篓子走向徐鹤,盖子打开,隐约听得见里面传来嘶嘶声。 不用观其底下之物,已能猜出里面是什么了。 徐鹤疯狂摇头,试图躲避:“不要过来,拿开,你快点拿开!” 闻岫宁充耳不闻,竹篓子微微倾斜,一条通体墨黑的小蛇便吐着殷红的信子从里面爬了出来,游到她的手上,盘作一圈。 饶是寸步不离跟着她的北初也被吓得后退了一步,他竟不知,姑娘是什么时候准备了这条蛇。 而且这蛇看着……就牙口很好的样子。 小蛇不过手掌长度,小拇指般粗,两只猩红的眼珠看着徐鹤的方向,嘶嘶吐着信子。 “刚才给你喂下的药汁最受它的喜爱,我会将它放进你的嘴里,它会顺着你的喉咙一直往下,进入你的腹部,啃咬你的内脏,再咬穿你的肚子破体而出。” “不过你放心,我会一直给你用药,不会让你突然就死了。” “你会感受到内脏被啃食的痛苦,亲眼看着它咬穿你的肚皮,带着你体内的血液钻出来……” 闻岫宁凉凉说着瘆人的话,已逼近了徐鹤,手往前一伸,那小蛇仿佛嗅到了他嘴角边残留的药汁,兴奋的在她手中盘旋,大有迫不及待扑过去的架势。 徐鹤吓得早已冷汗涔涔,颤抖着嘴唇,哆哆嗦嗦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闻岫宁沉着脸色,眼中带着和毒蛇一般幽幽的冷光,一点一点逼近徐鹤。 徐鹤吓得双目紧闭,仍能清晰的感觉到危险的迫近,直到蛇信舔上面颊,他顿时汗毛竖起。 咬紧的牙齿被迫张开,他大叫一声:“我说,我都说。” 空气在刹那间凝滞,良久,听得屋中传来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北初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作为旁观者,他甚至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毒蛇入腹,吃肉穿肠,光是想想都让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真的说?” 森凉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徐鹤连连点头,再不敢嘴硬。 闻岫宁这才退开了些,将小蛇重新放回了竹篓子里,盖上了盖子。 “那就如实交代吧。” 她掸了掸袖子,一脸轻松的看着徐鹤。 徐鹤睁开眼,看见毒蛇被重新撞进了竹篓子,顿时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他脸色煞白,后背更是早已被冷汗浸湿。 从没有哪一刻让他觉得生不如死,即便她说的事情还尚未发生,可已能预料到的下场就已经让他生生被吓破了胆子。 经此一事,徐鹤再不敢装傻,老老实实的将一切都说了。 闻岫宁也如先前那般,只问了有关解药的配方,其他的一概不问。 她带着北初走出房间时,早已在门外等候了许久的邓杭跟着走了进去,至于之后他要问什么或做什么……那可就不关她的事情了。 今夜闹了一通,闻岫宁早已经没有了睡意,她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到城西去试一试方子,若能成功自然皆大欢喜。 北初跟在她身后,两人走在夜色下,一并去后院取马。 “姑娘。” 北初轻声唤道,见姑娘回望过来,他才大步迈了上去:“看样子,姑娘是早就猜到他不会轻易交代,所以才早早地备下了那些东西。” 在看到邓杭就等候在外面的时候,他便猜到了一些。 人有七情六欲,又不是冷冰冰的物件,自然就有在意和害怕的东西。 对付穆久的手段不能如法炮制到徐鹤的身上,却可以用另外的方法,这不,目的不就轻而易举的达成了吗? 想到在房中时,姑娘三两下就让那徐鹤不能动弹,一如被断了手脚的样子,北初便由衷的觉得钦佩。 “姑娘好厉害,这样的硬骨头,就算是我们去审,也未必能轻易撬开他的嘴。” “可是姑娘就那么吓一吓他,他就什么都招了。” 闻岫宁闻言,低头浅笑出声。 再没有方才对着徐鹤时的冷厉,此刻的她目光温柔澄净,与平时待人并无二致。 只见她歪着脑袋,揶揄道:“不觉得我可怕吗?” “我不怕蛇,还会拿蛇吓唬别人,你,会不会觉得我跟其他人不一样,觉得我很奇怪?” 北初一愣,反应过来之后连忙否认:“怎么会呢?姑娘擅岐黄,以毒入药,以药救人不过稀松平常事,有什么可怕?” “事急从权,又是对付恶贯满盈的歹人,姑娘做什么都是情有可原。” “更何况,我知道姑娘只是想要吓唬他,并没有真的打算把那条蛇放进他肚子里。” 听他一言道出自己的小把戏,闻岫宁颇为赞同的点点头,一旋身,负手走在月色下。 “还得你配合,没有拆穿我。” 刚才她确实是有意吓唬,那条蛇,不过是她一早准备好,打算给阿郢配解毒药的引子,才舍不得拿去教训别人。 再说了,这世上哪有进了人家腹中,还能活蹦乱跳出来的虫子,岂不是太过骇人听闻了吗? “不过姑娘,我很好奇,你喂他喝下的药汁是什么?真是蛇喜欢的?” 北初不仅不觉得奇怪,反倒对这些事情好奇得紧,没走出两步又继续追问。 闻岫宁摇摇头,含笑解释:“就是一点点能让他清清肠胃的药罢了……” “呀!” 她恍然想到什么,轻呼一声,抬手掩住唇,滴溜溜的眼珠子转啊转,带着几分心虚的歉意。 “那药……很厉害,这会儿,怕是已经开始发作了。” 北初睁大眼,一时间没能理解透这话背后的意思。 而与此同时,刚才那间屋子里,噗噗噗伴着噼里啪啦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浓烈的臭味飘散出来,溢满了整间屋子。 邓杭最初还在严加拷问,味道出来的一刹那,他顿时黑了脸。 目光追寻着臭味的来源,最后落在了徐鹤的裆部,那声音接连响起,臭味渐浓。 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紧紧捂住嘴,一个箭步夺门而出,用此生从来没有过的速度飞奔离开。 扶着树干,邓杭吐得浑天黑暗,险些没将胆汁给吐出来。 他一脸苦涩的抬起头,两眼泛着泪花,哀怨的望向远处。 “闻大夫,你害我呀!” 第一百六十一章 大丈夫顶天立地 城西值房内,闻岫宁遣散了所有人,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照着徐鹤交代的毒药配方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试验。 据徐鹤所言,配此毒药之人是汾州太守卢中成身边一个江湖术士,他并不知道解药是什么,只是曾负责过药材的采买事宜,故而知道一些。 闻岫宁并不怀疑他在那般威胁面前还能镇定撒谎,虽然没有解药的方子,但是能知道毒药里面涵盖哪些药材,于她制出解药也是一大助益。 时间转瞬即逝,当天边浮起鱼肚白的时候,门外忽然响起了急切的叩门声。 “进。” 闻岫宁头也不抬,正执了笔将刚才的实验结果记录在纸上。 进来的人是初七。 他站定在桌前,朝着闻岫宁恭敬一拱手:“闻大夫,观音庙出事了,你要不要过去看一看?” 闻岫宁停下笔:“出什么事了?” 初七一脸难以启齿的模样,搔了搔头,极为难的开了口:“汾州的粮食迟迟没有送来,但滨州的余粮昨夜就已经告罄。” “我们安抚住百姓,可是今日一早已经无米下炊,百姓得知没有了粮食,已经闹了起来。” “司使大人已经过去了,头儿让我来请闻大夫,那些百姓都很信任你,由你出面,或许能让他们镇定下来。” 听完初七这话,闻岫宁愣了好一会儿。 她事先便知道滨州粮食告罄的消息,也知道阿郢已经找到了那批被藏起来的粮食,至于之后的打算,阿郢还没来得及与她通气,她便被徐鹤的事情给引了过去。 如今看来,那批被找到的粮食,似乎另有安排。 初七心里七上八下,好几次想催又都生生的忍住。 他在原地急得直抓头发,踟蹰半天,还是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闻大夫,你……不去看看吗?” “不去了。” “啊?”初七惊得张大了嘴。 闻岫宁搁下笔,抬眸睇向初七:“不是说你们裴司使已经过去了么,就这点小事,你要相信你们司使,他自己可以处理好的。” 闻岫宁微微一笑,将写好的纸笺放到一旁晾干,转而又拿起了灵果草继续研究,那闲适的模样,当真是没有要动一动的打算。 初七见状也就不好继续多劝,拱了拱手,转身离开了值房。 待人离开,闻岫宁才抬眼望向门口的方向,沉下眼睑,若有所思。 与此同时,观音庙里已经乱做了一团。 百姓们聚拢在一起,口口声声叫嚷着要粮食,邓杭带着明镜司的司卫去镇压,既不好动用武力,一时间便有些处于下风。 眼看着又要重演官衙的那次闹剧,千钧一发之际,裴郢亟步匆匆赶来,正好接住了朝着邓杭挥下来的木棍。 邓杭抬手挡在头顶,意料中的疼痛没有来临,他睁开眼,在见到身前人的面容时,顿时惊喜莫名。 “司使大人!” 裴郢寒着脸,一把抓过木棍用力丢在脚下。 他的到来,让喧嚣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有人心虚地朝后退去,尤其方才动手的那人,此时更是垂着头,默默退到了人群中去。 明镜司的人仿若有了主心骨,也不再和百姓周旋,纷纷站在了裴郢的身后。 那双锐利的眼睛一一扫过众人,带着威压,压得所有百姓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良久,他才凉凉开口:“粮食的事情,就像悬在大家头顶的一把刀,如今刀要落下来了,你们慌乱、害怕,本使都明白。” “但是,这并不代表你们可以向自己人动手。” 裴郢身形修长,一身红衣衬得他张扬威仪,目光所过之处,无人敢与其正面交锋。 “之前官衙之事本使可以既往不咎,但并不代表,本使会容忍你们犯第二次。” “今日领头捣乱者,按明镜司规矩处理,邓杭。” 裴郢唤了一声,邓杭立即整衣待命,给初八、初九二人使了一个眼色,不顾领头那几个百姓的叫嚷,将人强行拖了下去。 瞧见明镜司的人动了真格,敲山震虎,也让其他人心头一跳,瑟瑟缩缩待在人群里,连大气都不敢出。 可粮食一事终究是悬在众人心中的一块大石,此事解决不了,滨州的百姓终究难逃一死。 强烈威压下,一位老人颤颤巍巍的举起了手:“大人,粮食……我们……也是迫于无奈啊。” “是啊,没有粮食,就算能找到解毒的法子,大家还是会死在这里的。” “不是说汾州会送来粮食吗?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送过来?” “裴司使,我们老的可以不吃,反正也活不了几年了,可是孩子还小,他们……他们不能不吃啊。” 老人一抹眼泪,颤抖着双肩呜咽出声。 众人七嘴八舌,围绕的不过是粮食这个话题。 如今百姓受困于滨州,即便证实了有人下毒暗害而非是瘟疫,可是临州的其他人却不会相信,他们会被视作瘟疫的传染源,视作洪水猛兽,对他们避之不及。 百姓们深知自己的处境,原本也没奢求过多的东西,可是一旦粮食断了,那就真正是断了生机,只能等死。 裴郢将所有人的需求都听在耳朵里,等到大家都发泄了一通,将怨气逐渐转为哭声时,他才镇静开口。 “诸位,本使有一计,不但可以解决眼下粮食短缺的危机,甚至,还能解决目前的困境。” “但此计需要你们配合,各位,可愿舍弃自身安危,随本使为来日拼搏一次?” 他话音一落,人群里顿时响起了窃窃私语声。 有人心动,可想到那句“舍弃自身安危”又开始举棋不定,吵吵嚷嚷,争执不休。 裴郢也不着急,就这么静静等着,总归人心不齐,此事也断不能成。 此时,有个书生模样的男子开了口:“裴司使,如果我随你去了,你真的能救其他的人吗?” 裴郢挑眉:“你不怕死?” 那书生立身原地,朝着裴郢一揖,目光坚毅。 “大丈夫顶天立地,保家卫国便要无愧于心。” “若无滨州此次劫难,在下也是要参加科考的,来日若有幸入仕,也当报效朝廷,为百姓谋福祉。” “如今在下白衣一个,却能为百姓出头,实乃幸事,自当摒弃一切,愿随裴司使刀山火海,绝不退缩。” 第一百六十二章 你能喜欢我,真好 书生文弱,然说出的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此间气度,叫周遭人听了都不免五味杂陈。 他说完这番话,内心也是忐忑无比,只怕裴司使嫌弃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不仅帮不上忙,只怕还会拖累计划。 如此想着,书生越发弓着腰,面上赧然,一路红到了耳根。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顿觉手臂一轻,似有一只手托住了他。 他倏而抬头,裴司使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近前,从对方的眼睛里,他看见了毫不掩饰的欣赏。 没有嫌弃,没有冷漠,只有纯粹的赞赏之意。 一时叫书生恍了心神,张了张嘴,话却哽在了喉咙里,说不出口。 “你叫什么名字?” 裴郢忽然开口,书生怔了怔,立即报上名来:“小生不才,周氏文优。” “周文优。” 裴郢重复一声,缓缓笑开,抬手落在周文优肩头:“此事完毕,好好进学,本使期待明年能与你在朝中共事。” 此话一出,周文优顿时欣喜若狂。 他颇有些受宠若惊,一时间局促得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裴郢笑了笑,转头看向其他人:“可还有其他人愿随本使一同前往的?” “我去。” 另一名书生从人群中高高举起了手,他奋力穿过人潮来到裴郢面前,拱手深深一揖:“小生何骋,是周兄的同窗。” “我与周兄一样胸有抱负,但不论是科举也好,白衣也罢,家有难而袖手旁观,来日我等即便有幸进入朝堂,也不能一展心中所长。” “我也愿随裴司使共往,便是前路茫茫,危机四伏,小生也心甘情愿。” 何骋躬身,声音颤抖,但话语却异常坚定。 裴郢伸手扶了他一把:“好。” “男儿志在朝堂,也该心怀家国,有情有义不忘初衷,方才能走得更加长远。” 裴郢循循善诱,两人立时便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相视一眼,朝着他深深拜下。 裴郢坦然受了,复又再问了一次可有人要跟随。 这一次,越来越多的人站了出来,老人身先士卒,年轻一辈更是争先恐后。 看见他们终于众志成城,团结一致,裴郢这才舒了口气。 办此事人越多越好,除了身体虚弱一些的,耄耋年幼的,其他人都摩拳擦掌,要随着裴郢去干一番大的。 队伍整顿时,闻岫宁才姗姗来迟。 “我改进了药方,已经熬好了药,大家都喝一碗再启程吧。” 她与北初交汇了眼神,北初会意,带着邓杭等人领着百姓去了前院,将熬好的药都一一分发下去。 所有百姓都跟着他们去了前院,后院一时到空落落起来。 清风拂过树枝,吹落月白花瓣,泠泠铺了一地。 闻岫宁打开食盒,从里面端出一碗温热的药,走向裴郢。 “半月之期又要到了,这次我改进了方子,加入了蛇胆,打算给你来个以毒攻毒。” 裴郢失笑,接过她手里的药碗,什么也不问,仰头就喝了个干净。 他意外不已:“竟然还是甜的,加入了蛇胆,不是应该更苦吗?” “那是因为我另外加入了零零草,不会影响药效,但是能让药汁变得更甜,更好下口。” 闻岫宁捧着药碗仰起头,冲他邀功似的眨眨眼:“怎么样,我是不是很贴心,很厉害呀!” 裴郢轻笑出声,捧着她的脸,与她鼻尖对着鼻尖:“是。” 彼此咫尺距离,他能清晰闻见她身上淡淡的药香味,并不难闻,反而让人有种莫名的舒心。 “昨夜去后山安排了一点事,回来的时候已经天亮了。本来想去找你,同你说说我的计划,可是还没来得及过去,就先听说了观音庙百姓闹事的消息,便先过来了。” “我没有事先与你商议,你,会不会怪我?” “怎么会呢?” 闻岫宁缓缓转头,鼻尖轻轻摩擦,吐气如兰:“我们要给彼此多一点信任,也要相信对方。” “有些事情啊,不用多做赘言,我们也是可以体谅和信任对方的。” 一如昨夜她带着北初去城门口设法活捉徐鹤一样,她也没有事先和阿郢通气,之后还避开他调走了邓杭,他不也没多问一句么。 有些事情,其实并不用时时报备,只有彼此信任,所有问题才能迎刃而解。 “我以为……以为……” “嗯?”闻岫宁诧异地抬头,“以为什么?” 裴郢垂下眼,眼中映出她单纯美好的面庞,此刻仰起头,带着困惑的望向他,那模样,当真是可爱极了。 裴郢伸臂将她拥入怀中,心潮悸动,却叫他似乎重新认识了她一般。 他甚少与女子相处,听人说,姑娘们的心思都是很细腻的,希望另一半能够事无巨细的告诉她们所有的事情。 他以为所有姑娘都是这种想法,便想当然觉得,昨夜没有提前与她商议,事后他便应该在她秋后算账之前先告饶,这样才会避免之后的矛盾。 可是听她刚才那番话,她不仅不在意这些小事,反而对他信任有加。 所以,他以后也要全身心的相信她,再没有任何顾忌。 “我只是觉得,我的了了当真是这天底下最美好、最善解人意的姑娘。” “你能够喜欢我,真好。” 闻岫宁被他的情话说得满心灌满了甜蜜,她紧紧环住他的腰身,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 “所以啊,以后你得好好珍惜我,像我这么好的姑娘,要是被别人抢走了可怎么办?” 最初的笑容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裴郢顿时耷拉下脸来,目色沉沉,盛满了不悦。 恰在这个时候,已经领着百姓去喝完药的邓杭、北初等人已经折返回来,好巧不巧,正撞见了一双璧人相拥,情意绵绵的场面。 “我、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邓杭及时转身,招呼着百姓往外走。 听见声响,闻岫宁挣开了裴郢的怀抱,立时拉开了彼此间的距离。 “不、不用走。”她慌声喊住他们。 怀里一瞬间空落落下来,裴郢的手还僵在半空,冷风穿过他张开的五指,徒留寂寞。 半晌,才不情不愿地放了下来。 他转过身,幽怨的目光睇了邓杭一眼,直看得邓杭一阵胆寒,偏偏旁边还有一个看戏的北初,真叫他欲哭无泪。 裴郢清了清嗓子,将私事暂且放下,看了一眼院中的百姓。 他道:“大家收拾,即刻出发。” 周文优与身侧的何骋对视了一眼,问道:“敢问裴司使,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诸多目光落在一人身上,疑惑中,只听得裴郢淡声开口: “汾州!” 第一百六十三章 无用的废物 闭城多月的滨州,在万众瞩目之下终于缓缓打开了城门。 裴郢高坐枣红马上,领着诸多百姓踏上了去往汾州的路,一路浩浩荡荡,何其张扬。 消息传回汾州的时候,黎王正在来阳楼里听着戏曲。 一曲《空城计》唱罢,台上又咿咿呀呀唱起了《定军山》,伴着抑扬顿挫的锣鼓奏乐,台上伶人演绎得惟妙惟肖。 汾州太守卢中成正陪着黎王听戏鉴曲,一派怡然自得。 此时手下李果急匆匆地自门外进来,小心翼翼避开闭目听戏的黎王,来到卢中成身侧,俯下身在他耳畔低低轻语了几句。 “什么?” 卢中成闻言面色大变,霍然站起身来。 他睁大眼,一把抓住了李果的手腕,声音带着几不可察的颤意:“你此话当真?” “是真的,大人。” 李果急红了脸:“人都在半路上了,再要不了半个时辰就该到城楼下了。” “大人,事态紧急,还请早下决断。” 卢中成顿时有种大厦将倾之感,跌坐在凳上,脸上的肥肉也跟着一颤。 听闻异响,黎王睁开眼,凉凉瞥了眼旁边脸色灰白的卢中成,见他双眼睁大,内里无神,不由轻嗤一声。 他抬了抬手,台上的戏曲立马停了下来。 曲起的腿放下,黎王伸手理了理褶皱的袍角,随手捻起手边玉盘里的一粒葡萄,漫不经心的吐出一字:“说。” 卢中成微微回过神,抬头睇了眼手下。 李果哪里敢不答,当下哆哆嗦嗦的将事情说了。 “王爷,据探子回报,闭城多月的滨州今日破天荒地打开了城门。” “明镜司裴、裴司使带着众多百姓朝着汾州而来,已经快到城下了。” 李果颤巍巍说完,屋子里安静如斯,黎王久久没有出声。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目光朝着上首望去,便见黎王神色冷淡,冷峻的脸上瞧不出半分异样的情绪。 正当他以为黎王没将此事放在心上,正暗暗松了一口气时,忽听黎王轻笑出声。 “唉呀,裴郢啊裴郢,倒真是没让本王失望。” 黎王面上带笑,眸光一扫,幽幽瞥向身侧的卢中成,语气森寒。 “他比你,可真是有用多了。” 一句点醒,顿叫卢中成心弦崩起。 他迅速起身站好,恭敬之余,后背早已经起了一层冷汗。 “是属下无用,还请王爷责罚。” 楼中诸人见此场景均不敢在此地逗留,都默默地退了出去。 偌大的来阳楼里,顷刻间只剩下了三人。 黎王趿鞋下了美人榻,一甩袖袍,长身立于二人面前。 “本王不过让你办了两件小事,你可是一件都没办好。” “卢中成,你这个汾州太守做得可不怎么样啊,依本王看,不如趁早换人算了。” 黎王逼近卢中成,伸手在他肩上一拍。 本就是提着一颗心的卢中成顿时身子一抖,立刻屈膝跪了下去。 他伏在地上,哆嗦道:“是属下无用,属下该死,还请王爷给属下最后一个机会,属下一定将功折罪,将事情办妥,不负王爷期望。” 黎王闻言冷声一哼。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在脚边的卢中成,对他的耐心早已经告罄,若非一时无人可以顶上汾州太守这个位置,他何必一而再再而三的给这个废物机会。 脑中灵光一闪,黎王挑了挑眉,顷刻有了另外的打算。 裴郢是一把好刀,倘若能为他所用,于他成就大业一事可谓是如虎添翼。 只可惜之前他三番两次暗示,裴郢都无动于衷,他又不好过早在人前暴露,此事倒是搁置下来。 如今裴郢既敢带着滨州的百姓赶来汾州,定然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他何不趁此机会探一探裴郢。 若是裴郢识趣,他将其纳入麾下,也不介意再托他一把,让裴郢走上更高的位置。 若是裴郢不识趣……滨州出事,总该有个人来承担京都那位的怒气吧。 如此想着,黎王憋闷的心情一扫而空。 “起来吧。” 他甩袖坐回到榻上,心情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 卢中成颤颤巍巍站起身来,瞧见了黎王的变化,内心更是多番猜测起来。 这位爷,出了名的阴晴不定,既不满意他近日来的做事,还提出了要换掉他的话,若是他再不有所表现,只怕当真要逃不过被舍弃的结果。 一旦无用被弃,以黎王的行事风格,必然不会留他性命。 思及此,卢中成狠狠打了一个寒颤,脑子里疯狂闪过各种能行事的想法。 “王爷……” “去吧。” 卢中成甫一开口,忽听黎王出声打断。 他愣了愣,不明所以道:“属下、属下愚笨,还请王爷明示。” 黎王闲闲侧过头,漫不经心的将他上下打量,最终露出嘲讽的一抹笑意。 “贵客不是要临门了吗?” “卢太守,你还不赶紧过去迎接,以尽地主之谊啊。” 黎王笑了笑,端起手边的茶杯,捏着杯盖刮了刮表面的浮沫,浅浅品茗一口。 半晌不见卢中成有所动作,宛若一个傻子般站在原地,黎王目光一寒,扬手砸了手中茶杯。 杯子碎裂,溅起的碎片刮破卢中成的额头,温热湿濡的液体顺着伤口缓缓流下。 黎王无动于衷,暴怒道:“还想让本王一点一点的教你做事吗?” “属下不敢。” 卢中成忍着头上的疼痛,拱手作揖:“属下明白,属下这就去安排。” 他再不敢在盛怒的黎王面前逗留,慌忙应了声,匆匆离开了来阳楼。 李果小跑着跟了上去,一路不敢开口,直到彻底离开了来阳楼范围,疾步而行的大人忽然停了下来,他一个不察险些撞上。 李果赶紧站好,谨慎开口:“大人,您的伤……” 卢中成阴沉着脸,抬手一抹额头,指腹触到湿濡,垂手一看,果然已经见了红。 他接过李果递来的巾帕按住额头,用力咬着后槽牙,呼哧呼哧的大口喘着粗气,也没能将那股气给顺下去。 此时,李果试探的询问:“大人准备如何处理这事?” “王爷明摆着是要将您推出来去平裴司使的怒火,一个弄得不好,只怕这火呀,就要烧到您的身上来了。” “我能不知道吗?” 卢中成恶狠狠瞪过来,将手里的巾帕用力砸在李果脸上:“他早就看我不顺眼了,几次三番说要把我的太守位置拿给别人,可真要是没了这汾州太守的身份,我命休矣啊。” 狡兔死,走狗烹。 李果深知自己是大人身边最得力的人,倘若自家大人倒台,他这个狗腿也未必逃得过这一劫。 他正绞尽脑汁想着应对之策时,只听得身边一声叹息。 卢中成负手转身:“走吧,先去迎一迎这位滨州来的贵客。” 第一百六十四章 卢太守被吓破了胆 卢中成匆匆赶至城墙上时,已能遥遥看见乌泱泱的一群人影,正朝着此处行来。 当先一人高坐马背,一身红衣刺眼,不必怀疑,定然是明镜司司使裴郢无疑。 李果凑上来:“大人,他们还当真来了。” 他是卢中成身边最信任的手下,也经手过许许多多不能为人所知的隐秘,其中,自然也包含了让人给滨州水井下毒,造成瘟疫假象一事。 本来只需要再拖上一拖,至多半个月,那件事情就彻底成了。 可是现在…… 看见那抹显目的红色身影,李果不由得担心起来:“大人,传闻裴司使有生杀大权,还是圣上给的权利,要是让他知道下毒的事情跟我们有关,只怕……” 卢中成含带警告的目光瞥过来,顿时吓得李果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此时卢中成也没心思教训手下,他目光远眺,眼看着裴郢带领着百姓越来越近,负手于背,居高临下却没有半点儿要开门的意思。 此次前往汾州,裴郢身边除了几名明镜司司卫外,只带了墨砚一人,路小石和邓杭则被留在了滨州城静观其变。 队伍临至城下,裴郢抬手,身后众人便相继停了下来。 墨砚当即上前一步,仰头冲城楼喊道:“我等奉圣上之令驰援滨州,裴司使在此,尔等还不速速打开城门。” 喊声引起了守城侍卫的注意,他们把守城门,原本应该即刻开门才对,可此刻几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也不敢做开门这个决定。 原因无他,只是奉了卢太守吩咐,没有命令,谁擅自开门则格杀勿论。 更要紧的是,据说滨州瘟疫横行,所有的大夫都死在了那场瘟疫里,怎么这些人却敢如此堂而皇之的离开? 难不成,是存心想要扩散瘟疫,让汾州也变成孤城? 怀着忐忑,守卫们纷纷贴近城门,试图从缝隙中窥测出外面情势,若有情况,也好及时应对。 墨砚高声喊完,迟迟不见城门口有所动静,甚至连一句回应也没有。 可是方才,他分明看见了城墙之上有人。 “大人……” “拿弓箭来。” 裴郢伸出手,视线上抬,落于城上某处。 墨砚将弓箭递上,只见自家大人弯弓搭箭,箭矢对准一处,“咻”一声,那羽箭离弦而出,射向城墙。 “大人小心!” 李果飞身扑向卢中成,将人推开。 那羽箭带着破竹之势急射而来,险险擦着二人身体钉入身后木柱。 卢中成一阵后怕,随即而来的是怒火冲天,他疾步走到城墙边上,双手攀着石壁探身朝下望去。 城墙下,裴郢收了威势,抬起头,与上方之人视线对上。 “你竟敢刺杀本官!” 上方传来卢中成气急败坏的声音。 裴郢手握弯弓,轻蔑一笑:“汾州太守卢中成,你真是好大的胆子,不尊圣上,是要造反不成?” 气红了脸的卢中成因着这话脸色一白,他颤了颤嘴唇,嘶声道:“你胡说八道!” “本官什么时候不尊圣上了?又什么时候要造……” “造反”二字是历朝历代的禁词,裴郢可以轻飘飘的说出口,只因他背后之人正是圣上,可卢中成却忌讳颇多。 他心知自己不能顺着他的话接茬,以免落入圈套之中。 卢中成深呼吸了一口气,及时止住了话题,压制住怒气后开口: “裴司使,非是本官拦着不许你进入汾州,实在是因为滨州的瘟疫来势汹汹,本官作为汾州太守,对滨州的境况深表同情,可也得顾着汾州的百姓不是?” “这样,你有什么需求,本官衡量之后,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结果。” “你看看,这样可好?” 冠冕堂皇的推诿之言,听得裴郢轻笑出声,脸上不禁流露出讥讽之色。 可与这种人多言,不免是浪费口舌。 裴郢伸出一只手,墨砚会意,重新取了一支羽箭递上。 便见裴郢自怀中摸出一个荷包,系于箭矢之上,重新拉弓搭箭。 箭矢瞄准了城墙之上的卢中成。 见他面露惶恐,裴郢扯了扯唇角,带着嘲讽松开手,箭矢带着劲风朝城墙之上急射而去。 卢中成惊愕的睁大眼,眼睁睁看着那箭矢朝自己射来,慌乱之下想要避开,却踩中衣袍下摆将自己生生绊倒。 而那羽箭,正正从他头顶上方飞过,射入身后木柱,击落了第一支羽箭,稳稳射进了木柱之中。 卢中成跌倒在地颤抖个不停,旁人见状忙上前来扶他。 可他这些年养尊处优下来,养得膀大腰圆,膘肥体硕,一二个人险些没能将他扶得起来。 “大人!” 李果看见了什么,一松手,卢中成又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可他来不及去搀扶,先行走到了第二支羽箭旁,取下了羽箭上头绑着的荷包。 解开绳子,拉开束口,当看清了里面的东西时,李果瞬间双目圆睁,手腕一抖,险些没将东西给丢到地上。 “大人,大人。” 李果急促着呼吸,挤开卢中成身边的护卫,将手里的东西递到了他的面前。 恐惧消散之后,随即覆上的便是愤怒与仇恨。 偏偏这时候手下还不知死活的凑过来,卢中成扭头正要发脾气,视线却遭李果手中的东西吸引。 他一把将荷包夺过,将里头的东西倒了出来,窥见全貌之时,手腕一抖,那枚金令便掉在了地上。 “大人,这东西可丢不得啊。” 李果连忙将金令捧起,双手颤颤,却丝毫不敢将东西放下。 那是代表皇权的金令,圣上所赐,见令如见圣上,有号令百官之权。 莫说他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就是此刻黎王在场,见到金令也得恭恭敬敬的跪下参拜。 卢中成早已经吓傻了眼,哪里还有什么气,有的只有对见到金令的畏惧以及不可置信。 恰在此时,楼下传来裴郢凉薄淡淡的声音:“本使数三声,三声之后再见不到城门打开,卢太守,后果可要自负啊。” “一!” “二!” “三……” 第一百六十五章 谁敢动手,试试! 第三声刚响起,尾音未落,那两扇沉重紧闭的城门便已经应声而开。 卢中成堆着满面笑容从城内出来,双手捧着金令,来到裴郢面前停下。 “裴司使亲临汾州,是汾州之幸,有怠慢之处,还望裴司使见谅。” 卢中成一改嚣张之色,此刻满脸谄媚,说出这话之时更是恭敬有加,哪里还有半点儿方才在城楼之上大放厥词的态度。 裴郢睥睨着他,轻嘲一笑。 墨砚上前,自卢中成手中接过金令,双手呈到裴郢面前。 裴郢单手接过,拿着金令在手中把玩,既不下马,也不叫起。 卢中成便这么一直保持着弓腰的姿势,他大腹便便,稍稍运动就有些气喘。 此时烈日当头,很快他就已经汗流浃背,热汗连连了。 裴郢适才不紧不慢的开口:“还以为卢太守占据一方,连圣上都不放在眼里了。” “微臣岂敢。” 卢中成拱手,再次弯下了背脊。 汾州守卫自他身后更是恭敬见礼,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不过一群趋炎附势的小人,裴郢还不会放在眼里。 他正色道:“本使奉圣上之令驰援滨州,早先滨州粮库被毁,本使向汾州借粮,这约定好的时间已过去了四五日,汾州却迟迟没有送粮过来。” “料想是卢太守身份贵重,借粮一事,即便是黎王开口也不管用。” “这不,本使只好亲自带着金令前来借粮了。” “卢太守,”裴郢压低身子,鹰隼般的眸子微微眯起,带着凌厉之威,“本使的面子可以不给,但是圣上的面子,你多多少少还是得给吧。” 卢中成听闻此言,身体一震,惶恐着跪了下去。 “卢某得圣上恩典才得以坐到汾州太守的位置,自当殚精竭虑为圣上分忧。” “只是……” 卢中成抬起头:“听闻滨州爆发瘟疫,所有大夫都死在了这场瘟疫中,百姓更是沾染瘟疫死伤无数。” “如今京都驰援的人被困在了秦山关,粮食也好,药材也罢,便是大夫也还未抵达。” “卢某敢问裴司使一句,放任染病的百姓离开滨州,若是瘟疫四散,致使临州百姓也感染上了瘟疫,不知道这个罪名,裴司使能否担得了?” 阴恻恻的目光像极了毒蛇般盯着裴郢,更带着深沉的算计。 他倒想看看,要是京都那边知道裴郢带着染疫的百姓离开滨州,还造成汾州也有人感染上瘟疫,这个罪名,只怕是诛九族都不为过。 至于如何染上的……天高皇帝远,奏折如何写还不是胜利者说了算。 死人,能开得了口吗? 卢中成脑海里闪过诸多恶毒的办法,一想到刚才受到的屈辱,在不久之后就能大仇得报,他难掩心中得意。 然而他的话终究是引起了滨州百姓的不满,不待裴郢说话,周文优往前一步,先行开了口。 “卢太守,圣上信任您,才将您安排到汾州太守这个位置。” “常言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滨州水患夺去了太多百姓的性命,连远在皇城的圣上听闻此消息也是担心不已,这才让黎王和裴司使带着人来驰援。” “汾州、滨州相隔不远,作为圣上子民,理应携手共渡难关,岂能为了一己私利而袖手旁观,岂非不是辜负了圣上的信任,百姓的忠诚。” 周文优字字句句发自肺腑,早在决定跟着裴司使来汾州之际,他已然将生死置之度外,此刻只求能畅所欲言,纾解心中愤懑才好。 他这洋洋洒洒一番话,也很快得到了百姓们的赞同。 何骋走了过来,与他并肩而立。 他朝卢中成拱了拱手,周全了礼仪,才直起身子,侃侃说道: “黎王尚且为了百姓的生计奔走,卢太守又何必一定要将我们拒之门外?” “如今也只是想向汾州借粮暂缓灾情罢了,待朝中驰援的粮食到了,我们定然双手奉还。” “故此,还请卢太守高抬贵手,放粮给我们吧。” 何骋拱手深深一拜。 他较之周文优来语气更委婉一些,可字字句句无不是将卢中成架在火上炙烤。 以圣上做威压,用民心做逼迫,但凡卢中成敢说一个“不”字,不止在场滨州的人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便是汾州百姓知道了,也会对他大失所望。 一举两得,不可谓不心思长远。 裴郢仿若局外人般高坐马背,他不阻止,反倒饶有兴致的看着二人对着卢中成施压。 纵然这当中有拿他做靠山的意思,但是无妨,他也正好趁此机会看看二人的秉性与才思如何。 空有一腔抱负的人不少,但这,远远不够。 二人的话登时让卢中成怒火中烧,他直起身子,目光将二人上下打量。 瞧着不过是两个无权无势的臭书生,当下对着他们便没有了对着裴郢时的恭敬。 “大胆,谁准你们这么跟本官说话的?” 卢中成一甩袖袍:“不过两个白衣,凭你们有什么资格在这儿跟本官大呼小叫,真是反了天了。” “李果。” 李果狗腿子般凑了上来:“大人,小的在。” “去,抓住他们,掌嘴。” 李果笑着应了,转身与守城的护卫使了个眼色。 四人上前,粗鲁蛮横的抓住了周文优和何骋,而李果则摩拳擦掌,已经做好了要掌掴的准备。 滨州百姓见状顿时恼了,有人想要上前阻止,却被卢中成横眉一瞪,顿时偃旗息鼓,害怕地退了回去。 有人撑腰,李果自然是更加壮足了胆子,朝着手心啐了一口,高高举起手,朝着何骋的脸便要用力打下。 “让你口出狂言,敢说我家大人,看我不打死……哎唷!” 恶狠狠的骂声戛然而止,只听“砰”一声,横空里一脚踹来,将李果踹了出去,重重倒在地上哀嚎不止。 众人望过去,那出脚踹人的可不就是那位明镜司副使墨砚! 而明镜司司使此刻正坐在马背上,双手搭着弓箭,似笑非笑的看着面前这出闹剧。 “本使的人,谁敢动手,试试!” 第一百六十六章 正主来了 裴郢噙笑说完这话,分明不带怒色,却偏偏威慑人心。 抓住周文优和何骋的守卫恐慌不已,纷纷松开手,更不敢在此地多待,连忙退到了卢中成身后去。 李果也从地上爬了起来,咬着嘴唇不敢发出声响,扶着腰,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卢中成身边。 眼看着身边的手下如此无用,卢中成脸色一白,只觉得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他偏过头,冲着李果等人低声骂了句:“没用的废物!” 几人被骂也不敢还口,纷纷垂下脑袋,如同霜打的茄子。 这厢吃了憋,滨州来的人却士气高涨。 周文优理了理被守卫抓得褶皱的衣领,脸色涨红,愤愤道:“卢太守置人命于不顾,还试图用强硬手段阻止我等开口,怎么,寻常百姓受了委屈,还不允许我们昭告天下了吗?” “山高皇帝远,莫非卢太守也认定圣上管不了千里之外的事情,便打算杀人灭口,来个毁尸灭迹不成?” 何骋也是个嘴皮子利索的,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卢中成说得脸红一阵,青一阵。 “你、你们……” 卢中成气得哆嗦,瞪大眼死死盯着二人,想要发作,奈何却一时口吃了起来。 与此同时,何骋、周文优对视一眼,一个计划跃然于心底,不过一个眼神,同窗多年已是默契十足。 “父老乡亲们,卢太守守粮不借,这分明是存心想要困死我们。” “我们进不了京,难道还进不了这汾州城吗?” “趁着城门开了,我们索性冲进太守府,将粮食给抢出来,也好过活活饿死啊。” “冲啊——” 二人叫嚣着,竟带头朝里面冲去。 守卫赶忙上前来拦,可架不住滨州来的百姓人多势众,三五个守卫根本抵挡不了。 城楼之上的守卫听到了动静,也纷纷赶下来驰援。 若换成平时,他们拿着武器何至于忌惮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可刚才裴司使护短的态度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谁也不想在老虎头上拔毛。 无人敢用武器,只好以自身筑成人墙,拼尽了全力阻挡扑过来的百姓。 “你们……刁民,统统都是刁民!” “裴司使,你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他们造反不成?” 卢中成气急败坏,那些百姓发了疯似的要往汾州城里面冲,无人肯听他的指挥,他便只好将矛头转向了裴郢。 真要放任他们进了汾州城,岂不是要变天了么! 谁知听了他这话,裴郢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噗嗤笑出声来。 “造反?” “造谁的反?你的吗?” 意识到说错话,卢中成顿时脸色一白:“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裴郢脸上笑容褪尽,目光凌厉中带着瘆人的寒意,直逼卢中成。 “卢太守这话可叫本使听不明白了。” “大晟境内,但凡一人都是圣上子民,每一寸疆土也都是圣上的天下。” “百姓求活是人之常情,是卢太守你守粮不借,想要活活饿死他们。如今他们不过是为了活命而努力,怎么就成了造反了?” “还是说,在卢太守的眼里,这汾州地界已经是你的天下,不再归圣上管束了吗?” “我……我……我没……” 卢中成被裴郢一番话堵得哑口无言,明明炎热的天,此时的他却如同被冷汗浸泡,浑身忍不住的冰冷颤抖。 他踉跄后退,好在李果眼疾手快地将他扶住。 卢中成还未从诘问中回过神,便听得裴郢凉薄开口:“卢太守大抵是不知道本使的职责吧。” “肃清朝堂,整顿朝纲,这是圣上赋予明镜司的职责。” 裴郢微微眯了眯眼,往前倾身,双眼盯着卢中成,宛如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令人不寒而栗。 “卢太守,你,要造反吗?” 极淡一句话,将卢中成吓得面色一白,手脚瘫软险些站不住脚。 他本就是个傀儡,裴郢也无暇与他多说废话。 直到自城内走出来另外一道身影,裴郢才抓着缰绳直起了身子,目光不移的看着城内某处。 “让开,让开。” “不许围在这里,都让开。” 有侍卫装扮的人自城内小跑出来,驱散人群后,于两侧排开。 周文优、何骋回眸朝裴郢望来,见他微不可见的一颔首,这才带百姓都退了下去。 “好端端的,聚在城门外喧闹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黎王笑盈盈从城内出来,广袖一甩,负手于背立在城门口。 他略过众人,目光只定格在一人身上,语调轻松的笑道:“裴司使,别来无恙啊!” 正主来了! 裴郢眸光暗了暗,翻身下了马。 他行到黎王面前站定,拱手道:“微臣见过王爷。” “你我之间客气什么。” 黎王上前两步,亲手扶起了裴郢:“阔别多日,裴司使,伤势如何了?” 裴郢拱手:“多谢王爷挂念,臣的伤势早已无碍。” “那就好。” 黎王点点头。 他环视周遭,两州的百姓已经分开,朝他行过礼,站定原地不再争执。 可滨州百姓老少皆有,特意来此一趟,为的什么黎王心里也是一清二楚。 不过,这出戏既然已经开场了,说什么都得唱下去。 “滨州瘟疫横行,前段时间还为此封了城,裴司使今日却带了这么多百姓过来,难道就不怕瘟疫扩散?” “若是事情闹大,只怕你我,谁都担不起父皇的雷霆之怒啊。” 黎王沉了声音,意有所指。 裴郢颔首:“王爷多虑了,若真是瘟疫,臣自然不敢冒此风险,可若不是呢?” “哦?”黎王故作惊讶,“难道让百姓接二连三死亡的,竟然不是瘟疫?” “王爷说的不错,的确不是瘟疫,而是……” 裴郢话音一顿,抬起眼皮,看着黎王深不可测的一笑:“下毒。” “下毒?” 黎王大吃一惊,声音微微放大:“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下毒,才会让滨州的百姓死伤惨重?” “会不会是消息错了?什么人会故意下毒,难道,就不怕东窗事发,死无葬身之地吗?” 第一百六十七章 他被算计了 黎王一副大吃一惊的模样,好似对滨州水井被人下毒一事毫不知情。 他的反应落在滨州百姓的眼里,诸多疑问如同潮水一般涌了上来,连最初已经笃定了的那点猜测,此刻,也不禁让大家开始动摇了。 裴郢静静看着他演戏:“是啊,也不怕死无葬身之地。” 他顺着黎王的话说了一嘴,连一旁的卢中成听了这话都不由睁大眼,偏黎王好似从未参与其中,还附和的点了点头。 黎王再问:“可抓住了幕后凶手?” “自然。” 裴郢挑眉说道,与墨砚使了一个眼色。 墨砚便走到队伍后头,人群末尾处,停了一辆被所有人忽视的板车。 周文优和何骋帮着把板车推了过来,墨砚掀开上面覆着的白布,一具尸体便毫无遮掩的出现在了人前。 滨州的百姓镇定自若,可卢中成瞧见了尸体,顿时一张脸皱成了苦瓜,李果在旁更是险些呕吐出来。 实在是那尸体的模样太过惨烈,浑身上下鞭痕遍布不说,殷红的血液几乎将尸体染成通红,那空洞洞的眼睛里,眼球早已经不知道掉落何方,徒剩一个黑洞,瞧着可怖至极。 不过好在,还是依稀可以辨出死者面目。 看清死者面容时,李果捂住嘴大吃一惊,下意识看向了自家大人。 只是他还未开口说些什么,先一步洞察的卢中成已经扭过头来,将他狠狠瞪了一眼,那话也就瞬时咽回了腹中。 “裴司使,这……这是怎么回事?”黎王好似受了惊吓,脸色一白。 裴郢将众人的反应都一一尽收眼底,隐去唇边笑容,淡定解释:“回王爷的话,此人在百姓药罐之中下毒,被巡逻的明镜司司卫当场捉住。” “盖因此人不肯招供,臣便按照明镜司的规矩略略审问了一番。” 卢中成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他招了?” “那是自然。”