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第一相》 第91章 五岳 “哈哈!好你个王改斋,感情你这个“改”字,就是改了臭豆干之秘方,亏得我还赞你闻过则喜,欲寡未能,今日方知交友不慎,误矣!误矣!” 人群中有人痛心疾首,叫着王思名号打趣,这是王思的好友,正德三年的状元,高陵吕柟吕仲木。 笑骂声中,人群渐行渐远。 慷慨之气,直冲斗牛。 送行的官员,如同一块巨大的礁石,往来卢沟桥的人群,远远地就屏息避开,不敢有丝毫怠慢冲撞之处。 待这群人相拥离去,人流方才恢复正常,又是一派熙熙攘攘的市井烟火。 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牵马自桥头下来,眯着眼睛看着远去的人群,若有所思。 一个健仆牵着一匹驿马,恭谨地站在他的身后,两人就是这么简单地站着,却恍若军阵,自有一股森严之气。 过了半晌,老人眼睛一睁,凛冽如铁,锋利如刀,“走吧,直接去武定侯府!” *** 阜成门内路南,锦什坊街。 武定侯府。 大明在洪武朝封侯者六十又八人,得善终者不足二十人。 其中便有武定侯郭英。 郭英是朱元璋的亲信乡党不说,还是他的小舅子,他的姐姐郭宁妃在朱元璋面前还有几分薄面,虽然后来牵扯到了蓝玉案,却侥幸留得一条小命。 之后,他尝到了与皇室联姻的甜头,开始花样叠加,把女儿嫁给辽王,把孙女嫁给仁宗,家里男丁又尚了公主,将武定侯这只金饭碗捧得稳稳当当。 百余年过去,武定侯已经传到了第六代的郭勋,武定侯府也是越来越宽广幽深。 侯府的后花园,疏朗空阔,洗净廊庙繁华,一如隐幽山林。 郭勋引着几人,游于园内,所过之处,编柴为门,伐木为亭,流水为瀑,堆石为山。 尤其是那堆山之石,黑质白理,高逾寻丈,峰峦窟穴,颇有自然之致。 以太湖石垒堆为山,是巨室寻常之举,但如眼前这般,能以太湖石筑起奇峰阴洞,占据名岛凿峭嵌空,实在少见。 郭勋折扇轻摇,向几位客人介绍园中景致。 能让他亲自陪同,这几人自然非同寻常,一位是刚从翰林院侍讲学士升任礼部右侍郎的方献夫,与他同行的还有两人,是张璁与桂萼。 这两人在嘉靖元年被贬谪至南京,直到月前,才被重召回京,这两人刚刚回京,就被任为正五品的翰林院学士。 郭勋边走边说,“此中之石,来自太湖中之洞庭西山,京中难得,便有人汤院石代之。” 他呵呵轻笑,“汤院石也不是不行,脆而易琢,粗而滋水,窟宅、峰峦、礧磈之奇,不可名状。然与太湖石相比,毕竟逊了一筹。 我府中之石,百年有余,石纹如新,而汤院之石,不过十年,就可见苔滋草生,荟蔚其上,其石非石矣!” 方献夫和桂萼两人目不转睛,连声赞叹。 桂萼的艳羡之色溢于言表,“侯爷这花园,真是蓬莱阆苑。” “啪!”郭勋一合折扇,甚是有些不以为然,“蓬莱阆苑我是没有去过,不过,那边能有这般景致?” 桂萼一噎,将后话吞进腹中,一旁的张璁却是冷然一笑,默然不语。 太湖石好,傻子都知道,但那是钱堆出来的。一块太湖石,巨而佳者价值千金,小而劣者也不下数十金,最爱石者莫过于宋徽宗,而今宋徽宗安在? “轰隆!” 说话间,天色陡然变暗,阴云如甲,捂住了火热的烈日,雷霆隐隐滚动,蓄势待发。 郭勋抬头看了看天,刚才那刺目的白,转瞬之间成了厚重的黑,“前面是五岳草堂,咱们去那里坐一坐,吃瓜饮茶。” 几人疾步走到草堂,郭勋指指点点,说起何为五岳草堂。 说是草堂,实则是一个园中之园。 园中南边是“岣嵝洞”,金简玉牒,仿佛见之,这是南岳衡山。 西边是“莲花庵”,三峰缥缈,这是西岳华山。 草堂之前,凿石为池,称“天中馆”,这是中岳嵩山。 东北以西是“蓬玄阁”与“太乙楼”,二翼八山,吞吐回合,这是北岳恒山与东岳泰山。 “轰隆轰隆!” “哗啦!” 又是几声霹雳,将郭勋的话语打断,接着便是豆大的雨点打了下来。 说也奇怪,随着雨水从天而降,园中忽然氤氲横生,飘飘渺渺,观之若仙。 “刚才侯爷说,蓬莱阆苑没有这般景致,说实话我是心有不服的。” 桂萼叹道,“现在是相信了,蓬莱仙阙久凭阑,始悟清风荡霭烟,天上人间啊!” “老桂啊老桂,你真会说话!” 郭勋用折扇拍了拍桂萼的肩膀,让张璁眉头一皱,方献夫眉间带笑,视若不见。 郭勋指着园中说道,“垒石为山,总是假山,终究与真山有别,为了有真山之趣,当年在垒山之时,便嵌以雄黄、焰硝,雄黄能辟虺蛇,而焰硝则能生烟雾。每逢阴雨,则云气沉郁,仿佛空山新雨之后也!” 府上仆役来来去去,有的奉茶,有的抱瓜,有的熏香,有的净衣,郭勋招呼客人入座,几人笑语晏晏,聊得不亦乐乎。 闲话说多了,张璁有些不耐,听着雨声,看了看在座的同伴,笑道,“诸位,张某适才偶得了一联,想了一阵,却难寻下联,还请三位助拳。” “秉用兄,快快道来!” 不只是方献夫和桂萼催话,郭勋也是眼睛一亮。 郭英虽然是武勋,但郭家子孙却不是赳赳武夫,均能诗会文,乐与文儒交。 郭勋的高祖郭镇有《奉贤集》一卷,曾祖郭珍有《芸兰集》六卷,父亲郭良有《宾竹稿》十卷。 到了郭勋,更是文采斐然,不但刊刻了多本诗文集,书法更是一绝,一笔篆书犹如玉箸,时人惊为小李斯,崇寿寺碑便是请他篆额。 看看跃跃欲试的三人,张璁微微一笑,看看窗上的雨痕,说出上联,“冻雨洒窗,东两点,西三点。” “嘶!” 三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都是此道行家,一听就知道这联难对。 联中的“冻”字拆开,是一个“东”字加两点水,联中的“洒”字拆开,是一个“西”字加三点水,绝妙地拆出来一个“东两点,西三点”。 拆字拆得应景,浑然天成,毫无斧凿痕迹,越想越是难对。 第92章 切瓜 三人久思无果,方献夫自负才高,起身走到户外,反复吟哦一阵,拟了几对,还是颓然摇头,不是不甚工整,就是味道差了。 上联易出下联难对,不止是他们,张璁这个出联之人苦思之下,也是一筹莫展。 “哈哈,秉用兄出的好绝对啊,我是想不出来了,来,先吃瓜!” 郭勋倒是毫无愧色,在座的三个两榜进士都对不出来,他一介武夫,自然无须汗颜。 他持刃分瓜,瓤红籽黑,这不是京城的瓜,而是来自山西太谷,七分熟时便摘下,用快马送至京城,再入冰水冷冻,一口下去,凉如冰,甜如蜜,故而谓之“太谷蜜”。 几人各自取瓜分食,忽然门口一暗,一个老者昂然而入,“切瓜分瓣,横七刀,竖八刀!” 这是下联? 几人不由得有些呆住了。 这句联语也是用的拆字,以拆对拆。 联中的“切”字,横着拆开是“七”和“刀”,“分”字竖着拆开,是“八”和“刀”,这么一拆,正好是“横七刀,竖八刀”。 “冻雨洒窗,东两点,西三点。 切瓜分瓣,横七刀,竖八刀!” 信手拈来,天衣无缝。 郭勋一惊之下,看清来人的面貌,又是一喜,赶紧起身行礼。 在这位老人面前的郭勋,与之前在桂萼面前的郭勋判若两人,“杨公远道而来,勋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张璁与桂萼两人不认得老者,方献夫却是认得的,这位便是四朝老臣,镇江杨一清。 三人也跟着起身行礼,杨一清大步走了过来,取过一块西瓜,却是不食,只是冷然笑道,“外面风狂雨骤,诸位还在这里吟诗作对,就不怕明日大祸临头,引颈就戮,横七刀,竖八刀?” “杨公何出此言?” 方献夫过去请杨一清入座,待以上官之礼。杨一清在与张永联手扳倒刘瑾之后,先是晋为户部尚书,接着就是吏部尚书,当时的方献夫是吏部员外郎,杨一清是他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 看放献夫殷勤备至,杨一清这时才认出这位曾经的下属,“叔贤,听闻你回西樵山读书,几时回朝的?” 方献夫想起那个袖里藏书的早朝,“已有两年了。” “嗯,我们回头再叙。” 杨一清拍拍他的肩膀,吃了片瓜,润喉之后,将今日在卢沟桥的见闻大略说了一遍。 “那也不能说,咱们就大祸临头?” 张璁有些不敢相信,“杨公之意,是他们敢……” “他们不敢?” 杨一清森然道,“你识得莆田张曰韬否?” 张桂两人摇头,郭方二人却是脸色一变。 杨一清眼神如刀,“那你又识得马顺否?” 马顺他们自然是知道的,听到这个名字,他们全部脸色发白。 “你们,有江彬之威么?” “你们,有马顺之势么?” “你们弱比羔羊,而他们却是人才济济,烈如虎狼,”杨一清轻描淡写地看着张璁,犹如看一小儿,“那么,你凭什么认为他们不敢?”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一轮白日将阴霾驱赶殆尽,明晃晃地盘在高天,看似炽热,实则冷漠。 *** “列国纷争,尚有移民移粟; 天朝一统,何分江北江南?” 乾清宫中,嘉靖撸着狸猫,似笑非笑,神色莫测,“这是安化县的呈文?” “是的。”陆炳从后面看着他的侧脸,“不过,实则可能出自李步蟾之手。” “可能?”嘉靖的话音有些意味深长。 陆炳心中一跳,“这是石安之的第二封呈文,原本没有这两句,但那日李步蟾去了后衙之后,就多了这个,还多了那“公督私藏”的条陈,故而……” “没什么故而,这就是他的手笔,那些老吏哪里还有这般锐气?” 嘉靖手上重了一些,狸猫的霜眉一挑,“喵”了一声,从嘉靖的怀里跳了出去,在桌上走了两步,又匍匐下来,委屈地看着它的主子。 “皇上明见万里!” 陆炳不知道说什么,嘉靖冷笑道,“明见万里?你以为他这话说给谁听的,就是为了司马甄那些老吏么?这也是说给朕听的!” 陆炳缩了缩脑袋,他现在的个头已经超过了七尺,这让他看起来有些滑稽。 嘉靖轻轻一笑,现在也就陆炳,还敢在他面前这般失仪,他点了点陆炳,“那下半句的江南江北,自然是说给湖广布政司听的,但那上半句呢?” 陆炳一呆,转而大怒,“这个混账!” “为了帮他的义父,帮乡邑的乡民,居然将孟子和梁惠王抬了出来,摆在朕的面前。煌煌大明,莫非还不如那蕞尔小邦?朕这个大明天子,莫非还不如那“名宝散出,土地四削”的梁惠王?” 嘉靖面无表情,却又笑声不断,“既然如此,那就如他所愿,长沙府不是上疏请求免除今年赋税吗,那就准其所请,再允了他们开仓放粥!” 陆炳不敢搭话,只是垂首立在身后,过了一阵,又听得嘉靖问道,“我记得安化县有一子,在国子监进学?” 陆炳赶紧答道,“是,石安之生有二子,长子早夭,次子石遇,表字预己,之前在国子监读书,但去年春闱再次名落孙山,便将告身递交吏部,等待拣选。” 嘉靖满意地看了看陆炳,经过王佐三年调教,陆炳算是有些样子了。 “朱子云,“圣人之心,不以贫贱而有慕于外,不以富贵而有动于中,随遇而安,无预于己”,看来安化县追慕圣人之心甚为真切,那好,朕就亲自给他的爱子安排一个去处,看那石遇,能随遇而安否?” 宫中四周藏冰,将炎热隔绝在外,却也让殿内有些憋闷,嘉靖起身走到窗前,一把推开,一股热浪带着未曾散尽的雨气,袭卷而来,让他精神一震。 “杨一清回京了?” “他收到谕旨,只身返京,身边只有一仆一马,只用了半月,便于今晨赶至卢沟桥,之后便直接去了武定侯府。” 陆炳笑道,“当年先帝就跟陛下说过,大明有三杰,这杨一清已是古稀之年,还能如此孤忠,相比之下,杨蒋毛诸相就相形见绌了。” 第93章 玉斧 陆炳口中的先帝,当然不是嘉靖的堂兄正德,而是他爹兴献王。 在嘉靖还是世子之时,兴献王就告诉他,大明有三杰,华容刘大夏,茶陵李东阳,还有安宁杨一清,如今名臣凋零,三杰之中,只剩下杨一清硕果仅存了。 眼下朝堂角力,嘉靖手中无人可用,挑来拣去,只得将目光放在了杨一清身上,重新召回这位四朝老臣。 而杨一清在接到上命之后,便不顾衰躯,快马加鞭奔赴京城,更是直入武定侯府,表明自身立场,这让嘉靖龙颜大慰。 若是能够得到杨一清的支持,他肩上的压力就小了一大截,他也能够喘口气了。 今年以来,杨廷和蒋冕毛纪三位首辅,加上吏部尚书乔宇先后致仕,朝堂之上风声鹤唳。 此时山西又出了李福达案,明明是宗简单的案子,朝臣一审,竟然跟武定侯郭勋扯上了关系,直接揭了他的逆鳞。 这三年来,杨廷和越发跋扈,先是逼得他贬谪了张璁桂萼,后又将自己的死党,云南巡抚何孟春调任为吏部侍郎,还将林俊任命为工部尚书。 内阁只有票拟权,没有奏事权,他杨廷和哪来的权利,任命一部尚书? 放眼京城,文官几乎无人可用,只有一个武定侯郭勋算是铁杆,现在连郭勋都要被他们清算,他们就这么想朕成为孤家寡人? 是,郭勋不干净,是头烂蒜。 可问题是,你们这些干净的好蒜,不能为朕所用啊! 这些守着古礼不放的君子,就知道死盯着朕去祭拜哪个牌位,哪个牌位上多一个“皇”,改一个“考”,该他们的分内之事却不见上心。 像江南连年大旱,他们何曾有一字一言,一计一策去忧心大明的子民! 满朝冠带,还不如一个冲龄小儿! “杨慎他们,今日应该去了卢沟桥吧?” 吹了会儿热风,嘉靖觉得出汗了,便走了回来,角落的宦者赶紧过去将窗户关上。 陆炳口中称事是,又将送别之情向嘉靖细细回禀,嘉靖越听越觉得厌烦,挥了挥手,陆炳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嘉靖看着陈设在户牖之间的斧扆,绛色的斧扆高八尺有余,折为两屏,上面挂着一柄玉斧。 这柄玉斧乃礼器,每次任命大臣,嘉靖则将姓名书于纸上,缄封垂于玉斧,宦官持之出宫,见学士方才启封。 “麦福!” 一个宦官从角落小跑过来,躬身听命,这个麦福也是兴王府的老人,“去,将这柄玉斧,送去宣南坊。” 麦福领命而去,陆炳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嘉靖的侧脸,突然感到一丝寒意。 *** 宣南坊。 这是杨慎目前的住处。 他原本随杨廷和居住在东华门外的赐宅,杨廷和致仕之后,便从那里搬了出来,在城南的宣南坊租房暂住。 麦福到来之时,杨宅并未因失势而人走茶凉,反而群贤毕至。 随便一看,有吏部左侍郎何孟春,有翰林院编修王思,有给事中王相和裴绍宗,有监察御史毛玉和张原,有户部主事张淮等等,济济一堂。 看他们的神色汹汹,麦福是个机灵的,乖乖地将玉斧赐予杨慎,除此之外,就只带着眼睛和耳朵,一言不发。 杨慎入室沐浴之后,将玉斧供上,朝北面谢恩,感激涕零,“斧者,父斤也,陛下之意,杨慎知矣,是让微臣秉承家父之志,使我呈父加斤削也。” 听了杨慎的话,麦福的眼睛瞪得溜圆,陛下是这个意思? 等麦福离去,杨慎把玩着玉斧,冷然发笑。 当今这位天子之聪颖,世上罕见,最喜跟臣僚打哑谜。 问题是,他是杨慎。 在他面前玩这一套,只能说这位少年天子,还是少年。 “皇上这是何意?持斧相胁,若是不遂其意,便要断吾等之头不成?” 王思冷笑道,“王思之大好头颅在此,看谁家斤斧砍之!” 一时间,壮怀激烈。 “现在国家多难,如何还在做这些无益之争?前日收到家书,连年大旱,草木枯死,我郴州府之百姓,已经卖儿卖女了!” 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惨然道,“儿女贱同石瓦,往秤上一站,如称豆菽,一斤十文,满一百斤,每斤还要减两文! 百文卖儿,千文鬻女,即便如此,父母还要忍痛与子女分离,因为,卖儿就是爱儿啊!” 这位老者,正是何孟春,他官居吏部左侍郎,但如今吏部尚书乔宇致仕,由他署理吏部之事。 他是湖广郴县人氏,离乡久矣,如今收到这般家书,肝胆俱裂,说到伤心处,泣不成声,“百钱卖一儿,千钱卖一女。小者五六岁,大者三尺许……老姆谓儿女,卖汝实痛汝。怀中一块肉,弃作路旁土……” 何孟春说罢,一时间义愤填膺,慷慨难止,卖儿卖女已经惨绝人寰,还以秤称人,这与卖猪狗卖鸡鸭何异? 户部的杨淮激愤地道,“近日户部会议赈济,会议三日,却难成一议,太仓所贮仅七十万两,难以动支,而今京通二仓银米,俱无三年之积。国势民力,比之成化弘治年间,百不及一二,国家仓廪空虚一至于此,是不可为之寒心哉。” 杨淮身上衣袍陈旧,里衣隐有补丁,他是正德十二年的进士,到了户部之后,监管京仓,革除陋规,明明守着聚宝盆,却过得家徒四壁。 “东川所虑甚是!”杨慎慨然叹息,“如今天灾频仍,圣上不思修德,不思勤政,只知自家统嗣之事,为此不惜逼走三位贤相,不惜颠倒李福达案,不惜……” 他眼圈一红,有些说不下去了。“自今上即位以来,江南连年大旱,此为何故?无它,正是董子所云,“天有意志,以善恶赏罚人”,今上失德,昊天有感也!” 王思大声道,“《公羊传》何以成书?记灾也,记异也,灾者十六次,异者三十二次,如大雩之旱祭,更是明言,“旱者,政教不施之应。先是桓公无王行,比为天子所聘,得志益骄,去国远狩,大城祝丘,故致此旱。” “啪!” 王思以头撞柱,头上很快就红了一块,显然甚为用力,他恨声道,“天子失德,臣子又当如何?” 一时间众人皆寂,君为臣纲,君可以不仁,臣不能不忠,他们能如何? 第94章 养士 “天子失德,臣死谏可也!” 张曰韬勃然而起,“诸君,照我看来,皇上之所以倒行逆施,是因为有小人作祟,若是肃清了小人,君子盈朝,自然天下太平。” 何孟春的脸色此时也恢复了平静,“何人是席珍所谓之小人?” 张曰韬森然道,“无他,张璁桂萼二犬耳!” 何孟春声音冷冽,“那你又想如何肃清?” “打死他们!” 张曰韬掖起衣袖,勃然举拳,“他们刚从南京召回便晋升翰林学士,他们二人,科场蹉跎,侥幸中试,如何能入翰林,又如何敢称学士?既然贬谪无益,只有打死他们,才能以绝后患!” 想明火执仗打死两位进士? 这话实在有些耸人听闻,众人看着杀气腾腾的张曰韬,神色各异。 何孟春摇摇头,苦笑道,“席珍啊席珍,不想你还是这般血气方刚!” 杨慎轻轻一笑,“我倒是觉着,席珍兄此计,大可行得,席珍兄连江彬都敢动手,何况张桂二人?” 说起这个,张曰韬有些得意地拱拱手,“哈哈,不意张某之匪事,用修居然还能记得!” 正德十四年,正德南巡,宠臣江彬纵其同党横行州县,即将到达常州,百姓争相逃匿。 其时张曰韬为监察御史,正在此地巡视,听闻江彬即将为祸常州,便召集此间父老,还释放囚徒,约拢乞丐,得了数百人,拿着石头砖瓦,约定只要江彬一至,便一齐出手击之。 可惜,这般阵势,只等来了江彬的同党,被张曰韬一阵石头打得垂死,呜呼哀哉之后,江彬深感诫惧,绕道而行,常州以南诸府得以安宁。 王思曾跟随王阳明,参赞军务,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有些异想天开,“让张桂二人授首不难,但吾等毕竟是朝廷命官……” “哈哈!改斋兄!” 杨慎把玩着玉斧,玉斧无刃无锋,却是触手清凉,“你忘了马顺之事乎?” “马顺?左顺门?” 王思眼睛一亮,哈哈大笑,“还是用修兄机敏!” 马顺是英宗时的锦衣卫指挥使,是王振的心腹,土木堡之变后,在左顺门被以王竑为首的一群文臣堵住,一顿乱拳打死。 打死马顺之后,文臣还将王振的两个心腹太监毛贵和王长随抓出来打死。 从此之后,左顺门便是文臣心中的圣地,打死人不用赔命的法外之地。 而且,左顺门此地位置极好,位于紫禁城外朝中路,太和门东侧廊庑正中,是文武官员上下接本之处,张璁二人上朝,必然要经过这里。 室内的这帮法外狂徒都兴奋起来,打死张璁桂萼,确实可行! 几人再一合计,一点一点的,计划便成型了。 “砰!” 玉斧砸在书案上,杨慎伸出右掌,高声喝道,“诸君,国朝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啪!” 张曰韬狠狠地将自己的手掌击了上去,“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接着又有好几只手掌相击,齐声大喝,“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 “但凡破题,必如弈者争先,一着占势,则通盘皆活,一着不慎,则满盘皆输。要能够尊题而不粘题,要能够以小见大,要能够暗埋伏笔,为"承题""起讲"留有余地,还要能够声律铿锵,通过修辞增强气势……” “此次制艺,破题甚为巧妙,而且承题四句也接得不错,补充破题未尽之意,今次之三段,与前次之四段相比较,更为简洁有力……” “……” 在县衙后衙的一个午后,李步蟾端坐在石安之的书房之中,聆听着石安之的讲授。 今年立夏之后,他已经开始八股文的练习,由石安之出题,每日一篇。 这几个月以来,石安之看的,主要是他的破题。 大明科举有三重,不管几场考试最重首场,不管几道试题最重首篇,不管哪篇文章最重首句的破题。 在考场上,如果说一篇文章十分,破题的这一两句,要占去五分不止。 甚至不少考官,往往就看了一句破题,就决定了取中与否。 这也正常,毕竟一届考生动则两三千份试卷,要在短时间内审阅完毕,哪有那么多的精力字字品读? 只有破题破得精妙,让人眼前一亮,考官才有将这篇文章看完的兴趣,若是破题都破不好,后面再是花团锦簇,也是打落凡尘的命。 所以大明儒林,对于破题的研究最深,十分功夫,倒有五六分在破题上。 在考试之前,会下功夫准备若干破题。 适用范围广的,叫作“马笼头”,意思是处处可用。 适用某一类型的,叫作“舞单枪”,意思是特殊场合一跳而上。 还会准备一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万金油段落,叫作“寿星头”,意思是长而无用。 还有一类叫“救命索”,其中例用“存乎”、“谓之”、“此之谓”、“有见乎”、“无见乎”等等,在脑子没词之时,就把这类东西写上去,不论与题是否相契,先对付过去再说。 这样的绝招秘籍,都是家族师徒之间口传心授,篇篇相袭的,一般人绝对不告诉他。 李步蟾也是得了毛伯温与石安之两家独门秘籍,才开了眼界。 说起来,在拜师当日,毛伯温说起庐陵,“一门三进士,隔河两宰相,五里三状元,十里九布政,九子十知州”,他们能够组团中举,根源就在这里了。 “我们常说“子曰诗云”,现在以“子曰”为题,你来破一破!” 石安之评点完李步蟾的文章,再度出题,来锻炼李步蟾的破题技巧。 三百六十行,无论哪行,说到底就是卖油翁的那句话,手熟。 每一个学霸,其实都是题海堆出来的。 “子曰……” 李步蟾沉吟不语,石安之这个题目出得刁,翻开《论语》,处处都是“子曰”,越是这样大而化之的东西,越是难以措手。 “你回去再琢磨,我再给你……” 见李步蟾有些为难,石安之公务繁忙,不能在此空耗,就准备让他回去慢慢寻思。 不曾想他话还没说完,就见李步蟾眼睛一亮,“有了!” “哦?”石安之的屁股又回到椅子上。 第95章 思恩 “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李步蟾非常自信地看着石安之,大声说道。 这两句来自苏轼的《潮州韩文公庙碑》,一字未易,但他没有半点搬运工的羞愧之色。 因为这不是搞原创,而是破题。 什么是“子”? 匹夫而为百世师,这就是“子”。 什么是“曰”? 一言而为天下法,这才是“曰”。 这个破题,从时间与空间两个纬度,将"子曰"之圣人之言,锻成永恒,尊题之余,还维护了儒家道统,浑然天成。 “妙哉!” 石安之拍案而起,接着出第二题,“乡人皆好之!” 这个题目出自《论语》的“子路”篇,李步蟾只是稍作思索,便信口而出,"稽之于众,而好恶之公可见矣。" 这个破题没有之前惊艳,但也是深得要领,"乡人皆好"本是一种舆情,但李步蟾不去评价舆情,而是展开,转为对公论的探讨,局面为之一阔。 而且,其中还隐含"众口一词未必是贤"的深意,还埋下"不如其善者好之"的伏笔。 “不错!” 石安之抖擞精神,接着再来,“大学之道!” 这又是大而化之的题,很不好破,不过李步蟾今日如有神助,脑中一片清明,只是思考了一阵,便稳稳地破了开来。 “道有大而必由者,学其的矣。" 这个破题自有妙处,“的”者,箭靶也,一个“的”字,就将大学之道的概念具象化,同时还暗合了朱熹讲的"明德新民止于至善"。 李步蟾连过三关,石安之老怀大慰,“行了,你的破题可以出师了,之后就是文法打磨了!” 不到半年时间,能到这个程度,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厚积薄发。 蔡氏从外面进来,手上拿着一封信函,脸上有些怪异,隐隐有泪痕,却又稍带喜悦之色。 “怎么了?” 石安之起身相问,蔡氏将信函递给他,“刚才驿丞送来的,砖儿来信了!” “砖儿的信?” 石安之接了过去,“啪啪”两下展开,“瞧你这神色,他说啥了?” “砖儿”就是他们的儿子石遇,蔡氏在生他之时有些不巧,正在如厕,一时慌张磕在砖头上,额头还留下一个淡淡的疤痕,故而取了这个小名。 据说当时还准备给他取名为“厕仔”,不过小砖儿哭得厉害,总算没有套上这个恐怖如斯的小名。 说起来,“砖儿”这个小名也算不错了,比起司马相如的“犬子”,李从珂的“阿三”,王安石的“獾郎”,高拔的“秃头”什么的,要强了太多。 石遇的信挺长,半晌之后,石安之方从信笺上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也与石夫人一般无二。 李步蟾不是外人,也拿过来看了一遍,难怪老两口神色莫名,原来是石遇授官了。 说起来石遇也是个读书种子,二十岁就乡试中举,然而之后会试不中,就按照朝廷定规,入国子监读书。 落第举子入国子监读书,这是洪武以来的定规,“下第举人,不分廪膳、增广、儒士、军生、吏员,中式俱送监读书”。 不过由于在监读书艰苦,各地举子大多找借口回籍,鲜有谨守规定者。 去年再试,石遇依旧不中,他不愿蹉跎下去,便向吏部递交了铨选的申请。 大明的“举监拣选”,是难得有好去处的,在通过吏部考核之后,授的官儿一般都是地方佐贰官或者教职学官,像后来万历朝的首辅沈一贯,原本就是举监,通过拣选授的官儿,便是从八品的南京国子监博士。 当然也有运气爆棚的,像正统五年,国子监生江西举人杨谌,便拣选授了福建邵武府推官。 石遇这次似乎就是运气爆棚了。 他不但很快就通过了拣选,所授之官比一府推官还要强上一丝,是一县正堂。 不过这个县比较特殊,是广西布政司庆远府的思恩县。 这个地方原本实行羁縻,由土官自治,直到弘治十七年,朝廷才派了流官直接治理。 从弘治十七年到如今的嘉靖三年,二十年过去,倒有十年没有知县。 吏部下了任命,也少有人愿意去,去了也少有人呆得下来。 石遇接到任命,二话不说,已经动身了。 这次的拣选,很是诡异,透过薄薄的两页信纸,李步蟾隐隐能够闻到一股恶意,却又不知恶意从何而来。 思恩县是广西什么地方,他在后世没有听说,但是改土归流不久的地方是什么德性,这里的三人,都是心知肚明。 “兄长除了七品正堂,这是大好事,可喜可贺!” 石安之夫妇心系儿子,相顾无言,李步蟾转了转眼睛,笑道,“如今义父为知县,兄长亦为知县,国朝能传此佳话者,也就是苏州况太守父子了,兄长必定也会光耀门楣,给石家冠以青天之名,三品之赏!” “况太守哪是那么好当的,国朝百五十年,也就一个况太守!” 石夫人有些郁郁,她知道李步蟾在拣好话说,但这种事情,不是一两句好话能够开解得了的。 所谓况太守,就是况钟,他与儿子况寰,都曾做过知县。 况钟是一个奇人,他连科举都没参加过,只是一介书吏出身,这样的出身能当上知县都是祖坟冒烟了,但他居然还升了知府。 升知府也就罢了,升的还是苏州知府,苏州知府也就罢了,他不是当一任,而是被苏州百姓一再挽留,一当就是十三年,还被皇帝赐了正三品,直到累死在任上。 他死之后,是真正的举国哀悼。 不但苏州百姓家家披麻戴孝立祠纪念,连十六岁的皇帝朱祁镇,都悲痛得无心吃饭,那位粉身碎骨浑不怕的铁汉于谦,更是无比伤感,在给妻子的书信中,都是哀叹连连! “行了,石遇既已除官,便当以身许国,但愿他吉人天相吧!” 石安之唏嘘一阵,拍了拍老妻的肩膀,安慰两句,再转头给李步蟾布置作业,“你的破题功夫,已经够用了,之后就是文法。” 第96章 夺袍 “制艺之法并无桎梏,国初以来,始而厌薄平常,稍趋纤靡;纤靡不已,渐骛新奇;新奇不已,渐趋诡僻……” 石安之粗粗说了一通,让李步蟾大为惊讶。 原来明代的八股文,并不是后世想象中的那样古板呆滞,非但可以复古,宗法先秦诸子,还可以创新,引心学禅学入八股,甚至还可以引进俗字方言,不一而足。 其实,这是李步蟾孤陋寡闻。 八股文在大明还是相对宽松的,八股都不见得是“八股”,像成化弘治年间乡试的八股文,真正标准“八股”的八股文并不多,有多有少,少的只有二股,多的达到十二股,甚至还有奇数七股者。 真正的“老八股”,要到康乾之后,尤其是乾隆大帝谕旨明文规定,“非三代之书不得读,非诸经之说不得览”,这才是神功大成。 说话间,午休已过,石安之安慰了老妻一句,与李步蟾起身出门。 户房的赵欣颜候在前衙,石安之嘱咐了李步蟾一声,一行人便急匆匆地出衙而去。 这两年旱情下来,赵欣颜这个户房司吏也清减了,他们这是去巡视流民赈济的情况。 亏得有公督私藏之法,安化县虽然艰难,但暂时还算稳当。 但安化稳当,邻县却不稳当,时不时有流民入境,民间私藏之粮也扛不住了,这时从朝廷传来了好消息,长沙府今年的赋税免除,楚南受灾凡四十二州县,还允许开仓赈灾。 这些州县之中,大县设粥厂十六个,中县设粥厂十二个,小县设粥厂八个。 总的算下来,赈灾一月,需用米十六万石,废银十六万两,可活灾民二十余万。 跟免税赈灾同时传来的,还有一个消息。 时隔七十五年之后,左顺门又出大事了。 由杨慎策划,拢共二百余位官员,一齐跪在左顺门外,大呼太祖高皇帝与孝宗皇帝,哭声震天,喊声动地,声震阙庭。 这个场面太大了,六部九卿的高官就有二十多位,包括户部尚书秦金,刑部尚书赵鉴,兵部尚书金献民,前后两任工部尚书赵璜与俞琳,加上署理吏部的左侍郎何孟春,礼部右侍郎朱希周,刑部左侍郎刘玉,都御史王时中等等,朝堂之上几乎一扫而空。 乾清宫的嘉靖慌神了,一个处理不好,他就会变成字面意义的孤家寡人。 经过左顺门的张璁和桂萼更慌了,面对着二百多双红彤彤绿油油的眼睛,他们记起来杨一清的话,“横七刀,竖八刀?”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个场面,打死他们两个,响都不会听到一个。 慌张之中的二人,极限爆发。 离左顺门还有十箭之地,张桂二人就果断转身,两个年近半百的半老头,硬是飙出了一场生死时速,从左顺门到阜成门,一路跑进了武定侯府,让追过来的伏兵望洋兴叹。 慌张之中的嘉靖,开始爆发。 君子们动口,他辩论不过,那就只有动手了。 锦衣卫出动,四品以上的官员计八十六人,全部夺俸,五品以下的官员计一百三十四人,全部廷杖,打入诏狱。 张原被当场打死,十七人不治而死。 杨慎等八人或削职为民,或充戍边疆。 这件事,被称为“大礼狱”。 “多事之秋啊!” 李步蟾边走边摇头,从表面上看,是嘉靖用武器的批判,打赢了杨慎等人批判的武器。 但实际上,嘉靖却被批判的武器,从乾清宫逼到了西苑,从皇帝逼成了青词道君。 在李步蟾看来,杨慎他们的斗争方式,还是太过粗犷了,技术不够细腻。 试图威压皇帝,皇帝这种生物,是可以被威压的么? 若是想杀张璁,最好的方式,是学刘伯温那样,玩神秘学。 洪武初年,中书省都事李彬坐贪纵抵罪,所有人都拿他没有办法,因为李彬是李善长的亲信,有李善长这把保护伞护着。 当时天下大旱,在朝廷祈雨之时,刘伯温轻轻地说了一句“杀李彬,必下雨!” 一句话六个字,就像一阵台风,将那把保护伞吹上了天,将李彬的脑袋献祭。 这次江南连年大旱,杨慎纠集了二百多人,在左顺门搞事,只需拉上钦天监背书,来一句“杀张璁,必下雨”,张璁的脑袋就必须挂在城门楼子上。 这样的方式不但保险成功率高,更关键的是,它的程序正确,是文官该使的招数。 不像现在这般,哪怕真成功了打死了张璁桂萼,也是知法犯法,一通王八拳失了体统。 寻思之间,崇文坊到了。 进了院门,便听到蒋桂枝在与人说话。 “咦,桂枝,你这手艺不错啊,这馒头不比彭记的差!” “那是,那彭记也就是外形看起来漂亮一点,讲究个菊花褶抓髻顶,味道也大差不差,说起来功夫还是在馅上,有的讲究用特制的香油和馅,有的在馅里放一点腐乳,有的放一点面酱,各家有各家的招!” “嚯,行啊,改天我让你嫂子过来取取经,给我点儿咸菜!” “给,大兄,你别说,这蒸馒头学起来也不易,在开始的时候,馒头粘在屉布上下不来,一使劲儿,馒头就掉底了,后来才知道,上屉的时候,屉布不能用干的,得泡湿了才行!还有,馅儿太稀面太软,蒸的时间长了,都容易掉底儿!” “……” “哈哈,大兄!” 还没到门口,李步蟾便高呼了一声,原本的些许不快突然就不见了。 “哈哈,小蟾回来了!” 听到叫声,屋内的人冲了出来,手上抓着半个馒头,嘴里咯吱咯吱嚼着咸菜,冲着李步蟾露出笑脸,正是刘敦书。 现在的刘敦书到了及冠之年,壮实了不少,嗓门也洪亮了。 “龙舟移棹晚,兽锦夺袍新。” 瞧着刘敦书一身襕衫,李步蟾上去狠狠地捶了他一下,“恭喜大兄,夺袍而归!” “嘿嘿,运气运气,今年是我,明年就是你了!” 刘敦书口里谦逊,眉毛却向上挑起,每一根眉毛都是喜气,显是得意得很。 他这次是打府城院试回来,经过两年的折戟沉沙,这次的院试他答得得心应手,终于取了秀才,所以李步蟾贺他“夺袍”。 第97章 四年 兽锦夺袍新。 这是杜甫写给李白的诗,用的是武则天夺袍的典故。 当年武则天率群臣同游洛阳龙门石窟,命随行官员赋诗记胜。 一个叫东方虬的最先写完,将诗呈上,武则天一看不错,便高兴地赏给他一件锦袍。 没想到很快宋之问的诗也有了,武则天一看,觉得比东方虬那首诗要出彩,就将刚刚赏赐给东方虬的锦袍又要了回来,重新赏给宋之问。 这个事情一出,“夺袍”便成了文人之间比斗获胜的专有词。 蒋桂枝站在刘敦书的后头,看着那一身湖蓝色的襕衫,眼睛都快移不开了。 “嘿嘿,瞧这儿!” 李步蟾张开手掌,上前在她的眼前晃了晃,“大兄说的不错,这身青衿,明年就看我和同书的了!” 蒋桂枝“啪”地打了一下手,嗔道,“家里什么都没有,大兄来了,就能吃个馒头,像什么样子呀?” “桂枝,跟我就别客套了,再说……” 刘敦书紧吃两口,把半个馒头往嘴里一塞,拍了两下手,“眼下这光景,有馒头吃就很好了,要真是大鱼大肉的,吃了反倒心里隔应!” 大灾之年,民生艰难。 去年秋天,百足刘氏也挺不住了,万般无赖之下,解散了族学,刘诗正也回了江南镇。 想到百足村的那两株泡桐,李步蟾心里暗叹,拉着刘敦书到院里石凳上坐下,“小登科接着大登科,大兄,你的好日子定了没有?” 刘敦书脸色一红,嘿嘿笑道,“定了,就在九月初九。” 人生最得意,莫过于大登小登。 刘敦书不敢想进士及第,但如今功名在身,也是妥妥的双喜临门,够得意的了。 “大兄,新娘子漂亮不?”蒋桂枝在旁边插话道。 “这我哪知道,我也没见过。” 说起这个,刘敦书有些扭捏,他的老泰山也是县学的生员,以后翁婿之间不愁没话说。 “九月初九……就在眼前了!” 李步蟾琢磨道,“大兄,有什么需要我们的,一定开口啊!” “那是自然……” “轰隆!” 突然一声炸响,仿佛有人在耳边猛地敲了一声铜锣,让刘敦书霍地跳了起来,“怎么回事?” 李步蟾和蒋桂枝也是茫然,哪来的巨响? “轰隆……轰隆!” “啊!” 蒋桂枝一声尖叫,有些哆嗦地指着天上,“打雷了!” “打雷了?”一向机灵的李步蟾,这时反倒是呆住了,呆呆地看着天空,宛如沙湾村口的土地公。 这时外面也是猛然沉寂,好像被一只大手摁住了时空,又突然一松,无数的尖叫汇合成河流,逆向朝天空冲去。 声音中充满了欣喜,夹杂着惶恐,包含着希冀,隐藏着怨愤,不知道是各样的情绪。 “打雷了!” “龙王爷开恩了!” “老天爷开眼!” “下场雨吧!” “……” 一张暗黑的大幔陡然出现在高天之上,又是轰隆两声巨雷,一道金蛇凭空出现,疯狂地舞动,将黯淡的苍穹割裂,分解成大小不一的碎片。 “呜呜……呼!” 紧接着,天地之间开了一条缝隙,狂风从缝隙中挣扎而出,拉扯出一道破碎的长音,摇动着山河,也摇动着这座小院里的桃树。 “哗哗哗!” 李步蟾脸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雨还是泪,看看身边的两人,脸上比他还湿。 “老天爷啊……总算是下雨了!” *** 清晨。 刚到辰时正刻,天地之间还有些晦暗,县城却被雪光映照得分外亮堂。 小寒之后,连续下了三场大雪,将前两年积压的戾气涤荡得干干净净。 上元节刚过,时不时还有零碎的纸炮声响起,零碎的纸屑崩散在雪堆上。 爱莲堂是文昌街上的老字号,看这个字号就能知道,这是文房店。 周掌柜从店里出来,脸上还残留着年节的残醉,打着呵欠,指挥着伙计一块一块地抽着门板,自己则是提着一杆旱烟,往烟锅里装了一把烟丝,徐徐地抽了起来。 “周掌柜,新年大吉啊!” 一个热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周掌柜回头一看,脸上马上堆起笑意,“谢谢谢谢,小李先生新年大吉!” 嘉靖四年了,十二岁的李步蟾头戴方巾,棉袄外头罩着浆洗干净的长衫,幽深的双目特别明亮,脸上透着勃勃的朝气。 周掌柜将烟袋在脚边磕了两下,“小李先生倒是来得巧了,小号刚从长沙府进了一点澄心堂的好纸,看合不合你的心意?” “周掌柜的莫开玩笑,都是老街坊了,我的底细你还不清楚,我何时用得起澄心堂的纸了!” 李步蟾笑了笑,满面和气,“还是老规矩吧!” “哈哈,就小李先生这支笔,写澄心堂不是迟早的事?” 周掌柜让伙计走开,自己从货架上取下一刀泛黄的竹纸,又从屋内取出来一叠洁白的呈文纸,摞在一起卷上,再用带子捆好,“桃江竹纸一刀,八十文,大呈文纸一刀,二百四十文,承惠三百二十文。” 李步蟾接过纸,习惯性地划价,“三百二十文?周掌柜,新年新季的,讨个彩头吧?” 周掌柜苦着脸道,“这些纸卖给别人,少了四钱银不干,你再划价,我就亏老本了呀!” 看看门口通红的桃符,他轻轻叹口气,“新年新季的,你来捧我老周的场子,做个开张生意吧,你再买一刀竹纸,我再给你便宜十文钱。” “哈哈,承情承情!” 李步蟾眼睛一转,“这是昭明太子的《文选》?这是闽刻吧?” “小李先生好眼力,这还真是建阳的书坊所刻,比起蜀刻苏刻,刻工是要稍弱了一分,但纸张油墨丝毫不差的。” 周掌柜拿起书,随手翻了翻,递了过来,“若是你要,就算一百文吧。” “周掌柜,你这就不厚道了,刚刚你还说比不上苏刻,转头又叫了比苏刻还贵的价钱。” 李步蟾将书放在纸上,心算了一下,“两刀竹纸,一刀呈文纸,正好四百文,一个整数,我也不跟你划价了,我给你四钱银,你将这本《文选》做个添头,如何?” 第98章 告示 “好吧好吧!” 周掌柜想了想,摇头笑道,“咱们街坊邻居的,改天你中了秀才,别忘了请我喝上一杯。” 李步蟾哈哈一笑,拱拱手道,“承你吉言,一定一定!” 这爱莲堂东西不错,掌柜的也实诚,两三年以来,李步蟾用的纸几乎就是他家包圆了。 读书之事,靡费巨大。 竹纸是最粗劣的纸,倒还好说。那大呈文纸,是专门用来写卷子的,最是昂贵,一刀纸的行价是三钱银。 至于周掌柜说的澄心堂,那就别提了,一般不论刀,而是论张,十张纸就要一钱银子。 说起来周掌柜今天还是给面儿,让利不少,给李步蟾搭上了一本昭和太子的《文选》。 大明的书籍,比起唐宋来已经便宜了很多。 李唐之前的书籍,都是手抄本,极为昂贵,宰相元载买一卷书,就花了整整一千文。 到了宋代有了刻版,价格就便宜了,北宋苏州刻印《杜工部集》一部十册,售价一贯,算下来每册一百文。 到了大明,书坊林立,都是市场化运营,价格进一步下降,像这样一本闽刻的《文选》,也就是五六十文钱。 李步蟾走到门口,周掌柜突然一拍脑门,“小李先生,县试的告示贴出来了,你去看看吧!” 李步蟾一转身,“果真?” 周掌柜又将旱烟袋抽了出来,“啪啪”点燃,“就在县学门口贴着。” “多谢周掌柜告知,那是要去看看。” 李步蟾将纸寄在爱莲堂,往县学走去。 县学就在文昌街,离爱莲堂不过四五十步,远远地就能看到有人聚在门口,伸着脖子跟一群大鹅似的,垫着脚往里瞅。 “安化县正堂示: 照得朝廷取士之制,县试为先。 今据《大明会典》并提学宪檄,定于本年二月十五日,于本县儒学开考童生,所有条款,开列于后。 一、应试童生,须系本县籍贯,身家清白,无刑丧过犯。 一、各里甲、社学,务于二月五日前,将童生结状呈递本县礼房。 一、考试当日,童生自备笔墨砚台,黎明点名,唱保入场。” “……” 李步蟾也不往上凑,哈了一口气,搓搓手再拢到衣袖里,隔着人群,“听”着县学门口张贴的告示。 几个年轻的士子逐字逐句地读着,从开头的“正堂示”一直读到结尾的“右仰通知”,生怕自己弄错了上面的信息。 二月十五日? 看着眼前的人群,李步蟾笑了笑,终于开始了。 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十二年了,小说都要写到一百章了,总算是要干正事儿了。 自己第一次到县学,是嘉靖元年的清明,金轮禅院的圆通僧不讲武德,要动自家的祖坟。 就是那个夜晚,自己无比清晰地看到,那人生的十字路口,矗立着自己的路标。 这一步总算是开动了。 回到爱莲堂,李步蟾抱起自己的纸张。 朔气涵空,街上清冷,文昌街上只有三三两两的士子,这都是去看县试告示的。 两刀竹纸的分量不轻,李步蟾抱着纸,到了崇文坊,又一步一步地挪进了自家店铺。 蒋桂枝端了一盆水出来,泼在门口,看到李步蟾正在扛着门板,一块块地合了上去。 “小蟾,你不是刚刚开门么,怎么又关了?” “啪!”李步蟾合上最后一块门板,有些不舍地摸了摸,“是啊,关门了,今后恐怕也难得再开了!” “以后不开了?” 蒋桂枝先是不解,接着又是一喜,“你这是准备县试了?” 李步蟾点头笑道,“就是下个月的既望日,不到一个月了,必须准备起来了。” 蒋桂枝连连点头,拽着李步蟾就往书房走去,一边走一边叨叨,“关了好,把时间挤出来读书,可是不敢耽误了中相公。” 打嘉靖元年开始,她就望眼欲穿,盼着李步蟾取得功名,如今三年孝满,总算来了。 李步蟾有些哭笑不得,“放心吧,那身青衿跑不掉的!” 走到了书房,李步蟾转身道,“桂枝,刘世叔是廪生,同书应该也要赴考,你去收拾两间房,给他们备上。” “好的好的,早就收拾好了!”蒋桂枝摆摆手,“你就好好读书,这些事儿你就别操心了,我去看看龙门!” 李步蟾将《文选》放下,站在窗前,看着蒋桂枝的背影,虽然裹着厚厚的棉袄,也慢慢地有些模样了,好似春风中的杨柳。 龙门就是那条放生的三绳鲤鱼,被她放到水井里了,夏日都难得一见,这大冬天的,哪里还能见着那井龙王的影子? 李步蟾笑了笑,并没有立刻读书作文,而是取出一封书信,这是毛伯温从京城寄来的。 “……凡作一文,皆须有宗有趣,始终关键,有开有阖。如四渎虽纳百川,或汇而为广泽,汪洋千里,要自发源注海耳……” “……所寄《释权》一篇,词笔纵横,极见日新之效。更须洽经,深其渊源,乃可到古人耳,然用字时有未安处。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 “……至于推之使高,如泰山之崇崛,如垂天之云;作之使雄壮,如沧江八月之涛,海运吞舟之鱼,又不可守绳墨令俭陋也……” 年前李步蟾将自己的文章寄给毛伯温,从这封回信看来,毛伯温对李步蟾的文章还是嘉许的。 总的来说,毛伯温让他注意三个方面。 写文章一定要有主旨趣味,只有死死地抓住主脉络,才能放的开收的拢,不会跑偏。 无论是长江还是黄河,再怎么容纳百川,再怎么奔赴汪洋,但终归不是无源之水,一定是有源头的。 再有就是李步蟾遣词造句的功夫,还有不妥帖之处,需要活读经典,活学活用,加深根基。 像杜甫作诗,韩愈作文,没有一个字是没有出处的,只是因为后人读书少,所以就以为那些金句,是韩愈和杜甫自己写出来的罢了。 真正的文章圣手,都是有阴阳造化之功,能够熔铸万物于一炉,对于他们来说,古人的语句就如同一粒灵丹,信手拈来放到自己的文章当中,往往能推陈出新,化腐朽为神奇。 最后,毛伯温告诫李步蟾,八股文只是“小道”,只有学问才是大道,学问到了,文章自然就到了,想高妙如九天之云,还是雄阔如四海之鲸,都是探囊取物一般。 毛伯温讲得通透,仿佛在李步蟾面前放了一面镜子,让他纤毫毕现,受益匪浅。 不但如此,毛伯温随信还寄来了京城最新的程文集,足足有两尺厚,够李步蟾读的了。 第99章 押题 “来,抬抬脚,别燎着!” 蒋桂枝推开房门进来,她点了一个火盆,木炭烧得通红,旁边还搁了几块,这是让李步蟾自己续火的。 她放下火钳,在屋里走了一圈,把窗户稍稍推开一线,让外头的风透进来,莫要中了炭毒。 待房里暖和了,蒋桂枝转背又端了一碗煮沸的擂茶,还配了一小碗酸萝卜。 “咯吱咯吱!” 李步蟾放下书本,擂茶入腹,一身都是暖烘烘的,萝卜又酸又脆,脑子一片清明。 尘世间的喧嚣纷扰,都被挡在了这座小院之外,皑皑的白雪之中,小院静到了极处,正好读书写文章。 将擂茶吃完,蒋桂枝又进来收拾妥当。 李步蟾取过一张呈文纸铺开,用镇纸压上,往砚台里倒了一点水,一边磨墨,一边思考。 石安之给他出的题目,是“勾践事吴”,这是道春秋题。 “唰…唰……” 清静的斗室当中,木炭燃烧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墨条在砚池中滑过,犹如不经意的二重奏,慢慢地,一股幽幽的墨香,充斥鼻尖。 李步蟾将墨条搁在砚池沿上,拿起毛笔,“沙沙”之声随之而来,这是狼毫划过纸张的声音。 一张雪白的呈文纸,很快就尽数染上墨迹,黑白分明,李步蟾轻轻一吹,墨迹很快干透,对着雪光一看,墨色微微凸起,让每一个字都似乎立在纸上,特别有力。 李步蟾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自己很是满意,以前他作文,也是先打腹稿,之后文不加点一挥而就,但写完之后,总还是有不满意之处,多少需要修改一些。 但今日这篇文章,却是没什么可以修改之处,或许不是没有瑕疵,但最起码,是在他的水平之内,是看不出瑕疵了。 李步蟾将卷子卷起来放好,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旁边的几上放着一个海碗,上面扣了一只饭碗,几下是炭盆,摸上去碗还是热乎的。 这自然是蒋桂枝端来的,每次在李步蟾读书之时,她生怕打扰了他的思绪,都是蹑手蹑脚的,来去无息。 李步蟾掀开扣碗,一大碗米饭,上面盖着厚厚一层萝卜干炒腊肉,李步蟾拿起筷子,大口地吃着,心里无比温暖熨贴。 吃完饭,李步蟾将碗筷放回厨房,蒋桂枝一边洗碗一边道,“你吃完之后放那里就行了,我自然会过去取的。” “这才几步路,我又不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废物。” 李步蟾看着蒋桂枝忙碌的侧影,“桂枝,这些年来,里里外外都是你伺候我,辛苦你了!” 蒋桂枝僵了一下,转过头来笑道,“所以啊,你要努力读书,中相公当老爷,风风光光娶我过门,不许不要我!” “嗯!”李步蟾重重地点点头,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半个时辰之后,县衙后衙。 刚刚开衙,衙门十分清静,所有人都懒洋洋的,没有从过年的氛围中醒来,谁都没有干活的意思。 去年中秋之后,连续几场大雨,总算缓解了旱情,腊月之后又是大雪,让安化县的百姓缓了口气,也让石安之这个县太爷能够睡得着觉了。 石安之翻开李步蟾的卷子,眼睛一亮。 “自古女戎常独胜,即今三方挫衄之余,一洗风华之旧;而穷巷幽姿,何以绝世而独立,斯亦天道之未可深言者也。 自古忠佞不同朝,当此君臣相悦之时,已佐小人之焰;而三言投杼,安在元老而壮猷,斯又人事之不必再计者也。” 读到这里,他将卷子一掩,不往下读了,而是咂吧了一下嘴,好似在品尝什么美味佳肴。 勾践此人极为卑劣,是李步蟾最为厌恶的人物,在这篇文章当中,李步蟾并没有直抒胸臆,而是先从西施和伍子胥这两位事吴的人身上着墨。 同样都是事吴,一个美人一个名将,两个悲怆的人物,将勾践衬托得越发丑陋,将苍蝇从厕所里摘出来,放到一块白布的中央,这就是春秋笔法。 李步蟾等他回过味来,笑问道,“义父,这篇文章,你觉得如何?” “怎么说呢……好有一比啊!” 石安之有时也有老顽童的性格,李步蟾跟着逗趣道,“比从何来啊?” “出比西子,对比子胥,此吴越之故事,无人不知,想独出机杼不落窠臼,是很难的。但你这篇文章,能够独出以沉郁悲凉,淋漓激切……” 石安之敛容道,“此文,绝似唐人吊古之诗也!” “义父,那小蟾的文章,够得上秀才么?” 蒋桂枝没有去和石夫人为伴,而是凑在一旁,瞪大眼睛等着问这句话。 看着她希冀的眼神,石安之捏着胡子沉吟道,“难说……” 他的声音拉长,转了个弯,“放在吴县的话,真的难说必中,若是放在长沙,运气好的话,举人都够了!” “义父,你……” 蒋桂枝坐了一次过山车,跺了跺脚,拿出撒手锏,“等下我把酒藏起来,让你晚上没酒喝!” 