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从科举到权倾天下》 第119章 反派恶少欺压乡里 与村民对峙的二十来人,看到村民越聚越多,也丝毫没有害怕,人人皆是一脸轻蔑的表情,有的在把玩手中的棍棒,有的双手抱胸抖腿,好整以暇地看着。 对面一名满脸大胡子的汉子用长刀指着村民,大声喝道:“莫要聒噪!老爷们有言在先,若有来此偷水者,轻则打断腿,重则送官,今日小爷我慈悲,只是略施惩戒,不将他们送官,你们还敢在此闹事?” 一名老者愤恨地大声回道:“偷?这水渠乃是官渠,渠中之水,人人皆可使用,当年修水渠时,我们周边村子的人都出了力的,是你们如今占为私用!” 其他村民也纷纷附和,其实这样的争执,已经是多次了,明知无用,只是愤怒难平。 大胡子壮汉又喝道:“县衙早已说明水渠归属,休要与我们再口舌争执,我们只是听从老爷们的指示,快快散去,否则我便要叫来官府之人,将刚刚偷水之人尽数擒拿入狱。” 那名老者应该在村中极有威望,让几名村民先将被打伤的人背去医治,对面大户士绅的护院家仆倒也不阻拦。 这时周边其他村落也赶来了一些村民,转眼间便聚到近百人。 以往他们村子之间也曾因抢水之事争执械斗,可如今水都被富户大族断去,便都团结了起来。 村民们人虽多,可也知对方有官府在身后撑腰,即使再愤怒,一时也不敢动手。 因为这已不是第一次争执对峙,之前与对面动手,各村都有人被抓到了县衙大牢,还扬言要判刑流放。 那老者想是也知晓争执无用,动手又吃亏,正与邻村的几人讨论,劝各村的人先回去。 对面的护院家仆正好整以暇地看着。 就在这时,不远处有几人骑马疾驰而来。 打头之人是名锦衣华服的男子,李霁看其中三人服饰应是县衙的快班捕手。 几人疾驰到两方对峙的中间地带时,马的速度依然不慢,顿时卷起一阵烟尘。 领头的那名华服男子,还打马贴着村民身前而过,几名村民险些被马踩到,吓得急忙后退,均是敢怒不敢言。 那华服男子得意地勒马停立在中间,看向众多村民,喝道:“你们这些刁民,屡屡聚众滋事,好大的胆子!” 又转头对那大胡子壮汉喝问道:“鲁老九,今日是谁带的头闹事?” 鲁老九小跑到他马旁,恭敬道:“三少爷,有几人来偷水,我与兄弟们教训过了,刚被他们背走。” 那华服男子闻言,一马鞭抽在鲁老九身上,怒道:“谁让你放那些刁民走的,不将他们重重惩治,岂不是三天两头的闹?” 鲁老九被一马鞭抽在身上,痛得顿吸一口凉气,忙低头回道:“那几人是想偷偷挑水,且小的已经教训过,所以……” 华服男子却打断他道:“住口!自作主张,稍后再收拾你,滚到一边去!” 鲁老九连忙退下,华服男子面对上百村民,冷声道:“限你们日落之前,将偷水之人送到县衙,若是待我上门揪出来,必从严重判!” 村民们闻言均是一脸怒容,人都被打伤了,还要咱们自己送官? 梁安这一村的那名老者村长怒道:“你们郑家莫要欺人太甚!人已被你们打伤,还要如何?” 那郑三少爷转头看向一名身穿快班衙差服饰的汉子,问道:“严班头,刁民的这种行为会如何判?” 那严班头骑坐在马上,笑着回道:“三少爷,我只是班头,如何判得看县尊老爷,不过既是偷水,大抵是逃不过盗窃罪的,如今或可能还会加一条寻衅滋事。” 郑三少爷看着老者村长,轻蔑道:“老头,你可听清了?速速将人送至县衙。” 村长气得嘴唇颤抖,冷哼道:“岂有这般道理,人我们绝不会交!” 梁安兄弟等本村村民也跟着高声喊着绝不交人,邻村的村民也都怒视着那位郑三少爷。 李霁骑在马上,看着整个过程,心道算是见识到什么叫欺压乡里了,这郑三少爷典型的反派人物嘛! 郑三少爷用马鞭指着村长,再次喝道:“老头,你敢包庇纵容盗贼?你信不信连你也捉到牢里去?” 村长怒道:“我这把老骨头,本就没几日可活了,要我交人绝无可能!” 郑三少爷摸了摸胯下良驹的鬃毛,哼道:“还挺有骨气,真以为不敢捉你不成?” 梁安兄弟等村民听到竟还要捉自己村的村长,纷纷提着棍棒扁担护在村长身边,扬言要拼了。 郑三少爷舔了舔唇,显然很生气,转头对鲁老九命令道:“鲁老九,将这老头给拿了送去县衙,反了天了,谁敢阻拦,一起拿下。” 鲁老九看了眼对面众多怒气冲冲的村民,迟疑道:“三少爷,这……” 郑三少爷怒道:“你耳朵聋了不成?你吃的是我郑家的饭!” 鲁老九咬了咬牙,只好带着人上前,而梁安兄弟等村民已将老村长护在身后,捏紧了手中的棍棒农具。 李霁没想到这位郑三恶少胆子不小,当着上百各村村民的面,就要捉人家的村长,这是非要逼着人家动手嘛! 李霁从李康手中拿过弓箭,张弓搭箭,一箭射出。 箭矢贴着郑三少爷的马而过,插在鲁老九等人身前两三步外,箭尾还在微微颤抖。 郑三少爷的马一惊,马蹄乱踏了好几下,他连忙安抚。 鲁老九等人被突然飞来的箭矢吓得眼皮一跳,赶紧停下了脚步。 郑三少爷早就看见了李霁几人,开始只以为他们是过路的,所以并没有理会。 安抚好胯下的马,郑三少爷抬头看向李霁,他此时手中正持着弓,刚才的箭不是他射的,还能有谁? 郑三少爷大声喝道:“你是何人?竟敢胡乱射箭,好大的胆子!” 李霁心道,我是胡乱射的吗?是故意的!几名绍兴府衙的衙差都被自己的一手箭术给震惊到了。 李霁缓缓打马而来,看着郑三少爷,反问道:“你又是何人?可有官职在身?凭什么捉人?” 郑三少爷眯眼打量起了李霁,一副好皮囊,看打扮像书生,穿着的衣裳是上好布料,应是颇有家资。 又回忆了一下常山县各士绅大族家的年轻子弟,没有这么一号人物。 郑三少爷看着李霁,冷声道:“你是外乡人吧?这不干你的事,莫要多管闲事,速速离去。” 李霁淡淡回道:“我是路过的,你还未回道我,你凭什么捉人?可有官职在身?” 郑三少爷冷哼道:“外乡人你管得有些宽了!我虽无官职,但县衙的严班头在此,他们偷我家的水,捉这些刁民盗贼,天经地义。” 李霁点点头,又开口道:“这渠中的水是不是你家的,稍后再说,你既无官职,便不能拘禁他人,即使是县衙班头,若无牌票文书,也无抓捕之权。” 随后又看向那严班头,问道:“你可有县衙出具的牌票文书?” 严班头看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李霁,皱眉道:“这与你何干?他们如今犯了事,将他们扭送县衙后,自会有文书。” 李霁陡然大喝道:“大胆!你一小小班头,竟敢假借官家之势,助纣为虐,欺压百姓,激起民变之责你担得起吗?” 李霁一改温文尔雅,突如其来地大喝,使得郑三少爷和严班头等人都是一惊。 他们欺压普通百姓惯了,没想到突然跳出个硬茬。 第120章 各司其职 李霁突如其来的大喝,将在场所有人顿时给震慑住,众人在他身上感觉到一股威严。 梁安兄弟一脸震惊地看着李霁,刚才在自己家中还是个斯文儒雅的书生,竟突然大变样。 郑三少爷嘴角抽动,紧紧盯着李霁,开口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敢管我郑家的事,别给自己找麻烦!” 李霁并不理会他,从袖中拿出自己的官身敕牒,交给李康。 李康接过后,打马来到严班头身前,在他面前展开李霁的官身敕牒。 严班头看到带着云纹封面的敕牒文册时,便眼皮直跳,待看到其中翰林院修撰的官职时,顿时目瞪口呆。 回过神后,一脸惊惧地从马上滚落下来,朝李霁跪拜磕头,颤声道:“小……小人拜……拜见大人!” 跟着严班头来的两名衙差以及两名郑家家仆见状,也连忙下马拜倒。 那人肯定是官员无疑,且看严班头惊惧的模样,似乎官职还不小。 李霁没有理会严班头,目光看向那位郑三少爷,再次喝道:“滚下马去!” 郑三少爷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严班头,严班头微微抬头,声音依然颤抖,焦急道:“郑三少爷,快……快下来拜见,这位是……是翰林院修撰大人,还是状元公!” 郑三少爷听到翰林院和状元时如晴天霹雳,一时竟也震惊得呆住。 李霁身后跟随的一名绍兴府衙衙差,向郑三少爷厉声呵斥道:“大胆!状元公乃是翰林院修撰,且有皇命在身,你一白身,安敢不跪?” 鲁老九等人和村民们虽不知道翰林院修撰是什么官,又是几品,但知道状元是进士第一名,于是闻言全呼啦啦地全部跪地磕头。 郑三少爷这才回过神,连忙下马跪倒,恭声道:“草民拜见修撰大人!” 李霁只是淡淡看了眼郑三少爷,便翻身下马,四名衙差也赶紧跟着下了马。 李霁走到梁安兄弟和那位老村长面前,温声道:“你们都先起来吧。” 那名老村长却泪流满面,连连磕头道:“请状元公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不然我们这些老百姓就没有活路了!” 李霁搀扶着老村长,开口道:“老人家先起来,大家都先起来,事情原委我均已明了。” 村民们这才接连起身,李霁又继续道:“你们且都先各自回家,聚众在此对峙,只会适得其反,此事定会解决,请诸位相信我。” 朱翊钧给李霁的旨意只是巡察灾情,所以李霁并没有干预地方政务的权利,但既然遇上了,总要想办法管上一管。 梁安主动开口道:“既然状元公如此说,我们相信状元公,请您一定为我们讨回公道。” 李霁让梁安兄弟带着老村长先回去,其他村的村民见此也渐渐散去。 李霁看都没看一眼那郑三少爷和严班头等人,翻身上马后,直接打马离去。 严班头看到李霁离开后,赶紧爬起来对郑三少爷焦急道:“祸事了!郑三少爷,快回去将此事告知郑员外,我也得赶紧报与县尊大人知晓。” 郑三少爷起身后,开口道:“他不是走了么,这状元想是路过这里,稍稍为那些刁民出头,当不会久留吧?” 严班头仍是一脸焦急道:“他便是今科连中六元的状元公,乃是绍兴府人,听闻皇上特赐他回乡省亲,突然到咱们常山县来,这事情又被他撞见,谁知道后果如何?” 说罢也不再管郑三少爷,带着两名县衙衙差赶紧赶回县衙。 李霁回到常山县官驿后,便写了两封。 一封让两名衙差快马送到隔壁严州府去,浙江巡按御史韩介如今就在严州府。 巡按代天子巡狩地方,职责包括考察吏治、审理冤假错案、稽查钱粮等,可对地方事务进行全面监督和检查。 另一封信则让李康用驿马送至浙江巡抚衙门处,李霁在从京城回绍兴的路上路过杭州,停留了半日,浙江巡抚傅孟春和左布政使吴自新是知道他以本职巡察浙江灾情的。 巡抚和布政使对皇帝这个安排都有些疑惑,已有巡按御史巡狩地方,灾情也一直有上报,再明旨让李霁下来巡察,职能其实已经重叠,但也不好置喙。 猜测可能是皇上比较关心浙江和南直隶的受灾情况,毕竟是赋税重地。 李霁做完这些,便只能等待,贸然干预会有麻烦,科道言官最是能捕风捉影,动不动就弹劾。 在张居正在世辅政时,曾以手中权柄将言官这头猛兽关入牢笼。 而张居正死后,朱翊钧对其进行清算,便是利用了言官,由此科道言官一时再无枷锁牢笼,皇帝朱翊钧也无法控制驾驭。 去年顺天府乡试时,次辅王锡爵被言官肆无忌惮弹劾攻击,以刚直博清名便是明证。 自己刚履职,朱翊钧对自己又有成见,不能冒险。 只能是由专人专办,各司其职。 常山县衙中后堂,县令赵乃合接到严班头的禀报后,便立马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后背直冒冷汗。 焦急地向跪在地上的严班头问道:“那他现在人在何处?” 严班头摇头回道:“小的也不知,当时状元公一骑马离开,小的……” 县令赵乃合闻言,拿起手边的茶杯就往严班头旁边一砸,怒吼道:“那还趴在这里做什么?马上滚去找,给我找遍所有驿馆客栈,找不到我扒了你的皮!” 严班头连忙磕头,连滚带爬地出了后堂,召集县衙所有衙差寻找李霁的住处。 赵乃合又让师爷将常山县的几大富户乡绅都叫到了县衙。 同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出了事谁也躲不掉。 师爷刚出门不久就转头回来,因为几家大户闻讯都主动赶来了县衙。 县令赵乃合深呼了口气后,开口道:“发生了这般意外,该如何处理,诸位可有想法?” 郑家家主郑元最先开口回道:“现在还不知那位状元公李修撰为何到我们常山县来,他对我们这里的情况又了解多少,若只是路过,事情应不至于严重到那般地步,县尊大人以为呢?” 赵县令揉着眉头道:“本官已命人寻找他的住处,若住在城中,想必很快便有消息,本官自会去见他。” 又抬头看了一眼几家大户的当家人,继续道:“你们所做的事都先停了吧,最好是将之前的也处理一下,莫要让人抓了把柄。” 几大富户当家人闻言,一时间都默不作声。 已经到手的田地再还回去,无异于在他们身上割刀子。 赵县令见状,顿时又升起怒火,开口道:“你们莫不是想舍命不舍财?若命都没了,那些田地还是你们的吗?” 郑家是常山县的第一富户,其他乡绅都以郑家马首是瞻。 郑元自然知道事发的后果,即使他郑家愿意退还费尽心思兼并来的土地,但其他几家未必愿意。 郑元扫了眼其他几家主事人的神色,果然人人脸上皆是不甘。 于是郑元看向赵县令,又开口回道:“我们回去后便吩咐下人们停止截断水渠,不过县尊还需向那位状元公打探一下情况,我们几家也可以结交一下鼎鼎大名的状元嘛,或许他只是碰巧路过,如今已经离开了也说不定。” 赵县令咬了咬牙,自然明白他们所谓的“结交”是什么意思,人家是新科状元,前途无限,你们一身铜臭也配? 又想了想自己,无奈地叹了口气,若不是在这常山县已任职了六年多,急需财物往上面打通关节,也不会与他们牵连如此之深。 如今这事若捅出去,莫说升迁,后果都未可知。 第121章 白痴纨绔也献计 严班头也没有令赵县令失望,很快便找到了李霁一行所住的官驿。 县令赵乃合一接到禀报,也立马前往官驿拜访李霁。 李霁并没有见赵乃合,直接让李康找个理由给挡在门外。 赵乃合心绪不宁地回到了县衙,几家富户大族的当家人还未离开。 见赵县令那么快回来,郑元也意识到不妙,焦急道:“知县大人,那位状元公如何……” 赵乃合烦躁地摆手打断他道:“人没见到,说是身体不适,你们赶快处理好那些手尾。本官问过驿丞,他是昨夜宵禁前入住的,应是没有没有了解多少情况。” 郑元点头道:“大人,我们已经将人都撤了回来,今日打伤的几人,也赔偿过了。” 赵乃合闻言点点头,可心绪仍是烦躁不安。 这时郑元的儿子,名叫郑琼的那位郑三少爷,有些不满道:“他只是碰巧遇见今日刁民闹事,我们已经安抚好过那些刁民,更是允许他们取水了,是不是有些小题大作?” 其父郑元低声呵斥道:“放肆!这里何时轮到你说话?” 郑琼看了眼父亲,便退了两步,将头扭向一边,不再说话。 赵县令也冷哼了一声,开口道:“他乃是翰林院修撰,不日当会回京,这常山县虽离着京师山高皇帝远,可人家离皇上和都察院乃是近在咫尺。” 若李霁一道弹劾奏折递上去,自己这个县令也做到头了。 事情已经做下,当务之急便是尽快遮掩痕迹,将一切圆过去。 郑元又开口道:“大人,府衙那边是否已经禀报?” 赵乃合喝了口茶,烦躁道:“本官已经派了人到府衙告知此事,但现在首先得探明那位翰林清贵的态度。” 一名乡绅开口道:“且不管他为何来到我们常山县,如今事情已被他撞见,我们封他的口便是,想要多少好处,我们几家都可以与他谈。” 赵县令睨了眼那说话的乡绅,同时嘴角抽动,果然商人之流俗不可耐,心中怒火更盛。 寒声道:“你可知那新科状元李霁的岳家是谁?是那号称绍兴城首富的黄家,你们绑一块都比不上人家,用黄白之物封口,不觉可笑吗?” 那乡绅闻言顿时吃瘪,悻悻然不再说话,其他几人原本也是这个想法,如今看来这条路是走不通了。 这时,那位纨绔少爷郑琼开口道:“既然用钱财也堵不住他的口,那该如何办?要我说不如直接做了他,灾荒之年,落草的山贼到处都是。” 县令赵乃合闻言瞳孔瞬间放大,同时牙咬得咯咯作响。 郑元更是转身一个耳光狠狠甩到儿子脸上,郑琼被父亲的一个大耳光扇得脑袋嗡嗡作响。 郑元气得胡子发抖,怒道:“混账东西!休要在这里胡言乱语,你是失心疯了不成?给我滚回去,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出门!” 赵县令也咬牙切齿道:“郑员外!确实该请个大夫替令郎好好瞧瞧脑子,免得再说出这般疯言疯语!” 果然是个胆大包天的蠢猪纨绔,竟敢说出将一个新科状元灭口的话,还想出嫁祸山贼这样的拙劣借口。 在这常山县一亩三分地作威作福惯了,便不知天高地厚,当别人都与他一般头脑简单? 即使事发,最坏的情况也不过夺职罢官,可若一个新科状元无缘无故死在自己辖境内,是想试试那斩首的鬼头刀是否锋利吗? 其他几名乡绅闻言也是眼皮直跳,看向郑琼的眼神犹如看白痴一般。 心中暗骂,蠢猪白痴纨绔也献计?你郑家要作死可别拉上我们。 待郑琼被郑家的管家带走后,赵乃合仍是一脸寒霜。 郑元躬身道:“大人,犬子出言无状,万望恕罪,我回去定好好严加管教,我们继续商议应对之法。” 赵乃合却起身冷哼道:“本官乏了,明日再议,各位也先回去好生思量思量。” 说罢,一拂大袖便转入后宅。 几家大户的人听出赵乃合话中的意思,互相对视一眼,然后又齐齐看向郑元。 郑元叹了口气道:“诸位,我们且先回去吧。” 第二日,赵乃合又到驿馆想见李霁,依旧被挡在了门外。 赵乃合心中既怒且惊,却也没有办法。 当第三日赵乃合准备再度前往驿馆时,师爷却来禀报李霁自己到了县衙。 赵乃合闻言连忙快步向正堂走去,同时心中七上八下,不知这位状元郎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到了正堂,见到仪表堂堂的李霁正负手在身后,微微抬头看着正堂的匾额,上书“明公正道”。 赵乃合挤出一副和煦的笑脸,揖礼道:“李修撰连中六元,文采冠世,如今莅临我常山县,真是令我常山县广沾文运,荣幸之至。” 李霁微笑回礼道:“赵知县过誉了,蒙万岁圣恩方得此殊荣,亦是战战兢兢,赵知县乃是官场前辈,还望多多指点才是。” 赵乃合也是三甲同进士出身,起初在西南边远府县任知县,后才调到浙江衢州府常山县任职。 赵乃合笑着恭维道:“李修撰乃玉堂清贵,前程锦绣,在下不过年长些,如何敢言指点。” 赵乃合看着相貌俊朗的李霁是打心底羡慕,连中六元状元及第,任职翰林院,年纪轻轻便盛名在外,怎么看都是前途远大。 而自己自科考得中后,十余年都在地方攀爬,别说回到京师,如今依旧还是七品知县,不得不感叹真是同人不同命。 李霁依旧是一脸笑意道:“赵知县乃是百里侯,代天子管理教化一方百姓,是朝廷守土安民的股肱之臣,自是劳苦功高。” 赵乃合闻言心中更是焦躁不安,这李霁哪里像刚入官场的新科进士,打起官腔来竟比自己这个当了十余年县令人还要圆滑。 赵乃合笑了笑道:“为国效力乃是我辈之责,在下政绩平平,岂敢言功劳,李修撰请坐。” 李霁笑着点点头,缓缓落座后,又开口道:“本官此行前来乃是受万岁钦旨,巡察浙江旱灾情况。浙江乃是朝廷赋税重地,万岁十分关注,还望赵知县多多配合本官,一起为万岁分忧。” 刚才是客套寒暄,现在是谈公务正事,李霁便直接自称本官。 况且翰林院修撰为从六品,知县为七品,李霁自称本官再合理不过。 赵乃合闻言犹如五雷轰顶,他完全没想到李霁竟还是带着皇命巡察地方,因为地方已有巡按御史,另派官员巡察的情况极少。 赵乃合后背已经冷汗直流,他自然不会怀疑李霁的话,谁敢假冒钦差? 李霁又是堂堂状元,翰林院修撰,可不是郑琼那种纨绔蠢猪。 想到李霁已经知晓那些大户截断水渠,殴打百姓之事,额头的冷汗也下来了。 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那些乡绅在短短两三日之内,根本无法将事情完全遮掩。 第122章 瓮中捉鳖 李霁看着脸色瞬间苍白,额头都开始布满细汗的赵乃合,心中冷笑。 还以为这位赵知县胆子有多大呢,勾结大户兼并土地,欺压百姓的时候也没见他有所顾忌。 李霁看着一时不说话的赵乃合,继续开口道:“这天气真是炎热,也不知何时会有雨,这旱灾是愈发严重了,百姓更是困苦。” 赵乃合这才回过神,连忙用大袖擦了擦额头的汗,又端起手边的茶喝了一口,只是端茶杯的手已是控制不住地颤抖。 赵乃合喝了口茶后,才没有刚才那般口干舌燥,干笑道:“李修撰说的是,在下如今也甚是焦虑,如此干旱下去,百姓之困苦不知何时能有所缓解。” 李霁心道,是该焦虑,不过焦虑的是自己头上乌纱帽要不保了吧? 李霁笑了笑道:“赵知县心系百姓,本官感佩,请赵知县说说常山县的受灾情况,以及赈济措施,本官会如实记录,具本上奏。” 赵乃合紧张得咽了口唾沫,回道:“本县受灾严重,在下也想过一些赈济之策,但收了夏税之后便解送至南京户部,实在无力赈灾,只得等候朝廷旨意。” 李霁点点头,又道:“本官刚到常山县时,看到有百姓与一些大户家仆对峙,起因是那些大户不让百姓到水渠取水灌溉,赵知县可知晓此事?” 赵乃合忙回道:“此事在下已经知晓,并已下令处置了那些自作主张的恶仆。” 李霁又问道:“赵知县的意思是那些奴仆自作主张阻止百姓取水?可本官还听那些大户的护院家仆说,那水渠乃是几家大户所有,但那分明是官修的水渠,这又是何故?” 李霁一脸平静地看着赵乃合,想听听他怎么圆。 赵乃合眨了眨眼,又擦了擦额头的汗,有些结巴地回道:“这……那……那水渠起初确实是官修的,不过……当时的款项多是那些大户所出,时任的县令便算是向大户们借贷,后来一直未予以偿还,便将那水渠抵给了大户们。” 李霁心中冷笑,把自己也当那些百姓来蒙骗?那且让你蒙! 于是假装点头道:“原来如此,想不到当年本地的乡绅富户出资修了这么多水渠,那应当是关爱父老的。” 赵乃合尴尬道:“是啊,只不过一时没有管束好家仆,竟让他们仗势阻挠百姓取水,我已严令惩处,此后当不会再发生此事。” 李霁看着赵乃合又道:“可是如今已延误农时,许多百姓尚未播种,到时百姓如何缴纳秋粮?万岁最为担心的便是赋税。” 其实这正是大户们的算计,到时百姓为了缴秋粮,只能卖地。 大户们补的银钱是少,但也会足够缴税,令赵乃合这个县令能够催缴,两全其美。 赵乃合抿了抿干燥的嘴唇,回道:“在下已经严令惩处了那些恶仆,如今百姓们抢种下去应还是来得及的吧,就是收成会少些,这当下旱灾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李霁又问了一些百姓的播种情况,赵乃合就没关心过这些,模棱两可的回答着。 此刻他心急如焚,只想赶紧找郑元这些大户商量对策,尽量将事情遮掩。 这时,师爷一脸焦急地进来在赵乃合耳边低声禀报道:“东翁,许多百姓聚集在县衙门前,称要告状,那些之前被捉百姓的家属也跪在门口,这……” 赵乃合闻言心中狂跳,这奉皇命巡察的李霁还在这里,百姓们就齐齐来申冤? 突然又有一名衙差跑进来,惊慌道:“禀知县大人,巡……巡按大人仪仗到了县衙门外,且接了门外百姓的诉状,请大人到……到公堂陪审。” 赵乃合闻言顿时瘫软在椅子上,嘴唇颤抖。 巡按御史在四月已经巡查过衢州府,怎么会突然折返?还在百姓聚众在县衙门前喊冤的时候来,怎会这般巧? 赵乃合猛然抬头看向对面的李霁,只见李霁嘴角微扬,正定定地看着自己。 这事肯定与李霁有关,他前两日不见自己,今日又主动上门来,分明早知道巡按御史会折返。 这时,李霁开口道:“想不到巡按御史来了,本官也与赵知县一起去面见,本官的巡察职事也与巡按有重合之处,可以与其商谈一番。” 赵乃合面如死灰,木然地点点头,刚起身时因膝盖发软,险些又跌坐回去,好在师爷在一旁伸手扶住。 赵乃合知道自己大概是完了,事情到了这一步,已是东窗事发。 李霁又在这里看着自己,想找人背锅都不行了,犹如被人瓮中捉鳖。 李霁陪着县令赵乃合慢悠悠地向公堂走去,此时赵乃合需要师爷搀扶才能行走,走得很慢,犹如走赴刑场。 浙江巡按御史韩介正坐在公堂上的公案前,堂下跪了一大群申冤的百姓,其中就有梁安兄弟以及他们村的不少人。 李霁一来到公堂上,梁安兄弟以及前几日见过李霁的村民,忙磕头道:“见过状元公。” 众人对李霁身边的县令赵乃合视而不见,巡按御史韩介也从公案上走了下来。 向李霁揖礼道:“在浙江早闻李修撰大名,竟不想今日在此相见。” 李霁回礼笑道:“晚辈在翰林院中也曾多次听同僚说起韩御史,韩御史直言敢谏,乃是风宪良臣,晚辈亦是久仰。” 韩介是万历八年的进士,还曾任山西巡按,为人忠厚,秉性刚直,在御史之中确实口碑极好。 在公堂之上,两人也不好过多寒暄。 韩介又向赵乃合拱了拱手,开口问道:“赵知县可知如此多的百姓聚集在县衙门前,状告的是何人?” 赵乃合轻轻甩开师爷的搀扶,揖礼道:“韩巡按,我……也是刚听到消息,尚不知晓。” 赵乃合不到最后一步也不想轻易认罪,官身是多年寒窗苦读挣来的,换谁也不甘心。 赵乃合已经确定,今天这事肯定是李霁布局安排。 巡按韩介冷哼道:“赵知县身为一县父母,却如此漠视百姓诉讼,此事本御史记下,待审理案件之后亦会上本陈奏。” 又转头向李霁道:“李修撰亦是身负皇命巡察浙江灾情,此案便是涉及灾情,请李修撰一同旁听审理。” 李霁点头道:“理当如此。” 巡按御史权柄极大,虽只为七品御史,但天子巡狩地方,可监察弹劾、司法断案、考察政务等,还可进行军事监督,相当于皇帝耳目,即使是布政使这样的从二品大员也不敢怠慢。 也正因为巡按御史的权柄过大,所以每任巡按的任期只有一年。 若任期过长,便可能会产生权力滥用、滋生腐败的后果,也没有了监察的效果。 第123章 一网打尽 巡按韩介回到公案前落座,常山县的县丞和主簿此时才姗姗来迟,两人都是满头大汗,不知是天气热的,还是什么原因。 韩介让两人也到县令赵乃合旁边坐下,旁听申案。 两人坐下后便焦躁不安地看向知县大人,可赵乃合却在两眼无神地发呆,根本就没有理会两人。 韩介又让几名属吏携带牌票去传唤几家士绅大户的当家主事人。 郑元等人来到县衙时,看到是巡按御史高坐在公堂之上,暗道不好,巡按折返衢州府,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有。 几人又微微转头看向知县赵乃合,发现他只是闭着眼睛定定坐着,心中更是无比慌乱。 韩介一拍惊堂木,高声道:“今日众多百姓一起状告你们几家人将官渠占为私有,且命家仆阻挠取水,还殴伤他人,可有此事?” 郑元拱手道:“回巡按大人的话,绝无此事,是那些恶仆自作主张,我等已将那些恶仆严惩,并将此事告知知县大人,我等事先并不知情。” 其他几名士绅也跟着连连否认,百姓们闻言,纷纷骂道: “带头的便是你郑家的三儿子,你不知情?” “无耻,你们那些护院家仆阻拦我们取水做什么?不是你们授意又是谁?” “那些人里面都有你们每家的仆人,他们都是约好的一起自做主张吗?” 韩介再拍惊堂木,堂上顿时肃静下来,看着郑元几名乡绅喝问道:“你们的家仆一起自作主张阻拦百姓取水灌溉?当本巡按是三岁孩童,好蒙骗不成?” 郑元等人均是脸色煞白,这种辩驳确实太过无力,再次偷偷瞄了眼赵县令,发现他还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郑元只好硬着头皮回道:“回巡按大人的话,阻拦他们取水确实是我等默许的,那是因为水渠乃是当初我们几家一起出资借贷修建,县衙已经抵回给我们几家,如今干旱,我们也需要用水灌溉自家的田地,担心水不够用才未阻拦。” 韩介闻言再次喝道:“县衙将水渠抵回给你们?可有时任官员出具的文书字据?你们当年捐资修建的只有两条水渠,为何让家仆在六条水渠处阻拦百姓取水?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将官渠占为私用!” 郑元等人心头狂跳,郑元心虚道:“当……当年并……并未写下文书字据,只是口头承诺,赵知县与前任知县交接履任时有说明,赵知县可作证。” 赵乃合瞬间睁开眼,终究是将自己拖下水了。 这种说法蒙骗百姓可以,官面上根本就说不过去。 韩介冷声道:“还敢说不是将官渠占为私用?本巡按代天子巡狩,纠察不法,尔等三番两次在公堂之上撒谎狡辩,藐视天威,给本巡按跪下!” 郑元等人膝盖一软,齐齐跪倒,好几人身子已抖如筛糠。 韩介转头看了一眼赵乃合,开口道:“赵知县、县丞以及主簿他们三人今日也是被告人,稍后本巡按自会与他们问对,你们还有一罪,强取豪夺百姓田地,现可认罪?” 郑元等人匍匐在地,不敢答话。 韩介继续道:“既不认罪也无言反驳,好!本巡按便依法剥去尔等的功名,我看看你们在大刑之下,是否还能一言不发!” 富户乡绅大多都会捐纳有功名,但是巡按御史查实对方有不法行为时,可依例直接剥夺其功名,只需事后上报即可。 一听要动刑,几人抖得更厉害,终于有了人顶不住压力,颤声道:“我……我认罪,请大人从……从轻发落。” 有一人认罪,其他几人便再也硬撑不下去,只能纷纷叩头表示认罪。 韩介让书吏写好供状,然后交给郑元等人签字画押,几人互相看了一眼,最终颤着手在供状上画押。 韩介命衙差将几人先收押,同时下令逮捕郑元的儿子郑琼,以及阻拦百姓取水的各家家仆等涉案人员。 百姓们见状纷纷欢呼,向韩介和李霁连连磕头。 这时韩介高声道:“本巡按现在宣布,之前尔等与他们几家签下的字据无效作废,所借的银钱亦无需偿还,当作他们阻拦取水灌溉播种,延误农时之补偿。已变卖的田地可立即取回,入狱者无罪开释,至于家中有被殴打致伤或蒙冤入狱者亦有补偿。” 百姓们闻言激动不已,不少人已经喜极而泣,再次纷纷向李霁和巡按韩介磕头。 李霁刚才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期间一言未发,审案判决乃是巡按之权。 这时李霁才开口道:“如今已经无人阻拦大家取水灌溉,望大家回去后尽快地将种子播下去,虽迟了些,但是想必还会有些收成。大灾之下,皇上和朝廷对此都甚为关心,想必也会有相应赈济,大家也要与朝廷共渡时艰。” 百姓们纷纷磕头称是,再次感谢李霁,他们知道巡按能折返,都是李霁的功劳。 韩介也点头开口道:“李修撰所言极是,尔等皆是大明子民,朝廷不会置之不理,必有赈济,至于干犯律法者,本巡按会一一查明,给大家一个交代。” 说罢还睨了眼县令赵乃合,还有县衙的县丞和主簿,整个常山县衙都烂透了! 在所有百姓欢欣鼓舞地出了公堂后,韩介转头看向县令赵乃合三人,寒声道:“赵知县,刘县丞,丁主簿,百姓们还状告你们三人纵容不法,即日起你们三人停职待劾,望你们主动交代,或可从轻发落。” 赵乃合闻言瘫坐在椅子上,彻底完了!县丞和主簿也已是面无血色,手脚冰冷。 接下来是什么结果他们已经大概猜到了,左右逃不过罢官,甚至流放,可流放的人又有几个是能活下来的? 韩介不再看三人,命人将他们带到后堂,单独看管,他们如今还是官身,自然不能关入大牢。 真正剥夺他们的官身还要上奏皇帝和吏部,待批复之后才能真正判刑。 常山县在一日之内便翻天覆地,几大富户乡绅入狱,县令、县丞和主簿都已停职待劾,已然一网打尽。 韩介向李霁揖了一礼道:“此等不法乃是李修撰率先探破,希望李修撰能与在下一起联名上奏。在下身为巡按,之前曾来此巡查,却未能揪出不法,致使百姓蒙冤,险些无处申诉,乃是失职,亦会上本请罪。” 李霁回礼道:“在下自当具名,然不法奸佞纠察不尽,并非韩御史一人之责,常设地方巡按亦是为此。” 李霁又与韩介聊起了自己的见闻,黄六曾说在隔壁江山县也出现士绅大族与百姓争水的情况,那么江山县的士绅应该也在兼并土地,且手段与常山县一样。 第124章 举荐 相邻两县的富户士绅,均在以同样的手段进行土地兼并,似有人背后统一筹划一般。 韩介无奈道:“士绅大族贪婪无度,实是可恨!明日在下便先行派人至江山县查访,这常山县官员皆是蠹虫,需整顿一番。” 李霁点头道:“韩巡按心系百姓,在下钦佩,浙江下辖十一府,有一散州与七十五县,韩巡按一年也难以走遍所有的县。” 韩介赞同道:“每至一府一县清查旧案均需花费大量时日,实在分身乏术。” 李霁又道:“正如在下方才所言,此类蠹虫与当地不法乡绅纠之不尽,眼下乃是灾时,当以重典慑之。” 韩介肃声道:“李修撰所言在下亦深以为然,急递呈禀御览的奏本,在下必与万岁奏明请命,严惩此等不法。” 李霁看着韩介继续道:“若隔壁江山县的情况与这常山县一样,韩巡按不如往上溯之,且常山县的事,应很快便会传至江山县,那些人可能已然有所警惕。” 韩介自然不是蠢人,只是这两三日奔波在路上,加之惭愧自己的疏忽,便没有想那么多,如今李霁一说,瞬间领悟。 两县的情况不可能没有一人向上反映,而衢州府衙毫无动静太过反常。 韩介眉头一挑,开口问道:“李修撰觉得哪里是薄弱之处?” 赵乃合等一众官员乡绅大户,肯定与衢州府的某些官员暗通款曲。 只要揪出衢州府衙包庇他们的人,拔出萝卜带出泥,那么江山县那边的问题自然也跟着解决。 第二日,韩介直接提审了那位郑三少爷郑琼。 郑琼不愧是横行乡里的恶少,他被捕入狱的消息一传出去,十里八乡状告他的人,都能从县衙公堂排到大门外去。 而郑琼这样色厉内荏之辈,还没如何上刑便什么都招了,将亲爹都卖得一干二净。 其他几个乡绅见郑琼招供,生怕自己不能轻判,一个比一个供述得快。 却不知韩介这个巡按要把他们当作典型,已经上报皇帝要求严惩,以震慑妄图趁旱灾兼并土地之人。 两日后韩介整理完赵乃合等人的供状,杭州府按察司衙门也派人赶到了常山县协同办案。 韩介暂时将常山县的日常事务交由县衙的典史处理,如今县令、县丞和主簿都被“双规”,典史虽未入流,但已经是常山县最大的官了。 安排完常山县的事后,韩介便与浙江按察司衙门的人一起前往衢州府。 衢州府知府廖希元于二月末升任贵州按察副使,新任知府尚未赴任。 背后为赵乃合等人撑腰的便是衢州府的同知与通判,看来不久之后,衢州府衙也会被清理一遍。 巡抚韩介离开后,李霁又在常山县停留走访了两天,如今常山县的百姓大都将稻种播了下去。 李霁离开常山县时,县衙典史带着众多百姓一起欢送。 本想花半个月来回,可单单在常山县就停留了近十天,大大超出了预期。 与黄六又商量了一番巡察路线,李霁最后决定到隔壁处州府转悠一圈再启程回绍兴。 有了衢州府的土地兼并案,已经能证明自己有在认真做事,狗皇帝朱翊钧总不能说什么了吧? 八月初三,转悠了小半圈的李霁一行终于回到绍兴府嵊县,不知不觉竟出来了一个月。 而在京师紫禁城乾清宫中,皇帝朱翊钧已经收到浙江巡按韩介快马急递呈上的奏本,召来了四位阁臣商议。 朱翊钧手中还拿着另外一道奏章,是李霁从京城回乡到嘉兴府时便开始整理的灾情巡察情况奏章,与浙江巡按御史韩介的奏本同时抵京。 朱翊钧看完手中的奏章后,缓缓开口道:“诸位爱卿对韩介的奏本有何看法?” 首辅申时行回道:“回禀万岁,浙江与南直隶乃我大明赋税重地,当需安定,万不可生乱,臣亦认为当用重典严惩,以震慑奸佞不法。” 许国等另外三位阁臣也躬身附议。 每逢灾时,乡绅大族兼并土地屡禁不止,但两浙地区对大明朝廷极为重要。财政之事本就令内阁焦头烂额,也触及到了朱翊钧这个爱财如命的皇帝逆鳞。 朱翊钧点头沉声道:“着刑部立即商议定罪,从严重判,明旨下发两浙。” 放下手中李霁的奏本后,又开口道:“南直隶之前对灾情便有上报,如今翰林院修撰李霁巡察灾情的奏本,内阁当也看过了,该如何处置?” 依旧是首辅申时行回禀:“内阁认为南直隶灾情更为严重,应需尽快赈济,从翰林院修撰李霁与巡按韩介的奏本来看,浙江的灾情仍在可控范围,但亦需给予相应赈济,也是对此案的安抚。” 朱翊钧手指轻叩御案,又问道:“那内阁可有拟出赈济议案?” 申时行回道:“内阁奏请发太仆寺银二十万,南京户部银二十万,南直隶府州县分银三十万,浙江十万,各以赈济。” 朱翊钧闻言,皱眉道:“是否太多了些?” 这时,王锡爵出班道:“万岁,灾情甚为严重,不可轻忽。” 王家屏也道:“天下万民皆是万岁之子民,如今黎民受难,又受奸佞不法之害,万岁当抚恤之。” 朱翊钧只得点头道:“准内阁所奏,那又当委派何人前往督理?” 申时行开口道:“臣举荐户科右给事中杨文举衔命以往。” 杨文举乃是首辅申时行的门生,还真是举贤不避亲。 许国突然开口道:“翰林院修撰李霁奉命巡察浙江灾情,其实心用事,深入地方体察民情,衢州府之奸佞伏法,李霁乃是首功,臣荐李霁督理浙江赈灾事宜,并请万岁对其功予以嘉奖。” 王锡爵和王家屏均是眉头一挑,没想到许国会突然跳出来举荐李霁督理浙江赈灾事宜。 这是要从首辅门生手里给自己的门生抢一半功劳? 首辅申时行闻言敛了敛眼神,而皇帝朱翊钧则是快速扫了一眼申时行和许国两位阁臣的表情,一时并未说话。 王锡爵和王家屏没有举荐人的意思,老神在在地等待皇帝朱翊钧的决定。 到底是只让首辅门生杨文举一人督理,还是李霁和杨文举各自督理一省,皇帝似乎有别样心思。 朱翊钧开口道:“既然元辅与许爱卿均有举荐,人选稍后再议,朕有些许乏了,今日且先议到这里。” 说罢,朱翊钧便起身回了后宫,而四位阁臣也一起出了乾清宫往文渊阁去。 四人一路都没有言语交谈,气氛有些微妙。 第125章 皇帝的心思 皇帝朱翊钧回到后宫后,便来到了西六宫之一的翊坤宫,这里是郑贵妃的住处。 到翊坤宫时,郑贵妃正在教儿子朱常洵读《三字经》,而朱常洵也读得字正腔圆。 朱翊钧笑道:“洵儿天资聪颖,爱妃也教导得极好。” 郑贵妃先命人端来一碗莲子羹,随后笑着回道:“洵儿乃是继承了万岁爷的天资,刚才还说要背书给父皇听呢!” 朱翊钧抚了抚朱常洵的头,爽朗地笑道:“吾儿背来!” 四岁的朱常洵便开口背了一小段,声音稚嫩清脆,朱翊钧听后更加高兴。 待朱翊钧用完一碗莲子羹后,宫女便将朱常洵带了下去。 郑贵妃开口问道:“万岁爷今日可是又有烦心事?” 