裴郢答得肯定,笑着转过头,“想来卢太守不曾见识过明镜司的手段,但凡进了明镜司的,可没有咬紧牙关不吐露一个字,还能安然无恙出来的。” 卢中成闻言,脚下一软,顿时觉得脑中天旋地转。 裴郢眯了眯眸子:“怎的,看卢太守这个反应,跟那个死人……认识啊?” “不、不、不认识。” 卢中成哆哆嗦嗦想要撇清关系,可他的反应太过反常,有心人一看便知有鬼。 黎王只觉得此人实在是蠢笨得可以,裴郢那番话半真半假,就是全是真的又能如何,什么实质证据都没有,三言两语能有什么用? 可卢中成这个笨蛋,裴郢不过稍一试探,他就差自己主动招了。 他真是后悔,当初怎么会偏偏挑中了这么个废物! 若是坏了他的大事,他定要让他好看。 阔袖下的双手暗暗攥成拳,黎王紧咬后槽牙,极力平息着怒火。 好在裴郢没有在这件事情上面继续追究,未免引起他的怀疑,黎王自然的转了话题,不再继续就着此事说下去。 他深呼一口气,道:“好了,既然下毒之人已经死了,也证实了不是瘟疫,那便皆大欢喜。” “稍后本王会传信回京都,向圣上秉明此事,这件事情,就这么算……” “诶,王爷此言差矣。” 裴郢噙笑打断了黎王的话:“虽然已经证实滨州死人并非是因为瘟疫,而是因为下毒,这下毒的人虽然死了,可是背后的人呢?” 黎王面色一凝,紧紧盯着裴郢。 “据他临死前交代,他之所以下毒是受人指使,至于这指使之人嘛……” 裴郢拉长了尾音,锋利的目光扫向四周,却在卢中成的脸上刻意停留了一瞬。 直看得卢中成心惊胆战,偏过头,不与他对视。 黎王寒声道:“他交代出幕后主使了?” 裴郢垂下头,手指摸了摸鼻尖,刻意回避了这一话题。 “诚如王爷刚才所说,害人之人就该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地。” “可是今日我带着滨州百姓来此却不是为了这个,你说是不是啊,卢太守。” 幽幽目光转向一旁早已经吓得失语的卢中成,骤然被点了名,他更是身子一抖。 裴郢朝他走了过去,抬手落在他肩头:“卢太守,身为朝廷命官,承诺百姓之事怎么能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呢?” “本使做不到袖手旁观,更不能对百姓的诉求视而不见,故此,这才领着他们来了一趟汾州。” “只可惜啊,若不是圣上金令在此,怕是连卢太守的面都难以见到。” 卢中成心头狂跳,他一张胖脸吓得一颤,白了又白,喃喃着嘴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能将自己给摘出来。 可滨州百姓是有备而来,当下又怎肯让他轻易脱身。 再听了裴郢这一番暗示,周文优和何骋率先反应了过来,二人对视一眼,暗暗轻点了头。 “还请卢太守念在滨州四面楚歌,百姓性命堪忧的份上,就舍我们一点粮食吧。” 周文优率先站了出来,在卢中成面前屈膝跪下。 何骋紧跟而上:“卢太守勤政爱民,官声远扬,想来不会对滨州百姓见死不救的吧。” “恳请卢太守放粮给我们吧。” “老人孩子没有粮食,实在是撑不下去了啊。” “卢太守,求求你了……” 百姓接二连三的跪了下来,口中既是奉承,又是恳求,逼得卢中成连连后退。 他转头看向黎王,见黎王满眼阴鸷的瞪着自己,心头一跳,后知后觉反应了过来。 他被算计了! 裴郢见他似乎明白过来,耸了耸肩,做出一副无辜模样,直将卢中成气得快要七窍生烟,当场气绝。 百姓的威逼,裴郢的虎视眈眈,还有黎王的迁怒…… 种种事件压得卢中成快要喘不过气来,他两眼一番白,真想当场晕厥过去,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可裴郢却偏偏不肯如他的愿,在他往后倒时,伸出一只手稳稳托住了他的后背。 他揶揄道:“卢太守,这么多百姓对你感恩戴德,你可得保重身体,千万别高兴得晕过去了啊。” 第一百六十八章 扔去喂狗 高兴? 卢中成一脸不可置信的转过头,抽动着嘴角,简直欲哭无泪。 滨州百姓却丝毫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他们膝行上前,拽住了卢中成的袍角,一人一角往下扯,将卢中成拽得一个踉跄。 他招呼着李果和守卫上来,想让他们把百姓都驱赶离开。 可是黎王看着,还有一个摆明了护短的裴郢,此刻谁也不敢上前来。 裴郢也极“好心”的让开位置,抱臂站在一旁,饶有兴致的看着这出好戏。 演到这里,黎王怎么可能还看不出来他的意图,是否要追究幕后主使是次要的,眼下要不到粮食,只怕不会轻易离开。 未免夜长梦多,黎王也不可能再放任他这么继续闹下去。 “裴司使,借一步说话。” 裴郢颔首,随着黎王走到了城墙下的无人处。 城门口的闹剧还在继续,卢中成被团团围在中间,百姓虽然没有更过分的举动,却也没能让他脱得了身。 黎王收回目光,沉声道:“这就是裴司使的打算吧,让百姓来迫使卢太守低头借粮。” 裴郢轻笑:“王爷说错了,最初想到来汾州借粮的,难道不是王爷你吗?” “你!” 黎王一口气哽在喉咙里,他愤愤瞪着裴郢,偏对方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全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但黎王到底不是如卢中成那般的蠢人,有些事情说得太过通透,那就没有意思了。 不过几息间,黎王已经敛去了怒气,展颜笑道:“本王已经知道你的诉求了,粮食,要多少有多少。” “不过裴司使远道而来,既来了,不如也进汾州坐一坐,看看这汾州城的风景与滨州有何两样。” 裴郢目光如炬,两道视线交锋,无言却已经胜过了千言万语。 他勾了勾唇角,拱手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厢谈妥了,便也没有继续在城门口闹下去的必要。 裴郢随着黎王回到城门口,朝滨州百姓抬了抬手:“卢太守慷慨,已然愿意解囊,还不谢过卢太守。” 众人闻言,再不闹下去,朝卢中成规规矩矩行了一礼,便退到了一侧。 卢中成被众人围在中间,热浪滚滚扑面而来,闹得他头晕转向。 忽然所有人退开,那股热气也跟着烟消云散。 他扶着眩晕的脑袋,脚下几个踉跄,好不容易站稳,顿时怒从心头起,指着滨州那些刁民便要大发雷霆。 “你们……” “够了。” 卢中成甫一张口,便被黎王寒声打断。 他所有的怒气都憋闷在了心里,委屈地转过身,便瞧见黎王不善的脸色,当下紧闭了嘴,不敢再出声一字。 黎王实在是厌烦极了他这副愚蠢的模样,连找个借口为他挽回声誉都觉得多余,便舍弃了那些场面话。 他道:“滨州缺粮之事本王早已知晓,汾州送粮以缓灾情本就是刻不容缓的事情,当中必然出了岔子才会导致粮食没有及时送到滨州。” “不过诸位放心,本王既接管了此事,必然不会让百姓委屈。” “此事本王一定会追查到底,该罚的罚,该抓的抓,定会给你们出一口气。” 黎王扬声说完,回眸睇了眼身后。 与他视线对上,裴郢态度恭敬的拱了拱手,俨然对此事再无异议。 黎王抿了抿唇,继续说下去:“追责需要时间,眼下最要紧的还是粮食。” “本王会即刻安排下去,不止会让人将粮食安全送到滨州,还会派出大夫一同前往,为百姓看病。” 现在有这样一个结果,已经是黎王最大的让步,裴郢心知肚明,便不会继续讨要更过分的东西,以免适得其反。 “王爷惠民爱民,实乃百姓之福。” 裴郢适时表态,不介意再送黎王一个好名声。 滨州百姓也是极懂眼色,纷纷行礼高唱黎王英明。 不费吹灰之力便赢得百姓感恩,黎王积聚在胸腔的那口闷气也渐渐散了。 他低声安排好手下,看也不看卢中成,转身欲邀请裴郢进城。 裴郢却道:“王爷,筹措粮食还需要时间,总不好,让百姓们都顶着烈日站在城门口吧。” 他话中意思明显,黎王又怎会听不懂。 他别有深意的看了裴郢一眼,也不恼,沉声道:“卢太守。” “臣在。” 卢中成一改桀骜之色,点头哈腰地行了过来。 黎王不耐的将他上下一扫:“本王欲邀裴司使进城相谈,你安排好一切。” “是。” “还有,给百姓们找一个落脚的地方,不要怠慢,然后速速去筹措粮食,安排好人护送粮食和百姓回到滨州。” “若有疏漏,本王定不轻饶。” 黎王对他再没有了好脸色,语气森凉,听得卢中成精神一凛,连忙应下。 他站在城门口,恭送黎王入城,又让李果安置好滨州来的百姓。 所有事情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城门口也一下子空荡起来,唯有从滨州带来的那具尸体仍旧停放在原地。 卢中成冷眼瞥过去,嫌恶的朝着尸体啐了一口。 “没用的东西,连这点小事情都办不好,还被人抓住了把柄,呸!” 越想越生气,卢中成索性朝着板车就是狠狠一脚。 脚踢上木板,疼痛从脚尖蔓延,痛得卢中成顾不得形象,抱着脚原地打着转。 偏他生得又胖,努力弯下腰也抱不住腿,单脚原地跳动,模样甚是滑稽。 “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李果办事回来,便瞧见了这样一幕。 卢中成怨气积累无处发泄,正好逮着回来的李果,一脚踹了过去。 李果不敢躲,咬牙硬生生的挨了这一脚,然后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大人,那些百姓都安顿好了,这尸体……要如何处理?” “扔去喂狗。” 卢中成用力吸了一口气,压下胸中怒火。 理智回拢,倒让他想起一事:“不对,派去滨州办事的是两个人啊,这个死了,另外一个呢?” 方才被滨州那群刁民一闹,他险些错过了最要紧的事情,此刻冷静下来,才渐渐意识到此事不对。 李果到底跟了卢中成多年,听了这话,立时反应过来:“属下这就去查。” 第一百六十九章 他要的,是那个位置 墨砚不放心,跟着汾州的守卫一并将百姓安置妥当后,才快步去了来阳楼,回到了裴郢的身边。 此时来阳楼里早已经清空了外人,酒水吃食摆了满桌,一眼望去,满盘珍馐,琳琅满目。 西域的葡萄酒盛在琉璃盏里,烛光辉映,荡出潋滟波纹。 滨州百姓饱受天灾人祸,饥饿连连,这里却山珍海味只供一人独享。 难怪都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当真是写实。 黎王屏退楼中伺候的下人,连台上唱戏的伶人也一并叫停,只留下了近身侍卫。 他端起酒杯:“西域佳酿,不输宫里分毫,裴司使尝尝?” 裴郢含笑端起了酒杯,仰头饮了一口,惊喜的喟叹一声:“果真是仙酿,当真是不错。” “裴司使喜欢就好,同福,替裴司使打包两坛,一会儿送到滨州去。” “是。” 黎王吩咐完,他身侧的侍卫便应了声,正要转身去打包美酒,却见裴郢摆了摆手。 “美酒虽好,却不宜贪杯。” “裴某是个粗人,只会舞刀弄枪,这饮酒作诗……”裴郢低首笑笑,连连摆手,“着实是为难了。” 话里婉拒之意已经分外明显,黎王自然不会再上赶着送礼,轻轻点首,示意同福回来。 望着满桌珍馐,裴郢眸光暗了暗,讥讽的扯了扯唇角,再抬头时,已经掩饰了情绪。 他道:“滨州遭此大难,若是天意自当认命,可偏偏是人为。” “王爷聪慧豁达,裴某有一事不明,还望王爷能不吝赐教。” 黎王目光如炬,闻言,轻扯唇角:“裴司使请说。” 裴郢低下头,手指闲逸地拂过琉璃盏:“传出瘟疫的那一日,正是城西观音庙布施的日子,有百姓喝了住持布施的粥毒发身亡。”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人人心惊胆战。” “有人说是住持下毒,对住持群起而攻之,将人活活打死。可是,后来染病的百姓一个接着一个,这时候却有人跳出来说是瘟疫。” 裴郢端起了酒杯,手腕转动,盏内的酒量也跟着轻轻晃动,荡出波纹。 “如果不是抓住了下毒之人,恐怕裴某还要被瞒在鼓里,以为是上天降下灾祸,要致滨州满城百姓死亡。” “却原来,竟是人祸。” 裴郢挑眼看向对座:“裴某疑惑不已,还想请问王爷,究竟是怎样丧心病狂的人才能以满城百姓为祭,达到他自己的目的。” 白话挑明,再装下去,就不免要变成小丑了。 黎王凝结的神色倏忽间碎裂,他轻笑出声,慵懒的抬起眉眼,睇向裴郢。 与生俱来的天潢贵胄,无论在面临何种情况之下总是能泰然处之,饶是面对诘问,他脸上仍无一丝慌乱。 只是淡定开口:“裴司使远比本王想象的要聪明许多,如果卢中成有你一半的聪明,有些事情,何至于让本王亲自动手。” 裴郢剑眉紧蹙,他这是……认了? 黎王起身朝他走去:“有些事情远远不能只看表面,不能因为汾州太守是本王的人,他守粮不借便是本王的授意。” “要知道,本王来到汾州之后,粮食可是送过几次的。若真是本王的授意,滨州又岂能坚持到现在?” 黎王负手于背:“裴司使不妨好好想想,当初贡品一案牵涉颇多,惹得朝廷轰动。” “安王虽死,也抄没了郑家家财,将不义之财充公国库,可是账本呢?” “勾结北夷贩卖贡品,这可是死罪啊,既是隐秘行事,无论如何都应该留有账本以做后手。” “可是明镜司的人掘地三尺都没有找到账本,可见,是早有人先一步将账本藏了起来,或者,有人提前通风报信。” 黎王话里话外意有所指,又刻意提到了账本一事,不免叫裴郢生疑。 当初他领着明镜司弟兄赶到郑家的时候,正撞上敬文伯郑兴在书房内焚烧证据。 他去得及时,有用的东西没烧多少,剩下那些,在之后也成为了坐实郑家勾结北夷的铁证。 可是翻遍了郑家上下,哪怕已经掘地三尺,也没能找到勾结北夷贩卖贡品的账本。 如果不是已经被毁,那就是被人提前转移了。 可黎王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是指明镜司中有内鬼?还是,负责贡品一案的官员不清白? 气氛凝结,连对方说出的任何一句话都得斟酌再三,只怕一个不慎堕入陷阱,反倒惹了一身的麻烦。 裴郢深深吸纳一口气,暂且将心中怀疑压下,他试探性开口:“王爷好像知道些什么。” 黎王盯着他,忽然朗声大笑起来。 “裴郢啊裴郢,本王以为你聪明,原来,你也有一叶障目的时候。” 裴郢立身原地,朝黎王微微拱手:“裴郢愚昧,还请王爷赐教。” “诶!” 黎王伸手托住裴郢手臂,想来很是高兴,连眉眼都带了层化不开的笑意。 “你是个人才,恰好本王又十分惜才。” “你当知道,安王并非自缢那般简单。有人不想要贡品案彻查,是因为里面牵扯到的人和事太多太多,真要是翻了个底朝天,只怕半个朝堂都要为之一颤。” “你猜,能够撼动朝堂根基的人,会是谁?” 黎王目光直勾勾的看着裴郢,唇边扬起一抹讳莫如深的笑意,期待他能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 显然裴郢并没有让他失望,沉默一息之后,只听得裴郢谨慎的说了两个字。 “太子?” 黎王哈哈大笑,抬手拍了拍裴郢的肩膀,满眼都是对他的认可:“裴司使果然没让本王失望,一点即透。” 他转身走回座位,端起琉璃盏饮了一口西域葡萄酒:“裴司使有过人之资,行事果决,颇合本王的胃口。” “明镜司虽有监察百官之权,可到底屈居人下,以裴司使才能,不该只到这个位置。” 同福执起酒壶为黎王再次满上。 黎王端起琉璃盏,遥遥递向裴郢:“你是聪明人,你我强强两手,何愁不能更进一步?” 抛出的橄榄枝已经明晃晃的递到了面前,到了这一步,裴郢已经彻底明白了黎王的意图。 所谓的闲散王爷不过是个伪装,他要的,是问鼎天下的那个位置。 第一百七十章 血红鸽子印记 黎王到底是个谨慎的人,话只开了个头,剩下的便没再多说。 宴饮结束,黎王吩咐同福将人好生送出来阳楼。 步出楼外,同福便不再送了。 他站定原地,朝着裴郢一揖:“裴司使,粮食的事情王爷都已经安排妥当,定然会让裴司使满意。” “另外,王爷还有一件礼物,已经让人快马加鞭送去了滨州,裴司使回去便能看见。” 同福将话带到,再揖一礼,便折身回了楼中。 直到同福身影彻底消失在楼中暗影处,裴郢才收回目光,提步下了石阶。 墨砚压低声音:“大人,黎王刚才是想招揽你吗?” 裴郢轻笑:“藏了这么久的狐狸尾巴,总算是漏出来了。” “墨砚,你可知,比起东宫的张扬跋扈,那些藏在暗处蓄势待发的猛兽,才更加值得防上一防。” 听闻此言,墨砚甚是赞同的点了点头:“汾州太守守粮不借一事,他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将所有的过错都推给了卢中成,后面又话里话外的说这些都是东宫在背后暗箱操作。” “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想将大人你拉到他的阵营,为他做事罢了。” 历朝历代,储君之争都带着血雨腥风,龙座之下垫的是尸山白骨,淌的是汩汩血河。 景明帝早立太子,可是谁说过,太子立了就不能废? 即便太子不废,最终坐上皇位的,就只能是太子吗? 皇权更迭,莫说没有得到的东西,即便是得到了,想要失去也不过在几息之间。 两人心如明镜,敌人地界也不好多言,便适时止住了话题,并肩走下了石阶。 在他们身后看不见的重重楼阁里,黎王负手于背,凭窗而立。 同福已经回来了,默默走到了黎王身侧,便听得主子开口: “裴郢此人手段了得,年少进入明镜司,又深得老头子的信任,他,会站在本王这一面吗?” 这要命的问题砸下来,如果答得不妥,稍有不慎便会成为泄愤的一个,同福一时间沉默下来。 他垂下头,默默在心里斟酌着字句,才谨慎着开口:“裴司使纵然了得,可跟错了人,难保下场凄凉。” “王爷是人中龙凤,早晚问鼎宝座。裴司使要是识趣便能成为王爷你的左膀右臂,飞黄腾达,要是冥顽不灵,那我们就……” 同福不语,只默默做了一个“杀”的动作。 黎王侧目看向他,扬了扬唇:“要不是卢中成是个废物,本王也不必费心拉拢裴郢。看样子,当初本王选择将他推上汾州太守的位置,当真是做错了。” “王爷不必忧虑,卢中成即便无用,可他只要听话就行。王爷握着他的把柄,难道,还怕他不听命令吗?” 同福微微抬眼,狭长眸子中凶光毕露。 黎王明了他话中意思,了然一笑,一时也觉得甚是在理。 比起一把锋利却不好掌控的刀,有时候,一只听话的狗或许更加有用。 而此时,这只听话的“狗”正在城门口指挥着守卫将粮食装车,头顶烈日,晒得他热汗淋漓,却不敢假手于人。 裴郢回来之时,正好瞧见了这一幕。 “裴司使!” 卢中成在李果提醒下也注意到了裴郢,他一改跋扈面目,舔着笑迎了上来。 “裴司使可是来视察的?” “你放心,有本官亲自监督,底下人不敢有偷奸耍滑的。遵从王爷的吩咐,该送去滨州的粮食一点不少,很快就装好了。” 裴郢笑笑:“卢太守客气了,本使前来借粮,怎好说是来视察的?” 他目光微不可见的扫了眼正在装车的粮食,想来离开来阳楼时,同福说的那些话,便是在让他安心,此次送往滨州的粮食绝不会有问题。 诚然,他也并未想过黎王会在粮食上面动手脚。 毕竟这秦山关拦得住一时,难不成,还能将朝廷的人拦住一辈子吗? “辛苦卢太守了,卢太守为百姓所做的一切,本使代滨州百姓谢过。” 裴郢客气开口。 卢中成哪里敢受他的礼,连忙避开还礼。 他道:“滨州的百姓已经安顿好了,等到粮食装好车,本官会安排好人护送粮食和百姓一起回滨州,裴司使大可放心了。” 裴郢点点头:“那就有劳卢太守了。” “裴司使客气。” 卢中成施了一礼,袖袍滑下,露出左臂中一点红印。 那红印一闪而过,却叫裴郢在转身的刹那蓦地顿住,双眼放大,不可置信的回转了身。 卢中成已经带着李果朝城内而去,他目光紧紧追随,脸色骤然变得煞白,眼眶却渐渐红了。 墨砚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儿,低声询问:“大人,你怎么了?” “墨砚,你看见他手臂上的印记了吗?”裴郢喃喃开口,目光不移。 墨砚顺着他所望的方向看过去,只能瞧见卢中成愈来愈远的背影,至于印记…… “大人,你在怀疑什么?” 尘封已久的回忆一朝拆了封印,便如同排山倒海一般席卷而来。它占据了裴郢的脑子,在他脑海里不断游走撕扯,将他带进了往昔的记忆长河中。 那是一段痛苦的回忆,每每想起都如万箭穿心,要将他生生割裂开来。 是他吗? 那左臂内侧匆匆闪过,如同血红鸽子一般的印记。 裴郢浑身肌肉骤然绷紧,周身的血液都在膨胀燃烧,他咬紧牙关,五指成拳,也难以压抑胸腔里汹涌澎湃的激动与恨意。 “大人!大人!” 见裴郢失神,墨砚担心的连唤数声,才终于将裴郢的思绪拽回。 紧绷的线条骤然松开,裴郢呼出一口浊气,闭上眼,再次睁开时,双眼已布满了血丝,腥红一片。 他咬牙道:“飞鸽传信,调查卢中成,务必将他三代都给我查得清清楚楚,不得有一丝疏漏。” 墨砚抱拳:“是。” 裴郢安排好一切,闭上眼深深吸纳几口气,稳住了心神。 再睁开眼时,他举目眺望卢中成离开的方向,微微眯了眯眸子,取而代之的是对卢中成身份的怀疑。 如果他没看错,卢中成手臂上的确有个血红鸽子印记,那么,他真的是他吗? 还是说,世间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远在汾州的卢中成,竟然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印记! 看来,这淌水远比他想的要浑浊多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挟天子以令诸侯 裴郢带着百姓回到滨州的时候,邓杭已经在城门口等候了许久,伸长了脖子朝远处张望,好不容易等到了人,立时提着灯笼凑了过去。 裴郢勒马停下,便听得邓杭着急开口:“大人,你、你快回官衙看看去吧,闻大夫她……哎,大人!” 一听“闻大夫”三字,裴郢立时失了冷静,他不等邓杭将后面的话说完,一夹马腹,驭马朝着官衙的方向疾驰而去。 邓杭愣在原地,挠了挠后脑勺,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司使大人这么着急是干什么去? 听了半段话的墨砚翻身下了马,走到邓杭身侧,伸手搭上了他的肩头,突来的动作竟将邓杭生生吓了一大跳。 邓杭一个激灵退开,待定眼看清了是墨砚,慌忙躬身见礼:“墨副使。” “官衙出什么事了?” “官衙没出事啊。” “没出事你这么着急做什么?”墨砚气得提高了音量,恨不得拎着邓杭痛打一顿。 都这么久了,难道还看不出来大人和闻六小姐之间的关系么? 瞧,一听说心上人出事,大人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去。 不过也难怪大人着急忧心,毕竟才见过黎王,一番交涉下来,黎王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呐! “算了,先安置好粮食,晚些时候我再过去看看。”墨砚摇摇头,放下了想要抽邓杭的手。 邓杭立即站定,连声应是。 粮食顺利的拿回,还有墨砚在旁看着,裴郢并不担心会出纰漏。只是听了邓杭的半截话,他着实是担心了了的情况,一扬马鞭,疾驰而去。 不多时,他便赶到了官衙。 裴郢翻身下马,丢了马鞭,阔步迈入了官衙之中,一路亟步直奔后院中去。 “了了,你没……” 虚掩着的房门被骤然推开,屋中两人齐刷刷回了头。 闻岫宁坐在圆桌前,双手支颐,正百无聊赖的盯着面前的匣子。 一回头,甫一看见思念了一整日的人,闻岫宁顿时笑逐颜开,起身朝着裴郢便扑了过去。 “阿郢,你回来啦!” 甜甜糯糯的声音荡进心间,抚平了裴郢不安的心脏。 他伸出手环住那盈盈一握的腰肢,又看了看屋中的北初,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你……你没出事吗?” “出什么事?” 闻岫宁自他怀中抬起头,满面困惑。 不过她很快将心思抛开,拉着裴郢进了屋子,神色飞扬的同他说话。 “一个时辰前,有人送来了这些东西,说是黎王让人送来的。” “阿郢,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闻岫宁站定在桌前,一指桌上那几只打开的匣子。 里头金钗玉环,玛瑙珍珠,琳琅满目的装满了整个匣子,一字排开,在桌上璀璨夺目的放着。 裴郢再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过去,便瞧见了美人榻上用托盘呈着,叠得整整齐齐的崭新衣裳,一瞧便是女子所用。 所有的担心在这一刻都化作一口气缓缓吐了出来。 裴郢悬着的一颗心彻底落下,他后怕极了,爱怜地抚了抚闻岫宁后脑,一下一下,动作温柔至极。 闻岫宁全然不察他神色异样,握住他的手,奇怪道:“好端端的,黎王让人送这些东西给我做什么?” “当然想拉拢我啊。” 裴郢毫不避忌的说出黎王的意图,看着闻岫宁时,目光温柔至极。 一听这话,闻岫宁骇然地捂住嘴:“他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啊!” 她这话说得过于直白,神情又夸张娇憨,惹得裴郢不禁一笑,便是连一旁候着的旁观者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北初打趣她:“姑娘,矜持点。” “那怎么了!” 闻岫宁毫不在意,自然地挽住了裴郢的手臂,仰起头,巴掌大的小脸漾出笑容。 可转瞬又微微蹙眉,不悦道:“他不安好心,他想拉拢你,却送东西给我,摆明了是知道你我的关系,想要警告你,要是你不肯帮他,他便要动手对付我。” “阿郢,他不是什么好人,你不要和他牵扯太近,不安全。” 闻岫宁一脸认真的叮嘱,半点不似玩笑。 纵使裴郢心中早已经有了决断,可是此时此刻听她直言叮嘱,还是忍不住再问了一句。 “黎王知道你和我的关系,便是打了想要用你来牵制我的心思,如果我不同意,他万一对你动手,你怕不怕?” 这个问题问住了闻岫宁,令她一时苦恼起来。 在经历这些事情以前,她自问是不怕的,可是在见识到了黎王对滨州百姓所做的事情之后,说实话,她是真的害怕。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有时候要时时刻刻防备着别人来害自己,这着实是一件辛苦事。 更别说她弱质纤纤,毫无自保能力,青天白日里射来一支冷箭,她都未必躲得掉。 黎王心狠手辣,未达目的不择手段,连整个滨州城都可以沦为他算计的一环,更遑论是她这个无足轻重的小女子了。 想到这里,闻岫宁颓丧地垂下头去,长长的叹了口气。 裴郢有些愧疚又有些心疼:“对不起,把你卷入了这场是非中。” 她低着头,他只能瞧见一头如瀑青丝,但见她双肩颤抖,隐隐有轻微的啜泣声传来,裴郢一下子慌了神。 他手足无措,抬起的手想要触碰她,却又带着踟蹰。 一时手忙脚乱,只能听得裴郢连连不断的哄声:“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你别……别哭啊……” “了了,你别哭啊,你一哭,我心都快碎了。” 连北初见了都忍不住连连咂舌,这还是传闻中那个杀人如麻,冷心冷情的“活阎王”吗? 果然啊,一旦陷入了爱情这个泥沼,不论是男是女,终究都会变成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模样。 北初摇摇头,又歪着脑袋去看自家姑娘,他左看右看,可不觉得自家姑娘是个会被轻易吓哭的小女子呀。 就在他泛疑时,屋中低低的啜泣忽然转化为了铃铃笑声。 原本还在假装哭泣的闻岫宁,在听见裴郢一声又一声的服软下,终究还是憋不住,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第一百七十二章 笨蛋阿郢 “笨蛋阿郢。” 闻岫宁笑弯了腰,待笑得够了,她方才挺起背脊,曲起手指捏了捏裴郢的鼻子。 她眉眼弯弯,眼角沁出了泪水,衬得眸子越发亮晶晶,璀璨璨。 “我连滨州有瘟疫都不怕,怎么会害怕区区一个黎王呢?” 闻岫宁双手叉腰,娇憨可爱:“他是王爷不假,可我也不是任人随意捏圆搓扁的普通百姓。” “我可是东昌侯的女儿,还是丞相的外甥女,我自己身上也有圣上亲口封的县主爵位。” “他就算要用我来牵制你,动手之前,他也得好好思量思量,得罪了我舅舅,任凭他是谁都休想轻易脱身。” 从来没有哪一刻让闻岫宁觉得权利是件很重要的事情,如果她不是闻家的女儿,如果她没有那样显赫的家世,恐怕今日送来的就不是这些金银华贵之物,而是明晃晃的刀剑了。 阿郢的处境的确危险,不过好在,她即便帮不上忙,至少也不会拖了后腿。 如此想着,闻岫宁便又展开笑颜。 她见裴郢始终沉着脸闷闷不乐,遂伸出两根手指在他两颊轻轻戳出两个小梨涡,嫣然笑道:“你不用担心我,等到百姓身上的毒差不多解了,我就和北初先回京都去,我在京都等你。” 北初颔首:“裴司使你就放心吧,我一定会保护好姑娘,不会让姑娘受到任何伤害。” 闻岫宁回首,冲着北初赞扬一笑。 北初赧然的搔了搔头,目光落到桌上那几口匣子上:“那这些东西怎么办?是要……还回去?” “为什么要还?” 闻岫宁走到桌边,将匣子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再统统归拢到了一个箱子里。 “黎王为了一己私利,把滨州的百姓害得这么苦,这些东西,就算是他的一点补偿吧。” 闻岫宁将满满一个匣子合上盖子,双手抱起也觉得沉甸甸的,索性就势往北初面前一推。 就这么两下动作,可将她累得气喘吁吁。 叉腰站在原地,闻岫宁面颊通红,气喘道:“把这些东西都拿去卖了,换成散碎银子,然后分发给滨州的百姓,就算是资助他们日后重建家园的资金吧。” 北初托了托那口沉甸甸的匣子,一时没应,反而犹豫的看向了裴郢,等着他的最后决定。 毕竟这东西是黎王送来的,意味着什么彼此都心知肚明,一旦接了,势必会让黎王以为裴司使已经同意了合作。 故而这个决定,北初不敢擅自应下。 屋子里一时间沉寂下来,闻岫宁和北初都双双看着裴郢,等着他的答案。 裴郢脸色阴沉,目光锁定在桌上的那口匣子上,再看了看二人,有个决定一直在他心中犹豫盘旋。 “阿郢,”闻岫宁走了过来,将手插入他掌心,轻轻握住,“黎王有意想要招揽你,根本不在乎你是否愿意,他刻意在你回来之前送来了这些东西,无非就是想要警示你。” “现在我们远在滨州,百姓的毒尚未解除,朝廷驰援的官员也还没到,即便黎王不对我们出手,保不齐还会把那个下三滥的招数再使一遍。” “你我不怕,可是滨州百姓呢?” 她想过了,黎王这条贼船不能上,但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开罪了黎王。否则,若叫黎王觉得阿郢不好收服,指不定会将阿郢视作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现在最要紧的,是先稳住黎王,不让这头凶兽再随意发疯。 “如果你不想接这些东西,我们大可以把这些都换成银子,然后以黎王的名义将银子散给百姓。” “这样一来,你既回绝了黎王也不至于开罪他,百姓又得到了银子,黎王也得到了名声,一箭三雕,不是很好吗?” 闻岫宁糯糯的说罢,眨眨眼,等着裴郢来夸奖自己。 这是目前她觉得最合适的解决方案了。 裴郢垂下眼,便瞧见她一副等着领赏的得意模样,不禁一笑,轻轻捏了捏她挺翘的鼻子。 北初品味着这番话,也渐渐明白了姑娘的意思。 他恍然大悟,激动的拊掌:“对呀,这个主意好。” “用黎王的钱替他自己造势,黎王吃了哑巴亏不说,还偏偏不能发作,毕竟他可是实打实的得到了民心。” “还是姑娘聪明,这个主意真好!”北初两眼放光,忍不住朝闻岫宁竖起了大拇指。 闻岫宁得意的看向他:“是吧,我聪明吧。” 北初用力点点头,这才放心的抱起了那口匣子:“那……我去安排了?” 他下意识看向裴郢的方向,直到得到了裴郢的同意,才放心大胆的抱着满满一匣子珠宝准备往外走。 “等一下。” 闻岫宁忽然叫住他。 北初住步,回过头,只见姑娘走向了美人榻,将榻上摆放的几件新衣裙都堆叠在了一起,复又朝他走了过来。 北初下意识开口:“首饰可以卖了换成银子,这衣裳姑娘还是留着吧。” 闻岫宁噘着嘴,执意将几件衣裙都放在了北初怀里的匣子上。 她挥了挥手:“赶紧去吧,早去早回。” 见此,北初倒不好再多劝什么,应了声,便抱着东西离开了房间。 待人一走,裴郢才走到闻岫宁面前,伸手将她散落的一缕碎发拢到了耳后,温声开口:“怎么不把新衣裙留下?你们姑娘家不是最喜欢新衣裙了吗?” 闻岫宁嘟囔着嘴,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 裴郢猜测:“是不喜欢?” 闻岫瑶又连连摇头。 这下可叫裴郢估摸不准了,既不是不喜欢,又为何不留下? 见他果真是不明白自己的意思,闻岫宁微微气怒,不满的哼了一声,抬手敲在了他的额头上。 “笨蛋阿郢,我怎么能收其他男人送的衣裙呢?就算再好看,再贵重也不可以。” “我要穿,就只穿你送给我的。” 闻岫宁娇娇一笑,抱着他的手臂靠了过去:“等我们回到了京都,你要去流芳阁给我订做一身新的……不,两件……不不不,还是三件好了。” 裴郢噗嗤一笑:“就是整个流芳阁都买下来给你又有什么不好。” 一听这话,闻岫宁顿时亮了双眼:“这样,会不会太奢侈了呀。” 明明内心欢喜雀跃,偏偏还故作扭捏的模样,惹得裴郢连连失笑,忍不住上手捏了捏她肉乎乎的脸蛋。 屋中两人你侬我侬,偏在这时,一道不合时宜的叩门声响起。 伴着一道熟悉的声音传了进来:“哥,你看我给你把谁带来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听说矿山闹鬼 情到正起时被骤然打断,闻岫宁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不悦的瞥了眼虚掩着的门,又回转头看着裴郢,哼了哼,带着几分娇气。 裴郢素来是拿她没有什么办法,可是时机不对,只好先哄着她,才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多日不见踪影的路小石,他尚且不知道自己打扰了里面两人的好事,见到裴郢出来,顿时咧着个大牙傻乐。 “哥,你看我把谁给你带来了。” 路小石得意洋洋,把身后黑衣面巾遮住了全身的人往前一推。 待那人摘下了脸上的面巾,竟然是南夜。 “南夜!” 闻岫宁闻声出来,见到院中的南夜时,不禁惊讶出声。 “南夜见过姑娘,见过裴司使。”南夜拱手朝着二人一礼。 长夜漫漫,四下静谧,唯有花圃里传来几声吱吱虫鸣。 裴郢颔首,环视了四周:“进来再说。” 几人随着他进去,待将房门关上,余风吹入屋内,将桌上烛光吹得飘摇,拉得几道映在明窗上的黑影扑朔迷离。 自从上次官衙一别,闻岫宁已是许久不曾见过南夜,只知他悄悄潜入了汾州城,至于做过什么,是否暗中传回过消息,她也一无所知。 还有路小石,算算时间,她也是许久没有见过他了。 满腔的疑惑无处解答,门刚一关上,闻岫宁便忍不住问:“这些天你们都去哪儿了?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有没有遇到危险?有没有受伤?” 她着实是担心,不论进展如何,总归是要安然无恙的才好。 南夜微微一笑:“姑娘放心,我没事,一切都好。” 听他这般一说,又瞧见他气息平稳,精神奕奕,便知是真的没事,闻岫宁这才放下心来。 但她曾提到过任务进展一事,事关明镜司,路小石和南夜便不约而同的看向裴郢,见他点首,才将所有的事情都原原本本讲述了出来。 自从上次在官衙分开之后,南夜便趁夜去了汾州城,待到翌日城门一开,他便扮做药商混进了城内。 最开始的几天,他每日以采购药材为由在城中四下转悠,也在茶肆、酒楼等处逗留查探消息,还时常在太守府外徘徊,可惜多日下来仍旧一无所获。 后来他辗转打听到黎王入住在来阳楼,他便又时常在来阳楼外打听消息。可惜那里被卢中成安排人守卫得严严实实,进出都要查看身份,他混不进去,只能在来阳楼对面的酒楼包下一间房,日夜监视。 黎王倒没什么动静,也从未出过来阳楼一步,倒是卢中成殷勤得很,一日三趟的跑,不是带点这个,便是带点那个。 日子一点一点的过去,却半点儿有用的消息都没有得到。 就在南夜自己都觉得这一趟要无功而返时,偏偏在某一日的黄昏,他看见卢中成神色焦急的去了来阳楼。 他便知道,契机来了。 “我看见黎王身边的侍卫跟着卢中成一起出来,两个人骑马往废弃的矿山去了,我不敢跟得太紧。可等我追过去的时候,只看见了两匹马,却没有看见人。” 裴郢拧眉:“矿山不是已经废弃了吗?他们还去矿山做什么?” “我向汾州的百姓打听过,矿山多年前就已经废弃了,因为死了不少人,当时闹得很轰动。听说,有人夜里去过矿山打算祭拜死在里面的亲人,却听见了……” 南夜面露复杂情绪,张了张嘴,犹豫的看了眼三人,才艰难开口:“鬼叫。” 不合时宜的夜风自半开的窗棂吹了进来,拂动烛光,带着呜呜呜的声音,像极了鬼哭狼嚎。 闻岫宁周身汗毛竖起,吓得惊叫出声,下意识躲进了裴郢的怀里。 裴郢伸臂拥住她,手掌轻轻拂过她背脊,极是温柔的轻哄着。 南夜离开太久,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当下目瞪口呆,险些没反应过来。 路小石已经去将窗户关上,走过来时见到南夜一副震惊的模样,遂抬手落在他肩头,给了他一记“不用奇怪,这样的事情往后还会见识更多”的表情。 南夜心领神会,抿唇点了点头。 “什么样的鬼叫?是谣言?还是有人在装神弄鬼?”裴郢一听便觉出当中的蹊跷来。 南夜也不隐瞒,将了解到的信息尽数告知:“听汾州的百姓说,每到夜里就会出现各种各样奇怪的声音,有凿打石壁的声音,有鞭子甩动的声音,还有人大声叱骂的声音……” “听见这些声音的人不止一个,后来坊间就传出,说是死在矿山里的人冤魂徘徊在山里不肯离去,一直重复着生前的事情。他们迟迟不愿意去投胎,阎王便派了鬼差来抓他们,这才有了后面听到的骂声。” “这些事情传得沸沸扬扬,说得绘声绘色,渐渐地,也就没人再去矿山了。后来官府索性将那里列为了禁地,彻底封锁了起来,再也不许百姓进入。” “不许百姓进去,他们还自己去了,这不是自己打脸吗?” 路小石轻嗤一声:“什么闹鬼,我看啊,多半就是里面藏着秘密,故意传出闹鬼的传言,好让那里被闲置下来。” 南夜听后也是赞同的点了点头:“当时我也是觉得奇怪,想着等他们出来后,我再悄悄潜进去看看。可是矿山太大,洞口更是四通八达,我转了几圈都走到了死胡同,没办法,只好先退了出来。” “不过从那夜之后,卢中成就再也没有来过矿山,倒是他身边那个叫李果的随从时常不见踪影。” “我听说,李果是卢中成最信任的人,几乎卢中成去哪儿,他就去哪儿,很少消失这么久。我在想,他会不会被安排去做别的什么更隐晦的事情去了。” 这个问题在南夜的脑子里转悠了许久,只是汾州毕竟是卢中成的地盘,纵然有明镜司隐藏在暗中的司卫帮忙,到底是杯水车薪。 他行事不敢过于张扬,唯恐叫卢中成发现踪迹起了疑心,影响到了后面的行动,这才不得不趁夜退了回来。 “裴司使,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第一百七十四章 我想再去一次 “无须顾忌,直言便是。”裴郢正色道。 “是。” 南夜拱手一揖,待直起了身子,才缓缓将心中猜测说了出来。 “汾州城矿山被毁一事在当年影响很大,连远在京都的百姓都对此事印象颇深。圣上当初下了旨意将矿山封锁,不许矿工再继续下矿,这件事情本来应该就此打住,可是偏偏卢中成却将那里视为禁地,不许任何人靠近。” “我不信鬼神,更不相信矿山会有冤魂捣乱的说法,如果真要给一个理由,我更相信是有人故意为之。” 南夜侃侃说道,不时抬眸去看裴郢脸色,见他并未叫停,也没有露出半点儿不信任的态度,稍稍松了一口气,继续说了下去。 “根据这些日子我对卢中成的观察,他对上谄媚,对下严苛,但凡大事小事能让底下人做的绝不亲力亲为。可偏偏去矿山一事他竟然撇下手下自己去了,就连黎王身边近身的侍卫也一起跟了过去。” “我在想,会不会是因为矿山里面隐瞒了什么秘密,甚至是牵扯很大,这才让卢中成不得不亲自去一趟。” 可惜他能探听到的消息实在是太少,而且那个矿洞四通八达,就算他有心想要更深入的探查,却也担心打草惊蛇,被人抓了把柄。 但那里于他而言,着实是奇怪得很。 “裴司使,我想再去汾州矿山探查一次,我总觉得,里面一定藏了不为人知的秘密。” 南夜越想越觉得疑点颇多,让他就此收手,心里不免七上八下难以安稳,还不如再去一次,将那里查个底朝天,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路小石听见这话,眼珠子一转,不由得心痒痒:“哥,让我和南夜一起去吧,两个人搭手,总比一个人单打独斗的好。” 他见裴郢看过来,忙不迭地辩解:“你让我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好了,你就让我去吧,南夜一个人过去,我也是不放心啊。” 他扭捏着说话,那点小心思恨不得都写在了脸上。 闻岫宁好奇问:“对啊,后山发现的那批粮食去哪儿了?” 那是本该在那场大火中被付之一炬的粮食,可是却在山洞中被路小石机缘巧合的找到。 如今汾州已经借了粮,朝廷驰援的人也在路上,没有了黎王的刻意阻挠,想来朝廷的人要不了多久就会赶到滨州。 如此一来,即便没有了那批粮食,滨州的危机也可以很快解除。 只是让闻岫宁有些看不透的是那批粮食最后的处理。 黎王留下粮食必然是想要纳为己用,可是他的计谋已经败露,再想要打那批粮食的主意,一旦被抓到了尾巴就极难脱身。黎王不是个瞻前不顾后的性子,那批粮食,他必然是已经放弃了。 如此说来,这批见不得光的粮食,倒是让他们给捡了个大便宜。 “此事说来话长。”裴郢看着她,目光温柔,“对于那批粮食,我已经有了妥善的处理办法,待会儿我再告诉你。” 闻岫宁点点头,一时也不再追问。 反倒是路小石刚才的提议让裴郢沉默了良久,南夜的猜测恰巧也对应了他的顾虑。 既然要查卢中成,那自然是将他身边的所有事和人都查得一清二楚才可以。 迟疑了片刻,裴郢便有了主意,他将贴身的一枚黑玉令交到路小石手上。 “卢中成身上有很多秘密未解,在彻底了解到他们的行动之前,你们做事要务必谨慎小心。” “这黑玉令可以调遣明镜司所有司卫,凡事不要逞强,有任何事情调出黑玉令,保住小命,其他的来日方长。” 这番叮嘱,俨然是已经同意了他们的计划。 路小石顿时心花怒放,仔细又仔细的将黑玉令收进了怀中,拍了拍胸口,再次确定已经将令牌收好。 “放心吧哥,我们一定会小心的。” 南夜也在一旁点头附和。 饶是他们这样说了,裴郢却并没有完全放下心来,在看见那血红鸽子印记之前,他或许并不会多想,可偏偏卢中成手上有那枚印记,就不得不让他多顾虑许多。 “小石和南夜分开行动吧,南夜毕竟是生面孔,见过他的人没有多少,倒是你……” 裴郢看向路小石:“汾州城里也不知道还有黎王的多少暗桩,至少同福是认识你的。未免暴露,你们最好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这样起码还能有个照应。” 路小石有些怔怔,他并不是第一次出任务了,往昔比这次凶险不知几倍的任务都有,可从来也没有见过哥这样不放心的再三叮嘱。 他也渐渐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默默听完,才郑重的一点头。 “哥放心,我行动会小心。” “实在行动有危险,我们就跑,我身上还有明镜司的信号箭,到时候我就放信号,让哥知道我们的位置,能及时赶来救我们。” 眼下也只有这样了。 