看着蒋桂枝雀跃而去,石安之乐得哈哈大笑,“小蟾,文章到了这个地步,就靠自己修行,我是没什么可以教授的了,只有一宗小窍门,你要学会。” 一个老进士要传授他压箱底的手段,李步蟾当然要洗耳恭听。 只听得石安之嘴里蹦出两个字,“押题!” 押题?就这? 李步蟾有些傻眼,这项业务他可是不陌生,不会押题的人,怎么可能成为C9学霸? “怎么?瞧不上这旁门左道?” 石安之嘴角噙笑,耐人寻味。 李步蟾一拍大腿,“哪能啊,这可是真正的技术!” “哦,真正的技术?” 石安之咀嚼着这个怪异词语,“看来你自己有些想法,说说看!” 李步蟾抖擞精神,“这些天我读了几本程文集,小有所获。四书题中,《论语》最多的是“君子之道”,《孟子》最多的是“民本”与“性善”,《大学》最多的是“修身格物”,《中庸》则是……” 他一顿巴拉巴拉,其中大意,不外乎就是总结热搜高频,等他说完,石安之点点头,“你这个法子有用,但用处不大。真正押题,一是押人,二是押事。” 第100章 钓雪 押人,当然是押主考官,看主考官的偏好。 同样是理学,里头也是山头林立。 朱程理学固然是老大,其它的永嘉学派,永康学派,湖湘学派,横渠气学,也不可小觑,尤其是近年以来,陆王心学更是异军突起,大有后来居上之势。 考官若是朱程理学一派,那就可能侧重《大学》《中庸》的义理题。 若是永嘉学派,他们讲究事功,与朱程理学是对头,最讨厌空谈性命,那就可能侧重“外王”和“经世”等实学。 考官若是崇尚陆王心学,那就可能更重《孟子》的“性善论”。 还有张载的横渠气学,张南轩的湖湘学派,陈亮的永康学派,各有各的说法,不一而足。 押事,就是关联当前的时事。 最有可能考的,是朝廷的重大动向,像新帝即位,要考一考“君臣之义”,党派相争要考一考“君子小人”,垂帘听政要考一考“孝道”。 其次是天灾人祸,如旱涝灾害频仍,就可能考一考《尚书·洪范》中的“五行”,也可能考《孟子》的“仁政”。 还有就是内忧外患,像北虏之害倭寇之患,《春秋》中的“尊王攘夷”,与《论语》的“足食足兵”,不就是为这个准备的么? “老夫参加会试那年,三君子辅国,以务实为先,老夫便押中了“诚明之道”,果然,会试之真题为《中庸》,“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嘿嘿。” “后来刘瑾当权,应天府乡试,便有人押中“君子小人”,果然出的是《论语》,“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不少人因此高中。” “近年心学大炽,前次湖广大比,有人便押《大学》,此乃朱程理学根基,果然出了朱子的“格物致知”,备考朱子注疏者大占上风。” “当然,也有适得其反者,正德十二年江西大比,多人押《论语》的“为政以德”,不曾想却考了《礼记·月令》,让考场一片哀鸿,只有寥寥通晓历法者得分。” “……” 石安之面授机宜,教诲谆谆。 李步蟾用心倾听,越听眼睛越亮。 “义父这番话,动中肯綮,如今之事,一是朝堂之大礼议,二是连年天灾……” “不错,举一反三,孺子可教也!” “……” *** 昨夜又是一场大雪。 天地之间再也不见半点污秽,触目所及,全是玉树琼瑶。 李步蟾拿起墨条,又放下,将砚台里的清水倒掉。 外面轻雪飞扬,他突然不想写卷子了。 这半年以来,八股文不知作了几百篇,呈文纸都写了两三刀了,摞起来怕不是有半人高了。 再看看笔筒,梓木的笔筒之中,十多支写卷小楷,笔毫齐刷刷的,都秃头了,跟金轮禅院的和尚似的。 这都是钱啊,李步蟾一阵肉疼。 说起来他还不如蒋桂枝,小姑娘在别的花销上看得紧,在读书上却是舍得花钱,墨都是徽墨,笔都是湖笔,不肯让他用本地笔庄墨坊的劣货凑合。 李步蟾推开窗户,白雪下的世界犹如童话。 这会儿雪花慢慢地住了,太阳从洢水尽头跃起,将童话涂上金妆。 许久没钓鱼了,正逢雪后,不妨学学王子猷。 李步蟾随手拿起那本《文选》搁入书袋,跟蒋桂枝说了一声,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又拿起鱼竿,背上竹篓,往东门而去。 “咴儿……咴儿!” 刚刚出门,听到后面一声熟悉的马嘶,李步蟾回头,青钱骢嘚嘚过来,偏着头跟他厮磨一下。 “小李先生,这么大的雪,还去钓鱼?” 张成怕硌着马,连蓑衣都没穿,两只手拢在袖里,缰绳松松地挽在肘间。 李步蟾搂着青钱骢的脖子,“是啊,张叔,你不是感了风寒吗,还出来遛马,咳嗽好了吗?” 张成轻咳了两声,“劳你记挂了,早好了。” 两人一马慢慢走着,前边就是城门了,李步蟾道,“张叔,等下还有点事儿要劳你帮忙,我去家找你啊!” “好咧,有事说话就成!” 张成跺跺脚,手从袖子里抽出来摆了摆,牵着马儿沿着洢水下去了。 李步蟾游目一望,今日的洢水从一块硕大无朋的白玉中淌过,被太阳一照,宛如金镶玉。 走到河边,找了平时常坐的大青石,用树枝扫去积雪,往上铺了块棕垫,施施然坐下,鱼竿一甩,开始读书。 昭明太子就是萧衍的儿子萧统,他编撰的《文选》,地位极高,几乎可以与儒家各经典并列,比什么《古文观止》高了十八层楼。 在唐宋之时,《文选》是士子的必读书,所谓“《文选》烂,秀才半”,现在李步蟾磨刀霍霍,正在准备考秀才,正合读这部《文选》。 说起来,昭和太子萧统也不算是外人,他是石夫人蔡氏远祖蔡撙的女婿,就是吃太守羹的那位。 萧统宅心仁厚,是个真正的好人,可惜三十一岁就没了,让整个京城为之惋愕,号泣满路。 他的老师是写《文心雕龙》的刘勰,因此心如死灰,削了头发,给自己取法号慧地,去定林寺出家,并圆寂于此。 李步蟾翻开《文选》,翻到《答谢中书书》,面朝洢水,大声读了起来。 河面冰冷,鱼翔浅底,他也不怕惊着游鱼。 李步蟾选了陶弘景的名篇,是有理由的,毛伯温说他的文章,遣词造句还欠功夫,所以他便特意多读这般精炼的美文。 “……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辉。青林翠竹,四时俱备。晓雾将歇,猿鸟乱鸣。夕日欲颓,沉鳞竞跃……” 不得不说,陶弘景这人实在是个奇才,不但一笔《瘗鹤铭》被称为大字之祖,文章也是一时之秀。 让人无语的是,有这般才华,却偏偏跑去修道炼丹,还修成一代祖师,搞出了个茅山派,这到哪里说理去。 说起陶弘景的这篇文章,还有公案,后世有杠精,非说这篇文章的作者是吴均。 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一来吴均与谢中书谢徵先生确有交往,二来风格实在太像了,将这篇《答谢中书书》与吴均三书放一块儿,任谁都得说是四胞胎。 第101章 送鹅 不过,杠精的话,是不能当真的。 《文选》卷四十三之“书下”,写得清清楚楚,作者就是“陶隐居”,陶弘景隐居在句曲山,这是他的别号。 说起老谢,吴均熟,陶弘景也不陌生,他们与昭明太子萧统,都是同时代的大咖,这要能张冠李戴李代桃僵,人家那书还要不要编了? 再说,萧太子要是要选吴均,首当其冲的,必然是《与朱元思书》,那才是千古美文。 说到底,是吴均出身低微,人家没瞧上,所以“吴均体”入选了,吴均却不见了。 李步蟾坐在石上,龙盘虎踞,若非还有嘴唇开合,就是个冰雕。 身旁的鱼竿安静地插在雪中,半包饵料都下去了,愣是不见一片鱼鳞。 李步蟾抖搂了一下,身子都冻僵了,回吧。 大雪天的,附庸风雅跑出来钓鱼,王子猷没学成,倒是将柳河东学了个十足,独钓寒江雪。 他背着空空如也的竹篓,回到了城东门,他才反应过来,这不就是河东么,难怪钓了个寂寞。 回到家里,蒋桂枝接过空空的鱼篓,虽然没说什么,那眼神却是很有杀伤力。 抱着炭火,李步蟾决定以后再也不装了,这种事情,十二岁以下还行,清明节一到,他都十三岁了,要懂得羞耻了。 吃饭之后,李步蟾去了张成家,张成是总甲,请他开了一张户状。 将户籍证明揣进怀里,谢过张成,李步蟾刚出院门,便听到有人叫他,“步蟾老弟,让我好找!” 李步蟾抬头一看,是坊中小土豪潘彦,这两年潘彦来往于武昌,见得不多,每见他一次,似乎都高了一分,现在也是一条汉子了。 “潘兄,什么时候回的,过年都没瞧见你?” 潘彦性子四海,李步蟾与他也相投,说话很是随意。 “年前就回了,只是年节没回坊里,在茶庄那边过的,那边热闹。” 潘彦摸摸头,满面春风,“刚才见你家门店没开,问你家小娘,就来总甲这儿找你了。” “找我……这么急?” 李步蟾上下打量了一番,看得潘彦都有些手不是手脚不是脚了,才哈哈一笑,拱手贺道,“恭喜潘兄,新娘子是哪家的,伏愿你们百年偕老,五世其昌!” “这……这……”潘彦脸上的喜兴都冻住了,“这么明显的么?” 李步蟾双手一摊,“你去照照镜子,这还不明显么,那一脸的桃花,跟种了桃园似的,瞎子都能瞧出来,潘兄你要成亲了!” 潘彦使劲揉了揉脸,乐呵呵地道,“那边姓何,我不是跟你说过,先父有个至交,他们一道去鹦鹉洲做茶叶买卖,这两年亏了何叔提携着,才让我又吃了这口饭。” 说着话,潘彦拉着李步蟾往家里走,“我们看好了吉日,想请你这个小相公写上一幅喜联……” 这两三年以来,李步蟾在县城也算小有名气了,尤其是对联,又快又好,没人不服。 一个年节过去,满县城店铺,门口贴的桃符,倒有一小半是他李步蟾的手笔,就这一宗,能顶平时仨月。 回到店铺,卸下几块门板,等了一阵,让空气通透了,才请潘彦坐下。 李步蟾想了想潘彦家的大门,挑了一张大红洒金的宣纸,展开足有八尺长,用刀裁了,一边磨墨一边询问。 很快,墨磨好了,对联也拟好了。 潘彦坐不住,拿着一团揉软的棉纸,凑在书案前,李步蟾每写完一个字,他便用棉纸将积墨吸干,再抽动纸张,让李步蟾写得流畅。 很快,一副对联便写好了,并排摆在地上,墨色乌黑发亮,字体圆润饱满,在红色宣纸上特别喜庆。 “有水有田兼有米; 添人添口又添丁。” 潘彦拢着手,围着对联打转,口里念念有词,李步蟾微笑着看着他,也不说话,让他自己琢磨。 潘彦跟驴似的,围着对联转悠了好一阵,猛然一拍大腿,“步蟾老弟,你这脑袋是咋长的,这也太妙了!” 他这下拍得太过用力,拍得龇牙咧嘴,却又哈哈大笑,显然是万分满意。 李步蟾也是乐呵呵地收拾好笔墨,潘彦人不错,这幅对联他确实是用了心了。 这联粗看起来就是两句大俗话,讨个口彩,占了个喜兴,其实里面大有玄机。 上联“水”“田”“米”三字合起来,正好是男家姓氏的“潘”字。 而下联“人”“口”“丁”三字合起来,正好是女家姓氏的“何”字。 “有水有田兼有米”,祝愿男方多财,家中富有,“添人添口又添丁”,善祷女子能生,人丁兴旺。 潘彦左看右看,实在是欢喜得紧了,从怀里掏出一锭五两的银锞子,放在桌上,“步蟾老弟,讨了你的好彩,哥哥谢谢你了!” “呵呵,合潘兄心意就好!” 李步蟾抓起银子,放到潘彦手上,再握拢,“这就算小弟随礼了,到时候务必记得给我留一杯喜酒!” 潘彦怔了一怔,深深地看了李步蟾一眼,也不矫情,将银子在手中抛了一下,又揣了回去,大笑道,“必须的,我没有兄弟,到时候少不得还要请你帮忙!” *** 安化县学。 教谕倪书有些挠头,眼前这个生员给他出了个难题。 他原本是县学的训导,石安之任了知县,他便顺理成章地成了教谕。 在石安之手下久了,他也沾染了石安之的佛系,县学与石安之之时殊无二致。 这个生员叫王嘉宾,怀里抱着一只鹅,恳切地道,“先生既为经师,学生受益良多,不知何以为谢,正好年前有麻城亲友捎来一只鹅,便想起了先生。” 见倪书有些迟疑,王嘉宾将鹅放到地上,笑道,“不过是一只鹅,不顶民间束修,不过是学生聊表心意,是学生尊师敬师之节,先生切莫寒了学生之心。” 在大明,鹅是奢侈之物,一只鹅值五钱银,要顶二十多斤牛肉。 湖广最好的鹅,是麻城贡鹅,麻城鹅以高粱和绿豆饲养,极为耗时耗力,正所谓“一鹅之肥几人瘦”。 第102章 暗怨 大明官员最喜吃鹅。 但鹅贵,朱元璋怕吃鹅坏了官风,派出御史到各处酒楼巡查,严打官员吃鹅,为了打铁自身硬,更是明文规定,御史不许吃鹅。 只不过到了如今,祖制都成了旧纸,官场上无鹅不成宴,真正的豪富人家设宴,每人食盘前面必有鹅,鹅之头尾俱全,表示每个人就有一只鹅。 倪书看着洁白的麻城大鹅,比一般的鹅还要肥大几分,“嘎嘎”乱叫,声如洪钟,神气得像个凯旋大将军,不由得又多了两分迟疑。 “你看看,这学宫当中,只有桃李,哪有东西与这大鹅吃,过不了三五日,这鹅岂不饿死?” 他掐着颔下的微髯,有些左右为难,“可不受你的鹅,如你所说,又失了一节,这可如何是好?” 王嘉宾哈哈一笑,“伊川先生早就说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先生,你就莫让学生为难了!”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倪书哑然失笑,虚指着王嘉宾,称呼着他的表字,“吹笙,不意你如此善谑,也罢也罢,既然伊川先生早有此言,那我就受了!” 伊川先生就是二程当中的程颐,“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正是他的名句,王嘉宾心思活泛,玩了一个“饿”“鹅”的谐音梗,让倪书一下就不为难了。 有了一只鹅打底,气氛明显热络起来了。 聊了一阵,见来县学的人越来越多,王嘉宾便识趣地告辞离开。 安化县学还是一贯的门前冷落,但县试前后,必然会成为焦点。 王嘉宾走到前厅,那块“耘桂惹香”的牌匾之下,有几个前来县学盖印的学子。 其中一个眼神清澈,气宇轩昂,是住在崇文坊的李步蟾,他曾经见过,彼此打过招呼。 见李步蟾也看了过来,两人视线一碰,王嘉宾微微一笑略一拱手,便出了县学。 “吹笙兄,谈得如何?” 江盈科候在外头,见王嘉宾怀里的大鹅已经没了踪影,笑道,“看来事谐矣,恭喜吹笙兄!” 王嘉宾淡淡一笑,并没有欣喜之意,反而带着些许自嘲,“谋个斋长罢了,有甚出息,走吧!” 见王嘉宾不似虚言,而是真的兴致缺缺,江盈科也不再多说,两人并肩而行,到了路口,江盈科抢先一步,折向城东。 王嘉宾脸色一沉,“潘彦不肯出来?” 江盈科的脸色有些难堪,默然点头。 县城不大,他们常去之地就是两家,若是潘彦在,则是去衙前街的鸿宾楼,若是没有潘彦,他们便去城东的君乐酒楼小酌。 君乐酒楼说是酒楼,其实不过是一家家常小馆,原本叫君乐居,门市只有一层,场面能摆七八张桌子,前些年又加了一层,还添了雅间,便将君乐居改成了君乐酒楼了。 两人上了二楼,临轩而坐,不远处就是澄碧的洢水,岸边还有零星残雪。 南面是大街,直通码头,是入城之通衢,不时能见有客船靠岸,人流如织。 人流织就的锦缎中,头戴方巾的书生倒是占了几近半数,每年临近县试,都是这般景象。 眼下正是饭点,有了各地来的士子,君乐酒楼很快就高朋满座了。 等伙计将黄酒温好端上来,江盈科给两人满上,跟王嘉宾说起潘彦。 在王嘉宾去县学之时,他便去了附近的崇文坊找潘彦,叙过情谊之后,便开口想借一些银钱,不料却碰了一鼻子灰。 江盈科家境平常,眼看童试在即,花销日增,更加让人着脑的是,他这次竟然还要从县试从头考起。 他三年前就过了府试,按照惯例,原本是可以直接参与院试的,这也是给前任留面子。 然而去年新来了学政,竟然要求清审童生,凡三年以上的童生都要补考县试府试。 江盈科一脸倒霉模样,闷闷地喝了一口,“潘老弟也是变了,原来是多爽利的性子,但凡跟他开口,十两八两都没皱过眉头,这两年却是越来越抠门了,二三两的散碎福珠都要斟酌一番,今儿倒好,干脆没有了,说是要娶亲,手头不便!” 王嘉宾夹起一片猪头肉,慢慢地嚼着,听江盈科吐槽,并无多话。 “不借也就罢了,偏偏还说起他们坊里的那个李步蟾,就是那个代写文书的,说他义道,为他拟了一幅顶好的喜联,还将五两银子的润笔还给他,说是为他贺喜……” 江盈科仰脖子饮尽杯中酒,将杯子往桌上一顿,愤愤地道,“话里话外的,说他姓李的义道,意思是我姓江的不义道呗?刚都说没钱,转口又说五两银子润笔,这是什么意思?” “进之,你觉得会是什么意思?” 王嘉宾叫着江盈科的表字,眼中浮现一抹阴鸷,“潘老弟的言外之意,恐怕不在今日,而是在往日啊!” “咝……” 江盈科倒吸了一口凉气,“吹笙兄之意,他不但不肯援手,还想追讨往日欠银?” 王嘉宾想了想,冷冷一笑,“这三五年来,我这儿怕是有一百七八十两了,你那里呢?” “我这儿少了些许,怕也是百两不止。” 说到这里,江盈科心算了一下,睁大眼睛,自己都没想到会有这么许多,“咱俩加起来……三百两?” “是啊,三百两啊!” 王嘉宾悠悠叹了口气,“怎么还呢?” 江盈科脸色发白,酒都喝不下去了。 这么大的一笔银钱,开口借钱之时不觉得,现在一提起,他才觉得压力如泰山之大,怎么还呢? “进之,虱子多了不愁,有什么可担心的,左右不过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罢了。” 王嘉宾给江盈科续上酒,杯子凑过去碰了一下,“我只是好奇,那潘老弟一贯急公好义,如何突然会是这般做派?” 江盈科端起酒杯,也是奇怪,他们与潘彦相熟,知道他交好的朋友不多,除了二人之外,似乎就数给他写喜联的李步蟾了。 他沉吟道,“莫不是那姓李的从中作祟?” 李步蟾的影子在脑中回想,江盈科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甚大,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找他理论去!” “坐下!” 旁边有人看了过来,王嘉宾低声喝道,“你跟他理论什么?在这安化县,你又能跟他理论什么?” 喜欢大明第一相请大家收藏:()大明第一相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03章 三愿 江盈科一时失态,被王嘉宾一喝,有些颓然地坐下来,闷闷地喝了一口酒。 王嘉宾说得不错,无凭无据的,他跟人家理论什么,这又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么? 再说,那李步蟾与知县石安之关系非同一般,他又能跟人家理论什么? 江盈科郁郁地抬头,楼上楼下都是参加童试的学子,他一个激灵,不对! 王嘉宾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把你的心思收起来,那石知县可不是好相与的,小心别把自己给搭进去!” 对于这个小兄弟,王嘉宾太熟悉了,不外乎就是想报复李步蟾一把。 若是今年李步蟾也会参加童试,那他与石安之的关系,说不得就有话可说。 大明的科举,是有回避制度的,首先便是亲属回避,考官与应试者有亲属关系,必须回避,若有违反,考官革职,考生成绩作废。 但问题是这个亲属的定义,必须份属父子、兄弟、叔侄这般至亲才行,石安之与李步蟾又是什么呢? 坊间流传是义子,就算真是义子,但他们一没有摆酒,二没有改姓,只是彼此口头称谓,这算什么? 大明有个最大的陋习,最喜攀龙附凤结干亲,正德皇帝就最喜收义子,所收义子有武将有宦官,人数之众,不下百人,还通通赐姓“朱”,像钱宁江彬等,就是朱宁朱彬。 如李步蟾这般情况,就是告上金銮殿,都没什么可说的,真恼了石安之,让你一辈子过不得县试,哭的地方都没有。 江盈科显然也是想通了这个道理,精气神都萎靡了,硬着头皮道,“县里自是不行,我去府里也要出了这口气!” 王嘉宾摇摇头,懒得再说。 两人喝着闷酒,旁边倒是喝得酒酣耳热。 他们聊的是读书人的话题,在童试的档口,说着说着,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便开始言志。 “……” “要说像子路那般,治理千乘之国,使其免受饥馑,小弟是不敢想的,小弟只求如冉有那般,治理百里小邑,让百姓富足,此生便不虚矣!” “哈哈,还是怀瑾兄志向高远,我就俗了,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 “子肃兄这是刚读了《汉书》么?” 有书生拍着桌子,吐着酒气,“兄弟我却是胸无大志,只有三愿,博诸君一笑!” 他屈着手指道,“我一愿为县学廪生;二愿置千尺大宅;这第三愿嘛……” 他卖了个关子,站起身来,指着远处的一处装潢的富丽堂皇的画楼,“我这第三愿,便是买金谷楼的绿珠为妾!” 听了此人之志,满桌大笑。 金谷楼绿珠,这固然是拾了西晋石崇金谷园的牙惠,但也可想而知绿珠的艳名。 听着这些人胡吹,江盈科倒是缓过来了,问道,“吹笙兄,你的志向,又在何处呢?” 王嘉宾笑了笑,摇头不语,抬手叫来伙计结账。 两人出来,走到路口,彼此分袂。 王嘉宾回头看了看酒楼,楼上君子嘻乐依旧,他轻蔑的眼光一扫而过。 他从路旁野菊上抓起一把残雪,使劲握紧成团,口里却是念着一首唐诗。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 “小蟾,再看一会儿,不急,不急!” 打县学出来,刘同书就走不动道了,拉着李步蟾不撒手,不想回去背书。 外头多热闹啊,哪怕天寒地冻,依旧人头攒动,聚集在文昌街这一段,就为了赶县试的流量。 刘同书站在人群外头,抻着脖子,垫着脚往里头瞅,生怕落下什么精彩环节,嘴里还说着“不急”,要是剃个光头,他就可以自号“一休”。 前头是一个卦摊。 卜卦算命,在大明算是有前途的行当,这个“卜”字儿,就是一马竿加一瓢,学会了卜卦,就算有了饭辙了。 县衙的大门之外,肃杀凛冽,只有算卦先生可以坐南朝北,大马金刀地坐在对过,摆摊写状子,不仅无人骚扰纠缠,还会以礼相待。 这个卦摊正对着县学,一个幌子墨迹淋漓,鬼画符一般的四个大字,“铁口直断”。 看了一阵,起课的这位自称是六壬杨师孝的徒孙,大号杨铁嘴。 一个士子站在杨铁嘴跟前,神情忐忑。 杨铁嘴手中把玩着两片蚌壳,似乎有些漫不经心,“相公今年贵庚?” 这位士子规规矩矩地答道,“实岁二十一,那年正好是孝宗大行。” 杨铁嘴上下打量一阵,“尊夫人年长几岁?” 士子有些惊讶,“她是弘治十七年生人,年长两岁。” 杨铁嘴点点头,“相公出身不凡,眼前蹇舛,不过一时,不必挂怀。” 他站起来围着士子转了一圈相了相,有些纳闷,“观相公面貌,紫气横生,有金带之相,然观相公背相,不过牛角而已。奇怪奇怪!” “金带……牛角?” 士子闻言大喜,大声问道,“你是说我今年非但童试顺利,秋闱亦能高中?” 大明在洪武元年开始,对服饰就有了规制,能着金带者,必是三四品官,三品官用的是镂花金,四品官用的是素金,而即使是牛角腰带,也是非八九品官不能系之。 杨铁嘴的意思,他的面相甚贵,能到三四品,背相不济,那也是八九品,不论如何,最起码他都能乡试中举,难怪他这般欣喜了。 杨铁嘴肃然道,“相法确是如此,但背面不一,甚是蹊跷,恐有变数,也罢,我便给你掷珓起卦,卜算一番!” 他拿起手中的两片蚌珓,合在手中,置于额前默立,口中念念有词,“神许今岁得中,则筊从阳;许下次得中,筊从阴;许下下次得中,阴阳各半!” “啪!” 蚌珓掷下,一片覆地,是阴,另一片确在滴溜溜地转动,在士子紧张地注视下,终究停下侧翻,是阳。 “下下次?” 杨铁嘴再度捧起蚌珓掷下,“啪”的一声,还是一阴一阳。 “卦不过三,再来!” “啪”,还是一阴一阳。 杨铁嘴收起两片蚌壳,拱手笑道,“三卦阴阳半,铁口能直断,恭喜相公!” 虽然没有得到今年就能连中的卦像,但能在六年之后中举,那也是天大的喜事,士子也没问卦金几何,掏出一块碎银,约莫有一钱,递给杨铁嘴。 刘同书看得眼睛冒光,被李步蟾死蛮活蛮地拽出了人堆。 第104章 金龟 “小蟾,你推我干啥,再看一会,不急!” “小蟾,你没见那人嘴都咧天上去了,也是,换我我也乐!” “小蟾,你说那杨铁嘴看得真准哈,他怎么就知道那人不但成亲了,媳妇还比他大呢?” “……” 走了几步,刘同书倒是不用李步蟾拉扯了,兀自还在喋喋不休。 李步蟾也懒得多说,就是“嗯嗯”,随他自嗨。 这有啥可说的? 现如今能读得起书的,哪有穷人? 跑江湖的老鸟,闻风都能知贵贱。这帮读书人,养在书房中,哪里知道话术的博大精深? 书生碰到了老鸟,说不到两句话,就能将老底给漏个精光。 至于说六年之后,那人没有中举,没中就没中,谁还能记得六年之前的算命先生? 万一六年之内中了,那就更好了,大喜之下,喜酒都喝不过来,谁还能上门找茬? 眼见得快到家了,刘同书还在神神叨叨。 李步蟾哭笑不得,“同书,这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不就是算卦么,我也会的。” “你?” 刘同书一脸不信。 “算卦并不难,通《易》即可。” 李步蟾指着自家院门,傲然道,“此地属乾,我属狗,天狗吞日,有飞腾之象,我当自此飞腾矣。” 刘同书一震,只见李步蟾又指着西北方,“乾,在天之西北,我发轫之地,必在西北也!” “乾,首诸卦也,我当位列班首无疑!” “……” 刘同书一脸懵逼,看李步蟾的目光都有些不自然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哪来的这些个胡话!” 有两人从院里出来,后面那人一声断喝,李步蟾一缩脑袋,嘿嘿一笑,老老实实把嘴闭上。 却是刘诗正送客出门,正好听到李步蟾神神叨叨胡言乱语。 童试需要廪保,安化小县,廪生满打满算也只有二十人,属于优质资源,每到这个时候,廪生就不够用,这也是廪生的一宗重要进项。 刚才出门的这位就是此次的考生,刘诗正这段时间就住在李步蟾这里,为考生廪保也要方便一些。 这个时候将近饭点了,厨房却没有动静,李步蟾有些奇怪,“世叔,桂枝不在么?” 刘诗正虽然在家,却没留意,“她先前说是出门买菜,还没回么?” 说曹操曹操就到,蒋桂枝拎着菜篮从外头进来,两条腿迈得跟风火轮似的,嘴里在不停地念叨,“世叔,刚才有事去了,你再休息片刻,午饭很快就得。” 李步蟾跟进厨房,跟她一起摘菜,没待李步蟾提问,蒋桂枝就兴奋地道,“小蟾,你道我干啥去了?我去拜紫姑娘娘了!” 李步蟾哭笑不得,“紫姑娘娘管得宽,已经够累了,这不年不节的,你去拜她干啥?” “干啥?”蒋桂枝理直气壮,使劲地掰扯着白菜叶子,“你就要童试了,不得去找娘娘问个前程?” 紫姑娘娘,就是厕神,掌管天下茅厕。 茅厕也叫茅坑,所以紫姑也叫坑姑。 紫姑娘娘的来源,有两种说法。 一种是西汉的戚夫人,因为她被吕后所害,死于厕所。 还有一种是南朝刘宋某官员的小妾,被正妻妒忌,在正月十五那天,被阴杀于厕所,上帝怜悯,就把紫姑封为厕所之神。 自唐宋以后,拜紫姑就特别盛行,苏轼还专门写过一篇《仙姑问答》,绘声绘色描述他与紫姑对话的情景,后来还说他在广州见过紫姑的真身,说她才艺绝伦,“赋诗立成,有超逸绝尘语”。 到了大明,紫姑的神通早已冲出厕所,走向社会,不但能保佑小孩不会掉进粪坑淹死,还是占卜之神、书法之神、投壶之神,甚至还分管着文昌帝君的一部分业务。 蒋桂枝找她咨询李步蟾科举能否过关,还真是紫姑神的业务专精,据说还有士子在科考之前,向紫姑询问考题的。 向坑姑问前程,李步蟾也是有些醉了。 蒋桂枝还在一边叨叨,李步蟾忍着笑问道,“紫姑娘娘怎么说的?” 一贯有些泼辣的蒋桂枝,不知为何有些脸色发红,“她没直说,只是念了两句诗,“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春宵。” 她声音越来越低,“小蟾,这是什么意思啊?” 李步蟾用火镰点燃灶火,嘿嘿笑道,“这是唐代李义山的诗,后面还有两句,“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你说是什么意思?” 蒋桂枝也是低头一笑,露出整齐而雪白的牙齿,眼睛跟黑色的玻璃珠一般透亮,宛如秋水一般。 “金龟婿”的说法,就是来自于李商隐的这首诗。 唐代官员都在腰间悬挂鱼符,鱼符的作用就是后世的胸牌,官员的品级一目了然。 在武则天称帝之后,一度将鱼符改为了龟符,三品以上的高官的龟符用黄金打造,并有金龟袋,用来装龟符使用。 因为金龟一出,最起码是三品打底,所以就有了“金龟婿”之称。 如今紫姑娘娘说蒋桂枝要嫁金龟婿,那岂不是说李步蟾将来要出将入相? 小姑娘越想越美,嘴角的笑就没淡过,灶头的火苗噗哧噗哧地跳跃,将饭菜的香气送过了墙头。 *** “梆……梆梆梆梆!” 一阵有节奏的打更声,划破黎明,也划破幽梦。 李步蟾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幽静的小院内,传来了锅铲炒动之声。 他甩开厚厚的被褥,翻身脱离了床铺的绑架,穿上衣裳,从房里走了出来。 这时候还是寅时,天地之间没有一丝光亮,暖色的火光从厨房中映照出来,将门口的一片黑暗冲开,蒋桂枝不知什么时候就起来了。 听到院里有动静,蒋桂枝从厨房里出来,擦了一下围裙,“小蟾,别急,早饭马上就得。” 话没说完,她又扭腰回了厨房。 这时厢房一声轻咳,刘诗正也起来了,对着床上喊道,“同书,起床!” 刘同书含糊应了一声,等刘诗正过去响亮地拍了一记,他才大叫一声,从床上蹦了起来。 第105章 入场 对于这次的县试,刘同书并不太上心,他刚刚读完四书,本就只是为了见见世面,熟悉一下考场而已。 李步蟾上来给刘诗正请安,见他一脸轻松,刘诗正点点头,“看来昨晚睡得不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蒋桂枝端着菜从厨房出来,听刘诗正说话,抿嘴一笑。 李步蟾也是一笑,要说他有什么技能,考试肯定排在第一,比做官还要靠前,上辈子作的卷子,加起来的计量单位,恐怕可以用吨。 刘同书也磨磨蹭蹭地出来,四人围着桌子吃饭,桌上除了肉馒头,还煮了皮蛋瘦肉粥,佐菜是酱萝卜。 旁边还有一篓煮鸡蛋,这是给两人考场准备的。 几人吃完,蒋桂枝拿出一枚吊坠,将红绳捻开,给李步蟾戴上,“祝我家小蟾一路连科!” 李步蟾摸了摸,触手即温,细腻如婴儿肌肤,这是蒋桂枝前几天花了五两银子买的青白玉,一叶莲花立在芦苇丛中,旁边是一只修长的鹭鸶。 “鹭”就是“路”,“莲”就是“连”,芦苇连棵而生,“连棵”就是“连科”。 这枚“一路连科”,不是苏作,但雕工不错,而且口彩极好,让刘同书看得一脸羡慕。 “桂枝真是不错,是个好女子。” 刘诗正没有看蒋桂枝,却是看着李步蟾,肃然道,“假以时日,恐不让曾晁氏之贤。” 刘诗正为人方正,很少当面夸人,李步蟾将玉放进衣襟,看了看蒋桂枝,她的小脸红扑扑的,“世叔放心,侄儿省得的。” 刘诗正所说的曾晁氏,是唐宋八大家曾巩之妻晁文柔。 曾巩当时家道中落,身为兄长的他要抚育十三个弟弟妹妹,这时十八岁的富家千金晁文柔对三十五岁的曾巩青眼有加,下嫁给他,为他含辛茹苦地操持家务,养育弟妹。 她的付出,换来了科举史上的一个奇迹。 嘉佑二年,欧阳修主持省部试,曾巩带着三个弟弟两个妹夫赴试,榜单公布之时,曾家六人全部高中。 从此,曾巩之贤妻晁文柔,也为儒林铭记。 外面街道上渐渐有了动静,蒋桂枝提来两个长耳竹篮,将馒头鸡蛋和一些杂物放了进去,刘诗正检查了一遍,又询问了家状保书,点头道,“走吧!” “吱呀!” 院门推开,蒋桂枝拎着一盏灯笼走在前头,灯笼不是罩的红纱,而是特意换了青纱,这是“青灯”,与“青榜”谐音。 一眼望去,深沉的夜色之中,灯笼如豆,都是奔向书中黄金屋的士子。 今次县试的考棚,设在县学,只行了百步,前头灯光蜿蜒前行,宛如长龙。 “桂枝,前头人多,你就到这里吧!” 此时的文昌街,黑布隆冬的,一个个人头跟种在布包上的蘑菇似的,不知道有几百人。 李步蟾担心蒋桂枝,让她转身回家。 蒋桂枝默默地停下脚步,看着李步蟾提着竹篮,一点点消失在黑夜之中。 走出几十步,朦朦胧胧地能看到县学的轮廓了,李步蟾回头一看,那个小小的身影还在原处,拎着一盏小小的灯笼。 光芒微弱,却很温暖。 县学附近的两个路口,都布置了不少捕役,全然不似平时的松散,都是严阵以待虎视眈眈。 “都跟紧了,别走神!” 刘诗正低声喝道,此时人流越来越多,还有不少马车,车马辚辚,人与马都挑着灯,清冷的灯光星星点点,仿佛天上的银河倾落凡间。 刘同书有些傻眼,嘴巴可以塞进一个鸡蛋,“原来,我们县里有这么多人么?” 刘诗正东张西望,希望在考棚前找到一个相对安稳之处,“别说话,跟紧了!” 刘同书吐了吐舌头,抓住李步蟾的衣袖。 渐渐的,天边有了鱼肚白,考棚前的景象,也慢慢地清晰了。 黑暗当中非常壮观,在光明之中,却也平常,人数虽然不少,但是剔除仆役和家属,真正的考生,估计也就是五六百人。 这五六百人当中,壮年的约有一半,少年的约有四成,那些“二毛”老考生也有,但是少见。 大明的科举极度两极分化,如姑苏地区的县试,两三千人都习以为常,但云贵西北的边陲小县,可能几十人都不到。 安化往年的县试,也不过三四百人,但今年童生重试,人数就多了许多。 “马车,都拉到一边,退到路口之外,不要挡着人!” “各位家属和随从,全都退下,不要占地方,不要讨打!” “参考的各位,五十人做一列,都排好了,不要误了时间!” “再提醒各位一句,身上不要带不该带的东西,免得后悔莫及!” “……” 几队衙役在考棚前大声呼喝,赶走闲杂人等,开始整队。 学宫之前,无人胆敢放肆,很快便整出来十条长队。 李步蟾站在刘同书后面,他的后头站着几位百足刘氏的考生,他们也跟刘同书相似,过来熟悉考场气氛。 他们几人做了五人具结,具结连坐,最好是知根知底。 不似其他考生的激动忐忑,李步蟾却是心如止水,这个气氛他太熟悉了。 不过五百多人,比起后世的中考高考哪个考场都不够看的。 只有到了此时此刻,才能深刻地感受到,什么叫中国的第五大发明。 想当年,尧为了挑选接班人,一句“吾其试哉”,舜都被他考得欲生欲死。 千年以降,科举制雷打不动,皇帝可以换,王朝可以变,但开科取士谁都不能动,可见这个国家对考试这门手艺的喜爱,是多么的深入骨髓。 倪书从考棚中出来,衣冠严整。 “朝廷设科取士,非徒试尔文章,实欲观尔德行。今日一入此门,便当恪守场规,毋得喧哗、窥探、夹带!倘有舞弊,定行究治,决不轻贷!” 作为县学教谕,在开试之前,要对考生进行训话,让考生端正态度。 一番训诫之后,他对一个书吏挥挥手,“开始吧!” 第106章 三槐 “你,赶紧脱,别磨叽!” “还有鞋子袜子,全脱了!” “你们……我叔是户房赵……” “啪!” “看看这是哪里?闭嘴吧你!” 前头开始检查,在衙役的逼视之下,每个考生从上到下都要脱得精光,只留一条贴身的短裈,鞋袜也要除去。 考生左手举着笔砚,右手拿着自己的衣物,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此时正是初春,地上有冰,瓦上有霜,考生一个个都咬牙切齿,这不是恨的,而是冻的。 一个少年衣着华丽,哪里受过这般苦楚,激愤之下想报出家门,却被衙役一记巴掌给扇了回去。 遭受这般屈辱的安检,后面的考生本来郁闷,觉得有辱斯文,一见这个华衣少年挨训,却又觉得好笑,心里舒服了不少。 在这个场合,莫说只是户房的什么子弟,即使是县尊的公子,都要老实受着。 一个考生面前站着两名衙役,一个解开考生的头巾,棒槌似的手指在头上篦来篦去,另一个则翻看考生的短裈,一直看到脚趾头为止。 直到那考生脸都青了,总算听到面前的衙役挥手道,“进去吧!” 那考生如闻天籁,赶紧将衣裳套上,往考场冲了进去。 李步蟾他们来得早,不久便轮到了刘同书,刘同书倒是干脆,在前面考生检查之时,他便开始脱衣,等前头完事,他刚好脱光了。 李步蟾有样学样,轮到他了,左边衙役对同伴使了个眼色,掀起头巾来看了一眼,另一个衙役也是敷衍地看了一眼,便挥手让李步蟾进去了。 享受了一把特殊待遇,李步蟾对他们微微点头,算是承情。 这般安检之法,他也是头大,他算是再顺利不过了,但也是冻得手脚发麻,体质稍弱一些,这么折腾下来,考完之后恐怕就得大病一场。 考棚的正门有个非常牛批的名字,叫做“龙门”,李步蟾钓上来的那尾三绳鲤鱼,被毛伯温命名为“龙门”,跟脚就落在此处,鲤鱼跃龙门,十分应景。 要是没有跃过去,一头撞在龙门上,撞得一脸桃花,这叫做龙门点额。 刘同书等在前面,李步蟾将东西给他拿着,自己穿好衣裳之后,往后面一看,黑压压的还有一大片,照这个速度,想要全部验完,起码还要一个时辰。 想着安化县试不过五百多人,便是这般景象,到了长沙府试,怕是不下三千人,想想都头晕。 县试考棚的正面是公堂,上边设有官座,知县石安之和教谕倪书,穿着官袍,肃然端坐,他们当中点了一个火炉,炭火烧得很旺,让他们看起来脸色很是红润。 公堂五步之外,便是数排考房,东西相向,中间是甬道,茅房在另一端。 考棚倒是搭得富余,李步蟾抬头看看,头上都有顶,算下来足足有六七百间,石安之还是厚道,不用考生露天作业了。 放在那些科举强县,考棚不太富余,运气不好分到了露天之处,刮风下雨日晒雨淋的,那就酸爽了。 刘诗正等廪生站在公堂之下,已经进来的考生依次上前认保。 唱名的书吏李步蟾是认识的,正是曾经在沙湾村立牌坊时表现不错的礼房司吏彭开纯。 “崇文坊,李步蟾!” “廪生刘诗正作保!” 李步蟾上前,刘诗正从旁边出来,两人并肩向石安之与倪书作揖,刘诗正大声道,“学生刘诗正,愿为李步蟾做保!” 这次刘诗正做保的人不少,不下二三十人,安化廪生拢共不过二十人,每到此时,廪生就不够用,说起来,这也是廪生的一宗重要进项。 礼毕,一名礼房书吏将试卷纸交给李步蟾,带他往外走了几步,指指东边低声道,“李公子,你的座次是地三癸酉,是咱们彭司吏用心选的。” 李步蟾回头一看,彭开纯恰好望了过来,两人对了一个眼神,李步蟾微微点头,以示谢意。 世间有阴有阳,规则有明有潜,生而为人,这是怎么也免不了的,有些坐在臭号附近的倒霉蛋,或许还在怪自己运气不好呢。 运气?呵呵。 地三癸酉。 考房是按照千字文的“天地玄黄”来排列,李步蟾的便是在第三行的癸酉位。 用千字文排序,是老传统,一直到后世,沙滩地区老北大的学生宿舍,也是按照“天地玄黄”来的,搬到新校区之后,男生宿舍才改称“德、才、均、备、体、健、全”七斋,女生宿舍则改称“敬、业、乐、群”。 考房低矮,目测还不到一米七,李步蟾还未抽条,倒是不用弯腰。 他找到自己的考房,将长耳竹篮里放下,内外打量了一番。 考房极为逼仄,大概是一米乘一米的面积,转身都难,从空中鸟瞰,跟后世养殖场的鸡舍差不多。 房中四壁皆是木板相隔,一块长板高置,算是几案,一条长板地置,算是长凳。 两块长板都与隔壁相连,可以拆卸,几案还好,凳子却是有些坑爹,莫说颤抖,就是放个屁,同坐都能察觉得到。 李步蟾这间稍好,坐在档头,只有一侧与人相连,骚扰会少了不少,再看房外,考棚正搭在一株老槐树上。 这槐树李步蟾见过,共有三株,成掎角之势。 这三株槐树,可是有说头的。 儒林惯用槐树来喻指科举,秋闱又称槐秋,“槐花黄,举子忙”,连赴考都被称为踏槐。 《周礼》有云,“面三槐,三公位焉”,意思是说,周朝宫廷外种有三棵槐树,只有最重要的三公,才能面槐而坐,其他的公卿大夫,只能坐在其它地方。 北宋的王祐,就在庭院中亲手植下三株槐树,说自家一定能出三公,后来他的儿子王旦果然成了公相,苏轼还为此作了一篇《三槐堂铭》。 不得不说,彭司吏有心了。 李步蟾先用纸擦拭案凳,考棚的木板不知用过多少年了,又吃了一年的灰,上面白白绿绿,色彩斑斓,不但有苔藓,还长蘑菇了,要是不清理干净,脏了衣服倒是小事,污了考卷可就哭不出来了。 收拾干净了,李步蟾再将考篮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又将笔墨纸砚与试卷纸摆放整齐,收拾心情,静等着开考。 “铛铛铛!” 等了两三刻钟之后,在衙役的喝声当中,考棚关闭,公堂上敲响云板,考棚内一片肃静。 第107章 答题 “尔等学童,皆我安化一县之俊秀,所谓“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平日读圣贤书,所学何事?务要体认经旨,敦本务实,勿负朝廷作养人才之意!” 云板声歇,石安之简单说了几句,便宣布考试开始。 衙役开始在考场内巡行,自此之后,考生的一举一动都要特别小心。 此时还未开考,李步蟾虚瞥一眼,对面考房的考生已经急着研墨,提笔书写自己的姓名了。 李步蟾摇摇头,这娃考场经验太少了,还没开始,时间足够,抢这么一点时间做甚? 他将试卷纸铺开,一张张检查。 试卷纸一共是十张,白纸五张,这是稿纸,呈文纸五张,这是誊写的正卷。 在呈文纸上答卷,有严格的书写规则,每页有十二行,每行书写二十五字,一页就是三百字,一篇八股文五百字,刚好两张纸。 正卷上还有页码,答题时需要按照页码来,没按页码答题,称为“越幅”,考卷作废。 聊斋先生蒲松龄就领过杯具,他在一次科考中,看到考题是自己熟悉的内容,欣喜过望,奋笔疾书,文章一挥而就。 等写完一看,天崩地裂,文章写完,居然写在第三页上,中间空了第二页。 他越幅了! 这一下,蒲松龄被吓得魂魄出窍,惊损六叶连肝肺,唬坏三毛七孔心。 最后的结局已注定,蒲松龄因越幅而被取消考试资格。 “四书题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五经题一,《书经》,克明俊德,以亲九族。” “五经题一,《春秋》,春王正月。” “……” 倪书公布考题,他的声音很是清亮,挺有穿透力。 说完之后,有人举着写上考题的牌子,在考场内巡走,这是为了照顾有些听力不济的考生。 要是没听清又没看清,好吧,失聪又失明,那还怎么当官,趁早回去抱孩子玩。 看到考题,李步蟾心里一乐,石安之出的考题,这还真是铆着如今的热点出的。 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这是出自《孟子·公孙丑》,如今心学异军突起,跟理学摆明车马争斗,这就是冲着两家之争来的。 克明俊德,以亲九族,这是出自《尚书·尧典》,这都不要想,说的就是大礼议,去年那场廷杖,啧啧! 春王正月,出自《春秋·隐公元年》,这个说的就是嘉靖以藩王继位,“正统”名分的发挥。 看到这样的考题,李步蟾叹了口气,这秀才还真是不易得,光是靠“吃书”,是很难到手的。 据说弘治年间,莆田戴大宾中秀才时年仅五岁,不知那是何等的天纵奇才。 那年五岁的戴大宾进城赴试,诸生看他这么个小屁孩,就逗他,“以后想当什么官?” 戴大宾也不怯场,“想入内阁,当阁老!” 诸生哈哈大笑,“未老思阁老。” 不曾想戴大宾大声回击,“无才笑秀才。” 县试下来,五岁戴大宾果然中了秀才,一时间名噪郡城。 打小以来,李步蟾也被人称为神童,但他在这个时代生活得越久,越觉得自己这个神童的含金量不足。 五岁的秀才啊,他李步蟾十二岁才可能达成这个成就。 他一边三省吾身,一边写下四书题的破题,“大贤自言养气之功,极乎其大而无所屈也。” 这个破题述而不作,中规中矩,又道尽题中之意,点明孟子所谓“浩然之气”,是至大至刚的道德境界。 接下来是承题,需要承上启下,讲究流畅自然,不能有斧凿痕迹。 “夫气至浩然,则塞乎天地,然非义与道以充之,乌能善养乎?” 这是强调“浩然之气”,不是空穴来风,而需以“义与道”为根基。 “呜呜呜……” 突然间,外面寒风大作,考棚被吹得吱呀作响,一旁的老槐枝摇叶动,不时有化开的冷雨滴下,打在树叶上,噼啪不停。 寒风从缝隙中钻进来,李步蟾不禁连打两个寒颤,他来不及捂紧衣襟,赶紧伸出胳膊,将案上的试卷压住,不能让其飞走。 他一边压住试卷,一边蹲下身子,从竹篮中取出镇纸将试卷压住,腾出手来,又从篮底拿起一件袄子。 这是蒋桂枝特意给他备上的,用棉袄包着煮鸡蛋和肉馒头,总要热乎一些。 将带着包子味道的袄子穿上,李步蟾觉得暖和多了,这时旁边的考房里,却是不时传出擤鼻涕的声音,听取蛙声一片。 李步蟾皱了皱眉,没有半点幸灾乐祸的心思,考生何苦嘲笑考生。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出来了,却没人有感觉,温度却似乎更低了,这绝对是零下了。 人倒是还能克服,主要是墨和毛笔克服不了,墨容易结,笔容易冻。 这样的天气太不友好,必须速战速决。 李步蟾往砚池中哈了几口气,再添了点水,用墨条磨了几下,蘸饱墨汁,赶紧作文。 “且天地之气,流行而不息;圣贤之气,纯粹而不杂。孟子所谓‘浩然’者,岂偶然哉……” 李步蟾文思敏捷,很快就将这道四书题作完,细细检查两遍,看有没有错字和杂犯。 杂犯,也就是避讳,要是文章里面冲了大明哪朝天子的名讳,那就算是白写了。 没有犯讳,再推敲修改几字,李步蟾便开始答五经题。 他一直读《春秋》,选择的自然是那道“春王正月”。 这道题也就是在县试这样的场合,也就是石安之这样的知县,搁重大一些的场合,换一个主考官,都不会出这样的题。 寥寥四个字,里面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了。 石安之能乱出,李步蟾却不能乱写,他捶了捶头,将主旋律往回掰,“《春秋》纪年,首正王朔,大一统也。” 这个破题,引用的是《公羊传》,“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 必须尊王,强调周天子的权威,不能跑偏,这是文章的基础。 “大礼议”可以暗戳戳地写,但不可直言“藩王继统”,只能浅尝辄止。 这篇文章只是尺度不好掌握,说起来比四书文要容易,不多时,李步蟾也完成了草稿。 县试第一场的题,共有三道。 一道四书题,一道五经题,还有一首五言八韵的试帖诗。 现在李步蟾自己完成了两道大题,时间还足够。 第108章 试帖 “铛铛铛!” 到了午时,云板连响三声。 意思是考生可以饮食如厕了。 不少三急的考生开始叫唤,等衙役过来领人,一个个排着队去茅厕解决大事。 这个场面其实很带感,自己在里面搞事,不但有人旁观,还有一堆人隔门候补…… 今天起得太早,李步蟾早就有些饿了,他没有赶着如厕,而是先吃饭。 他的午饭简单,就是两个馒头,两个煮鸡蛋,这个馒头是真馒头,不是带馅的包子,天气太冷,馅儿凝固成一团猪油,委实难以下嘴,还容易污了考卷。 蒋桂枝很是细心,馒头和鸡蛋都是切开的,免得入场之时,被衙役掰碎弄脏。 馒头吃了口干,李步蟾小小地抿了一口水,再往嘴里塞了一块果脯。 果脯是酸杏,又甜又酸,满口生津,最是解渴,这是为了少喝水少上厕所,为前列腺减压。 馒头又冷又硬,李步蟾慢慢地啃着,雪白的馒头上,不时有黑色牙印,那是墨迹。 这个鬼天气,毛笔写不了几个字就冻上了,必须在嘴里含一下,才能化开笔尖,含来含去,唇齿都是黑的。 沾了墨的馒头,李步蟾也不在乎,已经是一嘴的墨味了,那还有什么可讲究的呢? 勉强吃完饭,李步蟾也招手叫来衙役,去茅厕走了一遭,从茅厕回来,他不由得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 要是先如厕再吃饭,估计是吃不下的。 他的邻居是个小胖子,对着饭食鼓着腮帮子,眉头都挤成一坨,嘴巴不停地咀嚼,但饭食就是不见少。 这也算是考场花絮,回家之后可以逗蒋桂枝开心。 进出口的事儿解决了,一身轻松,李步蟾便开始思考最后一题,试帖诗。 试帖诗也叫应试诗,规矩和时文类似,也是选用一句前人诗作,在前头冠以“赋得”二字,就在这个框框之中写,不能放飞自我。 说起来,虽然有框框限制,又是在考场之上,还是有不少天才选手,写出过让人拍案叫绝的试帖诗,这个不服不行。 除了白居易的“离离原上草”,还有钱起的《湘灵鼓瑟》,一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成为千古绝唱,被称其“神来之笔”,列为试帖诗典范。 最有个性的当属祖咏,原本是要求考生写一首六韵十二句的五言排律,祖同学却只写了四句便交卷了,考官问其故,他轻描淡写地回答道,“意尽矣!” 这四句诗,便是“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虽然不符考试要求,但这四句诗写得实在太好,祖咏还是因此而中了进士,这首诗也入选了《唐诗三百首》。 对试帖诗,李步蟾并不上心。 在科举长河中,试帖诗曾经是重中之重,不过在王安石之后,就沦落到只是一个点缀了。 现如今的科考,最重要的就是第一道四书题,这道题决定中不中。其次就是第二道五经题,这道题决定排名。 至于试帖诗,就是有这么个东西,但不能不写,也不能像祖咏那般只写一截。 既然是这样,李步蟾当然就懒得花心思揣摩了,就是突出一条,四平八稳。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三道题答完,李步蟾再仔细地查看一遍,确定没有问题,就开始誊录了。 他小心地铺开呈文纸,重新将墨研磨了一下,让墨没有那么凝重,再闭上眼睛,自我放松片刻。 “你就交卷?” 这时有考生招呼,巡场的衙役过来,知道是要交卷,出言确认。 此时刚到未时不久,这位考生便举手交卷,确实有几把刷子,待考生出来从身侧的过道经过,李步蟾一瞥,这人他见过,是潘彦的朋友,好像叫江盈科。 李步蟾微微一怔,这江盈科不是早就过了府试了么,怎么还要坐在这里跟他们同场较技? 这江盈科不愧是老鸟,像这般提前交卷,当然是有用意的。 要知道这样一次考试,大几百份卷子,考官看得头昏眼花的,如何才能给他留下印象,这就有讲了。 最好的办法,是提前交卷。 这个档口正是考官清闲的时候,有时间细细阅卷,要是文章一下入了考官的眼,再与同侪水准相若时,自然就占了先入为主的便宜。 若是祖坟冒个青烟,考官一拍脑袋,搞不好就直接录取了,都不用再考后面的几场。 李步蟾懒得去想这些小花招,他有自己的节奏,按照节奏来就好。 人生最重要的,莫过于心无旁骛地走自己的路,不受外因所干扰。 县试第一场的结束时间,规定是申时正,现在还有一个半时辰,十分充裕。 李步蟾在誊录之时,没有用自己拿手的灵飞经,而是用的台阁体,也就是后世所谓的馆阁体,每个字都写得方方正正,整整齐齐,乌黑透亮,跟雕版刻上去一般。 他的台阁体学的是永乐年间的翰林沈度,沈度的字秀润华美,正雅圆融,朱棣特别喜欢,他也由此名重朝野,片纸千金。 考卷的誊录,是考试的临门一脚。 考卷就如美女,文章内容是内核,书法是外表。 字写得漂亮了,考官眼前一亮,印象分就到手了,字写得不好,再好的文章也倒胃口,文征明和董其昌两位书法大家,都是在这上面栽了跟头之后,苦练书法,倒逼着成为一代宗师的。 很多考官就是颜值控,只有外貌过关了,他们才会去看美女有没有才华。 到了满清中后期,更是外貌协会当道,与其说是八股取士了,不如说是书法取士。 字好的上金銮殿殿试,字不好的回去练字去! 等李步蟾写完,堪堪到了申时。 再有半个时辰,考场就会击响云板,云板一响,必须交卷。 若是乡试会试,考生还有些许没有写完,还可能向考官申请“给烛”,但童试是不给烛的,写不完的直接请出。 李步蟾将毛笔插入笔帽,朝卷子轻轻吹了口气,举手交卷。 第109章 热身 这时交卷的人也多了起来,已经不用衙役领着交到堂前了,一个书吏过来,跟他确认之后,便将他的卷子收好,又走向下一个举手的考生。 李步蟾收拾好东西,提着考篮,走到龙门前,门前已经站了不少人,彼此拱拱手,默不作声。 现在还是考试时间,不能随便出入,必须凑足五十人之后,才会开门放行。 李步蟾左右一看,没见到刘同书,也不知他考得如何。 多半是不行的,毕竟他都还没有开始学五经,那五经题虽然不难,但终究不是选择题和判断题,靠瞎蒙也还是不行的。 “吱呀!” 考棚终于开了,五十名考生蜂拥而出,如同沙丁鱼一般,逃离考场。 李步蟾身小力薄,不跟人争,慢悠悠地落在后面。 “啊切!” 出了考棚,李步蟾一个哆嗦,又是两个喷嚏,外面比里面更冷,一眼看去白茫茫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飞了一场轻雪。 李步蟾转身看着考棚,情不自禁地吐了口气,一条长长的白龙从口中吐出,经久不散。 到这个世界之后,这是第一场考试。 在此之前,他总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似乎功名就是囊中之物一般,但其实他比谁都清楚,那就是走夜路吹口哨,给自己壮胆呢! 科场水深,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唐伯虎够有才吧? 徐文长够有才吧? 张宗子够有才吧? 蒲松龄够有才吧? 他李步蟾的文章,能强过他们去? 无论如何,考完了第一场。 天时地利人和,顺利地完成了热身。 “杨兄,你这个破题是没有问题的,中规中矩,但是承题稍有滞涩,值得商榷,但总的看来,仍不失为佳构。” “这位兄台,你的四书题甚是精妙,尤其是“气由心生,心正则气正”,这一句极好,只此一句,此次县试,舍君其谁?” “咦,这题还能有这般破法?长学问了,多谢兄台!” “曹兄,你这句收股,掷地有声,可称金声玉振也!” “……” 先前冲出的考生,有些并未离去,而是聚在一起,谈论切磋。 最先交卷的江盈科竟然还在场,他的试卷被石安之称赞了几句,众人又知道他曾过府试,正围着他如同众星捧月一般。 这些人将自己的文章当众背诵,再商业互吹一番,被吹到舒爽处,宛如半斤烧酒下肚,面红耳赤,飘飘欲仙。 李步蟾远远地站在一边,不去掺和,此时临近交卷时间了,他再等会儿刘同书。 “铛铛铛!” 过不多时,考棚内三声云板响彻,考棚里喧哗之声大作,龙门中人流涌出。 最后有几个考生踉踉跄跄地跑了出来,痛哭流涕,如丧考妣。 显然,这几个倒霉蛋是没有作完试卷,被哄了出来。 等了一阵,没见刘同书出来,那他应该是提前交卷走了,李步蟾摇了摇头,提着考篮,往崇文坊走去。 一路哆嗦着回家,还在门口,就听到刘诗正在问话,“考题是什么,你是如何答的?” 知子莫若父,刘诗正没有问刘同书考得如何,直接问内容,中是肯定不能中的,就看他表现如何,有没有怯场。 刘同书有些得意地答道,“爹,今日那道四书题出的是《孟子》,四书当中,我对《孟子》最熟,答卷一气呵成,也就是五经不熟,不然……” 蒋桂枝的脑袋从厨房里伸出来,“同书,小蟾呢?” “小蟾还在后面!” 刘同书丝滑地转身,走到厨房门口,“我不会五经题,所以胡乱答了就提前交卷,在外头等了一阵,不见他出来,冷得实在扛不住,就先回了。” 刘诗正在后面安慰道,“桂枝,小蟾不用担心,他是必过的,申时闭场,他应该也快回了!” “世叔,承你吉言了!” 李步蟾推门进来,先跟刘诗正打个招呼,再将竹篮交给蒋桂枝,“说起来也危险,今日太冷了,要不是桂枝有先见之明,在考篮里垫了一件袄子,我怕是难以顺利答完。” 蒋桂枝把竹篮放好,伸手掸了掸李步蟾身上的些许轻雪,眉开眼笑,“你们先说话,我先做饭,今天吃小炒肉。” “小炒肉?”刘诗正呵呵笑道,“我过两天就回小淹,今日却是有口福了。” 年后百足刘氏的族学重来,又将刘诗正请了回去,他这次出门时间不短,必须走了。 百足的三个学生被他找人安排在县学宿舍,只等放榜,他的这次练兵就算完成,全员就可返回了。 三人谈起今日的考题,李步蟾的文章没得说,可说已经高刘诗正一等了,两篇文章无懈可击,尤其是那篇五经题,其中尺度的微妙之处,让刘诗正赞叹不已。 但令人惊异的是,刘同书的那篇四书文,出乎意料的不错,尤其是他的破题,“气之浩然,非养无以成其大,非义无以立其本”,深得其中三味,比之李步蟾的破题都不差。 可惜笔力到底是差了,从承题之后,招法有些散乱,好似脱了缰的野马,到收股就收不住,不然就是一篇好文章。 不过,即便如此,在童试当中,这样的文章也拿得出手。 三人合计下来,李步蟾自然是必过的,刘同书也不见得就没希望。 毕竟,四书题定生死,五经题论名次。 不过,即便这场过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县试还远没有结束。 大明的县试,一共要考四场。 第一场正场考经义,第二场招覆考公文写作,第三场再覆考策论,第四场大覆考综合。 如江南科举强县,可能要考五场,加试经史或实务,但在湖广,尤其是安化这样的小县,四场就足够了。 “世叔,吃饭了!” 过不多时,蒋桂枝做好饭菜,从灶膛里铲出一盆火,放到八仙桌下,室内马上就暖和起来了。 今日的菜式比往日丰盛,不只是有腊味合蒸,一道菜中有腊肉腊鱼和豆干,还有一道小炒肉。 蒋桂枝虽然年纪不大,但手艺着实是不错了。 从李母到刘诗正家的陶氏,到张成家的龚氏,再到石安之的夫人蔡氏,从农妇到大家闺秀再到官家太太,蒋桂枝学了个遍,颇有博采众长的意思。 第110章 发案 几人不声不响,将饭菜吃了个精光,李步蟾摸着肚子道,“桂枝,以后这小炒肉可不能再做了,太危险了!” 蒋桂枝有些纳闷,刚才似乎就你的筷子下得最快来着? 李步蟾嘿嘿笑道,“你看看我的舌头,几次都差点吞进去,太危险了!” “贫嘴,我去洗碗!” 蒋桂枝轻轻打了他一下,抿着嘴收拾桌子,扭腰进了厨房。 过了一阵,她又泡了茶过来,李步蟾拉她坐下,几人围着火炉聊天。 “曾经有一个威风八面的大将军,被连降十八级成了一个大头兵,树倒猢狲散,他的姬妾都四散走了。 一个秀才运气不错,恰好得到一个大将军的姬妾,这个姬妾,是专门给大将军做菜的。 秀才有些好奇,就跟他老婆问起给大将军做菜的情景,他老婆也就如实说了。 大将军讲究排场,每个做菜的姬妾,都只专门给他做一道菜,这个姬妾给大将军做的这一道菜,就是小炒肉。 伺候大将军的吃食,半点都马虎不得,每次吃饭的菜单,必须提前一个月报上去,如果点到小炒肉,那这个姬妾就要忙上半天。 大将军菜谱太多,有多少姬妾她数不过来,单说这道小炒肉,他两三个月,也不见得会吃一两次。 见老婆说得这般神秘,秀才不禁心动,“那大将军吃的小炒肉,你也给我炒一盘吃吃呗?” 他老婆笑道,“酸秀才,要炒一盘小炒肉,谈何容易啊!大将军府中的一盘小炒肉,必须用一整头肥猪,一头猪,只有身上最精道的那一小块能用。现在,咱们家里买肉,每次只买不过半斤八两,叫我怎么炒呢?” 听老婆这么一说,秀才有点沮丧。 有一天,秀才欢天喜地跑回来,告诉老婆,“咱们村里今天搞赛神会,你可以给我炒肉了!” 原来,他们村里每年都会搞一次赛神会,每次都会杀一头猪,这人是村里唯一的秀才,这一头猪照例会由他来分配。 赛神会开始,秀才果然抬回一头全猪,看到这头猪,他老婆还是有些为难。 原来,她在大将军府里,用的都是活猪现杀,若是死猪,味道就不对了,大将军是不吃的。 但猪都扛回来了,也没有办法,只好试试看。 他老婆勉强割下一块精肉,给秀才先温了一壶酒,自己下厨房炒肉。 过了一阵,他老婆捧进一盘小炒肉,让秀才先吃着喝着,自己又跑到厨房炒菜。 没想到,等他老婆二度端菜进房,却看见秀才倒在地上,奄奄一息了。 他老婆大惊失色,仔细一看,秀才嘴里的舌头竟然不见了,竟然被他跟肉一块,吞了下去!正所谓……” 今日的小炒肉好吃,李步蟾就说了一个小炒肉的小笑话,说到最后,还像说书先生一般,“啪”地一拍手,来一段压场诗。 “人生在世吃喝二字,公侯将相不如筷子。 若为螃蟹肥美日,不怕砒霜拌醋汁。” 这个笑话,这个时代还没有,是来自满清梁章钜的《归田琐记》,那个大将军,当然就是年羹尧。 这个笑话讲的是小炒肉的好吃,言外之意,说的就是年大将军的骄奢淫逸。 几人说了一阵,笑了一阵,早早便睡了。 今日起得太早,还是有些吃不消。 两日之后,安化县衙。 衙前街上,挨着县衙的街道两旁,店铺多是客栈,茶馆,酒家和药铺。 这是吃衙门饭的四大支柱产业。 刚刚放晓,就有不少士子从客栈出来,在衙前广场溜达一圈,见没有动静,再和三两好友去茶馆,沏上一杯清茶,等候放榜。 也有不少士子干脆扛着冷风,拢着衣袖,吸着鼻涕,站在广场上等着,眼巴巴地看着县衙的八字墙。 那副神态,与乡间等候秋收的老农,毫无二致。 刘诗正带着五个半大孩子,从马场街拐了过来,嘻嘻哈哈的,可一到了衙前街,看到那些等候的士子,那些孩子也慢慢地收敛了声息,也学着拢起袖子,看着八字墙发呆。 “高考查分啊!” 李步蟾心里轻叹一声。 只要是华夏族裔,哪怕是换了时空,都逃不脱这个魔幻时刻。 他们昨天好好休息了一天,恢复了一些元气,今天大清早的,都不用刘诗正叫,就自发出来看榜。 百足村的三个和刘同书一样,明明知道自己是来打酱油的,但到了这个时刻,还是不免心情忐忑。 一个年纪稍大名叫刘烨的,没话找话,“同书,你觉得你有戏么?” “嘿嘿,我不行的,还是要看步蟾的。” 刘诗正瞥了一眼自家老二,又看了看天,有些奇怪,这小子居然懂得藏拙了,太阳是打东边升起来的啊。 渐渐地,广场上人越来越多,茶楼里喝茶的士子也都走了过来,东一堆西一堆的,声浪如车轮一般,在广场滚来滚去。 “砰砰砰!” 有衙役从县衙大门出来,朝天鸣炮三响,浓稠的白烟,带着硝石气味散开,广场上声音一顿,马上就要放榜了。 “咣咣咣!” 一名皂隶提着铜锣,使劲地敲打,挤在前头的士子被震得不行,纷纷捂着耳朵后退。 过了半晌,礼房司吏彭开纯从大门出来,高声宣告。 “奉县尊谕,今科县试首场取录已定,兹当众晓示!” “……” “另,府试定于四月二十日举行,取录者需于三月二十日前,赴县礼房投文备考!” 场面话说完,彭开纯一挥手,两名书吏拿着大红的榜单,走到八字墙前,贴了上去。 县试的榜单很有意思,是打着圈儿书写的,一个个名字围起来,成为一个圆,所以叫团案,取一个圆圆满满的兆头。 团案的写法很有讲究,中间是用斗笔写下一个硕大的“中”字,这个“中”字,主笔的一竖不能悬针也不能垂露,要上长下短,其实这不是“中”字,而是“贵”字的字头。 围绕中字,画了两个圈,内圈写了十个人名,这是县试成绩最优者,第一名案首的名字写在最上方中间,其余人顺时针依次排列。 这十人是“正取”,只要自己不作死,几乎已经确保了府试的资格。 外圈写了四十个名字,是第十一名到第五十名,这四十人府试的机会也是大概率了。 第111章 土芝 接着,书吏又展开一张红纸,贴在团案旁边,这是副榜,是团案外圈四十名选手的候补,他们也能参加后面的三轮考试。 一旦后面的考试出了意外,或者外圈的四十人当中,真有哪个考得一塌糊涂不能看的,这些候补选手也就有了机会取而代之。 这一刻,这个圆圈仿佛成了射箭的靶标,诺大的县衙广场上,站满了神箭手,目光灼灼,全都聚焦在这个靶标上。 几百号考生都往前挤,刘同书也甩开膀子往前冲,刘诗正吓了一跳,赶紧拉住,就这场面,乌泱乌泱的,几个半大孩子往里一扔,真当人家踩不死你? 李步蟾都不用刘诗正拉,早就退到了一边,榜单就在那里,晚看两分钟,名字也不会起飞,真不至于冒生命危险。 “爹,你总拉着我干嘛,耀子溜进去了!” 刘诗正赶紧一看,果然,一个少年跟泥鳅似的,东一钻西一钻的,三下五下就不见了踪影。 那熊孩子叫刘耀,是刘氏族长的孙子,最为古灵精怪,一点微风都能上天,见到这个场合,哪能忍得住不去看热闹? 刘诗正一甩手,喝道,“你们在这里等着,不许乱跑,否则当心你们的手心!” 他也顾不得了,撩起衣摆,往腰带上一掖,袖子一撸,闷着头就往人堆里扎过去。 刘诗正刚刚进去,刘耀倒溜出来了,脚下那叫一个利索,跟练了凌波微步似的。 刚刚经过一场肉搏,刘耀的脸上有着不正常的潮红,“步蟾,你……你出圈了!” 李步蟾还没做声,其他三个异口同声的问道,“案首?” “不是案首,”刘耀似乎有些遗憾,“案首是一个叫江盈科的,步蟾是第二。” 李步蟾微微一笑,这个“出圈”,跟后世的“出圈”有些异曲同工,考生通过了县试,就叫“出圈”,或者叫“出号”,李步蟾考了第二,排在内圈,自然是出圈了。 李步蟾问道,“你们几位呢?” “呃,人太多,没仔细看!” 刘耀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我只看到了,我的名字列在副榜上。” “你这次考得不错,戒尺减半,只打五记!” 刘诗正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脸色不善地喝道。 师道尊严,刘耀脑袋一缩,刚才也就是热血上头,不知怎么就冲出去了,到头来还是要面对惨痛现实。 刘诗正喘了口气,“李步蟾考得好,刘同书也还行,上了外圈。刘烨跟刘焰,你们两个……下次努力!” 另外两个脸色有些不好看,刘诗正这么说,那他们自然是落卷了。 不过,没多久他们就高兴起来了,原本以为四人都会是一轮游,不曾想成绩远远超出了预期,证明刘诗正的教学质量是在线的,只要努力,不是没有希望。 随着榜单的公布,广场上的表演就丰富多彩了,衙前街前的酒楼生意少不得要大涨几成,洢水河畔也少不得多了几个来回巡梭的失意客。 渐渐的,人群逐渐散开,李步蟾可以凑上去看榜了。 李步蟾! 团案的内圈当中,赫然写着三个大字,李步蟾一眼就看到了。 这三个字紧紧排列,写成一行,挨着垂直的“江盈科”,稍微斜了一点,像张开的翅膀,欲破纸而出,凌空飞去。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波澜不惊。 慢慢地,冰雪融了,山色青了,燕子紫了,洢水暖了。 三月的一个吉日,潘彦大婚。 潘彦的婚事办得热闹,李步蟾被他请过去跟着迎亲,女方还有人念拦门诗,想要给新郎官一点颜色瞧瞧。 不料,新郎官后面闪出一员小将,那顺口溜一般的打油诗,被他信手破了个精光,让他们充分见识了,什么叫不要拿自己的业余爱好,挑战人家的职业饭碗。 两轮下来,就没人敢在李步蟾面前念诗了,让潘彦很是露了一把脸。 潘彦是个有福气的,何姑娘生的白净不说,圆圆的脸蛋一看就旺夫,尤其是出手大方,给了李步蟾老大一个红包。 转眼之间,就到了暮春时节。 李步蟾从灶膛中刨出几个芋头,装在圆筛中筛掉灰,出来放在石桌上。 二月杏,三月桃。 院中两株桃树,开得如火如荼,石安之坐在桃树之下,拿起一枚芋头,撕开外头裹紧的纸皮,一股酒香散发出来,李步蟾这是用醪糟煨熟的。 石安之吃得香甜,“你小子旁门左道倒是会得不少,这土芝丹炼得不错!” 李步蟾嘿嘿一笑,“那是,我这是懒残和尚托梦的秘方!” 土芝就是芋头,这个说法,出自嵇康的侄孙嵇含,他在《瓜赋》中说,这世上有三芝,芋头其名既赡,其味亦奇,是谓土芝。 唐玄宗时的懒残和尚最喜欢吃芋头,他的吃法很有个人特色,是将芋头放到牛粪中煨,服食土芝丹的时候,无论谁叫他,他都是置若罔闻,一句话就怼走了,“哪得工夫问俗人”。 李步蟾不敢像懒残和尚那般重口味,小做了一番改进。 芋头甚是香甜,石安之连吃了两个,方才拍拍手,走到水缸边,舀瓢水净了手,回来问道,“准备哪天动身?” “后天吧!” 李步蟾不假思索,他已经和蒋桂枝商量好了,“桂枝看了日子,说二十七不错,就二十七吧!” 府试是四月二十,府衙礼房报考截止之日会提前七至十日,今年是四月初十。 安化距长沙三百余里,路上短则七日,长则十日,预留个三五日出来,比较稳当。 石安之点点头,“这次去府城,无人结伴同行,你这一路做何打算?” “这崇文坊的总甲有一匹好马,这两三年来是我使唤惯熟的,总甲知道我去府城,愿意借马予我。” 李步蟾大大咧咧地道,在县试名单确定之后,坊间一番敲敲打打庆贺了一番,当时张成就跟他说了借马之事。 还有,刘同书同学到底还是底子太薄,后面几场实在拉胯,最终还是没能通过县试,百足村那个练了凌波微步的刘耀同学,也没有实现逆袭,这次的府试,只能是李步蟾独自上路。 第112章 程图 石安之等了一阵,不见李步蟾有何下文,“就这?” 李步蟾啃着芋头,抬头看着石安之,有些纳闷儿,马都备好了,还要咋地? 石安之扶额一阵庆幸,多亏今天来了一趟,不然不知道这货会出什么事,“我让石斛跟你去,在外头多听他的话,别由着性子乱来!” 石斛跟了石安之几十年,从福建到京城,从京城到姑苏,从姑苏到湖广,见多识广,对考试的事儿也门清,有他跟着石安之才放心。 李步蟾也不推辞,他虽然不怕,但毕竟年少,有石斛这样的老人跟在身旁,自是加了一层保险。 说话间,石夫人和蒋桂枝从外面回来,蒋桂枝拎着菜篮子,里面的一个大肘子颤颤巍巍的,特别可爱。 随着府试时间临近,这几天的伙食费直线飙升,蒋桂枝埋的元宝,前些天被她一咬牙,破开了一个。 若是这秀才多考得几回,家里经济真扛不住。 一顿饭吃完,送走了石安之夫妇。 蒋桂枝就开始给李步蟾收拾行装,李步蟾也没去读书,就在一旁陪着她说话。 这一趟出门,少不得需要个多月,蒋桂枝需要准备的东西不少,李步蟾笑吟吟地看着,看着蒋桂枝装了衣服鞋帽,又装了书籍文房,还塞了一副围棋,他就慢慢笑不出来了。 接着又装了一包零食小吃,蒋桂枝不知从哪里又踅摸出来一包东西,味儿很重,李步蟾有些不好了,“这是药材?” 蒋桂枝使劲往包裹里塞,头也不抬,“春月多雨,万一路上着了风寒,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咋办?” 这话说得好有道理,蒋桂枝这是看到有青钱骢跟着,将它拿大队的驴使唤。 等蒋桂枝噔噔噔地出去,又噔噔噔进来,手里拿着剪刀和一杆秤,李步蟾实在憋不住了,“你不会还让我带着这玩意儿上路吧?” 蒋桂枝先将东西包好,再转头反问,“你不带这个,在路上怎么找开银钱?” “我……好吧!” 李步蟾服了。 他是一个最怕麻烦的性子,前世的他,拎个公文包就可以出差,现在倒好,直接就是搬了趟家。 不过,蒋桂枝说得也有道理,像这剪刀和杆秤,看着有些搞笑,实则还真是刚需。 像后世影视剧里的大侠阔少,吃饭之后就甩下一锭银子,潇洒地扔下一句“不用找了”,那是扯淡。 行走江湖,一个很大的麻烦,就是找零。 银锭属于大额支票,市面难得一见,常见的是碎银,碎银都是一剪子一剪子剪出来的。 所以剪刀和杆秤是必须自备的,不然,碰到不规矩的商家,来个八两秤,到哪里讲理去? 剪银子的剪刀和平常的剪刀还不一样,刀口短而剪柄长,这样更省力。 称银子的秤则是戥子,这是一种精确度极高的小秤,可以精确到厘,不仅可以用来称金银,还可以用来称中药这般贵重物品。 在现实中花钱的正常操作,是用剪子剪下适量的碎银子,再用戥子称,要是多了再来一剪子。 要是有想着穿越的同学,想做潇洒的大侠阔少,可没那么好充,还是先学会怎么用剪子比较靠谱,不然一剪子将手指头剪下来,可是很疼的。 再有,别想着用铅冒充银子,一剪刀拦腰剪断,什么猫腻看不出来? “嗨,就是你捣乱,害得我都差点忘了!” 蒋桂枝白了李步蟾一眼,又翻出来一个铜铃,铜铃上系着绳,包裹里头是塞不下了,便将其绑在包裹上。 这个铜铃里头装着蜡块,剪银子掉下来的银屑,可以用蜡块收集起来,银屑多了,将蜡块融化,就能炼成银子。 李步蟾抱膝蹲坐一旁,静静地看着,任由蒋桂枝进进出出,包裹从小包变成磨盘,数量也从一个变成两个三个。 光阴的碎片,在蒋桂枝地交待中,慢慢滑走。 *** “斛伯,歇会儿吧。” 李步蟾从马上下来,将书收起,掏出一把豆子放到青钱的嘴边,问道,“我们今日走了多远了?” 斛伯抬头往四下里一看,前头有一座小土堆,他想了想,“今日已过八堠,走了四十里了。” 堠,就是前方的土堆,沿着官道,每五里就有一座,根据苏轼《荔枝叹》自注的说法,堠在汉朝就已经有了。 两人停下来修整一下,这次出门与上次不同,跟石安之出门可以住驿站,他们两人都是白身,可是不能住驿站的,只能住客栈或者农家,这么一来,路上花的时间,比起上次来,少不得就要多出一两天来。 《大明律》严禁私用驿站,“凡不应入驿而入者,笞四十”,若考生冒充官员或伪造勘合,处罚更重,不但要打板子,还要革除功名。 到了现在,这个律令已经几乎废弛,很多官宦子弟虽然是一介白身,却也敢大摇大摆地入住驿站。 其实李步蟾也不是不能这样干,但无论是他还是石安之,都不会去想着动这样的见不得光的特权。 “少爷,走吧,天色有些不对,搞不好要下雨,紧走几步,找个地方歇息。” 休息一阵,斛伯望了望天,有些不安。 “好,青钱,咱们走了!” 李步蟾向远处吃草的马儿叫了一声,马儿嘚嘚跑过来,李步蟾让斛伯上马,“斛伯,你这个年纪还要陪我奔波,辛苦了!” 斛伯哈哈一笑,抱着马脖子爬了上去,“少爷说的哪里话,在家里守门,这把老骨头都锈了,能出来活动活动,老奴还要承你的情。”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前头又是一个土堠,土堠前方却是一个岔路口。 李步蟾走到跟前,路口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着,“北走桃江,东走宁乡。” 他又掏出一本书册,翻到一页,跟此地实地对照了一下,此地是已经到了安化县界的大福,过去就是宁乡的黄材了。 按照书册所写,附近应该有旅店,还有一座佛寺伏虎寺。 李步蟾手里拿的,是吴县黄汴黄子京编的《大明一统路程图记》,这是是一册程图路引。 第113章 山寺 无论是宦游,还是商游,或是游学,最怕的莫过于走岔了方向,“厄于歧路”。 程图路引就是大明代士商出门旅行的必备之物,路程书里不仅包含交通地图,还标注有里程驿站,以及沿途的地形、店舍、风景名胜、猛兽,甚至强盗的出没情况等。 “士大夫得之,可为四牲览劳之资;商贾得之,可知风俗利害。入境知禁,涉方审直,万里在一目中,大为天下利益,实世有用之书”。 真正是一书在手,天下我有。 “轰隆隆!” 天色陡然一暗,雷霆大作。 斛伯从马背上下来,拿过程图一看,“这雨说来就来,客栈距离还有一堠,怕是到不了了,倒是这伏虎寺,就在附近不远。” 李步蟾牵过缰绳,毫不迟疑地往前方山径走去,“斛伯,咱们今晚就借宿在这伏虎寺了。” 这雨来得甚是急切,刚上山径,雨点便零星落下,打在山中树木之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少爷,紧走两步,就在前头了。” 斛伯撑开一把雨伞,遮在李步蟾的头顶,眯着昏花的老眼向前方张望。 李步蟾搂着青钱的脖子,安慰两句,顺着斛伯所指方向看去,前头不远的半山腰处,一座灰瓦黄墙的寺庙,隐在雾霭之中。 山门上的匾额已经斑驳不清,隐约可见"伏虎禅院"四个大字。 两人一马,沿山径而上,亏得山雨刚发,山中尚不泥泞,走起来甚为轻便。 等他们走到山门,又是一道雷霆劈下,将阴黯的山间,照得惨白。 “正是山水有相逢,这不是步蟾老弟么?” 风雨之间,陡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李步蟾转身一看,山门殿中站着个身着湖蓝长衫的书生,手中的油纸伞撑开放在地上,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哈哈,我道是谁,原来是江案首,缘分缘分!” 这人是江盈科,李步蟾半熟不熟。 此次安化县试江盈科发挥上佳,力压李步蟾取得了案首。 据石安之所言,江盈科的四书题不如李步蟾,但他的五经题选的是“克明俊德,以亲九族”,这题出自《尚书》,比李步蟾选的《春秋》题要难,而江盈科破题特别巧妙,是"帝尧之德,始于明俊而及于亲族,盖明德者,齐家治国之本也",与大礼议的背景特别贴切,故而让他取了第一。 后来两人在潘彦的婚礼上也见过一次,不过李步蟾跟此人气场不合,这江盈科似乎对他也有所成见,两人之间并无交往,不想却在此地碰见了,只能说缘分。 “这雨下得急,小云你小心路滑,切莫摔着。” 压着霹雳之声,又有两人疾步跑来。 转眼之间,两人已然踏上了山门殿的石阶,两人吁吁喘气,使劲地在石阶上跺脚,将布鞋上的淤泥刮掉。 三人一看,却是一皓首老翁与一青葱少年。 那老者白发萧疏,脸上的黑斑深深浅浅地重叠,不知多高的寿数,却依然腰背挺直,双目炯炯有神。 那少年布巾包髻,眉清目秀,背负书箱,书箱上横架着一根拐杖,显是祖孙同行。 “老祖,你身上湿了,可要换身衣裳?” 那少年自己一身也已经湿透,却看着老人,面带忧色。 老人哈哈一笑,解开衣襟一看,里衣尚干,“不碍事,只是外头遭雨,等下生火烤一烤就成。” 祖孙俩边说边走,一进山门,才发现里面竟然有人,一愣之下,老人拱手笑道,“老朽张宜正,字克章,这是重息张子云,见过几位朋友!” 几人纷纷见礼,得知三人都是从安化过来的士子,张宜正笑道,“此地已是宁乡县界,老朽倒是地主了!” 他指了指殿内的韦陀菩萨,“这伏虎寺当年也不算小,我们还是去大殿对付一晚吧!” 这位韦陀菩萨,身上的漆色斑驳,金刚杵都已断了一截,但剩余的一截,还是被菩萨平平端着。 和尚说话云山雾罩,他们想说的话,就藏在山门韦陀的金刚杵中,这就是“寺庙管不管饭,韦陀说了算”。 眼前这韦陀菩萨是说,本寺香火还算兴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僧友云游到此,本寺可以提供饭食。 如今山寺荒芜,已经无法提供饭食了,但还能为过路人提供一夜篝火。 几人来到大殿,外面阴沉,殿内更是晦暗,只看到一尊缺了半边金身的佛陀慈悲垂目,两侧罗汉或嗔或笑,在昏暗中很是诡异。 佛前的供桌上还有半截残烛,江盈科放下书箱,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点亮了蜡烛。 “唉,十年没来,不想佛像都败落到这般模样了,罪过罪过!” 斛伯帮着张子云到偏殿中卸下两块门板,在殿内升起一堆火来,见殿内这般景象,张宜正不由得兴叹。 他是巷子口官山村人氏,离此不过二十里,年轻时常随母亲来此礼佛,当年这伏虎寺好生兴旺,不知何时起,这寺庙就慢慢荒芜了,附近的信众,都前往黄材密印禅寺了。 他们祖孙两人,从官山过来,是打算去黄材坐船,齐去府城赴试,不想走到此处,却被一场豪雨赶进了多年未来的伏虎寺。 火堆生起,张子云翻开书箱,取出四块红砖垒起,恭谨地请老人坐下。 “敢问老丈,今年高寿?” 李步蟾原以为老人是陪同曾孙赴试,不曾想是老人也要参试,大为惊讶,看老人的言谈举止,怕是七八十都有了,还敢去与年轻人同场较技? 不说文章如何,就考场那待遇,身体熬得过来么? “我家老祖今年重阳,就是鲐背之寿了!” 旁边的张子云正羡慕地看着青钱骢,听李步蟾发问,抢着回答道。 嚯!几人应声起身,齐齐施礼。 《诗》云,“黄耇台背”。 “台”者,“鲐”也。 鲐鱼背部有斑纹,如同老人皮肤之褶皱,七十古稀,八十耄耋,九十谓之鲐背。 大明尊老,九十老者,都能称祥瑞了,由不得他们不敬。 第114章 虎啸 “当年莆田戴大宾五岁取秀才,我等无缘得见,今日若能见耆老九十取秀才,更为盛事,也是我等晚辈之福也!” 李步蟾拱手善祷,如此高龄考生,他是由衷佩服,不管人家为了什么,这个年纪还敢坐在那里,就做到了绝大部分人都做不到的事。 “承几位吉言,老朽多谢!” 张宜正摆摆手,苦笑道,“这个岁数出来丢乖献丑,哪来的什么盛事?不过是为四时所迫耳!” 斛伯从包裹里取出一些吃食,放在火边烘热了,李步蟾请几人共食,江盈科婉拒,自己从包裹中取东西吃了。 张宜正祖孙二人却是奈不过李步蟾的热情,多少也吃了一些,自己也取了一些花生,回请几人。 几人边吃边聊,渐渐地,张宜正也说开了,他之所以九十高龄,还亲自下场,说白了就是想取得秀才这个身份,为自家争取一点活路罢了。 之前连年大旱,宁乡绝不比安化轻半分,但宁乡没有石安之,几乎是家家饿殍。 蒙朝廷垂恩,去年长沙府的赋税减免,但徭役可是没少,张家被里长派了苦役,他们张家一下便死了两个。 今年虽然有雨,但还没恢复元气,张宜正一咬牙,便带着曾孙一齐参加童试,反正宁乡毗邻长沙府,咬咬牙能够承受。 若是能够取得秀才,那他们家便能“荫庇数丁”,还能减免两人的丁银,那他们张家就好过多了。 李步蟾心里暗叹,不禁想起那个来他店里代写书信的男子,他的父亲重病之后,宁愿自己生疮烂死在床,也不愿意请郎中。 眼前的老人张宜正,也是一般,殊无二致。 其实,在大明律令当中,秀才只能减免自身的杂泛差役,并不惠及家族,也不能减免丁银,老人所说,只是各地官府默认的潜规则,并无依据,说有就有,说没有也就没有了。 老人说到这里,少年张子云握着拳头,眼眶泛红,显然他们家与里长还有一番故事。 老人脸上尽是苦涩,心中显然并无成算,“老朽已经三十年未曾作文,此次再为冯妇,实在是贻笑大方。” 夜幕降临,雨势渐歇。 斛伯往火堆里添了一块木板,一阵噼噼啪啪,火光又亮堂了起来。 青钱找了一片干爽的地方躺了下来,李步蟾靠着马腹,闭目养神。 江盈科自顾自翻看时文,偶尔微笑,显是胸有成竹。 张氏祖孙则读着《四书章句》,互相出题,默诵温习,临阵磨枪。 “嗷呜……” 忽地,山林中传来一声虎啸,声震林木,殿上瓦片震动,殿内灰尘簌簌而落。 江盈科手中书卷“啪”地掉落,脸色煞白,“这……这荒山野岭,怎会有虎?” “咴儿!” 闭着眼睛躺在地上的青钱猛地站了起来,不安地四处张望,四个蹄子不住地刨着地面,很快地上就被它抠出来几道浅浅的沟壑。 李步蟾也是心里一麻,双腿有些发软,赶紧抚摸着马儿的脖子,让它不要躁动,斛伯则是面色如水,默默地从地上抓起一根燃烧的门栓,守在李步蟾的身边。 “各位且放心,不用紧张的。” 张子云手里紧紧抓着一块红砖,张宜正呵呵一笑,拍拍张子云的肩膀,让他安心,“你们可知,此寺为何叫伏虎寺?” 老人站起身来,走到殿门口,大声道,“自我幼时起,就听家母说起,伏虎寺住持菜鸟大师饲有灵虎,灵虎深通佛性,下山化缘,灵虎口衔铜钵,见正直君子则作揖,见心术不正之人则噬之,我等问心无愧,有何惧哉?” 江盈科捡起书来,强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老丈莫要危言耸听。” “江兄,老丈所言,倒并非怪力乱神,当年阳明先生在杭州胜果寺,也曾夜闻虎啸。” 初始慌乱之后,李步蟾深吸一口气,渐渐平复下来,沉吟道,“依阳明先生看来,若是心无外物,虎啸亦不过是天地一气,江兄又何必惊惧?” 弘治年间,王守仁赴京会试,途中夜宿杭州胜果寺,深夜忽闻虎啸,随行仆从惊散,唯他独坐寺中,静诵《易经》。 一夜有惊无险,次日出寺,见寺外虎爪痕迹赫然,徘徊却未曾伤人。 后来,王阳明在此写下《泛海》诗,"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 江盈科冷哼了一声,转背不再言语,只见得肩头微颤。 “嗷呜……” 猛然间,寺外虎啸再起,较先前更近三分,仿佛就在墙外徘徊。 斛伯看手中门栓上的火苗熄了,赶紧又戳到火堆里点燃,颤声道,“少爷,老奴也曾听闻……有些虎非寻常野兽,而是山精所化,专寻心有亏欠之人。” “啪!”江盈科手中的书卷,再次掉在地上。 “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 突然,老者张宜正大声地诵书,读的是《论语》的“颜渊”篇。 少年张子云脸色发白,放下手里的红砖,接着道,“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已乎?” 张宜正的声音如洪钟大吕,“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李步蟾暗道一声惭愧,也是扬声道,“君子内省不疚,无恶于志。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见乎。” 这句话出自《中庸》,与张宜正诵的《论语》呼应,说的是君子慎独,从微小之处致良知,无愧于心。 江盈科这会儿也镇定了一些,声音有些发颤,“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 “嗷呜……” 虎啸再三响起,不过这次的虎啸渐行渐远,虎啸开始时还在殿外徘徊,虎啸尾音已经远在山林之中,直至再无动静,只余下潇潇风雨之声。 青钱也安稳了下来,马蹄也不乱刨了,鼻孔中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斛伯手一松,手里的门栓掉了下去,砸在脚背上,他看着李步蟾,咧嘴一乐。 张子云愣了一阵,就着火堆的温度,将那四块红砖分成两堆,当做枕头,伺候着老人躺下。 第115章 廪保 老虎虽去,余威尤在。 李步蟾靠着青钱柔软的马腹,听着殿内或轻或重的鼻息声,不知何时,才昏昏睡了过去。 等一觉醒来,雨收云住。 殿内少了一人,江盈科竟然不告而别,早就走了。 几人出来一看,从大殿到山门,再到寺外山径,深深浅浅地印着虎踪,犹如成人巴掌大小,瓣若梅花。 科举这条路,是真的不易,连老虎都出来凑热闹,显存在感,笑着过的人少,哭着走的人多。 李步蟾摇摇头,对张宜正老人道,“老丈,此地离黄材码头还有二十里,不如上马送你一程?” 他与张氏祖孙还算投缘,但张氏祖孙要在黄材坐船,而他带着青钱,只能行走陆路,无法同舟共济,只好分道扬镳。 “不必麻烦小郎了,庄户人家,走几步路算得什么?” 张宜正爽朗一笑,接过张子云递来的拐杖,健步如飞。 几人说说笑笑,往黄材而去。 两日之后,李步蟾到了善化县。 善化作为长沙的附郭县,此间之繁华,远胜宁乡。 再行得一日,前方出现一座大镇,翻开程图,上面写得分明,是溁湾镇。 到了溁湾镇,斛伯明显松了一口气,此处与长沙城只有一水之隔,到了溁湾镇,可以说就是到了长沙了。 镇上人多,李步蟾牵马缓行,石安之曾任善化县丞,斛伯对这里自是熟稔。 “少爷,溁湾镇古称溁湾市,是长沙最古老的市镇,这个“溁”字读“盈”,不读“荣”,据老爷说,此“溁”字是专为溁湾市所造,别无分号!” 听斛伯讲古,李步蟾也是呵呵一笑。 这个事情他还真知道,前世过来开会,听人说起,他还专门查了新华字典,上面都注明了,“溁”字为溁湾镇地名专用。 斛伯带着李步蟾在镇上穿行,经过门市时,李步蟾买了一套湖笔,又买了两盒糖饼,这是准备登门求人的礼节。 府试需要府学廪生作为廪保,刘诗正这个县学的廪生有些不够用了,必须从府学找。 石安之为李步蟾准备的这位,名叫蔡叔衡,之前得到过石安之的指点,后来石安之调任安化,他也没有断了书信,说是前几年岁试,被大宗师取为府学廪生,还入了岳麓书院。 两人走进一条幽静的老街,在一座老宅前面停了下来,宅门很窄,墙面敷石灰,屋顶覆以小青瓦。 大门大敞着,从外面看去,宅子不过四五间屋,屋前有地坪,周边以竹篱围成一小院,院中种了一些青菜,一个妇人在菜地里伺弄着,还有两只母鸡带着几只小鸡在菜地里觅食。 李步蟾挽马在后,斛伯上前扣动门上的铜环,扣了三下,便站在门口等候。 妇人听到门响,起身走了出来,抄手行了个万福,“客人找谁?” 斛伯拱手笑道,“几年未见,娘子不认得我了,我是石老爷家的,我找蔡相公。” 妇人在看了两眼,依稀有些面善,又延目往外一看,还有一个少年,牵着好一匹大马,“外子在周家台子授课,此时也快回了,尊客若是不急,还请进屋稍候。” 斛伯道,“如此便叨扰了。” 李步蟾牵马上来,跟斛伯一道走进院内,妇人将两人引到客堂,堂上挂着一块木匾,上面题着“沩痴寄庐”,落款是琥璜。 沩水在宁乡,蔡叔衡祖籍宁乡,他表字玉衡,琥璜是他的号。 妇人净手给两人奉茶,过不多时,门口传来话语声,蔡叔衡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八九岁的小童,是他的儿子,跟着他上蒙学读书。 “石老爷?” 听妇人一说,蔡叔衡有些奇怪,石姓在湖广少见,更别说说石姓的官员,这时斛伯走了出来,“蔡相公久违了,今日做了不速之客,万望海涵!” 虽然已有七八年没见,但老斛伯并未变样,蔡叔衡一眼就认了出来,惊喜的看了看后面,却没看到石安之,只看到李步蟾向他微笑行礼。 一番叙礼过后,几人到房里说话,李步蟾奉上石安之的修书,跟蔡叔衡道明来意,请他为自己府试作为廪保。 有石安之的面子,蔡叔衡自是满口答应。 说起来,大明的廪保制度相当科学。 县试是县学廪生,府试是府学廪生,院试又升级,需要两人廪保,除了一名府学廪生,还需要一名府学增生,两人联保才行。 从此就能看出,蔡叔衡这个府学廪生,含金量比刘诗正的县学廪生要高不少。 虽然两人每月领取的禄米都是六斗,但府学廪生不但多了两次廪保的机会,还可能通过岁贡选拨为贡生,入国子监读书。 蔡叔衡曾向石安之请教学问,面对李步蟾也不敢拿大,想了想道,“步蟾贤弟,今日初五,你休息一日,我们初七同去府衙结状如何?” 李步蟾拱手谢过,“小弟初涉科场,但听吩咐。” 事已谈妥,两人不等蔡叔衡留饭,便起身告辞,此时动身,还来得及进城。 起身之时,李步蟾给修了一封包,放在几案之上,里面封了一两银子。 蔡叔衡几次推辞,经李步蟾好生劝说,最后作势佯怒,他才勉强收了。 若是李步蟾通过了府试,院试还得蔡叔衡帮忙,是不好让人白帮忙的。 说起来,廪保本身是不能收取好处的,廪生已经享受了官府的廪膳,还有了免役特权,就应当承担诸如像担保这样一些义务。 但廪生属于稀缺资源,长沙府是大府,共有十二州县,每年府试的考生不下两三千人,而府学廪生只有四十。 如此稀缺,还要承担连带责任,考生出了问题,他也要跟着受罚,就必然会出现谢礼或者润笔。 少者一两钱,多者三五两,看地方富庶程度和廪生脸皮厚薄而异。 李步蟾封的一两,算是中规中矩。 蔡叔衡送出门来,一路送出了老街,李步蟾几次请他留步,他才在街口站住,指着前方的一座石桥道,“桥下便是渡口,我便不送了,二位好走!” 两人含笑谢过,朝石桥走去。 第116章 龙吟 一条小河从岳麓山左侧的之字港来,曲折数十里,流到此处,成为一个可以通舟的渡口,因在溁湾镇,便唤作溁湾渡。 前头的这座石桥,斛伯还真不知道,这座石桥是嘉靖元年,吉藩应岳麓书院所请,出资营建,到如今才三年有余,是座新桥。 到满清之后,溁湾水早已淤塞成陆,这座溁湾桥也不复存在。 到了石桥,就是好大一个渡口。 湘水在此处最为宽阔,水横不下三四里,真是浩浩荡荡,烟波浩渺,中间一个大洲,是水陆洲,洲上广植柑橘,故而也叫橘洲。 走到渡口,此时正是渔船回港的时候,白帆如鸟,桅杆如林。 斛伯游目看了看,让李步蟾在一旁等候,自己上前询问渡船,得到指引之后,回来与李步蟾一道登船。 青钱骢有些怕水,不愿意上船,李步蟾安抚了好一阵,才拉着它登上了渡船。 渡船没有座位,只在舱中钉了几根长条木板,勉强可坐,李步蟾让斛伯进了船舱坐下,自己却没有进舱,牵着马儿站在甲板上,看着斜阳逝水,不由得心怀大畅。 一个书生匆匆赶了过来,跟船家问询了几句,便上了船。 李步蟾见了,咧嘴一乐,这厮原来不是从黄材坐船而下,也是走陆路而来? “咦,江兄,又见面了,缘分缘分!” 江盈科一愣,心里道了声晦气,强自笑着拱拱手道,“原来是步蟾老弟,缘分缘分!” 他不想多说,紧了紧背上的书箱,自顾自地进了船舱坐下。 李步蟾摇摇头,给青钱骢轻轻地梳着鬃毛,一人一马静静地看着湘水,晚霞之下,半江瑟瑟半江红。 等了一阵,江盈科有些焦躁,大声叫道,“船家,怎生还不开船?” 船家从外面一探头,笑着答道,“这位相公,闭城还早,稍安勿躁!” “子曰:“逝者如斯夫”,我还赶着温书,不要磨蹭了!” 江盈科瞥了瞥舱外的李步蟾,心里腻歪。 船夫摆摆手道,“孟子云:“天下乌乎定?定于一”,相公一人急没用,劳烦再等一刻钟吧!” 如今正是赶考季,船上有不少读书人,听到两人对话,不由得相顾莞尔。 船夫这话出自《孟子》的“梁惠王章句上”,是孟子对梁襄王说的,前面的一句,便是有名的“望之不似人君”。 到底是长沙府城,一个船夫都能如此善谑,熟读经书。 不由得让人想起当年李东阳之父憩菴先生,因为家贫,他也曾当过摆渡的船夫。 江盈科被船夫绵里藏针地怼了回去,眼里一阵怒气,却又不好发作,只得郁郁地坐在一隅,等着发船。 一刻钟之后,渡船一颤,离开渡口,斜斜地向对岸而去。 莫看湘水这一水之隔,横渡却是极慢,渡船侧面迎着水流,全靠人力,需要桨橹齐发,此时春水泛滥,三四里的河面,足足用了半个时辰,才到了朱张渡。 时隔三年,故地重游,朱张渡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依旧那般沉默地匍匐江边,看着人来,看着人走。 李步蟾拉着青钱骢,站到一边,让别人先走,待人都下了,斛伯背着李步蟾的书箱先下,李步蟾牵着马儿跟上。 “咴儿!” 在船上闷了差不多一个时辰,青钱仰头叫了一声,抖了抖鬃毛,小心地踩上了船板。 青钱的两只前蹄刚刚踏上码头,前面的李步蟾却突然脚下一滑,身子跟穿着溜冰鞋一般,径直向河里滑了下去。 “我去!” 李步蟾一个激灵,口里大叫一声,猛然想起三年前的往事。 嘉靖元年那次,与石安之坐船而下,入湘水之后遭遇恶风,差点翻船,上岸之后,石安之腿脚发麻,差点落水,今次轮到他了? “少爷!” 斛伯闻声扭头,嘴里大喊,想转身去救,身子却反应不过来,跟慢动作似的,等他转身过来,李步蟾自己滑落了河堤。 滑落之间,李步蟾看见青钱澄澈如孩童一般的眼眸,赶紧一甩手,将手里的缰绳甩开,自己落水也就罢了,不能把青钱给坑到河里去。 下滑之间,李步蟾突然觉得颈口一紧,竟然是青钱骢在电光火石之间做出了反应,近似于本能地垂下脖子,张口一咬,竟然咬住了李步蟾后颈的衣领。 李步蟾身子陡然一顿,他全身悬空,双脚已经被河水淹没,身子被北去的水流带歪,河堤的条石光溜溜的,完全没有借力之处。 青钱骢这会儿只有前蹄在岸上,两只后蹄前后站在船板上,靠得很拢,脑袋使劲往后拧着,根本无法发力。 更糟糕的是,青钱曾经马失前蹄,它伤的那只脚,便是前蹄,它的两只前蹄竭力刨着地面,左蹄却总是轻滑,显然已经吃不住劲,但它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脖子越发扭曲成一个怪异的弧度,李步蟾的脖颈后面都能感受到它喘出的粗气。 李步蟾这几年被蒋桂枝照顾得很好,身高将近一米六,体重有了九十多斤,青钱骢虽然神骏,但它即便是在正常的姿势之下,都未必能叼得起来,何况还是这么一个别扭的造型? 就这么一小会儿,青钱已经叼不住了,马屁股一摇一晃开始筛糠,嘴里的涎水更是如瀑布一般往李步蟾的颈后衣襟里流淌,李步蟾焦急地大叫,“青钱,松嘴!” 青钱骢却是越咬越紧,它的眼里似乎有一丝倔犟,这个关口,它怎么可能松呢? “这位公子,抓住了!” 一根竹篙伸了过来,终究还是船夫反应过来了,长长的竹篙,在泊岸之后,就插在甲板上,他顺手就抽了出来,向前头的李步蟾伸了过去。 李步蟾赶紧抱住竹篙,再仰头叫道,“青钱,可以松嘴了!” 这次马儿听话,松嘴之后,两步跑上岸,再扭转身子,死死盯着竹篙上的李步蟾。 斛伯也过来了,嘶声问道,“少爷,没事儿吧?” 船夫双手青筋鼓起,一点一点地收回竹篙,终于,李步蟾的手攀上了船舷,船夫上前一拉,李步蟾像一团烂泥一般,摊在了甲板上。 第117章 采薇 斛伯冲过来一看,李步蟾下半身已经被河水浸透,上半身也是一道一道的,那是马儿的口水,头上的发巾都不见了,披头散发凌乱如草。 李步蟾睁开眼睛,笑了笑,“斛伯放心,我没事,就是有点腿软。” “咴儿……咴儿!” 岸上的青钱骢听到李步蟾说话,高兴地连转了几个圈,仰头嘶鸣起来。 李步蟾深深地看着兴奋的马儿,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尝试着站起身来,跟马儿挥了挥手。 船夫放下竹篙,走过来查看,见他没事,长长地吐了口气,笑着安慰道,“听闻阳明先生当年赶考也曾落水,此次公子必定也如阳明先生一般,鱼跃龙门!” 这位船夫说的,是弘治五年,王阳明从浙江赴南京乡试,乘船遇风暴。当时同行者惊慌失措,王阳明却从容赋诗,“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 先前就觉得这船夫谈吐有些不同寻常,这下再一看,李步蟾更是眼前一亮。 这船夫长相平常,但眼睛却是异常的明亮,没有底层百姓的愁苦之色,身上宽松的短衣,被坟起的肌肉撑住,汗水黏住的轮廓,凸现出贲张的力量,难怪能用一根竹篙,挑起近百斤的人来。 “哈哈,承大哥吉言,蒙你出手相救,一点意思,不成谢意!” 李步蟾让斛伯掏出一锭五两的银锞子,递了过去,却被船夫伸手挡了回来。 “江湖救急,哪能图报?当年季布遭缉,朱家冒险匿之,待季布脱险,朱家终身不复相见。” 船夫脸色不喜,“再说,公子坐我的船,出把力是应当的,哪里还敢讨赏钱?” 李步蟾上来劝道,“话不是这么说的,大哥也读书,岂不闻子路拯溺者,其人拜之以牛,子路受之?” “是啊,正因为子路受牛,故而鲁人必拯溺者矣!” 斛伯抓住船夫的手,将银子塞过去,船夫一甩,脸上隐隐带着怒色,大声道,“子路是子路,我是我,我只知君子之济人之患,不矜其功!” 他大步走到船头,双手一拉,沉重的铁锚便被他扯了过来,往甲板上一靠,见李步蟾还在船上,抱拳道,“区区小事,小相公不必放在心上,快敲城鼓了,请吧!” 李步蟾与斛伯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 这船夫一身侠气,出口不是《孟子》就是《礼记》,显然有些来头,有其坚持。 既然对方不肯接受谢礼,李步蟾也就不为己甚,“在下安化李步蟾,敢问阁下怎么称呼?” 船夫龇牙一笑,“某是湘水一渡夫,公子叫我渡夫便是。” 斛伯扶着李步蟾下船,站在码头,看着滚滚湘水,李步蟾心有余悸,对着渡船深深一揖。 这一幕说来很长,其实不过一霎。 远处的江盈科刚刚听到惊呼,转身一看,李步蟾已经被捞上来了。 “呸!” 他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正了正帽子,朝城门走去。 回过神来的李步蟾搂着青钱骢的脖子,嘿嘿一笑。 赶考落水的,都是牛人。 王阳明是一个,后来的海瑞是一个,海瑞从海南赴广州乡试,偏巧遇上台风,落水后抱木板玩漂流,漂了一夜才获救。 