郑贵妃不愧是最懂皇帝朱翊钧的人,虽然朱翊钧一到翊坤宫便是满脸笑容,但郑贵妃还是从他细微的表情中有所察觉。 朱翊钧微微摇头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于是将乾清宫与四位阁臣商议事情的经过说了出来,可见朱翊钧对郑贵妃的信任。 郑贵妃听后,缓缓开口道:“万岁爷不如就允了那许阁老的奏请,让杨文举和李霁各督理一省。” 朱翊钧一挑眉,笑道:“许国举荐的是李霁,爱妃不是恼那李霁吗?” 郑贵妃嗔道:“臣妾在万岁爷眼中就是这般小气之人吗?” 朱翊钧拉过郑贵妃的手,笑着回道:“朕自然知道爱妃是气量宽宏之人。” 郑贵妃又开口道:“申时行已位列首揆七年有余,万岁爷不是也想制衡他一番吗?如此正好,免得成那张居正第二。” 张居正这个名字对于朱翊钧如同禁忌,也就郑贵妃敢当着他的面提,换个人多十个胆子也不敢。 朱翊钧缓缓点头,他确实有这个想法,许国太过刚直,朱翊钧是不喜欢他,但是如今内阁中能比较好制约申时行的也就是许国了。 朱翊钧轻轻拍了拍郑贵妃白皙滑嫩的手,看着她笑道:“知朕者,唯有爱妃。” 郑贵妃笑道:“咱们那位元辅可圆滑得很呢!” 朱翊钧轻轻一笑,想让许国制约申时行,就是令他产生危机感。 申时行一向是和事佬,同时也随风倒,朝臣的意愿便是他的意愿,由此保持自己的声望。 例如立储一事上,申时行虽有在朱翊钧与众朝臣中斡旋,但是也从未支持过皇帝。 朱翊钧想看看当申时行觉得自己首辅之位有所动摇时,是否会往自己靠拢,转而支持自己立朱常洵。 纵使不能,也总该适当地制约一番一心拥立皇长子的许国等人。 郑贵妃与皇帝朱翊钧对视而笑,两人心意相通,她自然也是这个意思,无需言明,朱翊钧便能领会。 在四位阁臣即将放衙之际,朱翊钧命太监田义向内阁传达旨意,命杨文举负责督理荒政赈济南直隶,浙江赈济则由李霁负责,同时嘉奖李霁。 接到旨意后,申时行神情依旧古井无波,许国目光低垂,脸上也并无得意之色。 而王锡爵的目光则在申时行与许国两人身上稍稍游移,王家屏只是多看了眼许国。 其实几人都能大致猜到皇帝朱翊钧的那点心思,那位年轻君王从来不是蠢人,也不愧是那一位的弟子,此举颇有些阳谋的意味。 八月初六,李霁风尘仆仆地回到绍兴城。 黄婉婉看着原本皮肤白皙的夫君,如今脸上和脖子都被烈日晒得有些黝黑,满脸的心疼。 吃过晚饭的李霁,正喝着黄婉婉亲手做的乌梅汤,满脸享受地笑道:“娘子的手艺就是好,一路都在想着这个。” 黄婉婉在一旁给他轻摇团扇,柔声道:“喝慢些,都是你的,这说好的来回半个月,不想一去就是一个多月,刘妈妈还担心官人你不能回来过中秋呢。” 李霁笑道:“那不能,娘子你们都在家,我无论如何都是要赶回来过中秋的。” 看李霁喝完了碗中的乌梅汤,黄婉婉缓缓起身,就要给他再盛。 李霁却一把将她捞入怀中,笑道:“不喝了,娘子咱们该歇息了。” 黄婉婉脸色微红,轻轻点头,两人刚成婚不久,李霁便出门一个多月,她在家对夫君李霁自然是异常牵挂。 李霁将黄婉婉打横抱起,往里间走去,行进途中李霁便已低头衔住那诱人的柔软朱唇。 所谓小别胜新婚,当夜李霁是极尽索取,黄婉婉也异常地温顺配合,一直到案上的蜡烛燃尽方才停歇。 第二日,夫妻二人睡至日上三竿,佩儿也识趣地没有打扰他们。 黄婉婉醒来时,李霁还在呼呼大睡,轻轻起身穿回亵衣后,黄婉婉眉头微蹙,不禁揉了揉腰间。 她想不明白夫君为什么每次都不肯将烛火吹灭,还总喜欢一些令人难以启齿的姿势,每逢如此便异常兴奋,大手把她的腰肢捏得隐隐生疼。 李霁吃过午饭后,陪黄婉婉回了趟娘家,虽然与父母同住一城,但李霁外出期间,黄婉婉独自一人是不好回娘家的。 李霁出门时与她说过想回便回,但是黄婉婉依旧遵循着礼教,除非娘家发生重大的事情,否则她独自一人不会回去,即使对父母很是想念。 倒是黄朝意三天两头就来看妹妹,同时也是为了躲开父母,因为最近黄岚夫妇在给他张罗议亲,而黄朝意还不想娶妻,惹得黄岚发了好一通脾气。 状元女婿回来,黄岚自是十分高兴,但是一看到次子便又气不打一处来。 黄岚向李霁大吐苦水道:“光风,你是不知道,他……他流连那些风月之地,是要将我黄家门风败坏!让他娶妻怎么了?今年都二十二了,好些人家都抱好几个孙子孙女了。” 黄朝意闻言连翻白眼,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黄朝卿脸色也有些不自然,他感觉父亲最后一句说的不是弟弟,而是在说自己,连忙喝了杯酒掩饰尴尬。 黄岚看次子又是这番模样,闷了一杯酒,继续教训道:“既不愿娶妻,若让我知晓你再踏入那些风月场所,我非把你腿打断!” 黄朝意硬着脖子回道:“儿子想娶妻之时,自然会娶,用不着您催我,再说了,我去那里是听曲的,可什么都没做,不信您自己去问问。” 李霁闻言差点一口酒喷了出来,让自己亲爹去青楼? 黄朝卿则瞪着弟弟呵斥道:“向远,休要胡言,好好与父亲说话。” 黄岚气得胡子发抖,指着次子怒道:“你是想气死为父!在府学屡屡顶撞先生,与杨铭那小子一个德行,跟他就没学个好!” 黄朝意嘀咕道:“那以前光风与念诚不也天天待一起吗?” 李霁原本是站干岸,竟不想黄朝意突然来这么一手祸水东引。 黄岚果然转头对李霁嘱咐道:“光风,你日后也要离杨铭那小子远些,你是有家室的人,那小子如今野得很,夜宿青楼都是常事了。” 李霁忙点头道:“岳父说的是,我日后一定离他远点,青楼那种地方我是万万不会去的。” 黄岚似乎还不放心,开始细数杨铭的风流韵事,教育告诫李霁。 李霁只得连连点头保证,期间不满地瞪了黄朝意这个二舅兄一眼,而黄朝意却只是装无辜地眨眨眼。 至于大舅兄更是一声不吭,默默喝酒,生怕父亲转头跟他念叨子嗣的事。 第126章 新差事与赏赐 又是一年中秋佳节至,李霁与黄婉婉成婚后,小宅子有了女主人,人也比以往多了不少,所以今年中秋便也热闹了许多。 黄婉婉和佩儿带着映荷等几个丫鬟,正在厨房中与刘妈妈一起做月饼,不时传出阵阵欢笑声。 李康正在与管家林棠和少年门房黄寿侃大山。 小黄寿向李康问道:“康子哥,那京城一定比咱们绍兴城大好多吧?” 李康手里提着一串葡萄,边吃边回道:“京师里外住着近百万人,自然比我们绍兴城大得多得多,当初我跟少爷一起逛了好些天,都没能逛完。” 又吃了个葡萄,继续道:“京城约莫相当于六七个绍兴城大吧,其实我觉得也没什么,就是人更多,不过菜式倒是很多样,各个地方的都有,少爷都带我吃了个遍。” 小黄寿闻言大为羡慕,不愧是状元老爷的好兄弟,又想到自己也很快能到京城,那可是皇上住的地方,便莫名的兴奋激动。 管家林棠也小心地问道:“听说京师里大官可多,出个门都能随便撞着五品四品的大官?” 李康点头道:“多是多,但也没有像旁人说的那般夸张,随处能见着。倒是有些地方天天聚着一群,比如少爷的座师许阁老府邸前,总有一群官儿求见,四五品的就很常见。” 林棠和黄寿眼睛瞪得老大,什么叫大场面,这就是! 阁老岂是寻常人能见着的?那可是宰相级别的通天大人物! 林棠又继续问道:“那您肯定见过许阁老吧?” 李康笑道:“少爷去过几次许阁老府邸,我远远见过,当然肯定说不上话。许阁老看起来很严肃,六十多岁吧,他是少爷的座师,别人轻易不能见着,但是只要少爷去都能见到,且能聊挺长时间。” 林棠和小黄寿闻言都与有荣焉,自家老爷果然不一样,乃是连中六元的状元老爷,清贵翰林,阁老宰相都能时常见到。 李霁此时正在书房中的书桌前写字,二舅兄黄朝意在一旁唉声叹气。 杨铭也来了,在一旁打着瞌睡,估计昨晚就没干好事。 李霁写完字,放下手中的笔,没好气道:“今日中秋,你们俩就打算这么躲在我家?我可不收留你们!” 黄朝意和杨铭两人都被家里催婚,两人不愧是臭味相投的好友,都不想娶妻,如今更是同病相怜。 黄朝意抚额苦恼道:“就让我在这儿躲一天成不成?今日族里长辈都在,父亲和阿娘肯定又得念叨我,最近我鬓角都长白发了。” 李霁冷笑道:“上次你祸水东引,累我被岳父好一顿教育,让你在这里躲一天?岳父不得亲自过来?君子岂可立于危墙之下?” 黄朝意无奈地揉了把脸。 这时,杨铭睡眼惺忪地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有气无力道:“我的状元老爷,修撰大人!昔日中秋同游赏月的情谊呢?当时还是我提供的游船,论起来我能算你半个媒人,快帮我想个招儿,我爹现在肯定在到处找我。” 中秋府学和县学都歇学,于是杨铭昨夜又夜宿青楼了。 他爹今早带着人去逮他,被他提前跑了出来,从青楼一出来就躲到了李霁这里。 李霁哼道:“我现在都想让康子把你捆了送回家去,念诚你就是个祸根,我家娘子让我离你远点儿!” 杨铭脸皮厚如城墙,闻言只是翻了个白眼。 李霁喝了口茶,继续无奈道:“育珩如今孩子都有了,行远也即将为人父,日子都过得滋润得很,让你们俩娶妻,怎么跟要你们命似的?” 刘毓的儿子在五月时刚出生,还说以后要拜李霁为师。 汪可进的妻子也已有身孕六七个月,眼看马上就要当爹。 黄家的林管家果然找了过来,黄朝卿只得回家去。 杨铭的父亲更是亲自过来寻人,李霁很干脆地把他丢了出去,当时杨铭一脸哀怨地看着李霁,目光中尽是控诉。 过完中秋,李霁与黄婉婉商量何时动身启程去京城。 两人正商量路线时,佩儿突然快步进来,焦急道:“老爷,夫人,林管家说府衙有人来报,京城有圣旨给老爷,宣旨的使者已经到了府衙,请老爷准备接旨。” 李霁闻言皱眉道:“圣旨?” 黄婉婉则起身紧张道:“佩儿,快去让林管家准备接旨的香案。” 佩儿闻言快步去通知林棠,黄婉婉又对李霁焦急道:“官人,赶紧更衣吧,府衙离咱们家可没多远。” 迎接圣旨自然要换上官服,官眷的各种礼仪规矩,黄婉婉早就已经恶补过。 李霁笑了笑道:“娘子不必紧张,一道圣旨而已。” 黄婉婉却推着他赶紧入里间更衣,她此刻穿着居家的服饰,也得换套庄重些的衣裳。 李霁换上了御赐的绯红状元袍服,两人更完衣后,林棠便小跑进来禀报,宣旨使者的仪仗快到巷口了。 李霁点点头,便带着黄婉婉等人在家门前跪迎宣旨的使者。 宣旨使者的仪仗和府衙的众多官员,将李霁家门前的六元巷给挤满了。 担任宣旨使者的是行人司行人何崇业,也是今年的新科进士,与李霁是同年。 李霁起身后,何崇业揖礼笑道:“李修撰有礼,身负皇命,便暂且不多说。” 李霁回礼笑道:“何行人有礼,请!” 李霁将何崇业这个宣旨使者迎往正厅,知府刘庚等当地官员也紧随其后。 到了正厅的香案前,宣旨使者展开圣旨,赞礼官高呼“跪”,李霁带着黄婉婉等人下跪听旨。 赞礼官再次高呼“听旨”,众人屏气凝神静听,何崇业开始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朕闻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今浙江之地,遭逢灾患,黎庶艰困,朕心忧之。 翰林院修撰李霁,才堪大用,素以勤慎持身,忠君爱民,兹特命尔督理浙江荒政。尔当恪尽职守,核查仓储,调运粮米,务使饥民得食。一应赈灾诸事,许尔便宜行事之权。 尔其体朕恤民之心,殚精竭虑,以解浙民倒悬之苦,钦此。” 李霁暗道,刚才还在和黄婉婉商议回京的事,这下得在老家过年了。 行三拜九叩大礼接了旨,当李霁以为宣旨结束时,赞礼官再次高呼“跪”,李霁只得连忙又带着家人跪听。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翰林院修撰李霁,才学淹通,恪勤厥职,于典章编纂、文翰之事多有裨益。实心用事,彰贤能之效,特加褒奖,升尔散阶为儒林郎,以表朕怀。 尔妻黄氏,淑德内昭,宜家有范,夙夜勤恭以佐夫业;尔母陈氏,垂范闺闱,有孟母之风。兹特封尔妻为安人,尔母为太安人,赐以敕命。服此纶音,永膺嘉祉,钦此。” 李霁携黄婉婉接了旨,黄婉婉听到自己竟得了敕命,一时有些呆萌。 李霁心道朱翊钧还不是很抠门,派了自己新差事,倒给了点赏赐,主要是娘子黄婉婉和陈氏得了敕命比较实在。 李霁从六品翰林院修撰的官职初授散阶是承务郎,如今升授儒林郎,其实还是原本的官职,并没有升官。 散阶相当于仕途资历,主要作为升迁的参考,另一方面就是跟俸禄待遇挂钩,散阶越高,俸禄越丰厚。 散阶也算是一种荣誉象征,但没什么用,官场都是看实际任职。 第127章 手中刀 宣旨结束后,李霁让黄婉婉将圣旨供奉。 知府刘庚等官员上前向李霁道贺,虽只是升授散阶,可是要知道李霁刚入仕不过半年,这已是不小的恩荣。 最主要的是,李霁如今奉皇命督理浙江一省的赈灾事宜,可谓皇恩浩荡。 只要事关赈灾,就是巡抚和布政使这样的封疆大吏也得好好配合。 如果说之前奉旨巡察不算真正意义上的钦差,那么如今奉旨督理赈灾就是实打实的皇命钦差了。 知府刘庚和姜推官等府衙官员,看着身着御赐绯红状元袍服的李霁,不禁暗暗感叹,真是鱼跃龙门。 他们是亲眼看着李霁从一名小小社学学子,一步步科举高中,再到如今任职清贵翰林,君王又委以重任的。 而且更为重要的是李霁很年轻,十分年轻!十八岁连中六元,进士及第,未来仕途可想是何等的光明。 道完贺后,刘庚知道宣旨使者何崇业与李霁是同年,且看起来似有话要说,便主动告辞。 刘庚笑道:“李修撰如今负责督理赈灾事宜,需要我们当地配合之处,请尽管言明,绍兴又是李修撰的乡里,我等责无旁贷,本府且先回府衙将天使的住处安排妥当,先告辞了。” 李霁揖礼回道:“多谢刘知府,蒙万岁圣恩,委以重任,实在惶恐,当少不得诸位的从旁指点与协助,方可为万岁与朝廷分忧。” 众人连称不敢,如今李霁乃是钦差,只要放出话当地就得配合。 让李康和林棠两人将刘知府等一众官员送出门后,李霁请何崇业落座。 何崇业落座后,便笑道:“李年兄不愧为本科独占鳌头的人物,如今已肩挑重任,日后当是平步青云。” 接下来便是同年之间的叙话,所以何崇业用“年兄”相称。 其实他年纪比李霁大不少,但“年兄”这一称呼侧重于强调同科进士的关系,并非完全基于年龄。 李霁谦虚回道:“何年兄过奖了,在下也没想到朝廷会突然命我督理赈灾事宜,如今仍是惶恐不已,生怕有负万岁与朝廷之信任。” 何崇业微微一笑,又开口道:“李年兄可知是何人举荐的你?” 李霁眉头一挑,看着何崇业,心中已有猜测,但不确定。 何崇业与李霁对视,笑道:“正是恩师。” 李霁心道果然是许国,这算什么?补偿? 在离京时,李霁就已经确定那些“飞语”与许国有关。 李霁假装叹气道:“蒙恩师举荐,现下更加惶恐了,若不能将差事办妥,便是有负恩师的提携,更会累及其盛名清誉。” 李霁感觉何崇业还有后话。 何崇业点点头道:“老师之提携厚恩,我等自是要鞠躬尽瘁以报之,起初朝廷打算只由一人督理赈灾事宜,后来恩师又举荐了李年兄,万岁思虑之后采纳。” 李霁喝了口茶,问道:“不知督理南直隶赈灾的是何人?” 何崇业也抿了口茶,回道:“户科右给事中杨文举。” 轻轻放下茶杯后,又继续道:“杨文举乃是首揆门生,亦是首揆亲荐!” 李霁闻言眉头微蹙,心道原来不只是补偿,首辅申时行举荐自己的门生,许国便举荐自己这个门生。 这是要斗法!看来自己又成了许国的手中刀。 何崇业看着李霁又缓缓道:“在下离京时,恩师曾言,李年兄老成务实,且亲察民情,督理赈灾事宜当会不负朝廷期望,望李年兄体会恩师之信任。” 李霁心道,体会到了!给您许阁老干点政绩出来长长脸,提高一下声望嘛!好在内阁中说话增加底气,申首辅一个人说话太大声了! 李霁眉头舒展,笑着回道:“承蒙恩师信任,学生铭感五内,既受重任,定当竭尽所能,还百姓以安稳生计,不负恩师之期望。” 何崇业笑着点点头,李霁说的是不负恩师期望,便知道他已然领会。 点到即止,两人又聊了些同年的任职情况,而后何崇业便告辞。 他宣旨的任务已经完成,不能久留地方,明日就得回京复命。 李霁将何崇业送出门后,回内院的路上便皱着眉头开始思考接下来的督理赈灾事宜。 不过想着想着一时也没有头绪,便干脆不想了。 黄婉婉已经将圣旨供奉于内堂,正在给刘妈妈解释陈氏的敕命文书。 刘妈妈一边听着,一边擦着眼角的泪水,她在为陈氏高兴。 看到李霁回来,黄婉婉起身高兴道:“官人忙完了?” 李霁点头笑道:“刚把宣旨使者送走,你们聊什么呢?” 刘妈妈红着眼睛对李霁开口道:“少爷,听少奶奶说,你母亲如今得了朝廷敕命,可以替她立碑了,你母亲的坟茔前如今还没有碑。” 这是李霁作为儿子替她挣得的哀荣,刘妈妈想尽快让陈氏能享受这份荣耀。 黄婉婉也拉着李霁的手柔声道:“官人,我也还没有拜祭过婆婆呢,是得尽快挑个日子给婆婆树碑,再好好修缮一下坟茔。” 李霁点头道:“好,趁现在朝廷拨的赈灾银还没下来,还有些日子的空闲,便在这几日立碑修缮。” 刘妈妈和黄婉婉闻言都高兴地点头,前几日黄婉婉便有计划去京城之前,与李霁一起去拜祭早逝的婆婆,同时立碑修缮坟茔。 李霁刚入仕不久,还没达到为陈氏请封敕命的条件,不过如今朝廷已经主动封赠,不用再上书申请,而且黄婉婉也同时获封了敕命。 其实李霁也还没有拜祭过陈氏,陈氏的坟茔在李家宗族祖坟外的边缘,是李家的别业墓地。 他来到这个时代是万历十四年五月,因被李家驱逐出门的缘故,万历十五年、十六年期间,李霁都没有能去拜祭,今年的清明,李霁人又在京城。 夜间,黄婉婉沐浴过后,在案前看着整套的敕命安人服饰,笑得眉眼弯弯。 整套敕命服饰包括冠饰、大衫、霞帔、褙子,以及金银髻头面、珠翠首饰等,整体华贵精致,以彰显身份地位。 李霁看她一副小官迷的样子,从身后轻轻将她拥入怀中,笑道:“你家官人我继续努力,给娘子挣个一品诰命如何?” 黄婉婉微微转头,娇笑道:“那官人可得好好努力咯!” 明代诰命制度规定,官员的妻子、母亲等女性亲属可因官员的品级获得相应的诰命封赠,前提是女子没有严重的品行问题或违反朝廷规定等情况。 李霁轻轻刮了一下娇娘子的琼鼻,调笑道:“小官迷!圣旨上说你夙夜勤恭以佐夫业,现在已经夜了!” 说罢又在她耳边低语了两句,黄婉婉闻言顿时俏脸如火灼烧,啐道:“官人你……你休想!” 李霁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又在她耳边低声软磨硬泡起来,黄婉婉羞红着脸,闷不作声。 第128章 你是被撸了吗 心道两人成婚也已经有一个多月了,看这情形莫不是有了吧? 待黄婉婉刷完牙,佩儿小心道:“夫人,我去请个大夫给你把把脉吧?” 黄婉婉闻言便知道佩儿想到何处,瞬间俏脸通红,闷声回道:“不用请大夫……” 佩儿皱眉道:“夫人,还是让大夫把把脉为好,会不会是……” 黄婉婉连忙打断她道:“不……不是……” 黄婉婉知道自己刚才刷牙总是想呕吐,不是佩儿想的那样,而是昨夜那个冤家作的怪,但是太难以启齿。 佩儿闻言眉头皱得更紧,夫人就这么不当回事?若是有了,这可是头胎! 晌午用饭时,饭桌上只有李霁和黄婉婉、刘妈妈三人,李康早早被黄朝意和杨铭拉出去射猎去了。 刘妈妈突然向黄婉婉轻声笑问道:“少奶奶最近有没有感觉不舒服?” 黄婉婉转头看向刘妈妈,一脸不解,突然看到一旁的佩儿一直眨眼,霎时间俏脸又红了起来,耳后根如火烧一般。 黄婉婉瞪了一眼佩儿后,低声回道:“刘妈妈,我……我没有感觉不舒服。” 刘妈妈轻声继续道:“可是我听佩儿说……咱们还是请个大夫瞧一瞧吧?” 黄婉婉羞得快要哭了,在桌子底下伸手狠狠拧了一把李霁的大腿。 正埋头吃饭的李霁,吃痛之下险些被噎到,捶了两下胸口后,开口道:“刘妈妈,娘子她没有不舒服,昨夜睡前娘子她吃了些乳酪,许是那乳酪放了半日,味道不太好了,不过没吃多少,不碍事的。” 黄婉婉听了李霁解释俏脸更红,又狠狠拧了他一把,李霁痛得顿吸一口凉气。 刘妈妈闻言大为失落,开口道:“原来是这样,如今天气还比较热,乳酪不能存放太久,最多一日,少奶奶要注意,莫要吃坏了肚子。” 黄婉婉红着脸点点头,表示知道。 一旁的佩儿又皱起眉头,因为她记得昨天的乳酪在白天晌午时就吃完了,而且昨夜她离开两人卧房时,房中是没有乳酪的。 饭后,李霁看小娇妻一直对他板着脸,不复往日温柔如水,是真的生气了。于是便溜出城和李康他们一起射猎,打算晚点再哄。 第二日,李霁带着李康来到了李家,他是来知会给陈氏立碑修缮坟茔的事。 陈氏的坟茔在李家的别业墓地中,那里属于李家的私人田庄。 若李霁蛮横一些,也大可不知会李家,以李霁如今的地位,李家人也不敢有意见,但他不想这么做,以免被人说一朝得势便转头报复。 李霁与刘妈妈商议过,想直接把陈氏的坟茔迁出李家别业墓地,另择吉地安置,但刘妈妈似乎不太同意他这个做法。 刘妈妈的理由是李霁得以接连高中,如今仕途顺遂,有风水的原因,认为陈氏如今长眠的地方是块绝佳福地,日后当能长久保佑李霁。 且陈氏生前是李家人,不如就让她长眠在李家的墓地中,李霁遵从了刘妈妈的意愿。 李霁刚到李宅门口,便遇上准备出门管家周挺。 周挺一见到李霁顿时吓得脸色煞白,扑通跪倒在地,颤声道:“小……小人拜见修撰大人,状元公。” 由不得周挺不怕,自己以前没少欺负李霁,还曾多次动手打过他。 如今李霁贵为状元老爷,清贵翰林,前天声势浩大的宣旨,整个绍兴城都传遍了。 不仅被皇上嘉奖升官,妻子和母亲都封赠了敕命,还负责督理整个浙江的赈灾事务,现在可是皇命钦差。 李霁向李康点点头,李康便对跪在地上,额头贴地的周挺,淡淡开口道:“把你家老爷叫出来,我家少爷有话对他说。” 周挺闻言,忙回道:“是,小人这就去。” 说罢,便转身连滚带爬地重新进了李宅大门。 进门时脚还绊到门槛,摔了一大跤,倒愣是一声没吭。 李康笑道:“呦!摔这么狠他都没吱声,还那么快爬起来,身子骨变硬了吗?上次在咱们家门口,他半天没起来,感情是想讹我?” 当时事情发生不久之后,李康便与李霁说了周挺想闯门被他扔出去的事,李霁知晓也只是一笑而过。 没一会儿,一群人就从李宅大门走了出来,走在最前面的竟然是李续。 李霁有些意外,自己成婚时李续就回了山阴县,这是一直呆到了现在?他徽州府经历司经历不干了? 出来的全是李家族人,李朗和李枫两兄弟自然也在列,前几日院试发榜,李朗终于考取了生员。 至于李枫那位“疯解元”,即使吴南远不在山阴县任县令了,他依旧考不过县试,因为他是真草包。 此刻兄弟两人头垂得老低,没有敢看李霁。 李续笑呵呵地揖礼道:“李修撰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实在是失礼了,请入内叙话。” 李霁连礼都没回,淡淡开口道:“不必了,我只是路过,说两句就走。” 又看向李维,开口道:“过两日我会为我母亲立碑修缮坟茔,你李家的别业墓地,我可去得?若不能,我可将我母亲的坟茔迁出,方便日后拜祭。” 李维还未开口,李续就急忙说道:“去得!去得!随时都去得!如今弟妹乃是朝廷明旨封赠的敕命太安人,你也知道,我曾提议将弟妹迁入祖坟,牌位请入宗祠供奉,你若同意,随时都可迁入。” 李霁看了眼李续道:“其他的不必,我原意是将母亲坟茔迁出,另择吉穴,只不过刘妈妈不建议我这般做而已,既然你们没有问题,那就这样。” 这时李维开口道:“日子是否定在后日?她重新立碑修缮坟茔,我需在扬。” 李霁回道:“是后日,那是你李家的别业墓地,你自是来去自如,只要别妨碍我做事即可。” 李续也开口道:“我是李家族长,此事我也需在扬。” 李维闻言冷哼一声,将头扭向另一边,现在他对李续这个兄长怨气大得很。 若非当初你执意将李霁赶出家门,如今我李家宗祠前应该有两座牌坊,解元牌坊和连中六元的御制状元牌坊。 宗祠内会悬挂进士及第匾额,我李家大门上首也会悬挂“状元府”匾额。 可如今呢?什么都没有!还成了别人议论的笑柄。 李霁淡淡道:“我说过,只要别妨碍我当日做事。” 说罢转身就走,走了两步,李霁突然又停下,转身看着李续开口问道:“你是被撸了吗?” 李续闻言,一脸茫然,不解道:“呃……撸是何意?” 李霁轻笑道:“意思是你府经历没得干了?” 李续神色略微尴尬地回道:“我如今在家养病。” 李霁打量了两眼李续,看起来身体倍儿棒,哪里像有病的样子,且话里似乎带着些无奈,还真有被撸了的感觉。 不过李霁可没心思关心他,只是一时好奇而已,转身和李康慢悠悠地往明义社学去,准备去看望一下先生徐夫子。 第129章 李续诉冤 一大早黄婉婉就起床忙碌,与刘妈妈一起清点各式祭祀用品,还反复问了风水先生好几遍,生怕有疏漏,毕竟这是她第一次拜祭婆母。 一切准备妥当后,李霁一家人往城外去。 李家宗族祖坟和别业墓地都在城外近郊,距离倒是不远,随行的除了风水先生,还有十几名黄家仆人。 到了李家别业墓地时,李霁稍稍落后两步刘妈妈,因为他并不知道陈氏的坟茔位置,不过众人都没有察觉。 到陈氏坟茔处时,刘妈妈很是震惊,因为陈氏的坟前以前是没有碑的,坟茔也很简陋。 如今坟前立有一块高大石碑,且坟茔前也铺设石板,明显之前有修缮过。 李续三兄弟已经带了好些李家族人站在不远处。 黄婉婉向李维施了一礼,李维微笑点点头。 黄婉婉这个儿媳大方得体且懂礼,品貌贤淑,他觉得如今的李霁就该娶这样的新妇。 自从黄婉婉在成婚那日向他这个公爹行了一礼,身边人对他的态度转变极大。 没人敢当着李维的面再显露讥讽之色,如那会稽县衙马县丞,见了面客客气气,根本就不敢出言讽刺。 李霁皱眉看向李维,李维开口道:“我去年立了碑,也稍稍修缮过。” 一旁的李续有些心虚,其实这是他的主意。 心道当初你不同意将你母亲牌位请入李家宗祠,可没说不能立碑修坟不是? 李霁没有同李维等人说话,转头吩咐黄家的仆人们铺设石板,拆除李家立的碑。 李霁自己则和李康一起亲自动手清理陈氏坟茔上的杂草,并添上新土。 李维等人只是静静地在一旁看着,不敢说话,也不敢靠得太近。 在风水先生的指导下,立上新碑后,黄婉婉这个儿媳与刘妈妈一起摆放祭品,同时将属于陈氏的命妇服饰和敕命文书放置于坟前。 李霁与黄婉婉上香之后,一起在坟前行了三拜九叩大礼,随后是刘妈妈和李康。 祭拜过后,给陈氏立碑修缮坟茔的事情算是全部结束。 黄婉婉妥善收好陈氏的敕命服饰和文书,又让丫鬟们收拾贡品。 东西收拾妥当后,李霁等人自然就是要回城。 就在李霁准备离开时,李续突然上前开口道:“可否等等,容我说几句?” 李霁皱眉看向李续,他们在这烈日下站了这么久,李霁一开始就觉得他们不是单纯的过来看自己给陈氏立碑修坟,况且李续等人应该知道,这种讨好行为对自己并没有用。 李霁淡淡开口回道:“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说的,放心,我不会因为以前那些旧事与你李家为难,井水不犯河水即可。” 李续闻言叹气道:“昔日乃是我之错,是我李家之错,所以外人如何冷嘲热讽,我们都不曾辩驳。也自然知你心胸开阔,如今青云直上,更不屑与我们计较那些旧事。” 李霁上下打量了一下李续,心中暗道莫非病的不是身子,而是脑子?都能拉下脸皮说这样的话了? 李霁轻笑道:“我心胸如何,你未必知晓,看你这样子是有求于我?且不说我能不能帮,我劝你免开尊口为好。” 说罢,李霁就欲离开,李续急忙道:“且再等等,我是有求于你,但也是关于你督理赈灾职事。” 李霁微微转头,开口道:“我虽入仕不久,但也不是你能随意诓骗的,你说话最好想清楚后果。” 衢州府同知和常山县县令等人的处理结果已明旨下发到各省,官员都被削职流放边地,有几名乡绅更是直接抄家问斩。 此案是李霁巡察灾情期间纠查出来的,早已经传开,李续当然也知道。 李续闻言咽了口唾沫,又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才又开口道:“湖州府有人趁如今旱灾囤积居奇,哄抬物价,此事千真万确。” 李霁闻言轻轻挑眉,冷笑道:“你就如此确定?怕是李家有人牵涉其中吧?” 李续有些心虚道:“是……是我的次子被牵涉其中,但他是冤枉的,真正囤积居奇,哄抬物价之人并不是他,他只是……” 李霁抬手打断他道:“稳定物价,维持秩序确实在我督理赈灾职事之内,但你想让我捞你儿子,此事绝无可能。” 看来李续如今还待在山阴老家,应该也是因为次子的事。 这才是李续的风格,顶着烈日站半天,是为了等着给儿子诉冤呢! 李续焦急道:“真不是他,他乃是被嫁祸的。” 这时李续的三弟李绘,也帮忙开口道:“确实如此,那些真正囤积居奇,哄抬物价之人如今只是暂时收手,待风头稍过,他们仍会继续,兄长的次子李韬只是被他们推出来顶罪。” 李霁看了眼李绘,开口道:“既然真的有冤,怎么不去衙门?” 李续也是有官身的人,儿子若真被推出来顶罪,还没法申诉,想必另有缘由。 李续又叹了口气道:“此事是发生在湖州府内,且与董家有关联。” 李霁闻言不禁又蹙眉,开口问道:“董家?可是曾经的礼部尚书董份的那个董家?” 董份是浙江湖州府乌程人,嘉靖二十年进士,他在嘉靖朝官运亨通,因善撰青词得宠,结交权贵,官至礼部尚书。 但在嘉靖四十四年,给事中欧阳一敬劾其结党严嵩,接受严世蕃贿赂,董份被诏黜为民,此后他再未出仕,如今八十岁高龄,仍然在世。 李续点头道:“正是这个董家,董家在湖州府影响力极大,甚至苏州都有众多产业。” 李霁抬手在眉上遮了遮阳,同时心中暗暗思索。 又转头看了看身边的黄婉婉,天气太热,她额头已经沁出了细汗。 李霁打开手中折扇,为娘子轻轻摇了起来,再度开口道:“天气炎热,我得先送我家娘子回家,明日晌午之后,给你半个时辰。” 黄婉婉闻言脸色微红,这么多人在,而且这些人算起来还都是长辈,不过心里还是很甜。 李续闻言神情激动道:“好,明日我便再登门。” 李霁没再理会李续,低头温声对黄婉婉道:“娘子,我们回家。” 黄婉婉轻轻回了声“嗯”,侧身又向李维行了一礼后,才与李霁一起缓缓离开。 看着李霁等人上了马车来离开,李续对二弟李维开口道:“敬思,黄家小姐真是个好新妇,通情达理,对你这位公爹是礼数周全的。” 李维此刻眉头微锁,没有与兄长说话的意思,而是缓缓走向陈氏的坟茔。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还不都是因为你? 否则如今自己就是既有光宗耀祖的儿子,又有孝顺贤淑的儿媳。 李续又抬手擦了把汗,以掩饰尴尬,带着其他族人先行离去。 第130章 烦恼与突破口 李霁皱眉道:“我让他们晌午后再来,李家就如此急不可耐?” 林棠有些为难道:“老爷,来的是……是李家二老爷。” 李霁放下筷子问道:“就他一人?” 林棠回道:“回老爷,是只有他一人,现就在门外。” 见李霁脸色不悦,似乎要赶人,刘妈妈赶紧给黄婉婉使了个眼色。 黄婉婉意会,轻轻开口道:“官人,他一大早过来,想必是有什么话想单独与官人你说,不如先听听?” 李霁看了看黄婉婉和刘妈妈,才向林棠开口道:“你且带他到客厅去。” 林棠闻言退下,而李霁则慢悠悠地继续吃着早饭。 黄婉婉和刘妈妈对视了一眼,也不再催促李霁。 如今他有着官身,且又是一家之主,做什么事或见什么人自有主张。 李霁吃完早饭,到外院客厅时,李维正坐着品茶,等了许久倒不见火气。 李霁也不废话,直接问道:“你有何事?” 李维起身看着李霁道:“兄长的次子李韬,罪名并不算非常重,如今又是灾时,李家多花些银钱就是,总能判得轻些。此事与那湖州董家有关,你也不必去撩拨董家,于你没有好处。” 李维自然知道兄长李续求李霁,是想救儿子,虽然如今李霁有着钦差的身份,但那董家也不是简单的。 李霁淡淡道:“你的意思是让我不必管你兄长的儿子?” 李维轻咳了一声,才开口道:“能使其轻判最好,若不能便算了,你大可不必理会,切记,万万不要与那董家为难。” 兄长你的儿子是儿子,那李霁也……刚入官扬,如今仕途顺遂,岂有让他与董家这般乡宦大族作对的道理? 李霁依旧淡淡道:“如何做事,我自有主张。” 李维见李霁似乎没有将董家的事放在心上,皱着眉头再次开口道:“你可知晓那董家在湖州的份量?董份虽被诏黜为民多年,但只要他仍在世,董家便不可轻视!因为……” 李霁打断李维的话道:“我知董份是元辅与太仓王阁老的座主。” 董份为人贪险,在官攀附权贵,居乡广占田地,蓄积财货,号称“富冠三吴,田连苏湖诸邑,殆千百顷”。 还利用部分家财放私债,集地租剥削与高利贷剥削于一身。 即便如此,多年来董家依旧富贵安宁,甚至湖州地方官员上任,都需主动上门拜访董家。 只因董份有两个了不得的学生,申时行和王锡爵。 如今两人皆在内阁,一人为首辅,一人为次辅,如此通天背景,谁人敢为难? 嘉靖四十一年,董份担任壬戌科会试主考官,这一年申时行和王锡爵一同参加会试。 此次会试,王锡爵考中第一名会元。 随后的殿试中,申时行为一甲第一名状元及第,王锡爵为一甲第二名榜眼及第。 李维再次劝诫道:“你既知晓其中利害,就不要去掺和董家之事,好好做职分之事即可。” 李霁闻言便转身回内院,边走边开口道:“林棠,送客。” 李维看着李霁的背影,眼神复杂,也不知他到底听进去没有。 李霁如今确实很烦恼,一直琢磨该如何把督理赈灾的差事办得漂漂亮亮,且许国还让何崇业带了话。 董家或许可以利用一下,但是风险太高,弄不好容易引火烧身。 晌午刚过,李续和三弟李绘两人又来登门。 李霁负手来到外院客厅,落座喝了口茶后,开门见山问道:“你们李家是怎么和湖州府董家扯上关系的?” 李家的地位与湖州府董家相差甚远,李霁确实好奇两家是怎么会有往来的。 李续看了眼三弟李绘,李绘便稍稍侧身,面向李霁回道:“以往是没有什么往来的,董家地位显赫,我们也高攀不起。是五月上旬时,董家旁支的人主动找上我们,我们家在湖州府德清县有一间当铺,由长兄的次子李韬在打理。” 李霁皱眉问道:“你们既是开当铺,囤积居奇,哄抬物价的罪名与你们何干?” 李绘看了眼长兄李续后,又回道:“一直以来是做典当行业的,湖州府内的典当业大都由董家把持,外来户每月需按时给董家上贡。五月时,董家人召集了所有当铺的主事人,联合成立了一家粮行,各家当铺都需出资,由董家人管理。” 李霁又抿了口茶后,问道:“新开粮行的粮米售价肯定高出以往很多吧?” 李绘叹了口气,回道:“不错,价格翻了两倍有余,可是粮行并没有多少利润。因为后来有人发现,所卖的粮米其实都是董家囤积的,采购粮米的价格原本就极高,真正的好处都进了董家的口袋。” 李绘看了眼李霁后,继续道:“后来百姓联名上告湖州府衙,且当时衢州府的土地兼并案刚刚传开,湖州府衙便将那联合开的粮行给封了。还有出资的各家当铺也被一并封掉,主事之人也捉拿下狱。可真正得了好处的董家人却分毫无伤,罪名就这么扣到了各家当铺主事人的头上。” 董家如此左手倒右手,好处自己拿,罪名别人担,不可谓不巧妙。 李霁扫了眼李绘,淡淡道:“与董家这样的豪族合作,本就是与虎谋皮,或许董家有以势压人,但一开始你们也心存贪婪。” 李绘闻言顿感尴尬,李家的生意大都由他打理,此事他当初确实也点头了,甚至还为能靠上董家这棵大树而暗暗窃喜。 李续无奈开口道:“可真正囤积居奇,哄抬物价的乃是董家,其他人不止没获利,还担了罪名。可以说这是董家一早就设计好的,如今湖州府周边的粮价高居不下。听闻董家还存有大批的粮米,只是风头正劲,不敢铤而走险罢了。” 李霁冷笑道:“你也不必激我,事情到底如何,我自会思量。” 李续闻言,也尴尬地低头喝了口茶,他确实担心李霁慑于董家之势,对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么次子头上的罪名便是扣实了,董家这棵大树实在不是一般人能撼动的。 李绘又小心开口道:“我们之前确实心存贪念,才被董家套入其中,还听说那些被查封的当铺,董家在悄悄接手,真是一石二鸟,不可谓不阴险。” 李霁的左手食指在圈椅扶手上轻轻扣动,陷入沉思,董家确实是一棵参天大树。 李续和李绘兄弟两人对视一眼,没有再开口打扰李霁。 良久之后,李霁淡淡开口道:“你们且先回去,我若查此事,再与你们问询更多细节。” 李霁虽不想与李家有太多瓜葛,但现在李家与湖州府董家之事有所牵连,或许能用得上。 李霁还是觉得可以尝试用董家作突破口,朝廷赈灾款下来,最难防的便是官员贪墨,勾结地方望族上下其手。 他也不可能把浙江每个州府再巡察一遍,这样太过费时费力。 第131章 君子不器 如今李霁负责督理浙江赈灾事宜,还要去一趟杭州,与浙江巡抚傅孟春和布政使吴自新等人接洽商谈相关事务。 原浙江巡抚滕伯轮于今年三月卒于任上,现由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傅孟春巡抚浙江。 席上,岳父黄岚对李霁笑道:“光风你如今乃是皇命钦差,事务众多,老夫我也帮不上你什么。不过我黄家算略有资财,我已命人清点了仓储,向府衙捐资两千石粮米协助赈灾。同时与我们绍兴城的几位乡绅们商谈过,他们也会一同捐资。” 如今李霁肩挑重任,黄岚作为岳父自然要鼎力支持。 别的不说,这绍兴府只要他这个首富与众多士绅联合出力,平稳渡过灾时还是没问题的,因为绍兴府的灾情原本就不算严重。 李霁向黄岚敬了杯酒,感谢道:“岳父高义,小婿多谢岳父的支持,相信我们绍兴府的父老定能平稳渡过这个灾年。” 黄岚满饮了一杯后,笑道:“你我乃是一家人,不必说这般见外的话,你安心办好朝廷给你的差事,绍兴府这里,老夫会尽力协助刘知府稳定好地方。” 李霁不禁感叹,什么叫财大气粗?这便是! 自己这位老丈人不仅富甲一方,且有人望,至少这绍兴府是不需过多操心了。 第二日,李霁又到绍兴府衙借了几名衙差做为前往杭州的随行护卫,依旧点了上次巡察时的那六名衙差。 