安排好一切,裴郢也不多留他们,毕竟今日还与黎王有过短暂的交锋,以黎王的行事风格,说不定还暗中派了人来监视他们。 “从后门的密道走,注意尾巴。” “好。” 路小石应了声,见裴郢再没有别的叮嘱,这才带着南夜趁夜出了门。 官衙后门有条密道,直通后山。那是他们占据官衙之后无意中发现的,想来除了当初的滨州太守,此路应当鲜少会有人知道。 二人一走,屋子里又恢复了最初的静谧。 只是浓情不在,只有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的紧张与担忧。 “阿郢。” 闻岫宁上前一步,轻轻握住了裴郢的手:“我知道你心里很烦扰,也有不能被外人知晓的秘密,在你没有准备好之前我什么都不问。” “那么现在,还有没有需要我做的事情,我想帮你减轻负担,让你能够松快一些。” 所有的烦扰在有身边人的陪伴下,都已经变得微不足道,裴郢呼出一口气,心情畅快不少。 他将闻岫宁轻轻拥进怀里:“的确有一件事情需要你的帮忙,且,只有你能做好。” 第一百七十五章 百姓可不愚昧 翌日天将将浮起鱼肚白,闻岫宁便已经收拾妥当出了门,欲往城西观音庙去。 她算过时间,北初即便连夜出发,待办好所有事情回来,也是今晚了。 今日无人护送她去城西,未免耽误时间,她这才特意起了个大早。 谁料官衙的大门刚刚打开,门外便已经备好了一辆马车。 听见声音,车辕上坐着的人歪着脑袋回望过来,不是邓杭又是谁。 闻岫宁提裙走下石阶,不免惊讶:“邓侍卫今日怎么起得这样的早,该不会,是来等我的吧?” 邓杭嘴里还塞了半个馒头,他连忙跳下车辕,几口咀嚼下肚后,将剩下半个馒头一股脑儿地塞进了怀里。 连连嚼了好几下,才总算是将塞在嘴里的那口馒头给咽了下去。 邓杭呼出一口气,抬手顺了顺了胸脯:“司使大人果然是了解闻大夫的,一点儿都没有猜错。” 闻岫宁讶异不解。 邓杭也没绕弯子,自顾自的就解释了起来:“司使大人临走时找到我,让我今早来官衙门口接你。还说你肯定不愿意麻烦旁人,一定会一早悄悄的走,所以让我特意早一点等在这里。” 邓杭咧着一口大白牙,傻乎乎的笑了起来:“还好我来得快,要不然就要错过了。” 司使大人难得亲自给他下达任务,虽然护送这事谁都能做,可护送的对象不一样啊。 闻大夫现在可是滨州城的香饽饽,莫说他们,那些百姓对闻大夫也是感激涕零,无有不服的。 别说是司使大人亲自吩咐,就算是没有,他也很是乐意跑这一趟。 闻岫宁低头浅笑:“那就有劳你了。” “没有,没有,我来接闻大夫,正好还可以偷个懒呢。” 邓杭搔了搔后脑,一股气的傻乐起来。 他搬来矮凳,扶着闻岫宁上了马车,随即跳上车辕坐好,一甩马鞭,马儿踏踏地就往城西方向跑。 邓杭抽空从怀里摸出刚才剩了半个的馒头,咬了一口,含糊不清的道:“闻大夫,里面给你准备了馒头和清粥,我们走慢一点,路上你也好平平稳稳地用个早饭。” 车厢不大,闻岫宁上车的时候便看见了准备好的早饭。 清粥一碗,馒头两个,并两碟小菜。 那粥摸起来温温热热的,不似前两日般清得只见几粒米粒,今日熬得稠稠的,让整个车厢都充斥着清甜味。 不用问,她便猜到这些是谁准备的。 难为他天不亮的就外出办事,竟还有空去提醒邓杭来接她,又知道她走得急,定然顾不上吃东西,还贴心的准备了这些。 闻岫宁一颗心被温暖填得满满当当,咬了一口白面馒头,溢出丝丝的甜味,比之山珍海味还要令人回味无穷。 马车慢悠悠地驶向城西。 据邓杭所说,昨夜粮食从汾州运送回来之后,当夜便生火起锅熬上了清粥,分给观音庙的百姓一人一碗。大家嘴里都称颂不停,一个劲儿的感谢裴司使,却绝口不提黎王功绩。 得到这样的结果其实并不叫人意外,毕竟滨州断粮也不是一日两日,黎王若当真心系百姓,也不会非要等到昨日去闹了一通才肯让卢中成放粮。 百姓势微,却并不愚昧。 今日马车行得格外缓慢,闻岫宁在车中用完了早饭,还多余了一点时间将病案再一一看了一遍。 根据徐鹤交代的药材,她来来回回已经修改了数次药方,虽然颇有成效,但年老体弱的仍旧见效缓慢。 应是伤了根本,想要完全好起来,只怕不是易事。 马车停在了观音庙外,邓杭扶着闻岫宁下车,还没进门,已经听见里头传来了热闹人声。 闻岫宁提裙进了观音庙,百姓们正谈论着什么,说得热情高涨,无人发现背后缓缓行来的身影。 正巧周文优从大殿内出来,手中还端着两个空药碗,举目瞧见了院中的闻岫宁,立时惊喜的唤了一声:“闻大夫。” 众人听见声音,谈笑的话音一止,纷纷扭头望来。 闻岫宁微笑颔首,百姓们也相继见礼。 何骋听见声音,也自大殿中走了出来:“闻大夫好。” 二人到底年轻,几贴药下去已经见好。 知道明镜司人手不够,便也主动请缨帮忙,别的做不了什么,熬药端药还是可以的。 “闻大夫,您吃早饭了吗?” 有位老人家颤巍巍站起来,微笑着询问。 紧跟着便有更多的人相继询问,还有人将自己手中干净的粥碗递了过来。 闻岫宁走了过去:“我已经吃过了,大家不用管我,粮食得来不易,本就是要先顾着你们的。” 众人听了这话,不由得看向闻岫宁额头……伤势已经大好,但是疤痕还在,浮在白皙的肌肤上,衬得尤为刺眼。 有人愧疚的低下了头:“闻大夫对我们这么好,我们以前还那样对你,我真是……真是……” 话到哽咽处,已经再也说不出口。 不过小事一桩,闻岫宁早就已经不在意了。 虽然当时是有些难过,可易地而处,家破人亡,又被抛弃在了这里,换成谁心里不会有怨言呢? 眼下见他们知晓错误,又对自己满心愧疚,闻岫宁的心更是软了下来。只觉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付出,终究还是有回报的。 “往事不纠,就当翻篇,从今往后谁也不要再提了。” 清凌凌的声音如同清风过境,令人无比安然。 闻岫宁环视四周,瞧清诸人脸色,缓缓道:“大家身上的毒已经差不多都解了,恢复身体只是需要时间。” “昨夜我与裴司使商议过,所有人驻留在观音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滨州受灾多时,早晚也需要清理出来,才好住人。” “稍后我会再次为大家诊脉,身体恢复得好些的,便和明镜司的司卫们一起打扫收拾,争取尽快让滨州恢复原貌。至于身体弱一些的,还是继续留在观音庙,我会针对每一个人的身体特性重新配药。” 闻岫宁目光扫过诸人,不确定的开口:“不知道……大家意下如何?” 第一百七十六章 百姓爱幼子 此话一出,但见百姓们面面相觑,彼此之间窃窃私语。 因着人多嘴杂,那声音小如蚊吟,偏又多如星点,便是闻岫宁竖起耳朵仔细听来,也实在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 不过,若是连自己的家园都不愿舍出一份力,那么这些人,即便治得了病,也救不了命。 好半晌无人应答,周文优有些心急,正想要上前去游说一番,刚迈出一步,手臂却蓦地一紧。 他回过头,正是同窗何骋将他拦下,朝他微一摇头,暗示他不要掺和。 这时候,低低私语的百姓中,有一男子站了出来。 他朝着闻岫宁微一拱手:“闻大夫,你救了我们大家,我们都很是感激你。滨州遭难,又遭歹人下毒,我们先前又对你……你还不计前嫌的帮助我们,我们早已经愧疚不已了。” “我们世世代代都扎根在这里,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我们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别的地方。” “之前因为瘟疫的事情,我们一开始是有些自暴自弃,也误以为是朝廷抛弃了这里,放弃了我们,所以才……” “但是这些日子闻大夫你对我们的照顾我们都看在眼里,其实不必你说,我们也会尽我们所能让滨州尽快恢复到以前的样子。” “闻大夫,千言万语就一句话,我们……谢谢你了。” 那人说话颇有章法,一举一动都有儒生风范,被众人推举出来,说的话也得到了其他人的连连附和。 最后的话里带了些哽咽,闻岫宁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他双肩颤抖,抬手抹了一把眼睛,竟然屈膝朝自己跪了下来。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跪下,口口声声连道感谢。 闻岫宁心一惊,赶忙伸手将就近的人扶起来:“不是说过,那些事情都翻篇了么?大家都别跪了,这个时候更应该众志成城,度过眼前危机才是。” 她将面前的老人家搀扶起来,又连声唤着其他人,在邓杭帮助下,百姓们才相继站了起来。 闻岫宁目光扫过众人面庞,微微一叹:“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不妨按照我刚才所说先分派任务。想来过不了几天,朝廷驰援的人便该到了,到时候,粮食也好,人手也好,都不成问题。” 自从闻岫宁治好了所有人,滨州百姓对她无不是感激涕零,她的话,自然无人会加以反驳。 邓杭见百姓都认下了此事,便先行带着人去分派任务去了。 闻岫宁照旧在前殿为百姓们看病,又根据个人的体质重新调整药方,一通忙碌下来,又是黄昏时分。 她提笔写下最后一张药方,将方子给了百姓后,面前已经再没有了排队的人。 坐了一日,不止腰背酸痛,手腕更是酸软得厉害。 闻岫宁活动活动了筋骨,抻了抻腰,正捻起一枚银针对准手腕穴位准备扎下,眼角余光却瞥见廊柱后头有人影闪烁。 她停了针,扭头望去,不禁微微瞠大了眼:“丫头?” 何家有一子一女,长女没有正经名字,素日只唤做丫头,幼子现今三岁,取名耀祖。 何家贫瘠之家,却将耀祖如珠如宝的养大,纵然是生了病,脸蛋瞧着也是肉乎乎的。 反观丫头,穿着不合身的衣服,瘦得快剩了个皮包骨头了,她轻轻一握也能圈住丫头的手腕。 闻岫宁放下针,朝着丫头招手:“躲在那里做什么?来,到闻姐姐这里来。” 丫头扒着廊柱,露出一颗小小的脑袋,眼睛眨了眨,似乎好半晌才反应了过来。 她垂着双手走了过来,闻岫宁这才看清,比起上次见面,丫头近日来瘦了好多。原就短了一截的衣裳,此刻更是松松垮垮的罩在身上,凑近了些,甚至能看见凸起的肩胛骨。 闻岫宁心疼极了,将丫头拉到面前,目光触及她瘦黄的脸,一时哽咽,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还是丫头主动开了口,颤颤着声音问她:“闻姐姐,你……要走了吗?” 甫一听见丫头这般问,闻岫宁还微微愣了愣。 “谁告诉你姐姐要走了?” “他们都这样说。”丫头指了指前殿各自忙碌的其他人。 “他们说姐姐是从京都来的县主,很是尊贵,在这里待不了多久就该回去了。” “闻姐姐,你走了,以后还会回来吗?丫头还能看见你吗?” 软糯的声音像一把利剑,狠狠刮过闻岫宁的心房,猛地将她刺痛了一下。 她目光落在丫头局促的脸上,思绪百转千回,忽然意识到,本就不富裕的家庭在经历了灾难风霜之后,情况只会更加严峻。 倘若父母爱幼子,视女儿如草芥,那么接下来的日子,丫头该怎么过呀? 闻岫宁内心揪痛了一下,抿了抿唇,一时不知该如何劝慰,只能将丫头搂紧在怀中。手掌抚着她枯瘦的背脊,一下一下,温柔到了极点。 “丫头,告诉姐姐,你阿爹阿娘对你好吗?” 闻岫宁看不见丫头的表情,却明显感觉到怀中的身体猛地瑟缩了一下,她心疼的抚摸着丫头的脑袋,不再追问。 有些东西其实是不用问的,只看平日的做法,便能一目了然。 她心疼丫头,就算有心想将丫头带走,可丫头毕竟是良家子,想要将丫头带回京都,也得过问何家父母的意思。 就算一切都能顺利办妥,可现在他们的处境也艰难,再带上少不更事的丫头,只怕是…… “闻大夫!” 突然传来的声音打断了闻岫宁的思绪,她快速眨眨眼,将所有的想法都压了下去。 松开环住丫头的手,闻岫宁回过头,便见朝着此处疾步走来的人正是邓杭。 邓杭走近,也瞧见了闻岫宁脸色不对,看了看丫头,小心翼翼的询问:“闻大夫,是出什么事了吗?” 闻岫宁站起身,将丫头的小手包在掌心里,闻言只摇了摇头,并未多说什么。 “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吗?” 邓杭见她不提半字,便也识趣的不去追问,只道:“是这样的,闻大夫,北初回来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给他挖了一个坑 “北初?他竟回来得这般早吗?” 算算脚程,便是快马加鞭,回来也该是深夜了。 邓杭颔首:“人刚靠近城门,消息就传回来了。我已经让初八、初九过去接应了,闻大夫,你要不要也过去看一看?” 闻岫宁轻轻点头,自然是要去看的。 她正准备跟着邓杭过去,突然感觉到掌心传来抗拒的力量,垂眸望去,丫头仰着头,目光定定落在她的脸上。 闻岫宁叹气,但此时也不好将丫头一并带过去,正好瞧见初七端了空药碗从正殿里面出来,立时扬声叫住了他。 “闻大夫,叫我是有什么吩咐吗?” 初七端着药碗走了过来,看看闻岫宁,又看看邓杭,一脸茫然。 闻岫宁拉着丫头过去,将丫头的手交到初七手上:“我这会儿有点事情,先将丫头交给你,你替我照顾好她,如果有人欺负她……” 闻岫宁垂眸看了眼丫头,目光骤冷:“不用留手,打回去。” “好。” 初七应了下来,一手牵过了丫头:“闻大夫,头儿,你们去吧,我会照顾好丫头的。” 有初七照顾,闻岫宁自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点了点头,才随着邓杭离开了观音庙。 二人去到值房的时候,北初已经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两大口箱子。 此时初八和初九围在那口箱子前,看着满满两箱子的铜钱也是震惊不已。 邓杭掀开帘子请闻岫宁入内,随后才跟了进去。 一进入,也是被眼前的东西给震惊得瞪大了眼:“这么多钱啊?” 邓杭两眼放光,满满两口大箱子的铜钱,这得值多少银子啊? 闻岫宁走了过去,低头瞥了一眼,也难掩惊讶:“想不到,那些东西竟然值这么多钱。” 难怪都说富人指缝间落下一点,也够寻常百姓一年粮了,可见这话不假。 早知道黎王手上有这么多好东西,就应该想个办法再诓一点出来,这不是就能解决很多的麻烦事了么。 失算,失算,到底是亏了呀! “姑娘让我变卖的那些东西都不是凡品,也就是我们出手得紧,议一议价,说不定啊,还不止这些。” 北初将手里的一枚铜钱丢进了箱子里,只要想到当时首饰店老板瞧见这些东西的时候,那两眼放光的模样,他就知道那些东西估计值个不少的银子。 “姑娘,”北初忽然开口,“成衣店的老板说,那几身衣裳的料子都很不错,光是上头的绣花,四五个绣娘也得赶制一月才能出来一身,卖了……实在是有点可惜了。” 他固然知道姑娘是侯府嫡女,素日里见过的好物定然是成山一般的多,要是放在京都,这几身衣裳不过是寻常穿着,可现在却不一样了。 姑娘远离京都,千里迢迢来了这受过水灾的滨州。不要说绫罗绸缎,金钗玉环,近日来跟着百姓一起喝清粥,吃咸菜,眼看着整个人都清瘦了起来。 眼下好不容易有了这些好东西,首饰卖了也就卖了,衣裳还是该留下来的,当个换洗也是好的。 闻岫宁知道他的好意,闻言也不过是笑了笑:“那些都是身外之物,况且,我现在的身份不是县主而是大夫,哪有大夫穿得花枝招展的,像什么样子!” 这话一出,顿时引来初八、初九的嘲笑。 初八蹲在那口大箱子前,手里还捧着一抔铜钱,扭过头看着邓杭,笑话他:“你真是多虑了,咱们闻大夫天仙一般的人物,要什么锦衣华服的点缀。” “就是,就是。” 初九照着铜钱吹了一口气,放在耳边听声响:“我瞧着,闻大夫这样子挺好的,又好看,又平易近人。穿得太华丽了,兄弟们几个都不敢靠得太近了。” “你说对不对呀,头儿?” 初九胆大的扯了扯邓杭的袖子,登时得到邓杭的一记薄栗,一时如同蔫了的球,低下头不再说话。 听着他们肆无忌惮的打闹说笑,闻岫宁也跟着低首一笑。 玩闹过后,她及时打断了他们:“好了,好了。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今朝失去了,将来都会有的。” “而且这些东西来路不正,我们留着也是一个祸患,倒不如换成银子,给百姓也好,帮助滨州重建也好,就当是行善积德了。” 闻岫宁这般说了,其他人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原本也就是随口闹闹,说好给百姓的东西,他们自然也不会染指。 邓杭让初八、初九将箱子合上,他犹豫再三,还是没忍住开了口:“闻大夫,你想把银子给百姓,我们都知道你是好心。但是我想了想,与其发放到他们的手上,还不如将这笔钱直接用到关键的地方,毕竟滨州重建最需要的就是银子。” 北初闻言也是认同的点了点头:“朝廷的人已经在路上了,可是等到他们到达滨州,再分派任务重建,恐怕又得不少的日子。” “这次我赞成邓侍卫的说法,这笔银子干脆就让明镜司统筹,一应花销都统一走中公。这样一来,也不会出现分配不均,或者有百姓私藏的可能。” “姑娘,你觉得意下如何?” 两人的想法难得一致,说得倒是头头是道,而且也点到了最关键的地方——人心。 人的想法千奇百怪,有无私的人,自然也会有自私的人。有人想要坐享其成,不费吹灰之力,如此一来,人心不齐也会成为一个祸端。 闻岫宁仔细想了想,叹了口气:“好吧,就按照你们说的办吧。” “邓侍卫,墨副使可在?” “副使一早就跟着司使大人离开了,去哪儿倒是没说。”邓杭一五一十答了,自来上峰的行踪,他们是没资格过问的。 如此,闻岫宁便也没有多问,只道:“那这批银子就先交给你们吧,到时候拟一份册子出来,将收支都一一记载清楚,如果有人问起这批银子的来源……” “就说是闻大夫的体己!”初八一机灵,抢先接了下去。 邓杭极是无奈的抿了抿唇,右手成拳高高举起,还没有落下,初八已经先一步察觉,兔子一般的溜到了一边。 闻岫宁浅笑摇头:“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是黎王为了百姓贡献出来的吧。” 她垂下眼,无人看到处,眼里闪过一抹狡黠。 等这份“好名声”传回京都,只怕圣上就该问问黎王,这些银子从何而来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都给你好不好 “好了,那你们就先把箱子给抬下去吧,记得做一份册子,将来若是有人拿这个说事,也好有个凭证。” 实在是被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给整得心有余悸,闻岫宁便不免在此事上多留心一点。 邓杭等人平日虽然吊儿郎当,但在正事上面也从不含糊。当下应了,便让初八、初九将箱子给抬了出去。 北初微一拱手:“姑娘,我也去看看。” “好。” 闻岫宁点点头,等到北初也跟着掀帘出了门,她便转过身,提步走到方桌旁,打算再看看脉案。 不多时,身后复又响起了掀帘的细微声响,闻岫宁头也不抬,素手翻过一页:“是不是遇见什么棘手的事情了?” 她只当是北初去而复返,询问关于银钱上面的问题,可是话出口许久,却迟迟没有听见回音传来。 闻岫宁这才惊觉奇怪之处,自一摞脉案中刚抬起头,一双手臂却突然从后伸了过来,将她牢牢圈在了怀里。 突然的动作惊了闻岫宁一跳,直到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闻大夫任劳任怨帮了这么多忙,我该怎么报答才好?” 语气里无不是揶揄的意思,却叫闻岫宁身心都放松下来,软下了身子,靠在了身后之人的胸膛前。 她煞有其事的认真思量了起来:“我的时间可是很值钱的,一寸光阴一寸金,你懂不懂啊?” 裴郢将头抵在她的脖颈处,微微侧头,薄唇轻轻印在了她的颈间。 温热的气息扑撒而来,带着些酥酥麻麻的痒意,顿时让闻岫宁羞红了脸。 “我在京都有两处宅邸,除了你去过的那座院子,城东还有一座四进四出的院子。” “城东、城西和城南都有几间铺子,生意也是五花八门,还有城郊……” “等等!” 闻岫宁越听越不对劲儿,她挣扎着从裴郢怀中出来,扭过身,一脸严肃的看着他。 “好端端的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听起来怪怪的。” 像是在交代后事,怪不吉利的。 裴郢失笑,曲起手指在她鼻梁上轻轻一刮。 他拉住她的手,在她的身侧落座下来:“胡思乱想什么,不是你说的一寸光阴一寸金?我这是在告诉你我有多少资产,看看能买你多少光阴,再多的,可要另外想想该用什么来偿还了。” 闻岫宁噗嗤一笑,可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却没有压下去,她侧着脑袋,怀疑的再问了一次:“真的?” 裴郢弯了弯唇角,连眉梢眼角都带着化不开的笑意,在她的注视下,郑重地点了头。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是出什么事情了呢。” 闻岫宁呼出一口气,纤细的手臂攀上了他的脖颈,倾身凑近了些。 “你跟我交代你的资产,难不成,是要把这些东西都交给我吗?” “就怕不够。” 裴郢低下头,与她额头相抵:“我想给你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但目前我能拥有的就只有这些,只是怕你嫌少。” 一贯杀伐果断的裴司使,此刻话语里竟难得的带了些惆怅。 他手掌握住那盈盈一握的腰肢,鼻尖传来她身上独有的淡淡药草馨香,心神安然中,也难免让他有了其他的顾虑。 他的了了若只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儿尚好,他可以寻一处极安全的地方,将她好好的藏起来,待他做完了手头上的事情,便带着她远走高飞。 只是可惜,了了不是,他更不是。 “我怎么可能会嫌少呢?就算你什么都没有,我也是什么都不在乎的。” “我有一门手艺,将来可以开一间医馆。我坐诊,你就替我打下手,养活我们肯定不是问题。” 闻岫宁已然在畅想着未来的生活,即便他们一无所有,不是县主,也不是司使,照样也可以凭借自己的一双手挣下家产。 其实想想,远离那些荣华富贵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荣华的代价是勾心斗角,是尔虞我诈。虽然离开了富贵,可也得到了安稳,这样一来,利更大于弊。 听得她天真的话语,裴郢只是一笑,却不忍打断。 “对了。” 闻岫宁忽然想起一事,抬起头,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裴郢蹙眉,还没来得及主动询问,他已被了了拉着站了起来。 “怎么了?” 裴郢跟在她的身后,见她弯腰在一摞脉案中快速翻找着什么:“你找什么?需不需要我来帮忙?” “不用。” 闻岫宁头也不抬,视线自诸多脉案中快速掠过,最终定格在其中两张上:“找到了。” 她将脉案举起来,呈到裴郢面前:“今天我替百姓都再诊过脉了,我配的那些药还是有些用处的,但眼下却有一个问题。” “毒药的配方里,最重要的一味是灵果草,可是好巧不巧,解药最重要的一味也是灵果草。” 裴郢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接过她递来的脉案仔细看了看,却看不出什么关窍来。 他直问道:“可是,这两份脉案能说明什么?” 闻岫宁抿了抿唇,凑了上去:“你看看,这两份脉案,其中一份是周文优的,另外一份则是荀老伯的。” “周文优年轻,身体底子好,服了我开的药,初时就已经颇见成效。” “后来灵果草不够,我便添加了另外一味催吐的药,几贴下去,他体内的毒已经散得七七八八。剩下的那点毒素倒不算是什么大问题,日后好好将养,服用一些温补的药,大概也就没事了。” “可是荀老伯的不一样。”闻岫宁挑出荀老伯的脉案,指了重点给裴郢看,“你看,同样的药方用下去,在荀老伯的身上就不太能起作用,只能缓解,却不能根治。” “我在想,没有灵果草做药引,我的方子终究还是差了一点东西。” “每个人的体质不太一样,身强体健的,我能用药催出他们体内残存的毒素。可是年纪大的,还有那些孩子却不能用这个方法。” “所以阿郢,灵果草……能不能想想办法再弄一些过来?” 第一百八十章 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偷的?” 巨大的震惊覆盖而来,闻岫宁忍不住惊呼出声。 “小声一些。” 裴郢赶紧伸手捂她的嘴,目光幽幽朝毡帘外睇去一眼:“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信仰的司使大人是一个小偷么?嗯?” 闻岫宁眨了眨眼,反应过来,一把拍掉了他的手。 她不悦的瞪着他,似乎并不相信他说的话。 逼得裴郢只能发誓以证清白:“我保证,这些东西当真是偷来的,如果有半句谎言,就让我……” “诶!” 后头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已经被闻岫宁强行捂住了嘴,硬生生的阻断在了喉咙里。 她嗔怪的盯着他:“不许说不吉利的话。” 裴郢笑着拉下她的手:“放心吧,黎王这条贼船,即便要上,也不会是因为这些灵果草。” 他的话包含太多,让闻岫宁忍不住用打量的目光盯着他看了许久。 可裴郢似乎没想在这件事情上面继续讨论,他揽着闻岫宁走到那匣子灵果草面前:“太守府私库中的灵果草就只有这些,如果还缺,恐怕得想办法从更远的州县着手。” “不过这样一来,耽误的时间就会更多了。” “毕竟你也知道,灵果草这东西在大晟境内无法生长,从北夷运送过来也颇费人力物力,量肯定不会太多。” 望着满满一匣子灵果草,闻岫宁脑中思绪极快的转动着。 若是人人都用上灵果草,那这些量是远远不够,可如果酌情使用,也未必不能解眼下之危。 比起将阿郢推上危险的道路,或许,有其他的办法可以妥善解决。 想到什么,闻岫宁微微睁圆了眼,她抬起头,眼底闪过晶晶点点:“太守府的私库,宝贝是不是很多呀?” 裴郢挑眉,低头迎上她狡黠的目光,轻声一笑,抬手轻轻刮过她的鼻梁。 “促狭!” 两个人在值房里说说笑笑一阵,才依依不舍的分开。 清除百姓体内的毒素要紧,可是重整滨州,让这里恢复如初亦是刻不容缓的事情。 汾州那边有路小石和南夜盯着,山坳里粮食的事情也暂时解决了,裴郢正好腾出了手,与滨州的百姓们一起拾掇滨州,又将人员重新分配,忙碌起来更是井井有条。 而闻岫宁此时也将身心都放在了配药一事上,她按照年龄和体质,对百姓的药或添或减,能做的也绝不假手于人。 就这般忙碌下来,已过黄昏,才将所有百姓的药重新配好。 北初端来一杯茶水:“姑娘,你忙了一日了,还是抽空歇一歇吧。” “多谢。” 闻岫宁接过茶水,仰头将杯中水喝尽。 连着说了一整日的话,也没有多余的时间歇歇,此刻闻岫宁不止疲惫不堪,喉咙更是干涩得厉害。 这会儿喝了杯放得凉凉的茶水,干涩的喉咙得到湿润,才觉得爽利不少。 放下茶杯,闻岫宁起身抻了抻腰,一扭头,正瞧见初七从正殿里出来。 她急忙唤住初七:“初七,你来一下。” 初七听见声音,连手中的空碗都来不及放下,赶紧走了过来。 “闻大夫,还有什么吩咐吗?” 闻岫宁摇了摇头,神色中带了丝显而易见的疲惫:“昨日之后,你可有见过丫头?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昨日将丫头交给了初七,之后她便琐事缠身,一直没有空闲出时间来过问丫头的事情。这会儿忙完了手里的事,天色也不早了,这才得空问一问丫头。 初七两手端着药碗:“何家夫妻将丫头给接走了。” “接走了?”闻岫宁微微一怔。 “是啊。”初七解释,“昨日闻大夫将丫头托付给我,可我太忙了,就让丫头在一旁玩耍,但我有时时关注丫头的情况。” “后来晚间的时候,何家夫妻忽然找了过来,说是天色太晚了,要带丫头回去睡觉,顺便将熬好的药一并带走了。” “我想着,那毕竟是丫头的亲生父母,而且天色已晚,丫头跟着我们几个大男人确实不合适……” 初七还想要解释什么,可他瞧着闻岫宁脸色不对,后面辩解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了。 他谨慎的看了眼北初,试图从他的反应中看出点什么门道来,可惜北初有时候就是根木头,什么有用的消息也看不出。 初七索性开门见山的问道:“闻大夫,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我……是不是不该让何家夫妻把丫头带走啊?” 虽然明镜司如今统管滨州城,可何家夫妻终究是丫头的亲生父母,如果他强行扣着人不放,似乎也说不过去。 闻岫宁垂下眼,脸色极是不好,可是面对初七的问题,她又实在是没法儿解答。 毕竟初七的顾虑不无道理,何家夫妻就算是重男轻女,可丫头毕竟是何家的血脉,又是良家子,在没有发生什么重大意外之前,他们是没有理由插手百姓家务事的。 “闻大夫?” 见闻岫宁迟迟没有回答,脸色却越发难看下来,初七小心翼翼的唤了一声。 北初摇摇头,朝初七走了过去。 拉着他的手腕将他带到一旁,睇了眼身后失魂落魄的闻岫宁,才低声解释:“何家夫妻偏爱幼子,轻视女儿。” “姑娘见丫头越来越消瘦,怀疑何家夫妻待她不好,克扣她的吃食,但是苦于没有证据。” 听北初一解释,初七顿时恍然大悟:“哎呀,早知道我就不该让他们把丫头给带走的。” 之前是不知道这档子事,这会儿知道了,初七顿时懊悔不已。 他不由分说地将药碗塞到北初手里,脚下生风的就往后院去。 “你们等等我,我去去就来。” “你的碗……” 北初扬声喊道,话音未落,那人早已经一溜烟的没有了踪影。 他无奈叹了声气,只好端着药碗回到条案后:“这邓杭带出来的人还真是跟他一模一样,做事情风风火火,说走就走。” 北初放下药碗,拍了拍手,这才注意到闻岫宁脸色似乎很是不好。 他担心上前询问:“姑娘,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闻岫宁捂着胸口,抿唇道:“不知道为什么,心突然跳得很快,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样。” 第一百八十二章 知我者,阿郢也 “是为了何家的那个女儿?” 闻岫宁身子一震,迅速转过身来,讶异道:“你怎么知道?” 裴郢抿唇一笑,抬手拂过她的发顶:“我听说你对一个叫丫头的小姑娘很上心,若真是有什么临走前还放心不下的人,我猜,应该就是那个丫头吧。” “知我者,阿郢也。” 闻岫宁粲然一笑,将手穿进裴郢掌心,与他五指相扣,并肩走下了拱桥。 她怅然道:“经过这些日子以来的观察,我发现何家父母对丫头并不好,重男轻女,对丫头几乎不怎么上心过。” “何以见得?” “看穿着啊。”闻岫宁侧目看了裴郢一眼,提裙迈下石阶,“何家的小儿子被养得白白胖胖的,衣服都很合身,布料也很崭新,应该是新做不久。” “可是丫头身上的衣服都已经浆洗得发了白,领口、袖子、裤脚,这些地方统统都不合身。” “而且丫头看起来比她弟弟可瘦弱多了,尤其昨日我见到她,她整个人瘦得都快是个皮包骨头了,连我这个萍水相逢的外人见了都于心不忍。” 若只是这些片面的事情也就罢了,后来她同一些百姓闲聊时提了一嘴,连他们都说何家夫妻偏心偏得厉害。 小儿子没有出生的时候就对丫头不怎么好,何父还常常说丫头是个赔钱货,连个正经的名字都不愿意取。 后来小儿子出生,何父给其取名耀祖,意为光宗耀祖之意,全身心都扑在儿子身上,待丫头就更不好了。 一想到丫头这些年受到的委屈,闻岫宁心里便觉得酸溜溜的。她好几次生出想要带丫头离开的想法,可是沉下心来一想,又只能被迫作罢。 纵使她能带丫头离开,远离了那对偏心眼儿的父母,可是她又能带丫头去哪儿了?难不成,让丫头一个良家子去侯府做丫鬟吗? 那无疑是从这个狼窝,跳到另一个虎窝罢了。 裴郢认真听着她对何家夫妻不满的抱怨,想了想,道:“如果你觉得丫头待在何家委屈,干脆给何家一笔银钱,让他们写了契书,我们带丫头回到京都去。” 正低着头,漫不经心走路的闻岫宁忽的顿住了脚步,倏然抬头,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裴郢。 裴郢索性停下了脚步,与她四目相视,耐心解释:“何父偏心儿子,何母视若无睹,即便你给了何家一笔银钱让他们好好对待丫头,他们也不会的。这笔银子,终究还是会落到小儿子的手里。” “与其治标不治本,不如来个当机立断,索性带着丫头离开滨州,或许还能免去这些后顾之忧。” 他的话正正说到了闻岫宁的心坎上,她有那么一瞬间的动摇,可是下一刻,理智回拢,又让她冷静了下来。 闻岫宁摇头:“带她离开不是难事,可难就难在,以后要如何安置她。” “丫头若跟着我走,离开了她的亲生父母,那么她的亲人就只剩下我了。” “我若将她带在身边,就势必要将她带进侯府。可是进了侯府之后呢,她该以什么身份在府里立足?丫鬟?还是寄人篱下的孤女?” 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她愿意看见的。 所以这个想法也只能成为想法,无法变成事实。 裴郢想了想:“或许,我可以给她找一户人家收养她,我们出资,送她去进学,去做她喜欢做的一切事情。这样一来,你得空的时候还可以时常去看看她,不是两全其美吗?” 闻岫宁垂下头,将这番话仔细斟酌,忽然双眼一亮,拊掌道:“这个办法不错。” “那我们给丫头找的人家可得仔细挑选,会厚此薄彼的不要,精于算计的不要,对丫头不好的更更不能要……” 闻岫宁已经开始掰着指头盘算着回京的事情:“离开之前,我还得给丫头准备几身合体的衣裳,不止如此,我还要给她准备一些调理身体的药方。” “她还小,身子要是养不好,将来落下什么病根儿,那就真的是……” “了了,了了。” 听她眉飞色舞的做着打算,裴郢实在不忍打断,直到她已经打算立即为丫头置办东西,才不得不出声提醒。 闻岫宁话音一顿,转过头,脸上洋溢着的笑容还未褪尽。 裴郢提醒她:“有时候,我们以为的对她好,还要问问丫头愿不愿意。” 这话点到了要处上,闻岫宁耷拉下脸来:“对哟,我怎么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事情。” 她只考虑过让何家夫妻开口不是什么难事,却忘记了,整件事情最重要的一环,还得是丫头自己同意。 倘若丫头不愿意离开父母,就算她有再多的于心不忍,也不能打着为丫头好的幌子将她强行带离父母身边。 冷静下来后,闻岫宁赞同的点了头:“那我晚点的时候过去看看,正好前几天北初外出换银子的时候,我让他带了两身合适丫头的新衣服过来,还一直没来得及给丫头送过去。” “我离开在即,实在是等不了明日了。” “阿郢,一会儿用了晚饭,你陪我一起过去好不好?” 闻岫宁抱着裴郢手臂摇了摇,盈盈双眼里满是祈求。 裴郢又岂会不明白她的意思,无非是担心丫头愿意离开,但何家父母却不同意放人,到时候,少不得要他这个司使出来做幌子震慑何家父母。 “好,都听你的。”裴郢笑着应了。 闻岫宁重展笑颜,拉着裴郢迫不及待的回到了官衙。 晚饭草草用了些,她便将北初买好的新衣裳叠得整整齐齐,用绢布包了一层又一层。 想了想又觉得哪里缺了些什么,思索之后,闻岫宁亟步到妆台前,打开妆台上一个首饰盒,在里头翻找出两支精致却不显眼的簪子一并放进了包袱里,这才拉着裴郢又赶回观音庙。 这个时辰,本该热热闹闹的观音庙却一片死寂。 闻岫宁走进后院,见众人在院里交头接耳的议论着什么,她陡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恰逢何骋走了过来,她一把抓住了何骋准备见礼的手,颤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配阴婚 闻岫宁三步并两步的走上前:“你知道什么?” 百姓纷纷退开,露出中间半大的男孩来。 许是被周遭人这么瞧着有些紧张,男孩踟蹰半晌,终于像是鼓起了勇气,主动站了出来。 “闻大夫,前几天我看见何叔跟一个男人在观音庙后面密谈着什么。那个人我见过,以前滨州没闹水患的时候,他经常过来,我听见何叔叫他什么……麻什么……” 男孩挠了挠头,明明那个名字就在嘴边,可一到要说出来的时候,却又偏偏想不起来。 但他刚说了一个“麻”字,却让荀伯想到一个人:“是不是胡麻子?” 男孩想了想,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胡麻子,就是他。” “闻大夫,我就是听见何叔当面叫他哥,背后叫他胡麻子,肯定就是他。” 闻岫宁看向荀伯,有些怔然:“胡麻子是谁?” 荀伯叹了口气:“胡麻子是汾州人氏,专做死人买卖。” 像是觉得晦气,荀伯只点到即止,便不肯再继续说下去。 倒是周文优经荀伯提醒,想起来之前曾经听到过的一些闲话:“我以前倒是听人说起过一件事,有的人家中有孩子早夭,无论是横死的,还是病死的,生前没有成婚便算不得经历完整,下了地狱会受惩罚,还不能入轮回转世。” “许多百姓都信这些,遇见这事,就会找一个人去物色年纪相仿,八字相合的小孩子来配阴婚。男女都有,八成啊,这丫头就是被他老子给卖了。” 闻岫宁心内震惊不已,她迅速看向荀伯,想要得到一个说法。 只见荀伯低头重重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却并不否认。 结合种种,闻岫宁到了此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她紧握双手,胸腔起伏不定,早已积聚了一团怒火只等蓄势待发。 裴郢伸手环住她,蹙眉问道:“有没有人知道胡麻子家在哪里?或者,知道哪里可以找到他?” “我知道。” 又是最开始说话的那个男孩,他急声道:“我听见他跟何叔说十里……对,十里坡,就是汾州城的十里坡。” “多谢。” 裴郢道了谢,立即同邓杭使了个眼色,邓杭会意,当下快步离开了后院。 裴郢揽着闻岫宁走出观音庙,不多时,便看见邓杭牵着两匹马走了过来。 他自邓杭手中将马鞭接过,一个利落的翻身上马,便稳稳地落坐在了马背上。 “来。” 裴郢伏低身子,朝闻岫宁伸出了手。 闻岫宁当即毫不犹豫的将手放进了裴郢的掌心,借着他的力,只觉得身体一轻,下一刻便也稳坐在了马背上,被裴郢圈在了怀里。 “大人,我随你去。”墨砚附和,当即也从邓杭手中接过马鞭,利落的上了马背。 裴郢颔首,朝邓杭嘱咐:“你留在滨州,有事传信。” 邓杭抱拳应道:“是。” “驾!” 马蹄嘶鸣,转眼间三人两马便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邓杭收回目光,回头看了眼初七三人,最后将目光停在了失魂落魄的初七身上。 “头儿……” “什么都别说了。” 初七甫一开口,邓杭便出声打断。 他走上前,抬起的手迟疑着落在了初七的肩头:“事情不怪你,但这事也给了我们一个警醒,日后做事须得更加谨慎一些。” 初七紧抿着唇,用力点了头。 邓杭知晓初七心中难受,此刻也没有多加苛责,忍不住回过头遥遥望向马儿离开的方向,心里惆怅难平。 但愿大人能去得及时,好歹将丫头的尸体给抢回来,好好安葬。 只是可惜了,丫头还这么小…… 风声呼啸,凛冽的刮过人的面庞。 距离何家夫妇带着丫头的尸身离开已经近两个时辰了,就算再慢,此刻也已经到达了汾州。 裴郢一路丝毫不敢懈怠,马鞭抽得啪啪作响,一路疾驰,一个时辰后才到达了汾州城门。 “吁——” 墨砚勒紧缰绳,马儿高高扬蹄,再稳稳落下。 他拽着缰绳,马儿在原地转了一圈,方才听他扬声喊道:“明镜司裴司使有要事要进城,速开城门!” 夏夜寂静,城外荒芜,连声虫鸣也难得听见。 城上有轮值守卫,听见“明镜司裴司使”六个字,人人一个激灵,毕竟谁人不知前几日在城门口闹得那一出。 未久,原本紧闭的城门便开了条缝。 一名守卫提灯出了城门,快步来到三人面前,仰头见墨砚亮出明镜司的腰牌,立马躬身见礼:“小人见过司使大人,见过墨副使。” 墨砚收回腰牌:“快开城门。” “是,是。” 守卫连声应是,回头冲着同僚挥手:“是裴司使,快开城门,快开城门。” 门后等候命令的守卫听见声音,连忙将城门拉开。 伴着沉重的声音响起,城门缓缓打开,裴郢打马进城:“此事我会亲自与卢太守说明,不会连累你们。” 守卫哪里敢多话,匆匆让道,迎着三人入内。 裴郢道:“十里坡在哪儿?” 守卫一时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小人知道,小人为司使大人引路。” 裴郢颔首。 那守卫是个机灵的,连忙去一侧取了马匹过来,带着裴郢等人一路直往十里坡去。 到了山下,便不能再骑马上山了。 几人下马步行,守卫提灯在前引路。 沉默着走出一段距离,四周漆黑无光,隐能听见暗处传来虫鸣之声,寒风拂过,令人生寒。 裴郢一路牵着闻岫宁,照顾着她,也放缓了脚步。 前方岔路,守卫站在远处向四周望了望,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好回身询问:“前方岔路口通往不同的方向,小人敢问司使大人想去的地方是何处?” 裴郢寒声道:“小孩横死,配阴婚之地在何处?” 他知情势紧急,也不与守卫兜圈子,但这般直言不讳,着实是将守卫给吓了一跳。 配阴婚难免损阴德,这样的事情,寻常人都是避之不及。 墨砚见那守卫支支吾吾,但俨然是知道内情的,也不与他废话周旋,拇指错开刀鞘,“锵”一声,顿叫那守卫打了个寒颤。 “小人知道在哪儿,小人这就引路。”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丫头啊,你别怪阿爹 汾州十里坡是座坟山,此刻黑夜滚滚,提灯也只能看见眼前一亩三分地。 若是白日,满山坟茔,白幡招招,遥遥望去更是阴森可怖,令人不寒而栗。 汾州的百姓除却祭拜,无人会只身来到这里,更别提大晚上的来这么个鬼地方。 守卫此刻已经是悔青了肠子,他两股战战,早生起了打退堂鼓的心思。 可明镜司裴司使“活阎王”的称呼谁人不知,他害怕鬼,可更怕身后的人,要怪就怪自己一时机灵,还以为能讨得了好处,谁知道…… “还有多久才到?”裴郢渐渐没有了耐心,只怕稍晚一些,就要来不及了。 守卫一个哆嗦:“司使大人有所不知,汾州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横死的人是不能跟寻常的坟茔放在一起的,都统一放在了最里面的山坳里。” 他抬手指了指那漆黑不见底的山坳:“司使大人想找的,应该就在那里,沿着这条小路走到底就到了。” 裴郢遂不再问,只跟着守卫一路朝着山坳走去。 山路崎岖蜿蜒,又是夜晚,前行的速度明显缓了下来,时不时还要注意脚下绊脚的石头。 裴郢一路搀扶着闻岫宁小心地走着,他时刻注意着她的变化,明显感觉到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手也渐渐变得冰凉。 “了了。”他担心的唤了一声。 “我没事。” 闻岫宁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可逐渐冰凉的双手却暴露了她此刻的心境。 丫头突然离世已经给了她莫大的打击,她尚未接受这个噩耗,便得知何父要将丫头的尸身配阴婚,更是怒从心头起。 