再后来的左宗棠也是一个,他第三次会考时,就是在湘江遭遇风暴翻船落水,被渔人搭救才留了一条命。 搂着马儿,李步蟾突然诗兴大发。 “刚踏船头忽摆开, 天公为我洗尘埃。 时人只道归东海, 一跃龙门便转来。” *** 东篱客栈。 上次李步蟾就住在这里,对这里的印象不错,这次他也不打算换地方。 上次的房间还在,但是价钱涨了三成,上次一日三十文,今天涨到了四十文,青钱骢属于大牲口,每日还要多收十文。 府试三场下来,需要住到五月初,算下来差不多要一两四钱银子。 李步蟾让斛伯下来,自己撸起袖子下场,上去跟掌柜的好好叙了回旧,成功地让掌柜的回忆起三年前那个恐怖的“杀价男孩”,终于将房价谈到了一两二钱。 安顿下来,两人下来吃饭。 今天委实也是饿得很了,李步蟾多点了两个硬菜,一大碗红烧肉加一大盆猪蹄,不如此不足以压惊。 “咦,子云兄!” 菜还没上来,一个少年端着碗菜,往角落里跑去,李步蟾一看,却是伏虎寺中偶遇的张子云祖孙俩。 张宜正蹲在墙角,手里捧着一个没馅的馒头,见李步蟾走过来,赶紧起身见礼。 李步蟾拉着他过来,“那日山寺一别,想念得紧,刚到长沙,便遇见老丈,不如一起搭伙!” “这不合适,不合适!” 张子云端着一碗炒豌豆苗有些发愣,老人有些不好意思,连声推辞。 李步蟾请老人上坐,将张子云手里的豌豆苗拿过来,笑道,“我自幼便读《采薇》之诗,却从未食薇,不能亲近二贤,多谢子云兄,能还我夙愿啊!” 伯夷叔齐不食周粟,跑到首阳山“采薇”,那“薇”就是豌豆苗,野生的豌豆苗。 别说,应季的豌豆苗,用猪油一炒,只是简单地加了盐,便清脆可口,很是对李步蟾的胃口。 见李步蟾吃得香甜,张子云夹红烧肉的时候,也没那么尴尬了。 “据说,如今咱们这位府台,崇尚的是致良知之学,曾经被誉为“打虎太守”,最是亲民……” “据说,府台最喜欢读《孟子》,平时说得最多的,便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据说,府台喜欢简练有力的文章,不喜花团锦簇的……” “据说,府台为官,最讨厌唯唯诺诺,最为不齿如“三旨相公”那般的尸位素餐之辈……” “……” 张子云一边吃肉,一边说话,吃得痛快,说得也痛快,张宜正倒是没多吃,只是蜻蜓点水一般吃了两块,便停箸不吃了,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 他们祖孙比李步蟾先到两天,这两天他们有分工,老人在客栈读书,揣摩文章,少年则去府衙、府学、茶馆打听消息,哪里读书人多往哪里去,有了消息便回来告知老人。 他们打听到的消息,也没有藏着掖着,这番话足够换李步蟾这顿肉了。 现在这位长沙太守冯驯,石安之也与李步蟾分析过,但彼此没有私交,公文来往比较刻板,张子云这么一补充,冯驯的形象,立刻便丰满起来了。 第118章 草木 “三旨相公”说的是北宋的宰相王珪,他的名气不大,他的一个孙女婿比他名气大多了,便是千古奸臣秦桧秦相公。 王相公上朝只有三句话,“请圣旨、领圣旨、已得圣旨”,来来回回的,就是这么三句,所以被称为“三旨相公”。 冯驯又是打虎,又是不齿王珪,无论是押题还是答题,都有了脉络可循。 一顿饭吃完,李步蟾也没有问张子云的住处,看他们的行状,大概率是柴房。 他将自己的房号告诉了张子云,便上楼休息,没有出去遛弯消食。 早早地,他便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亮,有点想念蒋桂枝了。 这次只是府试,来回便要一个多月,以后去武昌乡试,去京城会试,那时间,想想都头皮发麻。 如此胡思乱想着,不知过了多久,才沉沉睡去。 *** 白沙阁。 江盈科看了看大门上的牌匾,又看了看两侧悬挂的对联,“常德德山山有德,长沙沙水水无沙”。 这间茶楼的东家,祖籍是常德府德山人氏,后来依着旁边的白沙井,开了这间茶楼,也有五六十年了。 上次来此饮茶,还是参加院试,不曾想今次来次,还要为府试奔波,江盈科不由得一阵懊恼,一口吐沫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转头使劲地咧了咧嘴,拉扯一下脸上的肌肉,再抬步往里走去。 白沙阁以雅立身,来此饮茶者,多为士子,茶楼左侧有一长台,可以斗茶。 此时有人拥簇台前,一位二十许的年轻士子正在辨茶,他的面前放着十个茶罐,或木或瓷,或铜或雕。 “这是峨眉雪芽,于清明前采摘的好茶,可惜贮藏不当,染了些许檀木之气。” 辨出峨眉雪芽之后,这个士子连续揭开九个茶罐,语速越来越快,"六安瓜片谷雨茶、君山银针白露……最后这个是……" 他忽然顿住,第十个罐中茶叶形状奇异,似茶非茶。 人群中有人嘴角微扬,"景玉兄,也有你不识之物?" 那士子不答,拈起一片茶叶走到窗前,对着光细细一看,展颜一笑,“这是湘西土人的“茶娘子”,非茶也,乃是一种藤叶,嚼之生津,当地土人用其解渴。” 他将叶片放入口中轻咬,苦涩中泛起一丝甘甜,“木斋兄戏弄于我,今日午餐,却要你破费了!” “哈哈,好说好说!”木斋兄看到江盈科从门口过来,上来揽过景玉兄的肩膀,“来,给你们几位引荐一位小友。” 江盈科看着比他还要稍长两岁,被他称为小友,却没有半分不适。 儒林当中,称秀才为老友,称童生为小友,这与年龄无关,五岁的戴大宾取了秀才,也是老友,九十的张宜正只是童生,还是小友。 这位木斋兄大名谢树,字于乔,木斋是他的号,是就读于岳麓书院的附生。 大明的书院,已经不用宋代的三舍五舍,非生员不能入读。 岳麓书院的学生有两种,一种是官方推荐,享受书院“廪饩”的廪生,一种是通过书院考核自费就读的附生,谢树便是后者。 江盈科此前熟识的府学廪生在去年通过岁贡选拔为贡生,入国子监读书去了,此次府试,还需另寻廪保。 这谢树是上次为其廪保的增生,答应为他寻一位廪生作保,寻的就是那位斗茶的士子。 据谢树所说,这位是岳麓书院山长的幼子,名叫卢璥,字景玉,家学渊源,十九岁便成了府学的廪生,不但文章了得,琴棋书画无不精通,是长沙府有名的才子。 几人过来,江盈科团团做了一个罗圈揖,卢璥显得很是豪爽,“客套话就不用说了,廪保都是小事,既然是木斋兄之友,那也是我等之友,来,一道吃茶去!” 他抬手让茶博士安排一间茶室,进去坐下,问道,“听闻你们来了武夷山的大红袍,泡一壶过来尝尝!” “卢相公莫非是有顺风耳?” 茶博士躬身笑道,“小店到货才三五日的功夫,正想着请动大驾,过来品鉴一番!” 他出去捧进来一个鎏金漆盒,揭开一看,盒中茶叶乌润如铁,表面泛着淡淡白霜,与平日所见大红袍很是不同。 茶博士手腕轻旋,水流如垂瀑入潭,沸水一泡,瞬间满室生香。 他用的是一套宣德白瓷,洁白的茶盏中,茶汤色如琥珀,橙红明亮,上面泛着金色光圈,犹如红袍冠冕。 卢璥举手邀客,“诸君,饮胜!” 好茶如好酒,众人深深一闻,举杯一品,一线如喉,清气陡生。 “曾听景玉兄说,“茶之为物,可以助诗兴而云山顿色”,说实话,当时我是不以为然的。" 说话的叫夏文升,也是岳麓书院的学子,他捧着茶杯摇头道,“不过今日这一壶茶,却让我深以为然了!” “哈哈,负图兄,你这友松道人,看来要改号友茶道人了!” 谢树打趣道,夏文升表字负图,自号友松道人,听他调笑,众人呵呵齐笑。 卢璥笑道,“家父说茶,“茶道如人道,人在草木间”,小弟喜茶,也是喜在草木之间寻本真也!” 几人品茶叙话,自然说到了眼前的府试。 “盈科老弟,才思绵长,今年一定小三元!” 谢树拈起一块状元糕,米糕炸得金黄,自盘中拈出,拉出条条晶莹的细丝,这是茶楼的特色糕点,以蜜糖金丝暗喻才思,甚是讨巧。 科举有“大三元”和“小三元”,大三元是解元会元状元,小三元则是说童试中县试府试院试连夺案首。 不管是大三元还是小三元,都是祖坟冒烟之事,江盈科虽然是今年安化县试的案首,又哪里敢奢望后面两元? “多谢木斋兄吉言,小弟承情!” 江盈科面前放着一盘饼,这是眉山父子饼,借了三苏家风,将椒盐饼与糖饼合蒸,中缝压出"教子"纹,是士子必点之物。 他拈起一块饼,苦笑摇头,“小弟驽钝,虽经年苦读,略通圣贤之意,但失之鲁直,终归是比不过终南捷径的。” “呵呵,江老弟这话有意思!” 卢璥没有吃饼,只是饮茶,略略一笑,“这终南捷径,不知开在哪座山头?” 引起话头,江盈科却不肯说了,告罪道,“小弟失言了,扫了诸位之雅兴,罪过罪过!” “别啊!你这才助兴呐!” 卢璥放下茶杯,“别吊胃口了,都等着呐!” 第119章 处士 江盈科有些为难,犹豫半晌,终于说道,“说起来也是敝乡之丑事,本次府试有位考生李步蟾,是县试第二,诸位想想,当时他尚不足十三岁,能有多少才学?” 卢璥呵呵一笑,“十二岁,若是今年童试三捷,再能赴武昌取得秋闱,吾乡不是也出了一个杨廷和杨阁老?” 几人都在附和调笑,只有夏文升肃然问道,“盈科老弟,说那李步蟾十二岁便能经义皆通,我是不太敢信的,究竟是何缘由?” 江盈科扬扬手里的眉山父子饼,“缘由其实简单,咱们安化县的老父母,是李步蟾的义父!” 众人面面相觑,突然,卢璥“啪”地甩开折扇,眼含冰雪,“呵呵,果然是好一条终南捷径呐!” *** 青云阁。 李步蟾抬头看看这三个字,有些烂大街。 后世京城的青云阁,那才叫一个高大上,是鲁迅诸多大咖的打卡之地,眼前这个,就呵呵了。 打洪武年间,朱元璋下诏“罢造龙团,惟采芽茶以进”,普及散茶冲泡之法以后,饮茶门槛降低,茶楼就多了。 斛伯跟在后头,李步蟾走进茶楼,看到墙上挂着茶牌。 “龙凤团饼,银二钱。” “松萝一盏,银二分。” “炒青一壶,钱十文。” “雨前茶八文,枣泥酥四文。” “……” 大明的茶客,最喜松萝,所谓的“松萝香透九重天”,松萝已然很贵,比松萝更贵十倍的龙凤茶饼,据说是宫中贡品,不知是真是假。 李步蟾再看旁边,赫然写着“禁喧哗”和“先惠茶银”。 李步蟾笑了笑,扭头对斛伯说道,“咱们就点一份这个吧!” 斛伯一看,是“清火茶配状元糕,银二分”。 这是茶楼的科举套餐,斛伯叫过茶博士,会帐之后,两人向龙门座走去。 龙门座说的威风,其实就是一间不过一平米多的逼仄小间,这是模仿的考场环境,冠以龙门的彩头。 “这位兄台,刚出的程墨,看看吗?” 李步蟾坐下喝茶,一个身穿长衫的书生过来,捧着几卷书籍,热情地问道。 程墨就是科考范文,很多书坊收集各届中试的文章,自行刻印,主打一个新鲜出炉。 见李步蟾扭头过来,这人更加热情,“这是吉藩刻本,还有府学柳教授的评点,最是难得,一本只要五十文,要不要看看?” 大明刻本有国子监刻本,藩府刻本和私刻本,藩府刻本比一般的私刻要精美的多,难怪这么薄薄的一本,顶一本厚厚的《昭明文选》。 说道柳教授,李步蟾就浮现一个大腹便便的“教授”,他笑着婉拒,“多谢兄台,在下已经入手了一本。” “步蟾贤弟,抱歉抱歉,劳你久等了!” 李步蟾转头一看,是蔡叔衡走了过来,起身笑道,“哪里哪里,是小弟来早了!” 李步蟾走出小间,对那个书生拱拱手道,“我还有事,就不耽误阁下的功夫了。” 那书生讪讪地向两人行礼而去,蔡叔衡看着背影摇摇头,问李步蟾道,“贤弟东西都带齐否?” 李步蟾让斛伯将那几乎没动的状元糕收起来,拍拍书袋,“琥璜兄轻车熟路,劳烦了!” 青云阁开在府前街,斜对面就是府衙,蔡叔衡打开折扇扇了两下,走在前头,李步蟾紧紧跟上。 府衙前方的广场,比安化县衙要大得多,广场上人来人往,宛如一个集市。 不过这个集市上来往的,都是身着长衫,头带方巾的读书人。 童试三关,府试最难,号称府关。 除了今年通过县试的考生,还有往届过了县试,却卡在府试一关的士子们,长沙府十二州县,加起来不知有三几千人。 到了院试,反而显得简单了,提学道一般都是合一府两府的考生,就地提考,再多不过六七百人,录取率还要好看的多。 所以今年大宗师要求重审童生,也有考场不堪重负的考虑。 李步蟾现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热闹的报名景象,衙门口还好,无人敢在此多作逗留,广场边缘到街道两侧,却是布满了临时搭建的茶寮和食肆,里面坐满了各县的考生,指点谈笑,意气风发。 蔡叔衡站在广场上,游目一看,又有一个士子过来行礼,这是一位湘潭县的学子,也是托他廪保的。 蔡叔衡让湘潭县的这位考生在此稍候,斛伯也不用跟着,他先带着李步蟾走向府衙。 “华清兄,少见少见!” “琥璜兄,你也来了,待会一起喝茶!” 一个两鬓斑白的老童生,满脸堆笑地随在一个秀才身后,那秀才与蔡叔衡熟识,两人寒暄几句,各自忙碌。 蔡叔衡见李步蟾有些不解,呵呵笑道,“贤弟可是为那老童生不值?” “倒也没有不值。”李步蟾叹道,“小弟只是有些不解,若他这般年纪,怕是已知天命,即使过了府试,又能如何呢?” 府试不是院试,院试过了成为秀才,好歹有了身份,还有一些特权,但府试过了,也还和县试一般只是童生,除了好听一点,并无好处可得,那又何苦还蹉跎于此道呢? “哈哈,贤弟比较年少,有些经济之事,还不了然。” 蔡叔衡“啪”地合起折扇,伸出两个手指,“若是通过府试,最起码有两宗好处。” 他屈下一根指头,“若是过了府考,便可去学堂做个西席。虽然不能去什么好去处,但一些偏僻之地,一些乡间大族,还是有望的。再不济,他们可以依附于一些大户人家,做个清客,混碗饭吃,还是可以的。” 蔡叔衡这话说得接地气,李步蟾点点头,像百足村请刘诗正为西席,那是高配了,一般的标配,也就是一个府考童生。 蔡叔衡又屈下一根手指,“第二宗,府考童生在百年之后,可以在墓前写上“待赠登仕郎”,可若是府考都没过,墓前就只能写上“处士”二字,过了府考,不但自己有些颜面,家门也好歹能厚颜自称读书人家了。” 李步蟾这下了然了,拱手谢道,“既有生前利,又有身后名,难怪难怪,多谢琥璜兄解惑!” 第120章 火神 说话间,两人进了府衙。 蔡叔衡都不用皂隶指引,自己轻车熟路地带着李步蟾经过仪门,通过甬道,绕过排衙大堂,走到一排耳房前。 两人走进礼房,蔡叔衡与礼房的书吏打过招呼,书吏看过李步蟾的家状和保状,便引着李步蟾到一张书案前坐下,重新写了一遍履历。 蔡叔衡当着书吏的面,在李步蟾的保状上签字画押,他的廪保就算是完成了。 府试的廪保与县试不同,廪生不需要去考场唱保,只需要在府衙礼房,在廪保结状上签字画押即可。 这也是应有之义,府试动则两三千考生,真要现场唱保,那半天的功夫就算是交代了。 蔡叔衡签字之后,书吏当下给李步蟾开具考引,贴上府试的浮票。 因为李步蟾是县试第二,书吏拿出一个印章,在浮票上盖了一个“堂”字。 这是说李步蟾在考场的座位,会安排在堂前,坐在考官眼皮底下答题,这是对优等生的优待,没有风吹雨淋和臭号的担心。 李步蟾拱手道谢,取过自己的浮票,上面的描述,是“面白无须,容貌俊朗”八个字。 这般防伪,让他莫名地想起那个假钱大音来,他哑然一笑,小心地将浮票放入书袋。 走完流程,两人出了府衙,在广场上与蔡叔衡做别。 原本他想请蔡叔衡吃顿便饭,但被蔡叔衡婉拒了。 不是蔡叔衡不给面子,实在是他这个府学廪生太走俏,委托他廪保的考生不下五六十人,他今日将集中办理二十来个,一整天都会呆在长沙,像拉磨的驴一般在府衙往返,确实是脱不开身。 出了府衙,李步蟾并未回客栈,而是让斛伯带着,径直往文庙方向而去。 长沙府学毗邻文庙,府试的考棚,就搭在文庙坪上,府学西侧。 两刻钟之后,两人到了文庙坪,离府试还有十来天,考棚就已经搭建好了,龙门前面还有吏役把守。 长沙府十二州县,正好分成十二座考棚,以十二地支排序,合成一个长方形排列。 迎面望去,长约百丈,规模委实不小,足可容纳两三千考生同场考试,蔚为壮观。 文庙坪的考棚之前,与府衙前广场相比,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此处的商贩,经营的不是茶饭,而是考场所需的文房,有卖笔墨纸砚的,有卖毡布的,有卖蜡烛的,有卖考篮的,这些商贩也不吆喝,似乎也被文庙熏陶着,各个彬彬有礼。 考棚门口排着一些年轻的考生,这些人与李步蟾一般,都是第一次参加府试,想提前进考场看看环境,免得到时慌神手足无措。 李步蟾也凑了过去,只给书吏交了两文钱,便进去看了一圈。 从文庙坪出来,斛伯在李步蟾身后感慨道,“看来这冯太守虎威甚烈啊!” 李步蟾点点头,今日之行甚为顺利,让他对冯驯这个打虎太守又有了新的认识。 礼房吏员来钱的路子就那么几项,府试是每年收入的大头,能让他们恪守规矩,不敢伸手,可是没那么容易的。 也不知道冯太守打死了多少老虎,剁了多少只手。 *** “这臭豆腐不臭啊,倒是挺香!” 李步蟾接过斛伯递过来的臭豆腐,挑了一片放嘴里,这会儿的臭豆腐不像后世那般乌漆嘛黑,而是只有淡淡的茶色,并不如何臭,倒是越嚼越香。 扭头一看,青钱似乎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手,“你也想吃?” 青钱甩甩鬃毛,李步蟾便挑了一片过去,刚一入口,马儿忙不迭地往外吐,不知道是受不了臭味,还是受不了姜蒜的辛辣味。 见它身上的青钱都发亮了,不但李步蟾笑得前俯后仰,身边的人见青钱那萌萌的神态,也相顾莞尔。 离开考还有些天,闷在客栈读了两天书,李步蟾想着一张一弛,便出来遛马。 遛着遛着,便到了火神庙。 这里就是后世的火宫殿。 长沙这座古城有些邪性,不知是因为这里的百姓脾气火爆,所以这座城市特别容易着火,还是因为这座城市特别容易着火,所以让这里的百姓脾气特别火爆。 当年杜甫流落到长沙,便遭遇“潭州夜市火,延烧千余家”,把诗圣吓得不轻。 朱熹在此任官,也是一场大火,将燔州衙、仓廪及民舍五千余区烧成白地,逼得他成立了“潜火队”,配备了云梯和水囊这些专业设备。 到了大明,看长沙的火气实在太旺,便在这里建了火神庙,用来祭祀火神,在每年火神诞辰的六月二十三日,赛会酬神,希望这里的火气能小一点,别一点就着。 此时的火神庙,已经有了相当规模,在火神巷(后世的坡子街)到庙前的空地,集市连排,接踵摩肩。 今天日子平常,没有唱戏,但有杂耍。 一个赤膊汉子将两团蘸油棉球舞得呼呼生风,两团火焰掐似流星,黏在他的身前身后,骤然间,这汉子将火流星抛向天空,恰似双星坠地,在青石板上滚出丈许火痕。 “好!” 人群慌忙退避,却又满堂喝彩。 李步蟾站在人群外,呵呵瞧着热闹,遁身市井之中,被这番烟火气一熏,感觉这方天地特别鲜活而富有生气。 “嘀嘀嗒嗒!” 一阵嘹亮的唢呐声从巷口传了过来,听这音调,这是出殡的调调。 果不其然,一行人披麻戴孝从巷口过来,扶着暗红的棺木,有人在前方挥洒纸钱,有人在后面敲打着锣鼓钟磬,吹着唢呐。 “祖公三代做太医……咳咳!” 突然,一个抬着棺木的老头大声唱了起来,他话音未落,另一侧抬棺的老妇接着唱道,“丈夫做事连累妻……呵咳!” 他们后面跟着一大一小,小的不过十六七岁,抬得脸红脖子粗了,憋着嗓子叫道,“无奈亡灵十分重……呵咳!” 那年长的男子叹了口气,“以后只拣瘦的医……呵咳!” 本来是一出丧事,被这一家四口一唱,跟群口相声似的,惹得四周哄堂大笑。 第121章 意医 待棺木过去之后,有那认识的知情人,兴高采烈地一说,知道了这是城南谭乡绅的丧事,那抬棺的一家四口,却是城南“万全堂”的全郎中一家。 这全郎中据说祖上三代太医,口头禅便是“万无一失”,这位谭乡绅前日腹痛,到万全堂瞧病,不想全郎中口里说着“万无一失”,两剂药下去,谭乡绅却伸腿了。 到底不知谭乡绅身染何疾,死因究竟如何,他家倒也没有太过为难全郎中,只是让他一家唱挽歌舁柩出殡。 李步蟾牵着马儿,在一旁乐呵呵地吃瓜。 这全郎中抬棺,说冤也冤,说不冤也不冤。 在大明,医、卜、相、巫号称“四术”,将医士与江湖术士相提并论。 医士手段高的,出手如神,患者立愈,像扁鹊之视五脏症结,华佗之剖心传药,这样的绝艺也不稀奇。 那些手段低的,出手杀人,更是家常便饭。 之所以国手庸医判若云泥,是因为中医讲究以“意”行医。 以“意”行医,有方而不泥于方,意难于博,博难于理,而医得其意,则足称国手。 闽人谢肇淛的儿子患病,请当地名医医治。 名医兄上来一看,先是诊断为“气不归元”,开了药是六味地黄丸。 不料病人不给名医兄面子,吐药,怎么吃怎么吐,根本吃不下去,于是名医兄一琢磨,不是“气不归元”,而是“胃有寒痰,虚不受药”。 既然病情变了,药自然也不能是六味地黄丸,而需要用附子攻之。 吃六味地黄丸,谢肇淛没有意见,这味药有病治病没病强身,近视都可以用它来治。 这不是开玩笑,哪怕到了满清,一代名医林佩琴依旧认为近视的原因是肾阳虚,开出的方子竟然还是六味地黄丸。 但吃附子,谢肇淛就犹豫了,那玩意儿剧毒,这年月没个保险公司,真不敢随便乱吃。 正在他为难之际,刚好朋友薛子勉来访,薛子勉名头更大,号称国手。 薛国手上来一搭手,笑了笑,“这是小毛病,一剂药的事情。” 他只用了几味简单的药材,煎汤给小谢饮下,小谢马上痊愈了。 这时,谢肇淛将名医兄准备给儿子服用附子之事告知薛国手,薛国手听了之后大惊失色,“这不是胡来吗,这是“气逆”,凡气逆者,皆火也。附子入口,必死无疑。” 同一病例,同是名医,一治生,一治死。 说到底,“意”这样的高级货,是难以揣摩,可遇不可求的。 “步蟾老弟,正好有事找你!” 一人从人群中出来,步履匆匆,见到高大的青钱骢,脸上一喜,高声叫道。 李步蟾闻声望去,只见张子云跑过来,二话不说,拉着他的袖子,往西北方向走去。 看他是真有急事,李步蟾让斛伯牵着马儿先回客栈,自己顺着张子云往前走。 “唉,我说子云兄,你急个啥,火神就在此处,哪儿着火了?” 张子云闷头走了一截,听李步蟾一问,方才拍拍脑袋,停了下来,“步蟾老弟,我跟你说,你先别生气!” 几天下来,两人也是熟了,知道张子云的性子,李步蟾笑道,“子云兄但说无妨,孟子让我辈养浩然之气,浩然正气还养不过来,养闲气做甚?” 张子云嘿然一笑,跟李步蟾说起了原委。 这些天,他终日在长沙城士子聚集之地游走,今日到了贾谊祠。 原本好好地听着那些士子谈天说地说着秘闻,后来来了几人之后,不知怎么就说起了李步蟾,还越说越是不堪。 他让李步蟾别生气,说着说着,他自己却生起气来,“带头说你是非的,便是那江盈科,那日在伏虎寺,听闻灵虎噬心,他两度掉书,果真不是什么好人!” 张子云急匆匆地从贾谊祠出来,原本是去客栈寻李步蟾,只是不曾想李步蟾在毗邻的火神庙遛马,正好遇上。 “江盈科?” 李步蟾眼睛一缩,跟着张子云往贾谊祠走去。 贾谊与屈原齐名,号称“屈贾”。 贾谊被贬长沙王太傅,在长沙谪居三年,写下《吊屈原赋》和《鵩鸟赋》,成为贬谪文化的象征。 屈原沉江,是在湘阴之汨罗,湘阴隶属长沙府,两者相隔不过百里,故而长沙有“屈贾之乡”。 贾谊祠就在濯锦坊,这地方就是后世的太平街,贾谊祠便是后世的贾谊故居,自唐宋以来就是文人雅集之所,杜甫、韩愈、柳宗元等都来此凭吊打卡。 两人脚下轻便,不多久便到了贾谊祠。 此时的贾谊祠,是正德年间重修的,不但有可供祭拜的贾太傅祠,还有贾谊居住的治安堂、“文脉之泉”太傅井,和镌刻历代文人凭吊诗文的碑廊。 贾谊祠中,三三两两的士子在祠内游走,或较量些文章,或品读些诗词。 “洛阳才子屈长沙,旧宅空传太傅家。 千古文章悲贾谊,一江风雨吊长沙。” “好诗啊,读李阁老此诗,就可知茶陵诗派之意趣也!” “锦臣兄,李阁老之诗固然清新可人,张翰林此诗亦不遑多让!” “……” 李步蟾无暇怀古,按照张子云所说,两人径直向治安堂而去。 贾谊祠并不宽敞,更不宏大,只有治安堂可供士子集会,不少士子都在此地结社赋诗。 治安堂在正祠左侧,离着还有五六步,李步蟾便放慢了步伐,拉住了前面的张子云。 张子云气呼呼地回头,却见李步蟾好整以暇,并没有动气之色。 李步蟾拍了拍张子云的肩膀,低声道,“子云兄,你且在此为我掠阵,且看小弟舌战群儒。” “步蟾老弟,你这是什么话?” 张子云一怔,勃然变色道,“我岂会怕了这些背后嚼舌根的鼠辈!” “子云兄莫要误会!” 李步蟾微笑着摇头道,“若是动手打架,小弟一定请子云兄助拳,若是动嘴骂人,小弟一生,从不弱于人,对付这帮鼠辈,小弟一人足矣!” 张子云有些狐疑,“当真?” “十足真金,子云兄且拭目以待!” 李步蟾按下张子云,往屋里走去。 第122章 螟蛉 治安堂。 这是贾谊的居所改建,里头素静之极。 不见任何装饰,迎面只有一幅大字中堂,墨迹淋漓,字字逾尺,如同摩崖一般,铺满整面墙壁。 “善不可谓小而无益,不善不可谓小而无伤。非以小善为一足以利天下,小不善为一足以乱国家也。” 这是贾谊的名句,后来被刘玄德搬运过去,成为金句。 今日的治安堂,有岳麓书院的士子在此结社,十多位意气风发的年轻俊彦,在此雅集。 众人或站或坐,或散或聚,有围棋者,有论诗者,有把玩古物者,有调赏弦琴者,大声说笑,虽然不比兰亭金谷,却也大有乌衣子弟风流之概。 江盈科涉足其间,大是满足,尤其是李步蟾之事在此发酵,更是让他心怀大畅。 “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 有两人站在窗前读书,一人放下手中《孟子》,曼声长叹,“那李氏子,说大人则高之附之,非吾道中人也!” 与他一起的士子浅笑道,“哈哈,守信兄,攀附之徒,如过江之鲫,不足为怪,正如班固所言,“攀龙附凤,并乘天衢”,然之后攀附者何在哉,尽为王莽刀下之鬼也!” 不远处是夏汉升与谢树正在围棋,夏汉升两指之间夹着一粒黑子,左右为难。 他指尖的黑子甚是奇异,并非乌黑,而是莹莹的墨绿色,颜色深邃犹如鹰隼之目。 见他举棋不定,坐在他对面的谢树有些不耐,便起身走到窗前,“国贤兄,你这话对那李氏子,可能深了,他那年纪,四书都不见得通了,知道有《汉书》否?” 卢璥面前展开一幅长卷,是蒙元大家赵松雪所书的《秋声赋》,笔法如吴带当风,极尽婉约之态。 等他赏完,一名长脸书生双手连卷,将长卷收了起来,笑道,“木斋兄,《汉书》他没读过,李太白总是读过的,读者“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岂不愧煞?” “啪!”夏汉升指间的那粒黑子终于敲下,他朗声道,“听江老弟说,那李氏子年幼失祜,也是难怪,不得闻“大人之学为道,小人之学为利”之家训,不得闻严子陵陶渊明之逸事,也就难怪了!” 卢璥听他们谈得兴起,哈哈笑道,“诸位,咱们今日之社,不如就叫“螟蛉社”,如何?” “……” “啪啪啪!” 门口传来一阵掌声。 众人循声一看,一个少年走了进来,脸上带笑,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小弟李步蟾,刚到长沙,正欲拜会府城俊彦,不想能在此偶遇诸位,不亦乐乎?” “有意思!”卢璥嘿嘿一笑,偏过头问江盈科,“就是这位?” 江盈科点点头,神情镇定,脸色却不免有些发白。 只见李步蟾对窗前读书的两位拱拱手,“如这位兄台所说,小弟读书不多,但《论语》还是读过的,子曰“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小弟请教,按朱子之意,此句何解? 那人神色一滞,嘴巴动了两下,却终究闭上了嘴。 朱熹对这句话的解释,为“党者,偏私之谓。背后议人,乃小人之党比也。” 这么一说,这治安堂的十多位,就是小人之党了,他能怎么说? 见那人有些词穷,李步蟾转身对夏文升请教道,“如这位仁兄所说,小弟命运多舛,年幼失祜,然则,小弟虽然少了家教,但《礼》还是读过的,小弟请教,“不窥密,不旁狎,不道旧故,不戏色”,此言何解?“公庭不言妇女,在席不言犬马”,此言又是何解?” 被李步蟾连续两问,笑里藏刀,怼得夏文升满脸通红,右手一伸,“啪”地将一把黑子放进花梨棋罐。 他出身湘阴夏氏,他家祖上声名赫赫,乃是夏原吉。 夏原吉历经五朝,任永乐、洪熙、宣德三朝户部尚书,位至少保,显赫一时。 李步蟾诘问的这两句话,郑玄都有过解释,前一句的解释,是犯此四样,就是失了君子之容止,后一句的解释,则是这两者就已经很过分了,不是君子所为,背后议人短长就更为恶劣。 儒家以礼立身,所谓“克己复礼”,哪家的家训能大得过礼去? 若是那不守礼的家训,又能是什么名门了? 就因为此,很多家训都严禁嚼舌根,《颜氏家训》就说,“凡与人言,常存敬畏,不可轻议长短”。 背后乱嚼舌根之人,哪里有资格说别人没有家教? 夏文升一直以家门自矜,夏家宗法对"背后议人"者的处罚非常严厉,需要“罚跪祠堂三日”,他又哪里还敢言语? 李步蟾看了看夏文升,见他已经缄口,转头对拿着画轴的长脸书生拱手道,“这位仁兄请了,我倒是读过李太白的诗文,不但读过“安得摧眉折腰事权贵”,还读过“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不知此句何解?” 长脸书生面目僵硬,“哼”了一声,脸更长了,与青钱骢有得一比。 李白本就是一个官迷,腰杆子不见得多硬,他拿李白当做标杆,就别怪人家歪楼。 见这人无言以对,李步蟾接着道,“小弟还读过白乐天的诗,他说“赠君一法决狐疑,背后说人先自思”,小弟借花献佛,也将此法赠予仁兄,以后在背后说人之前,先自三省三思,可好?” 这人脸色一怒,张嘴欲言,却见李步蟾又不理他了,掉过头去大声道,“《孟子》曰,“言人之不善,当如后患何?”小弟诗书读得不多,但粗通大明律令,实在是为诸位仁兄担心。 按唐律,造谤书谤言为“十恶”之罪,罪在不义,背后诽谤者可流放二千里! 我大明没有李唐严峻,但议人阴私者,亦要戴枷示众! 更有甚者,谣言污蔑官长更是必须重罚,按大明律,”凡骂制使及本管长官者……” 他的目光向江盈科一转,厉声喝道,“凡骂制使及本管长官者,杖一百!" 江盈科犹如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浑身透凉,他是真不知道还有这个律条,如他这般,在人前诋毁知县,妥妥的一百大板啊! 李步蟾最后转身,对着卢璥笑道,“照小弟看来,此间今日之雅集,叫螟蛉社似乎不妥,不如叫鸱鸮社,如何?” 第123章 鸱鸮 一直淡然的卢璥,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住了。 他说今日之社是“螟蛉社”,本是顺口调笑,不想话刚出口,便被李步蟾一巴掌搧了回来。 螟蛉之意,出于《诗经》之“螟蛉有子,蜾蠃负之”,并非什么好词,像吕布就被喷为“螟蛉枭獍”,是忘恩负义的形象代言。 李步蟾反过来说他们是鸱鸮,鸱鸮是有名的恶鸟,《诗经》中专门有一首诗,说它的阴险和恶毒,《说苑》则说这坏鸟“昼伏夜鸣,好议人过”。 自李步蟾进来之后,口若悬河一顿乱喷,治安堂内的雅集,宛如遭遇了一场泥石流,被冲成一片泥泞。 “有意思,有意思!” “步蟾老弟言辞锋利,宛如并刀,纵有高谈,横有阔论,佩服佩服!” 卢璥脸上笑意不减,折扇在掌缘轻敲了几下,“其它暂且不论,就说老弟与贵县县尊之事,有耶无耶?是耶非耶?” “不错,说一千道一万,你与石知县之事,有还是无?” 江盈科强自镇定,从卢璥身后过来,有些哆嗦地喝问。 “有又如何?无又如何?此为李某自家之事,与你等何干?” 刚才的李步蟾虽然犀利,但还是笑脸示人,此刻突然收起笑意,锐声问道,“洪武十七年,太祖颁布《科举程式》,其中明文规定,“考官不得取同宗、女婿”,此后《大明会典》皆以此实行回避,至今一百五十年,有哪一句是禁止义父子的?” “洪武三十年,丁丑科状元韩克忠,他是考官刘三吾之义子!” “永乐十六年,戊戌科进士周叙,是内阁首辅杨士奇之义子!” “成化二十年,二泉先生高中甲辰科进士……” 之前两个名字还好,听到“二泉”,室内诸生脸色齐齐一白,像看鬼似的看着李步蟾。 李步蟾环顾四周,冷冷一笑,“二泉先生,可是李东阳李阁老之义子!” 泥石流本来就是天灾,此言一出,更是犹如在泥石流中引爆了一枚核弹,全场一片死寂,无人再敢发声,深恐泥泞沾身。 李步蟾得理不饶人,戟指路北高声喝问,“诸君有胆,可敢随我去隔壁二泉祠去辩论一番?” 二泉先生,即是邵宝。 邵二泉名重天下,是李东阳之后的复古派领袖,李东阳在五年前已经故去了,但邵二泉还健在。 更要命的是,邵宝与长沙渊源极深,尤其是岳麓书院,被他打上深深的烙印。 如今的岳麓书院,便是邵二泉任湖广提学期间,主持重修的,他不但手书"正脉堂"匾额,还增设了"二泉精舍",作为讲习之所。 他还亲自选拔周廷用等十八位长沙士子入书院读书,后来中进士者七人,形成著名的"正德岳麓学派"。 五年前,长沙儒林在贾谊祠旁边建“二泉祠”一间,彪炳邵宝的功绩。 在场这帮人若是敢非议二泉先生,他们都不用回家了,回去也会被捆进祠堂打死。 “咳咳!” 卢璥干咳两声,强辩道,“步蟾老弟言重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天下人说天下事,我等不过在此闲聊而已,你熟谙律令,我大明律令又有哪一条写着,不让我等闲聊了?” “然也!”夏文升抻着脖子,拍了一下棋枰,“义子之事,律法不禁,然我等也没有上书府衙,罢掉你的考试资格,只是三五好友在此交流,以期能格君心之非也!” 李步蟾扫了他们一眼,算是见识了这帮人搅局的本事。 他们的意思很清楚,你拜干爹我们确实管不着,那我们扯淡你又管得着了? “好个格君心之非!” 李步蟾呵呵冷笑,伸手划了一圈,将十多人都圈进来,“阁下读的好圣贤书,孟子就是这般教你,用背后议人来格心之非?” “格君心之非”是儒家的宏大命题,出于孟子,到程朱探讨更加深入,以格君自命。 但不管谁来格,不管怎么格,都是当面格,理直气壮的格,谁会在背后格,鬼鬼祟祟的格了? 卢璥在这个问题上不敢多说,皱皱眉头道,“适才步蟾老弟不是提及二泉先生么,有珠玉在前,不如我等比上一比,来场夺袍之戏,也不啻是一桩佳话,如何?” 夏文升眉毛一挑,接着道,“着啊,只要你的本事,真有二泉先生少年之风,那就是我等见识浅薄,坐井观天了,如何?” 一边的江盈科目光灼灼,心中不由得暗自叫好。 原本李步蟾来势汹汹,气势如虹,但被这么几句话一搅和,双方就是各说各话,那就比谁调子高,口水多。 你李步蟾若是想让我们闭嘴,那也行,就拉开架势做过一场,只要你有本事将咱们打趴下,那就证明你不是攀附,咱就闭嘴,一起成就一番士林佳话。 “呵呵,比上一比?” 李步蟾盯着卢璥的眼睛,一动不动。 卢璥悠闲地晃了晃折扇,“不错,比上一比!” “呵呵,今日本来是游览太傅祠,不想却是误入了白虎观了!” 李步蟾甩了甩衣袖,“行啊,怎么比,阁下恐怕也是智珠在握了吧?” “不敢不敢,”卢璥嘴上谦辞,脸上却是带着戏谑的笑意,“孟子曰,“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那我们就来比上三场,二泉先生诗书文三绝名重天下,咱们这三场就比诗比书比文,如何?” “随便吧!” 李步蟾有些腻歪,懒得跟这帮人磨牙,诗也罢,书也罢,文也罢,他又何惧? 他晒笑道,“若是李某败了,君等准备如何?若是李某侥幸胜了,君等又准备如何?” “你败了之后,就请打道回府,明年再来!” 夏文升腾地站起身来,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 李步蟾等了一阵,“完了?” 夏文升有些纳闷,没反应过来,卢璥却是懂事,接过话茬问道,“既然是夺袍,那自然有锦袍以待,若是尊驾真是胜了,想要点什么彩头?” 他转过头看了看江盈科,“要不就请江贤弟退居回乡,隐读一年?” “景玉兄,这可……” 江盈科万没想到,自己居然变成彩头了,焦急之下,不由得喊了起来,然而,卢璥冰冷的眼眸扫过来,将他的话语生生逼了回去。 “这个大可不必,在下可没有断人前程的毛病!” 李步蟾游目往室内一看,目光停在夏文升的棋枰之上,眼睛一亮。 棋枰是楸枰,原本金黄的颜色,现在已呈暗黄,上面镶嵌的螺钿深沉如佛宝,断纹细密,宛若牛毛。 棋子更是了不得,黑子是蓝田玉,黑如碧海,白子是和田玉,白如羊脂,冬暖而夏凉,这是冷暖玉棋子,被夸为仙家之物,非人间凡品。 这副围棋,不是大明之物,而是大唐之风。 第124章 昙花 李步蟾嘴角一弯,好东西啊。 他与石安之都酷爱围棋,将这副围棋弄回去,可以博老头一笑。 “杜少陵有诗云,“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就以这一枰围棋为袍,如何?” 夏文升脸色一变,这乡下竖子眼睛怎么如此毒辣,就看上这副围棋了? 这副围棋可不是玩物,而是唐代国手王积薪所用之棋,当年唐玄宗幸蜀途中,召王积薪下棋忘忧,御赐此棋。 到了大明,因为夏原吉理财有术,太宗听闻夏原吉喜爱围棋,便将此棋就赐予了他。 这副围棋一直被夏家视若拱璧,今日结社,夏文升就将其偷偷拿出来装杯,不想李步蟾眼毒,一眼就瞧上了这副围棋。 “负图兄?” 卢璥知道这副围棋的根底,这不是银钱的事情,不敢替夏文升做主,看了过来。 “就这么定了!” 不答应,那就是送给李步蟾说头,夏文升只得一咬牙答应了下来,先将此事敲定再说。 江盈科松了口气,只要自己不成为彩头就好。 既然决定比斗了,一堆人也没心思干别的事情了,都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说起了细节。 待他们商量出个章程来,李步蟾更不多说,只是点点头,便抽身而去。 出到门口,李步蟾看到院内有三株老槐,盘踞如龙。 这三株周公之槐,据说是朱熹在祭拜贾谊之时亲手所植,此时还有几位士子从祠内出来,对着老槐躬身行礼,甚是虔诚。 李步蟾停步一笑,转身一看,卢璥与几人站在门口,“今日扰了诸位雅兴,做了恶客,小弟刚得了一联,以为赔罪。” 指着前方的老槐,李步蟾朗声道,“槐树无风自摇,恐怕木旁有鬼!” 言罢,他哈哈一笑,拂袖而去。 “这嚼蛆的酸丁!” 看着李步蟾张扬而去的背影,夏文升气不打一处来,重重的一巴掌,拍在墙上。 “不过衣冠枭獍耳,负图兄何必与之置气?” 谢树上来揽着夏文升的肩头,口出恶言相慰。 枭食母,獍食父,他以此语说李步蟾,显然是憎恶得紧了。 “景玉兄,景玉兄,想什么呢?” 一旁的卢璥有些发呆,谢树上前晃了晃,卢璥从沉思中惊醒过来,讪讪一笑,“木斋兄,这竖子一张嘴着实锋利,临走了还给咱们出了道难题啊!” “难题,景玉兄说的是他那上联?” 听卢璥一说,原本漫不经心的他们,才发现确实棘手。 李步蟾这个上联,在联语中埋了两个坑,先是拆了“槐”字,借院中老槐,骂他们是鬼祟之辈,心怀鬼胎。 后又嵌入“无”和“有”一对反义词,说他们无中生有,无事生非。 对联之事,从来都是上联易出,下联难对,李步蟾这句联语极为应景,嬉笑怒骂,室内诸位才子,越想越是挠头,都觉难对。 众人冥思苦想,出了几对,都是摇头,不是不工整,音律不协,就是不应景,生搬硬砌。 卢璥看了看身边的江盈科,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之色,拍拍手道,“诸位同好,那李氏子虽然年少,但绝非易与之辈,咱们万不可阴沟翻船,小弟这就回去跟家父禀报,跟他寻个万全之策,诸位也都回去早做准备,今日之社,就此散了吧!” 众人深以为然,就李步蟾的词锋,在场恐怕无人能敌,要说这般人物,为了区区县试而行攀附之举,实在是难以置信。 但事已至此,羞刀难入鞘,万事也要先做过一场再说。 一时之间,治安堂中的雅集星散,江盈科被扔在一边,无人理会,如同路人。 谢树轻叹一声,上来拍了拍茫然失措的江盈科,“江老弟,走吧!” *** 长沙城西,牌楼街。 此处背靠衡岳之余脉,面朝湘水之波澜,按照地理之说,是"负阴抱阳"之势,正合"金带环腰"之形,长沙府之进士,泰半出于此地。 牌楼街既是以牌楼为名,自然牌楼林立。 从街头到街尾,不知几十座各异的牌坊,或高或低,或新或旧,或简或繁,或石或玉,若是将这条街浓缩而观,就是一尊牌坊的盆景。 卢璥从这尊盆景中走过,走进一座宅邸。 宅邸大门前立着两块书丹的青石,顶部雕刻一管毛笔,下方是八角底座,厚重如史。 这是两块进士旗杆石,说明这座宅门之中,出过两位进士。 “少爷!” 门子见到卢璥,赶紧从门房出来出来行礼,卢璥昂着头问道,“老爷没有出门?” 他是随口一问,旁边的轿厅停放着一顶素色蓝呢轿,卢藏今日休沐,轿子既然在此,卢藏当是在家。 果然,门子恭声答道,“老爷在家,开福寺顺丰大师刚走不久,老爷想必在后院赏昙花。” 卢璥的鼻孔里嗯了一声,将折扇收起,进了前院。 迎面的影壁上,是琉璃烧制的家训,卢璥放慢脚步,对着影壁深躬一礼,再往里走。 “少爷!” “见过少爷!” 从前院到中院,再从旁边的月亮门到了后院,卢璥一路不苟言笑,只是淡淡地点头。 穿过后院的花径,是半亩方塘凿就的小池,从伏龙山的地下引来活水,广植白莲,虽然还是四月,花期未至,但水面枝枝蔓蔓,已是满目苍翠。 卢璥无心赏莲,径直走到池心的爱莲亭,给亭中的老人请安。 卢藏负手看着眼前的昙花,头也不抬。 一几,一盆,一花。 檀木花几与紫砂花盆都是寻常,唯独所植之花为异品,是一株并蒂昙花。 昙花未开,两枚花苞大如鹅卵,形如吊钟,左侧之花赤如烈焰,右侧之花紫如青云,一花之上,披红戴紫,富贵逼人。 昙花寻常为白色,朱紫之色皆为罕见之异品,朱紫并蒂,更是闻所未闻,几可称为祥瑞,能长成这般模样,不知花了多少心力。 卢藏将一串佛珠小心地放到盆中,方才问道,“你不是去贾谊祠结社了么,怎么就回了?” 卢璥将事情向父亲说了一遍,“去年就是因为那安化知县,父亲大人大病了一场,那李氏子是安化县之假子,此次一定要让其灰头土脸,狼狈而归!” 第125章 输赢 去年大旱,长沙知府冯驯来岳麓书院与卢藏相商,卢藏正在拿捏之时,冯驯收到了安化知县的公文,让卢藏丢了大脸,在家中称病三月。 卢璥本以为卢藏会闻言欣喜,却只看到卢藏依然无言背立。 良久,方听到卢藏问道,“你们约斗三场?” “是。” “斗文,斗诗,斗书?” “是。” “你们三人,斗他一人?” “是。” 卢璥掩饰不住的得意,“儿子会尽邀书院这三道最强者,让那李氏子……” 他的话还未说完,却听到卢藏幽幽地问道,“卢璥,我与你有何冤仇?” 卢璥一呆,“父亲大人,这话……” 卢藏接着问道,“卢璥,岳麓书院与你又有何冤仇?” 卢璥脸色发白,“没有没有,这是哪里话?” “既然无冤无仇……” 卢藏嚯地转身,盯着卢璥喝问,“那你为何要害我,为何要害岳麓书院?” 卢璥是卢藏的幼子,是他五十寿辰时所得,一向最为喜爱,现在卢藏看着卢璥,却是恶狠狠的,巴掌上青筋鼓起,随时可能抽过来。 “大人,这是从何说起啊?”卢璥哭丧着脸,一脸委屈。 卢藏巴掌都扬起了,看他这副委屈的模样,又垂了下来,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问道,“我问你,岳麓书院是什么地方,你们又是什么身份?那李氏子是来自什么地方,他又是什么身份?” 卢璥一下就惊醒了。 岳麓书院名列天下四大书院,汇聚了楚南的读书种子,而约斗之人又是这些读书种子当中的翘楚。 李步蟾呢? 他就是一个来自安化县的小小少年,不说岳麓书院,长沙府学,连县学都没有读过。 “以岳麓书院最优秀的三名学生,约斗一名乡野少年,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 卢藏看着儿子,恨声道,“你们就算是赢了,也是输了。反而言之,那李氏子即使输了,他也是赢了,他是虽败犹荣,而万一他要是侥幸赢了,岳麓书院的山门还要不要开了?我这个山长还要不要当了?” 卢藏的话如同当头一棒,让卢璥如梦方醒,大汗淋漓。 枉他自以为得计,原来只是踩着父亲和岳麓书院的名声,来为人家扬名? 难怪那李氏子随便他们拟订章程,他全盘接受,半点异议都不曾提出,想必当时他在内心狂笑? “再有,听那李氏子说的什么,白虎观!就你们一帮生员,竟然被他说成白虎观,他是谁?你们是谁?班固又是谁?” 卢藏一时心累。 在场的十多人,都是岳麓书院的精英学子,平日里都自命卧龙凤雏,现在不过是一个乡野少年小试牛刀,就现出了原形。 儒家在汉代有两次最重要的辩经,石渠阁辩经和白虎观辩经。 白虎观名为辩经,实为打压,为了争夺正统,所有大儒都赤膊上阵,打得不可开交,此次辩经由班固记录,写成《白虎通义》四卷,立下儒家正朔。 李步蟾扯着虎皮做大旗,一场小辈的游戏,被他冠以白虎观之名,往死里拔高,踩着岳麓书院学子,成就他之名声。 从此之后,坊间谁还会说什么安化县的假父假子,都只会津津乐道安化少年独挑岳麓书院了。 想到这里,卢藏倒是有些欣赏那李氏子了,明明是诋毁他名声的事情,却被他反掌之间,成了替其扬名之举。 到了这会儿,卢璥也是想清楚了,有些忐忑地问道,“父亲,要不要我去通知书院所有学生,明日齐聚正脉堂,来次内比?” “呵呵,还要大张旗鼓地内比?” 卢藏没好气地横了卢璥一眼,“你是嫌脸丢得还不够大?” 卢璥讪讪闭嘴。 “如今输是输定了的,就只能想法子,看怎么输得体面一点。” 卢藏眼睛一闭,转身对着那盆并蒂昙花,幽幽一叹,“那李氏子不是出了上联吗,我倒是有个下联。” “昙花少纵则逝,只缘日下多云。” *** “恩师,这一局却是承让了!” 冯驯信手将一颗白子扔进棋篓,呵呵一笑,眉宇之间甚是得意。 他的对面坐着一位花甲老人,捋着颔下的三缕长髯,有些无奈地看着棋盘上的局势,一条黑龙在白棋的重重包围之中,左冲右突,各种手段用尽,还是被束于屠龙台上,引颈就戮。 “该退让的时候没有退让,不该搏杀的时候,偏要奋起搏杀,安能不败!” 老人摇摇头,将棋子一颗颗拈起来,放进棋篓,打趣道,“老夫难得来一趟长沙,你却举起这么快的大刀来屠老师的大龙,有你这般做学生的么?” 老人名叫蒋冕,是三国蜀相蒋琬之后,是冯驯的座师。 去年,蒋冕继杨廷和之后成为内阁首辅,却是在两月之后,便上疏致仕,退居老家永州零陵。 蒋冕在退居零陵之后,不问世事,不见外人,闭门整理旧作,得诗词七百多篇而成《湘皋集》。 这几天他来长沙刻书,却正好被冯驯撞见,冯驯大喜过望,死活请到后衙,朝夕伺候了两天。 见蒋冕似乎想起了往事,有些意兴阑珊,冯驯起身给他续上茶,挑起话题道,“恩师有多久没回岳麓书院了,明日学生陪你故地重游如何?” “岳麓山?怕是四十年来未曾游了?” 蒋冕呵呵一笑,“当年在京城,与西涯兄对酒当歌,每唱必有岳麓山,如今西涯兄已然作古,我也垂垂老矣,只有岳麓山如故啊!” 西涯兄便是茶陵李东阳,他与蒋冕二人,在少年时都曾求学于岳麓书院,两人算是岳麓书院最优秀的两位学生了。 “恩师,岳麓山恐怕也不见得如故啊!” 冯驯嘴角挂着一丝讥讽,“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二泉先生之岳麓山,比恩师之岳麓山,要低了十丈,如今之岳麓山,比二泉先生之岳麓山,低了不知百十丈也!” 蒙元末年,彭和尚为祸长沙府,岳麓书院一度荒废。 直到成化年间,长沙知府钱澍重建书院,恢复讲学,出了李东阳,十年后又出了蒋冕。 过二十年,李东阳的门生邵宝提学湖广,岳麓书院连续七人高中进士。 然则近十五年以来,岳麓书院非但不见进士,连举人都难得一见了。 第126章 气弱 “你个冯行健,就是喜欢故作惊人之语!” 蒋冕虚指着冯驯,展颜笑道,“岳麓山高不过百丈,被你一说,现在岂不成了一坑了?” “恩师可是冤枉我了,学生是最为实诚之人,这可不是我瞎说,现在岳麓书院都能与一乡间少年争雄了!” 岳麓书院与乡间少年,还争雄? 冯驯将李步蟾约斗之事细细一说,蒋冕倒是来了兴趣。 蒋冕曾任天官地官春官和内阁首辅,眼力自是非同寻常,“那李氏子甚是了得,杨相少年之时都未必能及,我楚地竟然出了这等人物?” 杨相便是杨廷和,十二岁中举人的牛批人物,冯驯心里一惊,不想蒋冕对李步蟾的评价如此之高,他压下惊诧,嘴里哈哈笑道,“恩师可曾听说,去年我长沙府买粮免税之事?” 蒋冕当时还在南归途中,但这个事情他自然是知道的,他面露惊容,“莫非是他?” “然也!列国纷争,尚有移民移粟;天朝一统,何分江北江南?” 哪怕时日已久,念到此句,冯驯尤自激动不已,拍着书桌道,“去年我专门问过安化县,他说这句就是出于李步蟾之手!” “有趣,这次长沙之行,倒是没有白来!” 蒋冕捋着长髯,目露异色,“我忆青山多妩媚,料青山忆我应如是,行健,明日陪我做大谢之游吧!” *** “四月十六日,天朗气清,正我辈论诗联句之时也。岳麓山上,赫曦台旁,笔削云麓,墨透湘江,同学翘首,静候君来。” 纸是上好的澄心堂,字是学的杨少师《韭花帖》,字字疏远,风神萧散,一副富贵闲人之态。 “少爷,退一步海阔天空,要不咱不去了吧?” 斛伯很是担心,岳麓书院可不是村里私塾,本来就是汇聚了一府才俊,又优中选优,挑出三人与李步蟾争斗。 要是被他们打击得体无完肤,乱了方寸,影响到了之后的府试,那就亏大了。 “斛伯,退不得的。” 李步蟾摇摇头,目光冷然,斛伯虽然亲近,但毕竟身为仆役,有些东西看不明白。 