几名衙差都受宠若惊,同时心中高兴不已,李霁不仅为人亲和,待人宽厚,且跟随他出行待遇好,回到府衙后还有赏赐,是不可多得的美差。 夜间,黄婉婉又仔细的清点了一遍李霁出行的行李。 上次说出门半个月便回,这次又不知要多久。 李霁搂着小娇妻,温声笑道:“这次是去杭州,不会太久的,很快回来。” 黄婉婉突然转头看着李霁,轻蹙眉头,问道:“官人,你会不会还要去湖州府?” 李霁轻轻一拍她的极富弹性的翘臀,假装不悦道:“是何人与你说的?” 黄婉婉微微低头,回道:“今日官人去府衙后,公……李主簿又来了,他希望你莫要去管董家之事。” 黄婉婉也是知道湖州府董家是什么样的家族,自然也不希望李霁去招惹。 李霁不想与黄婉婉说那些朝堂上弯弯绕绕的事,免得她徒增烦恼。 于是李霁轻声安慰道:“你家官人晓得,不必担心,只要那董家在我督理赈灾期间,不让我难做,我自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 见黄婉婉还欲劝说,李霁转移话题道:“李家人若再来,娘子少理会他们。” 黄婉婉点头柔声回道:“妾身知道了,可他终究是长辈,不太好将之拒之门外,以后会注意的。” 李霁笑了笑,在她耳边低语了两句,黄婉婉闻言俏脸微红,又点了点头。 前几日就因为不方便,这个冤家竟……现在一回想起就觉得无比羞耻。 李霁继续蛊惑道:“娘子,那咱们早些歇息吧,明日还得早起。” 黄婉婉妩媚地白了李霁一眼,嗔道:“既要早起,那便熄了蜡烛,早些歇下!” 李霁连连摇头,嘻笑道:“太黑了,我不习惯。” 黄婉婉红着俏脸,啐道:“歪理!” 以往这个时候,李霁都会将她抱回床榻,可是这次却迟迟没有动静,此时,两人正在梳妆案前。 气息紊乱的黄婉婉突然低呼道:“不要在这里……” 李霁却在娇妻耳边吐息道:“子曰,君子不器,娘子可知其意?这句便可理解为要适应不同环境……” 歪理!歪理!又在这种时候诵读经典! 黄婉婉突然美目圆睁,这个冤家…… 李霁气息粗重地在娇妻耳边低语道:“镜中境外的娘子都极美!” 黄婉婉几度柔声哀求李霁,可李霁只是甜言蜜语哄了两句,动作依旧不停。 突然之间,黄婉婉微微挣扎了几下,随后双手捂住俏脸,竟轻轻抽泣起来。 第二日清晨,黄婉婉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梳妆案前的那块地毡给卷了起来。 李霁一手支着头,侧躺在床榻上看着,一时忍不住发出轻笑。 黄婉婉羞恼得走过去,又在他肩上狠狠咬了一口。 李霁却反而坏笑着又将她搂入怀中逗弄了一番,一直到门外传来敲门声,两人才停下嬉闹。 黄婉婉妩媚地瞪了李霁一眼,又赶紧整理了一下衣裳,才将佩儿唤了进来。 黄婉婉虽羞恼昨夜李霁这个冤家的胡作非为,可想到他即将又要出远门,一时又气不起来。 佩儿细心地伺候着黄婉婉梳妆,却没发现今日坐在梳妆案前的黄婉婉脸色绯红。 李霁吃过早饭后,便启程出发前往杭州。 此次去杭州,除了带着李康和几名衙差随行,李霁还让李绘先行去了湖州府,看看那边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这次出行属于公务,所以李霁到官驿乘坐官船,两日便抵达了杭州。 李霁一到杭州,就前往巡抚衙门拜见巡抚傅孟春。 傅孟春也是刚履职不久,对浙江的灾情了解得并不多,可谓是两眼一抹黑。 听闻李霁来到,傅孟春便赶紧让吏员请了进来,之前两人只匆匆见过一面。 李霁曾负责巡察灾情,亲自走访过多个州府,对灾情了解更为清楚。 若李霁再不来,他都要准备派人去绍兴府去请了。 李霁到巡抚衙门后堂时,远远就看到巡抚傅孟春负手立于堂前,似乎是在等自己。 李霁赶紧加快脚步,上前揖礼,他现在虽有个钦差的头衔,但是卸了差事就只有从六品而已。 傅孟春是以原官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的身份巡抚浙江,官阶正四品。 五品与四品之间犹如天堑,多少官员一生都无法逾越,欲将青袍换绯袍,可望而不可及。 且下放作为一方封疆大吏后,只要没有大过错,调回京城必然高升。 第132章 目标一致 李霁谦恭回道:“傅中丞言重了,卑职蒙朝廷信任,委以职事,中丞监察主持一省事务,卑职唯有竭尽全力,襄助大人处理赈灾诸事。” 傅孟春微微颔首,对李霁的态度甚为满意,早就听闻李霁为人谦和,人情达练,如今一打交道,看来应是不假。 傅孟春笑道:“本院也是刚到浙江不久,对灾情的了解不多,李修撰曾奉命巡察浙江灾情,当是胸中有良策,大可一起商议,好为万岁和朝廷分忧。” 李霁依旧态度恭谦道:“卑职确是略知灾情一二,正欲禀明中丞,还望中丞示下机宜,共商赈济良策!” 打完官腔,傅孟春请李霁入堂内叙话,同时吩咐吏员去请布政使吴自新和按察使张孙绳一起过来。 随后两人没有再聊赈灾的事宜,傅孟春只是随口说了些离京时官员的变迁情况,李霁安静听着,也主动聊些浙江的风土人情。 待布政使吴自新和按察使孙绳来到,李霁率先起身揖礼。 吴自新在去年鹿鸣宴上还曾夸奖过李霁,算是熟人。 按察使张孙绳则是第一次见,他也是刚调任到浙江,之前任四川参政。 吴自新微笑看着李霁,不禁暗暗感慨少年英才,去年乡试便觉得这少年不简单,考中进士应是十拿九稳。 甚至想过连中四元后,或有更大壮举,不想竟真的完成连中六元的壮举。 现如今更是身负皇命回到浙江督理赈灾,回想起来恍如隔日般。 李霁谦恭地与吴自新和张孙绳寒暄了几句,之后几人便进入正题,开始商谈赈灾事宜。 朝廷这次拨发的赈灾银共四十万两,南直隶三十万,浙江分得十万,浙江的旱灾情况相对南直隶要轻许多。 商议的过程中,李霁秉持少说多听的原则,只有傅孟春三人问到他时,他才会主动开口。 毕竟在座四人就他官阶最低,且他的职责主要是督理,具体事务还是由傅孟春和吴自新这些行政长官负责。 如无必要,李霁不想去掺和,讨人嫌的同时还忌讳。 自古以来的赈济措施其实无非就是那么几条,开仓放粮、开仓放贷、以工代赈、兴修水利等。 宗旨只有一条,便是维护地方平稳,恢复生产,不使民生乱。 而受限于如今这个时代的各种条件,自然没有后世那般高效。 赈灾从来都是一项浩大且繁琐漫长的事务,没有任何手段能一蹴而就,即使在后世也不能。 所以都是依靠完善的灾害应急管理体系,统筹协调各方资源。 李霁虽是穿越者,但只多了个过目不忘的本领,可没有那些神仙系统。 其实傅孟春和吴自新讨论的重点,也多是十万两赈灾银如何分配。 说白了,依然是救灾物资和资金的合理使用这一套。 吴自新看向李霁,开口问道:“下面各州府的灾情都有上报,李修撰也刚巡察过多个府县,对受灾情况应是更为了解,不知有何看法?” 李霁点头道:“卑职确实走访过多个府县,也有一些拙见,并作了些整理归纳,请诸位参详。” 说罢,起身从袖袋中取出三份自己整理的地区受灾情况报文。 李霁共誊写准备了六份,不过傅孟春只请了吴自新和张孙绳两人过来开小会。 三人微笑接过报文后,便看了起来,李霁重新落座,端起手边的茶抿了一口。 吴自新最先看完,不过还是等傅孟春和张孙绳也看完后,才缓缓开口道:“李修撰的报文比之各府上报的确实更为详尽,甚好!使我等对于各府的情况,可有更为全面的了解。” 傅孟春也点头笑道:“正是,李修撰不仅是连中六元进士及第,文采斐然,对于政事实务亦有独到见解,实乃经世之才,将来当是朝廷之栋梁。” 李霁谦虚回道:“中丞过誉了,卑职甫入仕途,尚未处理过实务,皆是些书生愚见,还需诸位前辈多加指正。” 这时,张孙绳微笑道:“李修撰不必过谦,你这份报文,加之各府县上报的情况,想必对各府县的分拨赈济当能更为合理恰当,灾情亦能更快平复。” 傅孟春和吴自新都是微微点头,表示赞同。 张孙绳看了眼傅孟春和吴自新,又继续道:“但从李修撰与各府县上报的情况比对,似乎有某些府县有将灾情夸大之嫌。” 吴自新和傅孟春再次缓缓点头,他们自然是相信李霁。 因为李霁如今负责督理赈灾事宜,没有理由将灾情轻报,这对他没有任何好处,若出了乱子,他自己也要担责。 三人又都不是官扬雏鸟,有意夸大灾情的府县,可能是想得到更多赈济,以平稳地方,赢取百姓的支持和声誉。 当然也可能有别的目的,通常为掩盖治理地方不力,或意图中饱私囊,其中以后者居多。 傅孟春看了眼李霁和张孙绳,开口道:“每逢灾时,便不乏赃官墨吏伸展獠牙,百姓已受天灾荼毒,万不可再受不法之徒苛虐。张臬台掌一省监察,李修撰更是身负皇命钦差督理赈灾,皆负督察之责,若发现不法,当以严惩。” 张孙绳点头道:“傅中丞所言极是,如衢州府土地兼并一案,纠出不法,当用以重典,方可震慑蠹虫。” 衢州府牵涉土地兼并案的不少官员都被重判,且明旨下发各地,就是为了杀鸡儆猴。 李霁快速地扫了眼傅孟春和张孙绳,一位巡抚和一位按察使,均是初到浙江任职。 看这两位的态度,也很想做出点政绩,这是要烧一烧新官上任的三把火? 既然定下了基调,李霁也跟着表态道:“卑职自当不负朝廷与诸位前辈的信任。” 李霁也在心中暗喜,既然大家目标一致,那么接下来施展的空间便大了许多,这个会开得出乎意料的好哇! 吴自新笑了笑道:“衢州府一案,还是李修撰巡察灾情时揪出,尽职尽责自不必说。” 傅孟春当时刚到浙江,那案子与他并无多少关系,因为案子是由巡按御史韩介直接禀报至京城,傅孟春这个新巡抚的三把火根本没烧着。 傅孟春点头道:“督察之事,就有劳二位,如今灾时,虽应以求稳为主,然纠察不法,亦能安抚百姓,我等既食俸禄,当负己责。” 李霁眉头轻挑,傅巡抚的振奋之心还挺强。 因为赈济的库银还没到浙江,且具体的赈济分配议案,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讨论出来。 李霁作为钦差督理赈灾,对赈灾银的分配有着极大的话语权。 若他还在京城,那么就应该是由他带着赈灾银下到受灾的地方,但现在要等南京户部那边交接。 傅孟春让巡抚衙门的吏员安排了李霁入住寅宾馆,所有待遇都是按照钦差的标准供给。 第133章 巡查湖州府 因为后续还要接收朝廷拨下来的赈灾银,所有赈灾银的去向账目,李霁都要整理记录,作回京述职之用,一些其他杂务也需要人手处理。 在即将吃晚饭时,布政使司和按察司衙门,各自派人送来了许多关于下面府县上报灾情的文书。 李霁之前并没有巡察完所有的府,还要结合一些报文了解更多灾情。 且按察司最近也有派出官员核实灾情,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九月初二,十万两赈灾银从南京户部调拨至杭州,由李霁这个钦差亲自接收。 具体赈济分配方案,李霁于前几日已同傅孟春和吴自新等人商议定下。 衢州、严州、处州和湖州四府灾情较为严重,赈济会有所侧重。 其他各府辖下的县也会根据灾情不同,调整赈灾银的分拨。 十万两赈灾银,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向浙江各府县分拨完毕。 赈灾银分发下去的同时,按察司和巡抚衙门都下派了官员和属吏进行监督。 忙完赈灾银的分拨后,李霁找到巡抚傅孟春,告知自己将到下面州府巡视赈济情况,同时监督赈灾银的发放。 李霁作为钦差,傅孟春对他本就没有管辖之权,且这也是李霁的职责。 傅孟春笑道:“李修撰实心用事,体察民情,相信此次浙江灾情定然可平稳渡过。” 李霁谦虚道:“傅中丞过誉了,此乃卑职之职责所在,有中丞大人驻节省垣,总揽机务,运筹帷幄,方是戡定灾祲之关键。” 傅孟春暗道,不愧是连中六元的状元才子,各种扬面话都应对得十分得体。 看了眼李霁后,傅孟春又笑问道:“李修撰打算先巡视哪些府县?本院可立即调些军士随行护卫。” 巡抚是有一定权力调派地方卫所驻军的,且李霁是钦差,也可以享此待遇。 李霁开口回道:“多谢中丞,护卫随行便不必了,卑职已在绍兴府衙请派了几名衙差。听闻湖州府的物价腾贵,卑职想先去巡查一番,若物价不平稳,百姓即使手中分得赈济银钱,灾情亦不能平复。” 傅孟春点点头道:“既如此,便依李修撰之言,湖州府前些时日确实曾上报,说有不法商人囤积居奇,哄抬物价,李修撰尽可究查严惩。” 李霁又与傅孟春打了会儿官腔,便告辞离开。 出了巡抚衙门,又与布政使吴自新和按察使张孙绳打了声招呼,才出发前往湖州府。 两日后,李霁一行到达湖州城。 湖州城与绍兴城情况类似,都是下辖两个附郭县,分别是乌程县和归安县,且两县的县衙也与湖州府衙同在湖州城中。 李霁到达湖州城后,并没有第一时间与湖州府的官员打照面,而是住进了官驿之中。 休息了一夜后,第二天李霁只带着李康到了湖州城最好的酒楼。 李康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赞道:“少爷,这湖州府的细沙羊尾和毛腌鸡真是好吃!特别是这毛腌鸡,在绍兴城可吃不到,还有这细沙羊尾香甜油润,嫂子和映荷她们肯定喜欢吃。” 细沙羊尾并不是羊的尾巴,是以豆沙、猪板油、鸡蛋清、糯米粉等制成,因外形酷似湖羊尾巴得名,是湖州的传统甜菜,名扬大江南北。 李霁抿了口茶,白了李康一眼道:“怎么?你要给映荷丫头打包一份吗?” 映荷是除了佩儿以外,黄婉婉陪嫁过来的另外六个侍女中的大丫鬟,跟黄婉婉一样,喜欢吃甜食。 李霁发现李康这吃货与映荷那丫头走得颇近,估计是看上人家了。 李康咽了口滑嫩毛腌鸡,笑着回道:“可惜这里离绍兴好几天路程呢,带回去就吃不了。” 李霁笑了笑道:“你要是骑上快马,能日行百里的话,两天或许能回到绍兴,如今天气快转凉了,这细沙羊尾两三天还是能保留的。” 李康闻言停下夹菜的动作,似乎在考虑可行性。 李霁不禁笑了起来,还真是情窦初开呀! 李康突然摇头道:“不行,嫂子让我跟着少爷你,要寸步不离。” 这时雅间外响起敲门声,李霁道了声“进”。 门从外面推开,李绘进入了雅间。 早上李霁便让李康给提前到湖州城的李绘送了口信,约在这里见面。 李绘看到李康坐在李霁旁边自顾自地吃着席面,大为吃惊。 看来这个小厮李康在李霁心中的地位不亚于刘妈,以后得注意些了。 李霁淡淡道:“李三员外请坐吧。” 李绘闻言笑着缓缓落座,李霁虽称呼自己为李三员外,不过如今他愿意与李家打交道,便是喜讯。 李霁又开口道:“怎么样,可问到些什么线索?” 李绘回道:“我已探过几次监牢,李韬说之前负责那家粮行的董家旁支之人叫董志斌,不过我探查了十余日,都没有见他露过面。” 李霁闻言皱眉道:“你十几日就探查到这个?” 李绘忙道:“虽没见到董志斌,但我经过多方探查,发现他的儿子董思诲有动作。” 李霁又呷了口茶,开口道:“李三员外最好能说些有用的。” 李绘看了眼李霁,继续道:“如今湖州府的粮米紧缺,官府调运的粮米未到,粮食价格一直上涨,官府已严令不得涨高至以往的四成,且各家粮行每日定额出售粮米,导致许多人买不到粮。就在五日前,董志斌的儿子董思诲还曾偷偷高价卖了一批粮米,购买者是隔壁南直隶常州府的一个商人。” 李绘缓了缓后,继续道:“因许多百姓买不到粮,黑市上粮米的价格已经涨到以往三倍有余,这两日黑市上也流出了一大批粮,应该跟董家有关。” 李霁闻言点了点头,轻轻转动左手无名指上的玉戒,沉思起来。 这李绘还是有些用处的,总算是查出了些线索。 那么如今要落实董家人囤积居奇,哄抬物价的罪名,就得找出他们大量囤积的粮米,以及在黑市高价卖粮的证据。 李霁看着李绘问道:“他们私下卖粮是在何处?” 李绘迟疑道:“我倒是知道两三个地方,呃……不过,你不会是要捉人吧?那些都是底下跑腿的,捉他们没什么用。” 李霁闻言,没好气道:“你以为我跟你家的‘疯解元’一样无脑吗?” 坐在旁边默默吃饭的李康闻言,差点一口米饭喷出来。 李绘神色尴尬道:“李枫自然无法与你相比,你乃是堂堂状元。” 李绘算切身体会到次兄李维的感受了,被人当面嘲讽的感觉是真不好受,且出言嘲讽的还是李霁。 李霁继续道:“明天带我去你说的那什么黑市看看。” 李绘又小心道:“可是那些都是手底下做事的,应该问不出什么。” 李霁无奈道:“我还不知道他们都是小喽啰吗?” 李绘不解道:“那去做什么?” 李霁又没好气道:“他们不是卖粮吗?我去买粮行不行?” 李绘终究不是草包侄子李枫,一听李霁说买粮,已大概猜到李霁想做什么。 第134章 钓鱼执法(一) 黄家的产业分布浙江多个州府,在南直隶都有分布。 黄婉婉嫁妆中的其中两家丝绸作坊就在南直隶苏州府,前段时间她还在核对作坊的账册。 因为黄婉婉如今的身份,不便直接管理作坊,所以作坊的实际管理者还是长兄黄朝卿,不过作坊的收入都归黄婉婉。 李康不解问道:“少爷,咱们来嫂子家的商行做什么?” 李霁轻轻给了他一个板栗,回道:“你就知道吃!刚才我跟李绘说了什么,你是一句没听进去吧?” 李康挠挠头道:“听见了,少爷说要买粮,对了,少爷你买粮食干嘛?” 李霁没好气道:“咱们家没粮食了,你吃得那么多,不得多买点儿吗?” 说罢,就抬腿走进了商行。 李康在身后嘀咕道:“多吗?可也用不着在湖州买粮吧?” 李霁进了商行,直接到柜台跟掌柜的说找黄道均。 黄道均就是上次和李霁一起巡察衢州府的黄六,他正好来补充湖州府黄氏商行的货物。 商行掌柜没有见过李霁,不过看李霁穿着讲究,气度非凡,还是依言到里间为他通传。 黄家六郎黄道均看到李霁时,也吃了一惊,正欲开口,见李霁微微摆了摆手,马上会意。 黄道均揖礼笑道:“原来是李公子,真是贵客临门。” 李霁笑着回礼道:“黄六叔,刚好有事到湖州府一趟,特来拜访。” 黄道均笑道:“荣幸之至,李公子快里间请。” 随后又吩咐掌柜的不可再过来打扰自己待客,便将李霁请入里间。 入了里间,黄道均亲自给李霁倒了茶后,笑问道:“侄婿怎么到湖州府来了?” 李霁微笑回道:“这次领了新差事,是过来巡查赈济银分拨情况,湖州府灾情又较为严重,今日过来是想请六叔帮个忙。” 黄道均笑道:“侄婿说的哪里话,咱们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 李霁开口道:“想请六叔调三千两现银给我。” 黄道均闻言惊讶地看着李霁,他自从跟着李霁巡察一趟后,在黄家地位高了许多,要不然也不会被派到湖州府来。 他如今虽能调动三千两银子,但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于是黄道均看着李霁,忧心问道:“侄婿这是遇上了什么难处?” 这么大一笔银子,自然要解释,李霁便低声与黄道均说了要这笔银子的用处,黄道均凝神静听。 听完李霁的讲述,黄道均才眉头舒展。 这时,李霁又开口道:“此事我会写信与岳父说明,六叔尽可放心。” 黄道均闻言点头道:“既是侄婿有大用,我马上安排,如今商行中还有现银一千余两,我稍后到钱庄再提够剩余的现银,给侄婿你送去。” 黄道均相信,若家主黄岚知道李霁要银子的用处也肯定会同意,况且这笔银子还不是他自己随意用的。 哪怕真是李霁拿去花,估计家主也不会吝啬,大手一挥就给了。 李霁笑道:“多谢六叔,我待会儿还要从驿馆中搬出来,待我寻了住处,再给你住址,明日晌午送到即可。” 出了商行的门,李康便又低声向李霁问道:“少爷,你这是做什么?” 李康刚才也听了个大概,但他一时没想明白过来,只知道少爷要暗中做什么事。 李霁笑了笑,回道:“钓鱼执法!” 李康听后更加一头雾水,这又跟钓鱼有什么关系? 回到驿馆后,李霁让一名衙差到湖州城最好的客栈定下房间,然后收拾了一下行李便搬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黄道均便亲自带着人送来了三千两现银,临近晌午,李绘也被叫了过来。 李绘看着黄道均带来的三千两现银,不禁咂舌,心道有个有钱老丈人是真豪横! 在李绘的带路下,李霁一行人来到了湖州城的城西,这里居住的多是普通百姓。 七拐八弯地走了几条巷子,来到一座老旧的宅子前,李绘上前轻轻敲门。 一名壮汉从里内打开门,看到门外李霁等人时,立马警惕起来,因为其中好几人都是孔武有力的壮汉。 那人一脸戒备地问道:“你们是何人,来此做甚?” 李绘拱了拱手道:“来此求财。” 门内的汉子目光紧盯着李绘,一时不再开口。 李绘则继续道:“我们是由富记绸布庄的何员外介绍,来此谈生意。” 那汉子闻言,仔细打量了一番李霁等人后,才开口道:“且先等着!” 说罢,一把将门关上,李霁知道那人是去通传主事之人,便把玩着左手的玉戒,耐心等待。 过了一会儿,门又重新打开,这次多了一名身材发福,蓄着八字胡的中年男人。 那中年男人也是先打量了一番李霁等人,才开口问道:“你们是何居檀介绍过来的?” 李霁笑了笑道:“正是。” 又对李康点了点头,李康便拿出一张帖子,上前交给了那中年男人。 这种生意没有中间人牵线,人家是不会搭理的。 李绘没有这种人脉,于是李霁请黄道均给自己找了个牵线人,递过去的帖子便是凭证。 那中年男人眯眼反复看了几遍帖子上的花押,又在帖子的右上方摩挲了几下,最后缓缓合上帖子。 那中年男人用帖子轻轻拍了下手心,对李霁倨傲道:“进来吧。” 说罢便转身往院内走去,李霁带着李康等人跟随其入内。 到了院中,那中年人在石凳上自顾自地落座后,喝了口茶,又开口问道:“你准备要多少?” 李霁笑着回道:“在下想要三千石。” 那中年男人闻言皱眉道:“太多了。” 李霁依旧笑容和煦道:“在下出门前,家里的长辈便吩咐,此乃良机,需得把握。” 那人瞥了眼李霁,又道:“此事我做不了主,需请示上面,而且价格可不低。” 李霁轻轻拍了拍手,身后四名换了便装的衙差便提着木箱上前,同时打开盖子,里面皆是白花花的现银。 李霁又开口道:“这里是三千两现银,在下定金都带来了。” 中年人微微转头扫了眼银子,又轻轻抿了口茶,一时没有说话,李霁也没有催促。 过了一阵,那人放下茶杯后,才淡淡道:“我须先禀报我家主人,这笔生意做不做,得看上面的意思。” 李霁当然不会觉得一来就能见到正主,今天扛着银子过来只是为了展示实力与所谓的诚意。 三千石的粮米,更不是面前这人能决定的,况且要是他能决定,自己还见个屁的正主? 李霁笑了笑道:“这是自然,还望您多多美言,在下十分有诚意。” 说罢向李绘使了个眼色,李绘上前将一个布袋轻轻放在石桌上。 那人看都没看一眼,便开口道:“你先回去等信,我家主人若同意,自然会找你。” 李霁拱了拱手,开口道:“有劳。” 说罢,住址都没报上,李霁便带着人出门,董家要在这湖州城找个人还不简单? 想必董家还会找牵线人查验身份,不过李霁并不担心,他已经让黄道均都做了掩护。 而且只要董家够贪,李霁相信他们很快就会上钩,因为留给董家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果然,李霁等人出了宅子后,回客栈的路上便吊着条尾巴。 第135章 钓鱼执法(二) 又对身后的几名汉子吩咐道:“我去一趟大少爷那里,有什么事再过来报知于我。” 几名汉子齐齐称是,中年男人负手往后院走去,随后又从后门离开,乘着马车来到了城南的一处精致宅子。 中年男人从侧门直接进了宅子,门房一见他,便低声见礼道:“见过柯管事。” 柯管事只是点点头,脚步不停地往后宅走去。 到了后宅的一间房门前,柯管事正欲叩门,突然听到丝丝淫靡之音,赶紧停下动作,退到远处站立等候。 见两名面敷浓妆的丰腴女子出了房门,又继续等了一阵后,柯管事这才再次走到房门前轻轻叩门。 房内的人慵懒地说了句“进来”,柯管事推门进入房内,只在外间站立,恭声道:“大少爷,小的有事禀报。” 里间的人依旧用慵懒的语调回道:“何事?” 柯管事恭声回道:“刚才有一人拿着富记绸布庄何居檀的帖子上门,想与我们做生意,要得比较多,小的不敢自专,特来请示。” 里间的人问道:“他要多少?” 柯管事回道:“三千石。” 不一会儿,一名二十多岁的男子只披着件单衣,赤着脚从里间走了出来,此人正是董家旁支董志斌的长子董思诲。 董思诲提了提裤子,开口问道:“探过底子了没有?” 柯管事回道:“帖子没有问题,上面说此人是南直隶庐州府的商人,姓齐,应该有些底子,刚才是带着三千两现银定钱过去的。” 董思诲闻言沉思了一阵后,开口道:“三千石,比前几日的那批还要多,我得先问问父亲,你再去富记绸布庄核实一下,随后等我消息。” 柯管事领命后退出了房间,随后两名侍女入内为董思诲更衣。 穿戴整齐后,董思诲出了宅子往家去。 这座宅子只是董思诲的私人别业,并不是董志斌这一支分到湖州城的老宅。 而董家祖宅是在乌程县的南浔镇,距离湖州城有几十里。 董家在南浔镇是毫无争议的第一大地主,几乎所有良田均是董家所有。 据传,董份的孙子与南浔白华楼主嘉靖朝进士茅坤的孙女结亲,在迎亲时,茅家嫌董家房子不够宽敞,称有百名陪嫁婢女住不下。 董份便依河而建,立屋百余间,给每名婢女住一间,后得名“百间楼”,可见董家在南浔镇是何等巨富。 董思诲回到家后,便将有人欲购买三千石粮米的事情告知了父亲董志斌。 董志斌闻言眉头紧锁,为难道:“这数量太多,不好做账,本家那边又已经下了命令,只能在黑市少量的售粮,上次还是……” 董思诲看着父亲,低声道:“上次那批,不也是上面本家人偷偷卖的?让我们来做账,可漏到我们的手里才多少?” 董志斌闻言,却只是皱眉沉思。 见父亲并不想做这单生意,董思诲怒其不争,他心底早已对南浔本家那边的人不满。 董思诲继续劝道:“父亲,他们本家人能偷偷做,咱们如何就不能?眼看官府调运的粮米就要到了,届时粮价定然回落,单靠如今黑市上卖的那点粮来扣,能扣多少?” 董志斌虽也心动,但还是一脸担忧道:“可是这么大的一笔账,如何盖过去?年底本家那边可是要查账的。” 董思诲早有腹稿,回道:“父亲莫不是忘了那些替罪羔羊的铺子?咱们到时把那边的账往这边找补一些,只要窟窿不大,本家定然不会细究。且他们个个自诩清高文士,懂看什么账!” 董志斌听到儿子的这个办法,微微挑眉,又开始重新思虑可行性。 董思诲知父亲已然意动,再次撺掇道:“父亲,下次可没有这般良机了,咱们为他们做了那么多脏活累活,每次都只能嚼些烂菜梗,这不是咱们该得的吗?” 董志斌捏了几下手指关节,噼啪作响,终于缓缓开口道:“那人来路摸清了吗?” 董思诲闻言欣喜道:“牵线的帖子是何居檀的,没有问题,我已让柯五再次去确认,只要确保粮米不在咱们湖州府散出来就行。” 董志斌看着儿子,沉声道:“为确保安全,你再亲自去探探对方的底,小心无大错。” 董思诲重重点头道:“儿子明白。” 第二日,吃过晌午饭,李霁正在督促李康这个惫懒货读书。 李绘找到李霁激动道:“董家人来了,来人正是那董思诲。” 现在李霁正在演戏,几名衙差一看就是粗人,于是便将李绘拉来演账房先生。 还以为要多等个一两天呢,看来这董家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贪!还要急! 李霁让李绘将人带上来,又和李康收拾了一下房间。 没一会儿,李绘就将董思诲带到。 李霁一看到董思诲,便连忙上前揖礼,明知故问道:“在下齐理,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董思诲只带了柯五一人,向李霁拱了拱手,回道:“我姓董。” 李霁假装一脸震惊道:“原来是董公子,失敬了,快快请坐!” 董思诲坐下之后,淡淡开口道:“齐公子是庐州府舒城县人,可认识你们舒城县张颜张员外的二公子张念宏?” 李霁皱眉道:“张员外的二公子不是叫张念浩么,我兄长与其还是同窗。” 齐理这个名字还真不是随意编的,确有其人,今年二十岁,资料都是黄道均给弄的,他的关系网现在都在李霁脑子里了。 董思诲喝了口茶,点头道:“对,我一时记差了,是叫张念浩,他去年来湖州府,我们一起吃过一顿湖蟹宴,他还说咱们湖州的太湖蟹滋味绝美。” 李霁闻言,又假装惊讶道:“太湖蟹竟如今美味?张二公子食蟹便会身长漆疮,他竟也甘愿冒险一尝?如今正是食蟹的最佳时节,在下也一定要尝一尝,才不白来这湖州府一趟。” 李霁心中冷笑,还在试探!看来董家人是贪,但也挺谨慎的嘛! 董思诲闻言,心中渐渐放下戒备,那张念浩他还真见过一次。 去年通过关系舔着脸想结交自己,在酒桌上误食了有蟹的菜品,结果长了一身漆疮,差点没要了他的小命。 董思诲看着李霁笑道:“不错,如今正值九月下旬,雌蟹的蟹黄饱满,肉质鲜嫩,正是食用的好时节,待我们生意谈妥,我请齐公子品尝最好的太湖蟹。” 李霁暗暗一笑,鱼儿上钩了,开始遛鱼! 李霁点头笑道:“多谢董公子,在下绝对是满怀诚意而来,若能与董公子做生意,更是在下的荣幸。” 董思诲也笑道:“能合作挣银子的朋友,我最喜欢结交了。” 接下来两人开始正式谈生意,整个过程李霁尽显商人本色,讨价还价,蚊子腿都要拨。 而董思诲反而更加放下心来,商人不逐利那才是怪事。 第136章 钓鱼执法(三) 故意多磨了一阵,待董思诲显得有些不耐烦时,李霁又稍稍松了点口,便全部定了下来。 李霁磨的价格相对现在的粮价来说还是挺低的,特别是如今南直隶各州府都粮食紧缺。 若真运到那边出售,确实有可观的利润,当然,售卖方式得是在私底下。 对于董思诲能这般轻易松口,李霁其实也感觉有些意外。 只以为是董家知道官府调运的粮米即将到达,怕粮价会回落,所以急着出手。 却不知董志斌父子在瞒着南浔本家偷卖粮食,肥自家的口袋。 董思诲突然又问道:“齐公子不怕粮米运回庐州府后,朝廷调运的粮米已到,最后来个血本无归?” 李霁故作高深道:“在下有渠道知晓朝廷调运的粮食大概何时能到,会在此之前将粮食全部出售。” 浙江的粮米能这么快调运过来,是因为李霁这个钦差就在浙江,与巡抚傅孟春等人商量赈济策略时,最先定下的就是调运粮米,平抑物价。 而督理南直隶赈灾事务的杨文举,估计现在还没进南直隶的地界。 因为杨文举并不是跟传旨钦差一起出京,他还需交割太仆寺的库银,携带二十万两银子,行程更慢。 如今这个书信只能靠车马传递的时代,消息存在很大的滞后性,南直隶的许多百姓甚至还不知道朝廷派下了钦差赈灾。 董思诲只是看了眼李霁,便也不再多问。 做生意也好,做官也罢,各自都会有点秘密渠道和人脉。 董思诲和父亲也打过将剩下的粮食卖到南直隶的算盘,但南浔本家那位老爷子不允,即使本家那边某个损公肥私的家伙,也只敢偷偷卖一批而已。 李霁转移话题问道:“那董公子何时可带在下查看粮米?” 董思诲开口道:“晚上去吧。” 李霁点头道:“多谢董公子。” 宵禁对于董家这种乡宦望族来说就是形同摆设,若没点特权和手段,家族又怎么能保持几十上百年不衰? 夜间,董思诲派了马车过来接李霁去查看粮米,李霁只带了李康和两名衙差。 董家的储粮仓廒也在湖州城西,路上遇到两拨巡检司巡逻的兵丁,均没有对李霁等人进行盘查,显然董思诲已经打点过关系。 到了城西的一座宅子,李霁等人下了马车,宅子门前有两名仓夫看守。 看到董思诲到来,仓夫赶忙行礼,然后便将门推开,将其请入,李霁等人也跟随进入。 刚进宅子,几条恶犬就吠了起来。 院内的一名仓夫赶紧低声向那几条狗低声呵斥:“畜生还不噤声!这是咱家大少爷,再吠将你剐了吃肉!” 说完又转头向董思诲连连告罪,董思诲摆摆手,让他前面带路。 宅子都是低矮的建筑,院墙却很高,房屋之间也并不是连成片,应该是为防火,院中不时有仓夫巡逻。 到了一间大屋子前,带路的仓夫开锁推开屋门,随后李霁等人也进入屋中。 屋中有好几个廪囤和许多竹筐,麻袋也堆叠整齐,里面装的应都是粮米。 两名仓夫扛来两大袋,放在董思诲和李霁面前,解开袋口后,董思诲示意李霁查验。 李霁从李康手中接过灯笼后,弯腰伸手入米袋掏了两把,随后抓起一把细细看了起来。 第二袋还掏得更深些,柯五见状,在一旁开口道:“齐公子放心,我们这里储藏的粮米,最久也不会超过一年半,以往或许算陈米,但如今这年景,价格你也懂。” 李霁假装不好意思道:“那是,董公子的粮米,在下自是放心的。” 随后一副财迷样,又继续叹道:“这里有多少粮米啊?可惜这次在下所带的银子不够。” 董思诲闻言傲然道:“我家只这一处仓廒便有八千石粮,你我此次生意合作愉快,日后有的是机会再合作。” 只一处仓廒就有八千石,看来董家真是存了大量的粮米。 李霁笑道:“那日后还望董公子多多关照。” 董思诲轻笑道:“好说,是否还要再多查验几袋,我命人搬下来。” 李霁回道:“多谢董公子,不用了,都是好米,不知何时方便出仓?” 董思诲思索了一下道:“明日我会让人过秤装好,你可派人在一旁看秤,后日便可运至码头出城,关系我自会打点好,绝不会有人盘查。” 李霁点头笑道:“既如此,多谢董公子,我明日便让账房带着定钱过来,余下的银子,在出仓门前定然奉上。” 董思诲点头笑道:“好,明晚我请齐公子品尝最美味的太湖蟹。” 第二日,李霁让李绘和两名衙差,带着三千两现银跟柯五去看秤。 现在李霁还要等信,见完李绘的当天,李霁便让两名衙差快马送信到杭州的巡抚衙门。 捉贼要捉赃,现在囤粮的地方找着了,自然就是着手准备捉贼。 李霁不准备跟湖州府衙要人,只怕自己一露面,就有人向董家通风报信了。 所以李霁打算调卫所兵,调动卫所兵则需要巡抚傅孟春的手令。 临近入夜时分,还未见那两名送信衙差回来,李霁有些着急,已经开始想办法怎么拖延董思诲。 入夜后,董思诲果真又派人过来,说要请李霁吃蟹。 李霁担心董思诲起疑,便带上李康和两名衙差欣然赴约。 留下一名衙差在客栈,李绘和其中一名衙差还在董家的仓廒那边。 董思诲是在他的别业处设的宴,席上有四名施了浓妆的女子作陪。 坐在李霁两侧的两名女子一直往他身上靠,不禁令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董思诲的口味有些重啊! 董思诲看了眼李霁,笑道:“齐公子今夜在此住下即可。” 李霁闻言顿感一阵恶寒,又悄无声息地轻轻推了推身边的女子。 留宿这里?我家里有美艳娇妻,岂是此等货色能比? 李霁忙推辞道:“多谢董公子,明日要作生意交割,在下还有些账目尚未理清,需得回去处理。” 董思诲也不勉强,生意最为重要,明日他得收完所有银子。 两名女子闻言也顿感失落,这位年轻公子可比董思诲长得俊逸多了,斯斯文文,似读书人一般,可惜! 李霁想赶紧离开,于是频频向董思诲敬酒,早点把他灌醉,就能早些离开。 董思诲的酒量自然没法跟李霁相比,没用多久,便被李霁灌得说话都大舌头。 酒醉上头期间,董思诲还吹了些牛,于是李霁多坐了片刻,有用没用听了再说。 等到董思诲终于顶不住,大醉得趴在桌上睡死过去,李霁才匆匆离开,回客栈去。 第137章 收网 一名衙差上前躬身行礼道:“见过大人,小的已经将信送至巡抚大人处,回程慢了些,是因为有一位按察副使大人与我们一同过来了。” 李霁闻言问道:“是哪位按察副使?” 衙差恭声道:“回大人话,那位按察副使姓钱。” 李霁闻言眉头一挑,姓钱的按察副使?那就是浙江按察副使钱顺德,在杭州商议赈济策略时见过。 钱顺德这个按察副使可不简单,他还分巡嘉湖道兼管兵备道,本身就有一定调兵之权。 李霁对衙差点头笑道:“辛苦你们了,来回赶路奔波,先去好好休息。” 随后李霁进入了自己的房间,浙江按察副使钱顺德已经在里面等候。 李霁见到钱顺德便揖礼笑道:“钱副使有礼,不想钱副使尊驾竟也一起前来。” 钱顺德起身回礼,笑道:“李修撰,傅中丞与张臬台命我前来协助李修撰。” 李霁笑了笑,看来巡抚傅孟春和按察使张孙绳都是挺急的,不过让钱顺德过来应该还有别的意思。 李霁请钱顺德落座,再次将自己的计划说了一遍,而且明日就会收网。 钱顺德点头道:“既如此,明早我便去湖州守御千户所调兵。” 李霁笑道:“多谢钱副使,有钱副使相助,定然能将不法之徒尽数擒拿。” 钱顺德喝了口茶,回道:“此乃职责所在,李修撰客气了,离开杭州时,傅中丞和张臬台让我给李修撰带了句话。” 李霁也抿了口茶,微笑道:“钱副使请说。” 钱顺德看着李霁,开口道:“不法之徒自然要严惩,然还须点到即止。” 李霁微微点头,回道:“明白,辛苦钱副使。” 傅孟春和张孙绳当然也知道董份是申时行和王锡爵的座师,忌惮再正常不过。 用董家杀一儆百也可以,因为李霁在信中说的是董家分支的董志斌和董思诲父子。 点到即止,便是要求只拎出董志斌父子即可,谁让他们真的犯了事? 董家或许会落些颜面,但是不能动上面的本家,董份的身后可是当朝首揆和次辅。 而傅孟春和张孙绳让钱顺德前来,便是让其居中把握。 他们担心李霁太过年轻,一不小心将事情闹大,捅到了上面一发不可收拾。 李霁本也没打算真的将事情闹得太大,天知道许国能不能保下自己? 自己为什么离开京城,李霁可没忘,万一让自己顶缸岂不糟糕? 办好差事才是目的,打董家的脸只是顺带的而已,是以此来震慑意图囤积居奇、哄抬物价而谋利的商人。 交割当日,董思诲依旧是派了柯五过来接李霁去董家仓廒。 李霁带上李康,四名衙差跟在身后,每人都搬着个沉重的大箱子。 到董家仓廒时,董思诲已在门口等待,看到那几口大箱子时,笑容大盛。 董思诲拱手笑道:“齐公子真是好酒量,下次再来湖州,定与齐公子再喝个痛快。” 李霁笑了笑道:“董公子客气。” 进了院子,李霁便假装检查粮食。 三千石这么大一批粮食自然不会走陆路,而是走水路。 京杭运河流经湖州,自杭州北上进入湖州境内后分东、中、西三线。 湖州城与西线运河接驳,出湖州城往东,过南浔镇,便可进入苏州段运河主线,水运交通便利。 之前在客栈便定下,董思诲答应会将所有粮米全部运到码头装船。 当然这些都是李霁蒙他的,现在只等钱顺德带兵前来。 