她甚至不能确定,丫头的死是否当真只是个意外。 若不是,她定会让伤害丫头的人付出代价,无论他是谁。 如此想着,原本疲累的身躯忽然爆发出无穷的力量,闻岫宁深深吸了一口气,抓住裴郢的手,越发加快了脚步。 越往山坳里面走,四周越是阴凉,夜风吹过,刮得四周植被簌簌作响,一如恶鬼哀鸣。 忽然一阵寒风刮过,空中洋洋洒洒飘落莹白物什。 骤闻一声惊呼,在前头开路的守卫被什么东西糊住了脸,不耐烦的抓下脸上的东西,借着手中灯笼一照,竟发现是张冥币。 “晦气,呸!” 守卫一把抓了丢在地上,还不忘嫌弃地狠狠踩上一脚,直至将冥钱碾进泥土里才算作罢。 闻岫宁一颗心顿时揪紧,她下意识看向了身侧的裴郢。 裴郢握住她的手,安抚道:“没事,有我在。” 守卫继续带路,穿过半人高的植被,隐隐约约可见前方有烛火跳跃,伴着含糊不清的说话声相继传来。 墨砚大步上前,绕过守卫,用佩剑压下一丛芦苇,前方空旷处赫然出现了十数道人影。 人人身着白色麻衣,分列两侧,中间是一个身穿道袍的男子手持八卦剑在做法,口中念念有词,也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不远处,还停着两口规制不大的红木棺材。 墨砚心念一动,目光快速在人群之中睃寻。 他们均低着头,加上夜色黑暗,火把的光影影绰绰,一时倒看不清楚面庞。直到那道士口中喷出一口酒,八卦剑猝然点上火焰,将近前的一个男人给吓了一跳。 那男人慌乱的抬起头,不是何父又能是谁。 “大人,是他们。” 墨砚急声禀报。 听见了确切的消息,裴郢未动,怀中的人儿却迫不及待地冲了过去,他只能快速跟上。 叮铃铃! 道士摇了摇金铃,收了剑势:“好了,吉时已到,将这两张符纸贴在棺材上,就可以下葬了。” 道士取出两张黄纸,一名妇人立刻上前来双手接过,她目含热泪,颤抖着抬起头:“道长,我儿……他能重新投胎了吗?” 道士捋了捋须髯,合上眼郑重的点了头。 妇人立时一颗心落了定,擦了一把泪水,将其中一张递给了何父,她则拿着另一张走向了自己儿子的棺材。 阴风阵阵,吹得满地冥钱不住的打转,白幡飘飘,徒增阴气。 众人都在等着这一刻,只待棺材下葬,填上土,便可以离开这个阴森森的鬼地方了。 妇人和何父已经来到了棺材边,一边是夭亡的爱子,一边是被舍弃的女儿,两人的心境全然不一样。 不似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嚎,何父颤抖着手,迟迟没有鼓足勇气将黄符贴上棺材。 不是因为不舍,而是害怕。 “丫、丫头啊,你不能怪为父狠心,要怪就怪你的命数不好。” “阿爹给你找了一个有钱的夫君,将来投胎也好,在地下也好,总算是有个人能够照顾你了。” “你别怪我,别怪……” 何父口中念念叨叨,越靠近棺材,只觉得有一股寒气从脚底冒上天灵盖,伸出去的手在空中犹犹豫豫了半晌,始终落不下去。 眼看着妇人在催促,他终究是把心一横,闭上眼,便要将黄符贴上。 “住手!” 黄符离棺材不过三寸距离,突然的一声叱喝打断了何父的动作。 何父猛然睁开眼,扭头望去,定睛看清朝这里跑来的人的面容时,顿时吓得手中黄符落地。 “闻、闻大夫?” “什么人敢在这里捣乱?”道士沉声叱喝。 妇人见状,也赶忙挥手让家丁上前:“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我拦住她,快呀!” 被突然的变故震得不知所措的家丁总算是在妇人的骂声下回过了神,纷纷拿起铁锹朝闻岫宁冲了过去。 可他们尚未靠近,只见一红一黑两道身影自那女子身后飞身而出,还没反应过来,人人胸口都挨了一脚,重重摔倒在了地上。 哀嚎一片,再也爬不起来。 突然闯出来几个人扰乱了仪式,又见家丁都三两下都被打趴在了地上,妇人脸色一白,怒火压倒恐惧,指着裴郢几人怒骂:“你们是什么人?扰了我的儿的好事,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就、就是。”道士吓得躲在了长案后,仍不忘帮腔一把。 第一百八十七章 还望卢太守严惩不贷 是先前引路的守卫,惊觉了情况不对,趁着众人都无暇顾及他时,悄悄的沿着原路返回寻人去了。 而现在,他已带着汾州太守卢中成赶来了这里。 太守府的侍卫将此地团团围住,裴郢走到闻岫宁身后,不动声色地从她手中取走了那枚银针,手托住她的后腰,温暖而又有力。 闻岫宁抬头,仿佛从他的目光中读懂了他的意思,他在说:别怕,有我在。 她的心稍稍安定,举目望去,眼睁睁看着卢中成带着人将这里团团包围,而后朝着他们走来。 “姐夫!” 斜刺里传来一声惊呼,众人的目光循着声音望去,便见被墨砚持剑控制住的妇人,此刻看见了主心骨,正眼泪汪汪的朝着走过来的卢中成大喊。 闻岫宁嗤笑,难怪这么有恃无恐,原来背靠大树好乘凉。靠的,还是汾州城的太守,果然是有张狂的资格。 卢中成听见声音,侧目也注意到了自己的小姨子,他面上一沉,眼底透出一丝嫌恶来。 但他到底没说什么,径直略过了妇人,堆砌着笑容,拱手朝着裴郢走了过去。 “还真是有缘啊裴司使,短短几日,瞧咱们都见过几次了。” 裴郢上前一步,将身侧的闻岫宁牢牢地挡在了后面,面对笑面虎,也只有佯装客气。 “是挺巧的,一次是为了滨州百姓借粮,一次是为了接回滨州百姓被抢走的尸身,怎么桩桩件件都与卢太守有关呢?” 他目光幽幽睇向妇人,讥诮的扯了扯嘴角。 “什么抢走?那是我花五十两银子买来的,我有证据。” 妇人叫嚣着,当即从怀中摸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来。 墨砚眼疾手快,自她手中将纸张夺走。料她此时也翻不出什么花来,便收了剑,先一步将纸张递交到了裴郢的手上。 那妇人一朝得到了自由,又仗着太守姐夫在场,张牙舞爪的就要冲过去抢夺墨砚手中的东西。 可墨砚哪里是个怜香惜玉的,更别说面对的还是一个蛮不讲理的泼妇。当下拔剑相向,宝剑刺出,还来不及收脚的妇人硬生生的撞了上来,被剑尖刺破皮肤,冒出一粒血珠来。 “姐夫——” 妇人捂住脖子,哀嚎着看向卢中成:“姐夫,你看看呀,你再不替我做主,我可要告诉我姐姐去了……” “住口!” 卢中成不耐烦的打断了她,顿时面红耳赤,难掩愤怒。 谁都不喜欢家务事被摆在明面上,尤其是一城太守,这不是明晃晃的在打他的脸吗? 裴郢已经当着卢中成的面打开了那张纸,视线草草一扫,已将上头的内容看了个七七八八。 上头注明在某日某时某地一手交钱,一手交人,银钱多少,几时付清,另有手印和签字,万万抵赖不得。 “卢太守,本使记得律法有言,不得行买卖尸体之事,违者判多少来着?”裴郢幽幽问道。 卢中成脸色阴沉下来,嘴角抽了抽:“情节轻者,判笞刑二十,服苦役。重者……判绞。” “好,本使相信卢太守会秉公办理。此地位属汾州,本使不便插手,便在滨州等候卢太守的好消息。” 裴郢眸光一暗,将签约纸张拍到卢中成的胸口,回身牵起闻岫宁的手便朝那口红木棺材走去。 妇人听闻此话早已经吓得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反应过来后,几乎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抓住了卢中成的衣摆苦苦哀求。毕竟以往只要她搬出姐姐来,姐夫就无有不应的,这一次难道还真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去死吗? 可卢中成对这个小姨子早已没有了什么耐心,听她又哭又求,心里更是烦闷到了极点。 若不是主子有言在先,裴郢有用,让他须得对裴郢客气,他何至于大晚上的亲自来这么个鬼地方一趟。 卢中成无意再听下去,摆摆手,让手下将妇人堵上了嘴,架着臂膀给拖了下去。 没有了妇人的叫嚣,此地一时间倒清静了下来。 裴郢扶着闻岫宁走到了红木棺材旁,丫头躺在棺材内,周身青白,了无生息。 闻岫宁颤抖着伸出手去,堪堪要碰到丫头时却再也落不下去,泪珠滑落,顺着脸庞低落在了棺材中。 裴郢将她搂进怀中:“先带丫头回去,把她好好葬了吧。” 撕心裂肺的疼痛席卷而来,闻岫宁痛苦的咬着唇瓣,半晌,才缓缓点了点头。 裴郢将她扶到一侧,给墨砚睇去一个眼神。 墨砚会意走到棺材旁,将丫头扶起,用披风严严实实的裹住,背在了身上,提步便要离开。 将此地团团包围的汾州侍卫,见卢中成颔首,也都纷纷让开。 裴郢也揽着闻岫宁准备离开,待走出不过三两步时,他忽然住步回头,望向棺材旁奄奄一息的何父。 他知道了了不会杀人,可那一针下去,只怕也得吃不少的苦头,就算是何父卖女儿该付出的代价吧。 “卢太守,滨州新任太守还未上任,此人牵扯买卖女儿尸体一案,又与汾州深有关系,本使便将人交给你了。还希望卢太守能够严惩上下,相关人等务必一个都不要放过。” “裴司使说得极是,本官定然严惩不贷。”卢中成赔着笑脸应了下来。 此间事情一了,最重要的是先带着丫头回城。 裴郢便不在这里与卢中成周旋,又另外要了一辆马车,这才带着人先行下了山。 李果眼瞧着人越走越远,这才上前来:“大人,裴司使这话摆明是意有所指,可是李夫人她毕竟是夫人的亲妹妹啊……真要罚得狠了,只怕夫人那边又得又哭又闹了。” 想起屋中那个浑不讲理的,卢中成也是一头的烦恼。 他深深吸纳一气,捋了捋须髯:“当初本官靠着她母家起势,这些年就一直遭她拿捏。可本官身为太守,给她们李家已经多有宽待,再不知好歹,便不必留情了。” 卢中成意味深长的看向李果,李果身体一震,忽然反应了过来,连连点头:“属下明白,大人放心。” 卢中成适才满意的点了点头,抬手拍了拍李果的肩膀,含笑离开了此处。 第一百八十八章 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马车从汾州出发,回到滨州城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收到城门守卫的消息,邓杭带着初七等人第一时间就赶到了城门等候,自发而来的百姓们也纷纷追随而来。 “来了,是不是他们回来了?” 有人叫了一声。 薄雾之后,朝着此处缓缓驶来一辆马车。 邓杭眯着眼睛朝着远处张望,等到马车渐行渐近,他看清驾车的正是裴司使和墨副使,当即带着人朝前迎了上去。 “吁——” 墨砚抓着缰绳,至不远处时将马车停下。 “大人,墨副使。” 邓杭等人上前,朝着二人躬身见礼。 他迫不及待的张望向车厢内:“丫头找到了吗?” 裴郢与墨砚相视一眼,二人脸上愁云惨雾,不必多言,诸人都已经明白了。 “畜生!”邓杭攥紧了拳头,恨恨的骂了一声。 裴郢跳下马车,回身拉开了车帘。 丫头的尸身好好地放在车厢内,闻岫宁就坐在她身旁,握着丫头的手,双眼无神,只余下脸庞上两道清晰未干的泪痕。 “了了。” 有人轻轻的唤了她一声,闻岫宁缓缓转过头,见到裴郢的那一刻,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她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唇边,又化作无声的呜咽,伴着眼泪簌簌而落。 “我们已经回到滨州了,你先下来,我们带丫头回家。” 裴郢温声细语的轻哄着她,伸出手,直到了了肯将手伸过来,他才牵着她小心翼翼的下了马车。 他环住脸色苍白的了了,感受着怀中人儿的摇摇欲坠,他愈发将她搂紧了些。 回过头,朝邓杭吩咐:“先带丫头去安置,马车里有给丫头准备的新衣,找个人替丫头净身,然后把衣服换上。” 邓杭领命。 此时一名妇人自人群中走了出来:“裴司使,让我来给丫头换衣服吧。” “我也来。”另有一名妇人走了出来,带着悲悯,哽咽着开口,“丫头算是我看着长大的,这孩子命苦,既然要走了,我也想让她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走。” 裴郢点头应了,让邓杭驾车,带着丫头先去安置。 “墨砚,盯着汾州那边,不要让卢中成在中间动手脚。” 听那妇人的意思,想来她该是卢中成的小姨子,有这点关系在,只怕卢中成会因亲包庇。 墨砚应了,拱了拱手,当下便去办事了。 待得所有人一走,空旷的城门外便只剩了他们二人,劲风一吹,连带怀中的人儿也几乎摇摇欲坠。 裴郢实在担心她,索性将人打横抱起,快速进了城门。 回到官衙,因怕了了出事,裴郢只能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再让人去烧了沐浴用的热水来。 待热水烧好,裴郢才扶着闻岫宁转过屏风进了内室,又取了干净的衣服放在一旁的凳上,他这才退了出去。 “我就在屏风外面等你,有什么事情就唤我。” 他没等到了了的回答,也只是叹了口气,先退了出去,背靠屏风等候。 良久,里面才出来水声,伴着窸窸窣窣的哭声,经久不散。 裴郢仰起头,定定看着房梁,五指收紧,却也无可奈何。 小半个时辰过去,了了始终没有出来,就在裴郢担心是否出了问题时,已经收拾妥当的闻岫宁才从里面转了出来。 她已经收拾妥当,着一身月白长裙,湿濡的长发披在脑后,但瞧着已经是镇定不少。 “还好吗?”裴郢担心的伸出手。 闻岫宁抬起头,努力朝他挤出一抹笑来:“我没事,你放心,丫头的后事还没有办完,我不会轻易倒下的。” 她的话让裴郢心里五味杂陈,但终究没有多说什么,牵起她的手走向妆台。 闻岫宁坐到妆台前,看着镜中未施粉黛的容颜,清丽脱俗,褪去了少女的稚嫩,五官更显精致。 来到滨州多月,她已经清减了不少,此刻整个人笼罩在淡淡的哀伤之中。 裴郢取了干净的巾帕过来为她擦拭头发,动作轻柔,时不时注意着她的变化,却未置一词。 等这边收拾妥当,裴郢才带着闻岫宁去了城西。 何家的旧宅被水患波及已经住不了人了,且丫头是被她亲爹所卖,无论是谁也不愿意让她再回到那个伤心的地方去。于是邓杭带着百姓将城西街头的一间屋子收拾了出来,暂做灵堂使用。 裴郢二人到的时候,灵堂已经布置了起来,百姓们都在帮忙,披白挂灵,将能搜集到的东西几乎都搜罗来了。 闻岫宁站在门前,入目是一片霜白,心脏某处被猛地攥紧,不知不觉的已是红了眼眶。 “了了。” 她刚迈出一步,手臂便被人轻轻握住。 闻岫宁转过头,迎上裴郢担心的目光:“我没事。” 她轻飘飘的说着,压下裴郢的手,转身提步进了院子。 百姓见到她都纷纷自觉让开,露出身后的灵堂来,堂中搁置着一口棺材,棺盖留了一半不曾封死。 李大娘正是先前自发要为丫头收拾的人,见闻岫宁过来,便与她解释:“本来是要封棺的,可是想到闻大夫还没有见到丫头最后一面,总归是要再等等。” “棺材铺被大水冲得不像样子,这副棺材被搁在阁楼上,免去了大水的冲击,但规制却不是小孩子能用的,眼下也只能将就将就了。” 闻岫宁盈盈一礼:“多谢。” 李大娘哪里敢受这个礼,伸手来扶:“闻大夫待大家都好,对丫头更好,大家伙都看在眼里。如今丫头没了,我们大家心里都难过,这么小的孩子……她……” 李大娘话语哽咽,已然是泣不成声。 她身侧一位稍年轻些的妇人姓周,周氏上来扶她,眼睛也是一红。 “自家好好的女儿,就算是病逝,哪里能这么狠心,竟让女儿最后都不安稳,还拿去卖银子的,也不怕将来下了地府,丫头要怪他。” 周氏抹了一把眼泪,却啜泣不停。 初七正在一旁和初八生着炭盆,咬了咬牙,终是没有忍住,蹭一下站了起来。 他气愤的看着闻岫宁,急声问:“闻大夫,你医术高,能不能瞧得出来,丫头究竟是死于什么原因?” 第一百八十九章 我要去杀了这个畜生 初七是个急性子,又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儿,总觉得是因为自己的疏漏才会导致丫头无辜死亡。 邓杭一直都有注意着他,就怕他冲动之下说出什么不妥当的话来。这不,一个没注意,还真叫这小子放肆了。 “初七!” 邓杭放下手中灵幡,疾步走了过来,要拉着初七离开。 可这会儿怒火上头,初七也是不管不顾了,挣脱了邓杭的手,两眼灼灼的看着闻岫宁。 “闻大夫,我就想知道一个真相,你就告诉我吧,求你了。” 堂堂七尺男儿,此刻红着眼眶,语带哽咽,不管不顾的只想知道一个真相。 院里的众人听罢初七的话,也纷纷停下了手上的活计,将目光聚集过来,同样好奇真相到底是什么。 裴郢适时走近院内,伸手揽住了闻岫宁的腰肢,面向众人和声开口:“各位,丫头的死让我们大家都很难过,闻大夫身心俱疲,这个时候,可否先给她一点时间,至于真相……晚些时候再问也不迟。” 邓杭听见这话,连忙去拉拽初七:“大人都发话了,就别杵在这里了,外面还有事情要忙,跟我走。” 初七梗着脖子不肯离开,到底被邓杭说动,只能不情不愿的转身。 恰在这时,闻岫宁忽然开了口:“丫头不是病死的。” 她这话无疑是给了所有人重重的一击。 初七迅速扭过头来,双眼放大,立刻挣脱了邓杭的手返了回来。 他一脸不可置信:“丫头不是病死的?那是怎么死的?难不成……是被人害死的?” 初七心如鼓动,说出这句话时,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一个人的脸。 闻岫宁平静淡漠,良久,才缓缓开口:“我检查过丫头的尸体,她长期营养不良,处于饥饿之中,对于年纪尚小的孩子本就伤害极大。” “而且我发现,丫头体内的毒素堆积,已经扩散到了全身,即便没有致命的伤害,也已经药石无灵。” “怎、怎么会……” 初七喃喃自语,瞪着双眼难以接受这个残酷的真相。 邓杭撑着他,却敏锐的捕捉到了话中的关键:“闻大夫刚才说,即便没有致命的伤害……所以,丫头其实是他杀?” 那话隐晦,可屋中不乏心思细腻之人,一语点破,便是连最后的体面都维持不下去了。 周文优骇道:“也就是说,那些药对丫头毫无作用,她身体一直不好,再加上毒药的催动,终究会命不久矣?” 他大胆的猜测着,可很快就发现了问题:“不对,不对,那药我吃过,很多人都吃过,大家吃了都好了的。就算丫头年纪小,可是她的弟弟比她更小,前几天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生龙活虎了……” 周文优暗暗心惊,也大概猜到了什么,可他不敢确定,也实在是不能相信,一个父亲怎么会残忍到这个地步。 那可是他的亲生女儿啊! 何骋走了上来,将手落在周文优肩头,叹气道:“恐怕不是药的问题,关键在于,也许丫头从头至尾都没有服用过闻大夫配的解药。” 最后遮羞布被彻底撕碎扔掉,那些暴露在阳光下,赤裸裸的人性才更是比毒药更加恐怖,令人胆颤。 闻岫宁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出:“丫头口鼻有血点,她……是被人捂死的。” “什么?” “捂死的?” “难不成是丫头的父亲?” …… 众人闻言皆是大吃一惊,大家面面相觑,都不敢相信,那么幼小又可怜的孩子竟然是被人给捂死的。 至于捂死她的人会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为了区区几十两银子,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能下得去手,简直是禽兽不如。 “我杀了他,我要去杀了他!” 初七额上青筋暴起,大吼一声,捏着拳头便要冲出门去。 邓杭就在一旁,眼疾手快的将人拦住:“你干什么去?” “我要去杀了那个畜生,他该死,他该死!” 初七全然失去了理智,真恨不得现在就冲到何父的面前,将他大卸八块才能解心头之恨。 怒气上涌的人往往最难控制,邓杭险些脱了手,初八、初九见状也扑过来将他抱住。 可初七俨然是头发了狂的狼,赤红着双眼,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邓杭唯恐他冲动之下犯下大错,说什么也死活不松手。可就在他咬紧牙关抱着初七时,怀里挣扎的力道渐止,化作重力倒了下去。 邓杭连忙护住初七的脑袋,抬起头,便见闻岫宁正落下手,两指之间还捏着枚明晃晃的银针。 他很快便反应过来,点头道了声:“多谢。” “把他带下去休息吧,给他灌一碗安神药,让他好好睡一觉。”闻岫宁不疾不徐的吩咐,将银针收回。 邓杭领命,让初八、初九抬着初七出去,他自己也不放心,犹豫了一瞬,还是跟了上去。 残酷的真相已经公布大白,可何家夫妇做下的事情实在是人神共愤。 周氏压住心头升起的惧意,哽咽着说道:“闻大夫,虎毒还不食子,何家这么对待丫头,咱们可不能放过他们。” “动用私刑不行,怎么也得把他们抓起来,让律法惩治他们。”周文优愤愤难平。 何骋却道:“滨州还没有新的太守,我们也没有官阶在身,裴司使,这里只有你能惩治何氏,一定不能放过他们。” 裴郢单手负背:“买尸卖尸丧尽天良,还涉及到了汾州太守卢中成的家眷,此事我已经交给了卢太守处理。” “什么?”何骋讶然,“那可是他的亲眷,他会秉公办理吗?” 不止何骋有此一问,其他百姓更是纷纷附和,谁也不信汾州太守会大义灭亲。 毕竟有借粮之事在前,滨州百姓对卢中成,早已没有了什么好印象。 “牵涉汾州的人,相隔两州,我们做事反而不便。不过诸位放心,我已经让墨砚过去盯着了,汾州太守不敢徇私舞弊,此事,必会解决得妥妥当当。” 裴郢沉下眼帘,眸中晦暗幽幽。 他想,这桩案子会比任何时候都要处理得快捷妥当,至多不出两日,此事便会结案,相关人等,一个都跑不了。 第一百九十章 我要给你另外一个选择 按照规矩,死后停灵一般为七日,但如今滨州尚未恢复元气,丫头亲父入了大狱,母亲和弟弟又不知所踪,百姓们商议之下,决定轮番由人守灵,定于三日后下葬。 闻岫宁一直在灵堂待到后半夜,裴郢已进来多次劝她休息,均被驳了回来。 李大娘和周氏见她在这里已经待了许久,担心她身体吃不消,软磨硬泡之下,这才将闻岫宁给换了出来。 裴郢温柔的牵起她的手:“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 “到了你就知道了。” 裴郢卖了一个关子,牵着她的手离开了灵堂。 驭马出了城西,往城北的方向走出五六里,那里有一处山坡。 夏日燥热,此处却幽深静谧,夜风徐徐吹过,引来一身凉爽。 裴郢翻身下马,又转身将闻岫宁从马背上抱了下来,将缰绳拴在树干上,这才带着她往前方凉亭走去。 今夜月色极好,皎皎明月悬挂天际,点点繁星追随,映出一幅绚烂天然的画卷。 “你在这里等一等我,我去去就来。” 裴郢握住闻岫宁肩膀,让她坐在凉亭中,随后阔步离开。 “阿郢,你去哪儿?”闻岫宁情急起身。 凉亭四周遍布半人高的芦苇荡,裴郢的身影已经彻底湮灭在芦苇荡中,遥遥望去,漆黑不见边际。 闻岫宁环视四周,秉持信任,缓缓坐了下来,静静等待。 漫长的黑夜中,孤身一人坐在凉亭下,被黑夜包裹,也让时间流逝得异常缓慢。 许久,只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自芦苇荡的深处传来。 闻岫宁耳聪目明,立刻寻到了声源,抬眸望去,只见绿莹莹的光点从芦苇荡中升起。五颗、六颗……越来越多的绿光徘徊而上,汇聚成莹莹星河,耀眼多姿。 “好美啊!” 闻岫宁缓缓站起,紧绷的弦在刹那间松懈,化成对美物的由衷赞叹。 幽黑深处,裴郢拨开丛丛芦苇,高举着一个绿灯笼朝凉亭阔步走来。 行至凉亭处,裴郢翻身而入,将手中的绿灯递到了闻岫宁的面前:“可还喜欢?” 凑得近了,闻岫宁这才看清,那所谓的绿灯笼原是用布袋装了萤火虫所凝出的光辉。 “好漂亮,你怎么会知道这里有萤火虫的?” 闻岫宁将布袋子接过,捏着束口提在眼前,眼底映出晶晶点点,扬起了久违的笑容。 裴郢见她笑颜,悬着的一口气才吐了出来,他含笑道:“多亏了路小石,也不知道他一整天怎么就这么精力旺盛,将滨州大大小小的地方都跑了个遍,这里就是他无意中发现的。” 闻岫宁盈盈一笑:“很好看,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萤火虫,原来,它发光的位置在这里。” 装着萤火虫的袋子是纱布所做,仔细看去,能瞧见里头萤火虫在飞舞。 她手指轻轻一点,落到其中一只的腹部尾端上,像是受到了惊吓,原本停留在袋子底部的萤火虫忽然振翅高飞。 想到了什么,闻岫宁略微一顿,在看了裴郢一眼后,解开了袋子的束口。 刹那间,数十只萤火虫从袋子里振翅飞出,闪烁着光芒飞向天际。 闻岫宁仰起头,一直看着萤火虫向芦苇荡飞去,忍不住伸出手,却在即将触碰到它的尾巴时蓦然顿住。 她扬了扬唇:“能自由真好,希望,丫头下辈子也能这样自由,不会被任何人,任何事所束缚住。” “会的。”裴郢握住她的手,点点温度透过手背传递,“一定会的。” 闻岫宁回过头,与他相视一笑。 二人并肩坐在凉亭中,听着芦苇荡传来虫鸣声,看着明月皎皎,赏着漫天萤火虫。 闻岫宁将头枕在裴郢肩头,许是过于放松,也让她的思绪不知不觉回到了现实世界,再兜兜转转回忆起,来到这里发生后的一切事情,忽然叹了一口气。 “阿郢,如果我说我不是闻岫宁,也不是东昌侯的女儿,甚至还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你会怎么想?” “嗯?” 裴郢一时恍然,低下头,只瞧得见她长睫扇动,在莹白肌肤下投下一层阴影。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闻岫宁话锋一转,忽然道:“就是最近经历的事情太多了,超乎了我以前的认知。”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我梦见我不是闻岫宁,变成了和她完完全全不一样的另外一个人,没有显赫的身份,也没有强大的背景,甚至,我也许还不是这个时空的人。” 说到此处,闻岫宁心里猛地生出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她吸了吸鼻子,像是下定了莫大的决心,抬起头,正视着裴郢:“如果我不是我,是另外一个人,你还会喜欢我吗?” 她睁着盈盈双眼,带着期待,又藏着些极力想要隐藏的慌乱,害怕听到的答案不是心里所想的那一个,那样,只会徒增失落。 裴郢认真看着她,像在欣赏一件极为难得的瑰宝,看得出了神,又让闻岫宁有些暗暗心惊。 在她即将要承受不住等待答案的煎熬,要低下头时,裴郢却忽然伸手捧起了她的脸蛋,在她红唇印下一吻。 他低头,与她鼻尖轻触:“不管你是东昌侯的女儿也好,是贩夫走卒的女儿也罢,在我这里都没有关系。即便你不是闻岫宁,和丫头一样是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姑娘,那也无妨。” 裴郢缓和语气,用着最温柔的话语,给了她最有力的肯定。 “了了,我不问你的来处,也不在乎你的身份,只要你是你,是此时此刻,我爱着你,你也爱着我的了了就足够了。” “我一直谨记你说过的话,你说我们要携手并进,要福祸与共,患难相依,我没有违背誓言,也希望你能够一直坚定你的心意。” “可是现在,我要给你另外一个选择。” 裴郢松开了手,然后微微退开。 原本还沉浸在甜言蜜语中的闻岫宁,忽然间便意识到了不对劲儿,她眨了眨眼,语气中带着一丝丝的紧张。 “阿郢……” 修长的手指覆上了柔软的红唇,阻止了她接下来的话。 裴郢看着她,思虑再三,郑重启口:“等你听完我的故事,再来告诉我你的决定。” “那么,你准备好了吗?” 第一百九十二章 你来娶我吧 风过芦苇,传来闷闷的飒飒声。 裴郢回眸望来,狭长的眸子里盛着忆及往昔的痛楚。 他苦涩的扯了扯唇角:“了了,我是杭燚次子,杭景兕。” 短短十数字,犹如一记重锤,狠狠击中了闻岫宁的心房。 饶是已经有了充足的准备,可她还是被这一消息震惊得怔在原地,久久回不了神。 “鼎元七年,我还不满一岁,父亲战死的消息传回来时,我母亲就病倒了。后来杭家被刑部查封,不到一月,整个杭家上下都被下了大狱,判了斩立决。” “二十五年前我就该死的,是杭府管家用了一个早夭的婴儿,谎称孩子已死,我……是杭家唯一活下来的血脉。” “整个杭家,只有我了。” 整个杭家,只有我了。 短短八个字,让闻岫宁的心蓦地一紧,她看着裴郢,好像透过他看见了二十五年前杭家被满门斩首的那一幕。 大刀落下,头颅滚地,温热的血喷洒开外,将整个刑场染得鲜红刺眼…… “阿郢!” 闻岫宁扑过去用力地抱住了裴郢,双臂收紧,唯恐他会在眼前消失。 她惶恐出声:“别说了,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温热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滑过脸庞,滴落在裴郢的脖子上。 那处地方微微一烫,裴郢缓了缓神,抬手将闻岫宁拥住。 他轻声在她耳畔低语:“别怕,我说过的,我会告诉你有关于我的一切。” “是不是吓到你了?” 闻岫宁抱着他,埋首在他颈项里用力摇头。 裴郢只觉得心头一暖,手掌轻轻抚过她发顶,一如既往的温柔以待:“了了,我父亲没有通敌,杭家也没有勾结韩王旧部意图谋反,杭家是被冤枉的。” “我是杭家剩下的唯一的血脉,同时也肩负着杭家的血海深仇。我的命不是我一个人的,是整个杭家,还有支持我父亲,以及那些战死在临江关千万将士的。” “我告诉你这些只是希望你知道,我很爱很爱你,我很想同你厮守到老……可是了了,我不能连累你。” 怀中的人儿身体蓦地僵硬下来,裴郢垂下眼睑,强忍着不舍将她轻轻推开。 闻岫宁想说什么,却遭裴郢打断。 她从未见过红过眼眶的裴郢,更没有见过他会为了一件事而露出这样难以取舍的神情。 一边是她,一边是家仇……可他身上背负的不仅仅是杭家的血海深仇,倘若临江关一役是遭人构陷,那么枉死在临江关的数万将士,那也是笔累累血债啊! 夏日的夜,微风拂过通体透凉,闻岫宁忽地打了一个哆嗦,乱如麻的思绪却在这一刻坚定了一件事情。 她缓缓抬头,对上裴郢复杂痛苦的双眼,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他:“阿郢,不要轻易说放手的话。我说过,我会和你携手并肩,不管遇见任何事情,我都不会放弃你,所以你也不要轻易放弃我。” “了了……” 白嫩的指腹压住裴郢的薄唇,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 闻岫宁莞尔:“阿郢,等回到京都,你来东昌侯府提亲吧。” “我……想嫁给你!” 轻轻袅袅的话穿过裴郢耳畔,奔向心房,将那根绷紧的弦轻轻拨动。 他不可置信的睁大眼,试图从闻岫宁的脸上找到一点儿玩笑的痕迹。可她眉眼弯弯,望着他时目光是那般的纯粹,里面盛满了碎星,以及,对他毫不掩饰的满腔爱意。 萤火虫绕着他们成群飞舞,不怕生似的落在了裴郢的肩膀,一闪一闪,给夜空平白增添了一抹璀璨。 “你看,连它们都同意了呢!” 闻岫宁伸出一根手指,那萤火虫便振翅落到了她的指尖,绕着指尖转了转,才展翅飞远。 “阿郢,等我们成亲的时候,你也替我捉萤火虫吧。就像今天这样,让它们也见证我们的幸福,替我们添喜,好不好?” 闻岫宁满怀期待的说着心中所思,错开眼,却仍能察觉到一道灼灼的目光正在盯着自己。 她不敢去看他,唯恐他在衡量之下的结果,是依旧选择要离她而去。 可是早已经不知何时,她已经彻底离不开他了。 与任务无关,与回去也无关,不是因为他是游戏里的男主,也不是因为他是攻略对象,只是因为他是裴郢,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裴郢。 “了了,”裴郢捉住她的手,声线颤颤,“你……你知道了我的身世,难道不怕我会连累你,连累东昌侯府?这样,你还愿意嫁给我?” 闻岫宁抬起眼睛,在他紧张注视下,重重点头。 裴郢再难压抑内心真实情绪,他一把将闻岫宁拉入怀中,紧紧拥住。 而闻岫宁悬着的心也在这一刻彻底落了下来,她双手环在他腰间,哭得泣不成声。 “我知道你想替杭家洗清冤屈,也知道你背负了那么多的仇恨不容易,你说要放开手,不是因为不爱我了,而是想要保护我,不愿意让我陷入危险之中,这些我都知道。” “可是你又知不知道,就算我能置身事外,可当你真的出了事情,我难道能够冷冰冰的视若无睹吗?” “我连瘟疫都不怕,千里迢迢赶来这里陪你赴死,你还敢抛弃我,你这个人真坏,真坏!” 发泄着内心不满,闻岫宁又是哭又是打,裴郢也岿然不动,反而将她拥得更紧。 若说在此之前,裴郢是纠结又动摇的,那么这一刻,他只想自私一次。 纵然前路茫茫不知归处,他也想握紧她的手,即便到了最后一刻也不愿意放开。 等到闻岫宁发泄完,渐渐平静下来,他才轻轻松开了她,小心翼翼地用袖子内侧替她揩去脸上的泪水。 “对了。” 闻岫宁抽抽噎噎的抬起头:“当初杭家举家被捕下狱的时候,就算管家将你掉了包,那你又是怎么躲过重重关隘活下来的?” “后来你又为什么改名叫裴郢了呢?还进入了明镜司?” “明镜司不是号称大晟第一情报库吗?当年的事情有没有办法通过明镜司的路子查到?” 第一百九十四章 你走九十九步 “啊?” 闻岫宁微微吃惊,不由得抬起头来。 裴郢冲她安抚一笑,抚了抚她的后背,说道:“先生忧国忧民,他的心里有太多放心不下的事情,不过他是安详离世,并没有受到多大痛苦。我想,先生临终之前唯一挂念不下的,大抵就是没能亲眼看见我父亲冤屈得以平反的那一幕。” “先生虽然故去,但是这件事情里面牵扯了太多太多的人,在当年的事情没有真相大白之前,我还不能把先生的身份告诉你。” “原谅我,了了。” 裴郢握住闻岫宁的手,包裹着她的柔荑放在唇边轻吻,满是歉疚。 闻岫宁却是毫不在意的一笑:“我说过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有时候藏一些让对方来猜,不是很有意思吗?” 她歪着脑袋,冲着裴郢盈盈一笑。 原本还有些顾虑的裴郢,此刻听了她这番话,倒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他舒了一口气,揽过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兰姨要是见到你,她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那……那我就先不回京都,你要是走不了,我就替你去看看兰姨呗。” 裴郢眸光黯淡下来 :“她已经不在了。” 闻岫宁心头稍稍一紧,忍不住抬眸去打量裴郢的神色。 今夜大概是她见过裴郢最落寞的一夜,他有太多太多难以言说的往事,那些都是烙印在他身上的伤疤。告诉她这些,无疑是将好不容易结好的痂又再一次撕开,鲜血淋漓,让她听了都不免觉得一阵揪心。 “阿郢!” 闻岫宁挽住了裴郢的手臂,往他怀里拱了拱:“以后我就是你的亲人,是你可以全身心都托付的家人。你的喜悦,你的悲伤,你的故事,所有关于你的一切我都想要知道。” “只不过,我希望你不要喜欢我太满,留一点点,喜欢我九十九就好。” “为什么?”裴郢好奇的看着她。 闻岫宁鼻尖一酸,眸子泛着盈盈泪光。 真是笨蛋啊阿郢,要是喜欢太满,任务一完成,她就得离开这里了啊,还怎么能够长相厮守呢? 思及此,闻岫宁心内不免一阵怅然,但这些事情她不能与裴郢诉说,只能默默压进心底。 “因为双向奔赴需要两个人都朝对方走近,我太懒了,只愿意走一步,所以,你走剩下的九十九步好不好呀?” 闻岫宁抬起头,半是撒娇半是耍赖地抱着裴郢的胳膊,嫣然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贝齿,当真是可爱极了。 裴郢被她缠得没法,低声一笑,应了下来:“好。” “阿郢真好!”闻岫宁嘻嘻一笑,依偎进了他的怀里。 此时夜风吹散了乌云,露出天边明月,繁星点点,遥遥星河璀璨无双。 闻岫宁想到什么,忽然从裴郢怀中起来,双手交叠垂于胸前,闭上双眼,诚然一副虔诚的模样。 裴郢见状不解:“你在做什么?” 闻岫宁睁开一只眼,朝她狡黠一笑,又重新闭上。待过了好一阵,她才睁开眼双眼,道了一声:“好了。” 裴郢满眼宠溺的看着她:“你这是在做什么?” 闻岫宁笑看着他:“你难道没听说过吗?人死之后都会化作天上的星星,照亮着凡世的亲人。” “你看啊,今天满天繁星,其中一两颗一定是兰姨和先生。我们找不到他们,可他们能找到我们呀,只要心诚,他们就能听见我们在心里面对他们说的话。” 裴郢还是第一次听见这样新奇的说法,他单手支颐,饶有兴趣的看着她:“所以,你在心里跟他们说了什么?” “唔——” 闻岫宁犹豫了一瞬,笑颜道:“我告诉他们,从今以后,你裴郢、杭景兕,就由我闻岫宁罩着了。请他们不用担心,放心的将你交给我,我呀,绝对不会让你受委屈滴。” 闻岫宁侧过身,抬手在裴郢头顶温柔地拍了拍,像哄一个小孩子般,逗得裴郢忍俊不禁。 裴郢将她揽入怀中,与她并肩而坐遥望天际繁星。 一夜在剖白心迹中过去,直到天边微微泛起鱼肚白,两人才共乘一匹,迎着朝露下了山。 原本定于今日迎接黎王回城的计划,也因为何父的事情暂且压后,听说此案由汾州太守卢中成主审,黎王监审。 汾州守卫传来这个消息时,与此同时,明镜司的司卫也从暗中传回来消息。 据说卢中成的妻妹已经被下了大狱,卢夫人知道此事后,还在卢中成面前上演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但并未让卢中成动摇半分。反而以休妻作为威胁,卢夫人这才偃旗息鼓。 至于何父……听说下了大狱之后遭受百般酷刑,人还活着,但也仅仅只剩下一口气了。 墨砚将消息告知裴郢时,邓杭几人也在一旁,初七听了这话,愤愤地握紧了拳头:“活该,都是他自作自受。” 邓杭捏了捏他的肩膀,说道:“大人,我们要不要给汾州太守一点施压,要是他徇私枉法,丫头在天之灵也不会得到安息。” “放心,他不会。” 裴郢说得笃定,见初七仍旧愤愤难平的模样,才接着解释:“我已收到消息,朝廷的人最迟明日下午就会到达滨州。这意味着,黎王会在明日之前将这件事情妥善解决,力求不落下任何把柄。” “来的人是谁?”闻岫宁问他。 “这个人你也认识的。”裴郢侧目望来,顿了顿,也不卖关子了,“你的表兄,秦世暄。” “是他?”闻岫宁不免意外。 裴郢却点了点头,再次给了她肯定的答复。 按理说,出使赈灾的都会派一些有经验的朝臣过来,秦世暄入仕不过几载,又从未接手过类似事件,如何安排也该落不到他的头上。 可滨州是个很例外的存在,天灾也就罢了,偏偏还遇上了人祸。 秦世暄在朝中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由他出使,倒不免叫一众人心中坠坠。 以秦世暄的聪明,当初被困在秦山关,不该看不出来是有人故意而为,只怕是顺水推舟,另有谋划。 第195章 你打算如何交代 丫头的案子,在下午黄昏时分便有了定论,消息从汾州传回到滨州时,百姓们都纷纷在场聆听。 听到何父害死丫头证据确凿,且已经画押后,众人都不免唏嘘不已。 寻常百姓间重男轻女不在少数,可为了区区几十两银子却亲手害死亲生女儿的人却难挑出一个。 虽然何父被判死刑,但案件还须按照流程发到刑部,待刑部、大理寺一一复审没有异议后,才会将结果发还回来。 一来一回,恐怕也得等到秋后了。 闻岫宁拿着公函仔细阅读过后,只是叹气:“公函上面还说,卢太守的妻妹季氏对买尸一事供认不讳,情势严重,判笞刑二十记,流一千里,不得以钱赎。” “卢太守有监管不力之嫌,罚了三月俸禄,还会将此事上报吏部。” “阿郢,”闻岫宁放下公函,忧心忡忡的看向裴郢,“丫头的母亲和弟弟呢?公函上面未曾提到,难道就这么草草揭过了?” 何父杀害亲生女儿,之后带着丫头的尸身前往汾州做了交易,这段时间里,何母以及何家小儿子始终不见踪影。 她不信何父杀女之事,何母会全然不知情。 即便不是主谋,那也一定是帮凶,就该受到法律的制裁。 裴郢握住她的手,温声道:“放心,一早我就已经让司卫去找了,早上刚传回来的消息,人就在滨州城外三十里的破庙里。” “人找到了?”闻岫宁讶异。 裴郢颔首:“我猜想,他们应该是在那里等着交易后的何父回来,但由于消息闭塞,事情败露后的消息还没有传到他们的耳朵里,倒被我们的人先一步给找到了。” 说起这两个孤儿寡母,裴郢垂下眼帘,一时间有些举棋不定。 “何父杀人,且杀的还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按照大晟律法,此属罪大恶极,即便是刑部复审,也不会有转圜的余地。” “但倘若何父一口咬定此事是自己一人所为,在没有其他证人的情况下,想让何母也遭受律法制裁,恐怕不太容易。” 据明镜司司卫调查得来的消息,何家已经没有旁亲了。也就是说,丫头死后,何父再判斩立决,何家的家眷便只剩下了何母以及年幼的稚子。 律法森严,但也并非无情。倘若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丫头的死有何母一份,看在稚子年幼的特殊情况下,朝廷是会对其从轻发落的。 这些事情裴郢不好明说,但他料定了了会明白个中关节,只是不能让恶人受到应有的制裁,只怕她的心里会难受很长一段时间了。 沉默良久,闻岫宁忽然问道:“丫头的死……有她母亲的一份吗?” 裴郢动了动嘴角,踟蹰半晌,才呢喃着道了一句:“我不知道。” 他见了了落寞的垂下头,难掩眸中伤怀之色,不由心疼。 值房里的人都已经退了出去,屋中只剩下了他们二人。裴郢便也无所顾忌,执起闻岫宁的手,拉起她让她坐到自己的腿上,环住纤腰,经久不放。 “了了,不是事事都能够尽如人意,有些时候,想要两全,真的是太难太难了。” “我知道。” 闻岫宁声音嗡嗡的,朝裴郢怀里靠了过去:“我就是觉得心里不太舒服,一个人怎么能狠到这个地步,那可是他的亲生骨肉啊!” “虎毒不食子,可他远比那些豺狼虎豹无情多了。” 这些天安慰的话已经说得太多,事成定局,如今裴郢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抚,才能让她的心里好受一些。 他只能抱着她,一下一下,温柔地抚着她的背脊,无声的告诉她:我在。 丫头后日才会下葬,但明日朝廷的人就会来到滨州,闻岫宁说什么也不肯在这个时候离开,裴郢也只好由得她去。 一日风平浪静的过去,翌日一早,裴郢携明镜司司卫已经在城门口恭候黎王大驾。 可出乎意料的是,此番黎王的车驾竟是与朝廷驰援的人一并到达的城门口。 裴郢眉梢一扬,略有意外,但很快便镇定下来,从善如流的上前,朝着黎王拱手见礼。 “这些日子本王不在滨州,诸事繁杂都系于裴司使一人之身,何必多礼。” 黎王从马车之中下来,快走两步,赶在裴郢弯腰之前将他双手托住,客气非常。 裴郢也就顺势而就,再同黎王身后穿着绯红官袍的秦世暄一拱手,算是见过。 几人都不是客套之人,在城门口寒暄两句,便一道入了城。 经过数日的抢修,滨州虽未恢复全貌,但瞧着已经是干净了不少。 入城之后,百姓仍在忙着手中的工作,见到从京都来的官员,也只是抬头好奇的看了一眼。如周文优这般的儒生,远远便站定在原地,整了整衣袍,拱手见礼,而后继续忙碌。 大致看过一圈滨州的情况,秦世暄便让手下人各司其职,他与裴郢一道将黎王送回官衙后,便往后院中去。 秦世暄屏退左右,与裴郢步上连廊,才将话题从滨州迁回到了私事。 他开门见山的询问:“她还好吗?” 他问的自然是闻岫宁。 裴郢轻叹一声:“她来到这里吃了很多苦头,不过幸好有她在,滨州才能转危为安。百姓对她都很信服,她自己也乐在其中。” “那就好。”秦世暄微微松了一口气,“离开京都之时,父亲特意交代,让我多多留意表妹。如果可以,我希望她能尽早返回京都。” 