或许江盈科的目标是自己,但卢璥那些人呢? 他们的目标,绝非是自己,而是自己身后的石安之。 自己区区乡野少年,有什么值得他们造谣呢? 泼粪,也要成本的,自己不值得他们花力气去挑粪。 这个世道讲究名声,一个坏名声,足矣在身前犁出一条深深的沟壑,里面灌满粪水,将其变成一个人际孤岛。 无论是为了石安之,还是为了自己,都必须去,必须迎头碰上去。 至于结果,欧阳先生曾经说过,穿鞋的杀手,和光脚的,价码是不一样的,户怕户啊? 李步蟾将书函挪开,下边还有一张,写的是一副对联。 “槐树无风自摇,恐怕木旁有鬼; 昙花少纵则逝,只缘日下多云。” 不得不说,岳麓书院毕竟是岳麓书院,果然有才,这副对联对得工整,精巧。 以昙花对槐树,将“昙”字拆成“日”和“云”,来对“槐”字的“木”和“鬼”,以“多少”对“有无”,无一处对仗不工,无一处平仄不协。 而且,自己骂他们犹如老槐,木旁有鬼,他们就反过来骂自己,昙花一现,少纵即逝。 少年少纵即逝,这是将自己比作方仲永了。 方仲永的昙花一现是因为贪财,自己的稍纵即逝则是因为心底多云阴黯,不阳光。 就对联本身来说,无可挑剔。 但读起来,下联的步调跟着上联走,总是气弱了。 尤其不妥的是,以昙花来对槐树,本身就有些问题。 槐树是周公之木,昙花却是佛家之花。 “昙花”是梵语“优昙钵花”之简称,典见《法华经》“如是妙法,诸佛如来,时乃说之,如优昙钵花,时一现耳。” 若是这个下联出自道德高僧之口,自然妥当贴切,但现在是出自儒家学院之口,却是牵强了。 要是有促狭的问一句,一个乡野少年,一个儒家学院,到底谁是儒门正宗,这让人情何以堪? 对方就这水平,自己又有何惧? 李步蟾突然想起那副王积薪的围棋,有些不厚道地笑了起来。 要是自己真的将那副围棋赢了过来,那夏文升会不会被他爹给打死? *** 长沙多山。 湘江一水遥隔,以东有妙高峰、伏龙山、回龙山、昭山。以西有岳麓山、黑麋峰、谷山。 诸多山峰之中,岳麓山不以高称,不以险名,不以秀著,不以幽胜。 但不温不火的岳麓山,却最为有名。 说到底,还是那句话,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岳麓书院,就是那仙。 四月十六日,天朗气清,确实是个好日子。 又是一艘渡船靠岸,不少青衿士子从船上下来,说说笑笑,往岳麓山而来。 更有一些士子,怕今日渡船不足,昨日便渡了湘水,在溁湾镇上呼朋唤友秉烛夜游,今日正好把臂同游。 李步蟾从船上下来,缀在人群之后,不急不慢地到了岳麓山下。 辰时刚至,岳麓山脚下便有人陆续聚集。 这些人或青衿,或襕衫,或骑马,或驾车,葛巾短衣者有之,峨冠博带者亦有之。 长沙府的读书人,只要能走动的,有闲的,都往岳麓山来了,兴高采烈。 他们在家里都闲得生疮了,有热闹可看,自是不容错过。 他们又都带着随从仆役,少者一二人,多者三四人,又有卖早点的、卖果子的、卖甜酒的小贩闻风而来,甚嚣尘上。 此时的岳麓山,只有山南一条道可以上山,两个人瞧着是岳麓书院的仆役,守在此处充当泊车小哥,虽然也是仆役,但言语有礼,举止有度,视之可亲。 “敢问这位公子,尊纪几人同行?” “谢公子,马车需停东侧,劳烦尊介移步!” “这位公子,今日马儿不能上山,将马予小人看管即可!” “……” 李步蟾拾级而上,打量这个时代的岳麓山。 今日他是单刀赴会,没有让斛伯跟着,张子云嚷嚷着要过来助拳,他也婉言谢绝了。 自己的事情,没必要将他牵扯进来,世界上什么都缺,但从来不缺不要脸的人。 第127章 爱晚 此时的岳麓山与后世不同,一条古道,上铺的青石板被踩得微凹,边角侧面的青苔犹如青钱。 触目所及,古木参天,林壑幽深,时而能见狐兔奔跑其间,山间飞流漱石,如鸣环玉。 抬目远眺,山顶还有一烽火台,山腰还有一旗卫军,不过今日书院早就有了关照,山腰的关卡暂时放开。 “咯啊……咯啊!” 高亢清越的鹤鸣,在清风中扶摇直上,欲遏行云。 李步蟾从山径转过来,便见到两只白鹤在一道清泉上徘徊,几声长鸣之后,蓦地穿林而出,盘旋晴空之上,蹁跹而去。 李步蟾也有些渴了,走了过去,从“白鹤”的石刻之下掬起两捧泉水喝下,甘冽如澧。 “昔人已乘白鹤去,此地空余白鹤泉。四十年不来,这白鹤不知还是昔年之白鹤否?” 两人从后面过来,一人幽幽叹息,将崔颢的诗句用在这里,意外地贴切。 李步蟾抬头看了一眼,过来的是两个老人,说话的这个更老一些,须发十停白了八停。 见李步蟾回望过来,那老人对了一眼,微笑着跟他点点头,又抬步向前走去。 李步蟾起身,穿过自卑亭,跟在他们后面,山径狭窄,他也没有抄过去的意思。 山风轻拂,将前面的话语送到李步蟾的耳边,“那青风峡怎生多了一间亭子?” 随着那老人的手望去,右前方的一处,山谷横成三面,挤出一个小小的峡谷,这就是他口中的清风峡,峡底有一间新建的小亭,重檐八柱,琉璃碧瓦,攒尖宝顶,四角飞翘,在青山之间,甚是相得。 亭上匾额写着此亭的名字,红叶亭。 李步蟾微微一笑,这间亭子,他当然是知道的,或者说,后世的国人,不论是否来过岳麓山,大多都是知道的。 “这位小友,此亭以“红叶”二字为名,莫非有何不妥?” 那老人侧脸之间,正好看到李步蟾异样的微笑,和蔼地问道。 李步蟾上前行礼,笑道,“倒也没有不妥,只是在晚辈看来,同是小杜之诗,取“红叶”二字,莫如取“爱晚”二字。” “爱晚……红叶……” 老人咀嚼了一阵,旁边的老人插话道,“果然改得好!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红叶只是赏景,哪有爱晚来的意蕴悠长!” “哈哈,同样之事,不同之人视之,取法各有不同,方可见各家手段,小友慧眼!” 老人哈哈一笑,也不问姓名,信步前行。 出了清风峡,古木林中,藏有古刹。 老人站在寺门外,张目往里一看,却不进门,只是摇摇头道,“四十年前,这麓山寺尚有不少僧人驻锡,如今却是不闻禅唱了。” 后面那老人也是感慨颇多,“说起来,这麓山寺也是命运多舛,蒙元时付之一炬,国朝重修之后,红火不过几年,书院亦重修,麓山寺便日趋沉寂,如今诵经者只有寥寥五六人矣!” 这麓山寺是晋代的古寺,每次鼎革之时,便遭焚毁,唐末,北宋末,宋末,元末皆是如此,从无一次得免,之后明末,清末,抗倭次次不落,真是多灾多难。 寺中之物,遗存不多,只有禅院中的两株罗汉松与寺门口的一块石碑。 松为六朝所植,又名六朝松。 石碑为唐代李邕李北海所书《麓山寺碑》,由于墨拓太多,石碑已是有些斑驳了。 老人抚摸着石碑,看着老松叹道,“树尤如此,人何以堪?” 李步蟾没有去听老人的伤春悲秋,他见到这块石碑,目光就被吸引过去了。 这块碑高近一丈,宽过四尺,一千四百余字,书法笔力凝重雄健,气势纵横,如五岳之不可撼。 书法史上能与王羲之比肩的大神极少,李邕算是一个,董其昌称为“右军如龙,北海如象”,能让董其昌那么骄傲的人心服口服,可见李邕之能。 后世这块碑被保存在湖大,密不示人,风化断裂不成样子,现在能够如此完整地置于眼前,李步蟾见猎心喜,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凌空钩摩起来。 老人叹息之后,正准备转身上山,却见李步蟾在指指点点,便出言提醒道,“小友,若是想去赫曦台观文比,便不能临碑了!” 李步蟾被他惊醒,有些恋恋不舍,不过正事要紧,碑帖随时都可以来的。 他还是缀在老人后头,老人见他一步三回头,笑问道,“小友如此喜爱此碑?” 李步蟾强自把头拧过来,“晚辈固然喜爱此碑,但更喜爱的,却是李北海的另外一宗本事。” 老人回头“哦”了一声,李步蟾肃然道,“李北海生财的本事,晚辈实在是喜爱得紧,可惜学不到手啊!” 两位老人相顾愕然,突然又拍手大笑。 李邕的书法当然还比不上王羲之,但他靠书法赚钱的本事则远在王羲之之上,两千年下来,吊打所有书家。 李邕官居北海太守,在当时就很有名气,像李白这样的都跑过去围观,绝对的顶流。 有了名气,书法自然值钱,据说要请他写字,动辄要数万金。 李邕尤其擅长撰写碑石记文,他这辈子一共书写了八百多通碑版,而且他书碑还有一宗特色,不但亲自撰写碑文,还亲自镌刻碑刻。 一条河从上游到下游,所有的钱都被他一人赚完了,毛都不给别人剩下。 就《麓山寺碑》这样的鸿篇巨制,文章是他撰的,书法是他写的,石碑还是他刻的,可见当时的麓山寺之兴旺。 不兴旺的话,哪里敢去给李北海下订单! 一个小笑话下来,亲近了不少。 三人谈笑之间,眼前一畅,一方高台凌于山巅,赫曦台到了。 李步蟾拱手道,“两位长者敬请先行,晚辈在此等候一个朋友。” 两位老人含笑先行,待他们过去之后,李步蟾再整整头巾,过去另一边,站在一株老松之下。 这座高台光秃秃的,简朴之极,素静之极。 此台名声不显,但对于岳麓书院而言,却是一方圣地。 当年朱熹访岳麓书院,与山长张栻论学,抵足而眠,于清晨之时,二人携手登山,于此地同观日出。 时间长了,张栻便将此山顶观日之处,命名为“赫曦”。 张栻命名,朱熹则为之题诗。 “偶泛长沙渚,振衣湘山岑。 烟云渺变化,宇宙穷高深。 怀古壮士志,忧时君子心。” 卢璥将比斗之地约在赫曦台,可见重视。 第128章 赫曦 “走走走,去五大夫处!” 两个士子携手朝老松而来,到了才看到松下的李步蟾,犹豫了一下,便跟李步蟾打了个招呼,问道,“这位兄台有礼!我兄弟二人喜爱此松,能否……” 李步蟾看了看他们,心里一乐。 这两位喜欢这株老松,还搬运了泰山的五大夫过来,放在后世,这就是两位占座的,却是被自己先行一步给占了。 李步蟾忍着笑,往旁边走了两步,“五大夫亭亭如盖,如此可好?” 那两人一喜,对李步蟾拱拱手,“多谢仁兄!” 李步蟾也拱手回礼,那两人有些话唠,过得片刻,一人便与李步蟾搭讪道,“在下善化柳岩,表字如是,这位是我的好友钱意,表字我闻,见过兄台。” 柳岩,柳如是? 李步蟾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天雷滚滚,“见过二位兄台,在下安化李步蟾,还未取表字,称呼小弟步蟾即可。” “安化?李步蟾?” 柳岩咧嘴一笑,“这倒是巧了,跟那李氏子同名不说,还是同籍……” 说着说着,他的笑容有些僵硬了,声音也越来越低。 钱意轻轻地拉了一下柳岩的衣襟,李步蟾笑道,“二位兄台有事,尽管自便。” 二人脸色微红,不再说话,微微点头离去。 看着他们的背影,李步蟾有些哑然失笑,这二位仁兄他还有点印象,当年与石安之到天心阁挣盘缠,就曾打过照面。 那柳如是还有一个外号,叫“小放翁”来着,待会儿不知他会不会出战? 远远的,冯驯看了眼孤立松下的李步蟾,“恩师,此子如何?” 蒋冕想了想,缓慢地说道,“楚之良才。” 冯驯悚然一惊,他也挺喜爱这个小小少年,却没想到蒋冕对李步蟾的评价竟如此之高,“凤雏?” 蒋冕呵呵一笑,似有深意,“在山径之中,我的评价尚是司马之牛,晚行十步之后,方得此评。” 不怪冯驯惊愕,实在是蒋冕的评价太过惊人。 “楚之良才”,是诸葛亮对庞统的评价,他向刘备推荐庞统,“楚之良才,当赞兴世业者也。” 而“角利”是王安石的话,他说司马光像头牛,“君实牛也,然角太利”。 李步蟾才思敏捷,锋芒毕露,蒋冕本以为是执拗不屈的司马光,然而到赫曦台,以借口晚行十步,又让蒋冕改变了看法。 冯驯耐人寻味地问道,“恩师,你觉得此子认出我二人身份否?” 蒋冕淡淡一笑,“认出与否,又有何干?” 冯驯怔了一下,展颜一笑,“还是恩师看得透彻,学生有些落了下乘了。” 接着他又扼腕叹息一句,“可惜,被庐陵毛东塘捷足先登了。” 无论李步蟾是否看出二人的身份,他能晚行,不与二人同步上台,便值得嘉许。 若是李步蟾认出二人身份,那是他不愿狐假虎威,光明磊落。 若是他没认出二人身份,那是他不愿牵连旁人,宅心仁厚,心细如发。 渐渐地,赫曦台上人就多了,冯驯取出一顶东坡笠戴在头上,遮住自己大半脸面。 蒋冕倒是不用,他久居朝堂,见过他的人本就不多。 “立成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否?” “原来是景行兄,自衡州一别,不意四五月矣,等会同去白沙阁饮茶!” “两位老兄,有美事别忘了小弟啊!” “呦,忘筌老弟,同去同去!” “……” 高台之上,乌杂杂的声音卷成声浪,将周边松柏丛荫中的鸟雀惊得“扑棱棱”地乱飞。 说来说去,开始将话题转到了今日的正题之上。 “岳麓山上,可是有日子没这么热闹了,据说,今日是安化一生员与书院对垒?” “嗨,哪里是什么生员,就是一小小少年,过几天还要参加府考来着!” “景行兄,这有些不着边际吧,府考少年,与岳麓书院对垒,早上喝了多少?” “是啊,我听说的是安化知县石公的假子,不过却是如我等一般,穿着襕衫!” “静庵兄此言差矣,此子我倒是见过,人才寻常,穿的也是寻常布衫。” “……” 到处神侃,终于有人道,“不用猜了,卢山长来了,嗯,柳教授也来了!” 一行人从山径上来。 有眼快的,看到这行人当中,领头的是岳麓书院的山长卢藏,旁边是府学教授柳安如,后面跟着府学训导与书院的几位讲席,再后面跟着的,便是书院的几位生员。 几个书院的仆役跟在他们后面,抬着两张书桌,又有一个仆役背着书箱,里面放的是笔墨纸砚。 卢藏一行人来到台上,张目一望,人群中不少熟识,纷纷见礼叙话。 几个仆役跟上来,将桌椅摆放在树荫之下,又将笔墨纸砚一一摆好。 看着他们的布置,台上有的人目露异样,两张书桌应该是各放一侧,呈分庭抗礼之状,仆役却将其并在一起,又将唯一的一张椅子放在书桌前面。 李步蟾也是眉头一皱,说好的文斗呢,怎么只有一套桌椅? “咳咳!” 卢藏跟身前的人寒暄了两句,清咳两声,排开人群,站到前方,微笑不语。 待下面清静了,卢藏扬声道,“今日长沙府诸贤,士林俊彦,会集此赫曦之台,书院与有荣焉!” 几句简单的开场白之后,卢藏话风一转,“自今年以来,书院重修礼门,又在清风峡新建红叶之亭,如此一来,便缺了两事,一来书院礼门缺了楹联,二来红叶亭缺了记文。” 台上众人一静,正题来了! 果然,卢藏高声笑道,“正在老夫挠头之际,听闻安化神童李生来了府城,老友夏孝廉便着人相邀,许以围棋一枰,向其邀文。” 一个与夏文升有几分相似的中年人出来,向周围拱拱手,夏文升站在身后,面无表情。 周围响起了窃窃之声,李步蟾也是一怔,画风不对。 卢藏请柳安如上来,“诸位或许对李生之名少有耳闻,那就请府学柳教授为诸位分说一二。” 第129章 遁甲 柳安如微微一笑,向李步蟾这边看了过来,“诸位常于天心阁诗词唱和,也常惊叹天心阁上楹联气魄雄强,许为二十年来长沙府第一,那么,诸位知道天心阁之联,出自何人之手?” 他伸手一指,无数目光齐刷刷地看了过来,“不错,就是这位李步蟾,当时是嘉靖元年,天心阁刚成,诸位眼前的小少年还只是九岁小童,便能吞吐山河,书写雄联。” 在众目睽睽之下,柳安如抚掌笑道,“当年西涯先生三岁能作大字,天下以神童目之,不意今日我长沙府又出神童,来岳麓之山,赫曦之台,继往圣之绝学,承先贤之妙旨,我儒林又添佳话也!” 李东阳于正统十二年出生,在景泰元年,李东阳在三岁之时,便能作径尺大的书法,一时被称为神童,景帝听闻之后,下召验试,果真不虚,大喜之下,并赐李东阳菓钞。 景泰三年,景帝又召请六岁的李东阳讲读《尚书》大义,神童之名,天下皆知。 听得卢藏与柳安如一唱一和,旁边的目光多有艳羡者,李步蟾却没有丝毫喜悦,反而毛发微竖,满是警惕。 捧杀之术,当谁不知道呢? 有人在人群中道,“卢山长,这么说来,今日没有文斗?” 这话问得好,在场这么多人,都是听说文斗而来,若是只为了区区乡野少年,谁有那闲心过来,去勾栏听曲不行么? 卢藏转头一看,是长沙县举人钟诚,摆手否认道,“原来是钟孝廉,不知你是从何听来的文斗之说,今日却是没有文斗,只有文会。” 他看向李步蟾,诚恳地道,“吾岳麓一脉,自朱张会讲以来,以明道正学为宗,以济世致用为务。在下忝为山长,正宜效先贤遗风,不让遗珠于野。” 他顿了一顿,“听闻李生之能,卢某愿以山长之名,邀李生入书院读书,助其一日千里,早日成才。 今日这赫曦台上,名儒荟萃,若是李生之文章书法能刊于书院礼门,则书院许以食宿,畴以廪饩。” 卢藏看着李步蟾,两人的目光凌空相撞,“李生,可否?” 人群中,冯驯二人饶有兴致地看着这边,或许有的人因为没看成热闹,有些兴味索然,他们二人却是更有兴趣了。 卢藏这老东西还真是姜桂之性,到老愈辣,今日的手段耍得不错,那李氏子该如何破局呢? 李步蟾倚松而立,如同外人。 对于卢藏的手段,这下他是彻底看清楚了,就是挂免战牌,避战。 在比斗之中,避战的手段有很多,最常见的,是尿遁和病遁。 卢藏这一招,在技术层面已经远远超出,化被动为主动,算得上是奇门遁甲了。 对于文斗之事,卢藏避重就轻,上来就是捧上层楼,接着就是上房抽梯。 将李步蟾捧高之后,以爱才之名,特招李步蟾为书院的学生,一举将敌我矛盾,化为内部矛盾。 若是李步蟾文章低劣,那是李步蟾自己从高楼摔下,以脸着地。 若是李步蟾文章高妙,那是卢山长慧眼识珠,还能落个美名。 至于李步蟾不配合,卢藏是不怕的。 一来所谓的文斗,只是口头之约,彼此之间并未签署契约,也并未有见证。 二来卢藏给出的诱惑委实不小,除了原本许出的围棋,还有岳麓书院学生的身份。 而且,岳麓书院的廪饩,比府学廪生的廪米还高,一年足足有十两银子。 这一手老辣圆滑,李步蟾也不得不佩服。 两人对视良久,李步蟾突然展颜一笑,走了出来,团团一转,对台上人群作揖行礼,“安化李步蟾,向各位前辈学习!” 他转身又对柳安如行礼道,“步蟾见过先生,三年未见,先生之风,依旧山高水长。” 柳安如笑呵呵地摆摆手,心里却是暗骂一声,这小混蛋皮里阳秋,不是好东西。 李步蟾再度转身,对卢藏拱手行礼,“小子见过勿用先生!” “果然芝兰玉树,一表人才!” 卢藏欣赏地打量了一下,和煦地笑道,“要不,我们现在开始?” “不急不急!” 李步蟾摆摆手,笑道,“承蒙先生青眼错爱,愿意破格收录小子于门墙,但先生可以高风,小子不能不识趣,为小子一己之私,怎能让先生背负破坏院规之名呢?” 卢藏眼角一缩,此子不为利诱,还会扯虎皮做大旗,倒是有些棘手了。 大明的书院,不是宋代之书院,并未延续“三舍法”或“五舍法”,而是半官半民,一切为了科举,为了科举的一切。 岳麓书院的学子,分为两类。 一种是官费生,这是由长沙府和湖广提学推荐的廪生,享受书院提供的“廪饩”,书院学田不多,官府拨款也有限,这类官费生数量是很少的。 数量多的是自费生,这些是通过了岳麓书院考核的学子,可以自费入院读书。 这些人不只是长沙府的士子,也有他府之人,像蒋冕就是永州府人氏,即使如此,两类学生加起来,也不过百八十人,真正是潇湘之精华所在。 想要进岳麓书院,秀才是起码的门槛,院志院规都明确写着,“非生员不得入书院肄业”。 李步蟾既不是秀才,又没经过书院考核,怎么就能入书院读书了,怎么就能享受书院津贴了? 这些年经卢藏特招入院的,没有二十,也有十五,书院的监院都没说过院规,却在陡然间被李步蟾说出来了。 “步蟾有心了,不过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招你入书院,是我向卢山长提出的。” 卢藏对柳安如眨了一下眼睛,柳安如会意哈哈一笑,接过话茬,“书院院规森严,但府学为国举才,是有荐举之权的。” 卢藏暗自松了口气,李步蟾却是想骂娘了,哪儿哪儿都有这柳安如,做教授的就不能做个人吗? “多谢柳教授青眼,然则岳麓书院文华炳焕,道统昭彰,小子义理未通,学术不明,实在不敢列位其上……” 李步蟾看着卢藏,沉吟道,“不如这样,文章一项,对联一项,书法一项,若是小子之作差堪入目,山长便一项赐银百两,如何?” 书院的津贴不多,还掌握在卢藏手里,李步蟾兴趣不大,必须换成够诱惑的,就是不知道这老东西拉不拉得下脸,来讨价还价。 第130章 亭记 “善!便如你所说!” 果然,卢藏甩甩衣袖,懒得多说了。 今日为的是尽快体面了结事端,而非讨价还价,三百两银子,对于李步蟾来说是一笔巨款,对于卢藏来说,又算得什么了? 再说,想在岳麓山上,挟银而归,有那么容易的事情么? “刚才上山之时,想必李生已经看到了,在清风峡中新建之亭,名为红叶亭。” 卢藏大声道,“这第一题,便是以红叶亭作文,作一篇亭记。” 作一篇《红叶亭记》? 卢藏的话一出,不少人倒抽一口凉气。 亭台楼阁,文人之胜。 见诸胜景,则以文记之。 亭有《醉翁亭记》,台有《凌虚台记》,楼有《岳阳楼记》,阁有《滕王阁序》,灿若明星,垂照千古。 不过,相较于台、楼、阁,亭记尤难。 亭极小,而必须以小见大。 亭极简,而必须以简见繁。 亭极浅,而必须以浅见深。 亭极凡,而必须以凡见不凡。 不经沧桑,不经捶打,没有阅历,没有哲思,是写不来亭记的。 自古名篇,冷泉亭、醉翁亭、喜雨亭、丰乐亭、放鹤亭、醒心亭、沧浪亭,哪篇不是宦海沉浮客,写在江湖夜雨十年灯之下? 十三岁的少年,从故纸中寻章雕句,作一篇八股文,或许可以,要写一篇深沉隽永的古文,还是亭记,确实太难了。 卢藏让仆役在书桌上点上一支香,笑问李步蟾,“台上连个座都没有,不敢劳人久候,咱们就以一炷香为限,如何?” “一炷香?” 李步蟾看了看台下,一双双的眼睛,有的戏谑,有的鄙夷,有的愤怒,有的无谓,也有关切的,那是同行上山的两位老人。 他没有在人群中看到岳麓山下居住的蔡叔衡,也不知下次他还敢不敢为自己廪保。 李步蟾走到书桌前头,一伸手,将香掐灭,笑道,“区区一篇亭记,何须如此麻烦!” 他也懒得磨墨,抬手招过来一个仆役,“我读,你记,可否?” 岳麓书院的仆役当然是识文断字的,他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卢藏,见卢藏微微颔首,他才铺纸磨墨。 一股磨香荡漾,李步蟾负着双手,站在原地,朗声吟诵。 “万山辐凑,一水碧潆,雉堞云罗,鳞原星布者,长沙也。城西北隅,云峰耸碧,白鹤澄空,丹溪倒影者,岳麓也。 缘是数里,穿绿荫,拂白石,禅房乍转,画槛微通,石碧一方,清风三面者,红叶亭也。 做亭者谁?岳麓书院也。 翠萝红枫,罗列于轩前;三坟五典,吟诵于溪畔。书院之意,得之半山,而志以亭也。” 李步蟾信口成诵,惊落一地眼球。 “咝!” “噤声!” “……” 在场的都是读书人,尊重文章,是深埋在骨髓的本能,李步蟾的开篇,着实不凡,值得他们洗耳恭听。 那仆役运笔如飞,开始还甚是工整,两行过后,便只能作草书了。 李步蟾停下来,等着仆役书写。 他虽然习练古文多时,自诩功夫不浅,但真要在一炷香之内,作出挑不出毛病的亭记,还是难为他了。 既然为难,那就搬运。 这篇是南皮张之洞的成名之作《半山亭记》,张香帅其时十一岁,被称为王勃之赋滕王阁。 咳咳,今年清明,李步蟾虚岁十三,十三岁抄袭十一岁的作业,也没什么难为情的。 “每当风清雨过,岩壑澄鲜,凭栏远眺,则有古树千红,澄潭一碧,落霞飞绮,凉月跳珠,此则红叶亭之大观也。 且夫画栏曲折,碧瓦参差,昭其洁也。烟光悒翠,竹影分青,昭其秀也。松床坐奕,筠簟眠琴,昭其趣也。分瓜请战,煮茗资谈,昭其事也……” 李步蟾言语铿锵,文章读来有如列锦,场上有的人不禁闭上眼睛,摇头晃脑,手上的折扇有节奏地敲击着手掌,意态熏熏然,如饮老酒。 “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兰亭也。不遭右军,则清湍修竹,芜没于空山矣。岳阳之楼,晴川之阁,不有范、崔之品题,则巍观杰构,沉沦于湖滨江渚矣。 是地也,不逢书院,则锦谷琼花,不现其佳境矣。为此亭也,则胜迹不令就荒,名花俱能见赏,凡夫出尘拔翠,必无沉滞而不彰矣。 不胜其佳,使花香山翠湮于野壑,不传于奕世,是贻林泉之愧也。故挥毫而记之,犹恐未能尽其致也。” 一篇八九百字的文章诵完,满台寂静。 这篇文章,不只是优美华丽,其中亭之于山,书院之于亭,长沙之于书院,亦寄予了“忧天下”“开太平”之志,写出了“吾道不孤”。 正在品味感慨,就听到李步蟾接着道,“嘉靖四年四月十六,安化十三岁李步蟾撰。” 众人如被雷亟,是啊,这样的文章,居然出自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之口! 说起来,十三岁,究竟是少年还是童子来着? 卢藏眼中的阴翳一闪而过。 柳安如看过来,苦笑着摇摇头。 “是地也,不逢书院,则锦谷琼花,不现其佳境矣。” 卢藏走到书桌前,拿起仆役记下的文章,品读一阵,“如嚼幽兰,齿颊留香,真是好文章!” 再转头看着阳光下的少年郎,赞道,“真是好少年!” 李步蟾粲然一笑,露出白晃晃的八颗牙齿,“卢山长谬赞,那么,小子的这篇文章,还算过得去?” “那是自然,此间事了,老夫将亲自书碑刊石,立于亭下。” 卢藏将文稿卷起来,交给一旁的讲席,“接下来便是第二题,书院礼门联了。” 他拍拍手,上来几个仆役,每人手中都拿着一副卷轴,看卢藏点头示意,他们各自解下绶带,将手中的卷轴打开,垂示于台上。 每一个卷轴,都是一副对联。 “圣域修文,前有朱张讲坛,宋宗宸翰;名山汲古,上藏三坟五典,诸子百家。” “德冠生民,溯地辟天开,咸尊首出;道隆群圣,统金声玉振,共仰大成。” “一亭俯视群山,吃紧关头须要认清岔路;两脚不离大道,站高地步自然赶上前人。” “……” 第131章 掷履 待众人看清了卷轴上的对联,卢藏上场介绍道,“这里的八幅对联,包含了书院的讲堂、御书楼、文庙、时务轩、濂溪祠、自卑亭各处,就缺门联。” 他伸手作邀,请李步蟾过来,“之前的天心阁联,卢某就见之心喜,李生较之当年,学问大进,必有名联于此名山也。” 台下不少人看着李步蟾,露出同情之色,李步蟾只是拱拱手,默然不语。 冯驯勃然变色,蒋冕则是面如止水,岳麓书院摊上这么个山长,难怪近二十年来,人才荒芜了。 卢藏出的这道题目,给李步蟾挖了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巨坑。 比之红叶亭记,难度更是直上九重天。 岳麓书院是居天下四大书院,逾五百年,承朱张一脉,一直盛名不坠,给这样的地方撰联,还是大门联,非一代大儒不敢提笔。 卢藏先将书院各处楹联晒出来,这可都是当代名儒所撰,大门联作为书院门面,总不能为边边角角的楹联比下去,这就要李步蟾压过这些名儒手笔才行。 除此之外,卢藏又提及天心阁联,这就愈发耐人寻味了。 时过三年,水准总是要高出一线才对,若是水准大失,就难免会落人口实,当年那对联真是李步蟾那九龄童所作?莫不是石安之在捉刀吧? 卢藏这一手,极为阴险,用来对付一个小小少年,却是失了身份,没品没格,难怪引得场上多人侧目,连柳安如都目光闪烁,不经意间走到了台下。 “李生文思如此敏捷,堪比子建,红叶亭记洋洋洒洒,都不用焚香记时,七步而成,那对联寥寥数字,自然也是无需焚香了?” 卢藏似乎并未察觉到气氛变化,让仆役将卷轴收起,笑吟吟地看着李步蟾。 可惜的是,他没能从李步蟾脸上看到半分拘谨、紧张与慌乱,有的只有从容。 小小少年,竟然有大将风度。 “卢山长,小子刚才上山,看岳麓书院,似乎有山门两重?” 李步蟾淡然一问,卢藏一时没听清,“啊?” “岳麓书院,似乎是有山门两重?” 李步蟾再度问道。 卢藏这下听清楚了,“不错,有一道礼门,一道仪门。” 礼门,就是俗称的大门,仪门,就是俗称的二门。 “既然礼仪俱全,如何能只题一联,有礼无仪?” 李步蟾点点头,还是淡淡浅浅的笑,“今日小子适逢其会,不如就勉为其难,多撰一联,如何?” “轰!” 李步蟾这话,如同往茅坑里丢了一个核弹,非同凡响。 所有人都震晕了,眼神怪异地看着这娃,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撰一幅联已是天大的难事,你要撰上两幅,当这是过年逛庙会,买年画呐? 冯驯也是一惊,“恩师,这?” 蒋冕这时却是捋髯一笑,“本就是一场游戏,看着便是。” 卢藏看着李步蟾,老脸也是一红,他如何听不出李步蟾是在打他的脸,骂他有礼无仪? 面对这么一个少年,饶是卢藏人老成精,也是有些看不清了,打脸,是这么好打的么? 他沉吟一阵,沉声确认,“你真要在此同撰两联?” 面对这张沟壑纵横的老脸,看着那老脸上再也没有那副智珠在握的镇定,李步蟾嘴角的笑意化开了。 既然你要玩,那就玩大一点。 “这又何难?” 李步蟾仰天一笑,不去理会卢藏的问话,对着书桌旁的仆役大声吩咐道,“备纸,磨墨!” 仆役听命,将书桌移开,两人合作将纸展开,一张硕大的宣纸,如同一匹洁白的锦缎,纵向铺在地上,左右用两方镇纸压住,一人在前方抬着纸头,一人在后方卷着纸尾,甚是壮观。 “嚯!丈二匹!” 众人兴趣一下涨到了高点。 这张宣纸是特制的丈二金榜,长一丈二尺,宽四尺八寸,长合后世的三百六十七公分,宽合后世一百四十四公分,展开之后就是整匹布匹一般,被读书人形象地称为“丈二匹”。 这样的宣纸,只有宣城的百年作坊能出,需要多名工匠协同,制作起来特别困难,成品率极低,就这么一张宣纸,便需要二两白银。 不多时,仆役已经将毛笔备好,这毛笔也非同一般,是专写大匾的如椽抓笔,笔长五尺,锋长一尺,用马鬃特制。 李步蟾抖擞精神,对众人作了个罗圈揖,“各位前辈包涵,小子失礼了!” “无妨无妨,此处虽非东山,但亦可卖履!” 台下有人凑趣起哄。 谢安在隐居东山时,常有人慕名来访,让他不堪其扰。 后来,他故意将穿过的布履挂在门上,香飘万里,来访之人闻到味道,便知道了谢安之意,便不再相扰,自行离去。 这般大笔大纸大字,在书桌上是无法书写的,只能铺在地上,脱鞋踩在纸上书写。 李步蟾就是因为需要当众脱鞋,向众人行礼致歉,而这人却是用谢安的典故,来化解尴尬,向李步蟾传递了善意。 李步蟾对着这位拱手致谢,笑道,“那兄台可要当心了,在下之履,可当兵刃。在下来长沙途中,曾遇贼人,在下脱履掷之,贼望风而逃矣。” “哈哈!” “快脱,快脱!” “吾刚得一绝对“少年患老脚”,何人可对下联?” “……” 台上安静片刻,猛地哄堂大笑,有调皮的更是开起了玩笑。 “老脚”说的是白居易,他晚年患了足疾,异味甚重,写诗以“老脚”自嘲。 今日李步蟾表现上佳挥洒自如,很多人逐渐欣赏起来这个少年郎,再这般接地气地笑谑一下,更添了三分善意。 李步蟾哈哈一笑,脱掉布履,并排放到一边,转身抓起毛笔。 这毛笔跟拖把似的,比他也矮不了多少,笔上饱蘸墨汁,分量不下五六斤,单手是使不动的,必须双手合力,故而叫抓笔。 李步蟾将笔在墨桶中摆了摆,闭眼蕴神。 台上众人也配合地息声敛气,想着天心阁上,李步蟾写的是《瘗鹤铭》,今日莫非还是取法此帖? 就见李步蟾眼睛一睁,大笔雷动,一个“纳”字跃然纸上。 这个纳字,中宫收紧,四边开张,左敛右纵,化险为夷。 他们猜错了,李步蟾这次取法的是欧阳询的名碑《九成宫醴泉铭》。 不过,李步蟾这次的取法亮出来,他们又不得不佩服,选得再好不过。 第132章 惟楚 《瘗鹤铭》作为大字之祖,书法当然是极高妙的,但不适合这里。 陶弘景是高道,书法缥缈出尘,但这里是岳麓书院。 书院开宗立派,不是为了出世的,而是为了入世的,不是为了求逍遥的,而是为了立规矩的。 《九成宫醴泉铭》这块碑,是由名相魏征撰文,文章之内核,是“居高思坠,持满戒盈”的谏诤之言。 该碑由欧阳询书丹,法度森严,历来被视为楷书正宗,誉为“天下第一正书”,悬诸书院,最是契合。 而且,欧阳询是潭州临湘县人氏,就是如今长沙府长沙县人氏,以乡人之法书乡土之联,李步蟾心思之巧,可见一斑。 众人赞叹之间,李步蟾的对联书毕,是四言联。 “纳于大麓; 藏之名山。” 李步蟾揉揉手腕,站在一旁。 这副对联,上联出自《尚书·舜典》,“纳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 “纳麓”的意思,是总揽大政,所谓治国平天下之意。 下联则是出自太史公《报任少卿书》,“仆诚以著此书,藏诸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意思是著作等身,藏山中传授学问。 儒家门徒的最高成就,不是功名利禄,而是所谓“三不朽”,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 此联上联立功,下联立言,直达不朽,这样的对联,无人能有半点异议,能挑出一丝一毫的刺来。 这副对联,原本是晚清大才子,岳麓书院监院,宁乡程颂万所撰。 好玩的是,程监院自号十发居士,他这个程十发与后来的海派画家名字撞衫了。 程颂万名气不大,但他有一个侄孙,便是国学大师程千帆。 他还有一个孙子,是表演艺术家程之,就是《西游记》中的金池长老,就是那个“宝贝袈裟……” 见高台上津津乐道,卢藏有些做声不得。 这副对联自然极好,让人无话可说的好,讨厌的是,还埋了一个“藏”字在里头,这李步蟾是什么意思? 见卢藏有些便秘的表情,李步蟾顿时觉得手腕都不疼了,对旁边伺候的仆役大叫一声,“再来!” 写字也是讲情绪的,他这是写嗨了,彻底放飞自我了。 待仆役重新铺好宣纸,李步蟾站在纸上,在这方寸之地,犹如国王,一尺一寸一分一毫,皆在他的掌控之中。 如果说第一幅联,众人还有所怀疑,有所审视的话,这第二幅联,就无人再敢有半点轻视了。 果然,此次更是不凡。 须臾之间,李步蟾便写下二字,“惟楚”。 这次他的笔法再变,不是《瘗鹤铭》的简淡玄远,也不是《九成宫》的剑拔弩张,而是处处藏锋,线条圆润,如绵裹铁,骨力内蕴。 “虞永兴!” “孔子庙堂碑!” “不得不说,不说联语如何,这字已经直上庙堂了!” “这……他小小年纪,从哪里学来的这般本事?” “……” 李步蟾这次所取法的,正是唐代虞世南的《孔子庙堂碑》。 这副对联,是要镌刻在礼门之上的,是代表书院精神内核的,对于书院来说,其它的对联加起来,都不如这一副重要。 自然就不好用欧阳询了。 欧阳询书法高绝,但命运多舛,仕途不顺,官职最高只是东宫属官,正四品的太子率更令,爵位则只是最低的渤海县男,这般成就,自非士子所向。 所以李步蟾选择的是虞世南。 虞世南书法与欧阳询齐名,但平和中正,含蓄内敛,更有雍容华贵的庙堂之气。 不同于欧阳询的位卑爵轻,虞世南是妥妥的重臣。 他官居从二品的秘书监,爵封永兴县公,是唯一以“文学”身份入选凌烟阁的功臣,排名还在李勣与秦琼之上。 尤其是虞世南品性高洁,平生以蝉自诩,“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虞世南被时人称为“德行、忠直、博学、文辞、书翰”五绝,并深得李世民的敬重,称其“当代名臣,人伦准的”。 这才是读书人心目中的偶像。 而《孔子庙堂碑》是虞世南奉李世民之命撰文并书丹,记述封赏孔子后裔及修缮孔庙之事,立于长安孔庙。 李世民最爱这通《孔子庙堂碑》,经常临摹。 有一次,李世民正在临写一个“戬”字,刚写完“晋”,正准备写“戈”,正好虞世南进见,李世民便让他补了一个“戈”字。 李世民将两人合写的“戬”字拿给魏征看,得意地说,“怎么样,朕学虞世南,还有几分相似吧?” 魏征仔细看了看,肯定地道,“不错,这个“戈”写得跟真的似的。” 虞世南死后,李世民悲痛万分,“世南死后,无人可以论书也。” 眨眼之间,李步蟾第二幅礼门的对联,也已完成,还是四言联。 “惟楚有材; 于斯为盛。” 台上吃瓜群众安静了,柳安如安静了,卢藏安静了,冯驯蒋冕也安静了。 喜爱李步蟾的,羡慕李步蟾的,厌恶李步蟾的,愤恨李步蟾的,都安静了。 语言,是有力量的。 有时候积蓄全身之力,青筋凸起,暴起一击,却只能让池边弱柳摇晃一下。 有时候轻言细语,轻描淡写地说上一句,却如同雷霆霹雳,震荡九天。 这副对联,在读书人眼中,便如雷霆震荡。 这副对联,上联出自《左传》的“虽楚有材”,下联出自《论语》“唐虞之际,于斯为盛”,信手拈来,妙手偶得,浑若天成。 这副对联在后世,有很多人误解,以为是“只有楚地有人才,而我这里最多”云云。 这是不对的,全国人才看湖南,湖南人才在岳麓? 非也,不带这么吹牛皮的。 后世的湖南还有些名气,嘚嘚着“无湘不成军”,“除非湖南人尽死”什么的,其实,在满清嘉道之前的湖南,真真是人才的"荒原"。 正史24部书中,被立传之人共有4000余人,其中湖南籍仅有55人。 而冠军省份河南有多少人呢? 900多。 湖南只有河南的十八分之一。 一直到安化陶澍之后,有了他的提倡引喤,湖南人才蔚起,才真正称得上是“于斯为盛”。 第133章 虫豸 “惟”并不是“唯”,不是“唯一”之意,而是如“于”一般,只是一个文言虚词。 这幅对联本意,就是“楚有才,斯为盛”。 意思很直白,楚地还是出人才的,这里就是楚地人才的摇篮。 相比较刚才的对联,这副对联明显高了一筹,所高之处,不在文采,而在格局。 刚才的对联是程十发所撰,程十发一生科举未第,虽以诗文名世,但说到底只是一个文人。 这副对联却是满清嘉庆年间的翰林,岳麓书院山长,曾任正二品的内阁学士,礼部侍郎袁名曜所撰。 袁名曜被士林称为“楚南第一人物”,以培养人才闻名,陕西按察使严如煜不远数千里,遣其子拜于门下。 如果说刚才的对联是书生意气,这副对联就是宰相胸怀。 平铺直叙,却是磅礴大气。 平平淡淡,却是真理存心。 不需要华丽,不需要花哨,不需要呐喊,也不需要使劲。 就这么平平常常地说,楚地有材,就在这里。 这样平常的姿态,展现的是极度的自信。 斯文在兹。 李步蟾将笔投掷回墨桶,穿好布履,对场上躬身作揖,“小子献丑了!” “好!” “妙哉!妙哉!” “可惜此间无酒,当醉此高台上也!” “可惜不让掷金……” “……” 一时间满堂喝彩,李步蟾从人群中寻到一位,诚恳地道,“兄台可以掷金,五十两不嫌多,一文钱不嫌少,小弟不介意的!” 那人一愣,旋即敲扇大笑道,“好好好,此间事了,我们去醉仙楼,我请你喝花……” 李步蟾截断他的话头,冷汗直冒,“哈哈,小弟年少体弱,不敌兄台海量,喝酒就谢了,不过,酒钱可以折算成银子给我带走的。” 那人还待饶口几句,却觉得脖子一凉,抬头看到卢藏和柳安如,都是一脸的不善,他赶紧将脖子一缩,不敢说话了,听李步蟾的话,又忍不住一笑。 长沙最有名的青楼,是一楼一阁。 楼是醉仙楼,阁是聚仙阁。 在这个场合,竟然攒局逛窑子,不是李步蟾拦得快,那位仁兄结局堪忧。 李步蟾的话看着财迷,其实也是有出处的,是拿皇帝打擦。 当年正德南巡,当地给他安排酒席,他不愿意去吃,就说酒席就不吃了,将酒席折算成银子给我带走就行了,这操作让人哭笑不得。 卢藏已经有些麻木了,不知道自家那倒霉儿子惹来个什么妖孽。 见李步蟾回头,他迎上来,抓住李步蟾的手,喜形于色,称呼都变了,“步蟾之才,堪称楚南宝树,府试之后,就来岳麓书院读书,可好?” “卢山长,这事就不提了,”李步蟾摇摇头,问道,“今日小子这亭记、对联和书法,可堪入目否?” “步蟾过谦了,字字珠玑,千两黄金那购得啊!” 卢藏抓住李步蟾的手不放,重重地摇了摇,他用的是黄庭坚赞虞世南的诗,“孔庙虞书贞观刻,千两黄金那购得?” “那就好那就好!” 李步蟾轻轻地将手抽出来,躬身行礼,“今日小子有些乏了,就此告退,小子住在城南东篱客栈,些许物品,山长派人送到客栈即可。” 卢藏脸色一僵,笑意冻住,大声说道,“好说好说,纹银三百两,午后我就着人送至东篱客栈。” 李步蟾不再多话,对卢藏拱拱手,又对台上众人拱拱手,转身而去。 随着李步蟾离去,台上众人品头论足一番之后,也陆续散了。 离开之时,都是红光满面,兴高采烈。 今日之事,够他们三五个月谈资了。 冯驯与蒋冕缀在人群之后,沿山径下来,一直无话。 到了湘水之滨,蒋冕突然失声笑道,“行健,你识得张秉用否?” 张秉用即张璁,如今正是大获圣心的宠臣,冯驯露出一丝不屑,“学生再是不成器,也只与人群往来,却是不识虎狼之辈。” “你啊你啊……” 冯驯刚烈执拗,蒋冕也是无可奈何,指了指他,叹道,“张秉用德行如何,不好评说,但他的才具是高的,他少年时,曾作过一首《咏蛙》之诗,极有气魄。” 蒋冕回头看了看岳麓山,吟道,“独蹲池边似虎形,绿杨树下养精神。春来吾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 冯驯沉默不语,张璁少年写诗,“哪个虫儿敢作声”,今日李步蟾却是真正横压岳麓书院,一文二联,书院济济一堂,却无人能与抗手,无一只虫豸敢作声。 看着眼前的湘水,曾为岳麓书院学子的蒋冕,百感交集,“今日一行,我的《湘皋集》又多了一首诗了。” “七十二峰至此终,处处不平处处红。 逝水寒鸦悲日暮,霜花病木哭途穷。 当年诗书诵朱子,何处江海容谢公。 古城余此一书院,书院只剩一堂风。” *** “步蟾!” 渡船到岸,李步蟾上了码头,就听到有人带着宁乡口音在叫他。 李步蟾抬头一看就笑了,是张子云在那边跳着脚喊他,他走了过去,“劳子云兄挂念了,罪过罪过。” 张子云有些忐忑地问道,“赢了?” “小胜小胜!” 李步蟾哈哈一笑,也不跟他说细节,只捡些岳麓山上的景色和乐事说了。 说话间,就到了客栈。 一个老人焦急地候在客栈门口,不时的举目张望,时不时地走出来,搭个凉棚朝城门这边张望,正是斛伯。 张宜正蹲在一旁,温言劝慰。 功夫不负有心人,看到两人过来,张子云还是一脸喜色,斛伯绷紧的心思一下松了下来,小跑上去,上下打量道,“少爷,没事儿吧?” 出门之前,石安之可是特意嘱咐过他的,若是李步蟾真出了个什么意外,他回去之后,只能拿绳子上吊了。 “斛伯说笑了,都是斯文人,吟风弄月的,能有什么事?” 李步蟾又给张宜正行礼,带着几分歉意,为了自己的事,搞得他们七上八下的,见他们都还没吃饭,招手将伙计叫了过来,让他准备饭菜。 饭后,李步蟾帮张宜正祖孙开了一间房,张宜正还想推辞,却让李步蟾以准备考试需要养精蓄锐这个强大的理由给说服了。 睡在柴房里,枕着四块砖头,不得病就烧高香了,考试哪有状态? 第134章 府试 回到房中。 斛伯嘴巴大张,惊愕之极,“三百两?” 他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但还是有些怀疑人生,钱有这么好赚的么? 李步蟾点点头,呵呵一笑,心里隐隐地还是有些不太爽快。 卢藏那老东西不局气,自己说那二门对联作为赠品,他那么大一个山长就真顺水推舟当成赠品了,没有一点榜一大哥的派头,难怪岳麓书院在他手上越来越抽抽。 不过,无论如何,有了这笔钱,桂枝的坛子就不会那么寒碜了。 这么说起来,卢山长还是好人啊! *** “咚……咚咚咚咚!” “天将拂晓,平安无事……” 一个更夫敲着梆子走过,拉着长音,从东篱客栈前走过。 五更天,刚到寅时。 更夫刚过,斛伯拎着一盏灯笼,从客栈出来,站在门外,为后面三人照路。 李步蟾出得门来,看看天色,仿佛是天公打翻了墨池,天地之间一片漆黑,只有眼前这点微弱的烛光。 隐隐地,听着远处一声鸡鸣,李步蟾提着长耳考篮,对着黑夜呵了口气,“闻鸡起舞非吾事,心在青云第几重,走吧!” 灯笼再往前行,往文庙坪方向走去。 东篱客栈离考场有五六里,要走上小半个时辰。 一行四人都不说话,只是默默赶路,等他们到文庙坪,这里已是人声鼎沸。 如果说在县试之时,是一片星河,那眼前的府试,便是星海。 各类交通工具,有驴有马,有车有轿,如同塞子一般,全都往考棚方向挤塞,几千人一齐用力,硬生生挤出了后世春运火车站的场面。 在这样的场景,想要说话,基本靠吼。 “长沙县范先生廪保的学子到了吗?” “善化县的学子,都到第二株槐树下集合!” “醴陵渌江书院的学子,到我的灯笼这里来!” “送人的到此打止,不相干的回去!” “那架马车赶紧让来,让考生过来!” “说你呐,你挤什么,让你家公子自己排队!” “……” 几十个衙役竭力地维持着这副乱糟糟的场景,紧张地浑身冒汗。 这个时代的组织能力十分感人,一个不好,就是踩踏事件,由不得他们不大声呼喊,四处奔走维持。 李步蟾四人老的老幼的幼,不敢往前生扑,尽量靠边站着。 前方一队人被后浪拍走,地上留下几只鞋,人群中有人惊呼“别挤,我的鞋”,却是无法转身过来捡,只能赤脚前行了。 李步蟾看着这一幕,脸色有些发白,“斛伯,亏得你有经验,让我换了这双踩堂鞋。” 他的鞋是斛伯昨天出去,专门给他买的硬地短靴,这种鞋鞋帮紧,还有鞋带系紧脚面,不易脱落,这是专门为赶考设计的,有个专门的名字,叫“踩堂鞋”。 斛伯叹了口气,摇头道,“当年我随老爷赴福州赶考,一场下来,不知道挤掉几十双鞋,据老爷说,还有被踩死的。” 看着眼前的乱象,李步蟾有些无语,随口占了一首打油诗。 “五更挤断袜腰带,一只芒鞋贡院外。 不是文章能济世,谁人肯向此中来?” 几人哈哈一笑,笑过之后,张宜正有些戚戚然,他都九十了,还要跟年轻人挤科场。 张子云眼尖,看到龙门前有书吏提着一个写着“宁乡县”字样的灯笼出来,让衙役用竹竿挑在高处,“老祖,搜捡到宁乡县了!” 张宜正向李步蟾拱拱手,“步蟾,咱们就先行一步了!” 李步蟾肃颜正色地作揖道,“步蟾祝愿二位,朱衣点头,青云得路!” 祖孙二人也是齐声善祷,“步蟾也是朱衣点头,青云得路!” 张宜正打起精神,由张子云护着,往龙门挤去。 不久,一旁有安化县的灯笼也挑起来了,李步蟾便跟斛伯招呼了一声,自己拎着考篮,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慢慢地消失在斛伯的视线里。 一路跋山涉水,好容易走到考场一角。 这边早就是乌泱泱地站了一大堆,不知有一百几十人,李步蟾突然感到有些异样,抬头一望,一道目光敏感地收了回去。 李步蟾抬头一看,十步之外站着江盈科。 “李老弟,你来了,这边这边!” “步蟾,刚才还在找你来着,总算看到你了!” “步蟾老弟,你的鞋还在吗?” “……” 李步蟾放下考篮,微笑回礼。 问候的这些都是这次安化县试的同侪,李步蟾在安化也算小有名气,自然有些相熟之人。 叙礼之后,李步蟾拎着考篮到这些士子当中站定,大家都不再说话,抬起头看着前方龙门,闭口不言。 鲤鱼跃龙门,步步惊心。 李步蟾在资水钓的那条鲤鱼有三条绳,童试也是三关,科试又是三关。 童试三关,府关最难。 李步蟾现在居住的宅院,原本被张成租与一位姓贺的老童生,从十岁步入考场,一直考到六十岁,考了五十年,却通不过一次府试。 府试之难,可见一斑。 谁又敢拍着胸脯说必过? *** 公堂之上,灯火通明。 冯驯捧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茶色赤酱,这是陈年的普洱。 他是云南人,习惯了这个味道,西湖龙井那样的,味道太淡太虚,没有意思。 浓重如酒的茶汤在唇舌之间滚动,一股清气直冲脑门,驱走了他残留的睡意。 冯驯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一场府试还要用茶来顶,到底是老了,这具身体也是日见衰颓了。 身为府试的主考官,他与考生一样,不到四更天便要起床,他不要排队,却要提前过来坐镇,还要向一府三千考生训话。 文庙抡才,可是不敢失仪。 “……湖湘自古多豪杰,尔等亦当志存高远。昔有茶陵李东阳位列阁老,岂非榜样?” “……” 外头是府学教授柳安如在训话,声音浑厚,如洪钟大吕一般。 冯驯倚着椅背,闭目养神,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个府学教授,拜错门了,怎么就跑到孔孟门下了,应该去陶朱公门下的。 第135章 侧重 片刻之后,柳安如训话进来,跟冯驯见礼。 时候还早,便挑起了话题,“府台,此次府考,准备取多少学子?” 这话问得新鲜,长沙府试,每年都是一百五十名上下,身为府学教授,比谁都要清楚的。 冯驯不动声色,“柳教授有什么想法?” 柳安如看了看冯驯,试探着问道,“我长沙府十二州县,是否可以多取几人?” 冯驯眼皮子抖了一下,“依你之意,是要向苏杭之地看齐?” 柳安如吓了一跳,“府尊说笑了,长沙当然不敢望苏杭之项背,但跟武昌南昌二府……” 府试所取人数,各不相同,如苏杭之地,不下二百八十人,而北地真定府,所取不过八十人。 武昌南昌均为大府,每年府试所取,是一百八十人。 长沙府十二州县,比武昌南昌略有不如,近三千人应试,所取者不过一百五十人。 “武昌为湖广治所,长沙府能比?” “……不能。” “江右科举之隆,文华之馥,还在吴越之上,长沙府能比?” “这个……也不能。” 冯驯连续两问,让柳安如脸色不太好看,过了一阵,他有些艰难地开口问道,“那么,府尊,在十二州县,府考名额能否有所侧重?” “侧重,呵呵!” 冯驯目光一冷,笑意吟吟,“依你之见,又该如何取舍呢?” “不敢不敢,下官执府学教鞭,深感本府各州县之状,高者如长沙善化,中者如湘潭湘阴,低者如攸县安化,高低优劣,犹如云泥,近年长沙大比不顺,与此不无关系。” 冯驯看着柳安如,心中冷笑。 这柳安如倒是有些手段,先丢出一个大的,让自己拒绝,再丢出一个小的,拒绝起来就有些不好看了。 