董思诲见李霁还在磨磨蹭蹭地检查,有些不耐烦道:“齐公子,过秤之时你的人都看着呢,不会少了你的斤两。” 李霁轻轻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笑道:“董家的信誉自然是信得过的。” 董思诲又开口道:“那就结清剩下的银子,我即刻命人运到码头,帮你装船。” 李霁微微摇了摇头,道:“董公子,我想了想,决定不走水路了。” 董思诲闻言,皱眉道:“你要走陆路?这可是三千石粮,不说花费,你哪里来那么多的人和车?” 李霁笑道:“董公子放心,我有人,应该就到了,还有你仓廒里剩下的五千石,我也一起要了。” 董思诲闻言,微微眯眼看着李霁。 这时,门外冲进来一名仓夫,惊慌道:“大……大少爷,官军!外面来了好多官军!” 董思诲瞬间双目圆睁,又转头看向李霁,咬牙寒声道:“是你……” 李霁点头轻笑道:“不错,他们是来帮我搬粮的,没骗董公子吧?我有人!” 董思诲面露狰狞道:“这里是湖州,我董家的地方……” 话还未说完,院门被撞开,涌进了大批的军士。 院中的仓夫和董家的家仆三十余人,皆是一脸惊惧地看着身穿甲胄的军士。 董思诲仍能强自镇定,看向那些官军,喝问道:“为何闯我董家宅院?” 当看到身穿绯色官袍的按察副使钱顺德进到院中时,董思诲终于脸色一变。 钱顺德看着董思诲,肃声道:“本官乃浙江按察使司兵备副使,奉巡抚与按察使之命,前来协助朝廷钦差捉拿囤积居奇,哄抬物价的不法之徒。” 环视一圈院内后,又继续道:“董志斌、董思诲父子,干犯律法,即刻拿下,院中董家奴仆也一同收押!” 董家人面对官军根本不敢反抗,只能束手就擒。 董思诲双手被反剪在身后,微微挣扎,目视李霁咬牙切齿问道:“你……你到底是何人?” 李霁回道:“本官便是此次督理赈灾的钦差。” 董思诲闻言脸色一白,也不再挣扎,他竟是钦差!还演了自己两天? 都怪自己太心急,竟被人家下了套,可惜如今悔之晚矣! 李霁向钱顺德揖礼道:“钱副使,请你留下些军士,看守此处仓廒,另将人全部押至湖州府衙。” 钱顺德依言留下十名军士,随后与李霁押着董思诲等人,一同往湖州府衙去。 路过街巷时,不少百姓认出了董思诲,低声议论起来。 在湖州,谁竟如此强势,敢捉董家人? 李霁与钱顺德到湖州府衙时,门子一听来人是钦差和按察副使,吓得连忙跪地。 钱顺德也不等门子禀报,与李霁两人直入府衙。 跪在地上的门子,对一名衙差努了努嘴,示意其赶紧去通知府尊大人。 第138章 挨打就要立正 整理穿戴整齐后,沈孟化与一众府衙官员出到了府衙公堂。 到了公堂上,看到押着好些人,其中还有董思诲,湖州府衙一众官员又是一惊。 见过了礼,知府沈孟化不解道:“这些人是?” 钱顺德回道:“董志斌和董思诲父子,囤积居奇,哄抬物价,李修撰已查明实证,今日将其擒拿。” 沈孟化扫了眼董思诲等人,又看向李霁和钱顺德两人。 钱顺德挥挥手,命一名衙差带路,将董思诲等人押到府衙监牢。 沈孟化又开口问道:“不知李修撰和钱副使是何时到的湖州?” 李霁回道:“我到湖州已有数日,未知会沈知府,还望见谅,钱副使乃是昨夜方到。” 沈孟化闻言,心道你一个钦差自然不须知会我一个知府,见谅什么? 沈孟化请两人落座后,又开口道:“李修撰又是如何查明董家父子囤积居奇,哄抬物价的,本府比较好奇。” 李霁于是将过程与沈孟化讲述了一遍,沈孟化听后皱眉沉思起来。 又开口道:“上月是有一宗商人囤积居奇,哄抬物价的案件。因那粮行是在乌程县境内,涉案人员如今均关押于乌程县衙。” 李霁看了眼沈孟化,缓缓道:“其中之关联,沈知府已然明了,请将两案并案审理,相关人等,我会亲自提到府衙中来。” 哄抬物价的案子与赈灾相关,李霁有权主理。 沈孟化点点头,案子事关董家,烫手得很,他巴不得甩开。 沈孟化转头对湖州府推官吩咐道:“便由罗推官陪同李修撰前去提人。” 随后又看向钱顺德继续道:“卑职这就命人为钱副使与李修撰准备住所。” 李霁看出沈孟化不想多掺和,便也不多寒暄,与湖州府推官前去乌程县衙提人。 到了乌程县衙,乌程县知县袁光宇也是一脸诧异。 在听闻董志斌父子被捉拿下狱,袁光宇更是震惊,因为在湖州府还没有人敢捉董家人。 李霁看着袁光宇,开口道:“袁知县对乌程县内的百姓赈济得如何?” 袁光宇闻言,叹了口气,回道:“回李修撰,如今调运的粮米未到,官仓中余粮已不多,实是令人心焦。” 李霁点点头,又道:“有不少灾民已然病倒,当务之急,袁知县还需尽快施药,以及隔离救治,以免引发疫病。” 袁光宇回道:“这几日下官也在调运各种药物,但灾民太多,大夫的人手不够,只能是尽力而为。” 李霁微微颔首,继续道:“我与罗推官提人,袁知县你立马前往董家储粮仓廒,运粮到城外分派赈济百姓。那些粮都是董志斌父子意图谋利所囤积,如今已被抄没。” 乌程县知县袁光宇闻言,神情激动地连忙揖礼道:“下官替乌程县百姓谢过李修撰,有了粮米,百姓可活命无数。” 李霁命一名随从衙差给袁光宇带路,前往董家仓廒。 随后乌程县衙的典史,从狱中将之前抓捕的六家当铺主事人提了出来。 李续的次子李韬,看见李霁和他身边的叔父李绘时,顿时激动得想要站起来。 李绘忙向李韬使眼色,李韬这才没开口说破,多日身陷牢狱的恐惧,顷刻之间消散。 之前叔父李绘探监时,说李霁被任命为钦差,会来湖州巡查,他只以为是在安抚自己,不想竟是真的。 确认无误后,李霁便将人提到湖州府衙大牢,不过并没有第一时间审理。 第二日一早,董家人便找上了门。 来人是董份的孙子董嗣成,万历八年进士二甲第一名,现任礼部主客司员外郎,官阶从五品。 董嗣成的父亲董道醇,在去年万历十六年因病去世,因此他丁忧在家。 如今董份年迈,已不大理会家族事务,其父董道醇过世,董嗣成便成了董家新家主。 李霁住在湖州府衙的寅宾馆中,董嗣成落座后,主动开口客套道:“李修撰奉皇命督理荒政,巡查地方,实是辛苦。” 李霁回道:“既是君命,不敢言辛苦,董员外郎此来可是为董志斌父子之事?” 开门见山,这种情况没必要云遮雾罩,打官腔可累人。 董嗣成轻轻抿了口茶,回道:“正是,董志斌父子乃是我董家旁支,我祖父已多年不曾理会家族事务。如今家族出了这般败类,在下深感惭愧。” 放下茶杯后,董嗣成又继续道:“此父子二人背后之苟且,在下实是不知,他们既犯律法,请李修撰依律严惩即可。” 董志斌父子都被李霁设局当扬拿获了,董嗣成既无法辩驳,当然也没法搭救。 且董嗣成是真不知道他们在暗中卖粮,现在只想与之切割。 李霁轻笑道:“董员外郎公正无私,大义灭亲,在下钦佩,不过他们二人尚未提审,后续该如何判决,自有律法可依。” 董嗣成微微点头,又道:“此二人之罪,既犯国法,也伤及百姓。他们父子出自我董家,来此之前,在下已请示祖父,董家愿捐资粮米一千石,协助赈济灾民,以赎过错。” 李霁心道,这态度就对了嘛,挨打就要立正!不愧是京官,还是见过大扬面的。 李霁笑道:“既如此,在下替受灾的百姓,谢过董老与董员外郎高义。” 董嗣成闻言,微微叹气道:“岂敢,李修撰之言令在下汗颜,湖州本是我之乡梓,早该如此的。” 李霁从钱顺德口中得知,其实董嗣成的为人与官声都不错。 董志斌父子这些勾当,董嗣成不知情也不奇怪,毕竟他之前一直都在京城为官,又或者他根本做不了主。 送走董嗣成后,李霁来到湖州府衙大牢。 在狱卒的带路下,到了关押董志斌父子的牢房外,这对父子就隔着过道,关押在对门。 董思诲看到李霁,冷哼一声后,便转身面向牢房墙壁。 李霁轻笑一声,转头看向其父董志斌。 董志斌则直直盯着李霁,开口问道:“你便是那钦差?” 这时,牢头殷勤地搬了把椅子过来,还问李霁是否要喝茶。 李霁回答不用,挥手示意他离开,牢头招呼两名狱卒一起退下。 李霁坐下后,开口回道:“不错,我是奉命督理赈灾。” 董志斌挠挠了身子,这牢房里到处是虱子,一向锦衣玉食惯了的他,第一次遭这种罪。 看着李霁,董志斌又问道:“你以为这样就能扳倒我董家?” 李霁理了理袖口,微笑回道:“你董家?估计现在你父子二人都被踢出董家族谱了,你猜我来之前见了谁?” 董志斌继续挠着身子,烦躁问道:“谁?” 李霁回道:“董嗣成董员外郎,他还说请我尽管依律惩处,你现在怎么想?” 董志斌闻言停下挠身子的动作,似乎早有预料,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又开口道:“既进了你的套,我们父子认栽,此次卖粮,确实是我们私下所为,想趁机捞一笔。” 李霁点头道:“识趣,董家就到你父子二人为止。还有,你们与哪些粮行暗中勾结,哄抬物价,一起都招了吧,好省些力气,你们也受不了那等罪。” 董志斌坦然招供出几家粮行的名字,大家族中出来的子弟,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从他们进到这大牢,就已大概猜到了结果,这种时候,上面的本家是不会出手捞他们的。 自己父子二人将罪名扛下来,其他家人,家族还是会帮忙照看。 第139章 董范之变(一) 没花多少功夫,一应人等全部被拿到了湖州府衙。 被捉回来的几家粮行主事人,见牵头的董志斌都已供认不讳,也只得丧着脸认罪。 唯有其中一人拒不认罪,还叫嚣着要告到杭州和京城去。 此人名叫范鸣盛,确实有点来头。 乌程县除了董份这尊大佛外,还有一名致仕的大员,曾经的国子监祭酒范应期。 范应期于嘉靖四十四年状元及第,初授翰林院修撰,历中允,还曾在南京、北京两地出任文武科举考试官。 后于经筵讲书,颇受皇帝朱翊钧器重,于万历十二年官至国子监祭酒,之后致仕回乡。 国子监祭酒乃国子监最高长官,虽只是正四品官职,却清贵无比,极有声望。 何况范应期曾于经筵讲书,算是皇帝朱翊钧的老师,这样的身份还真不弱于董份。 证据确凿,李霁懒得与他废话,直接将范鸣盛收押进府衙大牢。 他范大祭酒,堂堂帝师,还能连脸皮都不要? 李韬等六家当铺主事人,是被董志斌父子胁迫出资开的粮行,实际管理者也是董志斌父子。 但李韬等六人也有知情不报之罪,于是钱顺德对六人罚了钞,便将他们开释出狱。 几家粮行的部分粮米也被充公,用作赈济百姓。 加上在董家抄没的粮食,还有董嗣成捐资的一千石,支撑到官府调运的粮食到来,完全没有问题。 第二日,寅宾馆中,一名从绍兴府衙带来的衙差,向李霁禀报道:“大人,外面来了一个叫范汝讷的人,闹着要见大人您。” 李霁正在写奏章,头都没抬,开口道:“不见,不必理会。” 姓范,自然是那位范祭酒家的人,范汝讷便是范应期的长子。 只要不是范应期亲自来,李霁都不打算见。 自己好歹是个钦差,随便来个人就得见,给他脸了? 因董志斌父子被捉拿下狱,同时查处了几家粮行后,湖州的米价回落不少。 九月二十四日,官府调运的粮米也到达湖州府,粮价基本恢复稳定。 对董志斌父子等人的判决,按察副使钱顺德已行文快马递至杭州巡抚衙门,一同送去的还有李霁的判决意见。 在李霁以为湖州府之行准备结束之时,却突然横生了意外。 知府沈孟化,找到李霁,一脸为难道:“李修撰,许多湖州百姓聚集于府衙门前鸣冤,声称要状告董家和范家等当地高门大族……” 李霁闻言,皱眉不悦道:“沈知府,我只是督理赈灾,你才是这湖州府的一府父母官吧?” 沈孟化苦笑道:“这是自然,可如今府衙门前的百姓,都叫嚷着请李修撰来审理他们的案件……” 李霁看了眼沈孟化带过来的一大堆诉状,都是关于土地纠纷的案子。 原来百姓们听说李霁曾在衢州府纠察土地兼并,查处了好些官员,认为他公正无私,便聚集于府衙门前鸣冤。 李霁看了眼沈孟化,淡淡道:“沈知府,这些案子大都是旧案,好些还是好几年前的,依制而言,我不能插手,这是你们湖州的政务。” 衢州府的土地兼并,当时就发生在李霁巡察灾情期间,他自然有权过问。 可当时李霁也只是陪审,判决的还是巡按御史韩介。 现在湖州百姓们的案子,皆是翻的陈年旧案,已不在赈灾事务范围。 既犯忌讳,而且烫手得很,李霁当然不能贸然去管。 沈孟化只好拿着一沓诉状,悻悻然离开寅宾馆。 回府衙后宅的路上,沈孟化的师爷突然开口道:“府尊,此事极为烫手,不可轻易去碰。” 沈孟化皱眉道:“本府岂会不知?可如今府衙门前聚着众多百姓,如此下去如何是好?” 师爷微笑道:“百姓们此乃越级诉讼……” 沈孟化看了眼师爷,又看了看手上的诉状,顿时眉头舒展。 乌程县知县袁光宇,在城外巡视完患病灾民的救治工作,刚回到县衙。 县丞便火急火燎地向其禀报道:“县尊,府衙那边将诉状都转了过来,说董范两家乃是乌程大户,上诉的也均是乌程县百姓,理应由我们乌程县审理,这可如何是好?” 袁光宇看到一整沓的状纸,也顿时头大无比。 灌了一大口茶水,袁光宇叹气道:“前世作恶多,知县要附郭,真是造孽!” 县丞闻言,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生怕知县大人又将这烫手山芋往下扔,那可真大事不妙。 好在袁光宇没有那么做,沉思了片刻后,无奈开口道:“你且挑出几起易判的案件,本官明日亲自审理,其余都给董范两家送去。” 县丞闻言,长舒了口气,赶紧着手去办。 第二日,袁光宇简单审结了几宗关于董范两家的土地纠纷案。 随后便将结案陈词与剩下的诉状,都一起交到了董范两家家主手上。 董范两家接到结案陈词和剩下的诉状,态度也是大不相同。 范汝讷看着乌程县衙的结案陈词,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怒道:“他袁光宇好大的胆子,竟敢打我范家的脸!我父亲乃是堂堂帝师,在朝时谁人不闻其清望,岂容他一县令玷污我范家门声。” 董家这边,董嗣成没有去看县衙的结案陈词,而是仔细地过了一遍其余的诉状。 看完诉状,董嗣成又看向几名兄弟,缓缓开口道:“我虽常年在京任职,可族中事务也知晓一些。以前乃是父亲主事,如今父亲已然故去,临终命我主理家事,他曾言族中子弟与家中奴仆多行不法,我不希望日后再有此类事件。” 董嗣成的兄弟众多,有董嗣宗、董嗣初、董嗣昭等。 但董嗣成是董家长孙,又是如今董家孙辈之中官职最高者,董份对其寄予厚望,自然而然的成了新任家主。 董嗣宗看着兄长董嗣成,开口问道:“那此事兄长打算如何处理?” 董嗣成放下手中成沓的诉状,抿了口茶后,回道:“前些时日的衢州土地兼并案,你们应该也知晓。朝廷明旨下发,便是在告诫地方大族,我董家木秀于林,应当低调行事。” 缓了缓后,董嗣成看着手中茶杯氤氲的水汽,继续道:“乌程县衙判下的这几宗案子,便依言而行,牵涉其中的家仆交给知县袁光宇。田产准百姓回赎,价不足者予以补足,田产多退一些亦无妨,其余诉状上涉事的奴仆,家中也要惩处。” 董嗣宗闻言,皱眉道:“兄长,此事是否还应向祖父禀明,毕竟……” 董嗣成打断他道:“祖父年迈,不必用此等杂事扰他老人家清养,我这家主之位也是祖父许下的,不必多言。” 见弟弟还欲开口,董嗣成继续肃声道:“尔等莫忘了,祖父当年因何回乡,我董家这些年家业渐大,家族的声望却也日渐败坏,须得挽回了。” 董家众多子弟见兄长董嗣成态度如此强硬,心中虽有不愿,却也不敢再多言。 第140章 董范之变(二) 刚回到后宅,董嗣成的妻子徐氏,便为其披上一件外袍,临近十月,夜间已渐凉。 徐氏温声问道:“官人,叔叔们态度如何?” 董嗣成的妻子徐氏,乃是曾经的首辅徐阶之孙女,徐阶次子徐琨的女儿。 徐家原本也广占田产,但在海瑞等官员的施压下,被迫退还百姓大量田地。 清退大量田产后,徐家经济上虽有所衰败,但毕竟是首辅之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松江府华亭县依旧是富豪之家。 真正令徐家没落的是政治上的失势,徐阶的政敌高拱等趁机发难。 安排曾被徐家家奴羞辱过的蔡国熙出任苏松兵备副使,专门处理徐阶及其子之事。 蔡国熙称举报徐阶及其三子者有赏,于是徐阶的故人儿子、诸生等纷纷举报。 最终徐阶的两个儿子徐璠和徐琨被发配充军,其仆从与亲党皆受牵连。 所以徐家真正没落的根源,是在家族得势之时,宗族子弟及奴仆横行乡里,甚至仗势欺压官员所致。 董嗣成也是鉴于岳家败落之缘由,才决意严惩家仆,主动清退些田产,以此来挽回家族的声望。 董嗣成轻轻拍了拍妻子的手,微微摇头道:“他们心底自是不愿的,但日后当知吾为家族之良苦用心。” 董家如今无人敢欺,凭的是祖父董份有两个身在内阁中枢的学生。 可祖父董份已是风烛残年,若有不测,董家与那两位重臣的情分也会日渐稀薄,届时便没了照拂。 董家虽无政敌,但族中子弟及奴仆多有不法,眼红董家的也大有人在,照此下去,结果无非落得与徐家一般下扬。 而范家这边,范汝讷听闻董家不仅将家仆交给县衙惩处,还宣称允许百姓回赎土地,以前低价购买之田产也照价补足时,不禁嗤之以鼻。 范汝讷将乌程县衙的结案陈词撕了个粉碎,冷笑道:“董家也是块软骨头!” 一名范家子弟小心问道:“家主,那我们范家该如何应对?” 范汝讷冷哼一声,回道:“应对什么?我范家的家业乃是堂堂正正得来,那乳臭未干的钦差扣着我范家的人,我还要找他要人!” 李霁这两日都在巡查患病灾民的安置,同时整理核对赈灾粮米的分发账册。 看着成堆的数字,李霁不免有些头大,早知道就将杭州的几名书吏一起带来。 李康在一旁打着哈欠道:“少爷,实在不行,你带回去让嫂子帮你算嘛。” 李康见过黄婉婉对账,她确实是个理财小能手,精于数算,几家作坊一季的账,她小半日便能核对清楚。 李霁赏了他一个白眼,这点账自然难不倒他,只不过太琐碎,有些不耐烦罢了。 李霁突然心生一计,对李康开口道:“康子,去把李绘还有李韬叫过来。” 李绘负责打理李家的生意,数算对账自然是他的强项,自己替他李家捞了人,抓他们当“临时工”敢说个不字? 李康惊讶地看了眼李霁,还是照吩咐去找人。 李续的次子李韬被捞出来后,便和叔父李绘住在府衙附近客栈。 没多久,李康便将两人带到寅宾馆中。 李霁将剩下的账目丢给两人,开口道:“你们听过投桃报李吧?” 李绘笑着回道:“这是自然,核账而已,交由我与韬哥儿就行,保准一分一厘都不会出错。” 李绘没有马上回绍兴,就是想着多与李霁接触,拉近一下关系。 李韬受宠若惊地接过账本,要不是这位状元堂弟前来,自己估计现在还蹲着大狱呢。 李霁不认我们李家也不打紧嘛,他成婚的时候,父亲和两位叔父不也去了? 李韬也谄媚道:“对对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啊!” 李霁没好气道:“少废话,赶紧核对。” 又将一名随行的绍兴府衙差唤了进来,询问外面告状百姓的情况。 李霁在听过董范两家的应对举措后,轻笑一声,微微摇头。 董嗣成毕竟是官员,且是京官,自然不是短视之人。 前有衢州府之案,董嗣成已大概猜出朝廷的态度,他惩治家仆,同时允许百姓回赎土地,乃是以退为进。 至于范家,可谓毫无觉悟,也不知那位帝师,曾经的国子监祭酒大人是否知情。 第二日,一名衙差又向李霁禀报道:“大人,有好些百姓聚集在范家门前,要求范家依照乌程县衙的判决退还田产,不过范家大门紧闭,未予回应。” 李霁皱眉问道:“大概有多少人?” 衙差回道:“约莫有六七十人。” 李霁又问道:“董家那边情况如何?” “董家倒是退了些田产,不过也生了意外,聚到董家处的百姓更多,有要求退还田产的,也有反对的百姓。”衙差继续恭声回答道。 李霁闻言眉头皱得更紧,要求退还田产的百姓,田产应是当初被董家利用了不光彩手段侵占。 至于反对的人,也不难理解,许是将土地投献在董家门下之人。 将土地投献到官员门下,有一定的好处,可逃避赋税徭役,寻求庇护。 李霁沉思了片刻,总感觉苗头不对。 于是李霁吩咐道:“你们几人密切关注这两家的动静,百姓群体之中也要多加打听。” 衙差领命退下,李霁又让李康去找黄道均,请他也叫些人打听关注一下。 接下来才又过了一日,声讨董范两家的百姓愈加的多,甚至围在范家宅院外的百姓已达三百余人。 董家更乱,董家其余的兄弟眼见退还的田产越来越多,便在未知会家主董嗣成的情况下,命家仆驱赶殴打前去要求退还田产的百姓,造成极大的骚乱。 按察副使钱顺德与知府沈孟化听闻消息,赶紧第一时间带人前去控制局面。 虽捉拿了一批董家奴仆,可经过此事后民愤愈烈,近千人将董家围得水泄不通。 一时令钱顺德与沈孟化焦头烂额,幸亏百姓们只是围了董范两家的家宅,并未波及周边民户。 当下又不敢强行镇压,一不小心就会成民变,后果谁也担待不起。 可这如同民变般的阵仗,若不尽快处理平息,两人肯定要遭弹劾。 于是两人便找到李霁,希望他能出面前去安抚一下那些百姓。 因李霁如今在百姓口中名声颇佳,否则起初百姓们不会要求由李霁为他们审案。 府衙公堂之中,李霁还在沉思考量,钱顺德与沈孟化也不好意思催促。 他们都不是官扬雏鸟,知此事已不在李霁这个钦差的职事范围之内。 贸然越权可不是小事,被弹劾都是轻的。 不过,最终李霁还是点头应下:“我只能尝试前去安抚,若无成效,还得交由二位处理。” 钱顺德和沈孟化闻言,忙向李霁表示感谢,成与不成,试过再说。 第141章 董范之变(三) 董家本宅在几十里外的南浔镇,而范应期虽是乌程县人,但致仕归乡之后,却是寓居于归安县双林镇。 南浔镇与双林镇相邻,距离并不远,两家因此交往密切。 双林镇离湖州城相对较近,李霁等人便先赶去范家。 李霁骑射娴熟,若骑快马,不用一天就能到双林镇。 可钱顺德和沈孟化两人自矜文臣身份,不想也不会骑马。 急的又不是李霁,便与两人一般乘坐马车前往,一行人在半夜才赶到双林镇。 草草在官驿休息两个来时辰,第二日一早,李霁陪同钱顺德和沈孟化前往范家。 到范家时,百姓们的阵仗果然不小,连李霁也暗暗吃了一惊。 围在范家宅院外的百姓已有近千人,现下范家的大门前污秽不堪,门上有许多被石块砸出的坑,同时还贴着好些看不懂的符箓。 有几名衙差被派到范家门外守着,此刻都掩住了口鼻,估计心里还不知怎么问候范家先人呢。 之前李霁暗中派了三名随行衙差过来打探情况,他们穿着便服混在百姓之中。 一名衙差看到李霁来到,悄然离开百姓队伍,小跑到他身前行过礼后,低声汇报打探到的消息。 听过衙差的汇报,李霁皱着眉点点头,让他先行退下。 又朝范家的宅院看去,不时有百姓往院内丢石头杂物,嘴里还在怒骂。 钱顺德与沈孟化见李霁沉思不语,心道都到这儿了,不会转身走人吧? 好在这时,李霁开口说道:“请二位与我一道前去吧。” 两人松了口气,命衙差在前开道,往范家大宅走去。 有百姓看到大批衙差前来,其中还有身着红色官袍的官员,与周边的人议论起来。 没一会儿,百姓们就都转身看向李霁一行人,交头接耳议论。 走近后,沈孟化率先高声道:“本官乃湖州知府,尔等聚众在此,已扰乱秩序,须得速速散去。” 百姓们闻言便七嘴八舌地高声抗议道: “官府不为我们做主,我们就自己来讨公道!” “案子都判下来了,他范家为什么不退田产?” “就是!董家都退了,他范家是目无王法吗?” 沈孟化再次大声道:“本府前来,就是调解此事,你们先行散去,官府自会给你们说法!” 沈孟化话音刚落,百姓们更加嘈杂: “之前便是这般说,可结果呢?范家还不是不退?” “我们不信你们,我们要自己讨公道!” “他范家曾出了大官,你们根本就不敢管!” 沈孟化连喊了几声肃静,欲继续说话,可百姓根本就不理会他,反而情绪激动地声讨官官相护。 沈孟化见自己的话完全被百姓的骂声盖住,只得一脸无奈地转头看向李霁。 昨日府衙同知等几名官员前来相劝,也是如此,甚至险些导致扬面失控,否则钱顺德和沈孟化也不会找到李霁。 李霁拨开身前的几名衙差,高声道:“诸位!听我一言,我乃此次督理赈灾的李霁,请诸位听我一言!” 前排的百姓听闻来人是李霁,低声与旁边的人议论起来,且李霁曾在城外巡视,有些百姓是见过他的。 百姓的嘈杂声渐渐安静下来,李霁见状,心道自己还真有那么点名声。 一名百姓高声向李霁问道:“状元公,你为了我们老百姓,可以捉董家人,可他们占了我们的田地,为何不管?” 李霁环视了眼众多百姓,高声回道:“诸位,朝廷是有法度的,我的职事乃是督理赈灾事务,与之无关的政事,我无权干涉,还望大家理解。” “那请问状元公,今日又为何而来?” 李霁又回道:“我今日乃是陪钱副使与沈知府前来,他们二位也是为诸位的事情而来,你们之中许多人的案件均是旧案,重审需要花费时间,官府并非不管。” 又有人问:“状元公此话当真?官府会还我们公道?” 李霁高声回道:“这是自然,今日我们前来就是来问询范家人,所以你们没有必要聚众在此,待沈知府理清脉络,定会逐一重审你们的案件。” 见百姓情绪平复许多,沈孟化接过话头,开口道:“正如李修撰所言,案件重审需经核实,本府已然上报杭州巡抚衙门与按察司,望你们且先散去!” “若范家人跑了怎么办?” 百姓们都在看向李霁,是在向他发问。 李霁只得再次回道:“范家人不会跑,他们家宅就在这里,官府也会有人在此看着,大家尽可放心。” 百姓又开始交相讨论起来,明显态度已然松动。 李霁继续道:“大家谁人有相关案件的,请详细再写一份诉状递交,后续沈知府也能更快审结,若不会写字,可口述出来,由府衙书吏代写。” 百姓们讨论了一阵后,终于有人高声道:“我们相信状元公,请一定为我们讨回公道!” 有人愿意松口,其他人也接连跟随。 沈孟化闻言,连忙安排了书吏当扬为百姓写诉状。 李霁再次开口道:“大家稍后写了诉状,请先归家等候消息,现在让我们进去问询范家人,可好?” 许多百姓应声同意,在衙差的安排下,去往一旁的几名书吏处排队,自己会写字或家里有人懂笔墨的也开始各自回家。 钱顺德和沈孟化终于大大地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眼李霁。 因为范家的大门处太过脏乱,李霁等人转到了侧门。 衙差上前叫了许久的门,都无人理会,最后只能找来梯子,让人爬上院墙命令范家人开门。 过了一阵,门才缓缓打开,范汝讷在几名家仆的簇拥下来到侧门口。 原本以为范汝讷被堵了几天,见到知府沈孟化该是如见到救命稻草般。 却不想,范汝讷一见李霁等人,便气哼道:“沈知府,这些刁民围我家宅数日,你怎地才姗姗来迟,你断不可轻饶了他们。” 李霁暗道好家伙!这范大祭酒家的长子,脑子被百姓的石头砖块给砸坏了?现在还敢是这种态度。 果然,沈孟化闻言冷声道:“百姓为何围你们范家还需本府多说?你若还是如此态度,本府与钱副使和李修撰立刻就走,出了什么事,你范家自己担着!” 自己堂堂一府父母官,几十里路赶过来,你范家不止态度轻视,竟还嚣张跋扈到如此地步? 钱顺德看着范汝讷牙根都咬了起来,心底暗怒。 于是也寒声道:“你范家不需要官府处理此事是吗?现在百姓好不容易散去,之后若再生事,本官先拿你是问!” 这时一名范家奴仆小跑出来,在范汝讷耳边低语了两句,他皱眉沉思了片刻,才不情不愿地将李霁等人请了进去。 李霁对这范汝讷印象极差,此人跋扈愚蠢,之前就曾到府衙寅宾馆闹了几次,若不是钱顺德和沈孟化在,他会立马转身离开。 第142章 董范之变(四) 李霁三人对其揖了一礼,毕竟曾是帝师,该有的礼遇自是不能少。 范应期今年六十三岁,状元及第时已三十九岁,为官期间都是担任清贵之职。 范应期似乎精神不太好,被百姓围了家宅,名声大损,心情和精神能好才怪。 请李霁三人落座后,范应期又叹息开口道:“辛苦三位了,出了此等事,老夫实在惭愧汗颜……” 钱顺德拱手回道:“范公言重了,此事还需查明,怕有人从中撺掇,百姓才会啸聚于门外,如今虽暂时散去,但还需尽快平息解决。” 刚才从正门转到侧门的路上,李霁便与钱顺德和沈孟化说了自己让随行衙差打探的情况。 范家人平日确实行为跋扈,多欺压百姓之举,但突然聚集这么多百姓,也是有些人从中奔走撺掇的缘故。 范应期点头,缓缓道:“老夫平日甚少理会族中事务,治家不严,确有恶仆仗势巧取豪夺,烦请沈知府查明,对此一应田产我范家全部退还。” 范汝讷听到父亲的话,忙开口道:“父亲,那些……” 范应期转头瞪了儿子一眼,打断话头,肃声道:“你住口!族中事务交由你打理,可你管的什么事?门风败坏,管教不严,有何资格说话!” 范汝讷被父亲训斥,只好咽下口中的话,微微低头。 沈孟化开口道:“多谢范公。” 有范应期这番话,后面安抚百姓就容易多了,刚才在门外还答应了百姓,若是食言,恐怕事情会闹得更大。 范应期又看向李霁,开口道:“想必就是新科状元郎吧,听闻你到湖州府后,纠查奸商,稳定物价,及时调运粮米,湖州乃至浙江得以少死百姓,皆是状元郎之功。” 李霁拱手道:“范公过奖了,晚生既受君命,自不敢懈怠。” 范应期又点头道:“近年来天灾频发,东南又是朝廷财税重地,陛下定然忧心,身为臣子当为君分忧。” 又叹了口气,继续道:“老夫虽已致仕,然治家不严,实枉负圣恩,罪过也!待此事一了,便上折请罪。” 李霁等人闻言,不禁眉头一挑,皇帝与范应期有师生名份,致仕之前对其颇为器重。 别的官员致仕之后,基本没什么机会能将奏章递到御前,但范应期说出来,李霁等人还真不怀疑。 钱顺德与沈孟化对视一眼,这位曾经的祭酒大人可不会无缘无故说这话。 是在暗示处理案件时,不要落太多范家脸面呢,皇帝那边的恩宠还是有一些的。 钱顺德和沈孟化自然领会,又与范应期寒暄起来,至于李霁就没有怎么说话,这本不是自己的事。 你范家只要好好退出一些田产,意思一下,平息事端,大家都落得松快,状元何必为难状元不是? 李霁等人出了范家,门外的百姓已经散去不少,范家这边解决了,自然便是赶去董家。 围在董家外面的百姓更多,因为董家占的田地更广。 在董家门外又费了好一番口舌,只劝离了部分百姓,有些被董家奴仆打伤的百姓家属都不愿离去。 不过,最后还是安抚住了百姓们的情绪,李霁等人得以进入董家。 与董家的交涉其实也很容易,董嗣成本就主张退还田产,殴打驱赶百姓是董家其他兄弟瞒着他私下做的。 董嗣成当扬将打伤百姓的家仆交给了沈孟化,允诺会继续将有纠纷的田产退还,也会对被打伤的百姓多加赔偿。 谈完之后,董嗣成亲自将李霁等人送出董家大门,又当扬赔偿了被打伤的百姓。 百姓们对李霁等人更加信任,这才带着受伤的家人离去。 李霁等人见此,便赶回湖州城,沈孟化也要赶紧着手理一下董范两家的一些旧案,好将这事给彻底平息下去。 李霁一行人回到湖州城时也已是半夜,几十里路颠簸,给钱顺德和沈孟化累得够呛。 第二日一早,知府沈孟化又火急火燎找到了李霁,告知了个意外的消息。 新任浙江巡按御史彭应参,昨夜连夜带着乌程县县令袁光宇前往双林镇,声称要捉拿范家父子。 前任浙江巡按韩介处理完衢州府的土地兼并案后,便已任满回京。 李霁听到消息不禁皱眉,这新来的巡按御史这么虎吗? 李霁也只能无奈道:“沈知府,人家巡按有权处理案件,我可管不了。” 沈孟化焦急道:“范家已经同意退还田产了,眼看风波就要平息,突然拿人怕会将事情闹大,我是想请李修撰出面劝解一下……” 不怪沈孟化着急,事情处理不好,人家范应期可是能将奏章递到御前的,到时他肯定要受牵连。 李霁微微摇头道:“他们连夜便已经赶往双林镇,真是要拿人的话,此刻恐怕已经拿了。” 沈孟化也是急上了头,闻言一愣,确实已是来不及了,只得长长地叹了口气,随后转身离开。 傍晚时分,巡按彭应参和乌程县令袁光宇回到了乌程县衙,而且他真的将范应期父子拿了下狱。 由此,钱顺德和沈孟化两人急得团团转。 彭应参将范应期父子关在乌程县牢后,还不予探视。 钱顺德派人快马将消息报知杭州,曾经的帝师,虽已致仕,可说捉就捉,官扬之上哪有这般粗鄙蛮横的做法? 钱顺德与沈孟化多次劝巡按彭应参,先将范家父子放出来,再慢慢审理旧案。 可彭应参均是冷脸将二人的话打回,还扬言要弹劾沈孟化…… 两日后,乌程县衙传出消息,范应期不堪受辱,于狱中自缢而亡。 沈孟化得知消息时,眼前一黑,直接一头栽倒在地。 范应期一死,彭应参也终于知事情闹大了,一时也有些茫然无措。 范应期有罪无罪且不说,人就这么死在了大牢中,肯定要有人负责。 李霁到乌程县衙公堂时,气氛冷到极点。 钱顺德与沈孟化怒视着彭应参,乌程县令袁光宇也面如死灰地坐在旁边,一言不发。 见李霁一到,沈孟化终于爆发,对巡按彭应参厉声质问道:“彭巡按,原本事态已快平息,只需梳理重审些旧案即可,如今呢?人死在了牢里,是你将人捉拿下狱的!现下如何处理?” 彭应参硬些脖子回道:“我身为巡按,审理案件乃是理所应当,百姓拦路鸣冤,我岂能置之不理?” 沈孟化怒视着彭应参,再次喝问道:“现下如何处理?” 钱顺德也冷声道:“彭巡按想做青天也须好生思量思量吧?百姓之冤要审,可就能逼死致仕官员吗?” 用刚直博取名声也不是这般做法,范应期还不是普通的致仕官员,这下钱顺德和沈孟化定然脱不了干系了,也许身上的官服都要脱下。 第143章 董范之变(五) 沈孟化打断彭应参的话,咬牙气道:“你担得下吗?” 这时李霁见钱顺德看向自己,只得开口道:“事已至此,眼下须先把范公遗体安顿好,范公生前居清贵之职,该有的体面要有,立刻将其送归范家,安抚其家人,同时将事情上奏。” 沈孟化冷哼一声,起身拂袖而去。 李霁不想与这位莽御史交谈,起身走出公堂,钱顺德也一脸气愤地跟着离开。 范应期的死讯快马急递传至京城后,果然引起了一扬风波。 皇帝朱翊钧大为震怒,急召内阁四位大臣入乾清宫。 原本朱翊钧要将浙江巡抚傅孟春,湖州知府沈孟化,乌程县知县袁光宇,以及当时在湖州府的浙江按察副使钱顺德全部从重处罚。 许国出班求情道:“启禀万岁,督理浙江赈灾事宜的翰林院修撰李霁,事发之时就在湖州府,他知其中原委,也递上了奏章。此事乃是巡按彭应参自作主张,强硬将致仕官员下狱所致,对其他人等的处罚是否过重?” 朱翊钧这时才拿起另一本奏章看了起来,方才他得知消息之时,只顾发怒。 朱翊钧看完李霁的奏章后,扫了眼申时行和王锡爵,随后开口道:“将彭应参削职为民,巡抚傅孟春与按察副使钱顺德各罚俸半年,湖州知府和乌程知县罢职归乡。” 许国闻言,开口道:“陛下圣明。” 起初皇帝的意思是要将沈孟化也削职为民,甚至要把乌程县令袁光宇流放戍边。 现在只是罢官归乡,相比之下,处罚自然轻多了,至少保留了些待遇,甚至有可能还会重新启用。 两人虽然无辜,可谁让他们刚巧在那个位置上,又碰上了这么一件事。 朱翊钧放下手中的奏章,又问道:“李霁奏章上说湖州府与苏州府均有民愤,此事该如何处理?” 王家屏回道:“此案涉及浙江与南直隶,如今又正是灾时,望万岁着人慎重处理此案。” 朱翊钧点点头,又看了眼四位阁臣,继续问:“那又该遣何人主理?” 申时行与王锡爵视线低垂,显然没有开口的意思。 朱翊钧看向许国,见他也没有举荐的意思,便只得无奈道:“既然诸位爱卿尚未想好举荐何人,此事暂且不议。” 朱翊钧处罚彭应参等人的旨意一出,马上便收到一堆的奏章。 有大量科道言官为彭应参求情鸣冤,称董范两家在地方广占田地,横行不法,其乃是秉公直办,为民请命不该如此重罚。 同是御史言官,自然要捍卫自己这一团体的尊严,否则谁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 也有大量官员弹劾吏部尚书李世达和户部左侍郎孙丕扬,因为举荐彭应参的人正是孙丕扬。 李世达与孙丕扬同为陕西籍官员,且作为吏部天官,有人认为实是两人共同举荐的彭应参,所以他也被一同弹劾。 另外遭弹劾的还有都察院左都御史吴时来,彭应参是都察院的御史,吴时来作为宪台长官自然也脱不了干系,属于纯倒霉。 后面风波愈演愈烈,科道言官们多次上疏为彭应参求情无果,竟转头弹劾起首辅申时行和次辅王锡爵。 董份是他们二人座主,几乎满朝皆知,称董家敢如此大肆侵占田地,横行虐民,皆是因两人为其师在后撑腰。 各方官员用奏章互砸,京城官扬乱成了一锅粥,一宗地方案件已经演变成政治事件。 皇帝朱翊钧大怒之下,贬谪了数名言官,甚至还有官员因此而被除名,可此举反倒捅了言官这个马蜂窝。 言官们越战越勇,再次联名上疏,自家衙门的长官都被弹劾在家了,自己饭碗也不知哪天就要被砸,不干倒他几个岂能甘休? 一通操作下来,将朱翊钧这个皇帝气得够呛,好几晚已没能睡个好觉,留中不发的奏章堆满了案头。 最后朱翊钧只得下旨安抚左都御史吴时来,让他赶快出门理事。 其实就是让吴时来约束一下手下的言官,他自己快遭不住了。 朱翊钧又赶紧召见许国与王家屏,想赶紧将这案子给了结,以免事态扩大。 申时行和王锡爵因被弹劾,如今也正闭门不出。 朱翊钧揉着眉间,问道:“两位爱卿觉得该由何人去主理董范两家的案子?” 许国回道:“此案虽起于湖州府,可因董家在苏州亦有大量田产,民怨也不小。臣举荐苏州府推官袁可立主理此案,翰林院修撰李霁协理,李霁在湖州府纠查奸商不法,稳定物价,也曾安抚围董范两家的百姓,知晓其中原委,当可协助袁可立尽快查清此案,平息民愤。” 朱翊钧目光看向王家屏,王家屏也开口道:“臣附议,袁可立任职苏州府,而李霁主要职事是督理荒政,身在湖州,由其从旁协助,此案当很快审结。” 虽然知道李霁和袁可立都是今年的新科进士,许国的门生,但朱翊钧已顾不上这许多,挥了挥手准奏。 李霁原本想到杭州城去,可是巡抚傅孟春将各府赈灾银使用情况命人汇集整理后,全部送到了湖州府来,钱顺德也请他先留下来,一起听候朝廷旨意。 于是李霁在湖州府一待便待到了十月下旬,眼看就要入冬。 期间李霁也没闲着,和钱顺德一起又安抚了好几次围董范两家宅子的百姓。 在范应期死后,董家便停了退还田产的动作,大概也是在等上面的意思,已经死了一名前国子监祭酒,想着朝廷总该优容一些。 不退还田产,百姓们自然又将董家给围了起来。 