裴郢无话,沉默着走出了一段距离。 秦世暄也并不是话多之人,有些事情只要最开始决定好了,他想,彼此都是聪明人,并不需要过多赘言。 但有一事,他尚且还有些犹豫。 “裴司使。” 秦世暄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无比认真的凝视着裴郢:“滨州人多嘴杂,因为你和黎王的缘故,各方势力都在关注这里。表妹离开京都一事虽然是秘密为之,但难保不会有消息传出,只怕京都那边已经知道了。” “我想问你,若此事被圣上问起,你我欲如何作答?” 景明帝生性多疑,如果明镜司是他其中一只眼睛,那么另外一只,只怕是早已经盯紧了这边。 何况滨州忽然来了一位闻大夫,妙手回春,堪破诡计救了一城性命,想瞒怕是也瞒不住。 “你……” “我想娶她!” 第197章 光天化日,注意影响 翌日丫头出殡,不到卯时,帮忙的百姓便送了丫头的棺椁上山。 丧仪一切从简,由城中一位老者主持,闻岫宁一直等到事情尘埃落定,才随着众人一道下了山。 如今丫头的事情已经告了一段落,滨州城也在慢慢回到正轨,有了朝廷的人接手,闻岫宁自知也没有继续待下去的必要。 她特意避开百姓,连邓杭都没有告诉,只让裴郢和秦世暄送了自己出城。 “你们回去的路上要当心些,不过你别害怕,我已经发下命令,沿途都有明镜司的司卫保护,可保你安全无虞。” “这是暗哨,如果路上想我了,记得写信,鹰隼会带着你的信第一时间飞回到我的身边。” 裴郢依依不舍,临走前,将一枚黑色哨子放到了闻岫宁的掌心。 那黑哨入手生凉,被闻岫宁仔细地收进了腰间的荷包里。 “那你可要准备一日一封……不,是一日好几封。” 闻岫宁俏皮的眨眨眼,忽然想到什么,“呀”了一声:“这样,会不会把传信的鹰隼给累趴下啊?到时候给你累瘦了,可别找我要伙食费哦。” 裴郢噗嗤一笑,伸臂将她揽入怀中:“愿你一路平安顺遂,遇事呈祥,还有……在府里乖乖等着我。” 温热的气息扑撒在脖子上,烫得闻岫宁耳根一红,尤其在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后,更是羞涩的往他怀里钻了钻。 两人旁若无人的秀着恩爱,全然没有注意一旁白眼快要翻上天的秦世暄。 从来没有哪一刻他希望自己能够放下君子之风,对于当面要拐走自家妹妹的人,就该一拳头将他揍倒,然后指着他的鼻子骂上一句:哪里来的宵小,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觊觎我如花似玉的妹妹! 可想象终归只是想象,秦世暄心里明白得很,彼此实力悬殊太大,他还没出手,怕是就得被撂在地上。 如斯想着,秦世暄沉默着摇了摇头,叹气道:“光天化日,注意影响。” 黏糊在一起的两人齐刷刷转过头看他,再默契的相视一笑,这才恋恋不舍的松开了手。 秦世暄朝闻岫宁迈进一步,将早就准备好的一个小包裹塞到了她的手中。 那包裹里三层外三层的被包得严严实实,入手还有些沉甸甸的。闻岫宁颠了颠手,隐约听见硬物撞击之声,没忍住好奇将包裹打开,才发现里面竟装满了白花花的散碎银子。 “表哥……” 闻岫宁震惊的睁大眼,下意识将包裹束口捏紧:“怎么这么多银子?” 秦世暄单手负背,挺了挺背脊,做出一派老气横秋的模样来:“还不是担心这一路上你的花销不够,你瞧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闻岫宁闻言捏了捏脸颊,是清瘦了些,倒也没有夸张到那个地步吧。 秦世暄无奈的摇了摇头:“回去的路上有许多风景都不错,既然不赶时间,那便慢悠悠的回去吧。” “赏赏风景,品一品地方小吃,顺便趁着这个机会把自己好好养一养,省得回家让长辈们看见了担心。” 铺垫了这么多,只有最后一句话才说到了点子上。 这不善煽情的表哥,一本正经说出来的话还真是叫人怪……感动的。 闻岫宁抽抽搭搭一阵,唇角一撇,一把将银子塞进了旁边裴郢的怀里,扑过去抱住了秦世暄。 “表哥,你怎么这么……” “知道我对你好就行。”秦世暄立时得意起来,扬了扬眉,冲一旁裴郢挑衅的睇去一眼。 闻岫宁嘟囔着摇了摇头:“我是想说,你怎么这么……有钱啊。” “……” 满心的得意在这一刻彻底石化,秦世暄僵硬了身子,听得身侧传来扑哧一笑,扯了扯嘴角,一时无话。 闻岫宁嬉笑着从他怀里出来,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本正经的道:“表哥放心,妹妹我一定会好好的花这笔银子,绝不浪费表哥你的心意。” 接过裴郢递来的那包银子,闻岫宁郑重的抱在怀里,冲着秦世暄狡黠一笑:“哥哥,还没有点别的什么要给我呀?” 秦世暄放大眼,险些一口气没提得上来。 此时此刻,他觉得心疼、肝疼、胃疼……真是哪儿哪儿都疼。 他满面黑线的摆了摆手:“赶紧走吧。” 再不走,他就要压不住想要拿回银子的冲动了。 闻岫宁望向裴郢,两人会心一笑。 不正经的闹了一通,眼看午时将至,再耽误下去,恐怕到了黄昏时分就赶不到下一个落脚地了。 最难的就是分别,虽然知道不久之后就会在京都相聚,可想到又要分开几个月,闻岫宁的心里便闷闷的不太好受。 她眼眶蓦地一红,担心忍不住会落下泪来,赶忙背过了身。 “我走了。” 她瓮声瓮气的说着话,带着点儿鼻音,隐隐有下一刻便要哭出来的架势。 裴郢和秦世暄都怕在这个时候惹得她伤心落泪,两人都默契的不去多说任何煽情的话语,只默默望着她的背影,看着她向马车走去。 北初早已经在马车旁等候多时,南夜暂时回不来,这次护送姑娘回京都,便只有他与来时的那几位。 他伸出手扶着姑娘上马车,但见姑娘迟疑,便忍不住劝道:“姑娘,虽然山高路远,但只要等到滨州的事情一完,他们就会回到京都和姑娘团聚。眼下最要紧的,是姑娘的安危。” 闻岫宁别过头,但见北初冲自己一颔首,无须多言,她已经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 滨州水患一事已经解决,百姓身上的毒,她在临走之时也留下了药方,只要对症下药,根治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可这些表面的东西远远不是最重要的,那些隐藏在暗处,却又如同蛛网一般四通八达的诡计才最该让人小心提防。 她留下,无疑会成为阿郢和表哥的软肋,百害而无一利。 “走吧。” 闻岫宁平复了思绪,再不犹豫,猫腰进了车厢。 北初放下帘子,冲着裴郢和秦世暄遥遥一拱手,随即跳上了车辕,正要驾驭马车离开,忽然见到自城内涌出的团团阴影,不由面色一变。 “姑娘,你快看!” 第198章 千里送君,终须一别 北初急切的声音立时吸引了闻岫宁的注意,她原已经端坐于车厢之内,压制着不舍的心绪,克制着不让自己再探出头去多看一眼。 听见声音,便再也抑制不住,当先挑开了车帘。 不远处的城门内浩浩荡荡出来了一群人,乌泱泱的,老女老少互相搀扶而来,当先一人努力挥舞着手臂,正是邓杭。 “闻大夫,闻大夫等一等,等等!” 邓杭扯着嗓门大喊,快人一步从城门里面跑了出来。 “姑娘……” 北初震惊莫名,一回头,才发现姑娘已经已经挑开了车帘,视线眺望远处,连抓着帘子的手都在不住的收紧。 他轻声道:“姑娘,不如再等等吧,也不急这一时半刻。” 闻岫宁收回目光,略怔了怔,才轻点了头。 北初会心一笑,率先跳下车辕,再伸手将她给搀扶了下来。 城门口,邓杭不敢放肆越过裴郢,临至裴郢面前时,按捺住激动的心情,站定后抱拳一礼。 “大人,百姓们听说闻大夫要离开滨州,都争先恐后的想来送一送,我……我……” 邓杭赧然,同样不舍的话却觉得羞于启口。 裴郢如何不明白,轻点了头,而后与秦世暄并肩退开了数步,将前路空了出来。 “多谢大人。” 邓杭难掩激动之色,放眼望去,见闻大夫就立于车驾旁,俨然是在等待他们。 他稍稍松了一口气,而后转身与初七一道搀着荀伯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你们……” 闻岫宁情急迈开一步,又隐忍着生生止住了脚步,眼眶却蓦地一红。 “闻大夫,不是说好了让咱们大伙送送你吗?怎么瞒着我们一个人就悄悄走了呢?”荀伯拄着拐杖,被搀扶着加快了脚步,还没走近,已经开始絮叨起来。 “还好我说去给闻大夫送点午饭,要是去迟了,只怕还赶不上了。” “闻大夫,大家都很舍不得你,你以后还会回来看我们吗?” …… 众人七嘴八舌的述说起来,关切和不舍织就成一张细网将闻岫宁牢牢裹住。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离开,此刻心里却泛出阵阵酸水,眼眶越发红起来,豆大的泪珠在眼眶中打着转,翕合着唇瓣,却一时不知该说上什么才好。 “我……你们……” 闻岫宁哽咽难言,一眨眼,晶莹的泪珠潸然滚落,眼中泛着泪花,晶晶点点。 邓杭笑道:“大家伙这是在做什么!不是说好了来送送闻大夫么,好端端的,倒把人给惹哭了。” 经他提醒,众人这才反应过来。 闻岫宁破涕为笑,抬袖拭去泪痕:“我也是怕看见分离的场景,所以才想着要悄悄走的,结果不成想,却还是被你们给发现了。” 她就知道不该在城门口多逗留的,这下好了,还是免不了要哭上一场。 “闻大夫,百姓们知道你近日就要回京都,下次见面恐怕遥遥无期,大家都感念你的救命之恩,所以凑了点东西,想让你带回去留作纪念。”邓杭适时开口打破这凝重的气氛。 周大娘挎着一个竹篮子走了过来:“闻大夫,滨州经历水患还没有恢复元气,大家伙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你。有些东西累赘又不好保存,所以大家商议之后,连夜做了些小玩意儿给你。” 周大娘将竹篮子递过去:“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都是大家的一点心意,还希望闻大夫能够喜欢。” 众人眼看闻岫宁伸手接过竹篮,都提着一颗心,目光灼灼的盯着她的反应。 即便滨州没有经此大劫,可都是些小老百姓,就算倾所有人之力也未必能寻得到什么好东西。 闻大夫在大家面前没有架子,可人人心里都清楚,来自京都的侯府嫡女,那是什么奇珍异宝没有见识过,岂会缺那点子贵重东西。 于是左思右想,倒不如做些有意义的玩意儿,又是亲手做的,才更添诚意。 竹篮上覆盖的红绸被掀开,一篮子的木偶就静静躺在篮中,一个个雕刻得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那当中最上头的那个,无论是举手投足,抑或是云鬓发梢,都精致到了每一个细处。 有她坐在案前书写脉案的身影,有她弯腰煎药的背影,亦有她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模样……一个个都雕刻得细致极了。 视线落在下方一个木偶娃娃上,闻岫宁拨开上头的木偶将最下面那个拿出来,只一眼,便再次红了眼。 “这是……”是丫头! 周大娘含笑解释:“都是大家伙的心血,生怕赶不及,连夜做了这些,还希望闻大夫喜欢。” 酸酸的感觉自心头漫开,闻岫宁将雕刻着丫头模样的木偶放在胸口,难掩欣喜激动,眼泪簌簌而落。 北初适时上来打着圆场:“大家的心意,姑娘都收到了。千里送君,终须一别,我们……也该启程了。” “闻大夫……”荀伯踉跄着上前一步,喉头哽咽,生生忍住了。 所有人都面带伤怀之色,依依惜别。 但闻岫宁清楚,滨州终究不是她的最终地,即便有再多的不舍也还是要离开。 与其踟蹰不舍,倒不如当机立断。 闻岫宁将木偶收进了篮子里,执袖拭了泪珠,盈盈笑道:“各位的心意我都收到了,你们送的礼物我很喜欢,比任何东西都要珍贵,我一定会好好保存。” “今日一别,来日相见便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这两个月的相处,点点滴滴铭记心间,诸位珍重,我们有缘再见。” 闻岫宁话音一落,盈盈一礼。 唯恐自己再心软留下,她索性转身,信步朝着马车而去,在北初的搀扶下,头也不回的进入了车厢。 北初与众人拱手一礼,便跃上了车辕,同邓涵颔首道别后,手中马鞭一扬,利落的驾车远去。 百姓们驻留原地,直到马车遥遥离开视线,却无人肯在这时转身离开。 邓杭踟蹰往前:“闻大夫,一路平安!” “闻大夫,愿你平安顺遂,千万珍重——” 发自肺腑的呼唤从后方远远传来,车厢内,闻岫宁捂住嘴哭得泣不成声。 这一别,恐怕已经再无相见之日了! 第199章 清官难断家务事 离开滨州之后,书信已经先一步派人送回了京都,往东昌侯府与秦府各报了平安。 诚如秦世暄所言,回去的路上风景秀丽,山高水阔,农家风情,无一不让人驻步流连。 北初刻意放缓了回去的速度,一路上任由闻岫宁吃好睡好。走走停停两个月,眼见姑娘的气色大好,早已不见清减之态,而京都也已经临近不远。 黄昏落日,北初找了一间客栈落脚。 “姑娘,今日进城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姑且在这里休整一夜,明日再进城,姑娘觉得这样安排可好?” 闻岫宁从马车中下来,头戴帏帽,朦朦胧胧看不清底下面容。 只见她轻轻转头环顾四周。 此地是距离京都城外三十里处的清风坳,有处不大的小镇,麻雀虽小然五脏俱全,是来往过路的行人歇脚的必经之处。 北初将马车停在镇上最大的一处邸店前,门前行人络绎不绝,大晟子民有之,更有来往行商的别国商贩。 “就住这里吧。” 脆生生的声音从帏帽下传了出来,北初应了一声,才引着她入内。 待进入邸店中,他请闻岫宁稍等,便独自前往柜台与邸店老板商议住店一事。 趁着北初交涉之际,闻岫宁微微撩起纱幔一角,但见一楼几乎满桌,推杯换盏,热闹纷呈。 视线略略一扫,其中不乏身着异域服饰的人,男女皆有。有的她识得,是大晟周边几个小国的服饰,还有一些则是她见都没见过的服饰。 “姑娘,已经办好了。” 北初已经取了房牌回来,闻岫宁便收回了打量的视线,放下纱幔随他往三楼去。 邸店占地不大,但后有小院,内有三层。 一楼只供吃食,二、三是供客人居住的客房。 二楼免不了嘈杂,但所费银钱因此要少一些。三楼清净又视野开阔,银钱多上一些,但胜在住得顺心。 三楼只剩一间,自是闻岫宁居住,北初则和其他人住在二楼。 顺着房牌找到了对应的房间,北初推开房门,目光快速在里头扫了一圈。但见里头干净整洁,没有任何异样,这才请了闻岫宁进去。 “姑娘,我就住在楼下,夜里如果有什么事情,姑娘只管大声唤我就是。” 闻岫宁点头,伸手取下了帏帽:“赶了一日路,你们肯定都累了,不必管我,点上一些你们爱吃的东西,都休息去吧。” “咱们有银子,无须你们刻意节省。” 闻岫宁颠了颠腰间的荷包,意味深长的一笑。 北初岂会不知姑娘的意思,当下心头一暖,拱手道:“那我去看看这家店有什么特色吃食,等会儿再给姑娘送上来。” “好。” 北初拉上房门,退了出去。 坐了一日马车,闻岫宁也实在是身心俱疲,等到北初将晚饭送上来,简单用了之后,便让店家送来了热水。 一番沐浴洗漱之后,闻岫宁只觉神清气爽,用帕子将头发绞干,便坐到了书案后头。 研磨、润笔、写信,这是两个月来她夜里常做之事,动作一气呵成,早已经成为了习惯。 近日信上也不过寥寥数语,内含万千思念,本就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够说得清楚的。 然今日不同,她没用寻常信纸,而是将早已经擦拭干净的枫叶搁在案上,提笔在叶片上书写。 已达京都,盼君早归! 寥寥八个字,待得墨迹干透,闻岫宁便小心翼翼的卷起来,而后走到窗户旁,吹响了黑哨。 不多时,一只鹰隼于夜空中振翅高飞,稳稳停在窗子上。 闻岫宁以枫叶做信纸,绑在鹰隼腿上后,才将鹰隼放飞。 不过眨眼间,鹰隼便没入黑夜,再也瞧不见了。 做完这些,闻岫宁方才合上了窗子,正打算回到榻上休息,却在这个时候听见隔壁传来杯盏摔碎的声音,伴着女子声嘶力竭的喊叫,划破夜空传到了她的耳中。 “谢沛然,你真是欺人太甚!” “我如何对不起你了?我沈家又如何对不起你了?你竟一而再再而三的给我难堪,如今还公然羞辱于我。” “我怀胎七月,每到晚上总是夜不能寐,体谅你第二日要处理政事,才主动让你去书房中睡。我以为我善解人意会换来你的怜惜,可是你倒好,你竟然背着我跟那个女人在一起了。” “谢沛然,你混蛋,你不是人——” 一声凄厉的喊叫之后,随即传来的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有人将杯盏凳子推倒所发出来的声音。 闻岫宁听出这是夫妻二人在吵架,听这意思,大约是这负心男人在妻子孕期有了小三,结果被妻子发现,这才闹了起来。 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眼下也不在京都,若是贸然前去过问,只怕还要被错当是看热闹的人,少不了还要惹上一些事情。 闻岫宁靠近墙壁,打算再听听动静,若是情况不对,也不过一墙之隔,她过去也来得及。 隔间随即传出女子悲戚的哭声,伴着细碎的男人话音。 她听不太清楚,正努力将耳朵贴近墙壁,却在这个时候,隔壁传来房门拉开的声音,有人快步经过连廊扬长而去。 隔间安静下来,再无异声。 闻岫宁料想男人已经走远,犹豫再三,还是没忍住担心,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她踱步到隔壁,屋里正亮着烛光,房门大敞,里头传来女子低低的哭声。 闻岫宁迎光而去,探出头,便见一女子跌坐在地上,肩膀一起一落,而那身华衣之下已是大腹便便。 闻岫宁瞬时放大了双眼,立马走了进去。 她来到女子身旁,手刚搭上女子皓腕,那女子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惊吓,迅速回过头来。 闻岫宁这才看清,女子生得珠圆玉润,不说倾国倾城,却也是温婉端庄,此刻杏眼挂着两行珠泪,叫人瞧了都分外不忍。 “你是谁?”女子警惕的收回手,身子下意识地向后一撤。 闻岫宁便适时拉开了彼此间的距离,温声与她解释:“你别害怕,我就住在隔壁,听见这里有声响,担心有人出事这才过来看看。” “我是大夫,你眼下身子不便,以防万一,还是让我替你把脉看看吧。” 第200章 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 听见闻岫宁这般解释,女子却并没有放下警惕之心,她已收了哭势,执袖拭去脸上的泪水,正满含打量的上下看着闻岫宁。 她入住之时时辰尚早,隔壁房间还没有住人,单凭三言两语,的确不能令她完全信服。 可此刻面前的姑娘瞧着年岁尚小,自称大夫未免有些夸大,但她长发披肩,身上也只着了件薄薄的单衣,还隐约带着些未干的水汽,许是刚沐浴完,还未来得及歇息。 这般想着,女子也慢慢放下了戒备,搭着闻岫宁的手,由她扶着站了起来。 屋中已经一片狼藉,摔碎的瓷片散落得到处都是,凳子也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可见刚才的争执有多么的激烈。 眼看四周无处下脚,闻岫宁便踢开近前的碎瓷片,先扶着女子往床榻边走过去。 女子任由她搀扶往里间走,大腹便便的她动作十分缓慢,望着那张尚显稚嫩的侧颜,忍不住开口:“你是京都的人?” “嗯。” “那你怎么会一个人住在这清风坳?” “我不是一个人,也带了随从,他们就在楼下。” 想是为了印证这话语不假,门外适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先是去了隔壁房间,退出后又疾步往这里来。 闻岫宁扶着女子坐到榻上,听闻声音回头,正好撞见形色着急的北初等人。 “我没事。”闻岫宁微微一笑。 北初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起初听到楼上有争执声时他尚未在意,只当是另外的客人在吵架,直到动静大了起来,他担心姑娘安危,这才带着人着急的赶上来。 见到姑娘没事,北初便松了口气,站定在门外,朝着闻岫宁躬身拱手:“听见有动静,这才上来看看。姑娘,你没事吧?” 北初不放心的再问了一次,探头朝内间张望。 闻岫宁不动声色地挡在了女子面前,朝北初摇了摇头:“我没事,既然来了,先把这里收拾一下吧。” 北初应是,朝身后人招了招手,几名护卫便鱼贯而入,沉默而又规矩的收拾起屋中的狼藉来。 闻岫宁便趁着这个机会给女子把脉,好在女子身体康健,虽然发怒一场,但并没有影响到腹中的胎儿,母子俱佳。 等到北初等人将屋中简单收拾干净,闻岫宁便让他们先行回去,随即她叮嘱了女子切勿动怒,便无意多待,准备离开。 谁料这时,一直沉默着的女子却及时唤住了她:“姑娘,我看你年纪轻轻,但是手法娴熟,可是家学渊源?” 她话中隐有试探之意,闻岫宁低首一笑,回道:“并不是,我只是自己喜欢,学了一点皮毛罢了。” 女子抚着孕肚,垂下头思量了一阵,再抬头时已是眉眼温和,不见怒意。 “我娘家姓沈,也是京都中人,此番回京是为探亲。” “你帮了我,我心里很是感激,但眼下我也没有什么好报答你的,不如姑娘留下姓名住址,待我归家,定然遣人封了厚礼过去,以报姑娘今夜之恩。” 女子目光灼灼的盯着闻岫宁,话里话外都是试探的意思,俨然是对闻岫宁的身份不放心。 可这样拙劣的伎俩怎能瞒得过闻岫宁? 她知道出门在外需要多个心眼儿,但面对一个萍水相逢,还出手相助的人这样提防,不免叫人有些寒心。 “不用了,你好好休息吧。” 闻岫宁疏离冷淡的回应,旋即再不理会女子,径直出了房间。临走时,还不忘为女子将房门拉上。 经过这夜的闹剧,闻岫宁更觉归心似箭,恨不能天一亮便能回到家中去。 怀揣着心事,她躺在榻上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闻岫宁不知道睡了多久,朦朦胧胧中只听得有人说话声细细密密的传来,被风吹得破碎,话不成句,听得隐隐约约不太清楚。 她彻底被搅醒,掀开被子猛地坐了起来,辨出声音来自隔壁房间,不由得更是烦扰。 昨夜如此,今日天不亮又是这样。 “烦死了!” 闻岫宁烦躁的抓了抓头发,睡梦中被打扰惊醒,此刻已经困意全无,只好忍耐着不悦掀被下床。 她走到屏风后头梳洗,又回到妆镜前上妆,正梳着长发时,房门忽然被人叩响,。 “谁啊?” “姑娘,我们是隔壁的家眷,特意来感谢昨夜你的出手之恩。” “不用。” 闻岫宁没好气的拒绝,握着篦子继续梳发。 门外男人的声音消失,紧跟着却有另外一道熟悉的女子声音传了进来。 隔着一扇门,那人小心翼翼的询问:“是……阿宁吗?” 闻岫宁心神一震,迅速扭头朝门外望去。 门扉之上黑影重重,人未离开,但良久都再无声音传来。 可那声音听在耳朵里却分外熟悉,像极了一位久未见到的故人,若她没猜错,莫非是…… 闻岫宁瞬时放大了双眼,再也坐不住,立时搁下篦子奔到了门边。 门栓拨开的刹那,闻岫宁的一颗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儿,犹豫一瞬,忽的将门拉开。 “阿宁!” 一个身影忽然扑了过来,热情的将闻岫宁抱在了怀里,伴着激动的声音尖叫不停。 “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是我听错了,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 “阿宁,我可想死你了!” “坏蛋,竟然这么久都不给我写一封信,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很担心你呀。” 惊喜的声音突然的一转,紧跟着变成了埋怨的嘟囔声,可抱着闻岫宁的双手却一点也没有松开,足可见好友突然重逢再见的喜悦已经胜过了一切。 闻岫宁回拥着晋乐熹,被吵醒的不悦消失殆尽,此刻同样也是惊喜不已。 她在京都没什么好友,但西平王府的同安郡主一定算一个,可此刻与她一道而来的还有沈家的公子沈仕颉,这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致命的问题抛出来,沈仕颉颇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顾左右而言他,并不正面回应这个问题。 晋乐熹也从她怀里出来,闻言神色也有些不太自然,赧然道:“这事,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非得说吗?” 第201章 原来你们认识啊 支支吾吾的背后必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闻岫宁十分坚信这一点,于是迎着晋乐熹心虚的目光,肯定的点了头。 “一定要说!” 她态度强硬,半点儿没有商量的余地。 晋乐熹一时蔫了,垂头丧气般的垂下头,不忘悄悄抬眼与身侧的沈仕颉打了一个眼色。 二人眉来眼去,意念交锋,一切都被闻岫宁尽收眼底,越发坚信她离开的这半年,他们中间一定发生了点什么。 莫非他们…… “仕颉!” 隔壁房间突然传来的声音打断了闻岫宁的思绪。 沈仕颉眼睛一转,很快有了主意,他靠近闻岫宁,仍是当初一贯的自来熟。 “大家都这么久没见了,一直站在门口说话做什么,久别重逢,就该好好聚聚才对。” “你还没见过我姐姐吧?说来也真是巧合,快来,让我替你们引荐引荐。” “你什么时候有个姐姐了?”闻岫宁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过去。 她记得刑部尚书沈尧膝下只有一个独子,沈仕颉并不曾有过什么兄弟姐妹,眼下又何来的姐姐? 见她不再追问自己与晋乐熹的关系,沈仕颉暗暗舒了口气,与晋乐熹交换一个眼色,两个人打着哈哈将话题岔开,引她去了隔壁房间。 “是我堂姐,大伯的长女,成国公府的大小姐沈鱼薇。” 沈仕颉一五一十的解释:“姐姐前几年嫁给了刺州节度使的长子谢沛然,近几年来鲜少回京,这次回来,是来探亲的。” 他说着话时,已经将人带进了房间。 沈鱼薇已经不复昨夜那般气急败坏,悲哭不停的模样。今日将云鬓梳得齐整,头戴珠钗步摇,一身织金蝶戏牡丹华服,端得是落落大方,雍容华贵。 她见自家弟弟将人引了进来,相谈之间没有半点儿生疏模样,便猜到了一些:“原来你们认识?” 沈仕颉快步上前,搀着沈鱼薇坐回到了团花凳上:“姐姐,你身怀有孕,行动都要当心一点。” 沈鱼薇含笑拍了拍他的手背:“哪里有这么娇弱,还不快些给姐姐介绍介绍。” 沈仕颉与她相视一笑,这才正经起来:“姐姐,昨夜你见过的这位是东昌侯府的六小姐,名唤闻岫宁,与弟弟可是至交好友。” 沈仕颉得意拍了拍胸脯,朝闻岫宁投去一眼。 闻岫宁忍住笑意,妥帖的上前,朝着沈鱼薇微微福身,算是见过。 沈鱼薇眉眼舒展:“原来是东昌侯府家的小姐,昨夜之事,多谢了。” “鱼薇姐客气了。” 闻岫宁盈盈福身,跟着沈仕颉唤了一声姐姐。 她抬起头不动声色的打量沈鱼薇,与昨夜那个疑心重,又被丈夫辜负的女人可谓是判若两人。 也不知道昨夜的真相,沈仕颉究竟知道多少。 “姐姐,这是西平王府的同安郡主。” 沈仕颉已经走到了晋乐熹的身旁,与她相视一眼,介绍之时,连自己都不曾发觉声音都软和了许多。 “同安郡主?” 沈鱼薇脸色微微一变,她撑着桌沿准备站起身,晋乐熹却快她一步,赶在她起身之际先一步将她搀住了。 “鱼薇姐,唤我乐熹就好。” 晋乐熹一改往日骄纵模样,此刻态度温软,格外识礼。 沈鱼薇有些怔怔,下意识望向自家弟弟,但见沈仕颉冲自己会意点头,便放心下来。 她心里实则有诸多疑惑,但眼下显然不是询问的最佳时机,只能生生按捺下来,打算回去之后再好好审一审那臭小子,也不怕他不说实话。 “早已经传书回府里,只怕父亲和母亲要等得着急了。仕颉,你去安排马车,我们这便启程回京吧。” “早就已经安排妥当了,里面还铺上了软垫,保管姐姐受不了一点颠簸。” 沈仕颉耍宝似的要讨好,逗得沈鱼薇心花怒放:“就你贫嘴。” 沈仕颉搔了搔后脑勺:“这得多亏二哥要主审案子脱不开身,要不然啊,这接姐姐回府得好事还轮不到我的身上。” “诶,对了,姐夫呢?” 方才被杂事岔开了心神,这会儿说到要走的事情,沈仕颉便想起这位姐夫来。 他环顾四周,从自己进邸店到这里,他当真是没有见过自家姐夫。 沈鱼薇的脸色肉眼可见难看下来,广袖下的手微微颤抖,叫晋乐熹无意发现,正要开口说上什么,袖子却被人扯了一扯。 一回头,正见阿宁冲自己摇了摇头,意有所指。 晋乐熹并不蠢笨,当下便看懂了她的暗示,将话咽回了喉咙里,什么都没说。 后知后觉的沈仕颉当下也反应过来不对劲儿,打着哈哈将话题岔开:“我看姐夫多半是有要事在身,不打紧,一会儿我给店家留个口信,姐夫回来知道了,自然会回家来寻我们的。” “姐姐,回京路上还有一段距离,你身怀六甲,马车也不宜过快,咱们慢慢启程就该回去了。” 自家弟弟聪明不再多提那人,也给足了自己台阶下,沈鱼薇紧绷的身子便渐渐放松下来,轻点了头,伸出手让沈仕颉扶着自己下楼。 姐弟二人缓步出了房间,听得那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拐角尽头,晋乐熹仍旧满心的疑惑。 “阿宁,鱼薇姐她……” 确定脚步声消失在尽头,晋乐熹压不住疑惑,正回头要问个清楚明白,却见阿宁正抱着双臂,目带揶揄的看着自己。 她顿时话语一噎:“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闻岫宁笑道:“哟,跟着来的,怎么不跟着一起走了?” “呀,不会是嫌我碍事,挡着你了吧?” 好友调侃的话当真是戳中了晋乐熹的心窝子,她脸蛋一红,哎哟一声凑了过去。 “好阿宁,最好的阿宁,你能不能别拿这事打趣我了,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哦?那是什么样子的呀?”闻岫宁眼尾上扬,俨然不信。 原本倒不是什么大事,可被阿宁这么一打趣,晋乐熹倒觉得怪害臊的,扭扭捏捏,反倒让事情变得兴味起来。 “好阿宁,咱们马车上说?” 第202章 他有一个外室 同安郡主晋乐熹一贯行事坦坦荡荡,从不扭捏,闻岫宁何时见过她像现在这般模样,当下心里已经确定了想法。 有些答案倒不急于一时,回京都还有一段路程,路上慢慢再说也不迟。 闻岫宁便暂时放过了她,等到北初等人收拾好行囊,将马车套好,便一并下了楼。 沈仕颉正扶着沈鱼薇上了马车,回头便瞧见二人从邸店内出来的身影,与马车内的沈鱼薇低声说了什么,便阔步朝她二人走去。 “我大姐难得回京一趟,二哥又在官衙公干脱不开身,我得先将姐姐安全送回去。” 闻岫宁颔首:“自然是鱼薇姐的安全更重要。” 数月不见,她言谈举止间已见稳重,引得沈仕颉不由多看她两眼。 不过他终究什么也没说,而是转首望向晋乐熹:“今日要放你鸽子了,改日我再邀你,好好给你赔罪。” “什么呀,你有事赶紧忙去吧,我和阿宁一块儿回去。” 晋乐熹支支吾吾,俏脸猛地一红。 沈仕颉笑笑,叮嘱他们路上注意,便翻身上了马,带着沈府的下人护送沈鱼薇回京。 马车缓缓离开,留下一地尘土。 闻岫宁拿手肘碰了碰好友,揶揄道:“哟,看来你们背着我做了不少的事情嘛。怎么,你们今天原本有约?” “就你最八卦。” 晋乐熹抬手在她鼻尖轻点,正好北初驾了马车过来,她身姿轻盈的跃上马车,先一步进去坐稳了。 闻岫宁轻笑着也迈了上去,而后马车才开始缓缓动起来。 比起两位好友背着自己有约这事,眼下闻岫宁倒更关注另外一件,她问晋乐熹:“你对成国公府这位大小姐了解多少?” “鱼薇姐?” 晋乐熹认真想了想:“她比我们要大上很多岁,就说她在京都那会儿,年岁相差太大我们也玩不到一起。” “我没听说过有关她的什么事情,但不知道在哪里听过一嘴,说她也就是表面做得端庄贤淑,但其实内里泼辣得很。” “但是人嘛,谁还没点小脾气了。” 晋乐熹浑不在意的顺口一说,理了理裙摆,压根儿没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要论泼辣和刁蛮,在京都世家小姐的圈子里,她和阿宁排第二,可没人敢排第一。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阿宁就变了,性格与从前大相径庭,行事也变得稳重许多。 不过无妨,变成什么样子都不影响阿宁在她心中的位置。 闻岫宁浑然不知道好友心里正想入非非,她咂摸着这番话,又想起昨夜发生的事情…… 那一地的狼藉,要不是身怀六甲,怕是得将整个屋子都给拆了。 看来“泼辣”这一词,倒还真是名副其实。 “那鱼薇姐的丈夫,刺州节度使的公子,你又知道多少?”闻岫宁再次询问。 这回倒叫晋乐熹纳闷了:“阿宁,你今日怎么那么关心成国公府的事情啊?你不是也才第一次见鱼薇姐吗?” 闻岫宁舒展眉眼,笑话她:“我的初衷可跟某人不一样,我呀,只是纯粹好奇。” 晋乐熹被她看得臊臊,别开眼不去接茬。 “你既然和沈仕颉走得近,那你可以提醒一下他,沈鱼薇的丈夫有一个外室。” 晋乐熹吃惊不已:“外室?” 闻岫宁点头:“男人三妻四妾并不少见,可是,他们却是在沈鱼薇身怀有孕的时候勾搭上的。” “实话告诉你吧,昨夜他们夫妻二人争执被我听见了一些,再多的我就不是很清楚了。不过他们争执之后,也不知道那一位说了什么,最后摔门离开,整夜都没有回来。” “你想想,清风坳距离京都还有三十里路,一个大男人竟然因为吵架把快要临盆的妻子丢在邸店里整夜都不回来,他们之间,恐怕存在的不仅仅只是一个外室。” 闻岫宁点到为止,但晋乐熹已经从中剥丝抽茧明白了当中的意思。 沈鱼薇孤身一人远嫁刺州,她在那里无依无靠,出了事情也没人撑腰。 她的丈夫都忍心将她一个人丢在邸店里面不管不顾,这可是在京都啊,他都敢这样放肆,在刺州还不知道会怎样为所欲为。 就算不是因着沈仕颉的原因,单这么一件,晋乐熹也不是个会袖手旁观的。 她当即应了下来:“好,回去寻个机会我就告诉他。” “不过阿宁,你还是告诉我你这几月在滨州过得怎么样吧。” “听说那里有了瘟疫,真的假的?死了很多人吗……” 晋乐熹抱着闻岫宁的手臂,思绪一转,便央着她问起京都的事情来。 闻岫宁拿她没办法,隐去个中不能说的隐秘,就像讲故事一般与她说了起来。 回城的路上有好友相伴,一路倒是不觉得无聊,就是说得口干舌燥,连喝了好几壶的茶水润口。 等马车慢悠悠的回到京都时,已经午时过了。 闻岫宁归心似箭,也不与晋乐熹多寒暄,将人送到西平王府门口,便让北初转道回侯府。 “阿宁!” 马车外头忽然响起了晋乐熹的声音,北初便勒马停下。 闻岫宁撩开帘子,探出头去:“怎么了?” 见马车停下,晋乐熹三两步走上前来,凑近马车,一脸的忧心忡忡:“阿宁,你真打算嫁给裴郢吗?” 回来的路上,她央着听故事,阿宁便从头到尾都讲了一遍。 可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阿宁此番义无反顾的奔赴滨州是为了裴郢,现在,她还要嫁给裴郢。 闻岫宁却是一笑:“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乐熹,你应该祝福我才是。” “可是……” “好啦!” 闻岫宁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晋乐熹发鬓,温柔道:“你只是不了解阿郢,等你彻底了解了他,你会发现他真的很好很好。” “乐熹,我很期待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我想时时刻刻都跟在一起。” 听着阿宁这般肯定又带着希冀的话语,晋乐熹张了张口,终究是没将心底的顾虑说出来。 她叹口气,后退两步:“好了,我说不动你,反正只要你幸福就好。” “赶紧回去吧,东昌侯肯定等急了。” 闻岫宁点点头,放下帘子,北初才重新驾马离开。 晋乐熹却站在原地久久没有收回目光,阿宁要嫁给裴郢,明镜司号称“活阎王”的那一位? 只但愿裴郢是个值得托付的,万万莫要辜负了这么一个一心为着他的姑娘。 第203章 不牢母亲费心 马车穿过闹市,拐过几个巷子,才终于停在了东昌侯府门口。 闻岫宁猫腰出了车厢,当站在这座阔别半年之久的府邸面前,仰头望向“东昌侯府”四字牌匾时,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小姐——” 她即将抵达京都的消息早几日就传回了侯府,这些日子灵犀日日都在门房守着,听见门外响起声音,探头出来一看,马车之上下来的人可不就是自家小姐么! 灵犀欢快着从府里跑了出来,来到闻岫宁的面前,见她正好好的站在面前,一点儿没变,瞬时便红了眼眶。 “好端端的哭什么?你小姐回来了,不是应该高兴吗?” 闻岫宁颇有些哭笑不得。 灵犀赶紧抬袖擦了擦湿润的眼眶,将全部的酸涩都统统憋了回去:“小姐一走大半年,奴婢每日都在担心,也不知道没有奴婢的伺候,小姐睡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有没有受伤,有没有……” 小丫头一见面,又开始絮絮叨叨的念了起来。 闻岫宁知道她一开口就没完没了,见准机会捂住了她的嘴,不许她再说了。 北初适时走上前来:“姑娘平安回到侯府,小的也该回去复命了。” 闻岫宁颔首:“替我转告舅舅,我一切都好,晚些时候我再去看望他。” 北初应是,等到手下人与侯府的家丁交接完了姑娘的行囊,便拱手告退,重新驾着马车离开了这里。 闻岫宁也带着灵犀回府中,一路上听得她絮絮叨叨的说着这半年来侯府发生的事情。 二人一路说笑便先回到了菡萏院,院中早已经准备好了热水,灵犀伺候着闻岫宁沐浴,一张小嘴仍旧叭叭个没完。 当听到大姐姐掌管中馈之后,府里上下索然一新,风气全变,好是好,但也因此动了不少人的利益。 二房三房的人就是一万个不乐意,却不敢去东昌侯面前闹,倒是借着几次请安的空档给闻老夫人提过,可明示暗示下来闻老夫人就是不接茬,两个人又只能灰溜溜地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玫瑰精油滴落水中,经得热气一熏,满室馨香。 闻岫宁享受的吸了一口,闻言噗嗤一笑:“还得是大姐姐雷厉风行,不出手则已,一出手,谁还敢说二话。” “那可不是。” 灵犀也在心里对着大小姐肃然起敬:“大小姐可是奉了侯爷的命令掌管中馈,谁敢说个‘不’字?再说了,大小姐可是圣上亲封的郡主,即便有人不满,难道还敢以下犯上吗?” 闻岫宁赞同的点了点头,经过上次贡品一案,她已经见识了大姐姐的手段,并不觉得后院区区小事能令大姐姐烦扰。 说起来,她能顺利离开京都去到滨州,中间可是多亏了大姐姐的帮忙。 一会儿见过长辈们,她还得寻机找个机会与大姐姐好好说说话。 从浴桶中起身,灵犀立即取了锦布过来,展开后裹住了闻岫宁的玉体。 等收拾妥当,重新上妆之后,闻岫宁才走出菡萏院,去了正堂。 得知她回来的消息,侯府的长辈们都已经在正堂侯了许久,闻恪远更是坐不住,几次三番的朝门外张望,只盼着能早些见到自己分别多月的女儿。 连闻老夫人也忍不住说他:“你急什么?六丫头已经回来了,须得先回去更衣才好来拜见长辈,就这么一点时间,你也等不及了吗?” 闻恪远被母亲当着众人的面这般一说,一时也有些不好意思,端起手边的茶水,借着喝水的动作掩饰着尴尬。 三房夫人崔氏见状,也掩唇笑道:“大哥这是想女儿想得厉害,毕竟是疼了这么多年的掌上明珠,一声不响的就走了这么久,可不得思念么?” “大哥疼六丫头没错,可六丫头的性子也太过古怪了些,哪有跟着一个男人跑了的道理?”二房夫人徐氏端着茶水抿了一口,“好在咱们对外捂得严实,这要是消息传了出去,岂不是闹了个大笑话?” 话音未落,闻恪远便将手中茶盏用力掷在桌上,“嘭”一声,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见大哥脸色铁青,闻慎行也知道是自己妻子说错了话,连忙碰了碰她的手肘:“这些话以后万万不要再说了,大哥不喜欢听这些。” 徐氏撇了撇嘴,不情不愿的住了口。 闻恪远带着凌厉的气势环视屋中众人,哼道:“自从我把府中中馈的事情交给沅儿之后,你们有些人的心里就不太畅快,动不了沅儿,就拿我的宁儿来说事。” “宁儿去滨州的事情是我事先同意了的,就算我没有同意,我这个做父亲的都没有说话,什么时候轮到做婶娘的来教训她?” 闻恪远厉眼一瞪,整个正堂都安静了下来,空气凝固,隐有暗流涌动。 徐氏饶是不服,可这当明晃晃的护上了,到底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谁让他们还仰仗着大哥生活呢。 “是,大哥教训得是,我以后不说就是了。”徐氏撇着嘴,不满的嘟囔了一声。 闻老夫人见情势不对,也怕儿子大动肝火,又要惹得众人提心吊胆好长一段时间,便出来打着圆场。 “好了,好了,六丫头好不容易回来了,这是好事,怎么又红眉毛绿眼睛的了?” “母亲教训得是。”闻恪远侧身拱手。 闻老夫人极是满意他的态度,点了点头。 可还没满意多长时间,便听闻恪远话音一转,沉着语气开口: “但我曾经有言在先,宁儿的事情旁人不必多言,母亲年岁大了也该颐养天年,这孙女的事情,就不劳母亲受累了。” “你!” 闻老夫人顿时气得不轻,瞪着闻恪远呼吸急促起来,可闻恪远却已经不看她了,冷峻的面上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他这是在敲山震虎,摆明了是在给六丫头撑面子。 好啊,果然是儿大不由娘,眼下是连她的话都不听了。 一时间连闻老夫人都碰了个钉子,其他人更是沉默着不敢开口,纵然有觉得闻恪远偏心的,也都暗暗忍着。 恰在这时,一道身影的出现打断了这剑拔弩张的场面。 第204章 弟弟们的婚事 “爹爹!” 娇滴滴的一声呼唤,将盛怒中的闻恪远拉回了现实。 只见他紧皱的眉宇舒展,在见到走进正堂中的那一抹熟悉身影时,立时扬起了笑容。 “乖宝儿回来了。” 不顾众人异样的眼光,闻恪远走下主位,将正要屈膝行礼的闻岫宁给扶了起来,拉着她的手将她上下左右都打量了一遭。 见女儿模样半点儿没变,一走半年不仅没瘦,瞧着还越发出落得水灵标致,与她母亲年轻的时候简直是如出一辙。 闻恪远忍不住红了眼眶:“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以后可不许再任性妄为了,再悄悄走,爹爹可真的要生气了。” 闻恪远板着脸,刻意做出生气的模样来,逗得闻岫宁噗嗤一笑。 “好,以后都听爹爹的,叫我走我也不走,我要永远都陪着爹爹。” 闻岫宁挽着闻恪远手臂,靠在他肩上乖巧的应了下来。 闻恪远哪里舍得生女儿的气,不过三言两语一哄,他立时就被哄得心花怒放,没有半点儿脾气。 这边父女两人正上演着父慈女孝,其乐融融的画面,可刚才那么一闹,正堂里的气氛可谓是奇怪异常。 闻岫宁靠在爹爹的肩膀上,黑黝黝的眼珠子四下里一扫,敏锐的察觉到了当中的剑拔弩张。 她也识趣的没有多问,从爹爹怀中出来,再从容有礼的对着长辈们一一拜见。 闻老夫人面带霜寒,强忍着怒气没有发作,但也有心想要诘问两句。可她尚未来得及开口,便触到了闻恪远不善的面色,当下咬紧了牙关,硬生生的将斥责的话都咽了回去,叫了声起。 闻恪远同女儿示意下首的空位,等女儿坐到位置上,他复才一撩袍角,坐回到了主位。 “宁儿既然回来了,往事便不要多提,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想你们心里也都清楚。” 手边已经换过一杯新茶,闻恪远端起茶杯,用杯盖刮了刮上头的浮沫,语气寻常,但警示的意味却分外明显。 众人哪有听不出来的,皆应了下来。 “时辰还早,若无事,便散了……” “等等。” 众人寻声望去,便见端坐下首,一直沉默无言的闻岫沅忽然站了起来。 她朝着闻恪远盈盈一礼,说道:“父亲,府中两位弟弟都已经及冠,待国子监的课业一毕,便该入仕,我们也是时候该考虑弟弟们的婚事了。” 闻嘉树、闻嘉荀兄弟俩被蓦然点了名,对视一眼,均不知道长姐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件事情。 可婚姻大事向来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不敢插言,只好坐在一旁默默的听着安排。 倒是周氏听见这话,原本被打压到底的心思,一瞬间又开始死灰复燃。 她小心翼翼的打量着闻恪远和闻老夫人的脸色,见侯爷没有说话,沉着脸色不知在想什么,便不好贸然开口。 此时却听闻老夫人说道:“两个孩子确实已经不小了,是该张罗一下,替他们寻一个称心如意的妻子才是。” “我们闻家好歹也是侯爵府邸,找的人家也须得身家清白,门第相等,否则,岂不是辱没了门楣。” “老夫人说得极是。”周氏适时参言,脸上堆砌着笑容,奉承道,“有老夫人把关,选的人家自然是出挑的,荀儿和树儿的婚事,还得多叫老夫人费心才是。” “姨娘此言差矣,祖母年事已高,如何还能操心孙子们的婚事?” 闻岫沅毫不客气的打乱了周氏的如意算盘,见周氏脸上笑容一僵,她却笑得越发灿烂起来。 “祖母颐养天年,做晚辈的怎好让琐事去打扰了祖母的安宁。父亲被朝事缠身,亦无暇顾及此间之事。” 周氏听她话中似乎有推诿之意,当下不悦起来:“大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刚才分明是你主动提起荀儿和树儿的婚事,如今我请老夫人做主,你却百般推脱。” “他们也是你的亲弟弟啊,莫要因为我一人之故,累得他们婚事不成。” 周氏说红了脸,见屋中众人都将目光聚集到了自己身上,后来撒泼紧逼的话便不好再继续说出口了。 她紧赶着换了一副面孔,捏着手帕擦着没有的眼泪,怯生生的说道:“我是有错,可是累不及子女啊。再怎么说,荀儿和树儿都是侯爷的儿子,找一个有利的岳丈,对侯府而言不也是一件好事吗?” 周氏巧舌如簧,知道闻老夫人在意什么,便刻意拿着这一点说事。 果然,闻老夫人听了这话也是赞同的点头。 周氏心里顿时一喜,趁机说道:“大小姐,有句话你可别嫌我说得难听,手足至亲同宗同源,从来就没有一人独大的道理,须得齐头并进,才能令侯府发扬光大。” 周氏所言不带半句逼迫的话,可暗戳戳的无不是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闻岫沅本就是要引她掉落陷阱,如今鱼儿自己咬了钩,倒是省去了她的诸多麻烦事。 只见闻岫沅讥嘲的勾了勾唇角,凉薄的目光睇向周氏,直看得周氏一阵心里发毛。 “姨娘这话说得不错,为了弟弟们能有一桩好姻缘,我这个做长姐的自然是要当仁不让。” 闻恪远眉头一挑:“莫非,你已经有了中意的人家?” “正是。” 闻岫沅点头,眸中多了几分诚挚:“齐太傅有一个孙女,年芳二八。女儿见过,模样生得不错,性情又好,诗词都通,还习得一手好字。” “最要紧的是,三弟是齐太傅的门生,齐太傅对三弟也是颇为欣赏,若能结成姻亲,来日对三弟的前途也有帮衬。” 闻恪远颇感意外,齐家是簪缨世家,几代出文臣,乃是货真价实的清流之家。 莫说能否帮衬,即便不能,这样世家出来的姑娘,想必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闻恪远固然偏心,但到底是自己的血脉,他总归也是要替其他孩子们好好打算。 思绪翻转,他谨慎问道:“此事可有苗头?齐太傅有这个意思?齐家姑娘呢?可也愿意?” 第205章 郎有情,妾有意 闻家虽是侯爵之家,两个女儿也得了天恩,可真要与齐家这样根基深厚的世家清流比较起来,那远远是高攀了。 听到大女儿说起可与齐家结亲,闻恪远心中自然是一万个愿意,可是却也顾虑良多。 若是对方没有这个意思,他们贸然上门提亲,只怕会落了话柄,将来树儿在齐太傅跟前恐怕也是无地自容。 “父亲放心,既然女儿能开这个口,那就说明齐家有是有这个意思的。” 闻岫沅的话宛若一粒定心丸,叫闻恪远稍稍安了心。 可他到底不是蠢货,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孤疑的看着大女儿:“不过话说回来,齐家有意与我们闻家结亲的事情,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事情未成定局之前,齐太傅绝无可能将这件事情随意外传,以免坏了孙女儿的名誉。可即便是有这个心思,又如何会撇开闻家做主的人,去与一个小姑娘相谈? 面对质问,闻岫沅倒也不慌,坦然的将事情一五一十的交代:“齐太傅看重三弟,盖因三弟的才学和人品,故而才有此打算。” “女儿虽得圣上隆恩获封郡主,可齐太傅是当朝大儒,连太子都得恭敬尊称一声‘老师’,自然不会与女儿说起这样大的事情。”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齐太傅有意,但也不想在此事未有定论之前闹得人尽皆知,知道舅舅与咱们家关系匪浅,特意请了舅舅从中说和,以成两姓之好。” “舅舅?”闻恪远蹙眉呢喃,一时间竟未想起来她口中所说的“舅舅”是谁。 忽然,一个人的身影从脑海中一闪而过,闻恪远蓦地睁大眼,不由自主的看向大女儿身侧的小女儿,顿时豁然开朗。 当初荥阳长公主过世不久,他便续娶了音音。 那时候沅儿还小需要有人照顾,恰好她又跟音音极为投缘,他便顺水推舟让音音抚养沅儿,抬高了音音主母的身份,一晃便是多年过去。 比起从未享受过母爱的宁儿,沅儿更算是音音一手抚养长大,她唤音音母亲,自然而然也该唤秦仲儒一声舅舅。 理顺了当中的关系,闻恪远便也释然了:“既然是齐太傅主动开口,那此事倒也有几分可信之处。” “虽然齐家不错,但是树儿,此事毕竟有关你的终身大事,为父还是想要问问你的意见,若是你不愿意,为父也可……” “不……不,我愿意!” 闻嘉树敏锐的预料到父亲后半句话,情急之下仓惶开口。 可他异样的反应还是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见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的落在了自己的身上,那灼灼的视线简直要将他烫熟。 闻嘉树无颜面对,只好赧然地垂下头去。 闻岫沅会心一笑:“听说,齐家行三的小小姐也是嘱意咱们三弟的,看来,倒不是父母之命,而是两情相悦了。” “长姐……” 闻嘉树抬起头时已经满面通红,言行举止间竟带了几分少见的羞涩。 闻恪远见此便了然于心,心中大石坠地,闲逸地向后一靠:“说吧,什么时候的事情?” 暗藏在心底许久的秘密一朝叫人发现,还是当着所有家人的面被公开询问,闻嘉树到底是有些不太好意思,犹犹豫豫许久,迫于压力只能一五一十的回答了。 “上个月太傅给了我往年的策论,让我阅过之后写一份心得给他。但那几天太傅休沐,我便打算去一趟秦府,想让太傅看过我的心得之后好指点一二。” “但是我去得不巧,太傅正好不在家中,是秦府的三小姐接待的我。” “她看了我的心得,并为我指出了一些不当的地方。我发现她与其他闺中小姐不一样,她腹有诗书气自华,还写得一手好字,更令我意外的是,她的筝也是一绝,她还……” 说起心上人来,一向寡言少语的闻嘉树也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初时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之中,一时说得兴奋了,抬起头,才发现屋中所有人正聚精会神的看着自己,那目光里带着与寻常不一样的情绪,叫他立时羞涩的住了口。 “父亲,看来咱们三弟也是动了凡心了。”闻岫沅调侃说道,“既然郎有情,妾有意,父亲,咱们也该成人之美了,不是吗?” 闻恪远已然明白了当中的关窍,捋着须髯点了点头:“是该成全。” 见侯爷松了口,周氏心头顿时大喜,情急道:“既然侯爷已经允了,那想必两家的婚事很快就要提上日程了。成亲兹事体大,要准备的东西可是不少,妾身这就去准备。” 周氏难掩欢喜,当下起身便要往外走。 闻岫沅回过身,淡淡叫住了她:“等一等。” 周氏已经走到了门口,听见声音,满面茫然的回过头来。 “你上哪儿去?”闻岫沅问她。 周氏笑了笑:“自然是准备去秦府的东西,还有庚帖,也是万万不能出错的。” 仿佛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闻岫沅掩唇低低笑出了声来:“你一个妾室,是想要越俎代庖吗?” “我……” 周氏被堵得哑然,一口闷气堵在喉咙里,看了看东昌侯,又去看闻老夫人,可无人站出来替她说一句话。 还是闻嘉树不忍见母亲被为难,正要起身为母亲说话,闻岫沅却寒着脸走了过来,抬手落在他肩头,将还未完全起身的他又给按了回去。 闻嘉树心里是有些怵这位长姐的,加上长姐还并未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他也不好在这个时候挑起风波,只能暂时忍耐,静观其变。 “你出身不高,眼皮子浅,就算在我生母的身边伺候了多年,也到底是小家子气。” “这桩婚事不过初露苗头就叫你欢喜成这个样子,连身份尊卑都不顾了。你可知,以你妾室的身份,是没有资格为府中的公子小姐” 闻岫沅话语直白,当着所有人的面给周氏没脸。 闻岫宁从旁听着,看戏的目光轻飘飘的朝周遭一扫,见没人肯替周氏说话,此时,倒听得一声嘤嘤的哭泣声传来。 第206章 只需要秦家人同意即可 “沅儿,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讨厌我,觉得是我在公主身怀六甲的时候与侯爷有了肌肤之亲,可是,那都是个意外啊。” “公主待我那样的好,我怎么可能会做出对不起她的事情来……” “住口!” “你闭嘴!”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厉声喝断了周氏的哭诉。 那番话不止触到了闻岫沅的逆鳞,更是让闻恪远想起了曾经那些令他恶心至极的往事,一张脸顿时黑沉到了极点,盯着周氏的双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周氏悻悻的垂下头,哪里敢在这个时候同时开罪他们二人。 正堂里微妙的气氛瞬时变得严峻起来,大家都怀揣着疑惑,老三和秦府的三小姐议亲,这件事情怎么看都是好事一桩,何至于说着说着就又开始剑拔弩张起来。 闻老夫人更是拍了拍桌子,恨恨道:“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还说它做什么?眼下是孩子们的婚事要紧,往事休要再提!” 闻老夫人不悦的瞪一眼周氏,警告的意味分外明显。 周氏原本是想博一把同情,谁知道偷鸡不成蚀把米,引来更多人的仇视,当下悻悻的不敢再说话了。 闻老夫人见她闭嘴方才作罢,复又看向闻岫沅,语气里也多少带了些怨怪的味道。 “大丫头,好端端的说着三哥儿的婚事,你何故又出言讥讽?她虽然是妾室,但也是你的长辈,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也得顾忌着兄弟姐妹之间的情谊才是啊。” 这话敲山震虎,闻岫沅朝周氏生的三个儿女望过去,哼道:“祖母,非是我要讨人嫌,实在是周氏拎不清身份地位,传出去遭人笑话的难道就只是孙女儿一个人不成?” “……”闻老夫人被怼得哑口无言。 闻岫沅无意和长辈为难,这才说回了正事:“齐家是簪缨世家,齐太傅更是桃李满天下,能得到齐太傅的看重,这是三弟的造化,能和齐三小姐两情相悦,这更是缘分。” “咱们闻家虽是侯爵府邸,可三弟生母是妾室,先前周姨娘的事情又闹得满京都人尽皆知,人们当着面自然不会说什么,可私底下那话,可不定有多难听。” 闻嘉树闻言倏然抬起头,双眼圆睁,放在膝上的双手更是蓦然握紧。 当初他对齐三小姐一见钟情,也因为自己的庶子的身份望而却步。 能进国子监读书,这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他如何还能奢求以庶子身份去迎娶人家嫡出小姐。 适才听见太傅有意促成,他还内心欢喜了一把,此刻长姐却将遮羞布扯碎,将他那点仅剩的自尊彻底踩在脚下碾压成了齑粉。 庶出之于嫡出,岂止是矮了半头? “父亲、祖母,你们想想,齐太傅既有同我们家结亲的想法,为何只告诉舅舅呢?” 闻岫沅突然问出口,令闻恪远和闻老夫人都同时一怔。 齐家在朝中一直秉持中立,从不站队任何一位皇子,故而也极得圣上的敬重。 闻、齐两家鲜少来往,见面也不过打个招呼,贸然上门,确有些奇怪。 闻岫宁托腮思考,猜测道:“难不成,是齐家还有什么顾虑?是因为……” 她目光一转,幽幽望向闻嘉树:“难道,还真让大姐姐说对了?” 闻岫沅看向她,目光温柔下来:“齐家清流,即便不在乎门第家世,可防不住外人说三道四啊。” “父亲,咱们家和齐家联姻固然是好事一桩,但三弟是庶出的身份却是不争的事实。来日三弟入仕,就算凭着自身功绩往上走,少不得要面对外间的闲言碎语,说他是靠着岳丈家……以后,三弟还能挺直背脊吗?” 这话俨然是说到了闻嘉树的心坎上,他倏然起立,走到闻岫沅的面前朝她深深一揖。 “长姐,我的确心悦齐三小姐,可也不愿家族因我而蒙受闲言碎语。” “长姐聪慧,定然能想出两全之法,还望长姐大度助我,弟弟一定感激不尽。” 说罢,再次一揖。 “好弟弟,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 闻岫沅托住他的手,待他抬头,便给予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只见她转身面向闻恪远:“父亲,女儿再三思量过了,倘若一切的根源都是因为庶出的身份,那何不从根源上面解决问题,一劳永逸?” 闻恪远怔了怔,仔细品味这话中的意思。 有个雏形在脑中凝聚,可也不过只一闪而过,便被闻恪远自我否定。 他长舒一口气:“你既有两全之法,不如就说出来。” “是。” 闻岫沅微微一笑:“想要摆脱庶出的法子也很简单,只需要将三弟过继到母亲的名下,他成了母亲的孩子,那所有的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什么?”闻嘉树骇然的睁大了双眼。 这话宛若平地一声雷,在众人之中轰然炸开。 “这如何使得?”率先反对的便是徐氏,“且不说过继之事须得开宗祠,请族老见证,荥阳长公主是皇室身份,将树儿过继到她的名下……这怕是,不妥吧。” 崔氏接到徐氏的眼色,也附和道:“过继之事兹事体大,想要说服族老容易,怕只怕皇家那边可不好交代啊。” 两人打得什么算盘,闻岫沅一听便明白。 她此时也不与他们周旋,只道:“婶娘们放心,并非是要将三弟过继到我生母的名下,小六的母亲也是父亲明媒正娶的夫人,过继到她的名下,只需要秦家人同意即可。” “而且我想,二弟和四妹妹都到了议婚的年纪,既有同样的顾虑,何不趁此机会一起办了呢?” “一并过继到秦氏母亲的名下,这不就一劳永逸,再无后顾之忧了吗?” 闻岫沅坦然说出心中所想,视线落到众人脸上,见他们神色各异,各有想法,但如出一辙的都是震惊无比。 闻岫沅也不去理会他们,转而将目光定格在了闻岫宁的身上,温声询问: “将三个弟弟妹妹过继到母亲名下之事,小六,你可愿意?” 第207章 你可要想清楚 闻岫宁自觉这场讨论该与自己无关,便盯着手边的琉璃盘,认真挑选着合眼缘的糕点。 那糕点多式多样,做得也栩栩如生。 她正小心捏了块荷花酥要放进嘴里,冷不防闻岫沅话音一转,竟将矛头引到了她的头上。 闻岫宁张着嘴,手中的荷花酥送进去也不是,放下也不是,滴溜溜的眼珠子扫了一圈,只好尴尬的放进了旁边的琉璃盘里。 众人都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了过来,也在等着她的答案。 可闻岫宁心里清楚,自己不论同意与否,都总会遭到别人的埋怨。 看刚才二房、三房两位婶娘的态度,多半是不希望三哥哥被记在母亲的名下。毕竟侯府偌大家业,届时真要是分了府,这嫡子和庶子的待遇可是天差地别。 闻岫宁摸着下颌仔细的盘算了一番,迎着闻岫沅的目光,不答反问:“过继之事,舅舅知道吗?” 她的回答出乎闻岫沅的意料,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应了一声:“知道。” 闻岫宁点了点头,看样子,大姐姐今日的举动是早就和舅舅商议过了。 既如此…… “我没意见。” 闻岫宁答得爽快,有人悬着的一颗心落了定,也有人坐不住,倏然站了起来。 徐氏急道:“宁儿你可要想清楚,让周姨娘的儿女过继到你的母亲名下,你当真不在意?” 徐氏努力的朝着闻岫宁挤眉弄眼,她不好说得太过直白,只能拐弯抹角的提起周氏,好让闻岫宁想起以前周氏做下的种种,从而反对过继一事。 闻岫宁认真听了半晌,模样乖巧,俨然一副了然的样子。 徐氏刚松一口气,却听得她道:“二婶多虑了,都是手足至亲,流着同一血脉,分什么你我他呀?” “再说了,连舅舅都同意了,我这个做晚辈的自然没有什么好反对的。” “你!” 徐氏气结,想要再继续游说,却遭丈夫扯了扯衣袖。 再看所有人都盯着自己,她也不好反对得太过明显,只能将不甘都吞进了腹中,心不甘情不愿的坐了下来。 闻岫宁望向父亲,扬起甜甜一笑:“爹爹,我并不反对过继一事,甚至觉得早晚要办,还不如现在就准备起来,以免夜长梦多。” 闻老夫人趁机附和:“六丫头此言在理,早晚要办,提前准备妥当了,才好上齐家提亲呐!” 闻恪远原本担心小女儿会不同意,甚至因此委屈,但见她竟然如此通情达理,思来想去,倒觉得此法或许才是最优解。 他点了点头,道:“沅儿如今职掌中馈,那此事便交由你去安排吧,务必要办得妥当,不能出丝毫纰漏。” 闻岫沅福身:“父亲放心,女儿定然办得体体面面。” 事情吩咐下去,见再没有别的议程,闻恪远便遣散了众人。 待得三房的人都离开了正堂,闻岫宁却落后一步,唤住了准备出门的闻岫沅。 “大姐姐,你和舅舅又在盘算着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呢?” 她开门见山,问出了憋了许久的问题。 闻岫沅同连翘使了一个眼色,连翘便带着正堂中伺候的丫头们都退了下去。 待人都走了个干净,闻岫沅才笑容一收,正色道:“我只不过是想让所有人都各归其位,想让应当受到惩罚的人,得到她应有的报应罢了。” 闻岫宁听得迷迷糊糊:“可是,这跟三哥哥过继到我母亲名下有什么关系?难不成,这也是你们商量的一环吗?” “你很好奇吗?”闻岫沅不答反问。 闻岫宁想了想,好奇吗?是有一点,但是眼下已经答应了,即便是有预谋,也只能按部就班的继续走下去。 “我好奇有用吗?”闻岫宁机智的反问。 “大姐姐如果想要告诉我,不用我问,你也会一五一十的说清楚。但如果你不想说,就算我穷追猛打的询问,你也不会透露半个字的。” “我说得对吧?”闻岫宁负手于背,朝着闻岫沅俏皮一笑。 闻岫沅被她逗得一笑,凝重的情绪散去不少。 她缓和了脸色,朝着闻岫宁走了过去。 “让我瞧瞧,去了这么些日子,可是瘦了?” 闻岫沅说着话,已经上手捏了捏闻岫宁的脸蛋,手感不错,软软嫩嫩。 “怎么看着还胖了一点,滨州缺粮,仅剩的那点口粮怕不是被你一个人给吃了吧。”闻岫沅轻点她鼻尖,调侃说道。 “大姐姐!” 闻岫宁娇嗔着跺了跺脚。 闻岫沅忍俊不禁:“你传回来的信里只说了大概,还是同我说说你在滨州都经历了些什么,那里不太平,想必你也吃了不少苦头。” 她远在京都,纵然可以从多方渠道知道滨州的消息,可毕竟遥隔千里,不能及时知道不说,也怕当中传话有误。 闻岫宁挽住大姐姐手臂,与她一道走出正堂,迈上连廊:“此事说来话长,牵扯的人跟事情也很多,三言两语还真是说不清楚。” “怎么,是遇见棘手的事情了?”闻岫沅猜测道。 闻岫宁耷拉下头,用力点了点。 她陪着大姐姐一道回了绛雪院,在路上将滨州所遇见的事情都讲了一遍,连黎王带着汾州太守从中阻挠的事情也说了,但唯独对裴郢以及杭家的事情只字不提。 “回来的路上我还想着要跟舅舅说这件事,黎王居心叵测,可要让舅舅好好提防。” 闻岫沅听说了整件事情,也同意道:“是该跟舅舅说说在滨州发生的事情,既然黎王的势力都扩散到了千里之外的汾州,那么,说不准他早就有了跟太子分庭抗礼的本事。” “这么多年,竟然一直都在扮猪吃虎,此心计不可小觑。” “你卷进了滨州的事情里面,往后出门都切记要让人跟着你,不要单独出去,知道了吗?” 闻岫宁郑重的点了点头:“放心吧大姐姐,我都知道。” 得到她的承诺,闻岫沅便也放下心来,如今,再没有什么是比家人安危更加重要的。 闻岫宁心头却想着另外一件事情,沉默着走进了红袖亭中,犹豫再三,她拉住了闻岫沅。 “大姐姐,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啊?” 第208章 又是因为他 闻岫沅听她支支吾吾,便知道要求她帮忙的事情不简单,旋身落坐到铺了软垫的石凳上,凤眼微挑,似笑非笑的凝着她。 “先说来听听。” 她没有直接答应,只是隐约觉得这个“忙”或许不太一般。 “我不太好意思。”闻岫宁娇羞一笑,扭捏地扯了扯腰间丝绦。 丫鬟们奉上了茶水并一些时令瓜果和点心,闻岫沅将人屏退,又让连翘去亭外回廊处等候,才轻启檀口:“该不会,又是因为那个裴郢吧?” “你怎么知道?” 闻岫宁倏然抬起头,眼睛亮了一瞬。 闻岫沅端起茶盏,没好气的瞥了她一眼:“追人都追到千里之外的滨州去了,小命都不要,除了他还能有谁让你这样子的瞻前顾后。” 被戳中了心思,闻岫宁羞涩一笑。 闻岫沅吹了吹茶盏内袅袅升起的热气,正要送到唇边,忽然想到什么,讶然道:“该不会,你们已经……已经那个了吧?” 她这话一出口,顿时将闻岫宁吓得不轻。 只见她连连摆手,疯狂解释:“没有,没有。大姐姐你不要胡说,我可是清白的好姑娘,怎么能做这种事情呢?” 作为现代人来说,情到深处之时难免干柴烈火,这些都无可厚非。 可是这里不一样啊,这是讲究男女大防的时代,两个单身男女坐在一块儿单独吃饭都会遭人诟病,更遑论是做那种事情了。 真是要做了,一朝东窗事发,指不定背后得被人戳脊梁骨戳成什么样。 “那就好。” 闻岫沅舒了一口气,浅浅抿了一口茶水。 她将茶盏放下,再次展露笑颜:“只要不是那事,其他的都是小事。你且说给我听听,若是我能做主的,我就依了你。” “真的?”闻岫宁睁大眼。 闻岫沅点了点头。 闻岫宁瞬间大喜过望,连忙扑到了闻岫沅面前,在她身侧矮下身,仰着头,一双晶亮的眼睛熠熠生光。 “我要嫁给裴郢,还望大姐姐去爹爹面前给我说说情,让爹爹到时候可别为难他。” 原本以为不过是个小忙,却没想到竟是婚姻大事。 闻岫沅惊愕不已,缓缓低头看着满眼期待的妹妹,良久说不出话来。 那厢回廊处,有一个小丫头寻到了连翘,与连翘说了些什么。 连翘进入红袖亭,见姐妹二人间的气氛不太对,犹豫着出了声:“郡主,底下几间铺子的掌柜汇报情况来了,郡主这会儿可要见一见?” “见,当然要见。” 正愁没有理由搪塞过去,这不,理由就来了。 闻岫沅将妹妹拉起来,甚是苦口婆心的劝说:“我如今执掌中馈,是一步也不能行差踏错。你的事情倒也不急,等姐姐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再与你详细说说关于你的事。” “那你多久才能处理完?” “这……” 闻岫沅支支吾吾,还是连翘眼尖的看出了郡主的为难,出言道:“郡主近来忙着抽查底下几间铺子的账本,等见完那些掌柜,晚些时候还要去城西那间胭脂铺瞧瞧。” “胭脂铺的掌柜五日前摔断了腿,眼下正在家中休养,由底下一个做了许久的老伙计顶上。” “但毕竟管事的经验不足,郡主不放心,时常都要过去瞧瞧才能安心。” 连翘从容不迫的解释着:“不如县主一块儿去吧,正好啊,也可以提早学一学管家之道。” 闻岫沅快速与连翘对上眼,彼此心领神会:“连翘倒是提醒我了,你也不小了,是时候该学学这些东西,以免将来出嫁了却什么都不会,那可就糟了。” “我看也不用等到以后了,现在就跟我一块儿去见一见……” “别别别。” 眼看大姐姐三言两语就要给自己定下任务来,闻岫宁哪里还敢在这里多待,连连摆手。 “大姐姐有要事在身,我就不在这里打扰了。” “你先忙,等你忙过了我再过来。” 闻岫宁快速说完,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般转身就走,一溜烟儿的人就没影儿了。 闻岫沅看她跑得比兔子还快,也是无奈;“这丫头风风火火的性子,也不知道随了谁了。” 连翘低首一笑:“郡主未出嫁前可不就是县主这般模样,依奴婢看,县主不像侯爷,也不像已故的夫人,倒是肖似郡主,任谁看了不道一声亲姐妹。” 闻岫沅被她逗得心花怒放,佯作嗔怪的瞪她一眼,可转瞬想到方才小六的话,又不禁开始心事重重。 去了滨州一趟,眼瞧着小六对裴郢是愈加的情根深种,看来,此事她还得寻个契机去跟舅舅好好聊一聊才行。 闻岫沅轻叹一声,摇摇头不去想这事,将话题引回了正轨:“那些掌柜都在前院吗?” “是的,已经在那里候着了。” “那就走吧,也别让他们等得太久。” 连翘跟在身后,主仆二人一并出了红袖亭,往前院而去。 出了绛雪院,闻岫宁一路垂头丧气回了菡萏院。 在药房中侍弄了一阵药草,便有磬华堂的侍女过来,请她去闻老夫人的院子里与三房的人共进晚膳。 因过继的事情闹得极不愉快,席间二房、三房的人虽然碍于闻老夫人和闻恪远在一旁没有多说什么,可心里憋着火气,隐忍着不发便难免摆着脸色。 待用完了饭,众人再陪着闻老夫人闲聊一阵,便各自散去。 闻岫宁早就坐不住了,拔腿走得比谁都快。 等回到了自己的院子,不用去应付那些不相干的人,她这才觉得浑身舒泰。 于是早早便收拾妥当上了榻,抱着医书翻了两页,不过少顷便熟睡了过去。 翌日天未明,闻岫宁正做着美梦,隐约觉得鼻子痒痒的,用手挠了挠,嘤咛一声,翻过身继续熟睡。 饶是她侧着身子,可那股痒意却如影随形,时而落在颈肩,时而落在鼻尖,她挥了挥手,也只是消失了半晌。 很快那股痒意又席卷而来,落在鼻尖,痒痒麻麻逐渐凝聚,闻岫宁打了个喷嚏,彻底从床上坐了起来。 有人在侧轻笑了声:“小懒虫,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赶紧起床!” 第209章 让他尝尝厉害 闻岫宁一个激灵回过身,便见晋乐熹正伏在床沿上,单手支颐,另一只手上还把玩着捉弄她的一缕秀发。 闻岫宁困意未消,长长的打了一个哈欠。 “还早呢,让我再睡会儿。” 拉上被子蒙住头,闻岫宁倒头就睡。 “诶!” 晋乐熹没想到人都已经起来了,还能再继续倒头就睡的,连忙去拉拽被子,想要将人从被子给薅出来。 可被角被压得死死的,晋乐熹使了九牛二虎的力也没能将人薅出来,反倒把自己给累出了一身的汗。 她索性也不拽了,旋身坐到床沿上,摆着手扇风:“行啊,看来有些人是不想听八卦了,那我不说就是了。” “八卦”两个字宛如电流游走四肢百骸,然后直冲天灵。 闻岫宁睁开眼,一把拉下了被子:“八卦?什么八卦?” 晋乐熹侧目睨她一眼,笑着摆起了谱。 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事情是比八卦还要振奋人心的,闻岫宁蹭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依偎在晋乐熹肩头,撒娇道: “乐熹,好乐熹,什么八卦呀?你快与我说说。” “不睡了?” “不睡了。” “不睡还不起来收拾。” “这就起,马上起。” 闻岫宁立时掀开被子,麻利的下了床。 晋乐熹来时,灵犀和丹儿便知道六小姐快醒了,于是提前备好了盥洗用物,等到房门一开,便端着东西进了屋中。 二人伺候着闻岫宁洗漱上妆,再让厨房将准备好的早点端了上来,还特意多准备了几样精致可口的小菜,琳琅满目的堆了一桌。 晋乐熹坐在桌前,满桌香味扑鼻,没忍住夹了一块翡翠白玉卷,再配着松茸煨鸡粥吃了起来。 “唔——” “没想到东昌侯府的厨子做菜做得这么好吃,比我家的可好吃多了,干脆我多出点银子,你让给我算了。” 晋乐熹再夹了一个蟹黄汤包,轻轻咬上一口,蟹黄裹着汤汁流进了嘴里,齿颊留香,令人回味无穷。 闻岫宁正对镜戴着耳坠,听了这贪吃的话,噗嗤笑道:“哪有一来就撬人墙角的,你要是喜欢吃,日后常来就是。” 晋乐熹喝了一口粥:“常来怎么了得,岂不是招人烦?” 铜镜中映出少女如花的笑靥,梳着单螺髻,配以珠钗,简单却不失少女的灵动。 闻岫宁对镜扶了扶髻,甚是满意,才起身朝着晋乐熹走了过去。 “你可是西平王的掌上明珠,金尊玉贵的同安郡主,请都请不来的人物,谁还敢嫌你烦呐!” 晋乐熹呲了呲牙,瞪她一眼:“也就是你说这话我不跟你计较,换了别人,我打烂她的嘴。” 她亮出手刀,做出往下劈的手势,逗得闻岫宁哈哈大笑。 “说回正经事,你要同我说的八卦是什么?” 接过灵犀递来的松茸煨鸡粥,闻岫宁用瓷勺舀了,放在唇边轻轻吹着升腾起的热气。 晋乐熹倒也没有卖关子:“昨天你不是告诉我,说鱼薇姐的丈夫有问题么,当天夜里我就把沈仕颉给约出来了。我把你听到的话都告诉他了,他听了之后大发雷霆,立马就找人去查了。” “你猜猜看,他查出什么来了?” 闻岫宁睨她一眼:“别卖关子了,总不能,真是他相好多年的外室吧。” 晋乐熹摇摇头:“那个女人姓苗,唤做娆娘,是鱼薇姐的丈夫,谢沛然的亲表妹。” 闻岫宁喝粥的动作一顿,有一个想法在脑海中快速闪过,而后不可置信的抬头看着对面的晋乐熹。 “该不会,谢夫人也是知情的吧?” 既是亲表妹,那便是谢沛然母亲这边的兄弟姐妹,这样的关系必是常来常往,才会叫两人有了可乘之机。 而且这种事情能瞒得过其他人,难道还能瞒得了谢夫人吗? 唯一的可能便是谢夫人也是知情的,即便不是她一手促成,至少后来她得知后没有加以干预,便是默认了这件事情。 想想夫家上下都知道丈夫和另外一个女人有了首尾,而且所有人都刻意瞒着你,偏偏自己还像个傻瓜一样,见到三姐还要客客气气的招待,那简直比吃了一只死蚊子还让人感到恶心。 闻岫宁一时间也没了胃口,刚放下瓷勺,便听得晋乐熹继续说道:“刺州那边的情况还不太清楚,沈仕颉已经让人连夜赶去刺州查探情况了。” “不过鱼薇姐这次归宁,报喜不报忧,对这件事情闭口不谈。我看啊,整个沈家上下也就沈仕颉一个人知道。” 晋乐熹双手托腮,闷闷道:“据沈仕颉查探到的消息,这次来京都,谢沛然还悄悄带着苗娆娘一起上路了。” “那苗娆娘可不是个安分的,谢沛然有心将她金屋藏娇,可她却偏偏不愿意没名没分的藏着掖着。于是让人带了口信给鱼薇姐,让鱼薇姐亲眼看见她和谢沛然亲昵,这才有了那天晚上你听见的吵架风波。” “现在好了,东窗事发,谢沛然彻底不装了,干脆直接去找了苗娆娘,将鱼薇姐一个人丢在邸店里。” “亏得鱼薇姐还替他遮掩,呸,狼心狗肺的混蛋玩意儿,就应该狠狠收拾他一顿,让他尝尝厉害。” 晋乐熹越说越气,俏脸通红,那张牙舞爪的模样简直恨不得将谢沛然和苗娆娘给生吞活剥了。 独自生了一阵闷气,晋乐熹渐渐的也平复了心绪,抬眸见闻岫宁垂眼走神的模样,忍不住拿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阿宁,你在想什么呢?你有认真听我说话吗?” “有,我都听见了。” 闻岫宁手臂枕着圆桌,斟酌着开口:“我只是在想沈鱼薇为什么不把这件事情告诉成国公啊?” “还能为什么,左不过是怕家人担心呗。” “再来就是闹大了,估计两家面子都过不去,毕竟鱼薇姐还是要回刺州的,真撕破了脸,她回去之后该如何立足?” “总不能和离了吧。” 晋乐熹端起一杯花茶抿了一口,无心说出的一句话,却顿时叫她意识到了什么。 她放下杯子,正好与闻岫宁视线对上。 彼此默契,无需言语她已能猜到对方意思,震惊道:“你该不会是想……” 第210章 看我不拿鞭子抽死他 迎着晋乐熹怀疑的目光,闻岫宁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想法,当下肯定的点了点头。 “你疯啦……” 晋乐熹脱口而出,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捂住了嘴。 此时她的一颗心怦怦直跳,那“和离”二字不过是她顺嘴说出口。事关两个家族,真要是和离,只怕沈家那一关就过不了。 “结亲结的是两姓之好,是借一纸婚约将两个家族捆绑到一起,至此荣辱与共,和离这事万万不能轻易说出口。” “阿宁,你这话可别叫旁人听见了,否则该要引来闲言碎语了。” 闻岫宁早知这个时代对女性苛刻,和离也好,三不去也好,分明都是用来保护女人的,可有些时候,这些东西却反倒成为了桎梏女人的枷锁。 不怪乐熹会有此想法,估计沈鱼薇自己也是这般想的,否则也不会明明恨谢沛然恨得要死,在娘家人面前还要替他美言转圜。 可是为了所谓的家族利益就完全牺牲了自我,即便忍气吞声接纳了苗娆娘,也难保不会有第二个苗娆娘的出现。 难道,就要打断牙齿和血吞,一辈子都这样忍让下去吗? 光是这样一想,闻岫宁便觉得窒息得很。 有些话她原本不想争执的,可此刻却忍不住要讨人嫌一些。 “乐熹,来日若你嫁的夫君不好,婆母也欺负你,全家防着你,瞒着你,孤立你,你会怎么做?” “他敢!” 晋乐熹顿时怒气上涌,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反了天了他,看我不拿鞭子抽死他……” 话音未落,晋乐熹恍然明白过来。 一低头,果然触到闻岫宁戏谑的眼神:“瞧,你还没经历呢,只是听听就受不了了。你同是女人,怎么能劝另外一个受了委屈的女人忍让呢?这不是太残忍了嘛。” 意识到问题所在,晋乐熹无法反驳,只能蔫蔫地坐了回去:“可是沈家万一不这么想呢?” “那我问你,要是你受了欺负,你会不会告诉你父王,让他给你出气?” 晋乐熹不假思索的点了点头。 她脾气骄纵,都是自小被捧在手心里千娇万宠着长大的缘故,别说受委屈了,就是被人大声斥责都从来没有过。 以往就算是她同明宪吵架,哪怕对方还是皇后的女儿,只要打输了,她都得一状告到父皇和皇帝舅舅那里。 受欺负?简直天方夜谭! “我想,要是西平王听到自己的宝贝女儿受到婆家的欺负了,可管不了对方是谁,都得带着人打上门去吧。” 晋乐熹嘟囔着嘴,丧气的垂下了头。 话已至此,料到晋乐熹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闻岫宁便也不继续说下去了。 她是拿捏不准成国公的想法,可经过上次沈仕颉一事,她想,若是沈琢池知道自己的亲姐姐受了这样的屈辱,八成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小姐小姐。” 丹儿急匆匆的从外面跑了进来,朝着二人行了礼:“小姐,门房通传沈家公子来了,可要将人放进来?” 闻岫宁与晋乐熹相视一眼,这才问道:“哪个沈公子?” “刑部尚书家的公子,沈仕颉。” “快请他进来。” “是。”丹儿领命,匆匆地又跑了出去。 等到丹儿将沈仕颉引进府中时,闻岫宁已经带着晋乐熹转道去了花厅,布下茶点,在那里等着沈仕颉。 “岫宁,我姐姐的事情,你还知道多少?” 沈仕颉一迈入花厅,就迫不及待的问出口。 一向吊儿郎当,看似浑不着调的人,此刻脸上也尽是焦急与怒色,连最起码的避人耳目都顾不上了。 闻岫宁同灵犀使了一个眼色,灵犀会意,带着丹儿退出了花厅,守在了不远处的廊下。 晋乐熹朝沈仕颉走了过去,拉住了他的胳膊:“有话好好说,你别着急。” 沈仕颉看了一眼她,果然冷静了下来。 几个呼吸之后,他已渐渐平稳了心绪,可一想到谢沛然对自家姐姐做的事情,还是恨得牙痒痒。 “那天晚上,你还有没有听见别的什么?” 闻岫宁摇头:“听见的我都已经让乐熹转告你了,你姐姐难得回来,你不在府里陪着她,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事?” “我看不止吧。” 沈仕颉被她说中了心事,叹了口气。 晋乐熹拉着他坐下,将煮好的花茶倒上一杯,搁在了他的手边,复又在他身侧落座。 “鱼薇姐在你们的面前什么都没说吗?” 沈仕颉垂下眼:“姐姐只字不提在邸店发生的事情,可是一直不见谢沛然出现,伯父也起了疑惑。不是没有问过,但都被姐姐拿话搪塞了过去。” “会不会,成国公已经猜到了一些?”晋乐熹猜测。 沈仕颉不知该如何作答,毕竟他从未与伯父提过谢沛然的事情,更多的也是怕引起姐姐的伤心事。 他固然觉得谢沛然不是个东西,但倘若姐姐还想要跟他继续过下去,那这事就不宜闹得太大,伤了颜面,最终吃亏的还是姐姐。 闻岫宁在二人对面落座,想了想,忽道:“谢沛然的行踪你查到了吗?还有他那个表妹,苗娆娘。” 沈仕颉并不惊讶她为何会知道这件事情,听她问起,便也就一五一十的交代了。 “已经查到了,就在城南的一家客栈里。”沈仕颉握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绷起,几乎是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的蹦出口,“苗娆娘也在。” 这个回答倒不让闻岫宁意外,既然谢沛然能将苗娆娘从刺州一路带到京都来,就不可能将她一个人安置在外面。 更何况,那夜之后,谢沛然可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晋乐熹敏锐的发现了闻岫宁脸色不对,遂开口询问:“阿宁,你是不是想到什么?” 沈仕颉也朝她看去,人在面对至亲的问题时,总是难以保持镇定。 闻岫宁默了默,才将心中疑惑道出:“你们难道就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吗?” 晋乐熹和沈仕颉相视一眼,同时不解:“哪里不对劲儿?” 第211章 原配捉小三 “苗娆娘是谢沛然的亲表妹,也就是谢夫人的亲侄女,既然谢夫人能嫁给刺州太守,那想必娘家也是非富即贵。” “既然这个苗娆娘出身显赫,又怎么会愿意无名无分的跟着谢沛然,做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外室呢?” “谢夫人就算忍心让亲侄女做外室,难道就不怕因此辱没了娘家的名声?” 在得知苗娆娘是谢沛然亲表妹的时候,闻岫宁的心里就已经埋下了这个疑惑,她想了许久都想不通,谢夫人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亲侄女做亲儿子的外室? 除非,这当中一定有什么是不被外人所知的秘密。 经这话点醒,沈仕颉也渐渐品出味来:“你的意思是,苗家可能出事了?” 闻岫宁抿了抿唇:“不排除这一可能。” “既然你姐姐不愿意让家里人知道这件事情,而你又放心不下,何不趁着你姐姐归宁在家的这段时间,派人去好好查一查苗家,再查一查谢沛然,说不定能找出什么线索来。” “好。”沈仕颉起身,“事不宜迟,我这就去。” 闻岫宁轻点了头,看着沈仕颉急匆匆地往外走,一只脚都要迈出花厅了,却忽然顿了下来。 只见他掉头回来,站定在花厅内,朝她拱手一揖:“这一礼,我先替我姐姐谢过。如果不是你让郡主告诉我这些,只怕我们家要一直被瞒在鼓里,将来我姐姐被人欺负死都不知道。” 闻岫宁起身朝他走来,揶揄道:“什么时候沈公子同我这么客气了,都不像是你,倒有点像你那位不苟言笑的二哥。” 想到年少入仕,却一派老神在在的沈琢池,沈仕颉也是忍俊不禁。 愁云惨雾散去,倒是难得的松快了一瞬间。 少年紧蹙的眉宇松开,重展笑颜:“等忙完了姐姐的事情,到时候我在天香居设宴,一来作为感谢,二来,也算弥补了为你接风洗尘。” 闻岫宁莞尔:“既然要吃你这顿饭,那我不得出点力啊。” 沈仕颉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你尽管去调查苗家和谢家的事情,我和乐熹一会儿就出门,先去客栈会一会那位苗娆娘。” “放心,她没有见过我们,保管出不了任何事情。” 沈仕颉犹豫一瞬,还是应了下来:“好。” 三人约定好,便一并出了东昌侯府。沈仕颉打马归家,另一辆马车则带着闻岫宁和晋乐熹径直去了苗娆娘落脚的那间城南客栈。 马车骨碌碌地穿过闹市,外间喧嚣叫卖声透过车帘传了进来。 若换成是以前,她俩铁定要忍不住下去逛一逛,再大包小包的抱满怀。可是此刻两人神色凝重,沉默着,俨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晋乐熹到底不是个闲得住的,安静了一会儿,便忍不住打破了沉默:“阿宁,一会儿咱们去见到了苗娆娘,静静观察,还是寻机接近她?” “虽然我很想打她一顿,但是总不能真的这么做吧。” 被她点醒,闻岫宁眉梢一扬:“那就这么做啊。” “哈?” 晋乐熹不可置信的望过来:“你让我……打苗娆娘?” 闻岫宁点点头:“她勾搭谢沛然,破坏人家家庭,还让身怀六甲的沈鱼薇受到伤害,打她一顿都是轻的了。” 她说得坚定异常,一副煞有其事的模样,就在晋乐熹快要被她唬过去时,却听噗嗤一声笑。 晋乐熹反应过来:“好哇你,拿我作乐呢。” 她气鼓鼓的撸起袖子,伸了手去挠闻岫宁的痒痒。 闻岫宁最怕痒了,奈何车厢里空间有限,她只能左右躲避,可还是被挠到了痒痒肉,咯咯咯的笑个不停。 两人逗乐一阵,压在心头的那块石头却好像消失了,相视一笑,仰头靠在车壁上微微喘着气。 闻岫宁脸颊泛红,侧过头,睁着水盈盈的眸子看着晋乐熹:“沈鱼薇这件事情其实挺难办的,苗娆娘的身后不仅仅是谢沛然,还有谢夫人,以及那无法斩断的血脉亲缘。” “不管苗娆娘是为什么心甘情愿的做谢沛然的外室,但至少谢夫人没有阻止,就已经能够说明一切了。” “如今苗娆娘还没有孩子,来日生下了孩子,如果是个儿子呢?” “你觉得沈鱼薇在谢家的处境,会变成怎么样?” 谢沛然之父是刺州太守,又远离京都,即便谢沛然宠妾灭妻,沈鱼薇也无可奈何。 就依今日早晨在菡萏院时晋乐熹说过的话,结亲结得是两姓之好,如果不想彻底撕破脸皮,那么这口恶气,沈鱼薇就势必得咽下去。 晋乐熹望着车顶长长吐出一口气,无奈道:“我不是不知道你说的是事实,只是想尽自己的一份力,帮一帮她罢了。” 闻岫宁盯着她满含怅惘的侧颜,会心一笑:“我看你想帮的不是沈鱼薇,而是另有其人吧。” 晋乐熹耳尖悄然一红,嘟囔着嘴,哼了哼别过头去。 马车很快到了城南,据沈仕颉查到的消息,苗娆娘就住在街头一家名叫“醉清风”的客栈里。 这里人来人往,马车不便通行,闻岫宁便让车夫驾着马车先去安置,她则和晋乐熹一块儿下了马车,打算慢悠悠的走进去。 “咦,那个身影看起来好像是鱼薇姐。” 晋乐熹率先跳下马车,正转过身,伸手准备牵着闻岫宁下来时,余光却适时瞥见一头戴幕篱,包裹严实的女子先她们一步进入了醉清风。 