长沙府试,每年都在一百五十人上下,考虑到现实情况,原本就是有所侧重的。 这一百五十人当中,长沙善化二县,便要占去五六十人,湘潭湘阴这样的强县,又要占去三四十人,其余八县,再分其余的五十个名额。 在其余八县当中,安化又在最低一档,往年考得好,顶天了五六人,考得不好,甚至不过三四人。 一个县都侧重到只有三五个人了,还要继续侧重? 冯驯几乎都能知道柳安如接下来会说什么了,果然,柳安如见冯驯脸色如常,便接着建议道,“府尊,如安化县,教化不力,便是侥幸取中生员,亦少有前往武昌大比者,此次不如少取,再训斥该县学官,鞭其奋进。” “柳教授好见地!” 冯驯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不咸不淡地扔出一句话,便放下茶杯,闭上眼睛假寐。 柳安如眉头一皱,想要再说,话到嘴边了,还是吞了下去。 “梆梆梆!” 外头一阵梆子响,龙门开了。 *** “这只大将军你知道值多少银两么?再说,《大明律》上,哪条规定了,不让带虫子进考场了?” 搜捡挺顺利,宁乡县的队伍眼看着到了尽头,却出现了一点意外。 一个衣冠楚楚的士子被拦下了,他倒是没有夹带,而是他的考篮里带着一只蛐蛐罐,里头是一只寿星头的蛐蛐儿。 蛐蛐儿是秋虫,所谓“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这个时节少见,即便是有,也不成气候的,又小又不叫唤,这么神气的大将军,的确罕见。 正因为此,那士子见衙役不让他带蛐蛐儿进考场,眼睛都红了,大声诘问。 见他这神态,衙役也不惯着,“这位公子,这里可是学宫,要么是你,要么是蛐蛐儿,只能进一个!” 那士子冲两次,都被拦了下来,实在无法,只得扯着喉咙叫着场外的仆役,将蛐蛐罐放到地上,自己进场。 可走不过几步,他旋风般冲了回来,弯腰抱起蛐蛐罐,头也不回地往场外走去。 过来的仆役都呆住了,“少爷,怎么出来了,这是去哪儿啊?” 少爷抱着蛐蛐罐,将考篮往仆役手上一塞,“不让我看着大将军,哪儿有动笔的心思,今年不考了,明年再来!” “我了个去!”李步蟾都被吓着了,这么任性,回家还有命玩蛐蛐儿么? “不当人子!” “此獠可恨!” “……” 那个抱蛐蛐任性而去的背影,吸引了一地的羡慕嫉妒恨。 人家可以挥挥衣袖,只带走一只蛐蛐,他们不行,还要解衣脱鞋,披头散发,遭受衙役的霸凌。 “安化县进场了!” 一声高喝,李步蟾所在的队伍开始前行。 队伍最前头的是一名鬓角斑白的考生,他听从吩咐,放下考篮,解衣脱鞋。 衙役掀开考篮,里头放着文房和吃食,考生见衙役拿起东西逐一查看,颤颤巍巍地不住发抖。 “你抖什么?” 衙役转头,冷声问道。 考生有些哆嗦,强笑道,“在下身子弱,有些发冷,劳请快些!” 衙役冷冷地看了两眼,不再搭话,而是更加仔细地查看考篮内的东西。 馒头掰开,正常。 笔管拧开,没有异样。 砚台翻看,也没有问题。 衙役的脸色慢慢恢复正常,把手上的砚台放下,那考生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身子也不抖了。 “不对!” 衙役将砚台翻了过来,手上感觉不对,似乎轻了一些,背面又似乎太滑了。 仔细一看,他看出了端倪,冷笑两声,抽出腰间的快刀,在砚台上划了几下,再用力一撬,四四方方的一块石板被他撬了下来,伸手一抠,衙役手里多了一张叠起的纸张,纸张薄如蝉翼,上面写满字迹。 衙役看着考生,冷笑不绝,“好啊,夹带!” “夹带”不是动词,而是名词。 考场用的夹带,是用极细的鼠须笔,在薄薄的蝉衣纸上抄写的,字小如蚁须。 这样的夹带,可以缝在衣服夹层或者鞋底,也可以藏在笔管腰带中,还可以将砚台和蜡烛挖空藏入。 衙役将手上的纸张向考生甩了甩,“演得不错,差点被你糊弄过去,等会你去跟府尊老爷演上一演!” 这考生脸上跟腻子刮过一般惨白,浑身抖动,跟筛糠似的,他突然“扑通”跪下,求饶不已。 “诸位差爷,求你们高抬贵手,饶了老朽这次吧!老朽十二岁参加童试,来来回回考了三十多年了,一次府试都没过,才鬼使神差地干了这有辱圣人教诲的事情,以后绝对不敢了!” 第136章 撞柱 “下次?” 那衙役对考生的惨状视若无睹,冷笑道,“还想着有下次,做梦呢?这次是谁给你廪保的,你可是缺了大德了!” 考生惨白的脸,更是由于惊恐而空洞起来。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每一颗汗珠,似乎都纠结着一片魂魄,汗流干的时候,就是魂魄飞灭的时候。 廪保,不是开玩笑的,不管在什么时代什么地方,替人担保都不是空口白牙的。 一句话,廪保的钱,不是那么好拿的,是有些烫手的。 《大明律·礼律》规定,“科举怀挟作弊者,杖一百,革去功名”,后面跟着的,是“保结之人同罪”。 永乐年间,浙江绍兴府试,一名考生夹带被查,其廪保的绍兴府廪生被革去功名,杖八十,并罚没家产十两银。 为这名考生廪保的廪生,不知收了他多少保银,这一把算是血亏,被坑死了。 “四月维夏,六月徂暑。先祖匪人,胡宁忍予……民莫不穀,我独何害?” 那考生目光散乱,形如鬼魂,口中碎碎念叨着,另一个衙役过来冷喝道,“跟我来吧,听候府尊老爷……哎,你干什么?” “我日构祸,曷云能穀?” 衙役的惊叫声中,那考生突然高叫一声,挺着脑袋,如同受惊的野牛一般,往前方的老槐撞去。 “砰!” 百年老槐粗可盈抱,考生没有撞动,只是些许树枝轻微地摇动两下,树叶都没能摇落一片。 考生的脑袋却开了,脖子也呈现一个怪异的弧度,身子软软地歪倒在槐树底下。 “赶紧送郎中……” “别叫了!” 考生前头的衙役伸手一探,叹了口气,“过来帮把手,把他抬到一边,老李,你去跟府尊老爷禀告,老潘,你们接着搜捡!” 这惨烈的一幕,如同一场大雨,将考棚前的喧哗全都扑灭下去,考棚前的众人,脑子都是一片空白,只是机械地往前挪动着脚步。 李步蟾也是脸色发白,眼前不停地浮现那考生的模样,黑白片一般,一祯祯地滑过。 四月府试,吟唱着《四月》,撞柱而死,他们还要从他的躯体旁边经过,涌向所谓的龙门。 在经过那株老槐之时,李步蟾清楚地听到前后考生粗重的呼吸声,他不由得瞟了一眼,苍老的树皮裂成一片一片,上面挂着一些黏糊糊的东西,是触目惊心的红白之色。 过不多时,衙役领着人过来,不是知府,而是府里的推官,今日府试的治安,本就是他督管的。 推官黑着脸,让人将那考生的尸身抬走,并未多说,事情前后清楚,并无可疑之处,这般事情在考场其实也不罕见,不值得大惊小怪。 府试的搜捡继续,撞柱之事不过是一片浪花,转瞬即逝。 唯一的影响,就是地上多了一些形制各异的纸片,都是一些考生偷偷扔下的。 李步蟾心平气和地过了安检,进了龙门,将衣服收拾整齐,正正头巾,拎着考篮进了考场。 经过验证程序之后,李步蟾从书吏手中拿到卷子,卷子上除了座号,还加盖了一个圆圆的小戳,中间写着一个宋体的“堂”字。 这就是提坐堂号。 这考棚能容三千人,李步蟾都不用四处找座了,拎着考篮直奔堂前,他的位置就在知府的眼皮子底下。 到了堂前,李步蟾一愣。 柳安如他是认识的,当中端坐的那人穿着四品的官服,当是长沙知府冯驯无疑。 这人自己竟然认识,不但认识,还在岳麓山上扯了很久的淡。 见冯驯的目光扫视过来,李步蟾上前作揖见礼,冯驯目光稍一停留,便滑向后头的考生。 李步蟾又对柳安如一礼,再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将笔墨纸砚摆好,静候开场。 提堂前号虽然好,但比起考房来,也有一宗坏处,因为没有墙板相隔,考生的举动受到特别关注。 考生不能仰视,也不能四处张目,更不能伸腰打哈欠,还不能靠在桌上或者侧着身子。 稍有异动,都会惹来监考人员的怀疑,常常是有些考生腰酸背疼,手脚都麻了也不敢动一下身子,或者憋着尿,导致前列腺肿大。 待考生尽数入场,冯驯开始训话。 “朝廷设科取士,非但取文章,更察德行。若心术不正,纵才高八斗,亦非朝廷所需!” “尔辈若以诡遇得售,异日居官,必为贪酷,不若今日落第,犹保清白!” 他的训话很有意思,不像柳安如那般都是千篇一律的官面文章,有浓郁的个人特色。 上来就说,若是科举作弊,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日做官也必定是贪酷之辈,这样的货色,不如今日就落第,还能保住清白的名声。 几句话讲完,冯驯一扬手,“将那两个夹带作弊之徒押上来!” 这次府试,除了那名撞柱的考生,还抓出了两名倒霉蛋,一个把鞋底掏空,一个却是写在内衣上。 这两名考生垂头丧气,如丧考妣。 冯驯判了他们一百大板,三年之内不能考试。廪保的三名廪生比他们更倒霉,要陪他们打板子不说,还要提请学政署革除廪生资格,降为普通的附生,终身不能廪保,除此之外,还要罚银,甚至追缴廪米。 看冯驯威风凛凛,上来就是一顿杀威棒,考场上噤若寒蝉。 “铛铛铛!” 云板敲响,开始放题。 府试第一场的题与县试不同,量要大得多,一共有五道题。 四书题两道,五经题一道,除了这三篇八股文之外,还有一道论,一道判。 论是议论文,考察考生对历史或经典的见解。 判则是让考生模拟官府判案,要求用骈体文写一段司法裁决。 这么一来,时间就紧了。 府试的时间与县试一般,都是一天,都是卯时开考,酉时结束,总共不过六个时辰,刨去入场、发题、吃饭、如厕、收卷这些,也就五个时辰。 五个时辰五道题,如何合理地安排时间,是一门技巧。 第137章 恶臭 按石安之的心得,李步蟾准备这么分配。 第一道四书题,占两个时辰。 大明科举的制度设计,是“首重经义,兼通实务”,这就突出了“三重”,重首场,重首题,重首句。 第一篇文章是能否过关的重中之重,必须反复推敲。 第二道四书题,与第三道五经题,各占一个时辰。 这两道题的目的,是考察考生的底子,尤其是专经科目,只需将自己所学发挥出来即可。 后两道题,加起来一个时辰。 这两道题考察考生的综合素质,只是一个添头,只要答完,在水平线上,没有硬伤不出笑话就行。 “如恶恶臭”,这是第一道四书题的题目。 李步蟾不由得揉了揉眼睛,这不是巧了么,这不是? 考前石安之帮他押过题,四书当中,冯驯最喜《孟子》,《孟子》当中,冯驯最喜“民为贵”。 由此,石安之给他出的题当中,最多的就是这个类型,诸如“民为贵”“君之视臣如手足”“善政得民财”“无恒产者无恒心”都写过了。 既然石安之有这个本事,长沙府的书香门第自然也有不少高人,他们近水楼台,比石安之了解得更深,不然张子云也打探不到那些个小道消息。 冯驯久经沙场,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估计他预判了所有人的预判,出了眼前这道“如恶恶臭”。 他不按套路出牌,你们不是知道我最喜《孟子》么,那好,我给你们出《大学》。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两个“恶”字,第一个是动词,念“勿”,是“厌恶”之意,第二个才是恶,用来修饰“臭”。 此处的“臭”字,也不是“臭”,而是念“嗅”,是“气味”之意,包含了所有的味道,并非仅指臭味。 “如恶恶臭”加上“如好好色”,是嗅觉加上视觉,强调人对善恶的态度,是一种天然的本能反应。 可惜,冯驯的预判,未竟全功。 石安之虽然没有押过“如恶恶臭”,却是出过“西子蒙不洁”,这句出自《孟子》的“离篓下”,两句话的大意相近,说的都是君子要诚意慎独,远离道德上的“污臭”。 李步蟾的那篇文章,还得到过毛伯温的表扬,说那篇文章立意高,理气足,读来有韩海苏潮之势,置与应天乡试都可称佳作。 只要将那篇文章稍作修改,直接就可以拿来用了。 唉,李步蟾摇摇头,没办法,人品爆发,拦都拦不住。 有了这篇文章打底,一下倒腾出了一个半时辰,时间就充裕了。 李步蟾没有急着动笔,而是闭着眼睛,想起了破题,毕竟题目不同,后面的几股可以切换,破题可是不行。 过不多时,李步蟾眼睛一睁,乐滋滋地在草稿上写了起来。 “夫臭者,气之达于鼻者也。孟子取譬于德,盖谓善之必彰,犹臭之不可掩焉。” “甚矣!德之有臭也,非若兰芷之谓,实乃仁义之发也。君子之德,岂外饰乎?” “……” “嗯,这是什么味儿啊?” 写着写着,李步蟾闻到一股臭味,开始还轻微,他并不在意,等到这篇文章写完,臭味越来越重,已经难以忍受了。 自己这是提堂号,不是臭号啊? 后面似乎也开始有了些动静,不知是哪里出了状况,李步蟾很是奇怪,却不敢有丝毫异动,非但不敢转身,连扭头都不敢。 再过的一阵,李步蟾偷眼往前一瞧,冯驯依旧端坐堂前,也是眉头紧皱,那柳安如则已经掩着鼻子,往后移了好几步。 李步蟾自己掩着鼻子,心里暗自吐槽,这冯太守不知是个什么体质,出个什么题目不行,出个“如恶恶臭”? 看这动静,便桶炸了都没这浓度,估计是搭考棚时,茅房没搭好,出了大事了。 李步蟾想想都头皮发麻,自己这可是堂前,都能熏得头晕,那茅房旁边可是有几十间臭号,那可怎么得了,呼吸道不会感染么? 一个巡场的衙役来到堂前,将冯驯的幕僚毕构引了过去,过了一阵,毕构回来轻声跟冯驯禀告着什么,李步蟾竖起耳朵也听不清楚,只是隐隐约约听着似乎有“工房”“倒灌”的字样。 我去,李步蟾笔下又快了三分。 味道实在酸爽,考场上已经有人按捺不住了,动静越来越大,冯驯眉毛一扬,大声呵斥道,“肃静!” “考场不得喧哗出声,不得交头接耳,不得起身张望,不得左顾右盼,违者按作弊论处,逐出考场,三年不得府试!” 他这一声呼喝,考场内为之一静。 冯驯又喝道,“不就是一点臭味么?就当是坐个臭号,有什么打紧了?这点臭味都受不了,何谈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李步蟾倒吸了一口臭气,这个说法好强大,只是,除了封闭六感强忍之外,也没有办法。 冯驯说得不错,身在考场之上,别说一点臭气,就是天上泼粪,地下着火,也要忍着,贡院起火考生团灭的事儿还少了? 不知道其他的考生如何,但对于李步蟾来说,恶臭好比催化剂,笔下就不见停顿,率尔操觚,毫无滞涩。 等他将五道题全部答完,竟然刚刚午时。 身处这么个环境,也别想着吃喝拉撒了,赶紧写完交卷才是正经。 李步蟾检查一遍,便开始誊写。 他刚刚誊了不到两行,堂前就传来冯驯的问话声,“敢问耆老高寿?” 答话的一个熟悉的声音,“劳府尊下问,老朽今年八十又九岁。” 张宜正?他竟然这么快就交卷了? 李步蟾微微抬头,前方果然巍巍站着张宜正,想想也正常,老人这个岁数,不能久战,必须一鼓作气,想必他连草稿都不曾打,打了腹稿后直接在正卷上书写的。 “鲐背之寿?” 官椅“嘎吱”一声,冯驯起身,惊异地给张宜正还了一礼,目光在老人与考卷之间流连滑动。 “宁乡官山,张氏?” 冯驯沉吟片刻,肃然问道,“官山是南轩先生父子佳城所在,你与他们可有渊源?” 第138章 兰芷 佳城者,坟茔也。 在《西京杂记》中,夏侯婴掘地得石椁,上有铭曰"佳城郁郁",后来佳城便成为墓地之雅称,沈约就有诗“佳城郁遐望”。 张栻父子之墓,便在宁乡官山。 张栻在理学中地位甚高,号称“朱张并立,如日月之行天”,十多年前,杨廷和还为张栻墓撰写碑记,难怪冯驯慎重相问。 张宜正躬身回道,“老朽先祖是为南轩公捧砚之青衣,南轩公驾鹤之后,家祖便于墓前结庐,不再归蜀。” “哦!”冯驯明白了,这老人先祖是张栻的书僮,在张栻死后,便为其守墓,后人繁衍至今。 “你是南轩先生身旁典籍郎之后,年已鲐背,还能如此向学,不负师旷为学之意,亦不负南轩先生“学问不可一日间断”之功,可称我名教之吉瑞!” 看着张宜正惊喜的眼光,冯驯柔声笑道,“你的卷子本府取了,你且回去休憩吧!” “多谢府尊提点之恩!” 张宜正的声音有些哆嗦,出去的脚步发飘,仿佛脚下踩了浮云。 听得张宜正被录取了,李步蟾由衷地为他高兴,半个时辰之后,午时将尽,他的卷子也誊录完毕。 只是略略检查一遍,李步蟾收拾考篮,起身交卷。 冯驯接过考卷,面无表情地看了首题,眼中闪过一道异样的色彩,转手将考卷递给柳安如,波澜不惊地道,“柳教授也看看这份卷子,看答得如何?” 柳安如拿着卷子,并不去看,先对李步蟾笑道,“李生今日答得如此之快,有李东阳之风啊!” 对着这枚教授,李步蟾不敢有半点掉以轻心,正色道,“学生何德何能,敢望李阁老项背,不过是心正笔正耳!” 李东阳天赋异禀,天顺八年殿试时年仅十七岁,但他发挥出色,竟然第一个交卷,因年纪太小,被皇帝亲自面试,当场对答如流,被取为第四名,二甲第一,传胪。 李步蟾对柳安如深具戒心,哪里敢接他的茬,便以柳公权的故事相对。 唐宪宗元和三年,柳公权参加进士科考试,第一个交卷,主考官问其为何答题如此飞快,柳公权的回答便是“心正笔正,故速成。” 柳安如淡淡一笑,似乎听不出李步蟾的阴阳之意,低头看起了卷子。 冯驯并没有接着看后面的卷子,而是看着柳安如,等着他对文章的评价。 柳安如看文章与冯驯不同,他看得很是仔细,刚开始是还有些漫不经心,没多久便郑重了,接着他的目光便牢牢地盯着卷子,仿佛有个木匠,用锤子将铁钉钉进了木板,再也拔不出来。 两页呈文纸,被他翻来覆去读了三四遍,白净的脸上微微泛起红色,良久之后,他才轻呼一口气,起身将卷子放回到冯驯的案上。 冯驯的嘴角挂起一丝戏谑的笑意,“柳教授,此文写得如何?” “对于这篇文章,下官的意思,就是一句话,”柳安如看看李步蟾,满是欣赏之色,“文气浩瀚,如长江大河!” 李步蟾眼睛一缩,这老小子居然说我的好话了? 面对冯驯那若有若无的笑意,柳安如诚恳地道,“读此美文,纵然身处鲍鱼之肆,亦能闻兰芷之香也!院试过后,李生当入府学读书!” 冯驯笑容一敛,在府试的考场上说院试,这合适么?之前还觍着脸说什么侧重,就是这么个侧重法? “府学为时尚早,不是生员,如何能入府学?” 柳安如看着李步蟾,热切地道,“李生之才,院试必矣!纵有万一,亦可充附!” 府学入学,秀才是硬性门槛,没通过院试者,绝不能入府学读书,不是生员冒入府学读书,按《大明律》,轻则杖责,重则流放。 但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有些地方因人才不足,允许优秀童生暂附府学旁听,这就是“充附”。 不过,充附的童生只是旁听生,需要通过院试之后才能正式入学。 柳安如火辣辣地看着李步蟾,让他有些发愣,这位不是一直对自己有所成见么,怎么突然转风向了,自己又不是美女,至于这副眼神? 一旁的冯驯倒是洞若观火,柳安如这点小心思,也没什么难猜的。 之前想为难李步蟾,一方面是卢藏的因素,还有一方面,是当年毛伯温任湖广巡按之时,训斥了长沙府学,让柳安如吃了瓜落。 之前李步蟾有些许才名不假,但那只是对联书法,那都是小道,难成大器。 但今日的八股文可就不同了,就这篇文章,莫说童试,就是放到乡试,也是不可多得的佳作,甚至放到会试,也可一观。 当年李东阳乡试中举是十五岁,杨廷和中举是十二岁,眼前的李步蟾十三岁,文章比之他们当年,毫不逊色! 岳麓书院能有如今的光景,说到底,不就是因为出了李东阳么? 有了李东阳,才有了他的学生邵二泉,有了邵二泉,才有了他的学生湛若水。 一脉相承下来,才成就了岳麓书院之名。 柳安如在府学教授的位子上蹉跎多年,眼前突然出现这般人才,他当然想收入府学了。 面对柳安如的橄榄枝,李步蟾装聋作哑,当没听见,别说现在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就是真过了院试,自己也不可能跑府学来读书。 冯驯也调过头,来看李步蟾的第二道答卷。 他首题跑偏,给出了《大学》,第二道四书题,却是中规中矩,出的是《孟子》,题目是“耕于有莘之野”。 这道题出于《孟子》的“万章上”,原文是“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焉”,意思是伊尹隐居时躬耕修德,后来受商汤三顾茅庐,再三聘请才出仕。 伊尹这位贤相,在四书中存在感并不强,其他三书都未提及,只有《孟子》有,不但有,还出现了十一次,称其为“圣之任者”。 冯驯抬起头来,一副不认识的模样,“安化李步蟾?” 李步蟾正色答道,“学生正是。” 冯驯点点头,“听闻你擅长对联,我出一上联,若你能对,本府便取了你的卷子。” 第139章 圈点 不待李步蟾回答,冯驯看着卷子,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书案,一字一句。 “伊有人,尹无人,伊尹一人元宰。” 李步蟾还未说话,柳安如却是一惊,扭头急视冯驯,有些不得其解。 莫非太守将自己之前的话当真了,在府试便要“侧重”掉李步蟾? 冯驯这联出得很绝。 国之有相,始于商,商之有相,始于伊尹,故曰“元宰”。 “伊”和“尹”两字是拆字,“伊有人”,谓“伊”字有立人旁,“尹无人”,谓“尹”字无立人旁。 “伊尹”两字,只有一个立人旁,所以是“一人元宰”。 这句话通过拆字,对伊尹功绩地位进行颂扬,就这已经极难,不仅如此,“有”“无”二字还构成上联自对,更是难上加难。 这样的巧对绝对,是妙手偶得。 莫说是在考场上,就是在书房茶楼当中,多人集思广益仔细推敲,都需要那一动灵机,才可能对得出来。 李步蟾也是露出为难之色,苦思一阵,突然眼睛一亮。 冯驯笑道,“有了?” “有了,”李步蟾拱手道,“请恕学生大胆,借府尊大名一用。” 冯驯微微颔首,就听李步蟾道,“冯二马,驯三马,冯驯五马诸侯。” “咝!”教授柳安如也好,幕僚毕构也好,都倒吸了一口臭气。 “伊有人,尹无人,伊尹一人元宰; 冯二马,驯三马,冯驯五马诸侯。” 冯驯偏头轻声读了一遍,目露微笑,拿起朱笔,在李步蟾的几张卷子上画了几个圈,“李生,你的文章本府取了,名次待案时再定!” 大明的试卷评阅,有圈有点有尖,圈为优点为良,尖为及格,“可圈可点”就是打这儿来的。 李步蟾心里一松,长揖行礼,“谢府尊!” 冯驯又恢复到了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挥挥手道,“退下吧!” “是!”李步蟾面朝着冯驯退行几步,转身提起考篮,向外走去。 不得不说,今日或许是有了臭号加持,李步蟾的文思泉涌,比平时更要快了两分。 像冯驯的这副对联,搁平日还真没这般快速对得出来。 “冯”字是由“二”“马”组成,“驯”字是由“马”“三”组成,“二”和“三”构成下联自对。 二马加三马等于五马,在古礼中,太守出行的仪仗便是五马,故称“五马诸侯”。 算下来,此联共有四对。 “冯二马,驯三马”对“伊有人,尹无人”,此为拆字自对。 “冯驯”对“伊尹”,此为人名对。 “五马”对“一人”,此为数量对。 “诸侯”对“元宰”,此为官职对。 这一番对下来,无一处不工稳,更有一宗妙处,将冯驯与儒家贤相伊尹相提并论,这么大一记马屁呼上去,谁能立得住? 走到龙门处,还没到时辰。 李步蟾回头一望,考场内三千学子都在埋头伏案,奋笔疾书,他的离开没有对他们造成半分影响。 他驻足站了一阵,衙役过来道,“这位公子,时辰到了,你可以出考场了。” “多谢!” 李步蟾衣袖一卷,出了龙门。 “呼哈……呼哈!” 出来之后,李步蟾不管不顾地死命地深呼吸几口,满是沉醉。 什么是幸福? 隔着一块板子,一边只能关在里面吃臭气,一边能够呼吸到香甜的空气,这就是幸福。 “少爷,你出来了?” 斛伯竟然守在外头,张宜正竟然也没有走,蹲在考场外候着。 李步蟾走了过去,给张宜正道喜,听闻李步蟾也被录取了,斛伯喜上眉梢,张宜正也是连声道喜。 一百五十个名额,里面的人只能争那一百四十八个了。 据张宜正说来,张子云运气不好,正好分到了臭号,这就吓人了,本次的臭号,可是以往臭号的N倍,没有陈抟老祖的功力,不能封闭五感,是忍受不住的。 “这倒是没啥,伺候庄稼的农家子,谁还怕这个啊!”张宜正轻描淡写地没当回事。 李步蟾很是佩服,不过他是没法这么淡然处之了,聊了几句之后,起身先撤了。 回到客栈,将自己从头到脚好一通洗涮,涮得都快秃噜皮了,才把自己扔到床上,沉沉睡去。 府试分为三场,每三日考一场。 后续两场波澜不惊,再也没有全员臭号的殊遇了,据说,负责搭建考棚的典吏,被冯驯这位打虎太守判了绞刑,并罚抄没家产。 大明对于工程贪墨的刑罚,远超普通贪污,四十贯就处以绞刑。 这典吏还算运气好,没有工程垮塌,也没有真正熏死人,不然就是立时斩首,家属流放三千里,知情者还要连坐。 正统年间,河南某府工房典吏贪污河堤款,致黄河决口,淹死百余人。不但典吏凌迟,家产充公,连累知府都以“失察”罪革职流放。 十日之后,四月二十九日,风和日丽。 长沙府试放榜是在府学的明伦堂前,李步蟾主仆与张宜正祖孙四人早早地便结伴到了文庙坪。 考棚已经拆了,换了一个榜棚。 眼看着到了巳时,吏役捧着榜单出来。 之所以是巳时,是此时太阳东升,丽日如金,象征“阳升文运”。 “长案来了!” 榜棚前看榜的人群激动起来,多是长衫士子,也有青衣小帽的小厮,那是富家仆役,为家主看榜的。 红彤彤的榜单张贴在榜棚中,像磁铁一般,牢牢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李步蟾是不会赤膊上阵跟人挤的,早一秒晚一秒的,名字又不会张翅膀飞走。 张子云却是等不得了,扔下一句“我去看看”,就不见了踪影。 没过多久,在一锅开水一般的人浪当中,突然飙出一个突破天际的高音,“哈哈,中了,老祖中了!” 李步蟾笑着恭喜张宜正,老人也高兴地回礼,虽然早就知道自己被录取了,但毕竟到了现在,才算是落袋为安。 只是有些哭笑不得的是,按说张子云早就有了心理建设了,至于飙出这么个高音么? 没想到张子云分开人群,奋力从里面冲出来,狂喜的脸都扯得有些狰狞了,对着这边狂呼,“老祖,你中了……案首啊!” 第140章 璎珞 “什么?我是……案首?” 这下张宜正也不淡定了,念叨了一下也摆动老胳膊老腿冲了出去,死死抓住张子云的手,嘶声问道,“我是案首?” “嗯!”张子云用力地点头,两行滚烫的热泪从喜悦的脸上流了下来,呜咽道,“老祖,你是案首,咱家有望了!” 张宜正拍拍他的背,一身散了架似的往地上一坐,呵呵笑道,“是啊,咱家有望了!” 很多人远远地看着祖孙俩,羡慕的目光如同实质,李步蟾与斛伯走了上去,静静地站着,一直等到他们情绪稳定下来,才再次给张宜正道喜。 难怪他们祖孙这般欣喜若狂,因为同样是取中,但取中和取中是不一样的。 按照惯例,县案首在府试时,知府会默认录取,府试案首在院试时,提学官也会默认录取。 张宜正这个府案首,只要不出大变故,差不多可以说已经是秀才了。 随着他成为秀才,他家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两刻钟之后,看榜的人散去,李步蟾走到榜前。 府试榜单是按名次排列,前面二十名用金粉圈注,“李步蟾”这个名字排在第二位,落在张宜正的名字之下。 李步蟾的名字之下,还标注了一行小字,“安化县小淹都沙湾图,祖李信,父李祖谋。” 看着榜单,李步蟾的嘴角弯起,“斛伯,回去退房,可以回家了!” *** “嘣嘣嘣……” 暮鼓声中,夕阳一点点下坠,将最后的一抹颜色,涂满青灰的城墙。 青钱打了个响鼻,迎着出城的人流,穿过古老的门洞,蹄铁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斛伯轻轻地捶了下腰,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李步蟾也没有了一贯的神采,风尘仆仆,脚下却是不停。 在府试放榜之后,他们即刻启程回家,为了赶路,拿着程图,一路上风雨无阻,有时都顾不上在镇上客栈留宿,野寺道观乡间农家的随便凑合。 总算天公作美,不曾遇着风雨,终于在五月初四的日暮赶了回来,赶上了明日的端午节。 此时的季节已经热了,石板路上蒸着白日未散的暑气,沿街的布招懒懒垂着,除了饭馆中是推杯换盏的热闹,其它的门店都在打烊。 前头就是崇文坊,青钱的脚步又轻快了三分,它抖了抖鬃毛,轻嘶一声,亮出蹄子往家中跑去。 张成扛着门板,听着动静转头一看,手中的门板一松,便倒了下来,砸在他的脚背上,“青钱……喔!” 前半声是惊喜,后半声是痛呼惊叫,张成还在跳脚,旁边一阵旋风,龚氏扔下手中的馒头,冲了过去,嗓子眼里是一道悠长的爆破音,“阿福……” 李步蟾站在后面,他的眼睛却没看这边,而是看向自家院门,那边门外站着一个少女,正在将一把大锁,穿在大门的门环上,听到龚氏的尖叫,转头一看,“叮当”一声,钥匙落在地上。 “小蟾!” 蒋桂枝低声呼唤一声,有些不敢相信,抬手揉了揉眼睛,却又不敢睁开,只有两行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流出,划过脸庞,淌到衣襟上。 开始晦暗的暮色下,那道倚门的身影,如同一道洁白的月光,美丽纯净。 “桂枝,我回来了!” 李步蟾走了过去,眼眶也有些泛红,这次府试,是前所未有的远门,从三月底到五月初,差不多花了四十天。 听着熟悉的声音,蒋桂枝重重地“嗯”了一声,慢慢地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李步蟾,“怎么瘦了这么多?” “还好吧?”李步蟾摸摸脸,这句话似乎是迎接归人的标配。 “小先生回来了,饿了吧?先吃个粽子垫吧一下!” 张成掀起蒸笼,从白雾中取了两个粽子,走了过来,正在跟青钱亲热的龚氏也牵着马儿凑过来,满脸喜悦,“我这粽子有五种馅儿,有肉的有糖的,小先生爱吃哪种我给你拿!” “那感情好,我肯定不跟婶子客气。” 到了家了,身上的疲惫都不见了,李步蟾笑呵呵地跟张成夫妇打着招呼,接过粽子,又跟斛伯道,“斛伯,你这就回县衙,跟两位大人报平安吧,说桂枝今晚就不过去了。” “哎!”斛伯吃了个粽子,将东西从马背上卸下来,帮李步蟾拿到家里,转身而去。 “桂枝,你先烧锅水,帮我洗个头!” 回屋之后,蒋桂枝忙活着要给李步蟾做饭,让李步蟾给叫住了。 这一路过来,其它的还好说,没有洗澡不能洗头,让李步蟾觉得自己都馊了。 “那吃饭咋办?” 李步蟾想了想,“待会儿要去张叔家,他家应该剩下馒头,随便对付两个吧。” 借了人家的马儿,一借就是一个多月,不好给钱,李步蟾便给张成家捎带了不少礼物,多少算是个意思。 把自己上下拾掇干净了,一身清爽的到张成家坐了一阵,两人再回到自家小院,在桃树下说话。 这两株桃树是水蜜桃,今年雨水丰沛,树上的桃子叠叠累累,大如拳头,再过半个来月,这两树鲜桃就可以吃了。 李步蟾将给蒋桂枝带的礼物拿了出来,是一个璎珞项圈。 所谓璎珞,戴在脖子上的是璎,戴在身上的是珞,合起来就是璎珞。 李步蟾买的这个项圈比较简单,没有镶嵌八宝,链身以多股金丝编成,上面镶嵌了十颗红色的珊瑚,中间是一块和田玉牌。 皎洁的月光之下,金丝嵌玉的项圈宝光莹莹,蒋桂枝看着玉牌上镂雕着的并蒂莲,跟喝醉了酒一般,脸色绯红。 李步蟾嘿嘿一笑,提醒道,“你看看背面,仔细看看,另有玄机。” “玄机?” 蒋桂枝将玉佩翻过来,这块玉牌的正面是大片的荷花荷叶,背面多了一节莲藕,她那眼睛瞪得溜圆,眼珠子都快飞出来了,才发现在莲藕的孔洞内还刻着四个字,“不……离……不……弃……” 蒋桂枝脸色发烫,眼睛发着光,紧紧地抓着项圈贴在心口,转头看着李步蟾,“小蟾,这个项圈花了多少银钱?” 李步蟾一愣,这个剧本有些不对,不是该拿琼瑶阿姨的剧本么? 他都有些不想说话了,将准备好的台词丢到一边,伸出一根手指。 “一两银子?”蒋桂枝眼珠子溜溜转了一圈,“不对,这些金子都不止一两银子……十两?” “不是一两,也不是十两。” 李步蟾道,“这个璎珞项圈,花了一头上等的水牛!” 第141章 祸事 一头上等水牛在弘治年间价值十两,这些年价格贵了不少,十二两都不见得能买到了。 这个项圈算是大户人家小姐款,当时店铺中还有小家碧玉款的,是银鎏金加杂宝,三四两银子就够了,不过李步蟾看不上。 据店中掌柜的说,还有世家巨富定制的土豪款,黄金宝石珍珠都往上面堆,还指定名家巧匠,动则五十两起步。 像西门庆给李瓶儿买的金镶玉观音满池娇分心就值六十两,更贵的,像贾宝玉的金螭璎珞圈那就没数了。 说话间,李步蟾将这次在岳麓山上赚的银子拿了出来,他化开了一锭,到家还有二百九十两。 拿到这些银子,蒋桂枝话也不说了,立刻行动起来,一锭一锭地,跟蚂蚁搬家一般,向她的坛子里搬。 天可怜见,这几年她的金库出的多进的少,一直在瘦身,到这次李步蟾出征之后,坛子里只有二百三十两了。 现在好了,一下猛增到了五百二十两,十来岁就赚到了躺平的资本了。 为了这个,蒋桂枝一晚上没怎么睡好,等到第二天,顶着两个淡淡的黑眼圈,与李步蟾到了县衙。 端午休沐,石安之被老妻从床上扯了起来,怏怏地坐在院里,捧着一碗白粥,慢慢地吸溜着。 李步蟾见过了蔡氏,将长沙带的礼物放下,出来将一副围棋摆在石桌上,在柔和的晨光之下,一缕缕的淡金丝线密布枰上,不似木材,更似锦缎。 “义父,白粥淡而无味,我给你加道小菜佐粥。” “长安王积薪?” 石安之懒懒地瞟过,看到棋枰侧面阴刻的几个字,眼中顿时精光大放,把粥碗丢到一边,摸着棋枰,木纹垂直贯穿,是整木切割的“天地柾”,再屈指轻敲,音如钟磬,非五百年的金丝楸不可。 金丝楸木成材极难,唐宋围棋大兴,这样的金丝楸木早就砍伐殆尽,到如今大多是拼接,别说五百年的老木,就是百年都难得一见。 石安之咂吧了下嘴,“这还真是王积薪的棋枰?” 李步蟾笑着揭开棋罐,往他面前一推,“你试试这棋子,这还能有假?” 石安之迫不及待地抓起几颗棋子,细腻如脂,触手冰凉,舒服地眼睛都眯了起来,“冷暖玉棋子?” 对于棋迷来说,没有比这个更具诱惑力了,简直比三十年老光棍看到美女的诱惑还大,这样的东西,不好说价格,三五十两是它,七八十两是它,碰到不差钱的老棋迷,三五百两也是它。 石安之端起粥碗,两口吃完,起身将碗往后厨一扔,急匆匆地赶了出来,将围棋一摆,“来来来,下两盘再说!” 他从两个棋罐中各抓起一把棋子,和成一堆信手一抓,往盘中抛下。 李步蟾伸手去点,口中碎碎念叨,“二六十……黑子十一对白子九,黑多,今年上上大吉,逢凶化吉!” 这叫猜先,是文人之间的游戏,讲的是《易》中的阴阳相涨。 两人摆开架势,李步蟾白棋先行,第一手便落在天元上。 这也是有讲究的,不是民间话本李世民与虬髯客对局中的一子定中原,而是端午之日,解得人间百厄消,这一手在围棋当中被称为“镇厄手”。 “唉,你们爷儿俩又怎么摆上了,不是说好了去码头看竞舟么?” 过了一阵,蔡氏拉着蒋桂枝兴冲冲地出来,却见二人跟姜太公一般高坐下棋,脸色就垮了下来。 “竞舟我们就不去了,哪年不能看,你们去吧!” 石安之头都不抬,手上抓着一把棋子,一脸迷醉,“枰间黑白祭江魂,一局堪酬屈子心。我们在棋盘上竞渡也是一样!” 李步蟾本来都已经起身了,见石安之这般模样,只能对蔡氏和蒋桂枝抱歉地笑了笑,又坐了下来。 蒋桂枝见他们不动,转身跑到后厨,倒了一大一小两杯雄黄酒,端了过来,“你们下棋竞渡,那我和义母看了龙舟就回。” “去吧去吧!” 石安之头也不抬,端起酒杯小小地抿了一口,满意地笑道,“桂枝就是懂事,比砖儿强多了!” 围棋千古无同局,最大的变数便在劫争,劫争一开,就是一场拉锯战,如同龙舟竞渡一般,端午节下棋之时,若遇反复打劫,需饮一口雄黄酒再落子,这口雄黄酒便是龙舟鼓点。 当年白居易在端午之日与友人刘禹锡下棋,就特意在棋盘边放着雄黄酒,一边吟诗一边落子。 石安之先前吟的“枰间黑白祭江魂,一局堪酬屈子心”,便是白居易的诗句。 别说,还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石安之的棋大开大合,超水平发挥,时不时的便有巧思妙手出来,让李步蟾放水的难度大增,两个时辰过去,竟然多负了一盘。 石安之红光满面,跟吃了十全大补丸一般,手执棋子威风凛凛,宛如王积之薪,不让刘仲之甫。 “这纹枰对弈,与龙舟竞渡也是相通的,讲究的都是一个“谋势”,龙舟需要在水道布局,围棋需要在大势布局,正所谓“纹枰如舟,落子如桨”,说的就是下棋要有韵律之感……” 蔡氏回来,都被石安之这状态吓了一跳,一会儿不见,咋还返老还童了? 就这精神头,往前倒几十年,也就是石遇出生的时候差可比拟。 她又好气又好笑,和蒋桂枝一起煮好粽子,端了出来,将宅门口的斛伯也叫了过来,几人团团围着,开始过节。 石安之将棋子收起来,得意地朝李步蟾道,“吃够了玉粽子,再来吃肉粽子,人生之乐事也!” 李步蟾心悦诚服,“义父今日大显神威,以后棋运昌隆,大杀八方!” 围棋棋子的形状有两种,一种是平底凸顶,像个小饼,一种则两头冒尖,形似粽子,尤其是唐代的玉石棋子,都是这样的粽子形,所以文人在下棋时,落子如包粽,一子一粽。 蒋桂枝剥了几个粽子,在上面洒下一些糖霜,几人说说笑笑,分着吃了。 “县尊,扰你过节,祸事了!” 吃得正热闹,门外有人进来,步履匆匆,人还在院外,声音就传了进来。 石安之面色一沉,大过节的,被人叫“祸事了”,任谁都心里隔应。 第142章 遗腹 往外一看,来人四十多岁,褪色的青布直裰,下摆上沾着墨渍,皱巴巴的四方平定巾歪在脑后,腰间悬着铜印,印上的绶带颜色深暗,脚上蹬着皂靴,靴子上方掖着一块,露出里头灰色布袜,显然是来得焦急,连穿戴都没有整齐。 石安之脸色缓和下来,这是县中典史梁勇,今日休沐,正好他轮值,瞧他这般火急火燎地找上门来,肯定是遇上事儿了。 石安之起身迎了上去,柔声道,“大过节的,梁少府这是所为何来,不妨坐下来吃个粽子,慢慢说来。” 梁勇摆摆手,非但不吃粽子,都没有坐下,“县尊,回龙桥下出了命案,吃不得粽子了!” “命案?” 石安之脸色一变,也不再问询什么究竟,扔下手中的粽子,便往房中走去,蔡氏赶紧跟上,去帮他更衣,换上官服。 大明律法缜密,典史执掌一县刑名,但他只是主管缉捕,若是发生命案,典史却无权验尸,必须先带人控制现场,再由知县亲自勘验,并出具验尸报告。 自石安之任知县以来,境内清明,城狐社鼠鸡鸣狗盗都少见,此刻一听命案,不敢有丝毫耽搁,即刻更衣前往。 “梁少府,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之前我们在码头看龙舟,都没有听说回龙桥出事啊?” 蒋桂枝有些奇怪,回龙桥是东门外横跨洢水的一道风雨廊桥,距离码头不过百步,不曾想没过多久,就出了命案了。 梁勇看了看两人,平时他们虽然少有交往,却也相识,知道他们与石安之的关系。 他看着李步蟾,脸上露出一丝异样,“事情刚发,死者也是崇文坊人氏,你们可能还认识。” “崇文坊人氏?” 李步蟾心里咯噔一下,抢着问道,“谁啊?” “就是那个贩茶的商户,潘彦!” 梁勇话音未落,李步蟾手里的粽子“砰”地掉了下来,将桌上的粗釉碗砸翻,“咣咣”地打着圈。 蒋桂枝也愣住了,一口粽子鼓在腮帮处,都忘了咀嚼,“潘彦死了?那何嫂子怎么受得了?” 李步蟾有些恍惚,心里一阵烦乱,他的朋友不多,潘彦算是一个。 那个跟他际遇有些相似的少年,给他带茶,还许诺带他去武昌大比,请他迎亲,一个如此鲜活的生命,突然间就没了? “梁少府,劳你久候了,走吧!” 石安之换好官服,从房里出来,招呼梁勇往外走去。 李步蟾定了定神,跟蒋桂枝道,“桂枝,我跟着去看看,你去看看潘家娘子,让她节哀顺变,千万不能……” 他摇了摇头,都不想说话了,狠狠地吐了口气,跟了上去。 回龙桥凌空卧于洢水之上,全长里许,建有三层塔亭,两侧有上百扇雕花木窗,桥内还摆放有红漆长凳。 桥下聚了不少民众,一群衙役围成一圈大声呼喝,将他们排在外层,见官府的人来了,民众自发让开道路,让石安之一行人进去。 桥下有一人仰卧,头朝城墙,脚抵河堤,此人甚是年轻,皮肤白皙,穿着湖蓝色的短衣,腰间搭链散开,手旁散落了两枚铜钱。 张成蹲在角落里,面色难看。 他是崇文坊的总甲,坊中出了命案,第一时间便将他叫了过来确认身份,潘家与他多年的邻里,虽然没有深交,但潘彦算是他看着长大,多少也有情分。 石安之扬手止步,让县衙仵作陈老实上前验尸。 陈老实打开随身携带的桐木箱,取出素绢手套、醋瓶、苍术、皂角等物,朝四周拱手高呼,“某家上手了,还请诸位退避,以防秽气冲煞!” 陈老实用皂角水将手细细洗净,戴上素绢手套,上来先看死者潘彦的头部。 潘彦双目微微睁了一线,陈老实双指一翻,看到瞳仁浑浊,再掰开潘彦的口腔一看,陈老实面色一喜,高声道,“记……舌根留有血迹,血色紫绀,右犬齿缝嵌皮肉碎屑三丝,肉色暗红,疑为斗殴所致!” 刑房的皮司吏站在一侧,面沉似水,一个书吏手捧尸格,应声记录。 看完了头部,陈老实接着翻动尸身,潘彦的后脑头发被血污粘结,难以察看。 陈老实取出一条洁净手帕,用醋浇透,再敷到血痂之上,待血痂湿软,再换上一条新的手帕,浇醋敷上。 如此三次之后,创口显现出来,陈老实持银针探入创口,高声报道,“记……脑后创口面犹碗底,骨裂如菊,颅骨崩裂三寸,创深半寸,系钝器猛击,凶器当为铁锤或柴斧之类!” “记……右掌虎口淤紫,五指僵直如鹰爪,指甲缝藏靛蓝布丝,疑为死者死前抓扯凶手衣袍所致!” “记……左臂肘部擦伤渗沙粒,桥下小径有拖曳之痕,此处恐非案发现场!” “记……” “……” 李步蟾看着仵作验尸,思绪却不在这里。 潘彦的为人他是知道的,历来豪爽,从未听说他与谁交恶,也从不欺人。 而且他这两三年以来,往返于武昌,县城待得越发少了,为人也越发低调老练了,又如何会惹下杀身之祸? 以安化县如今的治安,凶手自外来暴起杀人的可能性极小,最大的可能,还是熟人作案,潘彦脑后的那一下,也证明了熟人背后伤人的可能性。 若是熟人作案,从潘彦的婚礼上看,他在县城的朋友并不多。 想到这里,李步蟾脑中浮现出了两张面孔。 “彦哥……” 几人排开人群,一个女子冲了进来,看到前方的潘彦,一声悲呼。 这一瞬间,圆圆的脸蛋比地上的潘彦还要惨白,眼中的光芒突然就黯淡了下去,就像蜡烛被寒风吹灭,失去了所有的活力。 “嫂子节哀,潘兄虽然……” 李步蟾走了过来,却不知如何劝慰,要说他的口舌还算便给,但面对这种场合,他也只恨自己的木讷笨拙。 “李家叔叔,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何氏看着地上的潘彦,轻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似乎是在跟李步蟾说话,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前两天松鹤堂的崔郎中看过了,我怀上了彦哥的骨肉,我一定好好的,潘家的香火不能断了。” 第143章 胭脂 听了何氏的话,李步蟾不知是悲是喜。 他原本想来,何氏的到来,大概率是三种反应,三种反应他都准备了宽慰的话语。 常见的是哭天喊地型。 “你怎么可能死了?”“你不能丢下我!”“天啊,我该怎么活?” 也可能是冷静复仇型。 “这是哪个害的你?”“你一向与人为善,哪个天杀的下得去手?”“彦哥,你晚上托梦给我……” 还可能是自我安慰型。 “我是在做梦,彦哥你告诉我是在做梦!”“等下彦哥就回家吃粽子了!”“你们都在跟我开玩笑的是不是?” 李步蟾怎么都想不到,何氏给了他第四种反应,这就让他有些猝不及防。 潘彦的婚礼算下来,也就过去了两个月,不得不说,这个很强大。 潘彦有后,李步蟾也很高兴。 看何氏情绪还算稳定,蒋桂枝扶着她,走到石安之面前,听他问话。 何氏轻轻推开蒋桂枝的手,自己站着。 独立站立的她,仿佛失去了所有的重量,微风和阳光直接穿透了身体和灵魂。 “今日我们两人看完龙舟之后,我先回家煮着粽子,等彦哥回家……” “他过两天就要押船去武昌,说是去朋友家坐一坐……” “朋友?也没有说是哪位朋友,但彦哥的朋友不多,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 “彦哥一向义气,与人为善,没听说与人有怨,都是别人欠他的,他从来不欠别人的……” “……” 何氏沉浸在回忆里,李步蟾有些担忧,走到石安之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石安之听了李步蟾的猜测,沉声问道,“几成?” 李步蟾想了想,“本来是五成,但听她一说,八成!” 石安之点点头,李步蟾从不虚言,八成的概率已经很高了,而且,即使是抓错了再放,总比潜逃了再抓要好。 梁勇站在石安之的一侧,石安之起身跟他说了几句,梁勇毫不迟疑,都没有过来询问李步蟾,便点了几人,转身而去。 这时陈老实的验尸也完成了,书吏将尸格交给皮司吏,皮司吏看过之后,跟陈老实复核几句,将尸格呈给了石安之。 石安之看了之后,将尸格递给何氏,“潘家娘子,你且看看,对仵作之言,有无异议?” 何氏拿着尸格,上前抚看着潘彦的尸身,啪啪地掉着眼泪,却仍旧逐字逐句,一处处地核对。 李步蟾则将张成拉到一边,商量起潘彦的后事来,何氏一个妇道人家不方便出面,自己是潘彦的朋友,何氏叫他一声“李家叔叔”,自然义不容辞,要让潘彦尽快入土为安。 何氏肿着两只眼,蒋桂枝扶她过来,将尸格还给石安之,哽咽道,“民妇并无异议,愿签甘结,还请县尊老爷早日将凶犯绳之以法,为拙夫报仇。” “你且安心料理后事,回家后不要多想,好生养胎,有事到县衙来,本官与你做主。” 石安之柔声安慰几句,起身准备回衙,一名快手纵马过来,翻身下马,向他禀告,“县尊,那王嘉宾已经为典史拿获,带往县衙,请老爷回衙审问。” 石安之精神一震,“那江盈科呢?” “江盈科月前赴府城赶考,刚刚归家,就被李班头带人拿获。” “嗯,你先回衙门,我马上就回衙审案。” 石安之大袖一甩,带人疾步回城而去。 李步蟾所疑者,正是王嘉宾与江盈科。 潘彦平日与这两人交往甚密,若是有人能让他不加提防,从后方下手,最大的可能这两人。 江盈科只是童生,去几名捕役便可缉拿,但王嘉宾是秀才,必须典史梁勇亲自带队,方敢动手。 过不多时,张成带着几个汉子急匆匆地过来,身边还跟着一个白事先生,几人将潘彦抬上一块朱漆描金的门板,蒋桂枝扶着何氏,往崇文坊而去。 一行人到了岔路口,李步蟾跟几人打过招呼,再拜托了张成几句,自己往县衙而来。 过了大堂,远远地便看到二堂外面站着不少百姓,有的拿着粽子,有的剥着咸蛋,将衙门变成了茶楼。 今日端午,原本是休沐之日,县衙不过留了些许吏役值守,被此事一闹,倒比平日还要热闹三分,看着门口乌泱泱的脑袋,李步蟾都有些傻眼。 好在李步蟾这两年在县城还算小有名气,有认识的给他让出一个空档,让他挤了进去。 堂上站着两人,王嘉宾昂首而立,右手食指上缠着白布,隐隐有血迹洇出,到了此时他还能神色从容侃侃而谈,江盈科则是有些萎靡,目光茫然。 江盈科这次府试考得不太好,虽然上榜了,却只排在了第一百四十四名,看来岳麓书院之事,对他造成了不小的影响,若非他是安化县试的案首,能否在府试上榜,尤未可知。 这孩子也是倒霉,按照行程,他应该也是赶回来过端午节的,不曾想刚刚到家,自己便被捆成了一个粽子。 “王嘉宾,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大白天的你换什么衣服,衣上的血滴又从何而来?” 王嘉宾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从容地道,“县尊,说来也是学生家门不幸,娶了一头不贤不淑的胭脂虎,学生夫纲不振,经常遭其殴打,今日她的粽子裹得不牢,一煮便成了米粥,学生不过多说了两句,便被她咬成了这般模样。” 一旁的江盈科转过头来,目露异色。 以他与王嘉宾的关系,自然知道王家嫂子是什么模样。 唐代尉氏县令李廷璧的妻子陆氏,长得漂亮,性格却相当暴烈,经常因为一点小事便殴打丈夫。 有一次李廷璧参加一个饭局,到点了还没回家,陆氏竟然操起菜刀追杀而来,吓得李县令躲进佛寺避难。 有了这样的光辉战绩,陆氏便成了名垂青史的“胭脂虎”。 “胭脂虎?正好,本官倒想见识见识!” 石安之脸色一沉,让衙役将王嘉宾两人押到班房,再让人将他的妻子拘来。 王嘉宾的妻子颇有几分姿色,面色发白,浑身哆嗦,怎么看都只有胭脂而不像虎。 她好好地在家过节,却被典史带人冲进家中,如狼似虎地将相公带走,心中争七上八下的胡乱想着主意,不想又来两人将自己也带到大堂上。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道人家,如何不惊惧万分? 第144章 朋友 “王家娘子,你家相公上堂控诉,说今日你的粽子煮得不好,他说了几句,你便殴打于他,还将他的手指差点咬断,迸出的血还溅污了衣裳,你怎可如此不守妇道?” 李步蟾在外面看着,嘴角不由得翘起,石安之不说命案,却说家事,这手浑水摸鱼耍得不错。 