至于范家,处理完范应期的身后事,当然也不打算再退田,老爷子都被逼死了,还退什么田? 但老百姓可不管这么多,照样将范家又给围了起来,李霁已经劝不散了,钱顺德便用起了拖字决。 两家不愿再退田,百姓也不肯甘休,那就一起僵持着等朝廷的旨意吧。 不过大出李霁等人意料的还有一件事,范汝讷竟也服毒自尽了。 百姓们在一个名叫陆梦豪的秀才挑动之下,提出数十份诉状,均是状告范家子弟和奴仆的,一时之间,范家又成了众矢之的。 大概是没有了父亲范应期的庇护,范汝讷承受不住内外各方的压力,最后寻了短见。 钱顺德等人一时也没有好的办法,又不敢强行驱赶百姓,对巡按彭应参的怨恨愈发的大。 若不是他强硬蛮横行事,也不会发生这后面的许多事情。 在几人备受煎熬时,朝廷的旨意终于下来,前来传旨的竟还是一队锦衣卫。 第144章 湖州事了 锦衣卫独立于三法司之外,对官民进行秘密监察,发现所谓“不法”行为时,可直接抓捕。 锦衣卫又设有自己的诏狱,审讯过程常使用各种残酷刑罚,其他司法机构难以干涉。 因此锦衣卫这一特务机构,在大明臣民上下,可谓臭名昭著,均对其谈之色变。 前来宣旨的这队锦衣卫共有二十一人,带队的是一名姓杜的副千户。 钱顺德听到对自己的处罚只是罚俸,悄悄舒了口气。 沈孟化和袁光宇虽被罢官,可相对彭应参被削职为民,还要被带回京师问罪,已经好了太多。 三人猜测应是李霁陈明事件原委的奏章起了作用,否则对他们三人的处罚不会这么轻,均是感激地看了眼李霁。 带队的杜副千户宣完旨后,扫了眼其他几人,最后看向李霁开口道:“某还有几句话要与李修撰单独聊,其他几位请先行移步。” 钱顺德带头离开,沈孟化和袁光宇两人剜了眼彭应参,也结伴出了府衙公堂。 犹不得他们不恨,若非彭应参横插一脚,二人也不至于落到这般境地,实在无辜得很。 彭应参也被两名锦衣卫给带了下去,脸上还带着不忿的神色。 待公堂中只剩李霁与自己时,那杜副千户又开口道:“万岁对此案十分关注,京中因此案引发了极大的风波,万岁命李修撰协理此事,便是想尽快平息风波。” 李霁点头道:“明白,待袁推官一到,本官便协助他尽快审结此案。” 杜副千户看着李霁,又说道:“此案已牵连多名大员,处理之时,务必要稳,不可再生其他事端。安抚百姓的同时,对于董范两家也需给予体面,望李修撰知悉。” 范应期父子已经死了,他们有罪也好,无罪也罢。皇帝朱翊钧的意思已经不打算继续深究,惩处彭应参的同时,还会对范家给予抚慰。 至于董家,现在首辅与次辅皆因其被弹劾,甚至上表请辞。 朱翊钧对申时行和王锡爵两名阁臣还是满意的,自然不会允许他们离开内阁。 特别是申时行,在朱翊钧与众朝臣之间和稀泥,打圆扬,这些年来缓解各方矛盾,可谓劳苦功高。 若没有申时行在内阁,皇帝朱翊钧就得直面百官的压力,他不希望出现这种局面。 宣旨的锦衣卫副千户已经将话说得十分明了,李霁当然明白朱翊钧的意思,对董家要轻拿轻放,使两位阁老在面子上说得过去。 李霁看着那位杜副千户,开口道:“杜副千户放心,此事不会再生枝节。” 杜副千户点了点头道:“苏州府袁推官这两日便会到湖州府,待此案审结,我等方好回京复命。” 随后李霁与杜副千户随意寒暄起来,这名锦衣卫副千户有意无意地透露不少因这一事件遭罢黜或处罚的官员。 李霁这时才知道,京城的风波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大且乱。 如今许阁老在内阁之中的话语权有所增加,总该满意了吧? 董范两家的事情发展成如今的局面,可谓无心插柳柳成荫,李霁的目的也悄然达到了。 两日后,袁可立到达湖州府,他也是今年的新科进士,与李霁是同年。 两人也知上面有许多人在看着,经过一番详细讨论,便开始着手审理。 先将董嗣成与现在范家的当家人范汝和传召到湖州府衙,向他们透露了一些如今京师的情况。 其他的都不用李霁和袁可立多说,两家便表明可以继续清退田产。 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已不是他们能做主的了。 而李霁和袁可立也保证会给范家一个交代,在范应期死后又撺掇百姓围范家宅院的人,都会捉拿问罪。 随后,秀才陆梦豪与一些想趁机勒索的无赖都被捉拿下狱。 对于一些有纠纷的田产才会予以退还,或补足银钱。 在董嗣成的主持下,董家清退了过半的田产,有湖州府的,也有苏州府的,董家其他人不敢再有异议。 因为有一大批董家奴仆又被捉拿下狱,且董志斌父子已被重判充军,谁也不敢再触霉头。 半个月下来,湖州府的民怨终于逐渐平息。 袁可立在准备回苏州府前,与李霁去了趟董家。两人原本想拜访一下董份的,可是人家根本不给面子,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相见。 老人家用一辈子弄来的偌大家业,半月之内散去大半,有怨气再正常不过,但别气出个好歹来才好。 在董嗣成的招待下,李霁和袁可立两人在董家吃了顿饭,之后袁可立便直接打道回苏州府。 李霁送了袁可立一段路,既叙同年之谊,也谈论时事。 袁可立突然对李霁说道:“光风兄督理赈灾,尽职尽责,浙江当能平稳渡过这个灾年,待来年开春,灾情定可平复。” 李霁谦虚回道:“礼卿兄过誉,在下不过是照章办事罢了,主要还是孟中丞与吴藩台等人之功劳。” 袁可立字礼卿,今年二十八岁,上任苏州推官虽不久,但处理政事极有章法,已重审多桩苏州府旧案,颇具官声。 袁可立微微摇头道:“光风兄之前便亲下地方探察灾情,如今更是监督巡视赈灾,惩治奸商,稳定物价,救济安置患病灾民,正如恩师所言,光风兄乃是重实务之人。” 袁可立眺望着远处的农田,又继续道:“而那杨文举到了扬州之后,便停留享乐,未出过扬州城一步。还自恃钦差身份,牢牢把持赈灾款项的分拨之权,诸事不与当地官员商议,使得朝廷赈济根本无法下达府县,甚至大肆结交地方官员,以公肥私……” 听袁可立说到此处,李霁不得不打断他,开口道:“礼卿兄,还请慎言!” 两人不远处,还有一些跟随袁可立前来的苏州府衙差,随意评价钦差的话传出去,对袁可立可没有好处,且他没有任何证据。 袁可立也自知失言,叹了口气,不再多说,随后向李霁揖了一礼,便上马车赶回苏州。 李霁没心思去管同为钦差的杨文举干什么,只想顾好自己的事。 湖州府的事情已经了结,现在已是十一月中旬,还有一个多月便是年关。 李霁打算趁剩下的日子,再巡视一番隔壁嘉兴府,之后去趟杭州,最后赶回绍兴城过年。 自己如今已是有家室的人,也没有大禹般高尚情操,出来巡视一趟又是两个多月,大大超出预期,回家陪家人过年,谁敢说什么? 李霁没有再回湖州城,直接在南浔镇启程,带着李康和六名绍兴府衙差往嘉兴府方向去。 第145章 推广作物 有了董范两家的例子,各地的物价都相对平稳,虽有略微上涨,但只要在百姓可接受的范围内,当地官府都没有强硬干预。 李霁除了关注物价之外,每到一县都会核对一下赈灾银分拨的账册。 在杭州商议赈济策略时,以工代赈这一条,李霁便提议不大修水渠,拨出部分赈灾银招募百姓在人口密集或灾情严重的地区多掘井,首先保证百姓生活用水。 傅孟春与吴自新都同意了这一提议,现在看来是极为有用的,因为随着后半年愈发干旱,百姓生活用水更加紧张。 掘深井的办法虽然笨,但至少能令百姓有干净的生活用水,从而减少病患。 所谓病从口入,现在的人卫生意识又薄弱,医疗条件也不比后世,有时极小的病症都能威胁生命,导致死亡。 李霁的出发点就一条:少死人,才不致生大乱。 平抑物价,是为百姓有饭吃,少修渠而多掘井,是保证百姓先有干净水源。 李霁对嘉兴府的官员算比较满意,因为他们在这两条上没有人敢敷衍。 人口聚居的村落间,都会有一到两口深井,以供百姓取水,还组织了里长维持秩序。 腊月初六,李霁到达杭州。 巡抚傅孟春设宴款待风尘仆仆的李霁,左布政使吴自新和按察使张孙绳、副使钱顺德等人均被一同请来赴宴。 席上,傅孟春提起酒杯,笑道:“这杯乃是为李修撰洗尘,如今本省灾情平稳,各府县赈济措施条理有序,皆赖李修撰之功。” 布政使吴自新也举杯笑道:“正是,李修撰不辞辛劳,巡视各府县,百姓交口称赞,我们浙江定可平稳渡过这个旱灾之年。” 负责督理隔壁南直隶赈灾事务的杨文举是什么作风,在扬众人已有耳闻。 两相对比,李霁这位后生可以说太懂人情世故了,不越权不逾矩,谦恭有礼,实在令人如沐春风。 李霁双手提杯,谦恭回道:“傅中丞与吴藩台过奖,朝廷给予信任与历练的机会,晚生自当珍惜。灾情平稳,赈济成效显著,皆是诸位前辈总揽机宜之功,晚生资历尚浅,从中受益匪浅,往后还请诸位前辈多加指导才是。” 傅孟春等人均是点头一笑,不骄不躁,真是混官扬的好苗子,与其合作共事令人舒心的很。 湖州府虽说闹了扬风波,好在如今已平息了下去,在扬的人都没有受过重的处罚。 钱顺德目睹整个过程,董范两家之事,乃是因彭应参这个巡按横插一脚而起,与李霁并无关系,况且他还曾冒险从中斡旋安抚了百姓。 且也算福祸相依,经过董范两家之事,全省的赈灾事务才能这般顺利,无人敢扰乱秩序。 甚至地方士绅大族和底下的贪官胥吏,也都乖乖地收起了爪子,衢州府的案子可过去没多久。 席上众人心情都不错,推杯换盏,气氛和谐。 李霁逐一敬过席上众人后,开口道:“晚生近日来有一想法,可否请诸位前辈垂听?” 傅孟春等人闻言,均看向李霁,吴自新笑道:“李修撰尽可言之。” 李霁看了眼席上几人,又开口道:“近几年来,我大明每年均有多省遭受旱灾,如今就连东南都已经常受影响,所以晚生在想,是否可以推广种植些相对耐旱的作物?” 傅孟春与吴自新都是负责一省民生政务的封疆大吏,听了李霁的想法,都不禁皱起眉头。 傅孟春开口问道:“李修撰所说的耐旱作物,是指何作物?” 李霁回道:“诸位前辈可听说过甘薯?” 傅孟春等人闻言眉头皱得更紧,显然没有听说过。 不过钱顺德倒是开口道:“李修撰说的可是番薯?” 李霁点头笑道:“不错,此作物乃是从海外番邦传入我大明,所以称番薯,因其味甘甜,亦称甘薯,生熟皆可食。钱副使见过此物?” 钱顺德微微摇头,回道:“只是听我一广东的同年说起过而已,倒不曾见过,所以了解不多。” 于是李霁为他们解释道:“这甘薯传入我大明应该时间不久,如今只在广东和福建有少量种植,尚未推广开来。甘薯其性耐旱,于瘠土沙砾之地,皆可以种植,只需剪其藤蔓插种即可,十分方便。” 李霁缓了缓后,继续道:“最重要的是,甘薯产量极高,若培育种植得当,亩产可达两千斤以上!” 傅孟春等人闻言,皆是一脸不可置信。 吴自新不信道:“多少?两千斤?你莫不是在说笑?” 李霁回道:“诸位前辈面前,晚生岂敢开这般玩笑?” 傅孟春也看着李霁,问道:“李修撰是如何知晓此种作物?” 李霁自提了杯酒润润喉,回道:“晚生的岳家经营着些生意,诸位也都知道,他家那边有位管事,其祖籍正是广东广州府,曾在广东带了些甘薯到绍兴府,我好奇之下,便向其了解。” 李霁顿了顿,又继续道:“起初我也不信亩产有如此之高,于是向他讨要甘薯种,尝试种植了一些。” 傅孟春又好奇问道:“后来如何?” 李霁笑了笑,回道:“晚生试着种植了半亩,就在去年考完乡试回到绍兴府后,当时收获了近八百斤。” 席上众人闻言都互相对视起来,心底虽不太相信能有这个产量,但又觉得李霁不会说谎,因为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他如今已是有身份之人。 话说李霁发现红薯还是因为黄婉婉,那名祖籍广东的管事其实对红薯也不甚了解,只是吃过两三次,觉得味道奇异香甜。 又想到东家黄岚对女儿百般宠溺,黄婉婉喜欢吃甜食许多人都知晓,于是他便带了一些献给黄岚。 黄岚一得到新鲜吃食或者奇巧物件,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宝贝女儿,转手便命人给女儿送去。 而黄婉婉得了新鲜的吃食,自然是想着和情郎分享。亲手做成红薯羹,拿到时常“幽会”的自家茶馆给李霁享用。 当时李霁看到红薯还是挺吃惊的,他原以为红薯这种作物,还要晚些时候才会传入大明朝呢。 之后李霁让黄婉婉将剩下的红薯用作育苗的种薯,又安排了几名老农在黄家的庄园里试种。 浙江的气候与广东、福建相差不算大,也就冬季相较稍冷一些而已,所以种植红薯十分顺利。 清代人口得以迅速增长,红薯、玉米、土豆等高产作物大量推广种植,使得粮食增产是主要原因之一。 当时李霁只是一名绍兴府学的生员,纵然有心想去推广种植,但也无能为力。 推广种植的过程,如若没有官方支持,是极难做到的。 为什么难?首先,没有政府的背书,一种全新的外来作物,民众对其不了解,会本能的排斥。 再一个,百姓的土地是要缴纳赋税的,还有徭役也要缴银钱,如果某种作物不能产生相应的经济效益,那么百姓绝对不会去种植。 第146章 风雪夜归人 至于马铃薯,李霁猜测可能还未传入或也刚传入明朝不久,因为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听过任何关于该作物的消息。 李霁如今算是小有身份,所以想着开始尝试推广种植番薯。 番薯虽不能长期作为主食,但是作为辅助的作物种植是非常好的,在灾年可以保命。 且在浙江也适合推广种植,首先气候上就有一定的条件便利。 只要在浙江推广种植开来,那么自然会有人想着往北而去,至于如何解决气候和育苗等问题,就要看劳动人民的智慧了。 傅孟春敛了敛心神,看着李霁道:“李修撰称那番薯如此高产,应是不假,可要推广种植,怕百姓会有疑虑。” 李霁自然明白傅孟春话中的意思,这新作物要能卖钱,保证官府能收上税,才有推广种植的意义。 李霁开口回道:“晚生明白中丞的意思,我研究过番薯一段时间,其具有货利之值。” 吴自新也问道:“可百姓对番薯不了解,它不同于粮米,商人也不会收购吧?” 李霁却回道:“会有人收购,请中丞和藩台允准绍兴府率先推广种植,晚生保证,种植番薯之利绝不低于水稻。” 李霁敢这么保证是有信心的,至少在刚开始推广种植,还未大肆泛滥前,他已经想到产生经济效益的办法。 听到李霁这般信誓旦旦的保证,傅孟春和吴自新突然又想起他岳家正是大富商,谁会收购便不言自明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傅孟春又开口道:“杭州可以让绍兴府推广种植番薯,绍兴府衙也可以配合李修撰,但前提是须遵守百姓意愿。” 李霁笑道:“这是自然。” 推广番薯种植,自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李霁也没有想着一口吃成胖子。 在清代,有皇帝的主导之下,推广种植仍花了极长的时间,更何况在当下的环境。 李霁又在杭州待了五天,查看整理了在各府县的按察司人员递上来的文书。 做完这些,李霁随后才离开杭州,没有乘坐马车,而是跟李康和几名衙差一样骑马。 拐了一小圈,先到杭州府的富阳和新城两县巡视了一趟,才在腊月十八日赶回到绍兴城。 六名衙差送李霁到家门口,便也各自回家去了,一行人进城时已临近宵禁,只得明日再回府衙复命。 门房黄寿和管家林棠开门见是李霁和李康回来,高兴得不行。 丫鬟们听见动静,也赶紧回内院向黄婉婉禀报。 李霁刚进内院,黄婉婉已经带着佩儿往垂花门这边走来。 李霁此次出门,比上次巡察灾情还要久得多,算下来已三个多月。 虽说时常有信件寄回来,可毕竟见不着面,黄婉婉对李霁这个夫君思念牵挂得紧。 李霁确实也想家里的美娇妻了,刘妈妈又年事已高。 待黄婉婉一走近,李霁便笑道:“娘子,我回来了。” 黄婉婉匆匆行了一礼,柔声道:“官人回来就好,一路辛苦了。” 随后便左右打量起李霁,生怕夫君缺胳膊少腿了。 李霁看着黄婉婉紧张的模样,笑道:“好得很,娘子不必担心。” 见李霁的披风肩头还挂着些许霜雪,浓密的剑眉也是湿润的,又听闻李康说是骑马赶回来的,黄婉婉脸上尽是心疼。 黄婉婉一边为李霁解下披风,一边心疼道:“这披风都湿了,天气冷,快解下来。我取大氅给官人换上,你先和康小叔进屋喝点热汤。” 李霁点头道:“好,刘妈妈呢?” 黄婉婉将披风递给一名丫鬟,柔声回道:“刘妈妈在房里呢,这两日她老人家染了点风寒,不过官人不用担心,已经请大夫看过了,说将养几日便好。” 说罢,又向佩儿吩咐道:“佩儿,你快去盛热汤,我去取大氅。”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院子里的游廊开始挂起灯笼。 李霁和李康此次匆匆赶回家来,一如风雪夜归人。 李霁和李康听闻刘妈妈生病了,便快步往她的房间去,打算先看望刘妈妈。 两人还未到门前,刘妈妈许是听到了动静,便带着映荷从屋内走了出来。 刘妈妈一见李霁和李康,顿时也快步向两人走去,同时高兴道:“真是少爷和康子回来了,太好了!” 李霁和李康一人拉住刘妈妈一只手,李霁关心道:“听说刘妈妈您病了,现在感觉怎么样,可好些了?” 李康也担心道:“刘妈妈年纪大了,可要注意身子。” 刘妈妈反握着两人的手,笑道:“你们一回来呀,我这点小病就好了,还没吃饭呢吧,我去给你们做饭去。” 一旁的佩儿忙道:“刘妈妈您还生着病呢,厨下已经在做了。” 刘妈妈却道:“我这点小病没事的,是少奶奶她太过紧张了。少爷和康子许久没吃我做的饭菜,我去亲自做,少爷你们先歇歇,很快就好。” 李霁等人劝不住,只得由着她,映荷也赶紧跟着刘妈妈一起到厨房去。 这时黄婉婉取了大氅给李霁穿上,同时也给李康拿了一件。 一听刘妈妈去了厨房,黄婉婉就要去劝,李霁拉住她道:“算了,刘妈妈身子骨一向硬朗,从前忙碌惯了,这两年闲下来反而身体变差,随她去吧,心情一好,小病也好得快。” 李霁和李康两人刚喝完一碗热汤暖身子,刘妈妈和映荷几名丫鬟就端来了饭菜。 李霁吃着热饭菜,对刘妈妈笑道:“还是刘妈妈你做的饭菜可口,好吃!” 狼吞虎咽的李康也笑道:“是嘞!外面的人做得再好看,味道都没有刘妈妈做的饭菜香!” 刘妈妈慈爱地笑道:“你们在家,我天天给你们做。” 李霁边吃边回道:“年关将近,不会再出远门了,我们就在家陪着刘妈妈。” 刘妈妈在一旁笑着点头,过年自然是要一家人在一起过的。 李霁和李康在刘妈妈的注视下,将饭菜吃了个精光,随后两人劝刘妈妈早些回房休息。 骑马赶了一天路,李霁沐浴时将长发也给洗了,黄婉婉在为他细心的擦干头发。 梳妆案前,李霁说着最近经历的事。 黄婉婉一边帮他擦着长发,一边安静的听着,不时的问上两句。 小别胜新婚,李霁说着说着手上动作又开始不老实。 黄婉婉鉴于上次的经验,知自家这个状元夫君在某方面总喜欢做些荒唐事,赶紧逃似的回到床榻去。 李霁摇头一笑,天气这么冷了,自然不会选择在这梳妆案前。 第147章 还得是少爷你心眼多 刘妈妈的病本就是小病,李霁和李康一回来,她心情一好,果然很快便痊愈了。 腊月二十一,李康主动陪着刘妈妈和映荷去道观上香。 李霁和黄婉婉相视一笑,李康什么性子,李霁再清楚不过。 上香?算了吧!让他上马倒是比谁都快,分明就是别有心思! 李康现在时不时就自称李大仙,还扬言要别人给他上香呢! 李康和刘妈妈出了家门后,李霁也与黄婉婉回趟娘家。 在李霁的教育下,黄婉婉已不再拘泥于传统礼法。李霁出门的这三个多月里,她不时地便带着刘妈妈回趟黄家,以后去了京城,想见面可就不大容易了。 李霁来黄家,除了礼节性拜访岳父岳母外,也是想来商量一下推广番薯种植的事。 之前李霁突然要自己培育种植番薯,黄岚父子就格外好奇。 可当看到在李霁的指导下,半亩地真的种出差不多八百斤的番薯,也是被狠狠震撼了一把。 黄家父子都是惯在商扬行走的人,自然看到了其中的商机。 虽然现在愿意接受番薯的人不多,但是李霁却告诉了他们另外几种赚钱的法子。 番薯除了食用外,可以制成红薯干,便于保存和运输,还可以酿酒,甚至可以用来制糖。 不过黄家现在已经有了李霁传授的将红糖脱色方法,从而制取白糖,便不需要用番薯制糖。 黄家将红糖脱色制取白糖的规模并不大,一是担心方法泄漏,二是李霁不想黄家过于惹眼。黄家已经是绍兴首富,没有必要那么高调。 黄家的花厅中,李霁缓缓道:“岳父,大舅兄,我做这个事情主要是想推广种植番薯这类高产作物,若是推广种植顺利,可能几年后或者更短的时间,这生意便不做了。” 黄岚笑道:“我们黄家可以说已经不缺金银,只要能帮到光风你,哪怕亏些银钱也无妨,何况此乃利国利民之举。” 黄朝卿也点头道:“父亲说的对,且我仔细的思量过,不说其他售卖方式,只说酿酒一项,便不会亏。只要将甘薯酒做出特色,抛出好噱头,销路肯定不差的。” 去年种植出一批番薯后,李霁就让黄朝卿请了几个酿酒师傅,和他们一起捣鼓了近两个月,终于弄清了用番薯酿酒的工序,如今已经可以量产。 李霁笑道:“大舅兄精于商道,确实如此!只要做出口碑,以及打造独有的特色,哪怕今后有人仿制,也无须太过担心。” 明中后期,是资本主义萌芽时期,其实许多商人或者团体早已经有了品牌意识。 例如,在一些瓷器、纺织品等商品上,会有窑口标记、店铺名号等。 像景德镇的瓷器,有的会标明窑厂的名称或工匠的印记,这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品牌标识的作用,有助于消费者区分和选择。 黄朝卿又看向李霁,问道:“光风,我们家要独自做这生意吗?” 李霁微微摇头道:“起初种植的人不会太多,但是可以先把架子搭起来,愿意合作的可以拉进来一起做。” 黄朝卿转头看向父亲黄岚,见他只是一脸笑意在品茗,完全没有提意见的意思。 于是又点头道:“明日我便与绍兴城的几位员外打声招呼,召集到一起商议一下。” 李霁也开口道:“明日我也会到府衙一趟,与刘知府商议此事,大舅兄将参与过种植番薯的人都提前知会一声,后面还须用到他们。” 李霁和黄婉婉没有在黄家用饭,临近年关,两人的小家需要忙活的事情也不少。 回到家时,刘妈妈和李康他们也已到家,丫鬟们正聚在院子里听刘妈妈讲祭灶神的事。 李康也在一旁听着,不过眼神总是偷偷瞄向某人。 见李霁和黄婉婉进到院子,映荷等丫鬟赶紧行礼。 李霁将李康叫进书房,喝了口茶后,笑问道:“今天你李大仙给谁上的香?” 李康呵呵笑道:“那神像就一长胡子的老头,谁知道他是谁?” “年关将近,是走动关系的时候,靠上香可没有用。”李霁一边研墨准备写字,一边轻笑道。 李康刚铺好纸张,不解道:“少爷是要拜访谁?徐夫子不是去上虞县还没回来吗?” 李霁停下手中动作,没好气道:“不是我,是你要走动拜访。” 李康闻言满不在乎道:“我哪里来的关系需要走动,再说了,我认识的人,少爷你不都认识吗?” 李霁看着他不开窍的模样,气笑道:“那你要媳妇儿不要?你嫂子说了,映荷的父亲腿脚不便,懂没?” 李康闻言,才恍然大悟地嘻笑道:“懂了!懂了!少爷,家里上好的山参我可以拿点不?” 李霁赏了他个板栗,笑道:“对了嘛!你拿完都成,不用问我,还有呢?” 李康眨了眨眼,回道:“啊?还要什么?银子我有!” 李霁无奈地翻了个白眼,真是块四方木! 呼了口气,李霁直接指点道:“刚才说了,映荷她父亲腿脚不便,有银子是能请到好大夫不假,但如果你带上一名好大夫一起去,意思就不一样了,这体现出你的关心,晓得吗?而且你直接给人银子,成什么了?” 李康连连点头,佩服道:“还得是少爷你心眼多!” 李霁又给了他一板栗,气笑道:“你这是夸我吗?听着就不像好话!要说心细如发,心思玲珑!” 李康笑呵呵地给李霁递过他写字常用的笔,又道:“对了,少爷,我还打听到映荷她两个兄长与人闹了点小官司。对方是会稽县一个小富商,那富商这两年收购映荷他们村的茶叶,可今年压价太低,她的兄长与几户同村人家就将茶叶卖给了另一个商人。可那富商说之前立有字据文书,于是把映荷的兄长们告到了县衙去。” 李康给李霁倒了杯茶,继续说道:“他们也是想日子好过些,少爷你给会稽县的周知县打个招呼,成不?” 李霁接过茶杯,看着李康笑道:“这种小官司,是不须知县周钜华亲自出面的,应是那马县丞处理。你不是替我给他回过礼么,你备点礼物,去找一趟那马县丞,不经意地提上一嘴,他知道该如何做。” 李康迟疑道:“能成?要不还是少爷你写封信吧,我嘴笨,你们当官的那些弯弯绕,我可不会。” 李霁轻笑道:“你按我说的去做就行,而且你要亲自去,跟刚才说的一样,你自己去才显得对人家姑娘家的事情重视关心。你实在应付不惯,可以带上林棠一起,正好事后他还会不经意地泄露是你在背后帮忙,映荷才能知晓不是?” 李康听后,眼睛睁得老大,赞叹道:“少爷,你这心眼……啊!不是,真真是心思什么龙!” 李霁闻言,笑着作势就要给他一脚,李康见状立马嘻笑跳开。 “多谢少爷,我不打扰你写字了!”李康一边往书房外走去,一边笑道。 第148章 原来也是见色起意 卧房里间,李霁正在案几前看报文,黄婉婉在身后为他轻轻揉按太阳穴。 见李霁终于看完所有报文,黄婉婉才开口柔声道:“官人,这旱灾待过了年,情况总该会好转些了吧?” 李霁边将所有报文摞齐,边笑着回道:“不好说,你家官人我又不是神仙,也不知何时会下雨,但愿翻过年后能慢慢好转。” 黄婉婉莞尔道:“外面的人就曾把你传得跟活神仙似的,能观云识风雨,相气象。” 这事还得归功于刘毓那几个同窗,当年中秋台风夜,李霁预测台风来临,使他们一行化险为夷。 在李霁中了解元,与黄婉婉订亲后,杨铭等人便将此事大肆渲染,当时城内传得神乎其神。 李霁轻轻扭了扭脖子,活动了一下,随后舒服地靠在黄婉婉怀中,轻笑道:“气象只要多观察,加上前人总结的一些经验,是有可能看出来的,待年后积雪消融,届时再看看。” 轻轻往黄婉婉怀中又拱了拱,触感软绵,李霁继续笑道:“要说这预言谁最准,还得是咱们李康李大仙,他当年在第二次卖白糖给娘子你的时候,就说我可能会娶你,结果准得不能再准了。” 黄婉婉闻言,嘴角上扬,微微低头看着夫君,温婉笑问道:“那官人当时是如何想的?” 李霁毫不思索回道:“当年虽然隔着屏风,还未见过娘子,但我只凭声音就可断定,屏风之后定是个绝世美人,那时便想着,若能娶回家做娘子该是何等幸运!” 女子问这种问题之时,绝不可迟疑! 黄婉婉绽放笑颜,娇嗔道:“嘴花!以前怎地看不出来呢!” 李霁眨了眨眼,笑道:“那也是只对娘子你嘛!” 黄婉婉轻轻点了一下夫君的额头,笑得更甜,又细细端详起了李霁愈发俊逸的脸庞。 “那娘子当年又是为何看上我这个被逐出家门的庶子?因为我在河中救过你么?” 李霁闭上双眼,享受着黄婉婉的轻柔按摩,轻声问道。 黄婉婉温婉一笑,回道:“这只是其一,主要是官人你长得俊朗呀!” 李霁闻言,不禁笑道:“原来娘子也是见色起意!” 缓缓睁开眼后,李霁又突然道:“咦?我怎地看不见娘子的绝美容颜了?” 黄婉婉眉间微蹙,忙把头低得更低一些。 看到夫君突然一脸坏笑,瞬间想到什么,啐道:“官人,你愈发不正经了!” 李霁哈哈笑了两声,拉过黄婉婉细长滑嫩的柔荑把玩起来,又开口道:“对了,娘子你找个时间,试探一下映荷对康子的态度。” 黄婉婉嫣然一笑道:“我已试探过一次,映荷扭捏回了句再看看,官人可要叫康小叔好生表现。” 李霁苦笑道:“他那脑子有时挺灵醒,不过大多时候总想着直来直去,今日我还教了他一番,应该能悟到一些吧。” 黄婉婉突然转移话题道:“官人还真是博学呢!” 李霁暗道不好,假装打起哈欠,说道:“看了那么多报文,有些累了,娘子咱们早点歇息吧!” 黄婉婉轻笑了下,说道:“那官人你先歇息,我再……” 黄婉婉话还未说完,李霁已经起身绕过椅子,一把将她捞起,大步往床榻走去。 妩媚娇娘在侧,岂有一人先睡之理? 第二日,李霁先到绍兴府衙与知府刘庚商量了一下推广种植番薯的事。 刘庚在李霁回到绍兴城前,就已收到杭州巡抚衙门和布政使司的文书,对此自然没有异议,表示完全配合。 出了绍兴府衙,李霁又往城南去,今日黄岚父子召集了一些绍兴城富商,商议成立一家商号,该商号自然就是负责收购后续种植出来的番薯。 地点是在一家茶馆之中,为绍兴城四大富商之一的马家所有。 李霁到茶馆时,老丈人家的林管家已经在门口等候。 黄家能累积到如今的家业,自然有自己的生意经。如非必要,李霁不打算掺和太多,只在隔壁的雅间听一下商议过程。 今天黄朝卿共请了十几位绍兴城的富商,四大富商,黄、王、董、马四家,只有王家没来。 三年前,王家因为暗中造谣中伤黄婉婉,最后黄王两家对簿公堂,黄岚便与王家断绝了来往。 原本四大富商联手开办的绸布行云执坊,如今也只剩三家股东,王家被悄然踢出了局。 不过让李霁意外的是,李绘竟然也在扬,这是闹的哪样? 李家是山阴县小士族不假,但是经商方面,远比不得绍兴城中的众多富商大贾。 李霁正静静听着隔壁的讨论,雅间走进来了两人,是黄朝意和杨铭。 如今各官学和私塾都已歇学,两个家伙估计没少偷偷结伴流连风月之所。 李霁看着两人低声笑问道:“你们怎么也来了?” 杨铭压低声音回道:“凑凑热闹而已,我爹不也在隔壁呢么!” 李霁目光又投向二舅兄黄朝意,黄朝意耸耸肩,白了杨铭一眼。 懂了,他是被杨铭拉过来的。 杨铭低声向李霁笑道:“光风,听昭翎兄说,成立商号是你提议的,我可跟我爹说了,投多少银子都要加入,鼎力支持。” 李霁笑道:“够朋友!” 在众多同窗之中,杨铭的性格最为豪爽,讲义气。 “那李绘又是怎么回事?”李霁转头问黄朝意道。 黄朝意双手一摊,回道:“我怎么知晓?生意上的事都是由兄长负责。” 隔壁商议得似乎不太顺利,原因是甘薯这种全新陌生的作物,他们都不曾接触过,没有什么信心。 若连商人都没有信心,种地的百姓自然更加排斥,那将红薯推广种植就愈发难了。 其实在扬商议的众人,都知道黄家有个六元及第的贵女婿,能与黄家多拉近关系,亏点钱财也就亏了,就怕听不着响声。 “请问黄员外,此事是否关于赈灾?若是如此,我等必然鼎力支持。” 终于有人问出了在扬大多数人想问的。 话中之意也不隐晦,成立商号与你家那位钦差贵女婿有没有关系,若是有关,咱们掏钱没二话。 黄岚拿起手边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淡淡道:“若说无关,也不全然,方才说了,官府会支持推广种植甘薯这一作物,收购甘薯如何获利也已和诸位言明,生意之事就看诸位如何思虑。” 在扬大多数人又都沉默下来,主要是黄岚的话,过于犹抱琵琶半遮面,不似以往那般爽利。 黄岚也确实有自己的心思,他是不主张李霁出来说话的,推广种植番薯说到底是地方政务。 虽说有诸多利好,可万一出什么岔子,不免影响到李霁的仕途。 湖州府的事他比别人了解得多,可不止将一名巡按削职为民,湖州知府和乌程县令被罢职这么简单。 在隔壁的李霁闻言会心一笑,老丈人这是为自己好,才有所顾虑呢。 第149章 成立商号 成立商号虽不是什么急事,但李霁也不想将事情拖过年关去。 如无意外,若年后开春,灾情有所缓解,李霁就打算回京城复命了。 促成此事搭起架子,由黄朝卿他们负责应该没有问题,自己牵头的事,做好后心底也松快。 李霁对黄朝意和杨铭笑道:“我们过去看看,给那些大富豪吃颗定心丸。” 说罢,便起身往隔壁去,黄朝意和杨铭自然也紧随其后。 屋内,众人正在安静思索出资一事,无人言语,气氛略微别扭。 门突然被打开,众人见到李霁出现在门口,连忙起身向其见礼。 只有黄岚可以继续安坐,谁让人家是李霁的老丈人呢! 李霁只是对众人摆摆手,示意无须多礼。 随后走到黄岚面前行了一礼,黄岚只是笑着微微颔首,众人见此又是大为羡慕,真是有排面! 要知道李霁除了是他黄岚的女婿,如今还有皇命钦差的身份呢,就是巡抚见了,也得起身回个礼。 李霁没有与老丈人黄岚并坐,于是林管家马上命人搬来一张椅子置于左排上首,旁边是马家家主马悦同。 杨铭走到他父亲身后站定,便抬头看向屋顶,想着晚些时候到流莺馆,该点哪位清倌唱曲儿。 黄朝意也站到父亲黄岚身侧,他和杨铭是晚辈,没座位,不像李霁有官身,又是钦差。 待李霁缓缓落座后,众人这才跟着坐下。 李霁先向旁边的马悦同微笑点点头,马悦同赶紧拱手回以微笑。 “提议推广种植番薯,乃是我在杭州亲口向傅中丞和吴藩台提议。”李霁直接开口道。 扫了一眼在座的众多富商,李霁又继续道:“成立商号收购番薯,其实也是为推广种植番薯,但此事毕竟是生意,既是生意就没有只赚不亏的道理,诸位都是行家,我也不多言。此事全凭自愿,绝不强求。” 李霁话音刚落,旁边的马悦同立马说道:“我马家愿意加入,出资多少一应都听黄员外的。” 杨铭的父亲杨嘉汝,也紧随其后表态道:“我杨家也加入。” 话都说到这里了,其他人自然纷纷表示同意出资加入。 首倡推广种植番薯的人是李霁,上面巡抚和布政使都支持了,咱们亏钱也得支持。 李霁又笑道:“此事上利国家,下利百姓,多谢诸位鼎力支持。但在商言商,诸位有所顾虑也是正常的,若之后有人想退出也可。” 说罢,李霁看向岳父黄岚,后者点头道:“不错,以后何人想退出,绝不阻拦。” 其他人都表示不会中途退出,退什么退?这点银子跟毛毛雨似的,只要你状元郎记得这点情份就成。 这时,黄朝卿笑道:“此事既然定了下来,那么今日便由我黄家宴请诸位,还望赏脸。” 马悦同眼睛一转,开口道:“贤侄说哪里话,该由老夫来请,正好李修撰也在,就去墨香居如何?” 众人一听,都乐了,同时暗道好算计,因为现在马家已是墨香居最大的东家。 墨香居在绍兴城本就名声响亮,可是马家刚接手不久,自然想搞得更加红火。 黄朝卿看了眼李霁,向他征求意见。 “既然马员外如此盛情,那就去墨香居,正好许久不曾吃墨香居的白鲞扣鸡了。”李霁微笑开口道。 李霁都这么说了,其他人自然没有意见。 马悦同立马让家仆提前到墨香居安排宴席,所以李霁等人一到,席面便已准备好。 一行近二十人,墨香居最豪华的雅间内摆下了两桌席面。 一进雅间,首先映入众人眼帘的便是一幅装裱精美的字,“博施济众”! 李霁不禁微微一笑,可不就是当年中元诗会,自己在花船之上给马悦同写的嘛! 董家家主董庆德当时也得了幅“施仁布德”的字,可惜他的随从管家给丢到运河里去了。 董庆德一见这幅字,牙根便发酸,决定回去一定要把那蠢仆再打一顿。 同时,董庆德猛翻了个白眼,现在绍兴城谁不知道你马悦同手上有这么一幅字? 又是高挂中堂,又是拿到这墨香居显摆,怎么不挂到你家祠堂去? 李霁往那幅字走近两步,细细看了起来,当年笔力不够,如今看来显得有些稚嫩。 马悦同得意地笑道:“状元公的墨宝,衬得这墨香居是满楼文运,墨香居名副其实也!” 李霁微笑道:“当年先生督促我苦练赵体,其实只是初窥门径而已。” 马悦同哈哈笑道:“如今谁人不知李修撰的字,尽得赵文敏公之精髓韵味,小老儿早年能得此墨宝,实是幸运之至。” 随后看向老对头董庆德,继续笑道:“董员外当年不也得了一幅状元公用颜体手书的墨宝吗?可惜董员外珍藏极好,我等难得一观了。” 马悦同是在炫耀自己得的是李霁最为擅长的赵体,而董庆德的是颜体,同时暗戳戳地嘲讽他将字随意丢弃了。 在扬众人都大概猜到董庆德所得的那幅字,应是不在了,均是会心一笑。 如今李霁的字可谓千金难求,毕竟已是拟写圣旨和皇上所用祝文的人物。 董庆德咬了咬牙,挤出个笑脸,说道:“状元公的墨宝,自是要好生珍藏,我已决意作传家宝之用,绝不轻易示人。” 李霁看两人又要呛起来,便打断了他们的暗斗,与岳父黄岚一起首先入席。 席上酒水是黄朝卿特意带来的,是用番薯新酿出来的甘薯酒。 众人饮过之后,确实感觉别有风味。 口感醇厚,带有番薯特有的香甜味道,入口绵柔,落口爽净,余味悠长。 席上众人不禁眼睛一亮,之前还觉得难以成事,如今看来还真有搞头啊! 马悦同立即拍板,要将甘薯酒作为墨香居特有酒水来卖。 席上开始商议新商号的名字,众人都看向李霁,自然是希望由他来取名。 李霁见岳父黄岚也是这个意思,于是开口道:“便叫弘济堂,诸位觉得如何?” 马悦同第一个抚掌赞道:“弘济堂,好名字!博施济众也。” 其他人暗道不要脸!什么都能往你那幅字扯是吧? 不过众人面上都是带着笑意,纷纷跟着称赞取得好。 能不好吗?连中六元,状元及第,这样的成就能有几人? 哪怕取个乞丐堂、要饭堂之类的也是别有深意,低俗?那是你悟不到! 第150章 官宦子弟云集辩论 李霁本想婉拒,隔壁桌的杨铭帮忙开口道:“光风,就帮忙题一个呗,咱们以前也没少来这里,以后说不定我来还能多打折。” 在扬众人能与李霁以字相称的,除了黄岚父子三人,也就杨铭了。 杨铭与李霁在社学时便是同窗好友,在座的都知道二人关系。 杨铭其实也不是随意帮马悦同,因为杨家与马家即将成为姻亲,杨铭的一个堂妹与马家子弟已订下了亲事,年后正月便会举行婚礼。 想到此处,李霁便点头应承下来,好友的面子自然要给。 马悦同大喜,笑道:“念诚贤侄说的哪里话,你到这里吃饭,还能收你银子不成?” 说罢,立即命人安排笔墨。 杨铭的父亲杨嘉汝也是一脸笑意,自己这儿子在读书一事上虽说愈发惫懒,可做人是不差的,随自己。 做得最对的事情便是微末之时与李霁相交,哪怕止于生员功名,无缘仕途,但只要维持好与李霁的关系,杨家便无大忧。 李霁一题完匾额,马悦同立即小心翼翼拿起,交给随从时,反复叮嘱不准折叠弄皱。 得!马悦同肯定又要将其装裱珍藏,以后又要看他炫耀了。 众人虽羡慕,可也不敢开口要字,马悦同是因为杨铭的关系,李霁才没拒绝。 没这层关系,随意开口,一旦被拒绝,徒增尴尬。 马悦同重新回到席上,连敬了李霁三杯,因为喝酒上脸,他面色更红。 刚放下酒杯,墨香居掌柜一脸焦急地走进来,在马悦同耳边低语了两句。 马悦同连忙向李霁等人告罪一声,带着掌柜出了雅间。 