她眯着眼睛细看,越发觉得那道身影分外眼熟。 闻岫宁已经从马车上下来,顺着晋乐熹的视线看过去,正好看见那女子走进醉清风的身影。 纵然只是匆匆一瞥,但也足以确定那就是沈鱼薇无疑。 毕竟她如今身怀六甲,又穿着华贵,自然是hi十分好认。 “她来这里做什么?”晋乐熹喃喃自语。 “难道她也知道苗娆娘住在这里,该不会,是来找苗娆娘的吧?”闻岫宁一颗心忽然沉了又沉。 晋乐熹微微睁大眼,一个不好的预感油然升起:“完了完了,原配捉外室,这是要打起来的趋势啊,咱们赶紧看看去。” 两人一合计,赶忙朝着醉清风走去。 第212章 我怀过他的孩子 一进入酒楼,热闹喧嚣之声接踵而来,一楼座无虚席,店小二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钱柜后头的掌柜正拨弄着算盘珠子,一抬头瞧见两位打扮精致的姑娘进得店中,立时放下了手上的活计,绕过钱柜出来相迎。 “二位是住店,还是用饭呢?” 晋乐熹环视一圈,试图从人群中找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掌柜的,刚才有一个戴着幕篱的姑娘进来,你可知道她去了哪里?” “抱歉啊姑娘,醉清风里来来往往都是客人,我这……确实是没有注意,实在是抱歉啊。”掌柜客气的道着歉。 晋乐熹不在意,转而又问:“那你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做苗娆娘,或者是谢沛然的客人入住?他们现在在哪个房间?” 晋乐熹问得直接,又这般点名道姓的要具体房间位置,立时便引起了掌柜的警惕心。 他谨慎的打量着二人,脸上客气的笑容淡了下来。 但开门做生意讲究和气,明知二人是有备而来,还是维持着表面的客气。 婉拒道:“实在抱歉姑娘,鄙店不能随意透露客人的隐私。二位姑娘如果不是住店或者用饭,那便请回吧。” 掌柜做了请的手势,俨然有谢客的意思。 “还望掌柜行个方便。” 闻岫宁从袖中取出一枚沉甸甸的荷包,正要朝掌柜的递过去,便见掌柜后退半步,伸手推拒了。 这一次,连表面的客气都消失不见。 掌柜沉下了脸色,再次拒客:“二位姑娘还是请回吧。” 闻岫宁脸色一白,没成想这次连银子都不好使了。 醉清风掌柜见二人不动,伸手招来两个护卫,大有要将人强行请出去的架势。 晋乐熹伸手将闻岫宁拉到身后,迅速从怀中摸出一物,递到掌柜的面前。 “银子不好使,那牌子好不好使呢?” 她沉着脸亮出一枚牌子,掌柜凑过头来,待看清楚上头“西平王府”四个大字时,立时面色一变,再次恭敬揖礼。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望郡主恕罪。” 晋乐熹将令牌收回:“本郡主无意为难你,但这两个人惹到了本郡主,本郡主今日是来找他们算账的。” “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他们住在哪儿,本郡主只同他们算账,绝不为难你。” 掌柜尚且有些犹豫,抬眸见晋乐熹瞪了瞪眼,强权压头,便再也不敢隐瞒。 “小人为郡主引路。” 掌柜咬咬牙,最终还是松了口。 他在前为晋乐熹二人引路,小心避开醉清风的客人,一路直往三楼去。 不同于楼下的喧嚣,三楼明显清净许多,楼道尽头燃着熏香,淡淡的,却沁人心脾。 掌柜引着二人来到一间挂着“清池”牌子的房间前,低声道:“那二位就住在这里。” 晋乐熹颔首,从闻岫宁手中将荷包接过,不顾掌柜反对,强硬地塞到了他的手中。 她压低声音道:“我不为难你,但今日我来过这里的事情,不许对外透露一个字。” 掌柜手中托着那枚沉甸甸的荷包,心也跟着一沉。但他到底不敢忤逆晋乐熹的意思,只默默收起了荷包,转身下了楼。 楼道安静,晋乐熹和闻岫宁相视一眼,却进了“清池”的隔壁房间。 晋乐熹将房门小心掩上,转过身,刚要开口,便见阿宁冲自己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又指了指隔壁。 她瞬间心领神会,乖乖闭上了嘴,随她一块儿走向那道墙壁,附耳过去。 对面谈话的声音隐隐绰绰的传了过来。 “你想要什么不如直说,只要你肯离开谢沛然,我都能依你。” 是沈鱼薇的声音。 她对面的女子着烟霞对襟裙,头戴步摇,妆容精致,瞧着年岁也不过二十上下,媚眼如波,仪态风流。 听罢这话,苗娆娘掩唇笑了笑:“我想要的,就怕表嫂你给不起。” 面对挑衅,沈鱼薇着实是被气得狠了,搁在桌上的手收紧成拳,整个人都在隐隐颤抖。 苗娆娘眼波流转,扯出个讥嘲的弧度来:“我要谢少夫人的位置,你能给的起吗?” “贱人!” “嘭”一声,沈鱼薇拂袖将手边的茶盏横扫到地,发出坠地的一声响。 隔壁的晋乐熹听见声响,身形一动,唯恐出了什么事情便要冲出门去。 但好在闻岫宁冷静,及时拉住了她,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少安勿躁。 以上次在清风坳的邸店中曾发生过的事情来看,杯子摔碎多半只是沈鱼薇泄愤的举动,若当真出了什么事情,她一定会叫出声来。 两人再次贴耳靠近,细细聆听。 “表嫂,你身怀六甲,何必动怒呢?” 苗娆娘放下手中茶杯:“要真是动了胎气,那如何使得?” “你趁着我有孕的间隙,和谢沛然勾搭成奸,这件事情要是传了出去,影响了苗、谢两家的声誉,婆母第一个不会放过你。”沈鱼薇气得浑身颤抖,仍不肯在苗娆娘的面前落了下风。 她实在是恨呐,恨自己眼瞎,竟然觉得苗娆娘可怜,松了口让她住进了谢府。 如今苗娆娘和谢沛然之间有了首尾,她当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真是自作自受。 “呵呵呵呵!” 苗娆娘以袖掩唇,娇娇的笑出声来,眉眼弯弯,带着几分风流韵味。 她眼角微挑,凝着沈鱼薇时还带了些怜悯的意味:“表嫂啊表嫂,你当真以为我和表哥在一起,就是近几个月才发生的事情吗?” 沈鱼薇倏然睁大眼,一个不好的念头划过心房,叫她如坠冰窖,通体发凉。 只见苗娆娘起身,在屋中踱步,视线眺望远处,似在追忆一般。 “我与表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小时候表哥就许诺过我,等我长大一些,他便迎娶我过门……” “可惜天不遂人愿,表哥竟然娶了你。” 苗娆娘回眸睇来,眼如毒蛇,幽幽泛着寒光:“也不怕告诉你实话,其实我早就是表哥的人了。书房被你撞见那次,是我不想隐藏了,特意叫你看见的。” “你瞧,表哥这不是跟你摊牌了吗?” 苗娆娘绕到沈鱼薇身后,纤纤玉手搭上她颤抖的双肩,伏腰凑近。 红唇贴在沈鱼薇耳畔,吐出的字眼儿冰冷而又锐利,像一把刀子狠狠的刮在沈鱼薇的心上。 她说:“知道表哥为什么对我念念不忘吗?” “因为……我曾经怀过他的孩子。” 第213章 杀害国公府大小姐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沈鱼薇的脑海中轰然炸开,此时的她耳鸣目眩,眼前阵阵发黑,只有苗娆娘最后的一句话在耳畔不断的徘徊,经久不散。 她睁大双眼,看着那红唇一张一合,明明在说着话,却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在来之前她还想着,如果谢沛然能够放弃苗娆娘回心转意,即便是为了孩子,她也可以大度的既往不咎。 可是她没看见谢沛然,只遇见了苗娆娘。 后来她又想,或许可以许以重利让苗娆娘离开谢家,只要一切重新回到正轨,往事的恩恩怨怨她一概不提。 可是……可是…… 他们怎么能背着她……有一个孩子…… 寒气从脚底蹿了上来,游走过四肢百骸,连指尖都苍白得微微发颤。 被背叛的痛恨犹如一把利剑深深地刺进了沈鱼薇的心口,她抓住胸前的衣襟,痛苦地弯下了腰去。 在她跌倒的刹那,苗娆娘灵敏的避开,见沈鱼薇倒在地上,痛苦地捂着胸口,脸色瞬时变得煞白,额上更是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苗娆娘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过去查看情况,可沈鱼薇高高隆起的腹部却深深刺痛了她的双眼。 倘若不是苗家出事,她本该是表哥的妻,他们会有一个可爱的儿子,而她,也该是谢家正儿八经的谢少夫人。 可是现在属于她的一切都被眼前这个女人给夺走了,如果沈鱼薇再生下儿子,那个孩子就会是谢家的嫡长孙。来日就算是她能紧紧抓住表哥的心,也无法再撼动沈鱼薇在谢家的位置,更不能将失去的东西全部抢回来。 仇恨疯狂滋长,孕育出的毒牙尖利地咬住了苗娆娘破开的柔软,浸入毒液,让她再一次硬下了心肠。 沈鱼薇已经奄奄一息,脸色白得骇人。 苗娆娘却在此时收回了手,目光扫到妆台,她提步走了过去,拿起妆台上常用的头油,拨开塞子又走了回来。 “沈鱼薇,要怪就怪你非要抢我的东西。” 苗娆娘握住瓶子的手倾斜,带着桂花香味的头油缓缓的倒出,滴落在沈鱼薇的身上。 “表哥本来就是我的,是你靠着国公府的权利才抢走了他,只有你死了,表哥才能够毫无后顾之忧的回到我的身边。” “反正表哥不爱你,也不爱你的孩子,与其留下孩子受尽天下苦楚,还不如让他跟随你一起下地府。” “沈鱼薇,别怪我……” 隔着一扇墙,对面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直到趋于无。 晋乐熹和闻岫宁仍趴着墙壁偷听,可半晌没有声音传来,晋乐熹心里不免就有了怀疑:“阿宁,怎么没声了?” 隔壁的房门没有打开的声音,走廊处也没有脚步声响起,说明人并没有离开。 可是没有了声音…… 闻岫宁脸色大变:“糟了,出事了。” 两个人瞬间提起了一颗心,也顾不得会暴露身份,拉开房门便冲了出去。 两个房间不过一墙之隔,隔壁房间上了栓,晋乐熹推不动,情急之下索性一脚将门踹开。 屋里,苗娆娘已经拿出了火折子,还没来得及点燃,只听“嘭”一声,房间的门已经被人一脚踹了开。 她下意识将火折子藏在了背后,怒斥闯进来的两个人:“你们什么人?竟敢擅闯我的房间,还不赶紧出去!” 晋乐熹眼尖瞥见她藏东西的动作,也不废话,径直走了过来,不顾苗娆娘的挣扎,强行扭过了她的手。 晋乐熹力气极大,苗娆娘根本摆脱不了桎梏,手腕被抓得通红,眼看握在一起的手指被一根一根的掰开,只能声嘶力竭的大喊大叫。 “哪里来的野女子,你知道我夫君是谁吗?” “你敢这样对我,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唉哟!” “聒噪!” 晋乐熹握住苗娆娘的手腕用力一扭,只听骨骼咔嚓一声,苗娆娘便痛苦的皱起了眉毛,被迫松开了手,露出了掌心里的火折子。 “阿宁,她想要放火!” 晋乐熹目赤欲裂,从她手里夺过火折子高高举起,另一只手却死死钳住苗娆娘的手腕不放。 闻岫宁半蹲在地,正替晕厥的沈鱼薇把脉。 她注意到沈鱼薇身上的油渍,指尖沾取一点放到鼻尖,浓烈的桂花香味扑鼻而来,再听到晋乐熹的话,上下一贯通便立刻明白了过来。 “乐熹,她蓄意纵火害人,不要放过她,将她绑起来,容后处置。” “好。” 晋乐熹应了一声,目光在房间一扫,落在衣架上挂着的披帛上。 她松了手,快步朝衣架处走去。 手腕上的桎梏一松,苗娆娘跌倒在地,腕上传来阵阵疼痛。可她已经顾不得了,她听到两人合计要处置自己,倘若被抓到,只怕连表哥都救不了她。 苗娆娘咬紧了唇瓣,忍着痛想要从地上爬起来。 晋乐熹已经拿到了披帛,一回头,却见苗娆娘跌跌撞撞想要冲出房间。 可她哪里容得下害人的人就这般轻易的逃脱? “想跑?” 晋乐熹一脚踢飞凳子,凳子飞出撞上了苗娆娘后背,将人砸倒在地。 晋乐熹也不与她废话,快速走过去,拿着披帛将人三下五除二地给捆了起来。 但这里的动静终究还是引起了醉清风掌柜的注意,他唯恐西平王府的小郡主在这里惹出大事,连忙带着店小二急匆匆地跑了上来。 谁知一上来便看见屋子里一片狼藉,有人晕倒,有人守候在侧,而西平王府的那位小郡主正压在一个女子的身上,用披帛将她的双手反绑了起来。 掌柜险些吓得魂不附体,连忙哆嗦着上前:“郡主,这是发生……” “别废话!” 晋乐熹抬起头,两缕碎发从额头垂下,双眼赤红,带着几分狼狈。 “这个人蓄意杀害成国公府的大小姐,让人速去国公府报信。” 掌柜的双膝一软,险些跌坐在地上。 王府的小郡主没送走,这下怎么又多了一个成国公府的大小姐? 杀人? 掌柜的眼前阵阵发昏,店小二急忙将人搀住了。 “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 第214章 胎位不正,恐母子俱损 晋乐熹的一声怒吼,成功将掌柜的思绪唤了回来。 他颤颤的扫了一眼屋中,连忙催促着店小二去报信,店小二才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将披帛两端系上死结,确定苗娆娘挣脱不了,晋乐熹才从她的身上起来。 她看向掌柜:“让人把守住楼道,除了国公府的人以外,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把任何人放进来。” 掌柜何曾见过这个场面,一时吓得傻了,呆愣愣的反应不过来。 “听到没有?” 晋乐熹不耐烦的喊了一声,掌柜的颤抖了一下,才缓缓回了神。 “郡、郡主放心,都已经安排好了。” 方才听见动静的时候,他虽然着急带着人上来查看情况,但也提前知道对方是西平王府的小郡主,唯恐闹出的事情叫旁人瞧了去,引得西平王府不满,所以一早就让人把守在了楼道口。 这里说话的当口,闻岫宁已经初步为沈鱼薇检查过身子,她起身朝着掌柜走来:“去请一位大夫过来,再另外准备参片和热水。” “对了,还有稳婆,也一并请一位有经验的过来,要快。” 她快速的交代完这些,掌柜下意识越过她朝里面望去,只瞧了一眼,立时便吓得魂飞魄散。 他哪里敢不应的,匆匆忙忙地就亲自去请大夫去了。 三楼原本便没几个客人,外人走光了,除了被五花大绑的苗娆娘,就只剩下了她们和沈鱼薇。 晋乐熹急忙奔到沈鱼薇身边,见她面白如纸,身上冷汗涔涔,一时吓坏了。 “阿宁,鱼薇姐她……她不会……” “她的情况很不好,先不要说那些了,我们一起先把她扶到床上去。” “好。” 晋乐熹压下恐慌,帮着闻岫宁一块儿将沈鱼薇扶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挪到了床上。 沈鱼薇遭受打击,惊惧晕倒,偏偏她已经是七个月的身孕了,眼下母子情况都不太好。 两个人好不容易将沈鱼薇给抬到了床上,掌柜的便已经请了大夫过来。 那是醉清风斜对面杏林堂的大夫,据掌柜的说,这位大夫行医五十载,是这条街上远近闻名的圣手。 二人便退到外间,让大夫先行为沈鱼薇看诊。 “国公府的人到了吗?”晋乐熹急问。 掌柜的一脸难色,俨然不知情。 这时候,楼道尽头却传来一道急切的声音:“来了,来了,国公府的人来了。” 是奉命去成国公府请人的店小二叫嚷着跑了过来。 只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那人自店小二身后现身出身来,满面急切担忧,正是沈仕颉。 他看见闻岫宁二人时并无意外,冲口而出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我姐姐她怎么会……” “过程先别问。” 闻岫宁打断他的询问,近前一步道:“成国公府的人呢?” 沈仕颉冷静下来:“伯父在宫里,二哥在官衙,我已经让人赶去官衙报信了,官衙离这里不远,应该很快就到。” 话音刚落,便听外面传来一声“沈大人”,三人便知是沈琢池到了。 “哥……” “长姐如何了?” 一向自持清冷的沈琢池,此刻也肉眼可见的慌乱起来,隔着一扇屏风试图朝内室张望。 恰在这时,在内室为沈鱼薇看诊的大夫也出来了。 他见沈琢池身上官服未脱,也猜到了里面那位的身份定然不俗,恭敬的揖礼,才斟酌着开口:“里面的夫人受惊惧骤然晕厥,导致胎位不正,又逢气血两亏,身体虚弱,恐怕……” “恐怕什么?”沈琢池沉了脸色。 老大夫弓着腰:“胎儿迟迟落不下来,最终会导致胎死腹中,母子俱损。” “什么?” 沈琢池瞠大了眼,一向冷静沉稳的他此刻只觉得天旋地转,危机临头。 老大夫不敢冒险,只道:“大人见谅,老夫无能为力,夫人……只怕是挺不过去了。” “不、不可能。” 沈琢池绕过老大夫,阔步朝着内室而去。 床榻上,沈鱼薇奄奄一息,脸色一寸一寸的苍白了下来,呼吸微弱,俨然已经是濒死之态。 沈琢池和沈仕颉都奔到了床榻旁,他们握着沈鱼薇的手,急切的唤着她,却没有得到半点儿回应。 “去请御医,快去请御医过来。” 沈琢池摘下腰牌,猛地塞进了沈仕颉的怀里。 沈仕颉也不含糊,当下拿起腰牌就要走。 闻岫宁伸手将人拦住,迎着沈仕颉含带泪光的双眼,她艰难启口:“宫中御医一来一回要耽误不少时间,鱼薇姐根本就挺不到那个时候。” “我替鱼薇姐诊过脉,她气血两亏并不是一蹴而就,应该是怀孕以来,在膳食方面上就出了问题。” “就算没有今日的事情,孩子在她的腹中也不可能待到足月。” 骤闻此言,屋中三人纷纷朝她投来目光。 闻岫宁心知情况危急,多余的话也不便在这个时候细说,但隐瞒也已经毫无必要。 沈琢池看着她:“县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闻岫宁深吸一气:“此事三言两语我无法同你们解释,待鱼薇姐度过了难关,我再一一说明。” “那位大夫没有说错,鱼薇姐的胎位不正,顺是肯定顺不下来的。即便勉强用了药,孩子出生就会体弱,根本活不到足月,鱼薇姐也会因为母体受损而香消玉损。” “你们到来之前,我已经让她含了一粒参片,我可以为她施针,暂且吊住她的性命。但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情,是尽快将孩子生下来,不能一直留在腹中。” 沈仕颉糊涂了:“可你刚才不是说孩子胎位不正,生不下来吗?” “顺产是肯定不行的,但是还有一个法子,比较冒险,端看你们愿不愿意一试。” “此法危险,或许超出你们的认知。” 闻岫宁说完这话,沈仕颉便沉默了下来。 他虽然唤沈鱼薇一声姐姐,但到底不是成国公的亲子,涉及沈鱼薇的性命安危,他并无权利做这个抉择。 于是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沈琢池的身上,但见他握着沈鱼薇的手下意识收紧,低垂眉眼,似乎在认真思量着闻岫宁的话。 涉及生命安全? 沈琢池转头看向生死不知的姐姐,眼下这个时候,难道他能眼睁睁的看着姐姐死在自己的面前而什么都做不了吗? “什么办法?” 第215章 剖腹取子 听见沈琢池松口,闻岫宁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默了默,看着沈琢池,一字一字的说道:“剖腹取子。” 此话一出,无疑是叫屋中的三人都大惊失色。 “阿宁……” 晋乐熹抓住闻岫宁的手臂,想说什么,可张着口,却喃喃无声。 她实在是震惊,更添惶恐,剖腹……这种事情从无先例,更是闻所未闻。 她下意识看向床榻的方向……活生生的人被剖开肚腹,那还能活吗? 晋乐熹固然担心沈鱼薇,可阿宁于她而言更是不一般的存在。她唯恐这话会给阿宁带来麻烦,便趁着沈家兄弟还没有反应过来之时,急忙拉着阿宁退到了屏风处。 她压低声音,仍难掩惊惧:“阿宁,我知道你医术了得,在滨州救百姓于水火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可是剖腹……那不是小事,鱼薇姐也不是寻常百姓,倘若没有万全的把握,你千万别应。” 闻岫宁伸手覆上她的手背,宽慰一笑:“别担心,岐黄一事上,本来就没有绝对的把握。” “更何况……”她目光一沉,看向床榻,“也未必会答应。” 毕竟“剖腹取子”在这个时代的确有如天方夜谭,抱着怀疑也是情理之中 “敢问县主,若是剖腹取子,我姐姐和她腹中的孩子可会无恙?你……又有几成把握?” 沉默良久的沈琢池,终究在再三犹豫之下,问出了这个问题。 闻岫宁眉眼舒展:“若成功,母子都能保下,但我必须得对你说实话,我只有五成把握。” “要不要这么做,在你。” “五成?”沈琢池喃喃,“也就是一半。” “哥!” 见沈琢池竟有动摇的意思,沈仕颉顿时急了:“你也疯了不成?什么剖腹取子,事关重大,你一个人做不了决定,还是禀告伯父,让伯父来……” “可长姐根本就撑不到那个时候!” 沈琢池压抑已久的情绪终究是爆发,他难得一次的发了脾气,怒吼出声,将沈仕颉震慑在了原地。 事后也反应过来,只见他闭上双眼,努力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再睁开眼时,已是赤红一片。 沈琢池仰头看着弟弟:“姐姐危在旦夕,与其眼睁睁的看着她死在我们的面前,我宁可放手一搏。” “失败与成功都有一线机会,可什么都不做,就连那五成的机会都没有了。” 沈仕颉被这番话堵得哑口无言,他自知劝不了兄长,只能担忧的望向闻岫宁。 滨州传来的消息他也知道了,虽然他惊讶于闻岫宁作为养在深闺的侯府嫡女为何会医术,可反复确认过的消息不会有假,她的确是靠一己之力拯救了整个滨州。 但是剖腹取子一事……事关重大,倘若失败,只怕伯父要迁怒于东昌侯府…… 沈琢池将姐姐的手小心的放进了被子里,再掖好被角,才朝着闻岫宁走了过来。 他长身玉立,官服着身尽显威严庄重,此刻却对着闻岫宁合掌躬身,深深一礼。 “剖腹取子一事于我而言的确骇人听闻,但县主的话与那位老大夫的话同出一辙,我不能拿姐姐的性命冒险。” “我知此事或许为难,但请县主放心,你只需要竭尽全力就好,不论结果如何,我沈家对你都感激涕零。” “若是……”沈琢池顿了顿,眼中溢出哀伤,“若是我姐姐有任何不测,也请放心,沈家绝不会迁怒于你,仍对你心怀感激,此生不忘。” “沈大人言重了。” 闻岫宁惶恐,疾步上前,伸手将沈琢池一扶。 “医者仁心,不必你说,我也一定会竭尽全力救治令姐。” “你既然信我,那便照我说的话去做。” 沈琢池抬头,目光撞进她清泉澄澈般的眸子里,莫名的竟感到几分安心。 闻岫宁得了他的承诺,便什么顾忌都再也没有了,她见屋中有纸笔,迅速走到书案后,提笔洋洋洒洒写下数行字。 完毕后,闻岫宁才将纸张递给沈仕颉:“你去东昌侯府找灵犀,让她按照我这张单子上面的药材准备齐全,然后带着灵犀快马加鞭的赶回来,一定要快!” “是,我这就去。” 沈仕颉接过药材单子,不敢逗留,扭身就走。 闻岫宁继续吩咐掌柜:“劳烦掌柜的准备好热水、剪子、烈酒、桑白皮线,还有白帛。” 掌柜的掰着手指头默默记着,待闻岫宁说完,他也将东西全部记下。见闻岫宁再无吩咐,告了礼便速速办事去了。 “需要我做什么吗?”沈琢池此时开口。 闻岫宁颔首,目光顺着角落睇去。 那里,苗娆娘已被五花大绑,晋乐熹嫌她吵闹,早早用抹布将她的嘴塞得严严实实,此刻整个人蜷缩在地上,扭曲着退向墙角。 “鱼薇姐的事情说来话长,但她是个很重要的人物,还请沈大人着人将她给看顾好了,不论谁来都不能将她带走。” 闻岫宁想了想,复又添了一句:“尤其是谢沛然。” 沈琢池到底不知内情,一听“谢沛然”三个字瞬间睁大了眼。 他看向角落里形容狼狈的女人,略略一想便猜出了大概,暗暗咬牙,没说什么,只是点头应了下来。 与他随行而来的还有官衙的官差,得到了吩咐,立即将人带去了隔壁房间严加看管。 “沈大人,我需要有人在门外替我守着,不论发生任何事情,除非是我开门,否则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打扰。” 沈琢池颔首:“县主放心,门外一切有我。” “有劳。” 沈琢池拱手一礼,转身朝楼道走去。 吩咐完这些,剩下的只要等着灵犀带着东西过来就好。 还有一些婴儿可能需要用到的东西,闻岫宁正要嘱咐给晋乐熹,却忽然听见一声:“郡主。” 她回眸望去,楼道尽头处,沈琢池端方君子傲然而立,隔道遥遥相望。 他隐在阴影处,神色晦暗不清,忽然,只见他身形动了动,竟朝着闻岫宁深深一礼。 旋即,才头也不回的消失在了原地。 第216章 是不是和他有关 诸人都各司其职,四下散去,房门一关,晋乐熹再也压抑不住担忧的心,一把握住了闻岫宁的手。 她眼底盛满了担忧,连声音都有些微微发颤:“阿宁,你告诉我实话,你当真只有五成的把握吗?” “连沈大人都愿意信我,肯让我一试,你怎么就对我这么没有信心呀。” “我没有不信任你的意思,我只是……只是……诶呀!” 晋乐熹语无伦次起来,她想劝阻,可是事到如今早已经是覆水难收。 她唯一担心的,是倘若剖腹取子失败,沈鱼薇母子俱损,饶是沈家不会追责,光是天下的悠悠众口,那些唾沫星子就足够淹死人了。 闻岫宁知道她担忧的事情是什么,可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就断然没有回头的可能。 更何况,那是活生生的两条人命呐! 闻岫宁无法多言,只能宽慰的捏了捏晋乐熹的手,朝她安抚一笑。 “沈鱼薇的情况很不乐观,在灵犀带着东西赶到之前,你在一旁助我,我要给她施针,至少先保住她的性命。” 晋乐熹见好友神情坚毅,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便也将悬着的一颗心先收回了胸腔,郑重的点头应了。 “帮我把她的衣服脱下来。” “好。” 闻岫宁准备银针,待晋乐熹将沈鱼薇身上的衣服都除掉,才探手覆上了她隆起的腹部。 感受着手掌下微弱的胎动,闻岫宁秀眉紧蹙,深吸一口气让自己保持镇静,这才捏起一枚银针,朝着沈鱼薇身上大穴扎去。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那边沈仕颉脚程也快,带着灵犀策马在街道上,不多时,就已经回到了醉清风。 整座酒楼已经被沈琢池给包了下来,并承担了所有食客的花销,让掌柜将人都请了出去。 如今一楼空空荡荡,只有掌柜并店小二几人在楼下焦急的等待,二楼无人,沈琢池则亲自守在三楼的楼道口。 沈仕颉拉着灵犀快步跑上三楼,迎面撞见了面色森寒的沈琢池:“哥,我把灵犀带来了。” 沈仕颉待要绕过沈琢池进去,冷不防面前横生出来一只手臂,将他给拦了下来。 他困惑的扭头望去,沈琢池神情肃然:“让灵犀一个人进去。” 宜安县主说过,倘若没有她的同意,那他就不可能放任何人过去。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沈家的人。 沈仕颉抿着唇退到一旁,灵犀则挎着药箱从二人中间穿过,径直去到了沈鱼薇所在的房间。 彼时闻岫宁正落下最后一针,接过晋乐熹递来的巾帕擦了擦额头的汗,便听见门外响起了灵犀的声音。 “小姐,是我。” 闻岫宁冲晋乐熹颔首,晋乐熹这才走过去将门打开,放了灵犀进来。 “小姐需要的东西我都已经准备好了,麻沸散、手术刀,连小姐常用的那套针具我也给一并带来了。” 灵犀将药箱搁到桌上,将里头的瓶瓶罐罐露出来,又从随身带来的包裹里把器皿也给一并取了出来。 晋乐熹从旁看着不禁咂舌,那些瓶瓶罐罐的不知道是什么,还有那些样式奇特的刀,她更是见都没有见过。 可眼下情况危急,闻岫宁也无心同她解释一二,目光扫向桌上的东西,心头默默数过,确认不多不少,这才道:“我们开始吧。” “好。”灵犀点头,熟稔的将东西收起来。 晋乐熹见主仆二人默契的开始分工合作,不由问道:“那我需要做什么?” 闻岫宁回头看着她,声音温和:“你没有见识过这些场面,肯定会有所不适。这样吧,你就在屏风外头,一会儿店小二送热水上来,你便帮我接应一下,但不要放任何人进来。” “好。” 晋乐熹应了,转身走向了外间。 闻岫宁朝灵犀打了一个眼色,旋即开始净手、消毒…… 时间匆匆流逝,一盆一盆的热水端上来,再一盆一盆的血水端下去,整座醉清风都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沈家兄弟一直在楼道口等着,半步没有离开过。眼看着已到黄昏落日,姐姐紧闭的房门却仍旧没有开启的迹象,早就攥紧了一颗心。 期间收到消息的成国公夫妇来过一次,但沈琢池怕二老担心,没敢将剖腹取子的事情说出来,只含糊找了个理由将二老打发了回去。 日头渐落,黑云滚滚遮住了天际最后的一丝光亮。 小厮再次送来热茶热饭想让二人休息一会儿,可姐姐在屋子里生死未卜,二人也没有任何胃口,将小厮打发了,仍旧守在楼道口寸步不离。 此时,守在醉清风外的官差忽然急匆匆的跑了上来,临近楼道口时便下意识的放缓了脚步,压低声音,朝着沈琢池拱手:“沈大人,门外有一个自称是住在这里的客人想要进来,属下等人将人给拦了下来,但他说……说是大小姐的夫君,刺州谢沛然。” “他还敢来!” 沈仕颉咬牙切齿,气势汹汹便要冲下楼去。 沈琢池将人拦下,观弟弟反应,也渐渐觉察出不对劲儿来:“发生什么事情了?” 沈仕颉难以启口,碍于官差还在这里,只能先压住愤怒,说道:“甭管他是谁,沈大人公办,谁敢闯进来,就以扰乱之罪抓起来,不用同他客气。” 官差原本还有些顾忌那人身份,但听沈仕颉这话,立刻便明白了。 “是,属下遵命。” 官差转身下楼,待听得脚步声彻底消失,沈琢池才问出了心中疑惑:“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你们是不是知道什么?不要瞒着我。” 近来他被朝事缠身,不是待在官衙,便是待在值房,就连姐姐回京他也不得抽空前去迎接。 从姐姐回京到现在,他只见过姐姐一次,虽然对姐夫没有同行而感到疑惑,但有姐姐转圜,他也没往深处去想。 可是刚才宜安县主的话,还有现在弟弟的表现,无一不是在说明此事有问题。 他并非愚昧之人,有些事情抽丝剥茧也能发现一些端倪,更何况,姐姐身怀六甲本应该待在国公府安心养胎,无故出现在人来人往的酒楼就已经很奇怪了,还有屋中的那个女人…… 沈琢池蹙紧了眉宇,神色冷淡下来:“姐姐出事是不是……和谢家有关?” 第217章 日后还要劳烦县主 沈琢池一向敏锐,鲜少会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他的眼睛,何况东窗事发,再觉察不出问题来那才叫人奇怪了。 沈仕颉原本就没有打算瞒着他,只是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如今他既问起,便将所有的事情都一五一十的说了。 他在说起谢沛然背着姐姐和表妹苟合之时,双手握拳,额头青筋隐隐凸起。 “哥,这件事情我们不能就此作罢,无论如何都要叫那对狗男女付出代价,替姐姐出这一口恶气。” “胆敢这样欺负姐姐,谢家是真当我们沈家好拿捏不成?” 沈仕颉越说越气,满面通红,只恨不得这个时候就冲下去,抓住谢沛然将他狠狠暴揍一顿才能解气。 可他满腔愤懑的说了半天,却始终都没有听到有回应,扭头望去,只见沈琢池面色凝重,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他这位堂哥向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哪怕是泰山崩于前也能做到面不改色。 但这次生死一线的是亲姐姐,他并不觉得二哥会轻拿轻放,这会儿,说不定在思考着该如何着手对付谢家。 “派去查谢、苗两家的人有回信了吗?” 气氛凝重间,沉默良久的沈琢池忽然间开了口。 沈仕颉已经渐渐冷静了下来:“飞鸽传书过去的,想必,应该快有回信了。” 沈琢池紧抿着唇,再次沉默下来。 整个楼道陷入一片寂静之中,唯有蜡烛偶尔爆开传来的噼啪声,声响之后又再次湮灭于黑暗。 “哇——” 一声婴儿的啼哭忽然响彻于黑暗,沈琢池紧皱的眉宇松开,双眼蓦地睁大,内里亮光闪过。 “生了,太好了,生了!” 沈仕颉激动叫出声来,他迫切的想要冲过去看看,可是理智唤住了他的脚步,迈出去的步子又生生地收了回来。 姐姐生了,是不是意味着所谓的“剖腹取子”已经成功了? 沈仕颉难掩激动,又怕情急出口的声音惊扰到了里面,只能咬着手指,努力克制着情绪。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紧闭的房门才“吱呀”一声开了。 沈仕颉如同离弦的箭朝房间奔去,就连一向冷静的沈琢池此刻也是慌乱了脚步,双脚踉跄了一下,顾不得站稳,也急匆匆地赶了过去。 “进去看看吧。”晋乐熹拉开门,主动退到了一旁,让二人进去。 兄弟俩绕过屏风,内室已经被清理过一番,但空气中还有萦绕不去的浓重血腥味。 沈鱼薇躺在床上姿态安详,灵犀正在为她掖被角。 孩子已经停止了哭泣,此刻正被闻岫宁抱在怀中,也同她母亲一般安静的睡着。 沈仕颉低声询问:“岫宁,我姐姐没事吧?” 闻岫宁微微一笑:“鱼薇姐吉人自有天相,已经没事了。” “太……太好了,实在是太好了。” 沈仕颉忍不住惊呼出声,很快又反应过来,压低了声音,难掩激动之色。 沈琢池已经去到床边,他伏下身子,双眼灼灼的看着床上正昏睡着的沈鱼薇。见她呼吸平稳,脸上的苍白已经缓缓褪去,紧悬着的一颗心才骤然落了下来。 鼻尖酸楚,隐有湿濡浸润了眼眶。 沈琢池赶紧垂下头,背着人,悄悄抬袖将眼角拭干。 等收拾好了情绪,沈琢池才缓缓转身,踱步走向闻岫宁。 他忍住了想要伸手抚摸孩子的冲动,而是退后两步,整理衣冠,郑重地朝着闻岫宁揖礼拜下。 “县主救我姐姐于生死之危,于沈家有大恩,沈琢池感激涕零,日后但有需要,沈某及整个沈家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沈大人言重了,我哪里受得起这样重的礼啊?”闻岫宁心神一慌,抱着孩子侧身避开。 “受得起,受得起。” 沈仕颉笑嘻嘻的凑过来,也站到了沈琢池的旁边去,与他一般郑重的朝闻岫宁一拜。 二人这般郑重其事,倒叫闻岫宁吓了一跳,连忙将孩子让晋乐熹抱着,她上前去搀扶二人。 “医者仁心,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实在是当不起这样的重礼。” 二人借势直起了身子,沈仕颉眉眼噙笑:“剖腹取子的法子,我活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说。可你救了我姐姐是不争的事实,你是我姐姐的救命恩人,也是沈家的大恩人,我们感激你是理所应当。” “你放心,往后沈家就是你的后盾,只要有沈家在,绝对没有任何人敢欺负你。” “你说对不对啊,哥?”沈仕颉拿手肘碰了碰沈琢池,等着他的回答。 提心吊胆了一整日,直到这一刻,沈琢池才彻底放了心,点点头,应了这事。 闻岫宁赧然一笑,余光瞥见晋乐熹怀中的孩子,又拉下脸来。 “孩子不足八月,先天很弱,暂时还没有脱离危险。” “头三个月很是重要,需得万分小心的将养,不可出一点儿差错。” 听闻此言,二人刚落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沈仕颉着急问:“那我姐姐呢?” 闻岫宁望向床榻:“鱼薇姐的身体十分虚弱,十数天内都不宜下床活动,但这里显然不是将养的地方,但要将她送回国公府休养,还需要避冷风,忌颠簸。” “可是这样一来,醉清风里面发生的事情恐怕就瞒不住了。” “这个无妨,沈家并不在乎外界的流言蜚语,只想要家人平安。” 沈琢池负手于背,斟酌道:“稍后我会让人先去国公府报信,等做好了一切准备,再来迎姐姐回去。” “只是……县主你救治姐姐的手法恐怕放眼整个大晟都无人能出其右,近段时间姐姐的身体,只怕还要劳烦县主多加费心。” 沈琢池十分不好意思,但姐姐的性命重于一切,他只能再次放下身段,朝闻岫宁一揖。 闻岫宁伸手扶他:“这件事情不用沈大人嘱咐,我也会做的。” “鱼薇姐不同于其他产妇,她的身体需要格外的照料,就算你们主动换了旁人,我也是不放心的。” “往后我会日日都去国公府照料鱼薇姐的身体,直到她好转,你们放心。” 听她这话,沈家兄弟纷纷松了一口气。 第218章 该来的还是来了 沈琢池带兵围了醉清风的事情,不到一时三刻便传遍了京都的大街小巷。酒馆外头围观了不少的百姓,议论纷纷,猜测不断。 可店家不曾出来,百姓也进不去,外面被围得跟个铁桶一般。 有人试图过去打探消息,可守卫的官差却不是吃素的,一威吓,便吓退了不少人。 直到夜幕降临,四周的百姓才渐渐散去。 沈琢池派去国公府传信的人很快回来,备好了马车,白狐狸毛的毯子铺了一层又一层,整个车壁更是被遮挡得严严实实,一丝风都透不出来。 未久,有官差抬着人从里面出来,另有人用帷幔遮挡,瞧不真切。 待沈鱼薇被抬上了马车,关好车门,沈琢池才再次对着闻岫宁一揖:“今日有劳,改日再登门道谢。” “时辰不早了,我让仕颉送你和同安郡主回府,往后几天,还要麻烦你了。” “沈大人真是客气了。”闻岫宁福身还礼,“鱼薇姐身上麻沸散的药效还没有过去,切记不要颠簸。” “是。” 沈琢池一揖,同沈仕颉交代后,才坐上了后面的马车,吩咐人启程回国公府。 早有另外一辆马车等候,等到前面的离开,才有车夫驾着马车缓缓过来。 沈仕颉扶着闻岫宁和晋乐熹登上马车,才打马随行,踏着夜色往东昌侯府而去。 马车穿过夜幕,直至消失在街道尽头,醉清风对面的巷子里才缓缓走出来一个身影。 那人身形挺拔,气度不凡,望着马车离开的方向久久不曾回神。 半晌,他才收回了目光,径直进入了醉清风。 掌柜的正吩咐店小二收拾收拾准备关门,眼角余光瞥见有人进来,抬头间话已经出口:“今夜恕不接客,还请客官另外择一处歇……原来是谢公子。” 掌柜的定眼瞧清了面前的人,可不就是昨日才入住醉清风的那位客官么,与他同行的还有另外一位娘子。 只因这位谢公子模样不俗,穿着不菲,还出手大方,他对此人的印象便颇为深刻。 尤其……与他同行的那位娘子涉嫌杀害成国公府的大小姐,如今已被沈大人带兵捉走了。 只是这样的话,掌柜的自然不会与他多说,以免引火烧身。 “掌柜的,今日店中可是发生了命案?” 掌柜的思绪正百转千回,却不料谢沛然突然开口询问今日店中发生的事情,掌柜的回了神,却也警惕了起来。 打着哈哈敷衍道:“谢公子多虑了,小店本本分分做生意,怎么会发生命案。” “哦?” 谢沛然走向长桌,随手拿了一个杯子在手中把玩:“既没有发生命案,何故引得官差将这里团团围住,还遣散了店中的所有客人?” 见他不信,掌柜的心里一咯噔,索性闭了嘴,以免泄露了天机。 谢沛然见掌柜的不进圈套,知道要撬开他的嘴恐怕有些难度,总归今日发生了什么,待手下去查探一番自然会知道。 他放下茶杯,仰头望向了楼上:“与我同来的那位姑娘可还在店中?” 见谢沛然终于将话题引到了正轨上,掌柜的也不与他转弯抹角,从怀中取出一物,双手递上。 “这是?” “这是沈大人临走时让我转交给谢公子的,沈大人还说,要想见到那位姑娘,还请谢公子明日亲自去一趟成国公府,他在府中敬候公子大驾。” 谢沛然接过掌柜的递来的东西,小小的一个,不沉,打开包裹的巾帕,里面却是一支双蝶珠钗。 只一眼,他便认出这是娆娘之物。 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 谢沛然猛然攥紧了手,将珠钗握在掌心,他脸色阴沉,纵然不知道今日事情发生的全貌,但只怕沈家已经知道了娆娘的存在。 难不成,今日就是冲着娆娘来的? 这个想法刚一冒出来,谢沛然顿时紧张起来。 若沈琢池今日当真是冲着娆娘来的,此刻娆娘在他的手上只怕是凶多吉少。 他断断不忍娆娘受苦,丢下一枚银锭子,匆匆地便出了醉清风。 “公子,沈大人已经付过银子了,谢公子——” 掌柜的捧着银子追出了门去,可人早已经消失在了沉沉夜幕中,不见身影。 店小二跟了出来,环视四周没看见人,这才小声嘀咕:“他该不会就是成国公府大小姐的夫君吧?那昨日跟他一起入住的那一位,岂不是背着沈家大小姐养的外室?” “啧啧啧,如今东窗事发,还险些害了沈大小姐的一条命,只怕这国公府是不会善罢甘休咯!” 店小二抱着双臂倚靠在门框上,连连咋舌不止。 掌柜的瞪他一眼:“国公府的事情你少议论,就当不知道,以免惹祸上身知道吗?” 店小二连连点头,待掌柜的进了门,又在他身后摇头晃脑的做了个鬼脸。 想到今天沈家大小姐差点儿就母子俱亡了,而这个姓谢的张口闭口就只有那个杀人凶手,饶是身为男人,店小二也忍不住在心中鄙夷,朝着地上嫌弃的啐了一口。 此时已是后半夜,街道上已没有了几个人影,就连偶尔还在夜里出摊的小贩也收拾收拾关了摊位。 马车行驶在空荡的街头,车厢里,闻岫宁浑身疲惫的靠在晋乐熹的肩上,灵犀则为她捏着酸软的手臂。 想到今天见识到的一切,灵犀到现在都还有些不可置信,仍有些心惊胆战。 “以前只见过小姐为兔子接生,为小狗接骨,奴婢还是第一次见,原来还可以这样为妇人接生的。” 那种造型奇特的刀子,就那么轻轻一划,三两下就剖开了肚子。 可沈家大小姐不仅没事,还母女平安,若非是亲眼所见,就是打死她也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 她家小姐,什么时候竟然变得这么厉害了。 “滨州的消息传回来时我还不信,我认识你这么久,还从未见过你会医术。” “阿宁,你什么时候背着我学会这些了?” 晋乐熹也是满心的困惑,握紧了闻岫宁的手背:“还不赶紧老实交代!” 第219章 你们尽管放手去做 车厢静谧了一瞬,面对二人灼灼的目光,闻岫宁疲惫稍减,竟有些紧张了起来。 她端坐了身子,余光分别扫向晋乐熹和灵犀,思绪快速翻转,思考着该用什么样的理由来解释这一个不寻常的事情。 不说别的,光是“剖腹取子”这一点就已经够惊世骇俗的了,恐怕放眼天下也没人敢这么做。 到底是晋乐熹了解她,见她眼神飘忽,便知道她又要耍小聪明企图糊弄过去。 她伸臂勾住闻岫宁的脖子,将人往身前一带,垂下头,不容避讳的与她对视。 “好好交代,要是有一个字的假话,休怪本郡主翻脸无情哦!” 她龇牙咧嘴的威胁着,又握了握拳头,恐吓的意味甚是明显。 闻岫宁露出一口贝齿,嘿嘿笑了两声,扒拉下晋乐熹的拳头:“好说,好说,先放开我。” 晋乐熹上下将她一扫,不情不愿的松开了手。 闻岫宁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可车厢就这么大一点,前面是晋乐熹,后面又是灵犀,任她如何躲都躲不开这个致命的问题。 脑瓜子迅速一转,她试探性问:“如果我说,是梦里有位老神仙教我的,你们信不信?” “你说呢?”晋乐熹摩拳擦掌。 灵犀嘟囔道:“小姐,你又骗人。” 见怪诞的故事唬不住她们,闻岫宁耷拉下脑袋,服了软:“行吧,本来我还答应了不说的,但现在你们追问,那我就只好一五一十的交代了。” “其实早在七岁被流放到别庄的时候,庄子上的婆子都快把我给折磨死了,可是机缘巧合之下,有一个云游的老前辈经过,不但救了我,还给我了一本医术让我研习。” “但你们也知道呀,一般世外高人都是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所以他教我医术一事,三令五申的不许我说出去。” “我承受了人家的恩情,这点小事,总该能办到吧。” 闻岫宁余光两边瞟,说到最后甚至有些底气不足。 可是绞尽脑汁她就能想到这么个答案,至少杜撰一个世外高人,总比说自己不是这个世上的人来得要让人信服得多。 只见晋乐熹听完这话,掠过她看向灵犀,似乎想从灵犀的身上得到肯定。 