果然,王氏被石安之的话给吓住了,这年头若是被扣上一个不守妇道的帽子,女人哪里还有活路? “县尊老爷,这是哪里话,民妇实在冤枉,我家不说是书香门第,但我爹也是过了府考的童生,自幼便读女学,只知道夫为妻纲,哪里敢打骂相公?” 说着说着,王氏都快委屈死了,声音也大了起来,“我家相公的手指,是他今日去胭脂楼喝花酒,酒后与人争执,被妓子顾眉儿咬伤的,这是他亲口跟民妇说的,为何要来冤枉于我?” 听到王氏这般说辞,堂里堂外一阵轰然,好戏来了。 石安之一拍惊堂木,丢下一根签子,“左右,去胭脂楼,与我将那顾眉儿提来!” 过不多时,顾眉儿带到。 这顾眉儿倒是胆大,婷婷袅袅地走上公堂,跟到了那家恩客的后花园似的,脸上笑意吟吟,不见半点紧张。 听石安之的诘问,顾眉儿笑道,“县尊老爷容禀,今日是端午节,贱婢等人都在花船上看竞渡,哪里见过王相公?” 她眼波一转,看得人心襟一荡,“再说,王相公说他在胭脂楼喝花酒,可现在是什么时辰,又喝的哪门子花酒?” 这话说得在理,大明的青楼都是午后方才开张,胭脂楼身为县里行业的头部,开得还要晚一些。 今日纷纷扰扰的,到现在也不过是刚到申时,人家胭脂楼的门板还不知卸没卸下来,你到哪里吃花酒去? 王嘉宾再度被带到堂上。 他的说辞漏洞百出,被媳妇和相好的连续两击,捅得稀碎。 他倒也光棍,虽然脸色有些发白,却仍然傲立堂上,不发一语。 “啪!” 石安之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王嘉宾,你还有何话说,还不从实招来?” 王嘉宾沉默一阵,忽然笑了笑,伸手抻了抻衣襟,正了正头上的方巾,“县尊说的是,学生无话可说了,学生要是再信口胡沁,哪里还有读书人的体面?” “吹笙兄,真是你……害了潘彦?” 一旁的江盈科一直沉默不语,此时终于憋不住了,颤抖着问道,“潘彦,那是咱们的朋友啊!” “不错,潘彦是咱们的朋友,进之,我且问你,《礼》曰“父母存,不许友以死,不有私财”,何解?” 江盈科的本经便是《礼》,听到王嘉宾的这句反问,他不假思索地答道,“郑康成解此句之意,为“朋友有通财之义”也。” 王嘉宾点点头,继续问道,“子路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此又何解?” “朱子解为“朋友有通财之道”也。” 江盈科的《四书集注》滚瓜烂熟,王嘉宾满意地笑道,“这不就行了,圣人都已经说了,朋友通财,我手头拮据,不过借用了他潘彦一二百两银子,他竟然找上门来,让我归还,这还是朋友么?” 王嘉宾的笑容中带着诧异,“区区一二百两银钱,竟然上门追讨,他如何开得了口,还要体面不要了?” 他摇了摇头,到现在尤自觉得不可思议,转身向石安之道,“县尊想必听明白了,今日那潘彦上门追讨,说是过两日便要押船去武昌,要我归还银钱,他也不想想,他去武昌与我何干?” 江盈科神情恍惚,呆若木鸡。 他们两人谈过这档子事,但也就是想着厚颜不还,潘彦真要是上门讨债,他就卖卖惨,以潘彦的性子,当也不至于再度逼要。 他怎么也想不到,一向温文尔雅犹如长兄的王嘉宾居然能下如此狠手? 堂上的石安之沉声问道,“就因为他问你讨要银钱,你便将他打死了?” “《书》曰“抚我则后,虐我则仇”,他既然不顾体面,违了圣贤之意,那学生逼不得已,也就只能行匹夫之举了。” “学生家中正在打衣柜,便顺手将木工的铁锤藏于袖中,约潘彦于河边商议,到回龙桥畔,见四下无人,便举锤击之。” 王嘉宾掸掸衣裳,有些厌恶地道,“可惜学生首次用锤,不得其法,一时用力过猛,那些红白之物溅到身上,有辱斯文。 学生以为他已气绝,用手探其鼻息,不想那潘彦存心险恶,竟然不知好好死去,行那癞犬之举,张嘴咬人。” 他抬手看了看伤处,很是惋惜,“这厮下嘴甚狠,往后学生执笔恐会大受影响,写写大字还无妨,作卷子写簪花小楷就差了不少了。” “啪!” 石安之一拍惊堂木,冷然喝道,“王嘉宾,你也不用担心往后能否书写了,本案事实清楚,本官将呈文提学,革除你的功名,再依照大明律,判你之罪!” 秀才犯罪与平民不同,必须先革除功名之后,方能依律判罚,“生员犯罪,必先革其衣巾,然后治以刑名。” 如王嘉宾这般恶意谋杀,证据确凿,一个斩监候是跑不掉了。 王嘉宾腿有些软,却仍是微笑不语,对石安之长揖之后,被衙役押了下去。 热闹看完,民众散去,留下一地的粽叶蛋壳。 江盈科从里面出来,目光空洞,脸色苍白,与李步蟾擦肩而过,却视若无睹,仿佛失了魂的小鬼。 李步蟾本来还想找时间揍他一顿板子,今日也没了心情,上去跟石安之说了一声,便从县衙出来,回了崇文坊。 潘家已经搭好了灵堂,在张成的操持下,龚氏与他家老大的铺面都关了,一家五口都过来帮忙,加上蒋桂枝,倒也是井井有条。 潘彦的死对李步蟾有些冲击,连着两天都怏怏的,宛如斗败的公鸡。 等强打精神办完了潘彦的丧事,蒋桂枝见他有些萎靡,便提议回沙湾住上几日。 李步蟾从善如流,正好天气渐渐的也热了,回老屋住上一阵,去祖坟祭扫一番,换个心情也是好的。 第145章 夜游 老屋的竹林越发茂盛了,两人回去住得舒服,都有点乐不思蜀了,直到县衙快手带来口信,院试的时间,定在了今年的七月十五。 眼看六月都快过完一半了,两人才有些不舍地告别刘诗正,又回到了县城。 小院的两树水蜜桃已经熟透,李步蟾将桃尽数摘了,留下自家吃的,给邻里间送了一些,其余的送去果铺换了些银钱。 再过了几日,算了六月二十的吉日,李步蟾又背上书箱,告别家人,踏上了征程。 这次李步蟾都没有让斛伯跟随,斛伯年纪大了,伏天的日头太毒,真到了路上,不知道是谁照顾谁。 他又跟张成借了青钱骢,一人一马,消失在蒋桂枝的秋波里。 此去长沙,李步蟾已经熟了,他现在筋骨一日强似一日,没有斛伯,走得更加轻便。 五日之后的黄昏,李步蟾来到了溁湾镇,沿着湘水,敲响了蔡叔衡的家门。 “琥璜兄,别来无恙,小弟又来叨扰了!” 蔡叔衡站在门口,脸上挤出一丝不自然的笑意,拱手道,“三月不见,步蟾贤弟越发健壮,秀如玉笋了。” 他脚下不动,嘴里招呼道,“贤弟远来辛苦,快快进屋洗把脸吧!” 李步蟾右手牵着马儿,左手拎着一盒蜜饯,这是上门的伴手礼,他来寻蔡叔衡,是请他廪保的。 院试还要廪保,与府试不同,院试的廪保不但需要一名府学廪生做保,还要一名增生。 李步蟾的府试是请蔡叔衡做保,院试自然也是请他,但是看他这副神态,这盒蜜饯,怕是送不出去了。 “呵呵,承琥璜兄吉言,小弟文章未成,不过是山间粗竹,哪里敢称玉笋。” 玉笋一词,出自唐宪宗元和七年的那一届科举。 这次考试录取的进士质量超高,像唐伸、薛庠、袁都等人才华馥郁不说,仪容还帅气,被时人称为“玉笋”,这一届榜单也被赞誉为"玉笋班",写进了《唐书》。 现在李步蟾不过赴一个区区院试,连贡院大比都不是,哪里敢受“玉笋”之说? 李步蟾反手一抬,将蜜饯放入书箱,拱手笑道,“小弟还有急事,需要赶紧渡江进城,今日就不叨扰兄长了,改日再跟你讨教文章。” “那真是不巧得很了!” 蔡叔衡面皮一松,“咱们改日再聚,改日再聚!” 李步蟾不再多说,转身往镇上而去。 闭城的鼓点自东岸传来,连聋子都能听到,此时再想渡江进城,是不可能了,只能在西岸留宿一晚。 进城早一日晚一日倒是无关紧要,麻烦的是廪保需要重新寻人。 对于蔡叔衡,李步蟾倒是没什么怨怼之意,他是岳麓书院的学生,吃着书院的廪饩,自己将岳麓书院弄了个灰头土脸,自是有难言之隐。 说起来,那日在岳麓山没有见到蔡叔衡的身影,李步蟾其实就有了思想准备,所以这次出门,怀里还揣着石安之给柳安如修书一封,不过不到最后,李步蟾不想去找柳安如,只把这个当做最后的保障。 一般来说,廪保当然是通过家族和师门,引荐相熟的廪生。 但也并非所有的考生都能有这些渠道的,他们的廪保,便是通过学宫。 每月的朔望之日(初一、十五),廪生需要到府学点卯,考生可在这两日去府学,请学官做主牵线,求得廪保。 若是平时,或许还有廪生会在府学张贴“保结告示”,以此赚取酬金,这个做法虽然难登大雅之堂,但确实有。 实在不行,还可以找礼房的书吏,他们手上掌握有府学廪生的情况,可使钱请他们牵线,不过这个相对安全性较差,若是书吏心黑,银钱可能打水漂。 李步蟾牵着青钱,心里盘算着几种廪保的法子,左顾右盼,寻找下榻之处。 因为靠着岳麓山,溁湾镇上很是有几家客栈,李步蟾车马劳顿,也懒得挑挑拣拣,看一家沿河的客栈还洁净,市招“青云”也吉利应景,就走了过去。 门口的伙计殷勤地迎上来,李步蟾将青钱的缰绳给他,进到客栈,花了四十文钱,要了一间客房。 掌柜的作了登记,将铜钱入柜,慢吞吞地道,“小李相公,长夜漫漫,可要什么消遣?” “消遣?” 李步蟾面露古怪之色,这掌柜的年纪不小了,两鬓飞霜,看着浓眉大眼的,怎么会干这个调调? 掌柜的弯腰从柜中取出一张纸,递给李步蟾,“为解各位相公旅途寂寞,小店有夜航船,可夜游橘洲,小相公若是有意,只需二十文钱便可。” 原来是自己想岔了,李步蟾有些难为情,凑到烛光下看了看,觉得有点意思,便又数了二十文钱,跟掌柜的定了个座。 夜航船常见于江南,湖广一向少见。 岳麓书院的名头不小,各地的士子纷至沓来,客栈为了迎合读书人的口味,便想出了夜航船的主意。 随便吃了顿饭,在房中休憩了一阵,伙计过来告知,李步蟾放下书卷,吹熄了油灯,出了客栈。 伙计提了一个灯笼,灯笼上写着“青云客栈”,灯笼用的是青纱,是讨个院试彩头。 在灯笼前站着六七个读书人,见李步蟾过来,彼此拱拱手,算是叙礼。 “人齐了,各位相公随小的来!” 伙计提着灯笼前行,行走不远到路口,镇上又有一个伙计引了五六人过来,手上的灯笼也是青灯,上头写着“思齐客栈”。 两个伙计见面,没有多话,只是点点头,两行人便合在一起,看来这项“夜航船”,是两家客栈联合开发的项目。 夜色寂寂,天地都已沉睡。 溁湾渡口,白日里纷纷扰扰的船只也都睡去,随着湘水沉浮飘荡,密集如蚁。 一条狭长的乌篷船,船头挂着两盏灯笼,在茫茫的夜色中,宛如两颗小小的黄豆。 “诸位相公,还请注意脚下,莫要踩空了!” 两个伙计一前一后,招呼着客人上船,这条船并不大,舱中可坐十余人,两个客栈的客人上来,刚好填得满满当当。 两个伙计走到船尾,将手里的灯笼挂上去,朝船舱里探头,大声说道,“这就开船了,请诸位相公坐稳了。” 第146章 橘洲 话音刚落,船身一颤,缓缓离岸。 大晚上的,船工也没有喊号,只是默默地将竹篙收起,摇起了船橹。 夜晚的湘水与白日不同,如同一条披着银鳞的巨蟒,在月色下翻滚奔腾,不时地发出畅快的吟啸。 大河之上,月亮瘦得只剩下了细细的一线,如同一根雪亮的鱼钩,斜斜地甩在碧海之上,不知是谁在垂钓,又不知是想钓些什么? 船舱中十多个书生萍水相逢,彼此拱手叙礼,互问籍贯,有湘潭的,有湘阴的,有浏阳的,有茶陵的,皆是长沙府下辖各县的童生,再说得几句,果然都是为院试而来。 起初还有些拘谨,只谈些时文破题考官喜好,说着说着,气氛便轻松了。 一个浏阳来的桑姓书生愁眉不展,折扇不停地开合,“兄弟这是第五回院试了,出门前家父放话,若此番再是不中,便让我回家,为米行做账房。” 旁人大笑,有人打趣道,“记账不是桑兄的祖传技艺么?保不齐哪天桑兄就记成了地官了。” 桑书生苦笑摇头,“刘兄说笑了,兄弟姓桑不假,却不是桑弘羊之桑,而是桑钦之桑,他是枢密堂,我是水经堂。” “桑兄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做账房好歹也是正经营生!” 茶陵的李书生呵呵笑道,“兄弟我若是败了,就得入赘岳家,我那娘子脸上的麻子有铜钱大,我每回见她,要先闭眼!” 这李书生的话一听就是笑话,见他说得有趣,众人笑得前仰后合,青云客栈的伙计也探头过来凑趣。 “诸位相公今夜这船可是来着了,这条船上很是有些奇妙,光小的见过的妙事便有三桩。” 伙计扳着手指道,“正德十五年,一群相公在此诵读《孟子》,结果考题真是“鱼与熊掌”。” 李步蟾笑吟吟地看伙计扯淡,文旅项目不编几个故事,搞点宣发还行? “嘉靖元年,两个书生为“格物致知”争吵,口头难分轩轾,便饱以老拳,两人势均力敌,双双掉进江里,那年的考题却是“鱼跃于渊”。” “最奇是去年,船中相公占卜……” 话音未落,湘阴县的张书生往他手里塞了枚铜钱,“打住打住!再说下去,怕此次府试的四书题便成了“不占而已矣”了!” 众人哈哈大笑,这是《论语》的话,孔夫子教子路,道德高尚的人,是不用占卜的,瞧这张书生的神色,当是此道中人。 果不其然,张书生掏出枚宣德通宝,笑道,“我等不及子路,以此铜钱问问凶吉,料也无妨。” 他将铜钱往横桌上一抛,口中念道,“字面向上便中榜!” “叮铃”一声,铜钱止住,有眼尖的哈哈大笑,“幕!” 铜钱的正面是字,背面称“幕”,占卜占出个“落幕”,张书生不服,捏起铜钱凑到嘴边吹口气,扔了出去。 可惜铜钱不给面子,笑声更响了,“幕!” “事不过三,再来!” 第三次出手,再次哄堂大笑,还是幕。 张书生脸色有些不好看了,三次都是“落幕”,这个兆头实在有些不吉。 “气煞我也!” 张书生一把将铜钱从窗口扔出去,自己也作势将脑袋探了出去,要学屈原投江,被同坐的书生一把拽住。 “张兄,这可使不得!要投江只合在岸边投,那里水浅,只到得膝盖,顶多也就是个“跪着落第”,此处已是江心,水深江阔,一头栽下去,那就真是“人生落幕”了!” 一片热闹中,听到船尾的伙计大声道,“诸位相公,橘洲到了!” 众人起身,嘻嘻哈哈地从船舱出来,夜幕之下,移舟泊烟渚,惊起了几只宿在芦苇丛中的野鸭,扑棱棱地展翅乱飞,嘎嘎乱叫。 众人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板登上洲头,但见一块斑驳石碑,刻着"水陆洲"三字。 这月色之下的江洲,本名叫做水陆洲,因为岛上广植橘树,坊间便叫它橘洲,也就是后世的橘子洲。 “哎呀!” 后来下船的桑书生突然怪叫,“我的《四书大全》掉水里了!” 身旁的伙计见机得快,赶紧蹲身去捞,捞起来之后将书卷摊开一看,众人捧腹大笑。 原来书卷的封皮上沾染了些许淤泥,一点黑泥落在“四”字内,竟拼出个歪歪扭扭的"囧"字,《四书大全》成了《囧书大全》。 这却是凑趣,待笑声渐歇,伙计大声道,“水陆洲上最可观者莫过于水陆寺,那是南宋便有的大庙,已有四百年香火,最是灵验,诸位相公请随小的往这边来!” 水陆寺在橘洲之北,李步蟾看看伙计去的方向,赶上去道,“小二哥,我想去南端的拱极楼一观,行不?” 拱极楼在橘洲之南,登斯楼也,东有妙高峰,左有岳麓山,历来多有文人登临揽胜。 伙计回头一望,皱了皱眉,“李相公,那拱极楼在白日看自然是极好的,可这黑灯瞎火的……” 李步蟾淡笑不语,这个时候,拱极楼固然黑灯瞎火,那水陆寺未必就灯火通明了? 伙计见李步蟾意态坚定,不好拒绝,“那小相公小心一些,客船半个时辰之后便会回返,不要误了船。” 李步蟾点点头,往南而去。 到了橘子洲头,当然要到南头,寺庙哪里没有,橘子洲头却仅此一处。 此时虽然没有太祖石雕,但吟诵几句“独立寒秋,湘江北去”,也是快哉的。 六月的夜,江风混杂着暑气与水腥,一阵阵卷来,偶尔夹些橘林的酸涩。 独行的影子倒在沙砾上,布履踩着沙砾,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有许多虫豸在暗处嚼着橘树叶子。 远处长沙城郭几点灯火,远远地倒映着,漂到江面上,被月下的水波揉得模糊稀碎,对岸的岳麓山只有一个幽深的轮廓,偶然有三两颗流萤闪过,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动静。 “咝,我去!” 这样的环境里独行,最容易引发人的幽思,李步蟾也难免有些思维发散,突然脚上不知踢到了什么东西,让他疼得一咧嘴。 俯身一看,一块黑乎乎的石头,戳在沙滩上,露出来尖尖的一截,在月色下坚挺着自己的倔强。 第147章 拾遗 李步蟾活动了一下脚趾头和脚踝,见没啥事儿,便继续往前走。 “不对,那玩意儿规规整整的,不是野石。” 李步蟾又转身回来,蹲下一看,石头露出来的一角,方方正正,还刻着莲枝纹的边,虽然只是一角,但这个他太熟悉了,肯定是一方端砚。 伸手摇了摇,摇不动,见旁边有树木的残枝,李步蟾便捡来,将砂土刨来,让这方砚台露出了尊容。 眼前这方砚,造型端正,砚面上横着写了“橘洲怀橘砚”五个篆字。 砚台有楷书铭,是屈原《橘颂》中的几句。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落款是“湘阴麓潜子书斋。” 这麓潜子不知是何许人,这方砚也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方端砚,但李步蟾还是挺高兴。 这是拾遗,妥妥的吉兆啊! 湘水也好,橘洲也罢,都是杜甫暮年流连之地,杜甫的官儿就是拾遗。 这不巧了吗这不是? 李步蟾拿着砚台,乐呵呵地往前走,隔着一片橘园,便可见一座两层的楼阁,想来便是拱极楼了。 拱极就是拱辰,这个名儿也很有意思。 北宋时洛阳出了个王拱辰,少年得志,十九岁就中了状元。 王家是洛阳巨富,盖起了三层的豪宅,跟概念版鸟巢一般,被洛阳民众称为“巢居”。 有趣的是,王拱辰的同年兼连襟是司马光,他被王安石一顿拳脚打回洛阳,闲来无事,便修起了《资治通鉴》。 可司马光是个穷鬼,他冬天烧不起暖气,夏天开不起空调,就挖了一间比地窖大不了多少的地下室,这般躲进地窖成一统的生活方式,就被称为“穴居”。 于是乎,洛阳市井之间,就有了一句俏皮话,“王家钻天,司马入地。” 自己以后是钻天呢?还是入地呢? “噫吁嚱……咝!真他娘的酸!” 一个声音突兀地从前边传来,声音不大,在寂静的夜空中却分外清晰,将李步蟾吓得一跳。 循声一望,拱极楼上居然挂着一盏灯笼,一个模糊的人影披襟当风,扬起右手,不知将一个什么东西远远的掷了出去。 拱极楼离河面尚远,那物没有落到河中,“噗”的一声闷响,掉在了沙滩上。 “噫吁嚱……” “洞庭木叶未落时,青橘酸倒秀才齿。 若将此物献考官,必定黜落无异议!” 那人接着咏叹了一句,摇头晃脑地吟出一首妙诗,正觉寂寞,恨无知音赏,只听得楼下传来“啪啪”击掌赞叹之声。 “好诗好诗,陈子昂摔琴赋诗在前,仁兄抛橘赋诗在后,不亦佳话乎?” 那人精神一震,冲楼下哈哈笑道,“何夜无月?何处无橘?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兄台快快上楼,共谋一醉!” 李步蟾也是哈哈一笑,“仁兄莫急,就来就来!” 待得拾级而上,在拱极楼头一照面,两人愕然,互指着对方大笑。 “我道是谁,原来是安化李步蟾!” “我道是谁,如此高情雅致,原来是仁兄,这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那日在岳麓山赫曦台上,李步蟾写出了“惟楚有才”对联,有人在喝彩之余,说要请李步蟾去醉仙楼喝花酒,把李步蟾惊出一身冷汗,就是这位仁兄了。 “此处没有勾栏瓦舍,仁兄是否迷路了,做了次误道失期的飞将军?” “哈哈,没有勾栏瓦舍,却有红袖添香啊!” 此人性情甚是豪迈,李步蟾拿他打趣,他也不以为意,反而指着橘园深处笑道,“那里便是寒舍,室有美妾,若非你是夜航船,一定拉你去舍下做抵足之谈。” 言罢,他敛起笑容,正色揖道,“在下湘阴夏汉升,表字江海,自号大橘。” “大橘?” 听到这个名号,李步蟾“噗哧”一笑,发现自己失礼,赶紧作揖道歉,“小弟刚刚想到一事,失礼失礼,大橘兄千万恕罪!” 夏汉升的名字正常,出自陆机的《太虚赋》,“揽星汉于北极,瞰江海于南溟”,极为大气磅礴。 但这个大橘实在是超前,让李步蟾一下忍俊不禁,差点喷饭。 夏文升大大咧咧地摆摆手,“这个名号闹的笑话多了,不多你这一出。愚兄曾祖在降生之时,老安人梦到三闾大夫屈原降室,由此诞下了曾祖,愚兄又长居橘洲,便以此为号了。” “原来如此,这却是巧了。” 李步蟾一翻手中的砚台,“小弟刚才独行,于沙砾中拾得这方砚台,就是一方怀橘之砚,其故主亦是湘阴人士,若是大橘兄不弃,小弟便用此砚赔罪了。” “老弟言重了,谁还每个不到之处,勿需挂怀的,不过月夜拾遗,难得妙事,值得一观。” 夏汉升笑着接过砚台,只是一眼便僵住了,满脸惊喜,锐声道,“橘洲怀橘砚……麓潜子?” 他似乎是不敢置信,双手用力在砚台上摩挲,将上面的些许尘砾拂拭干净,又将灯笼取下来,将砚台凑到灯下仔细辨认,好一阵才从喉咙里发出异样的舒气声。 见夏汉升这般模样,李步蟾知道了,这方砚台必然大有来历,夏汉升与这方砚台的故主,那位麓潜子必有渊源。 果然,夏汉升紧紧地抓着砚台,给李步蟾深深一揖,肃然道,“步蟾老弟,愚兄有个不情之请……” 不待他说完,李步蟾截过话头,“大橘兄,小弟刚才已经将砚赠予兄长了,小弟可不想食言而肥,成为痴肥的董卓!” “此砚太过重要,愚兄就不跟你客套了。” 夏汉升从怀里掏出一块丝绢,一边擦拭一边道,“老弟有所不知,这位麓潜子,便是刚才愚兄说的,梦屈大夫而生的曾祖,原吉公。” “大橘兄是夏太师之后?那大橘兄与那夏文升怎么称呼?” 夏太师便是夏原吉,他显赫一时,深得太宗宣宗恩宠,生前封少保兼太子少傅,死后追赠太师,以秀才之身,得如此高位,大明一朝罕见。 李步蟾今晚有些后知后觉,这时才将夏汉升与夏文升连接起来,细细一看,这两人果然有些相似。 第148章 橘枳 楼上有一竹篮,篮中别无他物,只有一个陈旧的酒坛子,也没菜,倒是有几个青橘。 夏汉升将砚台用丝绢包好放入篮中,又起身笑道,“我们是堂兄弟,我是长房,他是三房,我年长几岁,他要唤我一声二兄。” 见李步蟾有些异色,夏汉升问道,“步蟾老弟此次来府城院试,廪保办得如何了?” 李步蟾摇头苦笑,夏汉升一拍大腿,咧嘴笑道,“前几日我就听朋友说起,那卢景玉跟人传过话,不让给你廪保,看来此言还真是不虚。” “那日他们落了颜面,也难怪……” 李步蟾的话头被夏汉升截断,他一拍栏杆,“什么难怪,技不如人,不思三省自身,只会鸡鸣狗盗,算什么圣人子弟?” 李步蟾嘿然一笑,圣人子弟的标准如何,一千个圣人子弟,有一万个哈姆雷特。 “不就是廪保吗,愚兄也是府学廪生,这事你就别管了,包在愚兄身上。” 夏汉升拍拍胸脯,大大咧咧地道,“明日有事,后日巳时,我们去府衙礼房,将院试的结票办了,如何?” 能得到夏汉升的襄助,李步蟾挺高兴,这算是意外之喜,省了不少事儿,但他又有一些迟疑,“那感情好,不过……” “老弟放心,我与老六素来不睦,他那人太他娘的……你知道这块砚是个什么来历么?” 夏汉升撇撇嘴,对夏文升的吐槽到了嘴边,又吞了下去,李步蟾毕竟是外人,有些东西在家里说说还行,外扬却是不妥。 “这方砚台,是老祖少年所置,当时失祜家贫,只靠老安人独力维持,读书大不易,却仍花钱买了这方端砚,这方砚现在看来简朴粗砺,但在当时,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了。 这方砚台,一直陪着老祖参加科试,入国子监,到户部任职,二十年不弃,都已经磨得凹了。” 夏汉升负着双手,追慕着先祖,“建文年间,老祖任户部侍郎,南下采访,途中归乡,曾在橘洲小住,这方砚台却被侍婢给弄丢了,侍婢既怕又愧,一急之下,便欲投缳自尽,老祖闻知之后,让她不要放在心上,宽慰她道,世间万物有枯有荣,有得有失,怎么能重器物而轻人命呢?” 夏汉升这人有些话唠体质,说起他崇拜的曾祖来,便没完没了。 “老祖宽厚,当年巡视苏州,谢绝了知府宴请,就在客栈进食,不想厨子做菜太咸,无法入口,他怕厨子受责,便说自己胃口不好,只吃了些白饭充饥。 后来老祖巡视淮阴,马儿一个没看好,跑了没个踪影,跟路人询问,不想那路人脾气火爆,他正着急赶路,非但没有回答,还怒骂老祖像条笨牛,刚好地方官赶到,吓得肝胆俱裂,要抓住那人问罪,却被家祖所止,说是本来就是自己耽误了人家赶路,怎么能因为自己之过反而罪人呢? 还有一次……” 终于等到夏汉升停顿一下,李步蟾瞅了个空子,拱手插话道,“夏太师之风,仰之弥高,今日得闻先贤逸事,实在是大慰平生。不过小弟月下泛舟,不能让他人久候,只能留待他日了。” 夏汉升拍拍头,讪讪一笑,“瞧我这毛病,走,愚兄送你一程。” 两人在楼下惜别,李步蟾虚拦了一下,请夏汉升留步,“大橘兄,橘生河中则为橘,生于河东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也,步蟾知之。” 这夏汉升与夏文升是两兄弟,性子却是截然不同,真是应了晏子之言。 刚才夏汉升之所以叨叨了这么一通,其实是想跟李步蟾说夏氏之家风,不是如夏文升那般小肚鸡肠鸡鸣狗盗,而是如夏原吉那般宽厚大度光风霁月,生怕李步蟾管中窥豹有所误会。 李步蟾闻弦歌而知雅意,大橘为重,临别便以橘枳之别宽之。 夏汉升怔了怔,有些欣然,又有些扭捏,“步蟾老弟,其实愚兄也住在河东,此处江洲,易为水掩,不过是家中别业罢了。” 李步蟾也是一怔,旋即两人相互指着对方,笑得前俯后仰。 笑声中,李步蟾拱手道,“大橘兄留步,小弟告辞!” 别了夏汉升,回到停舟之处,去水陆寺的那群人还没回来,只有船工蹲在船尾,木然地看着水流北去。 过不多时,案上出现两盏青灯,人影曈曈,笑语不停,看来此行甚是有趣。 “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又有谁不是天地间的考生?” 突然有位书生大声喝问,这句话问得磅礴大气,大有深意,一时间竟无人应和。 伙计招呼着众人上船,篷船又复重渡江上,夜色更深,月色更明,天地更幽,水声更急。 众人可能也是走得有些乏了,回程便不似来程那般热闹,船舱中不知谁问了一句,“若此次院试,我等之中只中一人,又当如何?” 先前岸上一问,此时又是一问,船上霎时寂然,合怀心思。 良久,那茶陵的李书生,便是说他老婆麻子如铜钱的那位,轻声一笑,“中了的仁兄,须置酒客栈,请落第者吃一碗“状元红”,如何?” “好!便是这般!” 众人齐齐点头,却再也都无心说话。 *** “童生:李步蟾,年一十三岁,面白无须,长沙府安化县民籍。 曾祖:李恕(安化县学生员) 祖父:李信(安化县典史) 父:李祖谋(安化县学生员) 府试:嘉靖四年长沙府府试,取中第二名。 互结:赵某某、夏某某、齐某某、潘某某(俱长沙县童生) 保结廪生:夏汉升(长沙府学廪生,押字) 保结增生:齐德隆(长沙府学增生,押字) 嘉靖四年六月二十七日(盖印)” 过了两天,李步蟾与夏汉升一起,到府衙礼房办理院试手续。 院试的廪保比府试更为严格,要多加一名增生作保。 随夏汉升而来的,还有一位书生,此人是府学的一名增生,这名增生是夏汉升的好友,名字相当强大,大名叫齐德隆,字东强,将没见过世面的李步蟾震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第149章 提学 以“德隆”为名正常,《荀子·劝学》有云,“德隆而尊,义隆而明。” 以“东强”为字也不以为异,这是出自《左传》的“襄公二十九年”,“晋君方明,四军无阙,东强莫如晋。” 两个名字都很正常,但能够施以妙手捏合一处,实在是神来之笔。 夏汉升两人先在甘结状上画押,为李步蟾做担保,夏汉升人面甚广,礼房书吏对他甚为礼遇,没有丝毫刁难,大印一盖,给李步蟾出了院试的结票和考场的浮票。 与府试大同小异,院试的浮票上也有一个堂戳,李步蟾府试第二,仍旧是提堂前号。 想到府试的全员臭号,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刚判了一个斩监候,这次应该不会重蹈覆辙的。 三人出了府衙,夏汉升笑道,“步蟾,愚兄待会与东强老弟去醉仙楼吃花酒,你年纪还少,就不带你去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塞到李步蟾手中,似乎是怕他拒绝,扔下一句话,便拉着齐德隆急急地走了。 “精虫上脑,大橘兄应该不至于啊?” 夏汉升两位帮了大忙,李步蟾还想着好好感谢他们一番,不曾想夏汉升却心急火燎地跑了,生怕李步蟾影响了他拔剑的速度。 李步蟾抬头一望,见前头不远有几株香樟,树冠如华盖一般,将方圆数丈之地,遮掩得严严实实,便走到树荫之下,有些好奇地打开锦囊。 触手滑腻如脂,清凉如水,竟然是一块顶级的羊脂玉牌。 玉牌用的是浅浮雕,月宫中的嫦娥站在桂树之下,裙带飘拂,神态安详,怀中抱着一只金蟾,手持一枝桂花,似欲将桂花授予人间的才子。 玉牌取的是蟾宫折桂。 蟾宫折桂之说,是来自西晋的郤诜,晋武帝让他作一个自我鉴定,他一点都不脸红,以“天下第一,犹桂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自比。 “桂”与“贵”同音,后来蟾宫折桂便用来比喻高中进士,会试之前以此题诗者不胜枚举,像刘禹锡就说“欲折蟾宫一枝桂,任教人说小山幽”。 这块玉牌雕工极为精湛,施刀如运笔,琢玉如作画,嫦娥的脸与手是用圆笔,而衣裙、披肩、腰带则是以方折之笔描绘,方圆兼施,嫦娥飘逸清丽之态生动若神。 在画面的右上方,还题了一首诗,字体微细如尘,需要李步蟾对着阳光,凑近细看才能勉强分辨出来。 “广寒宫阙旧游时,宝蟾天香卷桂旗。 自是嫦娥爱才子,桂花折与最高枝。” 诗的下面是落款,只有两个字,“子冈”。 “咝!” 李步蟾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是这位大神,难怪刀如毫发,昆吾刀果然恐怖如斯! 难怪夏汉升跑得飞快,他若是在场,这块玉牌他还真不见得会收,有些太贵重了。 和田玉在明代是以重量计价,依照玉质,一两和田玉需十两到二十两银子。 这块两寸长的玉牌,重约二两,费料需三两,只是玉料便是五十两以上。 料子贵,名家雕工更在料子之上,唐伯虎这样的名家,动笔就是五十两,琢玉的工匠当然不能跟伯虎兄相比,但价钱低了也请不动刀。 以往抄家之时,对官员财产所列清单,精品的和田玉雕,少则五六十两,多则二三百两,当年刘瑾被抄,一件白玉玲珑蟠螭带钩,就被估作百两,这还不是子冈款。 就眼前这块子冈玉牌,一二百两是肯定要的,从前夜的砚台,到之后的廪保,再到眼下的子冈牌,夏汉升没有说半个钱字,却交代得清清楚楚。 尤其是这块玉牌,不止是贵贱的问题,他选了蟾宫折桂这个题材,实在是非常走心。 李步蟾呵呵一笑,这才是世家子弟的做派,跟夏汉升相比,夏文升那就是个老六! 既然人家真心要送,那自己也就真心的收了,没必要矫情。 李步蟾将锦囊收好,往文庙坪走去。 院试的考场,依旧设在文庙坪,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顺便去看看考场的情况。 他算是来早了,考棚还是半成品,也没有几个商贩,坪上有不少匠人在劳作,府衙工房的几个书吏在紧张地指挥,距离府试过去不过两个月,考棚搭了拆,拆了搭,也是拉动了不少鸡滴屁。 这次院试的考棚比起府试,明显小了不少,看起来比安化县试的考棚也大不了多少,上前一问,往年长沙府院试的考生大概在一千人左右,但此次院试,学政让各府清审三年以上的童生,使得今年参与院试的考生只有七八百人,比起府试的三千人,是少得多了。 头上骄阳似火,李步蟾也没有多待,只是逛了逛便走了。 *** 长沙府城有九门,正北为湘春门。 湘春门外一里之外,是长沙北码头,南北舟车咸集,长沙驿便在此处。 一条连廊自驿站而出,穿过数十步的梅林,一座歇山式的六角亭翼然临于江岸,亭柱上悬着楹联。 “湘水北流,迎舟而揖; 岳云南驻,望旆以恭。” 冯驯带着长沙府的官员,衣冠楚楚地候在迎官亭中,翘首北眺。 柳安如捧着肚子站在冯驯左侧,六月的江风又湿又热,头一阵将汗吹走,后一阵又将汗吹出,一进一出之间,身上仿佛析出一层细沙,厚厚的官服,也仿佛成了砂布。 柳安如微微侧头,看了看前方的冯驯,跟自己的坐立不安不同,这老人负手而立,脸色微红却不见丝毫汗渍,如同深渊的岩石一般。 这行人不少,汇集了长沙府的官员,除了亭中的几位,廊中还有二三十人,如冯驯那般养气静心者寡,如柳安如那般心浮气躁者众。 “来了!” 忽然有眼尖叫的一声,众人精神一震,果然有一艘官船从天边出现,开始如同脸盆,不多时便如同马车,再一眨眼,便过了橘洲,往码头靠了过来。 一行仪仗从船上下来,湖广提学郭瀚站在官伞下,冯驯啪啪一甩大袖,率领众官上来与他见礼。 第150章 楚才 “恭惟皇帝陛下,文教诞敷,遐迩同仁。今提学宪台奉敕按临,长沙府冯驯谨率属吏,恭迎圣使,伏愿风教广被,多士云兴。” 冯驯站在前头,恭声宣道,郭瀚挺立受礼,“本官奉敕巡学,惟宣圣天子德意,尔府尊率属恭迎,足见恪慎。其各殚心职事,共襄盛典。” 冯驯又道,“某等忝守兹土,敢不恪遵明诏,肃清士习,以副朝廷作人之化!” 郭瀚脸上没有半分笑意,宛如庙里的神像,“朝廷设科取士,务在至公。本官与诸君盟心矢慎,勿徇私情,以负圣明。” “……” 烈日之下,知府与提学一来一往,一本正经地念着对白,半点都不敢马虎。 一直众人都快中暑了,两人的台词总算告一段落,将郭提学请进了迎官亭后的官厅。 驿站早已在官厅准备好了宴席,待郭提学稍作休憩,换过常服,便请入席。 提学虽然官位只是五品,但他是“代天子巡学”,位次同三品,所以冯驯请郭瀚坐了北向的正席,自己则是在东侧陪坐,让柳安如在西侧陪坐。 接着便是长沙府衙的官员依次在冯驯的下手坐下,而府学的学官以及长沙善化二县的学官,依次在柳安如的下手坐下。 今日的场合不同,迎接的是提学,为的是院试,讲的不仅是官场规矩,还有师道尊严,所以一众学官虽然只有柳安如一人是从九品,但却得以与府衙诸官分庭抗礼。 郭瀚稍作谦让,便在正席入座。 往席上一看,郭瀚的眼睛便眯了起来,他的席上一目了然,用陶碗盛放着四道菜。 菜色荤素搭配,两荤是一道蒸鱼,一道红烧肉,两素是一道过油笋干,一道炒黄瓜。 四道菜旁边,还有米饭一碗,米酒一壶。 这一桌席面,不知道要不要一钱银,在场所有人加起来,所耗银钱也不过一二两,还不如乡间田舍翁办一次宴席。 郭瀚瞧了瞧冯驯,这位长沙知府微笑着端起酒杯,“久闻宪台学贯天人,衡鉴允当,士林仰德,冯某不胜瞻企之至,略备薄酒,不成敬意,饮胜!” 郭瀚满脸堆笑,对面前的酒菜满意之极,“早就听得坊间说“湘江一碗鱼,神仙都不如”,冯知府这是还了郭某多年之愿啊!” 他说得热闹,筷子却没动,只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米酒入喉,郭瀚眼睛又是一眯,这酒甜味重过酒味,是道地的本土自酿。 对于各项接待,《大明会典》是有明文规定的,如眼下这般,“提学官按临,府州设宴,用牲醴,品以四簋为限,不得过费。” 长沙府这是对着文件安排的,最是标准不过。 饮过两杯米酒,郭瀚偏过头问柳安如,“长沙府文华馥郁,前有茶陵李阁老,后有岳麓正德七子,柳教授,你在长沙府学多年,如今可有“四杰”“五子”,此次童试,可有良才俊彦?” 提学代天巡学,如古人征辟选士一般,每到地方先问有无孝廉,有无贤良方正,此是正理。 柳安如欠身道,“回大宗师,下官虽处学宫,也常出入各县各社,诸如几杰几子,各县皆为常见,具体有无真才实学,下官不好草草决断,在下不敢判断,但南郭先生肯定为数不少。” 说着说着,柳安如脸上尽显忧虑之色,“眼下世风不古,有些士子忘了圣贤本意,不知苦追大道,只知嬉戏交游,胡乱写得几句歪诗,就自诩才子,广播名声。 朝廷开科取士,是为国求贤,需要名教弟子求实务本,专研经义,若是荒于旁门左道沽名钓誉,再如何吹嘘,文章摆在那里,是骗不了人的。” “柳教授此是老成之言,深合我意。” 郭瀚嘉许地点点头,“依你看来,此次童试,有哪些人可称芝兰玉树?” “长沙府千年大府,少年俊秀自然是不缺的。” 柳安如认真地道,“要说秀树,首推善化卢氏之瑾瑜兄弟二人,两人刚刚束发,却有王勃之才,士林说他二人郊祁有望。” 所谓郊祁,是北宋的宋郊宋祁兄弟,两人一齐赴试,同登金榜,本来弟弟宋祁为状元,宋郊为第三,但因宋郊为兄,便以宋郊为状元,降宋祁为第十,大宋小宋之名,传为佳话。 闻听这卢瑾卢瑜兄弟二人,竟然可比宋郊宋祁,郭瀚便又喝了一杯酒,“既然有首推,肯定有其次。” 柳安如欠身垂首,偷偷一窥,松了口气,“其次便是茶陵李若虚。” 郭瀚笑道,“茶陵李氏,此人莫不是李阁老之后?” 柳安如敛眉笑道,“大宗师说的正是,李生五岁开蒙,十年以来闭门苦读,在书斋读书却不见庭树,深得乃祖朴实之风,蟾宫折桂只在时日而已。” 不待郭瀚再度垂询,柳安如接着道,“再有便是湘阴夏云升,此子才华横溢,下官看过他的文章,便是参加乡试,也是可期,夏氏对他甚是期许,以为可以慰其祖之憾。” “其祖?夏太师?” 郭瀚略一沉吟,便猜出了这位夏生的根脚。 柳安如点点头,夏原吉官居一品,死后极尽哀荣,但他有个最大的遗憾,他的功名只是区区秀才。 洪武二十三年,二十五岁的夏原吉因精通《诗经》,由湖广乡荐参加会试,落第未中,次年被朱元璋授为户部主事。 夏氏期许的慰其祖之憾,便是慰夏原吉会试落第之憾了。 郭瀚点点头,有意无意地问道,“柳教授所说都是名门子弟,长沙府的寒门子弟,便无可观者?” “哪里哪里。” 他们在这边说得畅快,冯驯在一旁吃得畅快,他年纪虽长,吃饭却快,就这会儿一条鱼一碗肉全部下肚,两碗素菜也所剩不多。 听郭瀚说起这个,他一抹嘴插话道,“近日长沙府流传一首楹联,是岳麓书院礼门之联,正好回答学宪此问。” 郭瀚放下酒杯,饶有兴致的“哦”了一声,只听得冯驯朗声道,“惟楚有才,于斯为盛。” 第151章 铜官 “咝!” 郭瀚倒吸一口凉气,不自觉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肉放到嘴里压惊,“此联一字足有千斤之重,八字成联可镇岳麓书院千年文运,是哪位大儒所作?” 冯驯嘿嘿一笑,把脑袋又缩了回去,继续吃饭,“柳教授,你与李生相熟,还是你来说吧。” 见郭瀚看了过来,柳安如拱手道,“此联是安化童生李步蟾所作,李生今年不过十三岁,却是天纵之才。” “天纵之才?”郭瀚眼睛一眯,又把筷子放下了。 “不错,”柳安如肯定地点头道,“李步蟾之父为安化县学生员,九岁到长沙,当时新建天心阁,这九岁幼童便作联“天高地迥,心旷神怡”,从吉藩那里赚了一百两纹银。” 说道此处,柳安如捋了捋髯,面带自得之色,“当时下官在场,便是此时,与李生相识。” “天高地迥,惟楚有才……李步蟾……” 郭瀚似乎心情大好,拿起筷子打了个哈哈,“一时说话,竟忘了进食了。” 他左一筷子鱼,右一筷子肉,简单的饭菜,却吃得甚是香甜,还扬箸招呼道,“诸位,子曰“礼,与其奢也,宁俭”,一粥一饭皆来之不易,惜之!惜之!” “是极是极!” “大宗师教诲的是!” 听了郭瀚的教诲,一时间满座都大吃大嚼起来,盘中之鱼,胜似松江之鲈,碗中之肉,美过炮燔之兔。 半个时辰之后,酒足饭饱,宾主尽欢。 冯驯将郭瀚送至驿站住下,便尽数离开。 随后十多名护卫将郭瀚的住处防守得严严实实,这些人都来自湖广按察司,而非长沙府所派。 自此刻起,一直到院试开考,长沙知府再也不得与提学私下相见,若有事务相商,需要通过书吏或差役传递,而且需记录在案。 即使到了院试,知府只负责考场外围秩序的维持,而不得进入内帘。 这个制度设计,为的就是防范地方官员的说请托情,与提学勾搭成事。 前些年,浙江提学范惟一在杭州院试之时,与杭州知府私下宴饮,被御史一本弹劾“违制交际”,范提学无言以对,遭革职查办。 待长沙府官员全部离开,郭瀚让人沏茶,与幕僚孙庠对饮。 孙庠不似寻常的幕僚一般,对东主察言观色小心侍奉,而是大大咧咧地与郭瀚对坐,以茶当酒道,“恭贺东翁,又能得孟轲之乐!” 郭瀚倒也不怪这孙庠无礼,悠然抿了口茶,乐而不答。 这茶也粗砺,似乎就是产自本地的黑茶,这会儿他心情愉悦,口中的粗茶,居然也喝出了大红袍的感觉。 孙庠这句“孟轲之乐”,说到郭瀚的心上了。 孟轲之乐是君子之乐,其乐有三。 “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 在郭瀚看来,当官,一定要知道其中的意义,才能做一个“明白官”,若是连官之真意都不懂,那就只能当一个“糊涂官”。 当一省学政,其中的意义在哪里? 不在钱,不在权,而在学生。 不像官场上有的同僚,为了某个英才连起码的体面都不要了,行那“倒拜门”之举,身为提学,院试所点的每一名秀才,天经地义都是他的学生。 作为座师,这些学生都是他的资源。 身为提学,最为宝贵的,自然就是手中秀才的名额。 大明各府的名额不等,大府如苏杭,不过录取二十五名生员,小府如衡州,不过录取十二名生员,长沙算是中府,每次院试能录取二十名生员。 不知为何,同样是中府,长沙府比武昌府的名额还要多,武昌比长沙大,还是治所,每次院试竟然只录取十五个生员,难怪武昌士子要以头抢地了。 长沙说是二十个名额,其实只有十九个,因为还有一位府试案首。 十九个人当中,若是能出四五名进士? 郭瀚呵呵一笑,今日迎接他的这桌饭菜,何其丰盛! *** 湘水自长沙城北上三十里,又是一个渡口。 渡口商船密布,一架又一架的鸡公车,自各处出来,到了码头,便见一堆堆的力夫冲了上去,将车上的货物清空,之后又转头去搬运下一车。 船工、力夫、脚夫、商贩,在不大的码头上穿梭,不但有长沙本地方言,还有带着各地口音的官话。 一叶扁舟顺流而下,从商船的罅隙中靠了上去,四个读书人从船舱出来,夏汉升摇着折扇,指着前方式样各异的瓷窑,介绍道,“几位,前方就是铜官窑,东侧那边的两口龙窑,就是我家的营生了。” 李步蟾一上岸,就觉得一股烟火气扑面而来,正值盛夏,气温本就如同火烧,到了这方天地,空气就更加炽热。 无数的松柴,日夜不熄地焚烧,将这方圆十里,都烧成了一口大窑,这里头的人,则成了窑中的瓷坯。 读书之余,甚是乏累,今日夏汉升相邀,与齐德隆一起郊游,刚好张子云也侍奉着张宜正到了长沙,便拉着他也来了。 铜官之窑都是依山而建,有年代久远的馒头窑,也有一两百年来的龙窑,这些窑口吞吐着赤白烟气,在天光中如同蛟龙吐息,蔚为壮观。 “万杵之声殷地,火光炸天,夜令人不能寝,戏呼之日,四时雷电。” 顺着烧窑的火光走,看到有人开窑,有的捶胸顿足,有的仰天大笑,也是一幕幕的悲喜剧。 "《考工记》云“陶人为器,百工之事尚之。”今日得见,方知古人诚不我欺!" 张子云是个乡下少年,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即便是齐德隆,他与夏汉升相善,第一次来此,也是啧啧赞叹。 倒是李步蟾,他前世见过的工业园区太多了,浮梁也去过不止一次,眼前场景兴不起太多波澜。 铜官镇原本富有铜矿,汉代时在此处设置铜官采矿铸钱,故名为“铜官镇”,千年以来,此处百姓虽然以瓷为业,但还是以铜官为名。 第152章 黑麋 铜官窑最为鼎盛是在中晚唐,那时的铜官窑瓷器由湘水北上,过长江,行销四海,最远到了东非,每年出窑上千万件,堪称南方第一窑。 但花无百日红,自蒙元在江西设浮梁瓷局之后,铜官窑就开始没落了。 原因只有两个,第一是原材料不如人家,长沙没有高岭土,瓷胎不如人家的细腻。 第二是工艺不如人家,一直故步自封,搞不出青花瓷。 大明以浮梁为官窑,铜官窑就更是每况愈下了,如今的铜官窑,只能生产一些民用粗瓷,销路止于湖广周边。 但即便如此,铜官窑依旧有龙窑四五十座,小窑百数,三万民户以此为生。 夏汉升家在此有龙窑两座,不过他家不做瓷,而是作为窑主,将窑赁与窑工。 瓷器这口饭,分窑户与坯户,烧窑的是窑户,做坯的是坯户。 一座龙窑,长达三十丈,每次出货七八万件,看着财源滚滚,实则成本极高。 最大的成本,就是柴。 一座龙窑,开一次窑,要烧掉不下十万斤柴,这个柴还不是一般的劈柴,必须是松柴。 松柴还有讲究,不但要两尺长,碗口粗的松木,而且要一半干,一半湿。 劈柴价贱,一百斤只值一分银,松柴是劈柴之倍,一百斤要银两分五厘。 这么算下来,烧一次窑,光是柴薪成本,便要二十五两,这不是一两个坯户负担得起的,必须好些坯户共租一个窑来搭烧。 窑主出窑,坯户出货,一窑瓷器烧出来,再对出窑的瓷器进行分配,一般来说是二一分成。 窑主得两份,坯户得一份。 一群合伙的坯户,再就这一份窑货进行分成,碗匠得四份,余下的六份再按技术高低和出力大小,进行再分配。 按照烧窑的规矩,烧窑是窑主的事儿,将瓷坯入窑,窑门一关,坯户离场,一直到开窑之前,再将坯户叫来。 一窑瓷烧好烧坏,窑主是概不负责的,无论好坏,烧窑的钱是一分也不能少的。 在坯户打开匣钵那一刻,就决定了坯户一家子来年是吃香喝辣还是吃糠咽菜,真正的悲喜两重天。 夏汉升引着友人到自家窑口参观,正好有一座窑开窑,这一窑运气不错,成品率过了九成,优品率过了一半,把窑工们乐得合不拢嘴。 齐德隆与张子云两人大开眼界,拉着夏汉升指指点点,李步蟾却是请夏汉升叫来一名把头,跟他询问一些行情。 那老把头见李步蟾是个书生,还是东家好友,也是知无不言。 几人围着窑口转悠了一圈,便离开此地,向东北而去。 他们的目的,本就不是看窑,而是登十里之外的洞阳山。 这洞阳山为长沙第一高山,据说葛洪曾经在此炼丹,坐下黑麋化为山灵,樵者夜闻峰顶鹿鸣,待白天寻觅,山顶玄云缭绕,云中有石,状若麋鹿,故而民间又将此山呼为黑麋峰。 这也是四人登临之山之由,麋者鹿也,读书人寒窗苦读,所为何来? 不就是为了登“禄”么? 几人行至山麓,只见眼前峰峦盘踞,状若麋鹿伏地,其色苍黑,暑气顿消。 四人中齐德隆最胖,他抹了把汗喝了口水,望着山间古木森森,犹如百官执笏,似乎发现了个秘密,拊掌笑道,“哥几位,以前读《楚辞》,有“麋何食兮庭中”,此山既名黑麋,山阴便是汨罗,此处岂非屈子魂游之所?” 夏汉升叉着腰,将衣襟散开,哂笑道,“东强兄总是牵强附会,此处离汨罗尚有十里,哪处山阴能阴十里?说来黑麋峰之所以得名,就是《水经注》所说的,“长沙有黑麋峰,多麈麖”,此乃郦道元所亲历,与屈子幻境何干?” 他们二人是一对损友,彼此互嘲是惯了的,李步蟾摇了摇折扇,“啪”地合拢,往二人当中一分,“二位老兄且住!韩昌黎云“焚膏油以继晷”,吾辈当留些精神登山,何苦效书蠹争啮残简哉?” 夏齐二人一愣,齐齐一笑,夏汉升摇头道,“还是步蟾老弟嘴利,若是我二人嘴上之刀为十炼钢刀,步蟾嘴上当为百炼也!” 齐德隆拍拍手,率先迈步,“为了少费二斤膏油,走也!” 韩愈有劝学的名篇《进学解》,里面有句话“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用来解释“业精于勤荒于嬉”之“勤”。 焚膏油是为点灯,晷是日影,是为白日,“焚膏油以继晷”之意,便是夜以继日的苦读。 大明府学训规,“诸生夜读,必储桐油三斤,膏尽而星落”,“焚膏”苦读,与韩愈文义完美契合。 今日四人登山,却是“嬉游”之举,将沉重肃穆的治学典故用来调侃,庄词谐用,恰到好处。 四人笑罢,循着樵径蜿蜒而上。 黑麋峰本就陡峭,来此游客不多,山径杂木横生,更不堪行,初时还好,尚能健步如飞,行未过半便显出了高下。 张子云足力最健,登山如履平地,便是李步蟾神色也还轻松,每日早钓,身子轻便。 齐德隆体丰就吃亏了,拉在最后,气喘如吴牛,却偏偏还要操持形象,走了几步,居然还长吟着苏东坡,“脚力尽时山更好,莫将有限趁无穷!” 夏汉升走在前边,原本反身伸手,准备拉他一把,听他吟诗便又缩了回去,“东强兄,你此刻想着苏东坡,还不如想想孟东野,吟一句“春风得意马蹄疾”,还能少喘两声!” 齐德隆仰天一个“哈哈”,趋身拉住夏汉升的手,前面的张李二人也停住脚步,转身与他们携手同行。 几人同心登攀,进境倒也不慢,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黑麋峰顶。 山顶平荡如砥,这里在唐时原本有座道观,但道观已被千年风雨打风吹去,只剩下了些许断壁残垣。 站在此地,一览众山小。 东望百五十里有山如黛而险峻,是浏阳之大围山;南眺二百里有山含烟而岣嵝,是衡岳之祝融峰;西向百里有山流翠而氤氲,是宁乡之沩山;北顾百五十里水光接天,有一螺青翠,是巴陵之君山。 第153章 衔玉 今日远足,到得山巅也是饿了。 几人找到一面侧翻于地的石桌,将其扶正了,铺开一张油布,摆上几道凉菜,又斟上几杯米酒,如此山川之中席地而坐,觥筹交错,吃得不亦乐乎。 “四望吞三湘,一气混吴楚……” 夏汉升诗兴上来了,正准备赋诗一首,却忽然听到一阵窸窣之声,自林间过来。 几人回头一看,“嚯!” 一头黑色的麋鹿卓立岩畔,远远地看着这群不速之客。 这头黑麋个头很是不小,头上枝枝丫丫的角杈,一如书生之笔架,双目炯炯,又仿佛考官之冰鉴。 “好一头畜牲啊,这个头都赶上驴了!” “《诗》云“王在灵囿,麋鹿攸伏”,不想今日能见此吉兆!” “按祖冲之所说,“鹿千岁为苍,又五百岁为白,又五百岁为玄,玄鹿骨亦黑,为脯食之,可长生之”,这头黑麋不会有两千岁之寿吧?” 