再回到雅间时,只见马悦同额头都冒出了细汗,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李霁在雅间门开合之间,也听了下面传来的嘈杂声,人应该不少。 再看马悦同的样子,那些人的身份想必都不简单,于是李霁开口问道:“马员外,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马悦同擦了把汗,干笑道:“也……也无大事,就是一帮生员在楼下辩论,情绪激动了些。” 李霁见他言不由衷,也不再过问。 出去一趟之后,马悦同就变得心绪不宁,眼神一直往外瞟,显然在担心着外面的情况。 突然,掌柜再次来到雅间,已顾不上规矩,向马悦同急声道:“东家,大事不好,下面怕是要打起来!” 马悦同闻言,猛然起身,快步往外走去。 李霁等人见状,只得跟着起身出去一看究竟。 出了雅间门口,在廊上往下望去,好家伙! 一楼大堂聚了该有近百人,一看装束便知不是生员就是文人。 一旁的杨铭倒吸一口冷气,说道:“怪不得马员外不敢管,就这阵仗,知府来了也得扭头当做没看见吧!” 杨铭说阵仗大,自然不是指人多,而是其中某些人的身份确实很不简单。 近百人分作两方,势均力敌,争论之激烈几乎是指着对方的鼻子,估计唾沫星子都能飞到对方脸上去。 李霁也认出其中不少人,可谓官宦子弟云集,楼上这些富商家族跟下面的一对比,可以说什么也不是。 首先是老熟人陶崇道,他身边站着好几个陶氏子弟。 罗元宾,南京礼部右侍郎罗万化的孙子,罗家也是会稽县的官宦望族。 商周祚,会稽县人,曾祖商廷试,嘉靖二十年进士,历任黄州知府、山东按察副使、云南兵备副使、陕西太仆寺卿。 其祖父商为正,也是隆庆五年进士,官至大理寺左少卿。 除了以上几人,会稽县的其他官家子弟还有好几个。 山阴县这边有张汝霖、张汝懋,两人的父亲是隆庆五年的状元张元忭,祖父张天复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张汝霖还是礼部尚书朱赓的女婿。 朱赓因继母过世,于九月回到山阴县,如今丁忧在家,李霁正想着什么时候去拜访一下这位大宗伯。 李霁没记错的话,张汝霖后面还有个名人孙子叫张岱。 祁承爜(cong),曾祖祁司员,成化十四年进士,祖父祁清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官至陕西右布政使。他未来的儿子祁彪佳,也是出名人物。 吴孟明和吴孟登则是吴兑的孙子,吴兑于嘉靖三十八年考中进士,隆庆五年破格提拔为右佥都御史,巡抚宣府。 万历五年,总督宣府、大同、山西军务。万历九年又总督蓟、辽、保定军务,兼巡抚应天,后进兵部尚书兼右都御史。 正如杨铭所说,即使知府刘庚看到这扬面,也得马上转身离去,实在棘手。 李霁仔细听了一下,原来双方是在争论诗文,争论焦点是“嘉隆七子”内部对诗文的复古程度与方式。 “嘉隆七子”即后“后七子”,分别是李攀龙、王世贞、谢榛、宗臣、梁有誉、徐中行、吴国伦七人。 有“后七子”自然也有“前七子”,前七子则分别是李梦阳、何景明、徐祯卿、边贡、康海、王九思和王廷相七人。 他们在弘治、正德年间发起文学复古,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反对当时流行的台阁体文风及“理气诗”,强调对古诗文学的学习和模仿,在当时的文坛产生了较大影响。 以李攀龙、王世贞为代表的后七子,继承前七子的拟古主张。 李攀龙作为后七子领袖人物,主张严格模拟古人,认为文章应“无一语作汉以后,亦无一字不出汉以前”。 提倡对古人作品的形式、格调、句法等进行细致模仿,追求高古的格调。 王世贞早年对李攀龙极为推崇,但随着李攀龙去世后,王世贞的文学影响力逐渐扩大,他在文坛的地位日益重要,如今更是被尊为文坛盟主。 近几年来,王世贞不再一味认同复古模拟,他认识到单纯模拟的局限,转而强调在学习古人的基础上要有创新,注重作品中“真我”的体现。 一些坚定拥护李攀龙复古理念的人,对王世贞突然的文风转变表示不认同,认为这背离了他们所坚持的文学主张。 现在墨香居一楼大堂的双方,一方就是拥护李攀龙的理念,另一方则是认同王世贞的加以创新。 双方并非以会稽和山阴两县的阵容对立,而是两县生员文人相互掺杂。 这情况也算少见,以往都是两县拉起队伍,互相对着干。 双方辩论愈发激烈,已经开始有人互相推搡,看情形真要动起手来。 马悦同急得脑袋后背直冒汗,试图上前劝阻,可是直接被人拨开到一边,最后更是将他给挤到角落里去。 可怜的老马,此刻真是欲哭无泪,这里面好些人可都得罪不起。 第151章 高山仰止 好在两县的官宦望族子弟倒没亲自上扬,出身名门,这点修养还是有的。 他们主要是为自己支持的一方站台,激烈辩论的均是一些生员文人。 至于这些人有没有讨好支持己方的豪族子弟的心思,那就不得而知了。 李霁还未开口,不知是谁那么眼尖,先发现了他。 “上面那位似乎是新科状元郎李光风!” “好像还真是,听说状元公奉皇命督理赈灾事宜,临近年关,应是回到了绍兴城。” “正是我们山阴六元及第的李光风!” 有人揖礼高声道:“见过状元公!” 其他人反应过来,不禁停下辩论,仰头往三楼看去。 李霁头戴乌纱幞头,身着青色团领袍服,外披月白色对襟直领大袖披风,负手立于廊栏边,只静静看着下面近百号人。 当年的绍兴小三元,如今更是连中六元的状元郎,如谪仙般的人物,绍兴城无人不识得。 楼下的生员文人确认真是李霁后,连忙躬身揖礼,楼内顿时安静下来。 张元忭之子张汝霖,揖礼笑道:“光风兄有礼,竟不想光风兄也在楼中。” 张汝霖在绍兴府学求学,与李霁虽不算十分熟识,但也是同窗。 李霁向张汝霖与楼下众人回了一礼,开口道:“这两日方从杭州归来,肃之兄与诸位在此激昂辩论,是为何?” 肃之是张汝霖的字,李霁看他刚才好整以暇的在一旁看着,并没有参与辩论,现下也不过明知故问。 张汝霖笑着回道:“我等在辩论关于诗文是否应该坚持复古,还是如王弇州所言加以创新求‘真我’。” 十五岁的罗元宾,目光狂热地看着李霁,也开口高声道:“我等辩论激烈了些,不曾想惊扰李六魁,还望见谅!” “不知李六魁认为当今文风该持何种态度?”罗元宾话题一转,向李霁发问。 因李霁连中六元,独占魁首,渐渐有人给他取了个“李六魁”得敬称。 罗元宾话音刚落,又一人也站出来开口道:“在下刘景盛,现求学于山阴县学,李六魁文采惊世,大魁天下,我等仰慕,不知对此有何看法?” 李霁没有回答二人的发问,而是反问刘景盛道:“你可是刘毅刘健甫的族弟?” 刘毅也是今科进士,位列二甲,与李霁同属山阴县人。 刘景盛恭声回道:“回李六魁,正是。” 李霁开口道:“我听健甫兄提起过你,他说你素有文才,然过于执着清谈。” 抬手轻轻拍了拍廊栏,李霁又继续道:“诸位苦读经典,钻研诗书是为制举入仕,科举重文章不假,可朝廷选才是为理政安民,诸位认为一味高谈阔论能做好吗?” 楼下一片安静,无人敢答话,因为刚才他们就在高谈阔论。 李霁扫了眼楼下众人,又开口道:“如今旱灾之下,百姓罹难,诸位可知今年我们浙江因此有多少人没能过年么?不妨告诉大家,目前因旱灾死亡的人数已逾八万!” 整个墨香居内落针可闻。 李霁双手撑在廊栏之上,继续说道:“我入仕亦不久,蒙朝廷信任委以督理赈灾之职,至今仍是惶恐,见此数字更是触目惊心,不知诸位如今有何感想?” 刘景盛再次揖礼开口道:“李六魁之语令我等汗颜。” 罗元宾也说道:“谢过李六魁教导,在下谨记!” 其他人也跟着再度躬身向李霁揖礼。 李霁撑在廊栏上的双手,收掌握拳轻叩两下后,说道:“在扬的都是读书人,谈论诗文自然无不可,先秦时期亦曾有诸子百家争鸣,我中华文化流传几千年,中间不知有过多少辩论。前面说那些,是望诸位在谈论诗文的同时,能多关注时事民生。” 张汝霖高声道:“光风兄之言实乃正理也,岂能令世人说我辈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之余,还只会高谈阔论!” 其他众人纷纷交相附和,全然忘了方才还在指着对方唾沫横飞。 陶崇道仰头看着楼上的李霁,心中失落叹息,昔日绍兴府试李霁为案首,自己居其后,短短两年多,却与李霁已不在同一层次。 李朗也在众多生员之中,在看到李霁之时便悄悄挪到了边缘处,此刻也仰视着李霁,心中五味杂陈。 众多豪族子弟听了李霁的一番话也是感慨不已,其实他们的长辈也说过这些道理,可他们并没有这么多感触。 楼下众多生员文人对楼上的李霁均是同一种感觉,高山仰止! 不止是因为李霁的科举成就,还有他的出身经历。 那些官宦豪族子弟有家族作依靠,而李霁完全是靠自己搏出来的锦绣前程,自然不能相提并论。 李霁呼了口酒气,将双手重新负在身后,再次高声道:“刚才有人问我对当世文风持何态度,那我姑且一说,诸位也姑且一听。” “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说完之后,李霁便转身回了雅间。 这是清代赵翼的《论诗五首·其二》,在这首诗中,他认为诗歌应随着时代不断发展,诗人在创作上应求变创新,每个时代都有属于自己风格的诗人。 诗歌也好,文章也罢,李霁是认同应随着时代发展而创新的。 楼下众人自然也从诗中品出了李霁的态度,待李霁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后,开始左右顾盼起来。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好诗!不愧是李六魁,出口便是名句!” “江山代有才人出!正是此理,谁敢说我辈一定不如古人!” 认同创新的生员文人,此刻是振奋不已。 坚持复古的人一时茫然起来,但不管李霁的态度如何,都一致认为他表达态度的这首诗是名篇无疑。 回到雅间后,李霁没有继续饮酒。 今天黄朝卿带来了两种不同烈度的甘薯酒,李霁两种都尝了一下,比较烈的估计有50度,低的那一类应该也有近30度。 长时间没喝烈酒,李霁就多喝了一点,确实挺上头,同时也觉得过瘾。 李霁喝着茶解酒,富商们不管懂不懂诗,均对李霁刚才结尾念出的诗称赞不已,大拍马屁。 李霁对此只是摇头轻笑不语。 黄岚笑得一脸陶醉,刚才那帮官宦子弟在自己女婿面前均是恭恭敬敬,看看谁敢再说我黄家一身铜臭! 其实自从李霁连中六元后,就已经无人敢再这样评说黄家了,只不过黄岚以前时常听到这种刺耳言语,心中自卑一时难除。 第152章 黄婉婉的苦恼 李霁打断他道:“楼下的人都散去了?” 马悦同笑道:“已是基本散去,不过还有一些生员在门口张望,大概是想向状元公你请教学问吧。” 李霁闻言,又微微摇了摇头,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 马悦同继续道:“状元公若不想应付他们,稍后我安排从后门离开即可。” 李霁点点头,开口道:“我今日也不是无端与他们说那番话,我已与刘知府商量过,会率先在山阴、会稽和诸暨三县推广种植番薯。” 刚才聚在楼下的多是会稽和山阴两县官宦子弟,他们所在家族都有大量土地,若他们能够带领种植番薯,百姓自然也跟着效仿。 富商们这边自然也都会拿出部分土地种植,且番薯只需种在坡地,不会占用水田,对他们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 李霁从后门离开的墨香居,回到家时,李康去拜访映荷的父母也已经回来。 一见李霁,康子就拉着他讲述自己拜访的全过程,怎么说的话,坐姿是什么样都一一详述,生怕哪里做得不对,好让李霁给他补救。 管家林棠在一旁听着李康的讲述,暗暗吃惊,因为他都没记得这么清楚,谁说这位爷粗心大意的? 李霁笑道:“做得很好了,放松快些,人家给你带回来这么多东西,证明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对你应该也是满意的,再接再厉!” 李康这才放心道:“那就好,少爷,那我去拜访会稽县马县丞又该准备什么东西?” 李霁看向林棠,开口道:“不是有林棠么,你操什么心?” 一旁的林棠笑道:“康小哥放心,我会准备妥当的。” 李康点头道:“那就麻烦林管家了。” “对了,少爷,刚才我回来碰上汪公子,说后天他女儿满月,请咱们过去。”李康从袖中拿出两张帖子,边递给李霁边说道。 李霁接过帖子,笑道:“行,咱们到时候一起过去。” 李霁酒劲上头,晚饭都没吃,回到卧房倒头就睡。 入夜,黄婉婉想为熟睡中的李霁解外袍,可是李霁太重,她没法挪动,正苦恼之际,李霁悠悠醒来。 李霁侧了侧身子,黄婉婉这才顺利为他脱下外袍,随后嗔道:“官人今日怎么饮那么多酒,都是酒气,我去给你端醒酒汤。” 李霁拉住她,慵懒道:“其实也没喝多少,就是那甘薯酒比较烈,后劲大。” 黄婉婉责怪道:“既知那酒烈,官人就该少饮,而且饮酒多了伤身子。” 李霁揉了揉眉间,回道:“好,听娘子的,以后少饮。对了,今日商议成立商号,想不到那李绘竟也在扬。” 黄婉婉脱了绣鞋,坐到床榻上为李霁轻轻揉按太阳穴,柔声道:“官人莫怪,是我请大哥哥拉李家进去的,这不是想着没法侍奉公爹,便让他们从中分润些好处……” 果然是黄婉婉的主意,黄朝卿是不会自作主张拉李家入伙的。 李霁假装生气道:“既是娘子的意思,便算了,但下不为例!” 黄婉婉轻轻抬起李霁的头,让他枕在自己大腿上,撒娇道:“知道了,官人!” 李霁眨了眨眼,嘴角噙着笑,说道:“你家官人今日醉酒,现在浑身无力,不想动……” 黄婉婉闻言,瞬间俏脸通红,啐道:“你是睡够了,便想着折腾人……” 李霁叹息道:“娘子能想着那李家人,却不能体贴你自家夫君吗?” 腊月二十四祭灶神,李康和林棠提着几样礼品拜访了一趟会稽县马县丞。 李康人还没走出会稽县衙大门,关于几名茶农与一名富商的纠纷案便判了下来,富商属把持行市,处部分茶引没官。 李霁等李康回到家,便携黄婉婉一起前去参加汪可进女儿的满月宴。 在半路碰上了刘毓一家,刘毓也带上了妻儿前去,于是两家人便结伴赴宴。 汪可进在家门迎接前来赴宴的宾客,见李霁和刘毓来到,便上前揖礼笑道:“光风和育珩来了,真是蓬荜生辉,快请!” 随后又向黄婉婉和刘毓的妻子揖礼问候。 李霁回礼后,笑道:“恭贺行远弄瓦之喜,满月之庆。” 刘毓则笑道:“我带儿子来拜会他老丈人来了!” 刘毓和汪可进之前就商议过,若汪可进生的是女儿,便结秦晋之好,如今还真应验了。 汪可进笑道:“光风,我未来女婿可是要拜你李六魁为师的,你可得帮我教好,怎么也得是个进士才行!” 李霁笑着回道:“好说!” 汪可进又道:“向远和念诚他们已经先到了,请!” 进了大门,汪可进的母亲便领着黄婉婉和刘毓的妻子到内院去。 昔日明义社学的同窗难得聚齐,自然是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参加完汪可进女儿的满月宴后,李霁发现黄婉婉变得有些郁郁寡欢,一连好几日都不见笑颜。 除夕吃过年夜饭后,李霁忍不住问黄婉婉:“娘子最近几日是不舒服吗?” 黄婉婉微微摇头道:“没有不舒服。” 李霁又皱眉问道:“那这几日为何总不见娘子欢颜?可是有什么苦恼?” 黄婉婉看着李霁,低声道:“官人,我们成婚也快半年了,为何……” 随后黄婉婉皱着脸,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李霁瞬间明悟,怪不得,原来是苦恼这个。 李霁笑道:“我们成婚虽然已近半年,可我有一个月在巡察灾情,最近三个多月也在外奔波,不是吗?” 黄婉婉却依旧摇头低声道:“那……成婚后的近一个月官人都在家,而且我听汪公子的夫人说,她的肚子三个月就有了动静……” 顿了顿,黄婉婉又继续道:“刘妈妈前段时间就问过我,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官人,我是不是很不争气……” 黄婉婉越说声音越小,泪珠也开始滚落,此刻终于明白了当年大嫂嫂的心情。 李霁见娇妻哭得楚楚可怜,连忙温声安慰,可越是安慰,那眼泪越止不住往外掉。 最后,李霁只得无奈附在黄婉婉耳边,悄声说出原因。 黄婉婉听后,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家夫君,随后直接捂住俏脸哭得稀里哗啦。 这阵势,李霁看得心里慌得不行。 第153章 圣人之后 李霁连忙为娇妻擦拭泪痕,继续温声安慰道:“我们成婚又没多久,外人能说什么?娘子也不用担心,你我身体康健,若想要孩子随时都可以。” 黄婉婉抽泣道:“我……我就要孩子,以后官人不许那般……” 李霁笑道:“好!都听娘子的,快把泪珠子收一收,美眸都哭浮肿了,明日新年可就不美了!” 黄婉婉用手中帕子轻轻擦眼泪,这几天都在自责自己不争气,还想着偷偷寻大夫诊治,若不能为夫家生育子嗣,都没脸面拜祭婆母。 李霁又温声哄了一阵,笑道:“娘子若想尽快有孩子,可得听从你家官人的,古籍记载,身心愉悦方有利于繁育子嗣……” 黄婉婉闻言,红着俏脸道:“官人说如何便如何……” 正月初二回娘家,初三李霁与刘毓、汪可进等同窗,一起给先生徐征徐夫子拜年。 徐夫子对李霁这位爱徒满意得不能再满意,才学自不必多说,科举独占六魁,应了新作的诗,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刚入仕不久,便肩挑重任,巡察灾情,督理赈灾事务,兢兢业业做利民救民之实事。 为人处事就如替他取的字一般,霁月光风,堂堂正正。 正月初四,李霁备好了礼品,前去拜访朱赓这位同乡大员。 朱赓于嘉靖四十年举于乡,隆庆二年登进士,改庶吉士,授编修。 万历六年以侍读为日讲官,所以朱赓也是万历的老师。 历礼部左、右侍郎,丁忧前,朱赓便官至礼部尚书,如今是万历十八年,时年五十五岁。 如今在山阴县乃至整个绍兴府,最大的一尊佛就是朱赓。 朱赓这一脉还是圣人朱熹的后人,其家族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 朱家位于绍兴城南,毗邻塔山南麓,也叫小琅琊,塔山还有怪山、飞来山、宝林山、龟山等别名,与绍兴城内的府山和蕺山齐名。 越王勾践曾在塔山建“怪游台”以仰望天气,观察天象,山上的应天塔是其标志性建筑,始建于东晋。 朱赓的岳父陈鹤,如今在塔山修建有飞来山房和息柯亭等房产,占地极广。 朱氏祖宅位于绍兴城柴扬弄,宅第规模宏大,正屋前后有七进。 正月里是走动关系的时节,想来拜访朱赓的大有人在。 李霁到朱家大门前时,已是车水马龙,不过大都是给门房递了帖子和拜礼便离开,能入门者寥寥。 门口前来拜访的人见到李霁赶紧揖礼,李霁微笑拱手向众人回礼。 林棠上前为李霁向门房递拜帖,朱家门房接过帖子后,便连忙揖礼恭声道:“见过状元公,请状元公稍候,小的这就前去通传。” 没等多久,朱赓的长子朱敬循出到大门,与朱敬循一起出来的还有张汝霖和罗元宾。 朱赓与张元忭、罗万化是同乡兼同窗好友,其中朱赓和罗万化还是同一年中的进士,朱赓与张元忭又是姻亲。 罗万化在年前便丁忧期满,于腊月起复,由南京礼部右侍郎升任南京吏部右侍郎,前往南京应天府任职。 罗元宾作为罗万化的孙子,于正月前来拜访祖父好友再正常不过。 朱敬循最先揖礼道:“李六魁有礼,久闻大名,今日方才得见,幸会!父亲大人命我前来引路,请!” 张汝霖和罗元宾也跟随见礼。 李霁回礼道:“有劳伯礼兄。” 朱敬循字伯礼,在朱赓任吏部左侍郎时,录荫送国子监读书,今年二十七岁。 李霁也与张汝霖和罗元宾两人问候,之后跟随朱敬循进入朱家。 门口众人目视李霁等人进了朱家大门,自是羡慕不已。 没办法,人家是进士及第的状元,座师乃当朝阁老,自己拿什么比? 进了朱家宅第,李霁才切实体会什么是官宦望族的底蕴。 建筑布局精妙,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碧水萦绕,花木扶疏。 没有太多的雕梁画栋,从中透出的是文雅古朴,令人感到既有官宦之家的威仪,也有圣人之后的儒家风范。 到了正堂,两鬓霜白的朱赓身着素服,端坐于官帽椅之上,双手自然置于扶手,面色平和。 李霁揖礼恭声道:“晚生李霁,拜见朱公,朱公安好。” 朱赓端详了一下李霁后,颔首微笑道:“光风来了,都坐吧。” 李霁谢过之后,在朱敬循对面落座。 李霁与朱赓只见过一面,是之前在京城恩荣宴上。 朱赓因身体有恙,没有任会试提调官,不过作为礼部尚书,也出席了恩荣宴,当时也勉励了他几句。 待李霁落座后,朱赓又开口道:“光风你此次督理荒政,做得很好,老夫回乡路上便听百姓对你交口称赞。许阁老说你不似腐儒空谈,而重于实事,确实如此。” 李霁恭敬回道:“多谢朱公夸奖,晚生惶恐。” 朱赓继续笑道:“年前你于墨香居说的那番话也很好,文人不该只重清谈文学,确实要多关注民生实事,否则有朝一日入仕真会坏事。” 李霁恭声回道:“此乃晚生的浅薄之见,朱公圣人之家,学识渊博,见解超凡,若得教导,方是晚生之幸。” 朱赓抿了口茶,看着李霁这个年轻后生,再次微笑道:“听于侍郎说你在会试首扬,一日便作完七篇佳作,如此才思,同辈之中鲜有能及者。” 李霁自然又要谦逊一番。 一旁的罗元宾和张汝霖闻言震惊得双目圆睁,看向李霁眼神尽是钦佩。 朱赓随后又微微摇头道:“可惜未能任会试主考,错失光风你这么一位得意门生。” 当时会试总裁呼声最高的是许国,其次便是身为礼部尚书的朱赓。 李霁赶紧谦恭道:“朱公之才学渊博,世人皆知,晚生如今督理赈灾职事未毕,期间也想请朱公多多教导,只怕扰朱公清净。” 朱赓爽朗笑道:“光风若有空闲,尽可过来便是,老夫闲居也无事。” 李霁随后向朱赓说了些赈灾相关的事务,提到推广种植番薯时,朱赓明显感到好奇。 张汝霖和罗元宾在一旁凝神静听,也大感兴趣。 李霁为朱赓等人讲解一番后,继续道:“番薯此物也别有风味,晚生特意备了一些,请朱公品尝。” 若朱赓这尊大佛也认可,推广种植番薯就会更加顺利。 朱赓点头道:“按光风所言,推广种植确是利民之事。” 随后朱赓让儿子朱敬循去吩咐厨下蒸煮李霁送来的番薯,他决定要尝一尝,并留李霁等人一起用饭。 第154章 既喜且忧 席上十几个菜品,朱赓只细细打量着已经剥去外皮的番薯,见其内瓤色泽金黄,好奇之心更盛。 用瓷羹挖了一勺放入口中,品了品,朱赓惊叹道:“此物香甜软糯,味道极佳!” 朱敬循与张汝霖等人品尝过后,也大加赞叹,他们以前还未吃过,大感新奇美味。 朱赓又食用了几口,频频点头,看向李霁问道:“光风,此物真如你所说的那般高产?” 当初傅孟春等人也是这般反复确认,面对大大超出认知的事物,这是下意识的反应。 李霁点头笑着回道:“在朱公面前,岂敢妄言,晚生亲自种植过。” 朱赓叹道:“若有此物,遇上灾年当可活人无数,大善也!必须大力推广种植,待今年此物收成,老夫必奏请万岁推广种植,要在多地推广。” 李霁笑道:“番薯此物相对耐旱,可在坡地甚至山地种植,虽不能长期做为主食,但应付灾时极为有用。” 现在朱赓已经明白李霁今日除了礼节性的拜访,还有就是希望自己助力推广种植。 朱赓看着李霁,肃声道:“光风,你拳拳为民之心,老夫已然知晓,届时你送种苗过来,我朱家带头种植。” 李霁回道:“晚生多谢朱公。” 罗元宾和张汝霖也承诺,会向家族长辈禀明此种植番薯之事。 朱赓看着面前的番薯,叹息道:“光风日后定能成朝廷栋梁,朝堂之上,就该多些如光风你这般实心用事的官员,当今万岁曾有振奋之心,可近两年愈发怠政……” 朱赓摇了摇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议论君王不是臣子所为,可朱赓还是说了出来,可见他对皇帝朱翊钧近些年的怠政很少不满。 朱赓的话中也透出浓浓的失望,以及对当今朝堂风气的厌倦。 时间进入三月,天气回暖,可是浙江只见少量春雨,旱灾依旧没有得到多大缓解。 李霁让黄朝卿派了十几名有种植番薯经验的家仆,教授绍兴府衙的人进行育苗。 临近清明,李霁的状元宅第内一片欢庆喜悦。 经大夫诊脉,确认黄婉婉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黄岚夫妇一听到喜讯,便带着大量的滋补物品前来看女儿。 李霁与岳父黄岚还有两位舅兄黄朝卿、黄朝意在正厅喝茶聊天。 新成立的商号弘济堂,已经搭起架子,主理人自然是黄朝卿。 黄朝意也想着掺和一下,立马被父亲黄岚好骂一顿,既不娶妻,还不专心读书,不是找骂是什么? 内堂中,黄母拉着女儿黄婉婉的手,细细叮嘱着有了身孕后需注意的事项。 黄婉婉静静地听着母亲的叮嘱,不时点点头,一边轻轻地抚着小腹,脸上尽是幸福的笑意。 黄朝卿的儿子从母亲膝盖滑到地上,然后走到黄婉婉面前,仰起头奶声奶气问道:“小姑姑,你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呀?是有好吃的吗?” 黄婉婉轻轻捏了捏侄子娇嫩的小脸,笑着回道:“姑姑就是高兴!开心呀!小瑞宝就要有表弟或者表妹了,你开心吗?” 黄朝卿的儿子叫黄景毅,乳名瑞宝,今年虚岁四岁。 他歪着小脑袋,又问道:“表弟表妹是什么?” 黄朝卿的妻子苏氏,笑着给儿子解释道:“表弟表妹跟瑞宝一样,以后可以跟你一起玩儿呢!” 小黄景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后便说要出去找康叔叔玩儿,也就是李康。 吃过晚饭,李霁送岳父一家出了门,回到内院,见刘妈妈和佩儿正在准备祭祀用品,明天便是清明,要去给陈氏扫墓。 刘妈妈对李霁笑道:“少爷,明天正好将这好消息告知你母亲,你就要当爹了,真好!” 李霁笑着回道:“嗯,刘妈妈你也不用太过操劳,这些让她们准备就是了,你也早些歇息。” 刘妈妈回道:“这点事算什么,我这身子骨好得很,还要给少爷你带孩子呢!少奶奶有了身孕,我没让她碰这些,你快回房陪她去。” 李霁回到卧房时,黄婉婉正在核对她名下几家绸布作坊送来的账册。 李霁走过去将账册合上,放到一边,同时责怪道:“娘子,不是和你说过么,不要在夜里看账册,对眼睛不好。” 黄婉婉抬头笑道:“外面天还没完全黑呢,一时无事做,我就看了一会儿。” 李霁坐在黄婉婉身边,手轻轻放在她小腹上,那里孕育着一个小生命,即将为人父自然是喜悦的。 黄婉婉看夫君似乎有些忧愁,开口问道:“官人,怎么了?” 李霁温声回道:“现在四月了,今年我怎么都得回京复命,娘子你刚有身孕,去京师的路程就得花费两个月,我担心……” 李霁之前不想和黄婉婉那么快要孩子就是这个原因,两千多里路奔波,又没有后世的出行和医疗条件,若出点什么意外,十分危险。 所以,李霁如今是既喜且忧,早知道就不任由娇妻胡来了!呃……好像是自己胡来多一点…… 黄婉婉帮李霁揉了揉眉心,柔声道:“大夫说脉象平稳,我的身体也康健,肯定会无事的。” 李霁笑了笑,点头道:“嗯,一定会平平安安,娘子你好好调养一个月,我尽量在一个月内忙完所有的事务,咱们就启程去京城。” 若是拖到黄婉婉身子重起来,再赶路回京城就更加不便,把她留在绍兴,李霁也不放心。 黄婉婉闻言,甜甜一笑,温婉道:“嗯,都听官人的。” 第二日,李霁一家给陈氏扫墓,李家一族也在隔壁宗族祖坟祭扫。 李霁准备离开时,李绘快步走了过来,笑道:“李修撰,那番薯何时可以种植?我们李家已经决定,所有的地都种上番薯!” 李霁闻言,暗道我看你像块番薯,大番薯! 李霁淡淡开口道:“届时府衙会通知你们去拿藤苗,还有,别种在水田里,该种水稻的田地还得种水稻,番薯只是作为辅助种植。” 李绘忙道:“明白,原来李修撰还精于农事,为我们浙江百姓可谓是殚精竭虑呀!” 李霁没好气道:“你是过来说奉承话的?我可没你那么闲。” 李绘脸色有些尴尬,回头看了一眼两位兄长,又开口道:“是这样,长兄家的一位内兄在山西平阳府与人合伙开了间酒楼,北人好烈酒嘛,是想请问那个甘薯酒,能不能……” 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就打起买卖的主意了! 第155章 回京 李霁本想直接离去,可看到自家娇妻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于是将脸转向另一边。 黄婉婉这才对李绘开口道:“此事可与我长兄商议,就说是我应允的,至于许你们多少,就要看他的意思,毕竟那甘薯酒也还没有多少。” 李绘连忙高兴道:“好好好!多谢侄媳!” 李霁转过头来,瞪着李绘不爽道:“你乱称呼什么?注意你的言辞!” 李绘又是一阵尴尬,轻咳了一声,继续说道:“那个……还有一事,你与苏州府袁推官乃是同年,李朗的舅舅……” 李霁直接打断他的话,冷声道:“蹬鼻子上脸是吧?” 李绘一听李霁语气不悦,连忙将后头的话给咽了回去。 这时,黄婉婉轻轻拉了拉李霁的袖子,又看向不远处的李维,轻声道:“官人,孩子的事,要不要说一声?” 李霁见刘妈妈也在看着自己,干脆负手转身不说话。 黄婉婉甜甜一笑,刘妈妈则笑道:“少爷你等等,我陪少奶奶过去知会一声。” 李维见儿媳黄婉婉和刘妈妈朝自己这边走来,于是也抬脚离开宗族队伍,向两人走去。 可见到兄长李续也厚着脸皮跟过来,不禁悄然翻了个白眼。 李维听闻儿媳黄婉婉有了身孕的喜讯,微微转头看向李霁的背影,笑容大盛。 李续则一边快步向李霁走去,一边拱手笑道:“恭喜!恭喜……” 李霁直接无视李续,朝黄婉婉和刘妈妈说道:“娘子,刘妈妈,我们该回家了。” 说罢,便直接抬脚离开,只留下一脸尴尬,话说到一半的李续。 黄婉婉和刘妈妈向李维施了一礼告辞,也跟随李霁离开。 李维一脸笑意地目视李霁等人离去,而李续转回身时,已不见丝毫尴尬之色。 李续对二弟李维笑道:“敬思,大喜啊!你即将做祖父了,我李家未来定是枝繁叶茂!” 李维脸上的笑意如何都收不住,同时暗道,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自家兄长这般不脸? 李绘走到两位哥哥身旁,见二哥李维笑得很是高兴,不禁一脸疑惑。 “那甘薯酒的事,侄媳说找她兄长商谈即可,至于二哥内兄的事,他没应下来。”李绘开口向两位兄长说道。 李维闻言,皱眉不悦道:“你们谈生意上的事也就罢了,不是说过不要跟他提我内兄的事吗?他虽与苏州府推官是同年,可那等小事如何值得花费官扬人情?再说了,我们有何脸面向他请托?是谁让你与他说的?” 李维说罢,转头看向不远处宗族队伍中的妻子邓氏,目光内含怒意。 邓氏见丈夫目光突然转向自己,不禁眼皮一跳,悄然挪动了两步,让长子李朗挡住视线。 李续拍了拍二弟的胳膊,开口道:“敬思不要多想,这是为兄的主意,如今想来确实不妥,这等小事是不该麻烦李霁,官扬人情何其宝贵。” 顿了顿,继续笑道:“敬思你即将做祖父,乃是喜事,我们兄弟回去好好喝几杯,庆贺一番嘛!” 李绘这时才知晓二哥李维刚才为何那般高兴,于是连忙道贺。 李维看了眼兄长和弟弟,说道:“人情请托之事,以后不要与李霁提,也莫要忘了,他可不在我李家族谱之上!” 说罢,便拂袖往陈氏的坟茔缓缓走去。 李续与李绘对视一眼,都明白话中之意,还是在责怪当初自己二人力主将李霁逐出家门。 李续低声嘀咕道:“错都犯下了,那还能如何?我倒是想把李霁记回族谱去,可也得他肯答应不是?偷偷写上去人家又不认。” 李绘闻言,忙道:“兄长,你可别乱来!李霁那性子,若被他知晓,是真会把咱们家宗祠给拆了的!” 李续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回道:“只是随便一说,哪能真这么干。” 晚饭前李维派人送了许多东西到李霁宅第,黄婉婉和刘妈妈收下了物品,也回了些东西过去。 东西点名是送给黄婉婉的,李霁便就当不知道,再说了,娇妻如今怀着身孕,只能顺着些。 清明过后,山阴、会稽和诸暨三县开始种植番薯,大多数百姓们还是抵触排斥,愿意种植的不是很多。 但是有朱赓的推动,各大家族都种植了不少,待收成之后,见到有利可图,百姓应当会跟着加大种植。 过了谷雨,李霁看该种植的都种下了,不愿种植的,就如巡抚傅孟春所言,遵循自愿原则。 赈灾的事情也已经差不多忙完,灾情有些许缓解,没有生乱子,算能交差了。 至于什么时候能下雨,那就得看老天爷的意思。 李霁开始准备回京师事宜,当官一年多,只在翰林院里待了两个月,其他时间都在外面,这对一名翰林院官员和状元来说算是独一份。 期间,李霁还把李康和映荷的婚事给办了。 隔壁一家邻居搬去了杭州,李霁刚好将宅院买了下来,给李康当做成婚家宅。 不过两个院子的院墙一打,就变成了一个院子,其实还是一家。 向所有的亲朋好友辞行完毕,又过了端午,李霁一家便启程回京城。 五月初六,刘毓、汪可进和杨铭等同窗好友在码头为李霁送行。 两日后,行船至杭州。 李霁决定在杭州城休息一天,同时向巡抚傅孟春、布政使吴自新和按察使张孙绳等人辞行。 吴自新因此次赈灾成效显著,使浙江一省民生平稳,在四月时,京师已有旨意下达,调其入京任太常寺少卿。 这是即将高升前的临时任命,他如今已是一省左布政使,再出知地方的话,至少也会巡抚一省。 果然,后面巡抚傅孟春便暗中透露,吴自新此次入京述职后,会擢升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至于巡抚哪一省就要看安排了。 吴自新已经在交接手上的政务,随后也会马上启程赴京,大概与李霁前后脚到京师。 吴自新与李霁碰了一杯,笑道:“据说傅中丞也快回京了!” 都做到了这一级别的大员了,谁在京师还没点关系? 傅孟春爽朗一笑,一起碰杯。 怪不得傅孟春席上也是笑容不断,感情也是即将升任回京,这巡抚浙江也没多久嘛,关系不简单! 按察使张孙绳羡慕归羡慕,可也没办法,起步就不如人家,熬资历吧! 众人此次与李霁这位后生钦差合作异常愉快,两人都得以高升,少不了李霁递上京的奏章中帮说好话的助力。 不居功的后生,难得!少见! 再看隔壁南直隶的杨文举,闹得鸡飞狗跳,要不是有个首辅老师替他挡着,言官的弹劾奏折能把他给淹咯! 第156章 业余骗子? 乘坐的官船虽不小,可也晃得不行,黄婉婉本就怀着身孕,期间呕吐了好几回。 李霁看着娇妻精神不好,又无食欲,心疼不已,赶紧在苏州城停留休息。 到了苏州府,自然得与同年袁可立打声招呼。 袁可立在一家酒楼做东宴请了李霁。 饮了杯酒,袁可立看向酒楼外的街道,开口问李霁道:“光风贤弟,觉得这苏州城如何?” 李霁也饮了杯酒后,回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嘛!自然是繁花似锦。” 袁可立又猛灌了一杯酒水,开口道:“光风真的这般认为?” 李霁看袁可立一脸忧愤的表情,猜测大概又要发表某些言论了。 果然,袁可立呼了口酒气,继续说道:“这城内虽是一片繁华,城外却是哀鸿遍野,赈灾?他杨文举赈的什么灾?分明是来搜刮百姓的!” 这次李霁没有阻止袁可立,两人在雅间之中,并无外人。 李霁只能捧扬问道:“杨文举真这般如此肆无忌惮?” 袁可立冷哼道:“这还有假?那杨文举只顾游山玩水、饮酒作乐,还借机侵吞灾款。不少官吏为巴结他纷纷向其行贿,他则对那些人的诉求大包大揽,如今他肥了私囊,百姓却负担加重,可谓雪上加霜。” 李霁其实在傅孟春等人处已略有耳闻,此时也不知说什么。 同是督理赈灾的钦差,贬低杨文举,大有踩别人,抬高自己的嫌疑。 李霁又问道:“听闻南京都察院和六科言官都有人弹劾他?” 袁可立冷笑摇头,回道:“杨文举乃户科给事中,本就是言官,他到南直隶后,结交的也多是言官,有人弹劾,自然也有人为其赞扬赈灾‘功绩’,再说了,他老师是何人?陛下也没法看到南直隶的真实境况。” 申时行哪怕真的知道杨文举贪墨,也得为其遮掩,毕竟是自己门生,又是自己亲口举荐的人。 李霁只得劝解道:“礼卿兄放宽心,若那杨文举真做下此等事,纸终究包不住火。” 随后李霁转移袁可立的话题,说及自己推广种植番薯的事,袁可立果然大感好奇。 袁可立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李霁逐一解答。 听完后,袁可立赞道:“照光风所言,番薯此作物就该大力推广种植,在下也真想见识一下。” 李霁微笑道:“我路上带有一些,稍后便让人送些给礼卿兄。” 袁可立谢过李霁,正想继续问关于番薯的问题,这时随从进到雅间,在他耳边禀报了几句。 袁可立开口对随从说道:“直接请他进来吧。” 李霁看了眼袁可立,好奇是什么人。 不久,一名与袁可立年龄相仿,穿着朴素的男子进入雅间。 袁可立对那人微笑介绍道:“子先,这位便是连中六元,闻名当世的李六魁了,快来见过。” 那人先是一惊,随后连忙揖礼道:“在下徐光启,见过李六魁,久闻大名,今日得见,不胜荣幸!” 嚯!李霁一听也是惊讶不已,险些脱口而出,你徐光启才是大名鼎鼎! 李霁连忙请徐光启入座,随后打量起这位后世闻名的人物。 此时的徐光启应该连举人都没考上,生活似乎过得有些落魄。 李霁依稀记得徐光启是四十余岁才考中的进士,属大器晚成的人物。 聊了几句才知徐光启的来意,原来他是想向袁可立辞行,准备向南游学,也不知两人是如何认识的。 