可放逐别庄的那段日子,闻岫宁是只身去的,别说伺候的丫头了,就是想带去一些金银细软也都在出门时被搜刮了干净。 在别庄那晦暗的三年,东昌侯府里无人知晓她经历了什么。 也正是因为抓住了这一契机,闻岫宁才敢这样肆无忌惮的胡说八道,总归旁人也找不到错处,正好一解燃眉之急。 果然,在听了这个故事之后,晋乐熹似乎有些信了。 但见她叹一口气,握住了闻岫宁的手,满眼都是心疼:“我知道你小时候受了很多的委屈,也没人护着你,在别庄的三年,你的日子过得一定很艰难。” 闻岫宁垂下眼,脑海里对原主在别庄三年的日子其实记得并不太清楚,模模糊糊的只有一点残影。 她想,那段日子大概是晦暗无光,企图深埋进幽渊的记忆,或许原主自己也并不愿意想起来。 “不过现在都否极泰来了,你会医术是好事,你救了沈家大小姐,沈家必定会记你的恩情。有了沈家做你的后盾,这也是好事一件。” 原本晋乐熹还在担忧,要是这剖腹取子的法子失败,导致沈鱼薇一尸两命,只怕阿宁要承担前所未有的风波。 不过好在阿宁自己有本事,老天也眷顾她,所有的事情都化险为夷,这是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车厢内的气氛松快下来,三个姑娘嘻嘻闹闹,清脆的笑声传了出去,让骑马随行在一侧的沈仕颉也不禁露出了笑容。 他今日是真的很高兴,姐姐没事,还生下了一个这么可爱的外甥女,这是姐姐的福气,也是沈家的运气。 “今日醉清风内发生的事情,想必最多明日就会传遍京都的大街小巷了。” 他幽幽开口,车厢内静默一瞬,旋即帘子挑开,晋乐熹探出头来。 沈仕颉回过头,见三个姑娘都面色凝重,不免一笑:“不用担心,众口铄金未必就是坏事。” “临走之前,我与二哥已经就着此事商议过了。今天闹出的动静太大,我和哥都露了面,想必各方势力都已经派出了人在暗暗的打探消息。” “哥封锁了一切消息,即便传了一点出去,也不过是叫人捕风捉影,猜不透全部真相。” “我们想,与其让别人抓住这件事情大做文章,不如由我们沈家造势,将真相公布在人前,也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将岫宁的声誉再往上推一把……” 说到这里,沈仕颉的话音忽然一止,正色看向闻岫宁:“不过这件事情还需要你的同意,倘若你不愿意暴露身份,我和哥自然也会遵从你的意见。” 这件事情的确让闻岫宁有些犹豫,一旦身份暴露,势必会引起各种不必要的麻烦。 她对虚名并不怎么在意,都是些可有可无的外在物,可是…… 闻岫宁抬起头,忽然问:“你们要做的事情,需要用到我的身份吗?” 她突然的一句话问得晋乐熹一头雾水,沈仕颉却双眼一亮,忍不住弯了唇角。 他毫不犹豫的点了头:“哥说你玲珑七窍心,还真是被他给说中了。” 闻岫宁会心一笑:“那就按照你们的计划去做吧,我没有任何意见。” 沈仕颉没成想她答应得这么爽快,甚至他都还没来得及说出那个计划,她却已经先一步洞悉,并且答应了下来。 他心内五味杂陈,但更多的还是感激与欣赏。 “我代沈家,以及我姐姐,多谢了。” 沈仕颉高坐马上,对着闻岫宁抱拳一礼。 闻岫宁微微颔首,坦然受了这一礼。 晋乐熹看看沈仕颉,又看看闻岫宁,满心困惑不得解,一放下帘子,便迫不及待的问出口。 “你们在打什么哑谜呢?” 闻岫宁微微一笑,接过灵犀剥好的一粒葡萄,转身就塞进了她的嘴里:“明天你就知道了。” 第220章 谁敢不服,过来跟我辩一辩 马车行到东昌侯府门前,沈仕颉翻身下马,扶着闻岫宁从车内下来。 灵犀则先一步上前去叫门,叩了三声,大门才应声开了一条缝来。 门房睡眼迷离的打着哈欠,揉了揉眼睛,看清是灵犀后顿时打了一个激灵。再探出身子瞧见她背后的闻岫宁,更是所有的困顿都顷刻间消失得干干净净,连忙打开了门。 “今日你帮姐姐生产,肯定也是累极了,今夜你先好好休息,明日我再过来接你。” “还有我。” 沈仕颉话音未落,一个俏生生的女声便从车厢内传了出来。 晋乐熹挑开帘子,双手枕在车壁上,朝闻岫宁扬起笑靥。 闻岫宁忍俊不禁,与二人道别后,这才提步走上石阶,进了侯府。 朱门合上的刹那,身后马车重新驶动,骨碌碌地朝着前面街道行去。 灵犀问门房要了一盏风灯,主仆二人正要回菡萏院,便见前方人影绰绰,行动间,那烛光一明一暗,将影子投映在地,拉得长长的。 “大姐姐?” 待人走近,闻岫宁这才认出来人。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闻岫沅面带霜寒,语带斥责。 “我听说有官差在城南围了一座酒楼,为首的还是大理寺的沈大人,闹得声势极大,坊间更是传得沸沸扬扬,流言蜚语什么都有。” “送你出门的车夫回来报信,说你被困在那里整整一日,他进不去,你也出不来。” “怎么样,他们为难你了?” 闻岫沅说话急了起来,拉住闻岫宁的手左右上下的反复看。 风灯照明,她瞧见妹妹脸色不佳,哪里还顾得上诘问,剩下的只有满腔的担忧。 能让大理寺出面的,只怕不是小事。 “大姐姐放心,我没事的。” 闻岫宁心底一暖,回握住了她的手:“这件事情说来话长,姐姐要是不困,不如去我的院里,我将事情原原本本的都告诉你。” “正好啊,我还有事情想要问问你的意见。” 闻岫沅担心一夜根本睡不着,此刻听了小六的口吻,便隐约猜到今日定然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哪里有不答应的。 姐妹二人便携手回了菡萏院,灵犀去准备宵夜,连翘则退去了门外守候。 烛光亮起的刹那,整个屋子都充斥在一片光明之中,将所有的黑暗驱散在外。 闻岫沅虽然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真相,但这点等待耐心她还是有。 闻岫宁也不拐弯抹角,拉着大姐姐坐到美人榻上,枕着团枕便慢悠悠的讲起故事来。 此事没什么可隐瞒的,她便讲得细致,却刻意将剖腹取子一事一句带过。可闻岫沅听见这话,还是惊讶不已,望着她难掩震惊之色。 “你可真大胆!” 闻岫宁耸了耸肩,有些无奈:“大姐姐是没有看见那个场面,沈大小姐的情况真的挺危险的,她根本撑不到宫中的太医来。” “而且,就算是太医来了,只怕也是束手无策。” 沈鱼薇的情况很特别,就算没有受到惊吓晕厥,她也不可能怀到足月生产。 不过当中的细节她还没有摸透,只是觉得有些疑点,但又担心误判,便没有同任何人说起,连在沈家兄弟面前她都没提半个字。 “你就不怕万一失败,沈家会迁怒于你吗?”闻岫沅至今后怕不已。 这个问题乐熹也说过,可是仔细回想,沈鱼薇那种情况,就算是再来一次,她也还是会这么做的。 她并不是见不得世间疾苦的圣母,只是觉得但凡有一点希望,都可以竭尽全力的去试一试。 试过,即便是最后失败了,也会毫无遗憾,否则终有一天会后悔当初的自己为什么没有尽力去拼搏一次。 不过她也不是一点准备都没有,在她出手之前,不是也让醉清风的掌柜去请了大夫和稳婆么,只有听了这些人的实话,沈家兄弟才能够没有芥蒂的相信她。 事实证明,她最终还是赌赢了。 闻岫宁喟叹道:“大姐姐,如果做什么事情都要畏手畏脚,想要成功可就真的是太难了。” 闻岫沅睁着眼,似乎是想到了先前自己为了摆脱郑家时所布下的局,她隐忍了这么多年,抱的就是殊死一搏的心。 “好吧,只要你觉得是对的事情,姐姐都支持你。” 闻岫沅最终还是认可了她,拍了拍她的手背,满眼都是宠溺。 “大姐姐,我虽然答应了沈仕颉,愿意暴露身份帮他们,可是这样一来,东昌侯府肯定会被推到风口浪尖上,我这么做丝毫没有顾及家人的处境。” “我……是不是有点太自私了?” 当时是情况使然,可是后来回到府中,冷静下来一想,她贸然答应沈仕颉的话实在是有些冲动了。 可就在闻岫宁以为大姐姐会因为这事苛责自己时,却听见她道:“家人就是你的底气,只要你做的是你认为对的事情,我们都会毫无理由的站在你这一边。” “如果有人不服,就让他站出来同我辩上一辩,难道我还会怕他不成?” 闻岫沅高高扬起头,眼中精光一闪,端的是底气十足。 闻岫宁觉得心里暖暖的,依偎进闻岫沅的怀里,所有的担忧都在这一刻化作虚无。 灵犀送了宵夜进来,两姐妹用过宵夜,再说了一会儿闲话家常,闻岫沅才带着连翘回绛雪院。 房门一关,闻岫宁让灵犀下去歇息,临睡前,还不忘写信与裴郢诉说今日的事情。 回到京都不过才短短两天的时间,她就已经遇见了这么多事。 沈鱼薇背后是成国公府,而谢沛然的身后却是刺州太守。 两方都是不容小觑的世家,可此事毕竟是谢家有错在先,而且苗娆娘蓄意杀害沈鱼薇是不争的事实,倘若沈家要计较,谢家必然讨不了好。 可这样一来,两家的关系算是彻底破灭了。 闻岫宁提笔写字,娟秀小楷落在信纸上,末尾处还有她对裴郢无尽的思念。 将鹰隼放飞之后,闻岫宁才关上窗户上了榻。 想必明日,京都便要彻底热闹起来了。 第221章 女儿移情别恋了 翌日清晨,闻岫宁刚用过早膳,便听丫头来报,说刑部尚书家的沈公子正在正堂里等候,还请她过去一见。 闻岫宁也不耽搁,知晓是来接自己来,便让灵犀收拾好药箱,将需要用到的东西一并带上,这才疾步往正堂去。 朝中今日休沐,闻恪远也是刚用了早膳便听见沈仕颉来的消息,过来正堂一见,果然是刑部尚书家的公子。 他才与对方寒暄两句,尚没有问到来意,便见自家小女儿已经出现在了门外。 “宁儿来了,你……” 闻恪远瞥见灵犀手上提着的药箱,脸上闪过一丝错愣:“提的那是个什么东西?你要出门?” 闻岫宁走进正堂,朝着爹爹盈盈一礼:“是,近段时间女儿可能都要早出晚归。不过请爹爹不用担心,女儿没事,只是去办些事情就回来。” 她答得模棱两可,听得闻恪远是一头雾水。 不过现在可不是解释的时候,闻岫宁记挂着沈鱼薇的身体,总要亲自去看一看,确定了情况才能够放心。 “走吧。”她朝沈仕颉示意。 沈仕颉点头,对着闻恪远拱手一礼:“晚辈告退,改日再来登门拜访。” “诶?你们……你们这是……” 见二人并肩就走,分明什么话都没说,彼此之间却默契十足。 闻恪远心里七上八下,情急起身追出去了两步,可他支支吾吾没说上一句囫囵话来,女儿已经跟着沈家那小子走得远了。 他觉得奇怪,正要追出去看看,闻岫沅却在此时过来,父女俩在门口来了个不期而遇。 经过连廊时,闻岫沅已经远远看见了闻岫宁二人离开的背影,对着父亲,却还是明知故问了一句:“父亲这是要去哪儿?” “她……他们……诶呀!” 闻恪远眼睁睁的看着女儿跟着沈家小子一道出了门,再被他扶着登上马车,那关系,那距离,任谁看了都不免要多想。 可是关键在于,宁儿半年前才跟着明镜司那位去了滨州,怎么回来才两天身边就换了一个人? 莫非,女儿移情别恋了? 闻恪远捋着须髯,天马行空的胡乱想着,越想越觉得是有这个可能。 或者是宁儿在滨州的时候被明镜司那位给伤了心,这才转首找了沈家的小子? 越想越觉得大有可能,闻恪远撇着嘴,煞有其事的点了点头。 闻岫沅哪里知道自家父亲想象力这么的好,若要知道了,非得一口血吐出来不可。 她屏退伺候的丫头:“父亲,借一步说话?” “啊?”闻恪远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哦,好。” 他点点头,一甩袖子,率先迈步进入了正堂。 闻岫沅嘱咐连翘守在外头,也跟了进去。 离开了东昌侯府,沈府的马车一路直往成国公府去。 马车上,闻岫宁笑问:“怎么不见乐熹?难不成是睡过头了,连你都没有叫醒她?” 沈仕颉月白长袍修身,手持折扇,已然恢复了往日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只见他展开折扇,遮住半张脸噗嗤一笑:“她身边的红蕊来报,说西平王已经知道她昨日曾出现在醉清风的事情。昨夜她回去晚了逃过一劫,今日一早,还没有来得及出门就被抓了个正着。” 西平王是出了名的女儿奴,但凡涉及到女儿的事情,就没有哪一次不是亲力亲为。 昨日的事情在京都传得沸沸扬扬,在沈家还没有将消息传出去前,坊间人人都在议论纷纷,各种猜测都有,怎么能不叫西平王担心。 闻岫宁听罢也是忍俊不禁,倒不担心她了,转而问:“你可是从成国公府过来的?你姐姐醒了吗?身体有没有异样?” 昨日用的麻沸散她严格控制了量,如果所料不差,沈鱼薇后半夜就该醒了。 沈仕颉果然点头:“昨儿我送了你和郡主回去,一整夜都在国公府。如你所料,天未亮的时候姐姐就醒了,只是神智还有些不太清楚,我们担心她一下子承受不了太多,就没有把所有真相都告诉她,打算等她恢复些了再说。” “好在你料事如神,提前给了止痛的药丸,不然姐姐还真有可能熬不过去。” “没给她吃东西吧?”闻岫宁问。 “没有,按照你的吩咐,前三个时辰连水都没让她喝。” 闻岫宁点了点头,松了口气。 虽然剖腹取子的环节很重要,但后期将养也不能马虎。好在沈家人都很听劝,没有我行我素,否则只怕要白白害了沈鱼薇的一条性命。 “岫宁?” “嗯?” 沈仕颉偏过头,看着闻岫宁投来疑惑的目光,张了张嘴,可话在喉咙里一转,最终还是选择咽了回去,只笑道:“我是想问,你有没有什么东西,是需要我们准备的,我好让人提前去准备。” “不用了。”闻岫宁拍了拍身侧的药箱,“需要的东西我都已经准备好了,剩下的,也就是需要你们打打下手,别的倒也没有什么需要特别准备的。” 沈仕颉点点头,双手撑着膝盖,放眼望向车外,不再说话。 马车很快到了成国公府门前,沈仕颉率先下了马车,而后站定在马车旁,伸手扶着闻岫宁下来,再自然地接过了她手中的药箱。 二人并肩踏上石阶,朝国公府里面行去。 沈仕颉同她说道:“昨日的事情伯父和伯母都已经知道了,知道姐姐母女平安是因为有你,他们对你都很感激。还说等到姐姐身子好一些了,就携着全家亲自登门,向你致谢。” “举手之劳,哪里用得着国公爷和国公夫人亲自登门的。”闻岫宁提裙上阶。 “要的,要的,你现在可是沈家的大恩人,府里上下谁人不说你的好。” 沈仕颉笑笑,迎她入门。 二人有说有笑的踏进国公府的大门,闻岫宁抬起头,遥遥便望见一身绿裙的少女气势汹汹地朝自己阔步走来,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唇角。 “还真是冤家路窄,我怎么就把她给忘记了。” 第222章 你要打要罚要骂都可以 沈仕颉俨然也是看见了来人,笑容一止,在沈幼薇径直走来之时,不动声色地朝前走了一步,将闻岫宁整个挡在了身后,袒护的意味分外明显。 原本还没什么的沈幼薇,见堂兄这样袒护一个外人,不满的噘着嘴,气呼呼地加快了步伐。 “仕颉哥哥,我才是你的妹妹,你怎么老是胳膊肘朝外拐?” 沈仕颉无端被骂了一通,一脸的茫然无措。 闻岫宁却从他身后探出头来,朝着沈幼薇揶揄笑道:“还不是怕有些人做出冲动的事情来,别忘了,我现在可是你姐姐的大夫,找麻烦也得看准时候吧。” “你!”沈幼薇气结。 眼看说不上两句话,这两位姑奶奶又得掐架,沈仕颉赶忙将沈幼薇拉开。 毕竟是从小宠着长大的妹妹,他怎么可能不心疼,只能温声哄着:“岫宁可是二哥请来的人,你不怕伯父,难道连二哥都不怕了?嗯?” “我……” 沈幼薇自来就不是个擅长吵架的性子,又尤其怕公事公办的二哥,就算是耍小性子,这时候也不敢造次。 她蔫蔫地垂下头,听见身侧传来一声轻笑,猛的抬头,便看见一向与她不对付的闻岫宁正在暗暗的看着笑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正想要冲上去同她理论,眼尖儿的沈仕颉赶紧将人拦下来,又无奈的回头冲闻岫宁露出一个求饶的眼神。 闻岫宁本也没想跟沈幼薇吵架,也就卖了这个面子,转过身去不再理会。 这边安抚好了一位,沈仕颉见沈幼薇还不肯服软,当下也有些恼了。 沉声道:“再不听话,我就把这事告诉二哥,你知道他会怎么对你吧。” 沈幼薇一口闷气堵在喉咙里,见仕颉哥哥不似玩笑,心里到底犯怵。 “好了,好了,我其实不是来找她麻烦的,是父亲在找你,我只是来传话的。” “真的?”沈仕颉半信半疑。 “我还能拿父亲的话开玩笑啊?”沈幼薇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把沈仕颉往前一推,“父亲和二叔都在正堂里等着你,哥哥也在,你赶紧去吧。” 沈仕颉被推着往前走,却还是不放心的看一眼闻岫宁:“那你……” “国公爷找你说不定是有要事,你先去吧,我让丫鬟带我过去也是一样的。”闻岫宁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我亲自送她过去,仕颉哥哥,你就放心的去吧。” 沈幼薇打断沈仕颉的话,不待他反驳,又从他手里接过了药箱,再冲他摆摆手,示意他赶紧走。 可沈仕颉哪里敢让她们两个人独处,正要反驳,便听得沈幼薇说道:“仕颉哥哥,我跟她是有点过节,但她是我姐姐的救命恩人,我姐姐现在还等着她看病呢,我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跟她过不去?” 沈仕颉到底不放心,一时间两个人僵持下来。 闻岫宁看了看兄妹俩,上前打着圆场:“你放心去吧,我这里没事。” 她偏头看一眼沈幼薇,并不觉得这个人会傻到会在此时与自己为难,毕竟得罪了自己,吃亏的不还是他们沈家? 沈仕颉想想也是这个理,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只嘱咐沈幼薇懂事一点,便转身阔步朝正堂走去。 待人走得远了,沈幼薇放下手,转过身看着闻岫宁:“走吧,我姐姐还在等你呢。” “我来吧。” 闻岫宁伸手去拿药箱,沈幼薇却侧身避开:“你这双手现在可金贵着,最好什么重物都不要提,以免伤到了哪里,到时候受到波及的不还是我姐姐。” 闻岫宁孤疑的看了她一眼,这个人,明明心里不是这样想的,偏偏嘴巴却不饶人,一开口总能激得别人跟她吵架。 不过今日的沈幼薇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了! 闻岫宁想不出个所以然,也省得去多想,摇摇头收敛了心神,跟着沈幼薇一并往内院去。 二人走在后院小径上,沉默了一路,虽没说话,但也相安无事。 可偏偏沈幼薇几次三番扭过头来,瞧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却始终没说出口。 闻岫宁敏锐发现了,只当不知。 可一路上始终有一道灼灼的目光落在身上,到底让闻岫宁感到不适,叹了声气,率先开了口:“你到底想……” “对不起!” “什么?”闻岫宁愣了愣,不可思议的看着沈幼薇。 扭捏了一路的沈幼薇,这会儿好不容易将憋了许久的话说出口,一时间松懈下来,倒觉得松快许多。 她索性停下脚步,转身正色看着闻岫宁,再次说了一声:“对不起。” 闻岫宁眨眨眼,忽地笑道:“你今天这是怎么了?竟然给我道歉?” “早就应该跟你说了,就是拉不下面子,才拖到了今天。” 沈幼薇低着头,声音小了下来,闷闷道:“上次在马球场上害你坠马,虽然不是我直接造成的,但是我也有责任。” “事后我被父亲狠狠责罚过了,哥哥也教训了我,还把我送到了相国寺去,让我对着佛祖思过,日日都要抄写经书悔过。” 一想到在相国寺的那半年,她险些没哭干眼泪,老早就悔青了肠子。 不过事后静下心来回想,那件事情她做得的确不应该,虽然也是受到了明宪公主的唆使,可是做就做了,这是无法争辩的事实。 更重要的是,因为一时斗气,还险些害了一条人命…… 好在闻岫宁吉人自有天相没有出事,要真是因为此事而丢了性命,那她这一辈子都会活在悔恨里,终生都不得安宁。 想到这里,沈幼薇定了心神,深呼吸一口气后鼓起勇气抬起了头,连带着声音也大了一些。 “马球场上的事情是我做错了,不管最初是因为什么,但里面确实有我的一份责任。” “我认罪,如果你要出气,我就站在这里,你要打要罚要骂都可以。只是请你千万不要因为我的事情而迁怒我姐姐,我做的这些事情她都不知道,她是无辜的。” 第223章 我从不夺人所爱 沈幼薇一口气说完,顿觉压在心头上的那块石头坠了地,紧绷的身体也顷刻间松懈下来,有如释重负之感。 可她说到底也是金尊玉贵着被娇养长大的千金,从小到大都是被人哄着、供着,什么时候同外人低头过。 那道歉的话一说出口,虽然心里轻松了不少,可沈幼薇还是紧紧闭上了双眼,肩膀微扣,等待着闻岫宁接下来的回答。 微风拂过树梢,将枝头胭脂红的花瓣簌簌吹落,铺就成一条艳色小径。 听她洋洋洒洒的说完一番话,闻岫宁歪了歪脑袋盯着她,似乎在斟酌她话中的真假。 可是看着沈幼薇一脸紧张,又有些心虚的模样,忽地噗嗤一笑。 沈幼薇立刻睁开了眼:“你、你笑什么?” “我笑……原来成国公府的三小姐,还会对人认错啊。”闻岫宁啧啧道,“难得,难得,可真是太难得了。” 沈幼薇撇了撇嘴:“我二哥说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要诚心悔过,再真心弥补,一切就都还来得及。” “哦——” 闻岫宁煞有其事的点了点头,抓住了她话中的重点:“原来,你怕你二哥!” 蓦然被人抓住了小辫子,沈幼薇面颊一红,急得连连跺脚。 “你……你……” 她指着闻岫宁半天蹦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偏偏那又急又羞还无可奈何的表情,着实将闻岫宁逗乐个不停,扶着腰肢哈哈大笑起来。 一种被羞辱的耻感涌上心头,将沈幼薇堆砌了许久的壁垒击溃得一败涂地。 她双眼一红,凝聚的泪珠在眼眶中打着转,咬着红唇,又倔强的隐忍着不肯让眼泪落下,不愿在闻岫宁面前落下泪来。 “好了,好了。” 见沈幼薇脸皮薄,甚至经不起一点玩笑,闻岫宁便也适可而止:“小姑奶奶,这里可是成国公府啊,你在这里哭哭啼啼,要是被你府中的下人看见了,岂非不得说是我在欺负你。” “我有理都成没理,还白白被冤枉,不是更委屈吗?” “谁哭了?” 沈幼薇嘴上不服输,抬袖抹去眼角的湿润,背过身深深呼吸几口气。 待得情绪平稳了些,她复又才转过身,又恢复了以往趾高气昂的成国公府三小姐的模样。 若不是那两眼红得不像样子,闻岫宁还真要以为方才所见都是幻象。 “你……是真心同我道歉的?”她给了对方一个台阶。 沈幼薇不明白她为何这样问,还是如实的点了头。 “那行吧,我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先放了你这一马。” 沈幼薇睁大眼,意外道:“你不生我气了?” “气啊,而且在我看来,所有的感同身受都是假的,除非,你也从马背上摔下去,这才能平了我受的那些痛苦和委屈。” 闻岫宁双手叉腰,倾过身,气鼓鼓的朝着沈幼薇说着。 那番话俨然将沈幼薇吓得不轻,呆愣愣的看着闻岫宁,脑海中似乎已经构建出了她也从马背上摔下来的画面。 撒欢儿奔跑的马儿,一旦从上面落下,即便不被马蹄踩死,摔都要摔出一个好歹来。 沈幼薇顿时被吓得一个哆嗦,抱着药箱绷紧了身体,唇瓣翕合,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噗——” “逗你的。” 闻岫宁见好就收,双手负背,朝着小径尽头走去。 沈幼薇半晌才反应过来,一回头,人已经走出了好远。 她急忙拎着药箱追上去:“你、你说你是开玩笑的,没想过要把我也从马背上扔下去?” 闻岫宁放缓步子,侧目望着这个穷追不舍的沈三小姐。 以前沈幼薇跟在明宪公主身边时,和丞相府那位一唱一搭,可别提有多烦人了。 她并不了解沈幼薇,只知道她张扬跋扈,比之原主也不遑多让。可是现在看来,她似乎也没有传言中那般的无理取闹,让人憎恶嘛! 顶多,也就是个不谙世事,被家人给宠坏的小姑娘。 于是闻岫宁大方的摇了摇头,安抚了沈幼薇的心。 果然,在得到了确切的答复后,沈幼薇长长舒了一口气,扬起笑容来。 “刚才我说的话还是算数,毕竟是我有错在先,补偿你都是应该的。” “诺,这个给你。” 沈幼薇小跑两步,从怀中取出一个檀木盒子来,往闻岫宁面前一递。 “这是什么?” 闻岫宁接过东西,拨开锁扣,里面竟是一颗明珠,堪比婴儿拳头大小,色泽莹润,光滑圆润,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沈幼薇凑过来,得意扬扬的同她解释:“这颗夜明珠可是圣上赏给我父亲的,我央了父亲好久,他才肯将这颗明珠当做生辰礼送给我。” “这是我最喜欢的东西了,就当是一个赔礼,你收下。” 闻岫宁捏着明珠放在日头下,明珠触手生凉,迎着日光都可见一层莹莹光晕,若是放在黑暗中,少不得要照亮整间屋子。 东西的确是好东西,就算放眼大晟恐怕也找不出第二颗来。 闻岫宁思绪一转,先将明珠放回到盒子里,又举着盒子在沈幼薇面前晃了晃:“送给我,你就不心疼啊?”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这个,沈幼薇心里就疼得厉害,目光灼灼的盯着那盒子,偏偏还言不由衷。 “不、不心疼,给了你的就是你的了。” 唯恐自己稍后就会反悔,沈幼薇转身就走。 闻岫宁摇头笑笑,跟了上去。 她拉住沈幼薇的胳膊,不由分说的将盒子塞进了她的手中,迎着沈幼薇吃惊不解的眼神,坦然道:“我没有夺人所爱的嗜好,说实话,今天你能跟我说那番话,已经很让我意外了。” “如果你想要弥补,就用实际行动来证明,我不需要这些,你也不需要割爱。” 掌心里的盒子忽然变得沉甸甸的,沈幼薇一时间心头五味杂陈。 为了安她的心,闻岫宁少不得再解释两句:“你放心,你是你,你姐姐是你姐姐,就算你今天不和我道歉,我也不会因为你我之间的恩怨而牵扯到你的姐姐。” “毕竟,我可是个有医德的大夫。” 闻岫宁盈盈一笑,率先提步转身:“快走吧,别让你姐姐等着急了。” 沈幼薇还愣愣的站在原地,握紧了手中的盒子,再抬头望去时,闻岫宁已经独自走出小径,踏上了连廊。 但她找不到去后院的路,望着岔口,指了指左边,又指了指右边,那迷糊的样子倒显得有几分滑稽。 沈幼薇忍俊不禁,忽然疑惑,她以前怎么就没觉得闻岫宁还有这样可爱的一面呢? 第224章 像我抓住你一样抓住了我 等二人来到雨花阁,沈鱼薇早已经醒了。 麻沸散的药效褪去,人也清明了不少,只是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瞧着脸色还有些苍白。 乳娘正抱着小婴儿在床旁逗弄,这个时期的婴儿嗜睡,没醒多久,打着哈欠又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姐姐!” 人未至,声先到。 走到门外,沈幼薇已经迫不及待地冲进了屋子,将药箱放到桌上后,便去到床榻旁对着沈鱼薇嘘寒问暖。 闻岫宁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沈鱼薇一眼看见了她,拍了拍沈幼薇的手,阻止了她滔滔不绝的述说。 随即沈鱼薇转过头来,含笑与闻岫宁打着招呼:“你来了,快请坐。” 立即有丫头端来团花凳。 闻岫宁浅浅一笑:“还是先替你看看吧。” 沈鱼薇颔首应了。 丫头们取来三扇花鸟屏风展开,将内外室隔绝,除了闻岫宁,其他人都识趣地退到了外间。 闻岫宁仔细地检查过沈鱼薇的伤口,又询问了一些要点,见她都没有什么反应,这才放下心来。 “这段时间都要格外的注意,一会儿我会把注意事项都写下来,交给你身边的人。” “毕竟伤口不浅,你怕是要难受很长一段时日了。” 沈鱼薇扬唇,露出苍白一笑:“如果不是有你在,就算我没死在火海里,也必定会落得个母女俱损的下场。” “难受算什么?活下来,才是我最大的幸运。” 沈鱼薇说话有气无力,但看着精神尚好,尤其那双眼睛,似乎在鬼门关走过一遭后,竟不复先前见到的那样疲倦和伤怀,反而多了些释然。 但这毕竟是沈家的家务事,闻岫宁不便主动提及,便又岔开了话题:“虽然顺利生产,但是孩子先天不足,我想看看孩子。” 沈鱼薇合上眼,点了点头。 得到了同意,闻岫宁这才绕出屏风,在外间唤人过来。 丫头去将屏风搬开,闻岫宁则检查起乳母怀中抱着的婴孩儿来。 乳母担心道:“县主,小小姐身上看起来黄黄的,该不会是有什么问题啊?” 闻岫宁已经全身检查过,问题不大,这才说道:“放心,只是黄疸,可以抱着孩子在外面晒晒太阳,要不了多久自己就会褪下去了。” 乳母应了一声,却由不得打量起面前这位年轻的县主来。 昨儿个后半夜,府里上下才听说了大小姐已经生产的消息。 当时大小姐被送回来,整个人已经陷入了昏迷,但听二公子说,万幸有一位妙手回春的大夫帮大小姐接生,这才可以母女平安。 当时她还以为,能将命悬一线的大小姐救回来的人,定然是位经验丰富的大夫,再不齐也该是位花甲之年的老者,否则怎敢如此大胆,行剖腹取子这样冒险的法子。 直到今早她方才知道,所谓妙手回春的大夫,竟然是东昌侯府的六小姐,圣上前不久才亲封的宜安县主。 不过大小姐和二公子都对宜安县主深信不疑,她不过是位乳母,自然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少不得用打量的目光多瞧了几眼。 闻岫宁只当不知,径直走到了书案前,洋洋洒洒的写下了注意事项以及药方。 “药方有两份,一份是鱼薇姐的,另外一份是小孩子的。” “但这药汁苦涩,恐怕强喂不进去,可以让乳母喝了药,将药汁化作乳汁让孩子喝下。” 闻岫宁解释着,将药方递出。 有丫头要伸手接过,沈幼薇却抢在前头将药方给接了过来:“我来。” 她将药方和注意事项的单子都拿在手里,仔仔细细的看过之后,慎重的点头:“放心吧,我会严格按照你的要求照顾好姐姐和小外甥女,绝不会有丝毫差错。” 闻岫宁见她郑重其事地将纸张叠好,再收进了怀里,倒没多说什么,无非也就是觉得两姐妹关系好罢了。 遣散屋中其他人,闻岫宁先替沈鱼薇宽衣,扎了针,再重新换药,忙活下来又是大半个时辰过去。 期间她喂了沈鱼薇一粒药丸,药效很快发作,保留了人的神志的同时还能止痛。 闻岫宁想让沈鱼薇闭眼,这样便不用看见那道狰狞的伤口而感到害怕,可沈鱼薇性子一样倔,非要亲眼看看那伤口不可。 闻岫宁劝不动,也就由得她去。 等上药完毕,重新包扎好,闻岫宁往铜盆里净了手,回眸才看见沈鱼薇已经是大汗淋漓,脸色远比她刚进来时看着还要惨白,有些骇人。 “你没事吧?”她忧声问。 沈鱼薇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将目光移开:“没事,就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伤口,一时间觉得有些害怕罢了。” 闻岫宁取了帕子擦手:“其实你可以不用看的,等药换好了,我自然会提醒你。” 这一次,却见沈鱼薇摇了摇头。 “阿宁……” “嗯?” 想是觉得自己这样的称呼有些冒昧,沈鱼薇顿了顿,解释道:“我听同安郡主这样唤你,觉得很亲切,我也可以这样叫你吗?” 闻岫宁展颜一笑,点了点头。 沈鱼薇放了心,颤颤巍巍的抬起手,示意闻岫宁过来。 待她坐到了床沿边,沈鱼薇握住她的手,勉力笑了笑:“昨日我迷迷糊糊的,好像一只脚都踏进了鬼门关,还见到了阎王殿。” “那个时候,我在阳间的一切都如同走马观花一般在我的面前一一闪过,我在想,我怎么会突然落到死不瞑目这个地步。” “这不该是我应有的结局,也不是我想要的结局。” 沈鱼薇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紧紧闭上了双眼,似在回忆往昔种种。 涉及私密的事情,闻岫宁知道一些,却不好在这个时候同她挑明,只能默默等着,等到沈鱼薇睁开眼,继续说下去。 “当时我就在想,如果能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愚蠢的选择这一条路,我要为我自己而活。” “可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直到……直到一个身影的出现,就像现在我抓住你这样的抓住了我……” 第225章 跪下来叫我一声姑奶奶 “鱼薇姐……” “你听我说完。” 手上一紧,闻岫宁垂下头,便与沈鱼薇视线交汇。 她的目光是那样的坚毅,又是那样的灼热,让闻岫宁无法开口,只能听她继续说下去。 “清醒之后,二弟和仕颉都来看过我,他们告诉我了昨日发生的事情,也知道了你是如何救下的我们母女。” “当时那样的情况,即便二弟同意了,想必,你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会冒险替我接生。” “我很感激你,是你救了我,救了我的女儿。” 闻岫宁心头一酸,另一只手覆上了沈鱼薇的手背,暖声道:“鱼薇姐你别这么说,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养好身子,其他的,你就不要分神多想了。” 沈鱼薇摇摇头:“有些话我憋了很久,不敢告诉家人怕他们担心,可是我希望有一个人能知道我的想法。想来想去,总觉得救我一命的你才最合适。” “阿宁,你不要嫌我啰嗦。” “怎么会呢?”闻岫宁莞尔。 沈鱼薇似乎放下心来,会心一笑:“仕颉告诉我,不忠的丈夫,不义的男人不能要,他劝我和离,说沈家会一直是我的倚仗,让我不用担心。” “可是我想来想去,总觉得这不像是他能说出的话。我问了他,他告诉我,这些话都是出自你的口中。” 被当中戳穿,闻岫宁心里一咯噔,有些赧然。 似乎看穿了她的顾虑,沈鱼薇握紧了她的手:“我觉得,你说的是对的。” 闻岫宁睁大眼,不可置信的看着沈鱼薇。 若是沈鱼薇能想通这一关节,当初在清风坳的邸店里,她就不会哭得那样伤心欲绝,事后还要想尽办法替那个负心的男人遮掩。 难道,当真是因为生死路上走了一遭,她想通了? “我一早就知道谢沛然的心里没有我,可我也知道,我与他的婚约是缔结两姓之好,不论我与他有多不愿意,都必须要捆绑在一起。” “嫁去刺州多年,我努力做好谢府少夫人,孝敬婆母,体贴丈夫,操持中馈,应付往来交际……我努力做好一个少夫人应该做的一切,学得端庄沉稳,做得游刃有余,可渐渐的,我都变得不是我自己了。” “我膝下无子,可为了保证我少夫人的地位,我只能委曲求全,榻上承欢,好不容易才怀上了这个孩子。” “可是、可是苗娆娘的出现,把我所有的计划都彻底打乱,也将我所有的自尊都踩在了地底。” 想到书房撞见的那一幕,谢沛然抱着苗娆娘颠鸾倒凤,耳鬓厮磨,那些出口的情话是她从未听见过的,那些温柔,他也从来不曾给予过她。 亲眼撞见的那一幕,她真恨不得提剑砍死那对狗男女,方才能解心头之恨。 可是冲动并没有冲毁她的理智,那毕竟是刺州,真杀了谢沛然,她也不可能顺利回到京都。 “我告诉他,让他就此和苗娆娘断了,我前事既往不咎,可是……” 恨意上涌,直冲天灵。 沈鱼薇咬牙切齿,眼中蹦出厉光来:“谢沛然那个混账东西,他不仅不放手,甚至还敢在陪我回京的路上,也把苗娆娘悄悄的带在身边。” “他欺辱我至极,也可恶至极。” 沈鱼薇心里清楚明白,终究是因为自己太过心慈手软,才会壮大苗娆娘的嚣张气焰,才会让谢沛然觉得她好欺负,从而一步一步地踩到了她的头上。 “鱼薇姐,不要动怒,慢慢呼吸,为了他们不值当的。” 闻岫宁唯恐她气大伤身,连忙出声安抚。 她的声音像带着一种魔力,就像在生死关头那样,明明只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可就是一伸手,她便知道那是能带着自己逃离深渊的救援。 所以,她毫不犹豫的抓住了那只手,醒了过来。 听了闻岫宁的话,沈鱼薇果然放缓了呼吸,连连吐纳几口气后,彻底心平气和了下来。 “说出这些话后,我觉得心里舒服了很多。” 闻岫宁脸上的担忧散去,试探性问她:“那你想好要怎么做了吗?” 沈鱼薇看着她,那双眼睛璀璨动人,但无端的,就是让她安心不少。 她点点头,心里实则早已经有了答案。 “我有些累了,阿宁,我想睡一会儿了。” 沈鱼薇脸上逐渐出现疲倦之色,眼皮沉重,已经初显困倦。 闻岫宁明白了她的意思,将她的手放进了被子里,再仔细的掖好被角。 “我就在外面,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你安心睡吧。” 等到沈鱼薇闭上眼,闻岫宁方才蹑手蹑脚地退出了房间。 “什么?他竟还敢来?” 房门拉开的刹那,沈幼薇盛怒的声音便传了进来。 闻岫宁蹙眉道:“你小声一点,鱼薇姐刚刚才睡下。” 反应过来的沈幼薇吓得立时捂住嘴,探头探脑的朝里面张望,直到房门掩上,她不过只瞥见了屋中的冰山一角。 她压低了声音:“我姐姐怎么样了?你怎么在里面待了这么久?” 闻岫宁垂下眼,方才在屋中的对话,也不知道沈家人知道多少,至少在沈鱼薇亲口告诉他们之前,这话还不能从她的口中传出去。 于是她只三缄其口的回应了一句:“鱼薇姐生产毕竟与常人有异,自然更麻烦一点。” 沈幼薇毕竟是外行,对这些也听不明白,便也不再追问下去。 倒是出来时,闻岫宁隐约听见她在说些什么,于是开门见山的问她:“你刚刚说谁来了?” 沈幼薇刚压下去的火气瞬间又冒了起来:“还能有谁?还不是那个挨千刀的谢沛然。” “回门的时候不见踪影,我还真当他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办去了,原来所谓要紧的事情,竟然是去陪那个臭不要脸的女人。” “谢沛然欺负我姐姐,那就是折辱我们整个成国公府,看我不去把他打得满地找牙,跪下来叫我一声姑奶奶不可。” 沈幼薇越说越来劲儿,摩拳擦掌一番,竟当真撸起袖子气冲冲地离开了。 第226章 笑话,美得他! 闻岫宁无意去掺和沈家的家事,见沈幼薇气呼呼地走远了,她便准备让丫头带自己去耳房休息。 谁料还没有来得及张口便觉得手臂一紧,闻岫宁诧异的回过头,便看见了去而复返的沈幼薇。 “别闲着,你也去看看热闹,走!” 沈幼薇冲她挑挑眉,不由分说的拉着人就走。 二人一路疾步匆匆地穿过花园,绕过连廊,却并没有直奔正堂,而是七拐八绕地来到一间屋子前,径直的推门进去。 “你带我来这里做……” “嘘!” 沈幼薇转过身,赶紧冲着闻岫宁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而后动了动唇,无声的说道:“过来。” 此刻想走已然是来不及了,闻岫宁抿了抿嘴,只好硬着头皮过去。 她跟着沈幼薇来到一面墙前,那上面挂着一幅偌大的花鸟山水图,正当她疑惑不解之时,只见沈幼薇拨开画卷,冲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闻岫宁依言走了过去,同她一道猫在角落,透过画卷后头的镂空窗棂望出去,对面竟然正好就是正堂。 此刻成国公沈弢、刑部尚书沈尧,以及沈琢池和沈仕颉兄弟俩都在,而矗立在正堂中央,着墨绿锦袍的男人大概就是刺州太守之子谢沛然了。 这是闻岫宁第一次见到谢沛然,模样端端正正,瞧着也是一身书卷气。当然,如果在不知道他是如何宠妾灭妻的情况下,这还勉强算是个人。 她好奇的凑近了些,正堂里的对话声便传了过来。 沈弢冷哼:“我女儿回门之时不见谢大公子陪同,我女儿命悬一线的时候也不见谢大公子露面,今日怎么好端端的愿意屈尊降贵的登门了?” 面对丈人的冷嘲热讽,谢沛然胸中憋着一口闷气。他环顾四周,见无人给他好脸色,既不看茶,也不叫坐,便知他们是在有意为难自己。 可娆娘还在他们的手上,为了娆娘的安危,他无论如何也得忍下这口恶气。 只见谢沛然深深呼吸一口气,抱拳作揖,朝着沈弢和沈尧拜过:“岳父、二叔,不曾陪娘子回门,确是小婿之过,今日特意上门请罪,还请长辈勿怪。” “哦?”沈仕颉凤眼微挑,讥嘲的看向谢沛然,“两手空空登岳父家门,这就是你们刺州的礼节?” “你!” 谢沛然恶狠狠瞪向沈仕颉,明知他是在有意为难,可此刻却毫无办法,只能打断牙齿和血吞,暂且忍耐。 他一撩袍角,屈膝下拜:“岳父,小婿有罪,不该与娘子拌了两句嘴就撇下娘子独自远去,小婿知罪,还请岳父责罚。” “你谢家在刺州一手遮天,我如何能责罚于你?” 沈弢双眼如炬,带着威仪紧盯堂中之人:“不过你别忘了,我沈家几代忠良,又得圣上器重配享国公爵位,若不是早年看在与你父亲的交情上,我是断然不会将鱼薇下嫁于你。” “我女儿才貌双全,端淑贞贤,配你,那是你谢沛然高攀了。” “为了两家的情谊,我女儿一忍再忍,身怀六甲还要遭你背叛,生产之时更是九死一生,好不容易诞下麟儿,可你呢?你又在做什么?” “真是混账东西!” 沈弢怒从心头起,横手一扫,将手边的茶盏扫落在地,噼里啪啦的碎了一地。 谢沛然却敏锐的抓住了他话中的重点,不可思议的抬起头:“娘子生了?什么时候的事?” 无人应他,满堂皆静。 但谢沛然毕竟不是傻子,他很快想到了昨天城南醉清风被官差围起来的事情。 难不成,沈琢池带兵围了整个醉清风,并非是因为大理寺有案子要办,而是因为……沈鱼薇产子? 可是,可是好端端的沈鱼薇去醉清风做什么? 他们一走,连娆娘也不见了踪影,这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谢沛然皱紧了眉头,豁然抬头:“岳父,敢问娘子在哪儿?是否母子平安?” 沈弢冷哼:“鱼薇是否平安已经与你无关。” “怎么可能无关?她怀的是谢家的骨肉……” “那是沈家的骨肉!” 沈弢骤然提高了音量,将谢沛然的话生生截断。 他只要一想到女儿险些就魂归九霄,父女俩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他就恨不得将眼前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大卸八块。 纵然如此,也难解他的心头之恨。 谢沛然被这话震慑在原地,白着脸,仰头看着座上之人。 “岳父这话是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意思是鱼薇要与你谢沛然和离。” 坐在一旁,久未出声的沈尧忽然开了口,说出的话,无异于直接斩断了两家的关系。 沈仕颉冷睨着谢沛然:“爹,你跟他说这么多做什么?他与表妹苟且,这样恬不知耻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难不成还想继续做沈家的女婿?” “笑话,美得他!” 沈仕颉一张口便是阴阳嘲讽,尤其看着谢沛然瞪着眼睛看着自己,却偏偏拿自己无可奈何的模样,他的心里就越发的畅快。 “你看什么看?我爹说的难道不对?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玩意儿,连踏足沈府,我都嫌你脏了沈府的地。” “还有苗家那个叫娆娘的,我姐姐好心容她住在府里,她倒好,惦记表哥,蓄意勾引,趁着我姐姐身怀有孕之时与你姌和,便是沉塘都算便宜了她。” “哦不对,她不是住进了谢府之后才与你有首尾的,早在你迎娶我姐姐之前,你们就已经暗自苟且,有了肌肤之亲。” “就这种待字闺中都不知礼义廉耻的女子,难怪嫁人之后,不到一年便克得夫君早死,娘家败落。” “她,果然是命中带煞,生来不祥!” 沈仕颉摇着扇子,轻飘飘吐出的字眼儿犹如一把把利剑,生生地刺进谢沛然的心脏。 谢沛然额上青筋暴起,双拳紧握,殷红了双眼死死瞪着沈仕颉。 那张薄唇一张一合,说出来的话不仅侮辱了他,更是在诋毁娆娘。 谢沛然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大吼一声:“不许你侮辱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