看到这头黑麋,张子云想到了家中的驴,齐德隆想到了诗中吉兆,夏汉升却是想到了长生。 他眼睛一亮,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杯一扔,任酒浆从颔下滴落,双手一撑地面,腾地起身,迎着黑麋而去。 “大橘兄,慢来!” 李步蟾也是一个翻身,爬起来跟了上去,山间的野物可不是家畜,眼前这黑麋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也就是它不吃肉,不然的话,夏汉升这样的文弱书生,刚好打一顿牙祭。 “步蟾,无须担心,愚兄读过《埤雅》,里面说麋性善惊,看为兄吓它一跳……啊也!” 听到李步蟾追上来,夏汉升头都不回,漫不经心地对后面摆摆手,猛然间黑光一闪,一阵恶风扑来,却是那黑麋甩开四蹄,低着脑袋,向他冲来。 这陡然间一个冲锋,跟沙场上的战马似的,那头上的鹿角,寒光闪烁,哪里像什么书房的笔架,分明是边关斥候手里的锋刃。 夏汉升文还没有拽完,身体非常诚实地往后退,“噔噔噔”连着几步,左脚绊右脚,右脚绊左脚,一个没稳住,摔了个结实的屁墩。 后面的李步蟾,心脏都到嗓子眼了,见那黑麋冲到了夏汉升的跟前,鹿角都要怼到脸上了,不禁焦急地大喝一声,“麋兄角下留情!” 急切之间,手上不知拽了个什么物件,顺手就朝那黑麋扔了出去,那黑麋闻声一扭头,鹿角从夏汉升眼前划过一道弧线,准确地挑中了李步蟾扔来的物件。 这时后面的两人也赶过来了,远远地一看,黑麋角上挂着一块白润如脂的玉牌。 李步蟾见黑麋没动,自己便也止步不前,拱手赔礼道,“麋兄,今日是晚辈失礼,扰了你清修,这块玉牌算是赔礼,如何?” 黑麋歪着脑袋看着李步蟾,少年的身影映在琉璃般清澈的眼睛中,它朝李步蟾点点头,又鄙夷地瞥了一眼地上的夏汉升,尾巴甩了甩,轻盈地纵跃而去。 李步蟾尾随过来,到岩畔一看,不过是转瞬之间,就已经看不到黑麋了,只有远处的灌木时起时伏。 “咦,那里是不是寺院?” 张子云跑了过来,指着黑麋的去处说道,李步蟾顺着指向一望,那一片郁郁葱葱当中,果然有几处黄色的飞檐翘角,时隐时现。 齐德隆装模作样地抬手搭了个凉棚,哈哈一笑,对后面的夏汉升招手道,“大橘兄,别贪图地上凉快了,山寺必有高僧,正合我等前去谈禅!” “昔闻鹿鸣宴,今作麋突客……” 夏汉升坐在地上,也没人去管他,他自顾自地起来,若无其事地吟了两句诗,走过来看着李步蟾的腰间,才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步蟾老弟,愚兄改天再寻枚好的玉给你。” 麋鹿衔去的玉牌,正是之前夏汉升所赠的蟾宫折桂子冈牌,李步蟾脖子上挂着蒋桂枝的“一路登科”,这块玉牌就挂在了腰带上,不想有如此妙用。 李步蟾摆摆手,“呦呦鹿鸣,衔我玉珏,大橘兄,此非吉兆乎?” 他指指山间的寺院,征询道,“去否?” 望山跑死马,那处寺院看着不远,实则在山阴一侧,与来路正好相背,这要真是去寺院游玩,今日可就不见得能回城了。 “野趣野趣,既然有趣,如何不去?” 夏汉升咧嘴一笑,将折扇往衣襟上一插,便率先往那边走去。 齐德隆向李步蟾腰间看了一眼,一根蓝色丝绦空悬,“老弟美玉虽失,回去可作《麋峰失佩记》,失玉而赚文,也是一桩好买卖啊!” 他仰头笑了两声,跟着下山。 张子云和李步蟾对视一笑,好了伤疤忘了疼,这哥儿俩休憩好了,忘了刚才上山的死狗样了,不知道上山容易下山难的哲理。 山阴风景绝美,少有人踪,不时可见野兔东奔西顾,野雉上下于飞。 不过几人已经没有了赏景的心思,这边的山径,比山阳还要难走,这一路下来,除了张子云,其他三人的衣裳都被杂木挂破了,夏汉升的头巾都不知遗在何处。 堪堪下到山脚,一条青石路从山脚外面铺来,在此一折,蜿蜒而上,前方的山坳当中,果然是一座寺院。 寺院很小,山门低矮,仅容一人侧身,山门虽然洞开,寺内却不闻诵经,只有檐角挂的铜铃,不时吟唱,散入轻云。 “白衣庵……” 齐德隆扶着一株老松喘气,看着山门的匾额,“原来是观音大士的道场,不知是哪位比丘在此住持?” 白衣大士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清静无垢,始于南宋,兴于国朝。 几人没有急着进门,而是喝了口水,整整衣冠,夏汉升与齐德隆明显有些失望,兴致缺缺。 他们是抱着找高僧谈禅的心思下来的,现在看是间庵堂,跟尼姑能谈什么? 谈还俗改嫁生猴子? 一个樵夫挑着担柴薪,蹲在路边,草帽没有戴在头上,而是拿在手中,不时地扇风。 见四人从山上下来,这樵夫轻轻地瞟了一眼,将草帽往头上一扣,准备起身担柴。 不知为何,他又将肩上的担子搁下,取下草帽走到李步蟾跟前,双手叠抱行礼,“敢问可是小李相公?” 眼前的人有些面善,李步蟾微微一怔,拍手笑道,“这不是渡夫兄么,巧了巧了!” 第154章 观音 四月府试,李步蟾与斛伯在溁湾镇横渡湘水,在朱张渡口,李步蟾差点落水,亏了青钱骢与那渡夫见机得快,才避过了一劫,事后那渡夫却不收谢礼,一派磊落奇伟之气。 本来李步蟾对他的印象极深,只是此刻这渡夫换了樵夫的打扮,才让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小李相公,能否借一步说话?” 李步蟾点点头,跟着渡夫走了几步,到了一株香樟背后,那渡夫几次张口,却又吞声,渐渐的脸色憋得红了,话都没出口。 “我等自长沙来,正要进那白衣庵一游,渡夫兄有何难处,尽管开口,不碍事的。” 渡夫的心事被李步蟾一语道破,“你是如何知道我想去白衣庵……” 他话未说完,看看身上的装扮,苦笑道,“也是,渡夫变樵夫,如何逃得了小李相公的法眼?” 李步蟾微笑道,“请说。” “小李相公进寺,还请帮某家看看,寺内有没有一个女子,二十来岁,身长六尺,圆脸肤白,眉间有朱砂痣。” 渡夫一咬牙,终究将事情说出来,向李步蟾请托。 李步蟾有些诧异,三言两语能够将人的相貌描述清楚,这渡夫还真不是寻常的乡野村夫,“然后呢?有当如何?无又当如何?” 渡夫从怀里掏出一个扎紧的布囊,交给李步蟾,“若那女子真在里面,还请暗中将布囊给她。” 说罢,他郑重其事地抱拳道,“拜托了。” 李步蟾接过布囊,摆摆手道,“举手之劳,渡夫兄在此稍候即可。” 渡夫有些为难,一脸拧巴道,“相公就不问问此事的缘由么?” “缘由?你在湘水码头伸出竹篙时,不是也没问过缘由么?” 李步蟾呵呵一笑,转身而去。 到了这边,李步蟾跟几人简单说了一下,几人朝渡夫那边看了一眼,满是惊奇。 几人不再多说,阔步往白衣庵走去。 这间庵堂明显新建不久,石阶平整,漆色尚新。 但这间庵堂建得也粗,大漆刷了没几年,就有剥落的痕迹,门口连副联语都没有,只在一块原木匾上写了“白衣庵”。 这三字也不知是哪里的乡间秀才手笔,呆板僵硬,就是写卷子的台阁体。 白衣庵是比丘尼的庵堂,站在外头,就能看出与寻常佛寺不同,不但寺墙比佛寺要高出两尺,山门也不是两间大门,而是三间小门,这是谐音三门,说的是空门、无相门、无作门的“三解脱门”。 按理说山门之后,会有山门殿,但白衣庵太过寒酸,连韦陀菩萨都没有供奉,几人过了山门,便进了庵堂。 庵堂正面是一间高高的大屋,这是佛堂,左边是打坐的禅堂,右边则是吃饭的斋堂。 庵堂中常见的绣佛堂却是不见,那原本是尼众刺绣佛幡与经幢的,用来赠予香客,换取功德的。 有趣的是,庵堂的院中,大多是种植一些花卉,梅花也罢,莲池也罢,但这白衣庵却是在院中种了两畦菜蔬。 那菜蔬长得不错,有两个尼姑正在侍弄着竹架上的黄瓜,那黄瓜又肥又大,很是诱人。 夏汉升他们见过的大庙多了,开福寺麓山寺都是大殿三四重,房屋上百间的大庙,但像白衣庵这般简陋这般接地气的庵堂,还真是没有见过。 “呵呵,这庵堂有些意思!” 夏汉升本来是一脸无趣,看到那几架黄瓜,倒是呵呵一笑,来了些精神。 “阿弥陀佛!贫尼韵达,见过几位相公,几位相公为何而来?” 这位韵达尼正在斋堂前摘菜,见有人进来,便起身相迎。 这位是比丘尼,而院中那两个尼姑说是尼姑,其实只是穿着僧衣,头上黑发如云,都是带发的居士。 “法师这话有意思,进了寺院,当然是礼佛而来,不然还能是为了敲月下门而来?” 齐德隆摇着扇子,抢在前面调侃道。 夏汉升乐呵呵地摇摇头,自己这位损友,用的是贾岛的“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这句诗用在这里,可就耐人寻味了。 眼前这个尼姑,虽然额头上有了些许鱼尾纹,但肌肤白皙,眉眼周正风韵犹存,嘴上打两句机锋,在这山野当中,不也是一种野趣? “敝庵远避尘世,少有人来,却是贫尼口误了。”韵达尼施了个佛礼,波澜不惊,“既是礼佛,请随贫尼来。” 齐德隆一敲折扇,“嘿”了一声,一肚子话都憋了回去,自己打的机锋,人家听不懂,这就尴尬了。 “德隆非隆,东强不强!”夏汉升打了个哈哈,拍了拍齐德隆的肩膀,随着那韵达尼,一摇一晃地往佛殿而去。 佛堂甚是清凉,供奉着一尊白衣观音,素袍垂落,双目低垂,手持净瓶,悲天悯人。 旁边的香案上摆放有香烛,韵达尼给四人每人取了三支檀香,四人都在佛前焚香礼敬了。 礼佛事毕,夏汉升左右一看,问道,“如何不见功德箱?” 韵达尼脸上的喜色一闪而过,“敝庵远避尘世,少有信众,相公发慈悲心,欲行功德,请这边来上功德簿。” 她引着几人向偏房而去,不得不说,这座庵堂也是偏僻得紧了,连功德箱功德簿这样的紧要装备都扔到了偏房,也是无语。 见那韵达尼在前头进了偏房,李步蟾冲夏汉升打了个眼色,扭头看了看院中的两个尼姑,她们还在侍弄黄瓜,没留意这边,他便一溜烟地出了佛殿,径直朝后头而去。 这白衣庵的前院,除了佛堂便是禅堂和斋堂,这都不是藏人之处,若是真藏了人,只能在后院。 李步蟾腿脚轻便,眨眼间从佛堂转到后院,后院果然还有一排房子,应该是她们歇息的寮房。 这白衣庵总共不过三几人,寮房也就是不多的几间,李步蟾游目一望,眼睛一缩,在一处停住,就是那里了。 尼姑的寮房与和尚不同,房间都挂着帘幔,这是“八敬法”对尼众的防护,只有最挡头的那间不同,非但没有帘幔,窗户上还横着钉了几块木板,门上还挂着一把铁锁。 这是寮房还是库房,需要这么大的铁将军把门? 第155章 四海 李步蟾缓步走了过去,竖起耳朵听着动静,房中都没有响动,看来这白衣庵搞不好就是仨人。 到了挡头那间房外,细细一听,房中果然有呼吸之声,手指蘸上口水在窗户纸上捅破一个窟窿眼,凑过去一看,还真有一女子,像条咸鱼一般,躺在床上,摸着自己的小腹,呆呆地看着房顶。 二十来岁,身长六尺,圆圆的脸上那颗朱砂痣分外聚焦,李步蟾给渡夫兄点个赞,在窗户上轻轻敲了两下,轻声问道,“徐三娘子?” “谁?” 里头那咸鱼小娘子好似被踩了尾巴一般,猛地将头甩过来,翻身起床,走了过来。 李步蟾没有回答,俯身将布囊从门下缝隙中塞进去,“张家大郎就在外面,这是他给你的。” “张家大……大宝?” 徐三娘子尖叫一声,又赶紧捂住嘴巴,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唰地从眼眶跑了出来。 “别哭了,我先走了,你有东西捎给他么?” 听到李步蟾的话,徐三娘子抽泣着将布囊拉了进去,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囊从门下递了出来。 不待她出言感谢,李步蟾说了声“保重”,抽出布囊往身上一揣,就疾步走了出去。 功德簿可是拖不了多久,容不得他叽叽歪歪,若是被人发觉,事情就大条了,他可不想面对九阴白骨爪。 万幸,走到佛堂门口,夏汉升他们正好出来,他投过来问询的眼神,李步蟾轻轻颔首,他便松了口气。 韵达尼跟着从佛堂出来,笑容可掬,显然是被功德击中了笑穴,连中途不见了某人,也没发觉异样。 一路将众人送至门外,韵达尼尤自倚门目送,齐德隆回望两眼,问夏汉升道,“大橘兄,记得我们同读《东坡志林》否?” “东强兄,你这张嘴,和毒蛇互咬一口,毒蛇怕是爬不出五步去吧?” 夏汉升还没搭话,李步蟾在一旁幽幽地接了一句,几人旋即捧腹大笑。 齐德隆说的《东坡志林》,是史上第一促狭鬼苏东坡的随笔集,里头就有一首调侃尼姑的诗,说的是尼姑还俗改嫁。 “短发蓬松绿未匀,袈裟脱却著红裙。 于今嫁与张郎去,赢得僧敲月下门。” 说笑之间,几人来到山脚,渡夫候在道旁,见李步蟾过来,眼睛一亮。 不待他开口相询,李步蟾将那布囊给他,这布囊与之前的那个式样相同,不过图样不同于那个的鸳鸯,这个绣的是并蒂莲花。 看着手中的布囊,渡夫眼睛一红,赶紧将头掉了过去。 “渡夫兄好福气!” 李步蟾由衷地赞了一句,等渡夫重新扭头过来,又将白衣庵中的结构布置细细说了,最后问道,“还有什么地方用得上小弟么?” 渡夫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欢喜过头了,竟然还没感谢人家。 一番礼节之后,渡夫摇头,“亏了小李相公援手,若是我们一家子能够团聚,一定上门拜谢!” 他是不敢再麻烦李步蟾了,今日之事已经冒昧了,他如何还能开口? 李步蟾哈哈一笑,也不强求,将自己的地址给了渡夫,便携友归去。 *** 岳麓书院,膳堂。 “体斋兄请!” “勿用兄请!” 郭瀚随卢藏步入二楼的雅室,室内挂着李东阳写的条幅“灯火夜深书案静,齑盐春早饭堂香”。 郭瀚只在驿站住了一晚,一行人便移步河西,到了岳麓书院住下。 他可以按照官员的规矩住驿站,也可按照学官的规矩住府学,还可按照考官的规矩住考棚,更可按照提学的规矩住书院。 在他之前,邵宝邵二泉提学湖广,每次来长沙府,也是住在岳麓书院。 郭瀚与岳麓书院并无渊源,他之所以来此,主要是眼下正值伏天,住在山间比住在城中当然要舒爽一些。 欣赏了李东阳的书法诗句,郭瀚啧啧赞叹了两声,转头一看,摇头道,“勿用兄,过矣!过矣!” “体斋兄,不过四簋之宴,已是极简至朴,只在清欢矣!” 卢藏哈哈一笑,请郭瀚落座。 两人分席而坐,郭瀚轻叹道,“学官承至圣先师之道统,自然是要简朴立身的,不怕勿用兄笑话,兄弟我还曾拟过一首联语,“宦海风波,不到藻芹池上;皇朝雨露,微沾首蓿盘中”,这学官……也是一言难尽啊!” 郭瀚此联直白粗浅,上联“藻芹池”指的是官学的冷清,下联“苜蓿盘”说的则是学官的清苦。 唐玄宗时,闽人薛令之曾任东宫侍讲,这位薛令之名声不显,实则是位大牛,他是福建第一个以诗赋登第的进士,还是厦门岛的开拓者。 薛令之家徒四壁,小日子相当苦逼,天天吃苜蓿,写过一首《自悼》诗,“朝日上团团,照见先生盘。盘中何所有?苜蓿长阑干。” 从此之后,“苜蓿盘”便用来形状寒士之清苦,陆游就有“苜蓿堆盘莫笑贫”之句。 卢藏也是一脸戚戚,感同身受,举杯叹道,“体斋兄此联,实在是深慰我心,如我岳麓书院,学田不过十顷,师生所食,亦只得苜蓿也!” 郭瀚也举起酒杯,一脸的坚毅之色,“那又如何,既为师,为学,便当君子固穷!” 卢藏捋髯饮酒,“君子固穷,饮胜!” 两人一饮而尽,都是呵呵一笑,举箸吃菜。 他们的席上也是如卢藏所言,只有四道菜,分别是清蒸的红斑鱼,红烧的熊掌,椒盐的鳆炙,焦溜的驼峰。 这四道菜,红斑鱼来自南海,熊掌来自北疆,鳆炙来自山东,驼峰来自西域,所以虽然只有四道菜,却是被称为“小四海”。 大明建国百五十年,物资丰盈,物贱而银贵,费银一两,可置办荤素菜肴百盘,如冯驯当日的接风宴,二十来人,费银可能就是一两上下。 今日卢藏接待的这个“小四海”,一席之费,恐不下中户人家一年之积。 两人吃吃喝喝,谈谈笑笑,评点五湖文章,遍数三湘英俊。 酒过三巡,郭瀚说话也随意了,由书院的礼门联说到了李步蟾。 “惟楚有才,于斯为盛,这副对联有大气象,看来,岳麓书院又将重现正德七子之盛况了!” 第156章 失履 卢藏慢条斯理地剔除红斑鱼的肌间小刺,不以为意地道,“说起那安化李生,才学是有的。不过……他有一义父,体斋兄知否?” “哦?”郭瀚眼睛一眯,“这却是不知。” “李生年幼失祜,多承安化教谕石安之之助,后来,那石安之因缘际会,由教谕而晋为安化知县,那李生因此而拜石知县为义父。” 鱼肉的刺剔除干净了,卢藏夹起送入嘴里,呵呵笑道,“德为水之源,才为水之波,方能入东海,体斋兄以为如何?” 郭瀚的笑意有些凝滞了。 卢藏这话说得阴狠,意思是李步蟾才学是有的,但此子品行不端,喜好攀附,早孤之后,不知用什么手段攀上了石安之。 而且,在石安之还是教谕之时,他李步蟾还不拜义父,等石安之成了知县了,倒是找机会拜了义父了。 如此行径,说他一句“有才无德”,不算过分。 既然如此,无德之才,如同无源之水,又能走得了多远呢? “卢山长,如今卢氏家学渊源,满室芝兰,此次院试,郭某能观瑾瑜之美玉,他日可得郊祁之乐,实幸事也!” 郭瀚搁下筷子,拿起丝巾擦了擦嘴,淡淡的语气,让卢藏心里一凉。 之前两人把酒言欢,遍数三湘英俊,自是说到了卢氏后辈,不光是卢瑾卢瑜,还有一位卢璞。 这个卢璞名义上是卢藏一位族弟之子,实际上是卢藏所出,虽然不如瑾瑜二人出挑,但也算得是中规中矩。 刚才郭瀚还默认了,说什么“曾巩一门六进士”,言下之意是“卢氏一门三秀才”也不足为奇,眼下却突然转向,成了“郊祁之乐”了,卢藏身为宦海老鸟,如何不知是自己说错话了。 卢藏正想着如何补救,又听得郭瀚幽幽地说道,“郭某记得,刘宋之时,刘凝之失履而怒,沈麟士失履而喜,卢山长若是失履,是取刘氏之怒,还是取沈氏之喜?” 一句话说完,郭瀚竟然不待卢藏多说,便起身拱手谢道,“蒙卢山长盛情款待,郭某有事,先行一步了!” “体斋……郭提学慢走!”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卢藏也无计可施,只好懊恼地看着郭瀚的背影,想着自己的错漏。 郭瀚说的刘凝之与沈麟士,都是南朝刘宋的名士。 在南北朝之时,鞋子的式样单一,只有大小之别,没有款式之分,若是一群人当中,脚的大小相类,他们的鞋又胡乱摆放一处,那就很容易混淆。 刘凝之就碰到了这样的糟心事。 有一天,他的邻居指着刘凝之脚上的鞋道,“咦,老刘,我刚丢了一双鞋,你这双和我丢的一模一样,巧了么不是?” 听邻居皮里阳秋的说话,刘凝之便道,“跟你的像?那给你好了!” 他当即脱下自己的鞋子,给了邻居,那邻居毫不客气地拿走了,不想没过几天,他却找到了自己的鞋。 邻居很是不好意思,拎着鞋过来,想要还给刘凝之,刘凝之却是冷着脸不要了。 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你脸大? 巧合的是,同时期的另一位名士沈麟士,也碰到了同样的事情。 邻居认错了鞋,拿走了沈麟士的鞋,没多久又找到了,便送鞋来还,沈麟士呵呵一笑,愉快地接过鞋,不以为意地穿在自己脚上。 郭瀚话里话外说的,当然不是鞋,而是刘沈二人,对待“过”的态度。 不愿意再接受鞋,那就是不能容忍邻居之过,也不给邻居改过的机会。 愉快地接受鞋,就是宽容邻居,让邻居有改过的机会。 儒家讲的是三省吾身,“躬自厚而薄责于人”,不能揪着人家的过错不放。 卢藏身为书院的山长,在教授学生之时,当然也是取的沈麟士,这才符合儒家精神。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有过不惮改,改过就是了,改过之后更加光明。 实际上呢? 堂堂山长,却是对李步蟾一个失祜少年使起了手段。 郭瀚的嘲讽很委婉,又很尖锐,李步蟾与其素昧平生,两人自然不会有什么交情,这就让卢藏百思不得其解。 天地良心,卢藏其实也没有起意不让李步蟾取院试,也就是话说到这儿了,上点眼药,下步闲棋,不想郭瀚竟然一下就炸毛了。 不过是说一句干爹的事儿,至于么? 郭瀚头也不回地回到自己的住处,烛光噗哧跳动,摇晃得脸皮忽明忽暗。 卢藏说的“义父”和“才德”,宛如一把钢刀,在剥他的脸皮。 他知道卢藏是无心之失,但脸皮剥了就是剥了,无心之剥,就不是剥了? 郭瀚是正德十二年丁丑科的进士,以庶吉士入翰林,原本意气风发,不想接下来却一直在翰林院蹉跎,不得寸进。 到了去年,郭瀚实在没有办法,拿着汾阳郭氏的族谱,找上了武定侯郭勋。 郭姓的堂号,最显赫的便是汾阳郡王郭子仪后裔的汾阳堂,天下郭氏莫不以汾阳为荣,郭英之兄巩昌侯郭兴,他的墓志铭便写着,“其先汾阳人,后徙濠州。” 郭瀚是汾阳正朔,郭勋见郭瀚上门,也很高兴,他家的“汾阳郭”是自说自话,现在有汾阳郭氏上门背书,自然是满心欢喜。 跟郭勋一番叙下来,郭勋比郭瀚长了一辈,郭瀚虽然年龄略长,但辈分不可违,便认了郭勋为义父。 郭勋一时高兴,便将嫡长子郭守乾叫出来认亲,郭瀚偷偷看着郭守乾的神色,对自己这个找上门的义兄不冷不热,便一咬牙,跟郭勋道,“侯爷,先前是我看错了族谱,搞错辈分了,你应该是爷爷辈!” 又重新叙辈分,四十出头的郭瀚,多了一个四十岁的干爷爷,一个二十岁的干爹。 有了这层关系,郭瀚才守得云开见月明,在去年放了湖广提学。 虽然郭瀚嘴巴贴了封条,但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渐渐地京城官场也有人知道了,还称呼他为“今之蔡薿”。 在听到这个绰号时,郭瀚眼睛一黑,差点没昏死过去,他与蔡薿是有相似之处,但蔡薿攀的可是奸相蔡京,那是一码事么? 这事儿本就是郭瀚心里的痛,远离了京城,也就掩耳盗铃地淡忘了,现在卢藏非要拿李步蟾拜义父之举说事,这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么? 义父咋的了,吃你卢家的大米了? 第157章 卖蹄 这日早上,李步蟾吃过早饭,趁着日头还不烈,便漫步到了文庙坪。 两日之后便是考试,提前过来看看考场。 时隔半月,气象已经截然不同。 院试的考棚已经搭好不说,四周还有官差把守,这些官差不但有长沙府衙的衙役,还有湖广按察司的公人。 提学按临长沙府,这座考棚就是提学的临时衙门,在这一亩三分地上,提学为尊,知府都要靠边站。 李步蟾从考场转了一圈出来,在他前头有两个童生,虽然年纪已经及冠,但肌肉紧绷,肉眼可见的紧张,嘴中又不停地说话,每个音符都是第一次院试的兴奋。 考棚人来人往,但比起府试,显然还是稀疏得多了。 一家商贩打着“兰亭”的幌子,摆放着一些文房,李步蟾走过去买了一只竹编的长耳考篮,上次府试也是打他们家买的,用着还挺结实。 他拎着考篮,用力甩了甩,就闻到旁边过来一股肉香,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位相公,买题吗?” “买题?” 烈日之下,李步蟾浑身一激灵,这青天白日的,真有人活腻歪了? 转头一望,李步蟾松了口气。 眼前是一个三十多岁,很是油腻的男子,戴网巾穿曳撒,料子倒是讲究,但神色间却是藏着一股奸猾。 他肩上挑着一对陶瓮,瓮中卤着油亮的猪蹄,原来他卖的是猪蹄的“蹄”,而非试题的“题”,平白将李步蟾吓了一跳。 李步蟾不喜中年油腻男,摇摇头道,“阁下这蹄太腻,在下吃不惯。” 这油腻男神秘一笑,“相公有所不知,我这是秘制的秦相公猪蹄,口味包你满意,相公能否借一步说话?” 秦相公猪蹄? 李步蟾数了十文钱给兰亭书社的伙计,拎着考篮跟着油腻男往外走了几步,便止步问道,“阁下有话请说。” 油腻男左右一看,周边无人,便放下挑子,压低声音问道,“相公想此科必中否?” 李步蟾呵呵一笑,“阁下莫不是说笑么,不想中试,又何必来试?” 那油腻男盯着李步蟾的神色道,“想必中,在下却有一门路。” 李步蟾翻眼看了他一眼,呵呵一笑,甩甩衣袖,转身就走。 见李步蟾不信,油腻男身子一侧,拦住李步蟾的去路,伸出一根手指,“一百两,卖题!” 他在“题”字上咬音甚重,任谁都知道卖的是什么了,若是真能拿到试题,还真是必中的门路。 “一百两?” 李步蟾抖抖身上的布衣,冷笑道,“一百两可以买十亩好田,买十头耕牛,你看我掏得出来么?请阁下找那身怀百两之人吧!” 油腻男毫不气馁,没有被李步蟾劝退,“相公这话可就是欺人了,一百两银子也就能换来十亩田十头牛,它能换来一个秀才功名么?” 见李步蟾有不豫之色,油腻男猜度着李步蟾的心思,摇唇鼓舌,“说来百两纹银不是小数,相公肯定也是心有疑虑,担心在下诓骗,卖的这蹄不是那题。” 他挑起担子,又拉着李步蟾横着走了几步,指着考棚道,“猪蹄在我这里,真题在那里边,你将银子给我,拿着猪蹄进去内帘……” 油腻男转头笑道,“我这是秦相公猪蹄,知道秦相公么?” 这一刻,男子脸上都不油腻了,满是智慧。 李步蟾心中狂吐了一声卧槽,看来这厮还真不是江湖骗子,而是来真的。 要是列一个奸臣榜,秦桧一定是魁首的有力争夺者,老天有眼,秦大奸臣没有一儿半女绝了后。 后来,秦桧为了香火,收养了大舅哥王?的儿子,取名秦熺。 姑爹变亲爹,秦熺倍受宠爱,为了这个便宜儿子,秦桧操碎了心。 绍兴十二年,秦熺参加科举,秦桧发请帖将小伙伴中书舍人程敦厚请来,请来了又不见面,将程敦厚晾在客厅,桌上放着一篇文章,题目是“圣人以日星为纪赋”,文章不错,程敦厚一看落款,作者是秦熺。 过了几天,程敦厚突然接到任命,让他担任省试的主考官知贡举,这个任命来得有些蹊跷,程敦厚一下就想到了之前在秦桧家的冷板凳,于是便将经义题目拟定为“圣人以日星为纪赋”。 结果是注定的,秦熺的文章所有的考官都说好,被排在第一位呈送御览。 秦桧跟着又与赵构来了一场智斗,以退为进地请赵构降为第二,没想到赵构竟然来了一记顺水推舟,真就点了秦熺为榜眼,让秦相公吃了个闷亏。 十二年后,秦桧的孙子秦埙又来了,这次秦桧吃相更难看,装都不装了,直接派人跟主考官陈子茂打招呼,把第一给预订了。 陈子茂得罪不起秦相公,只得拍了胸脯,不曾想一阅卷,有一个叫陆游的,他的卷子实在是高,有九层楼那么高。 陈子茂实在是没办法昧了自己的良心,便将陆游取了第一,秦埙取为第二。 得到这个结果,秦桧勃然大怒,陆游直接被他废了,还带来严重的后遗症,陆游这一辈子都没考上进士,直到秦桧死了,到了宋孝宗才被赐了个进士。 接下来的殿试又开始智斗,秦埙的文章在殿试中毫无争议地排在第一,秦桧觉得万事大吉了。 但赵构一看,呵呵一笑,将第二的张孝祥点为状元,将秦埙点为第三的探花郎,名次比他爹秦熺还差了一丢丢,憋得秦桧差点得了抑郁症。 说起来绍兴二十四年的这次考试,也是一次盛典,与张孝祥同榜的进士还有范成大、杨万里、虞允文诸多牛人,若是秦相公不捣乱,加上陆游,那就是妥妥的龙虎榜了。 若是江湖骗子,那倒不妨闲着逗个闷子,但这厮玩真的,李步蟾就不敢再谈下去了。 科举舞弊对于读书人来说,比核武器还要恐怖,若是一不小心陷了进去,这辈子就算是完蛋了,即使天才如伯虎兄,也只能落得凄凄惨惨戚戚。 “这位兄台,你真是找错人了,在下来长沙府的盘缠都是族中凑的,现在都住不起客栈,只能住柴房,别说百两,百文都不见得有。” 李步蟾一本正经地道,“要不,你给赊个账,待在下取了生员,得了廪米之后再慢慢还你?” 第158章 院试 “呵呵,你这是消遣我来着?” 油腻男面皮一垮,他说了半天,却被戏弄了,不禁恼羞成怒。 见他发怒,李步蟾更怒,“是你先消遣于我!过两日便要入场考试,如今时间宝贵,恨不得一日有二十四个时辰,你却将我叫来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我读的是圣贤之书,漫说我身无分文,就是真个家有良田百亩,又怎会行此鸡鸣狗盗之事?” 李步蟾越说越气,伸手拨开油腻男,“还秦相公,吃过油炸桧么?” 油炸桧便是后世的油条,是秦桧害死岳飞之后,民间取的这个名字,一道小吃被记入《宋史》,也是罕见罕闻了。 “你……”油腻男脸色一白,想发作却又心虚气短,被李步蟾拨到一边,眼睁睁看着他扬长而去。 李步蟾顺利脱身,一路寻思,心里有些发紧。 那油腻男言之凿凿,玩的不是江湖手段,只怕是真有卖题之事,这么一来,院试的难度就直线上升了。 湖广提学郭瀚是去年新任的,虽然不知其为人底细,但再怎么说,他身为提学,来钱的门路不要太多,应当也不至于行此下作之事,这卖题之事,当是身边之人所为。 不知是谁,将那郭提学的清誉作价百两就给卖了,那郭提学也真是管教有方。 沉吟之间,李步蟾回到了东篱客栈,吃饭温书,静等着开考。 两日后,七月初十。 “笃笃笃!” “小李相公,四更天了,可以起来了!” 睡意朦胧之中,客栈的伙计过来,殷勤地将李步蟾唤醒。 李步蟾算是他们店的老客了,上次府试还考了第二,若是能再取中秀才,他们客栈也是一波流量,对于这样的优质客户,自然是殷勤备至。 一刻钟之后,李步蟾与张宜正祖孙二人出了客栈。 过了两月,张宜正的气色居然比府试时还要好了不少,他们俩这次也住在东篱客栈,虽然只是最低等的地字号房,但好歹不是上次的柴房了。 张子云走在前头,手中提着客栈的四鱼灯,夜风之中,鳜鱼、鳟鱼、鲂鱼、鲤鱼如同马儿一般旋转不停。 长沙多山,伏日的暑气,到了此刻方才散尽,天地之间难得有了片刻的凉爽。 无边无际的黑暗当中,四鱼顽强地朝前游动,渐渐的星光成河,或是孤身赴考的外地学子,或是众人拥簇的本地书生,或是家人之间说着勉励之言,或是友朋之间道着祝福之语。 院墙之内的人们正是酣睡之时,功名的世界却是喧闹无比。 到了文庙坪,考棚之前乌泱乌泱的全是人头,各式的灯笼将这方小天地照得如同白昼,好不容易清凉下来,却又被鼎沸的人声煮得火热,李步蟾的额头又开始冒汗了。 三人等了一阵,只听得三声炮响,随即龙门洞开,一行衙役从考棚出来,手里举着写着县名的灯牌,漆黑的大字,映照着红蜡光,分外醒目。 最先搜检入场的是长沙善化二县,他们是附郭县,这也算是主场优势,之后才是其他州县。 安化荒僻,以往都是在攸县之后,排在倒数第三,这次应该也是大同小异。 宁乡位次靠前,张子云将张宜正护在身后,努力向前挤去,张宜正笑呵呵地拱手道,“步蟾,伏愿你此次文星高照,朱衣点头!” 李步蟾拱手还礼,“伏愿张翁文思泉涌,笔下千钧!” 欧阳修在知贡举时,常觉得身后站有一个朱衣人,每当看到好文章,朱衣人便点头认可,此文便被欧阳修点中,后来儒林便以朱衣点头来比喻科举中第,这就是所谓的“文章自古三更梦,功名朱衣一点头。” 张宜正以此来祝福李步蟾,但李步蟾却不必以此祝福张宜正。 张宜正是府试的案首,中榜是必然的,只是老人入考场鏖战,本身就是一种折磨,故而李步蟾祝他文思泉涌。 天气炎热也有炎热的好处,衣着清凉,搜检的时间明显要快得多了。 李步蟾缀在队列中,这次安化的考生他认识的就少了,除了江盈科和少数几个,他们是通过此次府试的,其余的都是往届府试童生。 各人心中忐忑,勉强聊了几句之后,便不再多说,安静地通过搜捡。 此次院试的搜捡波澜不惊,没有如府试那般,上演撞柱的戏码。 李步蟾拎着自己的考篮,通过龙门,经过一条用栅栏围成的甬道,来到了穿堂大厅。 堂上灯火通明,湖广提学郭瀚肃然居中高坐,身边站着一名相貌清俊的中年儒生,这应该是他的幕僚。 郭提学以下,长沙知府冯驯与府学教授柳安如分坐两边,旁边还站着几名学官。 等考生到齐,郭瀚身边的幕僚手持名册,走到堂前,开始点名。 点名之后,李步蟾领到卷子,在堂前找到座位坐下,郭瀚给考生训诫完毕,冯驯起身告辞。 他是知府,只负责为院试提供后勤安保,现在前期工作已经妥当,他也可以离开了。 “吱呀!” 随着冯驯带人离去,龙门关闭。 “铛铛铛!” 云板敲响,院试正式开始。 李步蟾取出文房四宝摆好,往砚台中倒入一汪水,拿着墨条缓缓地磨着,脑海一片清明,四书五经和各种典籍一祯祯地流动,蓄势待发。 “四书题一,子见南子,逾墙。” “五经题一,钦哉钦哉,惟刑之恤哉。” “……” 郭瀚的幕僚在堂前大声的宣读考题,李步蟾的脑中突然闪过那卖秦相公猪蹄的油腻男,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幕僚,微微甩头,将精力全都集中在考题上。 “子见南子,逾墙。” 看到这个考题,李步蟾倒吸一口凉气,这次院试,怕是不少考生要哭了。 世间万物,都有正常的与不正常的,科举考题同样如此。 从四书五经中摘一句话出来,为圣人代言,这句话不管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摘,都属于正常。 但尴尬的是,四书五经就这么几本,适合出考题的就这么多句话,这么多年下来,都轮几遍了,让人还怎么出? 把人憋得没招了,就只好东拉西扯,将不同地方的句子割断成几节,再取出两节,用妙手给它搭成一句,这样的题,业内管它叫截搭题。 这类上下不挨着,却偏偏往一块硬凑的截搭题,连圣人自己见了都傻眼,当然是不正常的。 第159章 截搭 说到截搭题,又分有底线和没底线。 有底线的,就在本章本书内截搭,再怎么说,逻辑还在线,还留了一丝情面,这叫有情截搭。 有那没底线的截搭题,它们还敢垮书截搭,上半句是《论语》,下半句就敢勾搭到《大学》,甚至是《尚书》,上下半点不挨着,无情之极,这叫无情截搭。 这样的题目看着都眼晕心慌,最后的结果,往往是出考题的考官自己看不懂题目,作试卷的考生自己看不懂文章。 出题的作题的都在开盲盒,玩的就是心跳。 郭瀚这次出的这道题,就是一道不正常的截搭题,而且是一道没底线的无情截搭。 上半句的“子见南子”出自《论语·雍也》,孔子去见卫灵公的夫人南子,学生子路不悦,老大意见。 下半句的“逾墙”,却一下跑到了《孟子·滕文公下》,意思是翻墙偷情,原文是“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 李步蟾抬头偷窥了一下正襟危坐的郭提学,这老小子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人,八卦之心这么旺盛的么? 本来孔夫子去见南子,有些不得已,算是被迫的,见了南子之后,孔夫子还跟子路解释,还对灯发誓,“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到了郭瀚这儿倒好了,一截一搭,意思满拧,变成了孔夫子为了去见绯闻女友,精虫上脑,放着门不走,而去翻墙? 郭瀚不是小报记者,不是狗仔队,当然不会这般无聊。 李步蟾多审了两遍题,号到了郭瀚的脉络。 他藏在题目背后的意思,其实是“礼”与“义”的权衡,在礼与义发生冲突之时,君子该如何抉择。 李步蟾呵呵一笑,说来说去,不还是大礼议那点破事儿么? 既然号准了脉,接下来破题就简单了,不外乎两个思路。 一个是通过“守礼”与“权变”的对比,强调礼是死的,人是活的。 孔子去见南子,那是“权”,是为了传道而行的从权之法,见南子是手段是途径,而非目的。 而狂乱之徒翻墙偷情,则是“妄”,是为了一己私欲无视礼法的狂悖丧乱之举,两者表象似有相似,其内在截然不同。 第二个可以引申到“内外之辨”,强调修身。 孔子心中坦荡,外虽见恶人,内能守其正。而逾墙者却内外俱失,纵欲败德。 李步蟾权衡一番,在心中打好腹稿,便在草稿纸上破题。 “圣人之行,或涉疑似而实纯乎天理;常人之举,虽循形迹而或悖于本心。” 稍微顿了顿,接着承题,作进一步阐述。 “夫南子之见,礼有可疑,而夫子以道存焉;逾墙之行,迹若可通,而孟子以礼绝焉。” 写到这里,李步蟾有些得意地笑了笑。 他这一段写得巧,借用了《孟子》之意,以圣人之言来解释圣人之言。 照孟子所说,“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这句话放到这里,恰到好处,自然而然地将“见南子”定义为“权”,“逾墙”定义为“违礼”,一字有千斤之重。 定下调子之后,笔下更加流畅,开始展开议论,“且礼之所在,有经有权,君子审其几而慎其独也……” 李步蟾本就有捷才,今日更是一片冰心,透亮清澈,笔下没有丝毫滞涩之处,一直写到大结,收尾点题。 作完四书题,意犹未尽,李步蟾甚至都没有检查,就直接答起了五经题。 五经题的题目是“赵盾弑其君夷皋”,这是出自《左传》的“宣公二年”,说的是赵盾弑君之事。 夷皋便是晋灵公,其实赵盾并未亲手杀他,动手的是他的兄弟赵穿,但孔夫子作《春秋》,还是将这个“弑”字,扣死在赵盾的头上。 孔夫子的理由,是引用了晋国太史董狐对赵盾的指控,“亡不越境,反不讨贼。” 你说你要逃亡,那你跑了这许久,怎么还没出国,一直就在首都圈打转? 你说你不知情,那你回来重新秉政,为何不将赵穿给剁了,反而还大肆封赏? 当时,赵盾面对董狐的这两句诛心之问,无言以对,天下或许有瞎子,但不可能全是瞎子。 一个“弑”字,尽诛心之问,这便是春秋笔法。 郭瀚出这么一道题,自然也有他的用意。 透过一句话几个字,李步蟾都可以看见他站在嘉靖背后,扯着嗓子对着朝臣大喊,“你们知道何为君臣之义么?知道臣子的本分么?” 唉!李步蟾摇摇头,“诛心以定弑,春秋之笔严矣。夫弑逆之罪,不必刃于君;臣职有亏,则贼名必加……” 两道题答完,李步蟾搁下笔,揉了揉手腕,长舒了一口气。 一直在心无旁骛地答题,这一松下来,才发现旁边有人在吃饭,竟然已经到了午时了,闻着若有若无的饭菜香味,李步蟾也俯身从自己的考篮中取出自己的吃食。 他给自己准备的,是两个荷叶包的糯米粑粑,东西不多,吃多了下午犯困。 又喝了两口凉茶,凉茶中放了甘草和金银花,喝了之后精神一震,再招手将巡场的衙役叫来,去了一趟茅房。 在这个罅隙,李步蟾看了一眼张宜正,老人是府试案首,也是提的堂前号。 张宜正的状态看起来还行,他刚刚吃完东西,慢条斯理地将一片糖姜放到嘴里,这是用来提神的。 此时正值正午,天上的太阳吐出的火焰,已经不是红色,而是白中隐隐带着青,垂直地砸在考棚上,从或粗或细的缝隙中钻了出来,肆意地释放它的恶意。 考棚是临时搭建的,不过是一层木板,为了防雨,再钉了一层油布,气温在密闭的空间中持续升高,汗臭共狐臭齐飞,中暑与中举一色。 李步蟾还好,毕竟年轻,身材适中,有那富态得流油的考生,一边抹油一边答题,因为手上有汗,写字的时候都不敢枕腕了,必须跟绣花似的悬着手腕,手腕下还要垫着草稿纸,生怕汗水污了试卷,真是苦哉。 第160章 贰过 李步蟾摇头苦笑。 县试冻成死狗,院试又热成死狗,科场的炎凉,从下考场开始就注定了。 他擦了擦手,平心静气,开始誊录。 天气太热,状态只会越来越差,必须赶在脑子还清明之时,快打快收。 李步蟾也将稿纸垫在肘下,写得几个字,便停下来擦拭一下,货真价实的如履薄冰。 这时候可急不得,若是一个不慎,让一滴汗液滴在考卷上,洇糊了字迹,这张卷子就废了,自己就只能打道回府,明后年再来遭罪。 两篇文章四张卷子一千余字,个个都是沈氏台阁体,每一笔都如苍鹰扑兔,全力以赴。 写到后来,李步蟾的掌心都是汗水,笔管也是滑腻腻的,时不时就要停下来擦拭一番。 两篇文章的誊录,平时只需半个时辰,这次却堪堪用了一个时辰。 等李步蟾将卷子誊好,这才发现,自己浑身已经湿透,脸上热辣滚烫,直接可以煎饼摊鸡蛋了。 第三道题是五言六韵的试帖诗,李步蟾花了一刻钟对付了过去,便将试卷收拾好,再喝了两口凉茶,将笔墨收起,招手叫来巡场衙役,起身交卷。 此时时候尚早,还未到申时。 这般长夏的午后,是最宜午睡的。 据李渔李笠翁在《闲情偶寄》中的研究,夏天时间长温度高,特别适合睡觉,性价比最高,“午睡之乐,倍于黄昏,三时皆所不宜,而独宜于长夏”。 他还专门写过一首打油诗,“吾在此静睡,起来常过午。便活七十岁,止当三十五。” 嗯,他果然活了七十岁。 郭瀚等人当然不认识李渔,但不妨碍他们都想睡觉,一个个半睡半醒,眼睛半睁半闭,跟姜太公似的,不是靠着一杯浓茶撑着,早见周公去了。 李步蟾之前无人交卷,他这一起身,堂上的人猛地一醒,带着床气的目光就看过来了。 郭瀚端起茶杯喝了口浓茶,精神稍好了一些,眼神从李步蟾身上滑到试卷,又从试卷滑到李步蟾身上,身子不由得端正了一些,好一个英挺少年! “你就是安化李步蟾?” 李步蟾躬身行礼道,“回大宗师,学生正是李步蟾。” 郭瀚点点头,打起精神展开李步蟾的卷子,看着看着,嘴角有了一丝笑意。 他向一旁的柳安如招招手,“柳教授,你也看看,李生的卷子如何?” 柳安如体丰,偏偏考场威严,衣冠必须整肃,他就如同一只蒸笼里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郭瀚尚能昏昏欲睡,他却连睡意都随着汗水流走了。 正在那里坐立不安度日如年,听郭瀚相招,凑过去一看,也是精神一震。 “破题如庖丁解牛,直契圣贤本旨,一字千金!” 刚看到第一句的破题,柳安如便如饮佳酿,身上毛孔都散发出惬意,酷暑都驱散了几分。 不管他这个教授品行格调如何,身为读书人,见到美文,好比单身狗见到美女,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郭瀚微微点头,柳安如不愧是府学教授,眼光是不错的,李步蟾的这个破题,气象宏阔,立论已高人一等。 “……” “呜呼!礼者,人之大防也。圣人权而不逾矩,小人肆而不知节。观于"子见南子,逾墙"之异,而圣狂之分,礼欲之界,燎然如睹矣。学者其以圣人为法,而以小人为戒可也。” 柳安如摇头晃脑,读着李步蟾的文章,看着看着,柳安如不自觉地将卷子拿了过来,好似是在府学点评生员的卷子。 “结句如百川归海,回扣“权不逾矩”之旨,余韵悠长,又如暮鼓晨钟,发人深省!” 读完之后,柳安如又咂吧一下嘴,似乎在品尝什么美食,回味过后,才将卷子交还郭瀚。 他抬头再看了看李步蟾,两月不见,此子的文章又有长进了。 见柳安如这般神态,郭瀚笑道,“柳教授,李生这文章,还能一观否?” 柳安如呵呵笑道,“宪台说笑了,这篇文章立论则层层抽茧,步步照应,如良吏断狱,无隙可乘,文辞则藻思绮合,清丽千眼,读之如嚼兰雪,齿颊生香也!” 郭瀚点点头,对李步蟾道,“李生,我再出一题,你且在此试答一二。” 不待李步蟾回答,郭瀚左手捋髯,右手敲桌,沉吟道,“贰过勿惮改……李生,就以此为题吧!” 柳安如刚刚回坐,听到这个题目,不禁回望愕然。 他刚才对李步蟾大肆褒赞,固然是因为文章本身却是好,但更多的是以为郭瀚欣赏李步蟾,要借他之口美评几句。 不曾想转头郭瀚又甩给李步蟾一个难题。 李步蟾也是郁闷不已,这郭提学看来不是个什么正经人,就不会出正经题,左一个是截搭,右一个还是截搭。 感情除了东拉西扯胡乱截搭,你就不会好好说话呗? “贰过勿惮改”,五个字,瞧着通顺,却是来自两处。 “贰过”,是来自《论语·雍也》的“不迁怒,不贰过。” “勿惮改”,虽然还是《论语》,却跑到了《论语·学而》,原句是“过则勿惮改。” 像这样,将好好的一句话从中间截断,再行拼凑的搞法,叫半句截搭。 比起其它的截搭手法来,这种搞法更加无聊,两句搭成一句好歹还能听个意思,这特么圣人才嘣出俩字儿就被截了,鬼知道他想说啥? 上届湖广乡试,出的就是一个半句截搭题,“明德致中”,前俩字儿出自《大学》,后俩字儿出自《中庸》,让一个考棚哀鸿遍野。 不过,眼前郭瀚出的这个题,李步蟾脸上为难,心中却是哈哈大笑。 贰过勿惮改,说的是犯错误与改正错误,这不是老鼠掉米缸了么? 他前世是干什么的,不就是研究“重复错误与改正错误"的辩证关系的么? 用这个问题作文章,其实只要突出两个方面就好了。 一个是要紧扣“重复犯错”与“勇于改正”之间的矛盾关系,这个说清楚了,文章逻辑就顺了。 另一个就是充分利用对比,来突出“改过”的不容易,像初过与贰过的对比,常人与颜回的对比,畏难与勇改的对比。 把逻辑说通了,把难度讲清了,再套上儒家的经典,结合两三个知错就改的具体事例,总之一句话,在严谨中见深意,这文章就成了。 第161章 阅卷 “贰过而犹改,则其勇也大矣。” 考场之上,容不得李步蟾长考,片刻之间,他便口述破题。 一句话,言简意赅,强调了重复犯错与初次犯错的对比,突出了不畏艰难而改过的勇气,以显儒生修身之诚。 接下来,承题起讲,一泻千里。 以《中庸》“人一能之己百之”,引入颜回“不贰过”的典故,说明改过之难,强调知过能改的圣贤境界。 贰过不惮改,需要有《大学》“日新”之精神,有《孟子》“如恶恶臭”的果决。 最后,李步蟾朗声道,“故曰:过而不改,是谓过矣;过而屡改,是谓学矣。“贰过勿惮改”者,非徒免咎之方,实进德之阶也。” 这个大结,引用《论语·卫灵公》的话,升华主题,贰过能改,方是真修身,才是持续进步的阶梯。 “倚马可待,善!” 见李步蟾不假思索,信口成章,郭瀚眼中的赞赏之色越来越浓。 一旁的幕僚孙庠也是目露异色。 在考场之上,有出色的考生,提学兴趣上来了,随便考一考并不稀奇,但如郭瀚这般,让李步蟾逗留许久,却是少见,提学的态度是昭然若揭了。 果然,在李步蟾的眼皮子底下,郭瀚拿起朱笔,在卷子上画了个圈,想了想,写了几句评语。 “理法辞气,四美兼具,得程墨之正宗,合孟子之家法。” 看了这个评语,李步蟾配合地面露喜色。 这个评语已经不能再高了,在会试用来评状元卷都没有问题,用在院试上评点童生的卷子,实在是有些夸张了。 无论如何,这个人情得领,李步蟾深深一揖,“多谢大宗师提点,学生铭记在心。” 郭瀚满意地“嗯”了一声,挥挥手道,“你自去吧,仍需用功!” 李步蟾再次大礼致谢,拎着考篮,转身到了龙门,候了一阵,便出了考棚。 即便是烈日炎炎似火烧,考棚前的依旧有不少人,有的是父母,有的是晚辈,有的是亲朋,有的是奴仆,要么打伞,要么遮阴,心情一个比一个复杂,俨然是后世高考现场。 见有人从龙门出来,几乎所有人都转过脖子,一看不是自家人,便又失望地将脖子扭了过去。 “步蟾!” 张子云从一株槐树下钻了出来,脸都被晒得通红,“你是第一个出来的,考得怎么样?” 李步蟾“嘿嘿”一笑,“还好还好!” 见张子云面带忧色,李步蟾走到一家商贩跟前,买了两片西瓜,递了一片给张子云,“放心吧,你家老祖今日状态不错,气色很好,我们再等一阵,他应该也就出来了!” 果然,等两人吃完西瓜没多久,龙门又开,出来了五六位考生,张子云眼睛一亮,高呼了一声老祖,便冲了过去。 李步蟾又买了一片西瓜,迎上前去,“张翁老当益壮,佩服佩服!” 张宜正打了个哈哈,中气十足,接过西瓜道了声谢,“步蟾,你就不用笑话老头子了,大宗师对你的褒赞,我可是听在耳中的。” 张子云想上前搀着张宜正,却被老人推开,他咬了一口西瓜,脑子还在考场里面没出来,“步蟾,劳你来给老头子参详参详,看今日这两篇文章有无可取之处?” 李步蟾也不客套,“行啊,小子也跟老前辈取取经。” 三人说着话,脚下不停,渐行渐远。 *** 用过晚饭,郭瀚捧着一杯酸梅汤,半躺半坐地赖在睡椅上,目送归鸿。 他所在的位置,是考棚的内帘,名叫至公堂,从出题到放榜,这几天他都得枯守此处,不得外出。 《大明会典》写得分明,“提学官考试,务须严扃钥,杜私通。” 这便是“锁院”。 被锁在这一亩三分地中,画地为牢,郭瀚也是苦闷得很了,但他哪怕再是憋闷,也绝然不敢越雷池一步。 若是他敢擅自离开考院,就将被视为严重渎职,不但考试要重新再来,他自己也将革职流放,没有别的可能性。 “东翁,此次院试得用的卷子,都在这里了。” 孙庠捧着一摞试卷过来,向他禀告,郭瀚依旧抬头看天,也不起身,只是懒洋洋地问道,“公序,长沙府考生,比之武昌府如何?” 孙庠惜言如金,“有过之而无不及。” 天气太热,郭瀚又有些慵懒,阅卷之事便托给了幕僚带着几个府学的教习,由他们筛选出来二十份卷子,再由他来定夺。 听孙庠说此次院试,竟然还超过了武昌府,郭瀚倒是来了兴致,接过筛选出来的卷子,就着开始黯淡的天光看了起来。 “嗯,这个承题如江河下注,一气贯通,更见题中隐微之义,层层递进,真得朱子注经之法!” “不错,此处起讲如黄钟大吕,摄全篇神髓,可谓先声夺人,又能发孔孟未发之蕴,足征学力深厚。” “这是谁人所作?中比两股如双峰对峙,一论“权”,一论“礼”,针线密合无间。后比将两者对勘,如阴阳合德,可谓匠心独运。” “……” 一路看下来,郭瀚甚是满意,孙庠果然没有虚言,二十份卷子,抛开李步蟾的那篇不谈,其余的十九人虽然有所不如,但也是春兰秋菊,各有可观者,放在院试层面,都算得是顶好的佳作了。 不对,郭瀚突然想起一事,“怎么不见那张宜正的卷子?” “张宜正?东翁说的是那府试案首么?” 孙庠躬身答道,“他的卷子平平无奇,四平八稳,若是放在郴州诸府,或可一观,但在此次院试当中,恐怕前五十都很是勉强,差距实在太大……” 没待孙庠说完,郭瀚便打断道,“你且去将他的卷子取来。” 看着孙庠的背影,郭瀚微微摇头。 张宜正是府试案首,院试当录取为生员,这个虽无明文规定,但却是公认的潜规则。 这其实也说得通,若是刚刚在府试中夺得第一的案首,到了院试却被无情黜落,这让府试的主考官情何以堪? 身为一府诸侯,他们是瞎子么? 故而只要那案首的文章还过得去,院试一般都会遵循规则,给知府留一份颜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