袁可立于是干脆就着酒席为徐光启饯行,徐光启起初很是拘谨,喝了几杯酒后,才壮起胆子向李霁请教文章,李霁自然知无不言。 待徐光启请教过文章后,袁可立又把话题拉回到番薯种植上。 李霁见徐光启也是求知欲满满,便继续介绍起来。 听完李霁的介绍,徐光启惊叹道:“竟有如此作物,晚生正要往浙江游学,定然要好好见识一番,李六魁推广种植乃利民之大善举也!” 徐光启如今只是秀才功名,在李霁和袁可立两位进士面前只能自称晚生。 袁可立也笑道:“我也正有此意,可惜官职在身不便前往,子先看过之后,回来一定要与我详述。” 徐光启其实还想继续向李霁请教文章,可也知人家同年之间叙话,自己一个秀才突然打扰已属冒昧,主动敬了两人一杯便告辞离去。 徐光启离开不久后,李霁和袁可立两人也出了酒楼,袁可立已有微微醉意,主要是他自己猛灌,喝的还是李霁带的甘薯酒。 两人刚出酒楼,一名大概四十多岁,身材发福的中年男人,向袁可立揖礼殷勤道:“袁推官有礼,还能在此处碰上您,真是巧了!” 袁可立眯眼看着那人,开口道:“巧合?在这里等了挺久吧?” 那中年男人干笑了两声,不敢说话。 袁可立突然转头看了眼身旁的李霁,嘴角一扬,笑问道:“确实巧了,你之前是怎么报自己身份的?” 那人立马回道:“在下邓昌糜。” 袁可立又开口道:“没说完吧?” 邓昌糜愣了一下,连忙又笑道:“我是李六魁的舅舅呀,您与我外甥是同年!” 旁边的李霁一听,差点国粹就出来了,上下打量了两眼邓昌糜,哪儿来的业余骗子? 袁可立笑了笑,又问道:“那你可认识我旁边这位是谁?” 邓昌糜转头打量了一下李霁,随后摇了摇头,不过还是揖礼道:“见过这位大人,不知如何称呼?” 邓昌糜下意识就认为李霁也是官员,毕竟袁可立身为苏州府推官,交际的人自然多为官员。 袁可立看向李霁,就差没捧腹大笑。 李霁翻了个白眼,淡淡开口道:“我叫李霁。” 邓昌糜又揖了一礼道:“原来是李大人,有礼了!” 袁可立憋着笑,又说道:“这位李修撰的姓名,与你家大外甥的姓名一模一样,你说巧不巧?” 邓昌糜点头笑道:“是好名字,但我外甥乃是连中六元的状元,天下独一份!” 邓昌糜话音刚落,袁可立就一手搭着李霁肩膀,一手捂着肚子笑了起来。 邓昌糜看着袁可立突然发笑,一脸不解。 突然一想袁可立说的李修撰!姓名一模一样!于是邓昌糜重新打量李霁。 邓昌糜陡然间双眼睁得老大,就要上前拉住李霁的手,李霁一阵恶寒,赶紧躲开。 “哎呀!原来是我外甥,长得跟我那妹夫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的俊朗不凡,气宇轩昂!我是你舅舅啊!” 李霁皱眉寒声道:“你若再敢胡说八道,苏推官就在此处,我保准你晚饭到苏州府监牢里去吃!” 姓邓,再联想到之前清明扫墓时,李绘说了半截的话,李霁已然猜出了面前这人是谁。 第157章 好物件 “光风,莫非此人真与你有关系?”袁可立低声在李霁耳边问道。 李霁无奈回道:“礼卿兄,此事说来话长。” 袁可立点点头,看向邓昌糜开口道:“邓昌糜,你三番两次冒充官员亲属,你可知是何罪名?在《大明律》中适用诈伪,最重可处杖刑、充军!” 袁可立身为推官,自然精熟律法,虽有吓唬邓昌糜的意思,却也能适用。 邓昌糜闻言脸色一白,忙摆手道:“他父亲是会稽县主簿李维,我妹夫,我……” 李霁马上呵斥道:“还敢胡言乱语!我如今仍是皇命钦差,你想做什么?” 袁可立也开口道:“看来你真想到苏州府衙监牢吃晚饭啊!” 邓昌糜身子一抖,立马噤声。 李霁横了邓昌糜一眼,抬脚便走,袁可立随后跟上。 路上,李霁解释了与邓昌糜的关系,袁可立听后只是点点头,李霁的出身早已不是秘密。 李霁问袁可立道:“礼卿兄,他假我名义,向你请托何事?” 袁可立笑了笑,回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们的一些商货途经苏州府,数量与种类有些许出入,便被扣留了。其实商人的这些小手段已是司空见惯,不过因为赈灾之事,被扣留得比较久。” 李霁轻笑一声,说道:“礼卿兄照章办事即可,不必理会。” 袁可立点点头,认真算起来那邓昌糜还真能算李霁的舅舅,心下已经想着给他处理一下,将其放行。 休息了一日,待黄婉婉精神稍好些,李霁陪同她查看了一下两间在苏州府的绸布作坊,这是她的嫁妆之一,有两间在杭州。 黄婉婉这个小富婆每月的进账,比李霁两年俸禄还多。 晌午之后,又去拜访了一趟黄婉婉的姨母和姨父,黄婉婉的姨父还是苏州府经历司的经历。 五月十四日李霁一行继续赶路,于十六日到扬州。 在扬州休息调度船只时,李霁又碰上了那邓昌糜,他与几名商人在一起,他们共有两条商船的货物,正在被钞关衙门的人盘查。 李霁的官船也会被盘查,但只是形式上的而已,钞关的人连船都不上,核对过勘合后立马优先调度放行。 邓昌糜自然也看到了李霁,不过没敢随便上前打招呼。 之前两船货物被扣在苏州府近两个月,期间一直跟官府的人打交道,人家理都没理,只说等通知。 可是上次碰到和袁可立在一起的李霁后,只消半日,苏州府衙门的人就给处理放行了,虽被罚了些银钱,但也不算多。 邓昌糜知道突然能这么快处理放行,肯定与李霁有关系,即使李霁没有与苏州府衙的人打招呼,但肯定是看在他的面子上,因为经手人便是袁可立。 李霁经过了邓昌糜几人附近,准备登船,但是突然又折返回去,因为他看到了一样很感兴趣的物件。 邓昌糜看到李霁折返,目露希冀。 自己等人在苏州府放行后,已经将多载和货单之外的东西都清掉了,完全照着规矩来,可这些钞关盘查人员下手还是这么黑。 见李霁在自己等人面前停步,邓昌糜更是暗喜。 几名钞关盘查人员也赶忙躬身行李,他们核对勘合时已经知晓李霁的身份。 李霁停下脚步后,认真打量着一个大木箱上的一个小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两支短枪,确切的说应该是两支手铳,是用燧石撞击激发的手铳! 手铳长六寸左右,约等于后世的20厘米,铜制枪管,由扳机、带燧石的击锤、击锤发条、击砧和药池等组成。 这类撞击式燧发枪已很是精良,后面改良的燧发枪是一体式的击铁(撞针)和火门盖,简化了结构,提高了击发的可靠性和稳定性,但激发方式与大体结构没有多大区别。 两支短手铳上刻有精美的花草和动物图案,想必应该是西方某个贵族手里的玩物,实打实的好物件! 见李霁一直盯着盒子看,识趣的邓昌糜赶紧拿起盒子给李霁递过去。 几名盘查人员下黑手的同时,也想索要盒子里的东西,其实他们并不知道是什么物件,但看出是铜制的,且分量不轻,自然就有价值。 李霁看了眼邓昌糜,开口道:“随我来。” 邓昌糜心下一喜,忙捧着盒子随李霁往旁边走了几步,几名盘查人员连头都没敢抬。 停步后,李霁问邓昌糜道:“你可知盒中是何物?” 邓昌糜摇了摇头,回道:“不知道。” 李霁看他的样子就猜到应不认识这物件。 李霁又问道:“那你又是从何得来?” 邓昌糜老实回答道:“这是去年我在宁波港从几名红毛夷手里得来的,当时做生意他们没有带够银钱,便拿这物件充抵。” 李霁点点头,又说道:“那我便告诉你,这是鸟铳,你可知私藏的罪名?” 明代普遍称火枪为鸟铳、鸟嘴铳等,因其能击中飞鸟而得名。 《大明律》规定,凡民间私有人马甲、傍牌、火筒、火炮等应禁军器者,私自持有一件杖八十,每多一件加一等;私自制造并持有则罪再加一等,杖一百流三千里。 邓昌糜一听,顿时脸色煞白道:“这……这怎么会是鸟铳?鸟铳都是长好几尺的。” 明代火枪多在四尺至七尺之间,相当于后世1.3米到2米之间,这也是邓昌糜不知道盒中短铳也是火器的原因。 李霁提高声音道:“你是说我在诓你?” 邓昌糜忙摆手回道:“不敢!不敢!我……我实是不知这东西是……若知晓哪里敢私藏啊!” 随后将盒子给李霁又递过去,小心道:“那您能不能……” 邓昌糜看这东西挺精巧,原本想着送给某个官员或同行打交道,如今知道是什么东西,哪里还敢留在手里。 且几个盘查人员也在勒索这玩意儿,若叫他们发现是鸟铳,那真是祸事了。 李霁心下一喜,折返回来本就想看看能不能将东西弄到手里。 不过脸上还是表情平静,淡淡道:“今日我便救你一救。” 随后示意李康把盒子接过来。 邓昌糜把这烫手山芋递了出去,擦了把汗道:“多谢外甥……” 话未说完,被李霁一眼瞪过去,连忙尴尬住口,心道这位外甥是刀子嘴豆腐心呐! 第158章 偶遇传奇 李霁问邓昌糜道:“你们船上的问题都处理清楚了?” 邓昌糜忙回道:“完全合乎律法,照章纳税,之前在苏州府就是袁推官经手放行的,该罚的都罚了。” 李霁轻笑一声,心道果然是礼卿兄你呀。 随后李霁转身往几名盘查人员走去,邓昌糜连忙跟上。 李霁对几名钞关衙门的人开口道:“他们船上的一应货物都查验清楚了?可有问题?” 几名负责盘查的兵丁杂吏是惯会敲诈勒索的,察颜观色的本事自然也是拿手,现在什么情况再明显不过。 这位年轻老爷的勘合上可写着翰林院修撰,且听书吏说还是文曲星下凡的六元及第状元公。 最重要的是,这位爷还有皇命钦差的身份,我的个祖宗!没病谁去得罪这样的爷呦! 一名书吏躬身谄媚回道:“回修撰大人的话,都查验过了,没有问题,小的这就安排调度放行。” 与邓昌糜同行的几名商人闻言大喜,这趟生意本就不赚什么钱了,少一两道盘剥就能多赚一点。 解决了问题,邓昌糜几人一路送李霁上船。 李霁突然停下脚步,又问邓昌糜道:“红毛夷只给你这物件,没其他东西了?” 邓昌糜连连摇头,回道:“没了,就这玩意儿,其他什么都没有,我绝不敢私藏。” 看来还得自己弄弹丸和火药,可恶的洋鬼子,这是给烟不给火呀! 李霁转念又一想也觉正常,若有给到弹药一起,只要邓昌糜不像他外甥李枫那般蠢,两相结合,早就猜到是火器了。 李霁让邓昌糜等人止步,与李康一起上了乘坐的官船。 李霁一走,邓昌糜的几个同伴便连连恭维他,竟然认识翰林院修撰这样的京官人物。 邓昌糜被一顿马屁拍得舒坦不已,立马尾巴都翘了起来。 翘起大拇指往自己胸口一指,趾高气昂道:“那是!翰林院修撰,玉堂清贵,前途无可限量!乃是我……我妹夫至交之子!” 邓昌糜想起李霁的态度,瞬间改了口,没敢把外甥往外说。 众人闻言,又是一顿马屁拍去,邓昌糜脑袋都开始晕乎起来。 回到了船上,捧着盒子的李康就问道:“少爷,这玩意儿真是鸟铳?” 李康也是只听过鸟铳,还从没见过,心下好奇不已。 李霁笑着回道:“那还能有假,这东西远距离比弓箭好使,有机会再给你试试,先收好。” 五月十九日,李霁等人行至淮安府,又停留休息。 黄婉婉以前最远也就去到扬州府,对新到的地方都感到好奇。 一直坐船,长时间不走动对身体不好,李霁便带着她和刘妈妈逛一逛淮安城。 同时一边给她们讲之前自己赶考的事,万历十六年的正旦,与刘毓、汪可进等人就是在淮安过的。 吃过晌午饭,黄婉婉突然提议前去拜佛。 有了身孕的女子,总是多愁善感,一心只求夫君与孩儿平安。 刘妈妈更不用多说,她是传统封建社会妇女,虽不识得多少字,却是遇佛便拜,入道观就上香,无比虔诚。 以前是为李霁求,现在又加上黄婉婉肚子里的孩子。 李霁自然都顺着她们的意。 黄婉婉对淮安龙兴寺早有耳闻,正好离众人用饭的地方不远,这也是她突然提议的原因。 龙兴寺位于淮安城西北隅,初名为正法华院,由西晋西域月氏国僧人竺昙摩罗刹所建。 晋元帝大兴二年,额曰法华禅院。 唐代景龙二年,唐中宗诏令僧伽大士自淮入宫,执弟子礼,并遣使淮安,修寺造塔,敕令改额为“龙兴万寿禅寺”,如今已成为淮安最大的佛教丛林。 李霁送娘子与刘妈妈进大殿后,便先到外面的一棵古树下等候。 拜佛?拜个锤! 李康自然也不信这玩意儿,他李大仙还想踹了佛像,自己往上坐呢! 让他掏银子供奉?门儿都没有! 李霁所在的古树位置,属于寺庙比较高的地方,往远处眺望了一下,景致倒是不错。 正赏着景,路过三个光头和两名身穿官服的官员。 一名光头对其中一位官员的称呼,突然勾起了李霁的一个好奇念头,光头称他汤主事? 于是李霁开口问道:“敢问可是海若先生?” 几人稍停了脚步,那名四十岁左右的汤主事打量了两眼李霁,暗道此子好相貌!好气质! 同时开口回道:“在下汤显祖,足下是?” 李霁一惊,竟真是传奇戏曲大家汤显祖,汤临川! 汤显祖字义仍,号海若、若士等,江西临川人。 二十一岁中举,三十四岁考中进士,现任南京礼部祠祭司主事。 代表作品临川四梦,分别为《紫钗记》、《牡丹亭》、《南柯记》、《邯郸记》。 按时间推算,现在应该只写出了《紫钗记》,其他三梦还未现世,那是汤显祖被贬后才创作出来的作品。 与苏轼一样,遭各种贬谪才能心境大变,文思泉涌。 所以,一定要贬他! 李霁敛了敛心神,揖礼回道:“晚生山阴李霁,见过海若先生。” 汤显祖闻言眼神一亮,回礼高兴问道:“可是六元及第的李六魁,李光风?” 李霁笑着回道:“先生过奖,正是后学晚生,得瞻先生尊容,实慰平生矣!” 三个光头和另外那名官员一听李霁身份,连忙见礼。 说实慰平生之语,非是李霁夸张,汤显祖虽未创作出另外三梦,但早已是天下闻名。 早年权相张居正曾多次延揽汤显祖陪几个儿子读书,好在安排几个儿子中进士时,作为陪衬以掩世人耳目,免遭过多非议。 汤显祖断然拒绝,言称绝不做权门鹰犬。 张居正三子张懋修也曾多次到汤显祖在北京的临时寓所,欲加结纳,答应让其中状元,汤显祖仍严词拒绝。 张居正被落了面子,在万历五年、八年的会试,均将汤显祖黜落。 在张居正去世后的次年,万历十一年,汤显祖才得中进士。 汤显祖复又打量了一下李霁,笑道:“世人皆传,少年英才的李六魁乃是翩翩君子,相貌俊逸不凡,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李霁连忙谦逊回道:“先生实在过奖了。” 汤显祖又问李霁道:“李六魁如何在此处?” 李霁笑着回道:“晚生回京复命,途经淮安稍歇,内子与义母来此理佛,故陪同前来。” 汤显祖微微转头,看了眼大殿后,开口道:“李六魁可得空闲,移步一叙?” 李霁自然想与汤显祖这位大V结交一番,便让李康去告知黄婉婉和刘妈妈一声。 光头们也识趣得很,一人为李霁和汤显祖引路,一人说去安排香客寮给黄婉婉和刘妈妈她们稍作歇息。 第159章 主角原型之一 汤显祖现任南京礼部祠祭司主事一职位,礼部祠祭司负责祭祀礼仪、宗庙管理,还兼管一些天文历法和僧道事务。 到这淮安龙兴寺,约莫是有关于僧道事务的差事。 饮了杯后,汤显祖缓缓开口道:“李六魁负责督理浙江赈灾事宜,亲察民情,多有良策,使之百姓得食,浙民皆交口称赞,大善也!” 李霁谦虚道:“海若先生过誉了,晚生既奉君命,自当竭力而为,然仍有许多事务未得做好。” 汤显祖轻笑一声,继续道:“做得很好了,甫入仕途便担此重任,若换作是我这等书生,便做不到如此,怕是要无头抓瞎。” 哈!大戏曲家你这番夸赞,不才就收下了。 随后,汤显祖叹了口气,又道:“我这般书生,是做不得多少实事,自认也做不好,可也至少有怜悯之心。南直隶之民不幸,天灾之下何其苦也?竟还要受赃官盘剥之害。” 得!您跟袁可立一样愤世嫉俗,两人坐一桌能干好几斤酒水。 李霁抿了口茶,缓缓道:“先生所说之事,晚生也略有耳闻,然同为督理荒政事,晚生暂时不便议论,还请先生见谅。” 老说这个,多无聊?李霁准备和汤显祖聊点他大戏曲家擅长的。 汤显祖点了点头,表示理解,随后看着李霁问道:“李六魁回京复命,能否替我带封书信给一位在京的同乡?” 李霁笑着回道:“举手之劳,定不负先生所托。” 汤显祖谢过李霁,既然不便议论政事,两人就谈诗文。 交谈了一阵后,李霁终于找到机会,笑问道:“海若先生的戏曲大作,晚生能否有幸先行拜读?” 既是戏曲,当然是以唱和舞台表演为核心表现手段,但李霁前世没有看过完整《紫钗记》戏曲表演,只粗略知道是那么一个故事。 所以想看看能不能一观文本,权当话本去看整个故事了。 戏曲文本包含剧情、唱词、念白、角色动作提示等,虽没有唱腔结合舞台表演那般细腻立体,却也能清楚知道整个故事的情节发展。 汤显祖闻言,惊讶问道:“光风如何知晓我在作戏曲文本?” 一番交谈,两人关系拉近不少,汤显祖便用字称呼李霁。 汤显祖正在创作戏曲,只有家人和一些好友知道,与李霁初次相识,自然惊讶他怎么会知晓。 李霁笑着回道:“先生莫不是忘了我与王宇泰乃是同年?他如今为庶吉士,也在翰林院中。” 王肯堂字宇泰,万历十七年三甲进士,选庶吉士入翰林院,与汤显祖是好友。 王肯堂确实与李霁等同年提起过汤显祖,但是没说过他创作戏曲的事。 现在王肯堂又不在这里,还不是由李霁编?你们以后再对质去吧! 汤显祖一抚额,爽朗笑道:“倒把这一茬给忘了!” 随后继续笑道:“这两年在祠祭司任职,无甚事务,我便将《紫箫记》作部份增删雕琢,如今易名《紫钗记》。正好此次来淮安带了份抄本,原本想送与一位山人,既如此,便先赠予光风了。” 李霁忙高兴道:“多谢海若先生,实乃晚生之荣幸。” 汤显祖饮了口茶,润了润喉后,看着李霁笑道:“说来我的《紫钗记》还与光风你有些许渊源!” 李霁眉头一挑,问道:“哦?有何渊源?” 汤显祖笑着解释道:“《紫钗记》第十出名为回求仆马,便是我借鉴了光风你得中解元后,向同窗好友借马匹风光提亲之事。” 李霁闻言,爽朗笑道:“晚生之经历,能为海若先生提供借鉴,幸甚!” 汤显祖又继续笑道:“还不止于此。” 李霁立刻凝神倾听,大戏曲家将自己的事迹改编入剧本,何其有幸! 汤显祖又仔细打量了一番李霁的五官,笑道:“高存之与我说,你李六魁相貌之俊朗,气质之淡然乃他生平仅见。也曾与我详述你的五官,我所刻画的李益李十郎之俊朗相貌,便是以此作描述。” 高存之就是高攀龙,他在中进士后,遇父丧归家丁忧,他与汤显祖也相识。 李益李十郎就是戏曲《紫钗记》中故事的男主角。 这么说来,自己还是主角原型之一? 李霁此刻真想问汤大戏曲家,你什么时候把戏曲文本拿去给戏曲班社扮演,传遍天下。 要不你自己弄个戏曲班社?不够银子?我家娘子有!免费赞助! “存之兄可能说得不够清楚,海若先生再仔细看看,届时扮李十郎之人,可得好好找!开戏之前,先生若能说是以晚生为参照,那便更好了!”李霁身子前倾些许,开口笑道。 李霁!李益!姓名还只一字之差,妙! 汤显祖爽朗笑道:“如光风你这般俊逸的相貌,怕是天下难寻矣!” 嗯,太对了,我家娘子也这么说! 汤显祖继续笑道:“李十郎是状元,光风你更是六元及第之状元!存之还说你文武双全,箭术超绝,三箭慑退数十劫匪,我本也想令李十郎如你一般,可是编改太大,只得无奈作罢。” 舒服!存之兄,感谢你! 两人聊得投缘兴起,不知不觉便忘了时间,想起黄婉婉和刘妈妈她们应该在等着,李霁只得告辞。 汤显祖也要离开龙兴寺,便与李霁结伴一起。 汤显祖见到黄婉婉时,不禁赞道:“光风与令正真是郎才女貌!” 李霁眨了眨眼,笑道:“海若先生也可将内子作为霍小玉之参照。” 汤显祖微笑回道:“令正容色照人,秀外慧中,有何不可?《紫钗记》中李十郎与霍小玉情路虽有坎坷,最后也终成眷属,一如光风你们夫妻二人鹣鲽情深,琴瑟和鸣。” 说罢,汤显祖笑着揖礼告辞,先行离去,黄婉婉一脸茫然地跟着李霁回礼。 待汤显祖离开后,黄婉婉才问李霁是怎么回事,李霁则边往外走,边向娇妻介绍汤显祖,以及解释他说的那番话。 临近宵禁,李霁收到汤显祖派人送来的《紫钗记》抄本和一封信。 李霁刚接到手中,便暗暗吃惊,好厚的一封信!这是有多少话要说? 汤显祖同乡的名字也有意思得很,乐新炉,是国子监监生。 李霁无意窥探他人的隐私,汤大戏曲家的信任不能辜负,只是好奇一下而已,随后便小心放好,到京城就给人送去。 放好信,李霁翻开《紫钗记》。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汤显祖题的字,“鹣鲽情深,琴瑟和鸣”,正是他白天的结尾之语。 想来是汤大戏曲家给自己和黄婉婉的祝福吧。 黄婉婉伸手刚想从夫君手里拿走《紫钗记》,李霁一把合上文本,高高举起,笑道:“娘子,我说过夜里看书伤眼,明日再看!” 黄婉婉回来路上听李霁简单介绍了《紫钗记》的故事,早已心痒难耐。 “官人,我只先看几页……”黄婉婉撒娇道。 李霁摇了摇头,轻笑道:“不行,你能忍住不继续看?娘子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想想我们的孩子!” 黄婉婉看着夫君,委屈地扁扁嘴,只得作罢。 第160章 抵京 陛见 一上船,黄婉婉就抱着《紫钗记》文本无比专注的看了起来,就连途中用饭的时候也不曾离手。 看到剧情曲折处,竟还偷偷抹泪,刘妈妈见此眉头紧皱,担心不已。 将李霁悄悄拉出船厢,刘妈妈语重心长道:“少爷,少奶奶她如今怀着身孕呢,你要多让着她些,有什么事得好好说,这样对肚子里孩子可不好!” 李霁苦笑着解释道:“刘妈妈,我们好些呢,婉婉她那样是因为看戏曲文本的缘故,不干我事!” 刘妈妈皱眉道:“真没有拌嘴?” 李霁一再保证没有吵架,夫妻之间恩爱无比,如胶似漆。 刘妈妈往船厢里看不眼后,又说道:“这样可不行,怀着身子呢,最好有个舒畅心情,少爷你还是把那戏曲本子给收起来吧。” 李霁暗道,现在没收黄婉婉的《紫钗记》文本那才叫糟糕,看一半没看完,眼泪不得如黄河决堤般? 李霁只得继续摇头苦笑,回道:“还是待她看完去吧,刘妈妈您也不用担心,那戏曲文本没多厚,一两日就看完了,而且看到后边她心情会好的。” 刘妈妈看着李霁,叹了口气道:“好吧!” 五月二十五日,行至徐州城,又暂作歇息。 邓昌糜等人的目的地就是徐州,他们一路尾随李霁的官船,蹭了些方便。 到了徐州城,邓昌糜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点葡萄酒,说要送给李霁做谢礼,同时也是辞行,到此就分道扬镳了。 李霁没见他,让林棠收下葡萄酒,便打发他滚蛋。 徐州与与河南归德府相邻,汝宁府又与归德相邻,刘妈妈的家乡就在归德府与汝宁府交界地带。 李霁和黄婉婉问刘妈妈要不要稍稍绕路回家乡看看。 刘妈妈自从遇到李霁的母亲陈氏后,便照顾在她左右,没再出过绍兴府。 近乡情怯,刘妈妈心底是有些念头的,但一想到去汝宁府要走陆路,马车颠簸,黄婉婉又有孕在身,担心出意外,便摇头说不回去了。 李霁和黄婉婉又劝了她几回,刘妈妈均是拒绝,两人最后只得作罢。 进入六月,天气开始变得酷热。 李霁一行由会通河,一路乘船继续北上,进入河间府时已是六月底。 七月初五,到达天津卫,真正进入京畿地区。 七月十三日,历时两个多月终于到达京城东便门外的大通桥码头。 刚一下船,李霁就不禁长舒一口气,一路平安! 黄婉婉已是五个多月的身孕,宽大袍服之下肚子开始隆起。 刘妈妈一路都十分高兴,多次说黄婉婉显怀早,肚子里的孩子一定很康健,说不定就是个男孩。 李霁倒无所谓,男女都一样喜欢,最重要的是能平安健康。 有皇命在身,李霁不能先回住处,得先报到。于是让李康带着妻子映荷,以及黄婉婉和刘妈妈等人先回家。 换上官服,李霁带着林棠到了户部衙门。 差事是督理赈灾,得先向户部汇报赈灾相关物资的使用情况。 刚准备进户部大门,一名宦官和鸿胪寺的官员就将李霁叫住。 宦官嗓音尖细道:“李修撰不必进户部,万岁召你即刻入宫陛见。” 李霁闻言有些惊讶,朱翊钧竟召见自己,皇帝现在朝会都极少上了,能见到他人的也就几名内阁大学士。 稍一敛神,李霁向宦官揖了一礼,便跟着往皇城去。 到了宫门外,林棠止步等候,李霁跟随宦官继续前往紫禁城。 进入乾清宫后,发现四位阁臣都在。 李霁行过大礼,听到御座上的朱翊钧道了声“平身”,才缓缓站立起身,目光低垂。 朱翊钧又开口道:“李卿,将头抬高些。” 擦?怎么有种被调戏的感觉? 可谁让人家是皇帝呢?李霁依言稍稍将头抬高。 朱翊钧开始打量起了李霁,暗道还真是长得一副俊朗相貌,怪不得传言京师有不少未出阁的女子,甘愿给其做妾! 去年因祈谷礼上的事,朱翊钧对李霁很是恼怒,不过早已气消,事后也已知晓李霁纯属歪打正着,并非有意。 相比前几个月的那个大理寺评事,李霁之事根本不算什么。 一想起这事,朱翊钧就怒火冲天,半年间不知摔了多少御瓷杯碗。 要不是几个阁臣劝阻,又顾及影响,恨不得砍了那小臣的脑袋! 其实朱翊钧心底对李霁的才学是认可的,要不然当初圈三鼎甲时,也不会将李霁的文章反复拿起又放下。 而开始不想将李霁点为状元,是担心庶子登顶,众朝臣会由此猜测他的立储心思,不见许国当时就曾发难? 不过最终还是爱惜李霁的才华,也没忍住执政期间出六元及第之状元的诱惑,将其点了头名。 李霁快速瞄了眼皇帝朱翊钧,年近而立,相貌普通得很嘛,远不如自己多矣! 汤大戏曲家亲自盖章验证,不服来辩! 这也是李霁第一次看清皇帝朱翊钧的相貌,殿试时距离太远,根本看不清。 到传胪唱名和上表谢恩之时,朱翊钧更是连面都没露。 朱翊钧看着李霁,缓缓又说道:“李卿督理赈灾事宜的差事办得很好,没有辜负朕与内阁的期望。” 李霁恭声回道:“得万岁之褒奖,微臣惶恐之至。微臣不过是秉承万岁旨意,奔走效命,略尽绵薄之力,与万岁之圣德相比,实不足挂齿。” 朱翊钧闻言,微笑点了点头。 刨掉李霁的出身,以其才华与办事能力来看,确是个好苗子,值得重用。 且他在浙江的所为,皆在职权范围之内,从不逾矩。 照此来看,李霁应不会跟随他座师许国掺和立储之事,甚至拉过来培养也未尝不可。 随后朱翊钧又问了些浙江的情况,李霁逐一对奏。 见此,李霁干脆主动道:“启禀万岁,微臣已整理出赈灾期间的各项开支用度去向,以及各府县的相关报文,请万岁御览。” 说罢,从袖带中取出一沓整理的报文,这些本是交给户部的。 朱翊钧示意身边的太监田义呈上来,看了几页,频频点头,报文所述简洁详尽,无一废话。 于是又赞了李霁两句,相比督理南直隶的杨文举,确实要做得好太多。 一想到杨文举,朱翊钧又不禁有些烦,最近弹劾他的奏章愈发的多,申时行举荐的他,一时不好处理。 这时,许国突然开口道:“万岁,李修撰巡察灾情时,也上报了南直隶的灾情,如今回京途经南直隶,应也看到赈济情形,不如先让他粗略禀报所见。” 杨文举还没有回到京城,但估计也差不多就在这几日到达。 李霁闻言,暗暗叫苦,我的个好老师啊!我这才进京城没两个时辰呢,你这是干什么?一刻也不给消停吗? 首辅申时行抬眸看了眼皇帝,便又复将视线投向丹陛处,神色平静。 王锡爵看向朱翊钧,看他会如何处理应对。 王家屏则余光扫了眼许国和李霁这对师生,眉头微皱。 第161章 观政内阁 先看了眼申时行,后目光又向许国与李霁这对师生打量去。 略微思索,朱翊钧放下手中的一页报文,缓缓道:“便依许大学士所言,李卿,你且说说吧!” 李霁拱手揖礼,回道:“禀万岁,微臣知万岁心系黎民,日夜忧念赈灾诸事,故待地方赈务稍定,便星夜兼程,赶回京师,恭向万岁复命。因微臣贱内有孕在身,途中常感不适,所以未有过多关注南直隶赈灾情形。微臣因忧心内宅而废公事,伏乞万岁降罪。” 顿了顿后,又继续道:“南直隶相比浙江灾情较重,想必赈济事务也较为繁巨,欲令民生复安,灾象尽除,尚需假以时日。” 我可不掺和你们这破事,又不是没人弹劾杨文举,朱翊钧若真想治他的罪,早就办了。 至于不办他的原因,在这殿中的人,谁心里不跟明镜似的? 许阁老你也不能可着我一个学生造,在浙江该办的事都给你办了,还有附送的。 这刚回京城,你又要把我当枪使?没门儿! 万一狗皇帝一生气又把我给撵出京师,你能保我不?我家娘子现在大着肚子,你好意思? 不得不说,李霁又是诉苦,又是请罪,最后再来一手四两拨千斤,连太极宗师申首辅都想赞他一声后生可畏。 许国微微皱眉,用余光扫了眼学生李霁,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朱翊钧嘴角上扬,显然很满意李霁的话,笑道:“李卿赈灾有功,忧心有孕的妻子亦是人之常情,朕岂会不明是非?” 看了眼许国后,又继续道:“既是有功,便应赏之,即日起擢升翰林院修撰李霁为侍讲,并入内阁协理机务,念其妻有孕在身,可三日后再朝。” 李霁连忙谢恩,这次是真升官了。 翰林院侍讲,正六品,主要承担为皇帝讲解经史书籍等任务,也参与编修书籍、起草诏令等工作。 与正六品侍读的职责几乎一样,不过朱翊钧现在朝会都少上,更别说开经筵了。 若是立了太子,倒是有机会给太子讲学。 入内阁协理机务就大有讲究了,可以理解为观政内阁,协助几位内阁大学士处理机要事务。 内阁为大明权力中枢机构,在那里接触的都是最核心机密的政务。 李霁谢恩起身后,心中暗爽,别人观政六部,我观政内阁,不枉在外奔波劳碌一年多。 狗皇帝,不!圣上体谅臣下带着怀孕的妻子两千多里奔波回京复命,还给了三天假,先好好休息再上班,实在圣明。 有了整理好的赈灾报文,李霁不用再继续逐一汇报,朱翊钧便让李霁先行出宫去。 李霁与林棠回到澄清坊的宅子时,佩儿和映荷带着几个丫鬟已经将一年多没住的宅院打扫的差不多了。 黄婉婉听闻夫君升官,高兴不已,便说要好生庆贺。 因为刚回京,宅子还在打扫,以前李霁和李康两人住时,也根本没自己做饭,锅碗瓢盆都少得可怜,便暂时不生火做饭。 李霁让李康带着黄寿到外面酒楼订了两桌席面回来,就当自己给自己接风兼庆贺了。 朱翊钧给了三天假,李霁也没能好好休息,因为许多在京同年和翰林院同僚知道他回京且升官后,都纷纷上门拜访。 一连三天都在打官腔,比赶路回京还要累人,转眼又要上班。 李霁如今虽然入内阁协理机务,可还是翰林院官员,所以去内阁前,先到翰林院拜会了掌翰林院事的陈于陛等官员。 朱赓回乡丁忧后,礼部左侍郎于慎行升任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 文渊阁位于紫禁城午门之内、文华殿南面、皇极门东庑尽处,左顺门东南,即宫城的巽隅位置。 因为日后需要经常出入宫禁,所以李霁领到了牙牌凭证。 牙牌由司礼监督造,尚宝司检核颁发,以象牙制成,刻姓名官职于上。 牙牌按官员身份,分为“勋”“亲”“文”“武”“乐”等字号,李霁为翰林院侍讲,使用的便是“文”字号牙牌。 洪武朝太祖皇帝有制,规定京城各类文武内外官员,凡经常出入内廷者,俱应佩带牙牌。不佩则门者却之,私相借者论如律。 李霁在宫门处出示牙牌,宫门太监检验核对后,便带他前往文渊阁。 内阁与翰林院有极深的历史渊源,明初翰林院主要承担文化职能,如修史、编纂、起草诏书、参与经筵讲学等。 而文渊阁,最初是作为皇帝的私人藏书楼,翰林院官员便经常到文渊阁查阅藏书资料,为辅助进行史书编纂、典籍校勘等工作。 明太祖朱元璋废丞相制度,高度集权后,一人处理繁杂政务压力巨大,便设立殿阁大学士,如华盖殿、武英殿、文渊阁、东阁等大学士,作为顾问。 但此时殿阁大学士品秩较低,仅为正五品,主要是为皇帝提供咨询,很少参与决策。 太宗朱棣靖难即位后,选拔解缙、胡广、杨荣等七人入值文渊阁,参与机务。 七人在入值文渊阁时或此前均有在翰林院任职的经历,与翰林院有密切关联。 此七人有较为稳定的职掌,可参与讨论国家机密事务,内阁制度初具雏形,文渊阁为固定办公地点。 仁宣时期,内阁权力进一步扩大,大学士开始兼任六部尚书等职,地位逐渐尊崇。 内阁拥有票拟权,即对奏章提出处理意见,用小票墨书贴于奏章之上,供皇帝参考。皇帝决策时,多采纳内阁意见,内阁对国家政治日益重要。 到英宗正统年间,内阁制度基本定型,内阁有了较为完善的机构设置和运作程序。 首辅、次辅等官员职责明确,内阁成为协助皇帝处理国家政务的权力中枢机构,与六部等机构相互协作又相互制衡,共同维系着大明朝政治运转。 非翰林不入内阁,也在此时形成定制,可以说内阁实脱胎于翰林院。 此时内阁之中除了几名大学士,吏目之外的辅助官员也均来自翰林院。 带李霁到文渊阁前,宫门太监悄然离去。 又由一名内阁中的杂吏为李霁引路,真正进入文渊阁。 李霁需先去拜见首辅申时行,哪怕座师许国也在内阁之中都得往后稍,这是规矩! 而且工作的时候要称职务,没有老师,关起门来再另当别论。 回京当日,在乾清宫中奏对时,李霁没有与许阁老步伐一致,关系有些许裂痕,须得好生修补。 第162章 小内阁 整齐叠放有几摞公文的公案前,申时行正在翻看某本公文,抬头见是李霁,轻轻合上手中公文。 李霁揖礼恭声道:“下官翰林院侍讲李霁,拜见元辅。” 申时行微微颔首,开口道:“光风来了。” 李霁继续恭声道:“晚生有幸入内阁学习机务,恍若梦寐。元辅佐天子执衡秉轴,调和鼎鼐,天下敬仰。然晚生才疏学浅,于机务犹若瞽者识途,还望乞元辅不弃驽钝,假以教诲。” 申时行看着李霁,微笑道:“光风你乃六元及第状元之才,此次督理荒政,实心用事,做得极好,他日当为我大明之栋梁。” 李霁谦虚回道:“元辅夸赞,晚生惶恐。日后定潜心学习,恪守本分,好为朝廷尽绵薄之力,不负万岁圣恩,元辅之期望。” 申时行看着宠辱不惊,谦恭有礼的李霁,心底赞赏,又想到学生杨文举,不禁叹息。 “正该如此!内阁所在均为核心机要政务,万岁有心历练于光风你,须潜心向学。”申时行缓缓开口道。 顿了顿后,继续说道:“如今国家多事,朝堂须和谐,方能为万岁分忧,安定黎庶,光风你人情达练,识得大体,令人放心。” 申阁老这是在感谢自己在乾清宫时的谨言慎行?李霁自然又要谦虚一番。 申时行随后便让他去拜见其他几位阁老,堂堂首辅,手上要处理的事务数不胜数。 离开申时行的值房,李霁便在杂吏的带路下,又来到座师许国处。 并非是因为许阁老是自己座师,李霁才将许国排第二,而是根据阁臣们入阁的时间排序。 许国于万历十一年四月,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参预机务,王锡爵稍晚,在万历十二年二月入阁。 最后则是王家屏,于万历十二年十二月,以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阁辅理朝政。 一进到许国的值房,李霁行过礼后,许阁老便让他落座。 这就体现出了关系的亲近,在申大首辅那里,李霁全程都是站着说话。 李霁坐下后,许国微笑道:“光风你出京历练一年多,如今刚一回京,便得擢升且入内阁协理机务,在同辈之中可谓一骑绝尘矣,须好生珍惜,戒骄戒躁。” 李霁心道,一开始可是托您的福,被撵出去的!不过还是得谢过好恩师您弄了个赈灾的差事。 李霁微笑回道:“还是多得恩师您提携栽培,学生才得以有更多的历练机会。一定谨记您的教诲,在内阁之中勤学多听。” 许国微微点头,李霁的性格他是知晓的,但内阁之中不比别的衙门,许多事涉机密,还是不免多叮嘱了几句。 李霁虚心受教,随后看着许国,真诚道:“当日在乾清宫之事,还望恩师见谅。” 许国微微摇头道:“此事便不提了,你当时刚回京,为师也思虑不周,令你为难。” 叹了口气,许国又继续道:“老夫也并非想针对何人,南直隶之事实在太过令人忧愤难当。好在当初万岁准你督理浙江赈灾事,否则浙江百姓也难逃荼毒。” 李霁回道:“恩师之高风亮节,世所皆知,此事若翻上台面,牵连之广怕是不亚于董范之事。” 许国点头道:“其中关节确实复杂,然也须还百姓公道,徐徐图之吧。” 嗯,对咯,许阁老您脾气收着点。 随后许国又开口道:“为师便不留你了,你还需去拜见其他阁老,礼数不可废,切记内阁之中资历尤为重要,且去吧!” 李霁起身告辞道:“学生谨记,改日再到恩师府上拜会,学生告辞。” 李霁接着去拜见王锡爵,这位太仓王阁老,才学天下闻名,却也复杂多面。 当年张居正“夺情”事件,王锡爵直入张居正府邸,刚烈激昂劝说其遵守丁忧制度,逼得张居正都把刀架自己脖子上了。 王锡爵只是面带肃容,礼节性地勉励了李霁两句,便继续埋头处理政务。 王家屏也是性格刚正,直言敢谏之人,不过待人很是平和,除了微笑勉励了几句李霁,同时也夸赞他赈灾的差事办得好。 拜见完四位阁老,随后李霁又到了外面的文书房,这里也将是他在内阁中工作的地方。 文书房中有多名书吏和好些翰林院官员,都是如李霁一般在内阁之中协理机务的。 当然人家进来早,科举入仕也更早,都是李霁的前辈。 李霁逐一拜会过去,好家伙!发现其中有好些都是后世大名鼎鼎的名人。 朱国祚字兆隆,浙江秀水人,万历十一年状元,现任翰林院侍讲。 李廷机字尔张,福建晋江人,万历十一年会试第一,殿试榜眼,现任翰林院修撰。 叶向高字进卿,福建福清人,万历十一年殿试二甲第十二名进士,初授庶吉士,现任翰林院编修。 方从哲字汝愚,浙江德清人,万历十一年殿试二甲第三十名进士,初授庶吉士,现任翰林院编修。 怪不得在翰林院见不着人,原来都跑这里来了,四人均为同年,汤显祖汤大戏曲家与他们也是同年。 这是协助四位阁臣处理政务的小小文书房吗?不是!这分明就是“小内阁”! 同为浙江人的朱国祚对李霁笑道:“前几日便听闻李六魁要来内阁,我等同僚均是翘首以盼啊。” 方从哲也笑道:“果然如传闻般,咱们玉堂的李六魁不仅文采斐然,冠绝同辈,这俊逸风采便令京师无数女子思慕!” 方从哲祖籍虽为浙江德清县,其实他是直隶顺天府锦衣卫籍。 四人之中,方从哲年岁最小,时年二十八岁,朱国祚和叶向高均为三十一岁,李廷机年岁最长,今年四十八岁了。 当然,在这间文书房,包括整个内阁之中,咱们李霁李六魁才是最年轻的,今年才十九! 李霁连忙谦虚回道:“诸位前辈过奖了,晚辈乃后学,甫入内阁,诚惶诚恐,阅历尚浅,经验不足,诸多事务还望前辈们多多指点。” 说罢,李霁又向众人揖了一礼。 与其中在座的这几位打好关系,哪怕老子混个三十年还是个六品翰林院侍讲,你欺负我一个试试? 李廷机抚须笑道:“若要取经,李六魁可还须予我等些好处才行,听说李六魁岳家可是绍兴城首富,就请我等穷翰林饮些好酒水吧,今日我等便公然索贿一回!” 其他众人都是跟着笑了起来,这里在扬的就没哪个是穷的,要真说穷也是对比周边的人。 李霁也笑着回道:“那是自然,待休沐之时,晚辈就宴请诸位前辈,地方随便挑,正好有种新鲜酒水请诸位前辈尝尝。不过诸位前辈可要下手轻些,否则都察院和六科的言官可是要弹劾的。” 人家前辈主动示好接纳,自然要回敬。 众人暗道这位新来的年轻同僚不迂腐,以诙谐回诙谐。 第163章 飞语再起 随后叶向高给李霁安排了书案,同时给他讲了些在内阁之中的主要事务和规矩。 文书房中协理政务的翰林官员,每日主要工作便是对某些奏章先进行简单票拟,随后呈送给阁老们审阅。 这要求翰林官员们熟悉朝廷各项政策法规,具备敏锐的政治洞察力和判断力。 大明朝每天有无数事务需要处理,若只靠四位阁老去票拟,即使他们一天十二个时辰不眠不休也干不完。 再说了,这么干非得把人累死不可,谁还干什么阁老? 所以,四位阁老们亲自票拟的均是些较为重要的政务。 其次是负责内阁各类公文的收发、登记、分类和存档,确保公文流转的准确与及时。 同时,对各地呈送的奏章进行初步筛选和整理,挑出重要事项呈交阁老审阅处理。 杂吏们是不能看奏章的,只负责跑腿。若谁都能随意翻看,这内阁中枢还有什么权威? 再一个就是作为内阁与六部等中央衙门的联络人,传达内阁的指令和意见,同时将六部的执行情况和问题反馈给内阁,保证朝廷各部门之间的信息畅通和工作协调。 还有一项便是诏令起草与审核,这就要求翰林院官员具有出色文采和一手好书法,同时得对国家典章礼仪和制度都十分熟悉,丝毫不容出错。 这属于专业对口,毕竟能进入翰林院的人,都是经过科举考试层层选拔出来的顶尖人才,且有时某些诏令的起草也会在翰林院。 新人刚开始上班,通常都是比较轻松的,会给几天适应期,去看去听,李霁便很好秉承这一态度。 一连好几天,李霁都是负责对送入内阁的奏章进行筛选分类和整理,同时进行一些抄写归档工作。 相比在翰林院史馆,忙上一些,但也有限。 当然,在内阁中能接触到的事务不是在史馆能比的,因为这里接触到的都是实时政务,即使有时间滞后性,最长也不会超过两个月。 月底休沐,李霁在福临门酒楼宴请诸多新同僚。 内阁不同于其他衙门,作为权力中枢,一刻也不能停止运转,所以休沐也得轮着来。 朱国祚、李廷机、方从哲、叶向高四人都约好了似的,都与同僚轮换了一下,同在这一天休沐,一起赴了李霁的宴。 并非是李霁霸气外露,使众多大才都对其好感倍增,纷纷想与其结交,而是因为四人算起来确实与李霁有渊源。 万历十一年的会试总裁,乃是时任太子太保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余有丁。 而副总裁正是当时掌詹事府、吏部左侍郎翰林院学士许国。 许国也是在万历十一年任会试副主考结束后,便升任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参预机务。 虽然通常当科进士主要将主考官视为老师,但见到副主考自然也要执弟子礼,也要称老师,只是关系没有那般亲近罢了。 论起来四人与李霁是同门师兄弟,他们共同的老师许国,正位列内阁中枢次辅。 余有丁已于万历十五年逝世,那么许国便是朱国祚等人仕途上的唯一老师。 现在谁人不知李霁乃是许阁老的得意门生?所以四人天然对李霁抱以好感,且李霁为人谦逊平和,又极易相处。 朱国祚饮了两大杯甘薯酒后,赞道:“此酒口感醇厚,味道香味奇特,还带些许甜味,滋味甚好!” 李霁笑道:“非是自夸,愚弟酒量尚可,也不敢饮太多,此酒后劲有些大,兆隆兄还是饮慢些。” 现在是叙私谊的宴饮,自然以字相称,而且近半个月相处下来,李霁与四人已逐渐相熟。 方从哲却笑道:“光风你说还有更烈的,下回记得带烈的给我,此酒适合我。” 方从哲祖籍虽是浙江,但其实生长于直隶顺天府,所以口味习俗都是北人作风。 叶向高闻言笑道:“汝愚这话说的,好酒可不只适合你,光风阔绰,干脆给我等都送上一些,既是同门又是同僚,我等便收下这盛情。” 好家伙!都开始敲竹杠了,其他几人都跟着发出爽朗笑声。 李霁笑着回道:“此酒愚弟手上确实不多了,待十月之后,有新酒运至京师,便给诸位仁兄送去。” 众人笑着点点头,继续推杯换盏。 一杯酒下肚,李廷机缓缓开口道:“这京师之中最近新传的飞语,诸位都听闻了吧?” 万历年间的飞语可谓是大行其道,加上言论相对自由,根本无从禁止。 大明京师又是政治中心,时常就有人通过传播飞语制造舆论,诋毁政敌。 李霁自然也听说了,且那飞语还与自己有关。 当时还未知内容时,李霁汗毛都竖起来了,实在是怕了这玩意儿,好在攻击的不是自己。 最近流传的飞语,不知是何人作了“十子”“八犬”“三羊”的排名分类榜单,开始在市井之中流传议论。 “十子”为十位君子,君子自然是德行良好之人,领头的是邹元标,这位仁兄刚正无比,早出了名的。 万历五年因上疏反对张居正夺情,被廷杖八十,腿都给打瘸了,之后谪戍都匀卫。 张居正死后,他才被起用,任吏科给事中,可后又上书触怒皇帝朱翊钧,被贬为南京吏部员外郎,不久称病归家去了。 “十子”排第二的叫雒于仁,就在去年十二月,他上《酒色财气四箴疏》。 这一疏相当于指着皇帝朱翊钧的鼻子,骂他沉溺于酒、色、财、气,言辞极度激烈。 后果自然是革职为民,回家吃自己的,不过这一疏之后,雒于仁声名大噪,天下闻名。 当然,一同天下闻名的还有朱翊钧四大不良“嗜好”。 雒于仁便是那位令朱翊钧一想起就要砸御瓷杯碗,恨不得砍其脑袋的大理寺评事。 让你评事,你评皇帝?有种!愿称你为万历一朝最强喷子! 李霁竟也被评为“十子”第三,他当时有些懵,不过看到其中一个榜单,便有些明悟。 犬和羊一听就知道在骂人,“八犬”为赵卿、洪声远、张程、蔡系周、胡汝宁、陈与郊、张鼎思、李春开。 “三羊”分别是杨文举、杨四知、杨文焕。 随着飞语的流传,还有歌谣传唱,“若要世道昌,除去八犬和三羊”。 更巧合的是,这些飞语和歌谣,均是在杨文举从南直隶督理赈灾回京复命后开始流传。 李霁可不觉得自己有资格与邹元标和雒于仁这个最强喷子排一起,将自己放进榜单应该是为了去衬托“八犬”“三羊”中的某一个。 至于衬托谁,看看李霁最近干过什么差事便不言自明了。 第164章 盛名所累 虽然不像之前那般抢皇帝朱翊钧的风头,可一想这事估计又要起风波,不免有些发毛。 李霁也猜测过会不会又是恩师许阁老,但一想又觉得不太应该会是他。 建言立储,给朱常洛造势,许国会用这种手段,但攻击政敌,搞某个官员,想来他是不屑于飞语这种手段的。 身为堂堂内阁次辅,建极殿大学士,自然是要用政治手腕去搞定。 方从哲看着李霁,笑道:“自然有听闻,光风还是十君子之一!” 叶向高也笑道:“可不是,我倒也想往榜单上挤,可惜人家不知道我是哪个!” 李霁闻言,苦笑道:“诸位仁兄就莫要取笑愚弟了,我有何资格与那些个人物并列,事情到底如何,诸位不是心中都有数吗?” 说罢,李霁提杯闷了口酒。 虽是好名,可人怕出名猪怕壮,还是低调些的好,自己刚回京就得以入内阁协理机务,肯定有人在眼红的。 朱国祚转动着手中酒杯,缓缓开口道:“我还听到个消息,算是与流传的飞语相关吧。” 李霁等人闻言,忙看向朱国祚。 “听说户要改吏!”朱国祚又继续说道。 杨文举如今的官职为户科给事中,户改吏,便是吏科给事中,六科之中吏科为第一,这是要擢升。 都已经被弹劾了,还要擢升,朱翊钧这是要保杨文举,准确的说是在保全首辅申时行的面子。 李廷机摇头冷笑道:“还真是老天保佑?” 六月中旬到七月间,东南下了好几扬大雨,南直隶和浙江的旱灾大大缓解,若没有这几扬大雨,南直隶说不定真会出事。 李廷机话中的意思也很有玄机,老天既是指雨水,也指皇帝。 李霁呼了口酒气,说道:“愚弟我刚回京,只希望老天保佑,莫要将我卷进去。” 李霁的这个“老天保佑”,自然也是意有所指。 四人闻言都不禁微微一笑,他们身在内阁中枢,其实都多少知道李霁当初离京,并不是皇帝特赐假期回乡省亲那般简单。 方从哲又笑着对李霁道:“光风不必忧愁,矛头又非指向你,再说了,能与邹尔瞻和雒少泾同列一榜,何其有幸也,来,多饮两杯!” 李霁也不再多想,且看事情发展吧。 时间进入八月,临近中秋,飞语越传越广,市井之中“若要世道昌,除去八犬和三羊”的歌谣也到处传唱。 杨文举果然在中秋之前升任了吏科左给事中,顿时满朝哗然。 对此大为不满的部分言官和某些官员,均纷纷上本弹劾杨文举,但皇帝全部留中不发。 皇帝朱翊钧心中对言官和朝臣们一直有气,今年更甚。 因为雒于仁上疏事件后,半数以上的言官和大臣借此再度发难,请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 申时行看风向不对,只能硬着头皮劝说朱翊钧不如早做决定。 朱翊钧还是用拖字诀,无奈表示明年就会决定,让申时行好生安抚朝臣,随后便继续躲在深宫之中。 申时行还能如何?只得继续和稀泥。 既然皇帝表明明年会做决定,朝臣们在申首辅的安抚下,便继续再等一年,这才暂时消停了小半年时间。 中秋佳节,按例皇帝朱翊钧给四位大学士赐物,其中首辅申时行所得赐物,相比其他三位阁臣多了几件银器。 意思不言自明,这是在表示对申大首辅的信任和倚重,也是在回击上本弹劾杨文举的官员。 在弹劾杨文举的奏本中,已经有官员含沙射影,指向了首辅申时行。 这是李霁与家人在京城过的第一个中秋,自然欢悦喜庆。 而且还有一个喜讯,李康的妻子映荷也有了身孕,刘妈妈十分欢喜,李霁和李康都是他打小看着长大的孩子。 黄婉婉来到京城不久,就将澄清坊的宅子给买了下来。 既然在京城安家,当然不能一直跟人租宅子住。 黄婉婉自己本就有着丰厚的嫁妆,来京城前,黄岚夫妇还不知道又悄悄给她塞了多少钱财。 在回京的路上,李霁就曾看见黄婉婉的箱笼里有个盒子,里面装的都是好些金箔和金锭。 李霁暗暗算了一下,就那一盒子的东西,若只靠本份做官拿俸禄,难! 所以,怪不得那么多人喜欢吃软饭这玩意儿,确实是香! 因为李康成了家,黄婉婉说要买下宅子的时候,李霁便找关系问了隔壁宅子的情况,是一名已致仕前吏部郎中家的。 李霁打算给李康买下来,托人问了一下,对方一听是李六魁要买,二话没说,卖! 澄清坊也是官宦云集所在,十王府、会同北馆和诸王馆便都在这一坊。 澄清坊只隔着南熏坊便到宫城,算是真正的天子脚下。 李霁现在入内阁协理机务,从东华门进入是最近最方便的,这里正好靠近东华门,比以前去翰林院上衙还方便些。 给李康买下隔壁宅子后,在中间院墙开个门,还是那般的方便,如同一家。 过完个喜庆中秋,李霁又要照常到内阁上衙。 才刚到文书房内,方从哲和朱国祚就将李霁悄悄拉到一旁。 方从哲眨眨眼,给李霁递过一本奏章,笑道:“光风,你看看,关于你的。” 李霁一脸不解接过,随后翻开看了起来。 朱国祚见李霁越看表情越委屈,在一旁憋着笑。 李霁看完一把合上奏章,苦笑气恼道:“他一堂堂吏部都给事中,就没点儿正经事?” 奏本是吏部都给事中张鼎思的,他也被列入“八犬”榜单中。 张鼎思在奏章中大呼冤枉,说自己虽不敢与邹元标和雒于仁并列,可凭什么被人骂做是犬?一定是有奸人污自己名声,请皇上做主。 确实,一开始张鼎思的名字并不在“八犬”榜单中,是流传过程中版本变换,将他给囊括进去了。 张鼎思奏章中还指责李霁一后学晚生,无甚功绩于朝廷,却敢与邹元标并列一榜。 被一后生压着不说,竟还被人骂作是狗,奏章之中,张鼎思言词激烈愤恨。 李霁看完是既委屈又恼怒,常有飞语制造舆论攻击政敌不假,可谁会将这事摆上台面? 你一吏科都给事中,又是六科第一科,还请皇上做主?你没病吧? 这是市井飞语!一朝廷命官这般上奏,与市井泼妇骂街何异? 还没等李霁缓过来,朱国祚也给他递了一本奏章,笑道:“光风,你是盛名所累啊!这里还有一本,内容差不多。” 没完了?又是谁?人杨文举都没跳出来呢! 第165章 为自己发声 言词与张鼎思差不多,归纳总结:我是个伉直的人,凭什么被骂作狗,而他李霁一后生能与邹元标并列称君子? 李霁心中暗骂,一个个就有病! 随后李霁看着方从哲和朱国祚,问道:“奏本阁老们看过了?” 方从哲笑着回道:“元辅已经审阅,只说了句胡闹,便打回了。” 可不就是胡闹?言官就是一个个闲得蛋疼! 朱国祚笑道:“光风,不必在意,元辅都说他们这是在胡闹,因市井飞语上奏本,他们俩还真是头一回。” 李霁心道,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十君子”榜单里面自己虽然是年纪最小,资历最浅的,可其中也有好些人有不少污点,怎地不拿他们说事儿? 李霁叹了口气,回道:“多谢二位仁兄,果真是无妄之灾。” 方从哲和朱国祚又安慰了李霁两句,三人便各自回到自己的书案处理事务。 李霁如今已经开始为一些普通奏章简化票拟,写完分类之后,让杂吏给几位阁老送去。 坐在位置上的李霁喝着茶稍歇,想到早上张鼎思和胡汝宁的奏本,是越想越气。 不行,人善被人欺,总不能给他们这么指指点点。 随后李霁快速处理完手上的奏章,亲自去找了些旧档查看。 自然是找张鼎思和胡汝宁的黑料,就准你们发声,不准老子为自己发声? 在官扬上待久了,李霁就不信找不到他们的黑料,找不到大黑料,小题大做还不会吗? 张鼎思和胡汝宁被列入“八犬”榜单,是因为他们二人的政治立扬。 大多数人觉得他们二人是中立派,胡汝宁对立储的态度确实保持中立,极少发表意见,这与申大首辅似乎不谋而合。 张鼎思是南直隶苏州府人,与首辅申时行是同乡,他能当上吏科都给事中,曾经就有人猜测其中有猫腻。 “八犬”是指权门鹰犬,将二人列入其中,权门又是指谁?自己悟去吧! 李霁查了小半天旧档,还真没找出两人什么大黑料,不过也有收获。 张鼎思曾上本弹劾戚继光,当年戚继光还在蓟镇任总兵。 戚继光与张居正一将一相合作默契,在张居正的支持下,戚继光修长城,整饬巩固边防,使得蓟镇一线蒙古不敢侵犯扰边。 可张居正死后,朱翊钧立马清算,许多人都遭贬谪罢官,对于戚继光,朱翊钧自然也十分看不惯。 此时张鼎思便上本弹劾戚继光,说戚继光在南边抵御倭寇是有功绩,可在北方却只会修长城,从不出兵击敌,光耗费粮饷,无所作为。 总结:戚继光只适合待在南方,而不应在北方蓟镇重地。 果然,张鼎思在背后放了一手冷箭,遭弹劾的戚继光不久便被调到广东任总兵。 看到这里,李霁大概猜到张鼎思为什么起初没有被列入“八犬”榜单,而后面流传间突然被丢了进去。 戚继光在蓟镇十六年,为人豪爽大气,后期有转“儒将”的想法,结交许多过路的文人雅士。 这些人称戚继光为“元敬词宗先生”,戚继光字元敬。 “词宗先生”开始是敬称大文豪王世贞,王世贞字元美,所以世人尊称“元美词宗先生”。 这些人称戚继光“元敬词宗先生”,自然是恭维戚继光与王世贞并列为大文豪。 而戚继光当然不敢与王世贞并列,可叫的人一多,时间一久,便听之任之了。 后来不少穷酸落魄文人、山人等,甚至游棍听闻戚继光豪爽,都时不时去打他秋风,戚继光也没有将他们拒之门外。 所以戚继光友善结交各色人等,名声极好。 要知道市井飞语就多是一些穷酸落魄文人、山人和游棍等捏造出来的。 张鼎思给列入“八犬”的榜单,八成就是某些个曾经受过戚继光恩惠的文人、山人或游棍为报一箭之仇,给他塞了进去。 如此说来,你张鼎思还好意思喊冤?非得整你一整不可! 至于胡汝宁就有趣得很,前两年直隶顺天府旱灾,皇帝敕命设台祈雨,这已经是常规操作。 胡汝宁非要跳出来做显眼包,上书说光设台祈雨还不够,还要斋戒,禁止杀生,才能诚感上苍,降下甘霖。 胡汝宁奏本中说禁止杀生,就提到直隶周边地区有人捕捉蛤蟆,一定要禁止。 嗯,原来这家伙闲得蛋疼的毛病是由来已久,家里是没小妾吗? 李霁心满意足地离开档案库房,又处理了一些分到手头上的事务,悠哉悠哉地放衙回家。 回到家后,李霁将管家林棠叫进书房,谈了好一阵时间的话。 黄婉婉问夫君是不是有什么事,李霁笑着摇摇头回答无事。 黄婉婉如今挺着个大肚子,脚腕也略有浮肿,看得李霁心疼不已,每晚都亲自给她轻揉按摩。 有一次黄婉婉险些被门槛绊摔,李霁一气之下将正房的所有门槛都拆了。 黄婉婉看着一脸专注为自己揉按脚腕的夫君,微笑着轻轻抚了抚隆起的肚子。 夫君是世间第一好的夫君,待孩儿出生,也定是第一好的父亲。 三日之后,所传飞语“八犬”中的张鼎思多了个外号,叫张换狗。 张鼎思曾经弹劾戚继光的事被翻了出来,戚继光于万历十五年十二月逝世,当时还有不少人骂张鼎思。 他上奏说自己不应该在“八犬”榜单的事更令人痛恨,竟还有脸说自己是被替换上榜的?于是“张换狗”的外号横空出世。 “八犬”之一的胡汝宁也得了个外号,叫“蛤蟆给事”,当年他上书禁止捕捉蛤蟆的事,就曾被人调侃是多管闲事。 如今位列“八犬”贴切得很,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嘛!管人捕捉蛤蟆?那更是闲事中的闲事。 张鼎思和胡汝宁都告了病假,闭门不出。 能不“病”吗?被列进“八犬”榜单都气得要皇帝出面做主,如今倒好,各自多了个外号,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胡汝宁还上书辞官了,皇帝朱翊钧看到奏章,便一把丢到一边去。 市井飞语你与人申辩?活该你得这一外号! 你要和谁申辩?这没头的飞语,到底从哪里传出来的都不知道。 再说了,让我一皇帝做主?你们就病得不轻! 你们学学那杨文举厚着脸皮待着,谁给你们取外号? 方从哲、朱国祚、叶向高和李廷机四人看着一脸悠然上衙的李霁,均是神秘一笑。 他们猜测张鼎思和胡汝宁被取外号一事,可能与李霁有关,但也不言明。 内阁也不是密不透风的,这种事就没少见,再说了,二人递奏章最终进入内阁,中间还有其他人经手呢。 这本就是被打回的奏章,阁老们都懒得管。 莫说奏章,就是官员之间极为私密的信件往来,内容都能出现在邸报上,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第166章 袁可立来信 吴自新的最新任命已经下达,擢升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河南。 傅孟春也于八月中秋后回到京城,由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升为左佥都御史,在京协理院事。 李霁等人送吴自新出至永定门外,吴自新停步看着年轻俊逸的李霁,感叹道:“初见光风你时,便是解元郎,短短两年,状元及第到入内阁协理机务,后生可畏矣!” 李霁实在成长得太快,吴自新不得不感叹。 要知道有好些万历十四年,甚至万历十一年的三鼎甲或庶吉士,如今还在翰林院里混资历。 吴自新已经年近六旬,此次巡抚河南,约莫二至五年,还是无过错的情况下,随后就会被安排到南京某部的一个侍郎位置上养老致仕了。 李霁揖礼谦恭道:“晚生曾多得韫菴公提携教导,受益匪浅,再次拜谢。韫菴公一生为国为民,功绩卓著,此次巡抚河南,想必定能凭借丰富经验,造福一方。唯愿公此去一切顺遂,也还望韫菴公忙于公务之余,多加保重身体。” 吴自新字伯恒,号韫菴,在浙江任官多年,官声极佳,李霁确实在他身上学到许多。 吴自新欣慰笑道:“光风有心,老夫在此也祝你青云直上,若日后还有机会相逢,当坐而论道。” 这个时代,特别是官员,不得随意离开自己任职的所在地,与朋友同年等相见,得靠缘分。 回京述职时,或许朋友同年外放了,再见就要好些年月。 李霁微笑回道:“待韫菴公回京,若晚生也还在京城,届时还望公不吝赐教,晚生必敛衽恭听,悉心受教。” 吴自新又笑着与李霁多聊了几句,随后又逐一向前来送行的一些朋友、同僚、同年致谢。 傅孟春自然也前来送行,待吴自新上了车马赶路,李霁便和他一起回城。 傅孟春与李霁说了些绍兴府推广种植番薯的情况,他和吴自新回京前都做了安排,倒不会有什么意外。 而且有朱赓那尊大佛坐镇,自然翻不起大浪。 傅孟春突然转移话题道:“飞语之事虽仍在传,然光风也不必忧心,此事当不会再与你有牵连。” 李霁如今倒是不怎么担心,反正矛头对的又不是自己。 倒是“蛤蟆给事”和张换狗这么一闹,自己名声还更好了呢。 而且看皇帝对申首辅的态度,言官们也知一时动不得杨文举,攻势已疲软了下来。 张鼎思和胡汝宁闹那么一出皇帝不也没管?反而以失仪之罪罚了他们二人各半年俸禄。 给你们主持公道?言官以飞语揪着杨文举一直弹劾个没完怎么办?他朱翊钧能少了申先生这道长城? 李霁笑着回道:“多谢傅佥宪关心,晚生俸禄没多少,可经不起罚。” 傅孟春被李霁这么一逗,也不禁跟着笑了起来。 九月中旬,李霁接到了一封信,是袁可立的来信。 信上内容是苏州知府石昆玉被应天巡抚李涞以“擅动吴县库银”为由,陷害下狱收监。 石昆玉是今年刚由户部郎中外放出任的苏州知府,批准吏部任命的还是首辅申时行。 石昆玉素有清誉,秉性刚直,到任苏州后整治豪强,打击不法。 首辅申时行的家乡正是苏州府,其中就涉及到了申首辅的亲属。 但石昆玉不是迂腐顽固之人,有鉴于湖州府董范两家之事,石昆玉先将关于申家亲属的事上报给了申时行,希望将事情的影响降到最低。 毕竟申首辅曾因董家之事,遭受弹劾,若再翻出他自家亲属的不法行为,朝堂又要大乱。 可为什么石昆玉会被应天巡抚李涞罗织罪名下狱?难道是申时行的授意? 但这又完全说不过去,石昆玉根本没有将事情扩大化的意思,申时行也完全没有必要这般做才对。 李霁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随后赶到了朱国祚的住处。 朱国祚与首辅申时行有一段师生情份,他幼年随父到京城,曾在申时行家中求学。 传言万历十一年的状元原本应是李廷机,正因为朱国祚与申时行有这段师生情份,当时皇帝朱翊钧又正重用申时行,便将朱国祚点了状元。 朱国祚对申时行的某些态度持不同意见,入仕之后师生关系渐疏远,但是情份仍在。 李霁来找朱国祚便是想请他做个中人,拜访一趟首辅申时行。 袁可立要为石昆玉鸣冤,但这事最好不要闹大,否则一旦申时行不好下台,袁可立怕也有大麻烦,现在朱翊钧明着在硬保申首辅。 朱国祚看完袁可立的信,看了眼李霁,叹息道:“我虽不认同元辅的某些意见,可却也知元辅为人,且以他一向的作风,当不会行这般事。” 李霁点头回道:“愚弟也是这般认为,所以才前来找兆隆兄商议此事,最好是能面见元辅,将此事禀明。袁礼卿乃是派人快马日夜兼程将信送至我处,若关于石昆玉之事的奏章入京,届时言官……” 后面的话已经不用再说了,杨文举的事只是暂止,言官们正在寻申时行的错处,一旦有由头,必如饿虎扑食。 朱国祚也点头道:“那还请光风随我前去拜见老师。” 李霁来此就是请朱国祚同去,自然答应。 李霁自己不是不能去拜见申时行,但因杨文举的事横在中间,有些避讳,若朱国祚在扬,可免掉某些人的猜疑。 与朱国祚到申时行府门前,都无须拜帖,门房很快便通报了管家。 随后李霁与朱国祚也很快见到了申时行,可见申时行对朱国祚之欣赏。 朱国祚揖礼恭声道:“学生拜见先生。” 李霁也见礼道:“晚生拜见元辅。” 申时行让李霁和朱国祚落座,随后缓缓开口道:“兆隆已许久不曾来我府上了。” 又看向李霁,道:“光风更是第一次来我府上。” 朱国祚恭敬回道:“学生知老师素喜清净,故不敢扰老师清净,还望老师见谅。” 申时行心底叹息一声,终是因政见不同,渐行渐远。 李霁也忙回道:“元辅日理万机,政务繁巨,晚生今日方上门拜见,还望恕罪。” 申时行看着两人又问道:“你们今日到老夫府上,是有何事?” 申时行当然知道他们二人不是礼节性的上门拜见。 李霁也不多做寒暄,直接将袁可立的信件呈给申时行。 第167章 故人有难 轻轻放下信件,申时行长呼了口气,肃声道:“李涞误我!” 李霁与朱国祚对视一眼,看来首辅申时行确实不知情。 申时行看向李霁,又开口道:“石昆玉确实向老夫禀报过,苏州府有品行不端之家人行不法事,老夫也有去信嘱咐李涞过问,然老夫是担心石昆玉官职压不住,是要他李涞秉公办理,却不想他竟做下此等事。” 李霁忙拱手回道:“晚生岂不知元辅之高风亮节,定然是有人过度揣测元辅之意,方铸成此冤案。” 申时行微微颔首,回道:“光风果然是识大体之人,此事老夫要多谢于你。” 李霁继续恭敬回道:晚生岂敢,元辅操持国事,夙夜辛劳,不该再因被蒙蔽受累。” 李霁当然不是为了讨好申大首辅,这种行为无异于改换门庭,是万万做不得的。 全然是因为袁可立,照他那愤世嫉俗的性格,若石昆玉真的被判,袁可立他就是拼着不穿一身官服也要为其鸣冤。 杨文举在南直隶赈灾的所作所为,已经将袁可立气得不行,当时李霁就好一顿劝。 这个时候跟申首辅顶上,能有什么好果子吃?更准确的说是与皇帝朱翊钧去顶牛! 出了申时行府邸,朱国祚便对李霁开口道:“光风,此事我也要多谢于你!虽与老师政见不同,然老师教导之恩,我终生铭记于心。摒开立储之事不谈,老师他居内阁首揆之位,佐政天子多年,于社稷有大功,他的晚节应得以保全!” 李霁轻轻摇头,回道:“兆隆兄言重了,元辅之功有目共睹。万岁倚重,想必许多事他也身不由己。” 其实张居正死后,朝堂内部已党争渐起。 改由申时行执政,而他却没有张居正那般的铁血手腕,只得致力于平衡各方势力,避免大规模的政治倾轧,使大明朝廷各机构能基本正常运行。 且又有立储之事横在朝臣与皇帝之间,申时行也只能居中调和,皇帝又要用他这个申先生。 政绩上虽没有张居正那般耀眼,可申时行也不算碌碌无为,在民生和军事边防上都略有建树。 再说了,若申时行如张居正那般强势,早已被罢去,岂能居首辅之位多年。 好不容易熬死了个张江陵,朱翊钧还立马清算,又岂能容忍再出一个申长洲? 第二日,申时行入乾清宫陛见。 随后皇帝下旨将应天巡抚李涞斥责罚俸,又暗中命御史李唯芝前往苏州府调查石昆玉案。 几日之后,关于石昆玉案件的奏本刚一入京,在通政司门口便被司礼监的人单独挑了出来。 可这样的案件,民间传也会传至京城,但言官收到风声时,已是一个多月后的冬月。 此时苏州府知府石昆玉已被无罪开释,官复原职,申首辅家的几个犯事亲属也已经依法处理。 言官们刚想发难,内阁便将案件处理结果往外一丢,他们只得偃旗息鼓。 就像某位公子哥逛青楼,点了个花魁,刚脱掉衣裳准备办事。 却突然被另一位更具权势的公子哥将花魁给要走了,那种感觉,难受! 原本是一扬不小的风波,就这么被消弭于无形。 有某个科道言官不信邪,大概也是为搏刚直之名,依旧上本弹劾首辅申时行。 皇帝朱翊钧也干脆,直接以扰乱朝堂的罪名,把那言官狠狠罚了一年工资。 同时斥责其若敢再犯,就卷铺盖回家吃自己的! 李霁这一个多月也安逸得很,放衙就回家照顾娘子。 黄婉婉已是九个多月的身孕,临盆在即。 因没有经验,黄婉婉心下总是害怕的,女子分娩如同走鬼门关。 刘妈妈给她传授经验,李霁也时常抚慰着爱妻,黄婉婉有了安全感,才心中稍定。 李康的妻子映荷也已经开始显怀,平时在一旁得到刘妈妈传授的经验,也渐渐心神安定。 冬月中旬的一天,李霁在内阁中正常处理着分到手头的事务。 李霁中间歇息的时候,找到叶向高讨要茶叶。 叶向高是福建人,福建产好茶,家乡那边的家人给他送来不少好茶叶,其他同僚就经常“敲诈”叶向高。 李霁“敲诈”到茶叶,心满意足地正要回自己书案去。 突然看到叶向高桌案上展开的一本奏章,顿时双目圆睁。 奏章是刑部的,上面出现一个熟悉的名字,吴南远! 曾经的山阴县知县,李霁一直将吴南远当作老师。 李霁立马停下脚步,缓缓移至叶向高桌案的一旁,对叶向高轻声道:“进卿兄,我能否看一看这奏章?” 叶向高将奏章往李霁身前轻轻推了推,笑着回道:“有何不可。” 文书房中各自分到处理的奏本不同,偶尔互相之间也讨论询问意见,算不得犯规矩。 李霁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既然是刑部的奏本,那吴南远自然是摊上事了。 吴南远现任荆州府通判,荆州府江陵县乃是张居正家乡所在,他所犯之事便与张居正有关。 原来,吴南远在某一次路过张居正坟茔时,虽没有行祭拜,却也揖了一礼。 谈及旧事时,还不小心仍将张居正敬称张江陵,遂被有心人上奏弹劾。 如今吴南远已被湖广按察使司的人拿问,奏本便是刑部议罪的结果,称吴南远为张居正旧党,议罪削职流放。 李霁暗暗叹息,老师你也是官扬老人了,怎地这般不小心,被人拿了这种把柄! 张居正的案件虽过去多年,可因为是皇帝的逆鳞,时不时就会掀起一阵风波。 在前段时间,还曾有官员上奏,说如今仍有人以江陵称张居正,是意图为其翻案,对所犯之人要严惩。 朱翊钧对此亲自批示,严惩! 李霁自然要设法搭救吴南远,他曾对自己有过极大帮助,如今落难,绝不能袖手旁观。 吴南远被拿问前,皇帝朱翊钧虽还未批示下去,可他的案子如今送至刑部和大理寺,正好撞上这风口,真是要命了! 叶向高见李霁面露愁容,开口问道:“光风与这荆州府通判认识?” 李霁也不隐瞒,回道:“他曾任山阴知县,乃我县试的座主。” 叶向高闻言,便知李霁为何看了奏章眉头紧锁,于是开口道:“光风莫不是要……此事怕是难了,若是以往,或可有些许转圜余地,当下这势头……” 李霁抿了抿唇,看着叶向高,说道:“进卿兄,此奏本能否交由我亲自呈递阁老,一应责任愚弟全部担下。” 文书房中,过手处理的奏本,均是提前按部分派好的,可以偶尔互相讨论意见,但是转手他人就是逾矩。 第168章 求人难 随后,问李霁道:“光风是打算请许阁老出面?” 李霁微微摇头,回道:“许阁老怕也不好开口……” 叶向高闻言,眉头也皱了起来,不找自己的老师许阁老,那你还能找谁? 李霁自然是打算请申首辅出面转圜一番,申大首辅之前在苏州知府石昆玉一案上,也算欠自己一个小人情,成与不成,总得试上一试。 相比老师许国,申时行在皇帝朱翊钧那边说话会管用一些,如果申时行愿意帮忙的话。 叶向高看到刚从户部回来的朱国祚,突然想到什么,轻轻将关于吴南远的刑部奏章往李霁身前一推。 同时开口道:“光风还是小心些,此事不同于一般事务,虽已过去多年,然仍如鲠在喉啊!” 是什么事,谁如鲠在喉,叶向高都没说,但李霁都明白。 拿起奏本,李霁揖礼道:“多谢进卿兄了!” 李霁回到自己的书案前,处理完手上剩余的事务,便将七八本奏章拿起,同时将关于吴南远的刑部奏章也放在其中。 没有唤杂吏,李霁拿着奏章出了文书房,便往申首辅的值房去。 到申时行值房前,负责此处的书吏将李霁引了进去。 若是杂吏前来送奏本,自然不能入阁老值房,会由书吏转送进去。 而如李霁这帮协理机务的翰林官员亲自来送,就表明有事务禀报或重要奏章,一般都会请进去。 申时行刚好票拟完一份奏章,见李霁进来,开口问道:“光风来了,可是有什么急务?” 李霁捧着奏章,恭声回道:“回元辅,有几份户部的奏本需要您审阅。” 李霁主要负责的是一些户部和工部的奏章。 申时行闻言微微点头,李霁便上前将奏章放置于他面前。 申时行拿起李霁送来的奏章翻看起来,看了两三本后微微皱眉,因为这些都不算是急务。 看到其中夹着一本刑部的奏章,申时行抬头看了眼李霁,不过还是拿起来翻看。 看完后,申时行开口道:“刑部的奏章不是光风你负责吧?” 申时行乃是人精中的人精,自然已经知道李霁特意过来送的奏章,便是自己现下手中拿着的这本。 李霁忙揖礼回道:“晚生僭越逾矩,请元辅责罚。” 申时行看着李霁,轻笑一声,又开口问道:“这荆州府通判与光风你是何关系?” 李霁回道:“回元辅,乃是晚生县试时的座主。” 申时行闻言,对李霁的来意就已然心中明了。 申时行饶有兴趣地看着李霁,又开口道:“光风是准备向老夫讨回一个人情?” 李霁再度拱手揖礼,回道:“晚生岂敢,只是荆州府通判吴南远任职于山阴县时,多有政绩,官声良好,可谓造福一方百姓,对于旧案旧事应只是口误,刑部所议的判罚是否过重了些。” 求人难!求大人物更难! 自己的来意,申大首辅明白得很,可又能怎么样? 所谓的人情,申大首辅想还便还,即使不还,自己也是吹他不胀,拉他不长啊! 位置不对等,便是这种结果。 以申大首辅的位置,以及他对皇帝的重要性,即使他干预一下,改个轻判,皇帝事后知晓,想来也就卖了他这个面子。 当年张居正被清算,申时行沉默不发一言,后来张居正的家产被抄没,其家人境遇凄惨,申时行还是带头上书求情了。 最后皇帝朱翊钧下诏拨给张居正的母亲空宅一座、田地十顷,以资赡养。 而许阁老就不一样了,他曾硬刚了皇帝朱翊钧多次,若不是资历、人望和功勋摆在那里,又实在挑不出大错,哪里能位列内阁中枢这么多年? 李霁没有这个脸皮去求许阁老为此冒险,吴南远是曾帮助过自己,可人家许阁老也是自己的座师。 申时行将手中的奏章放到案上,又缓缓开口道:“他一个通判或有些许政绩,可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又有多少这类官员?光风你当知吧?” 是啊,一个府的六品通判,在堂堂首辅眼里算得了什么? 就是自己这个翰林院侍讲,在申大首辅眼里,与六品通判其实也没多大区别。 李霁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敛了敛神,李霁揖礼道:“下官冒昧,搅扰了元辅,还望宽恕。” 话已至此,再多言就不礼貌了。 申时行点点头道:“这几本奏章的票拟再修改一下,去吧!” 李霁默默地拿起那些奏章,那本刑部议吴南远判决的奏本也放置在上面。 其实有问题的只有一本而已,这也是申大首辅的回复。 李霁回到自己的书案,看着那本刑部奏章的封面,静静地发了一会儿呆。 叶向高见此,微微摇了摇头。 李霁继续处理手头事务,因为心神不宁,注意力不集中,好几次都写错字。 临近放衙,许国值房中的书吏找到李霁,说许阁老让他去一趟。 到了许国值房中,许国便示意李霁坐下。 随后开口问道:“光风你去申阁老值房中,可是有什么急务禀报?” 李霁恭声回道:“回许阁老,是送去了几本户部的奏章,请元辅审阅。” 许国饮了口茶,看着李霁,继续开口道:“值房之中,就你我师生二人,就不必隐瞒了吧。户部这一年以来,若说有什么急务,那就是国库没钱,他申阁老能变出银子来?” 许国当然不是觉得李霁背着自己这个老师,与申时行有什么秘密,如今官扬谁人不知李霁与自己的关系? 李霁又不是蠢人,自然不会去做改换门庭这样的蠢事。 李霁看了眼许国,微微低头,回道:“回老师,是学生有一事求元辅。” 许国放下手中的茶杯,问道:“是何事?” 既然许国问起,李霁便也不再隐瞒。 许国听完李霁诉说后,又淡淡问道:“那刑部奏章现在何处?” 李霁恭声回道:“如今在学生的书案上,学生自知逾矩,请老师责罚。” 许国却是对李霁说道:“你去取来。” 李霁不明所以,不过还是依言回到文书房,将关于吴南远判决的刑部奏章拿了过来。 第169章 许阁老之刚直 李霁被老师许阁老这么定定地看着,心里不免有些发毛。 许国突然开口问李霁:“为何去求申阁老,而不与为师说此事?是觉得为师不如他申首辅权柄在握?” 李霁忙起身揖礼,恭声回道:“老师德高望重,功勋卓著,世人无不敬仰,学生绝无此想。只是此案事关逆鳞,贸然提及定会触怒龙颜……” 许国抚了抚手中的奏章,轻笑一声,说道:“是啊,他申汝默位列首揆,皇帝倚重,何等的皇恩浩荡!他的学生屡遭弹劾,皇帝为保全其颜面,尽将弹劾的奏章视而不见,留中不发。” 说罢,许国便提起手边的笔,竟是亲自给关于吴南远的刑部议刑奏章票拟。 李霁见此,忙惊道:“老师不可……” 许国的票拟很短,为:判罚过重,贬谪即可! 后面署名,日期,谨具奏闻。 许国看着李霁,说道:“申汝默无须开口,皇帝便为他保下学生,为师确实比不得他。但为师进言,皇帝他总该是要听上一听!” 李霁看着恩师许国,开口道:“学生多谢恩师,然此事或可再想想其他办法转圜……” 李霁不禁感叹,自己这位座主恩师之刚直,果然名不虚传! 同时,心中无比感动,自己在申时行面前那般伏低姿态,可申大首辅呢? 高高在上,那是一种藐视的态度!是的,李霁只感受到了被藐视! 许国微微摇头,回道:“光风,你不了解今上,就此事而言,其他转折迂回的方法全然无用!” 将小票轻轻贴于奏章上,许国继续说道:“为师也并非全是为帮光风你,张太岳已故去多年,皇帝他仍耿耿于怀,不时便为此旧案兴起风波,为师早已想进言了。张太岳是专权不假,可也曾于国家有大功。” 许国在张居正死后遭清算时,是肯定其功绩的,曾言张居正“肩劳任怨,举废饬弛,弼成万历初年之治”。 也反对过度清算,认为有失公允,不应该因为一些过错就被全盘否定,更不应该牵连其家属。 李霁还是担心,正欲开口再劝。 许国摆摆手制止道:“为师知你所想,无须多言,放衙了,你且回去。” 李霁再次庄重地向面前这位恩师揖了一礼。 出了值房,李霁不禁回头看了眼值房内,许阁老值房的外间空荡荡而无一物装饰。 又转头朝首辅申时行的值房深深地看了一眼,李霁才抬脚缓缓往文渊阁外走去。 第二日,许国就将吴南远议刑的奏章与其他奏章一起,交给了来内阁的司礼监太监。 当日,司礼监的太监便来传达皇帝朱翊钧的旨意,许国经手的奏章有四道须重新票拟,其中就有议吴南远判罚的刑部奏章。 许国依旨重新票拟,但对吴南远的判罚票拟意见依旧不变。 第三日,司礼监的宦官再次传达旨意,着重与许国言明,对荆州府通判的判罚务必重新票拟。 第四日,司礼监的人看见关于荆州府通判的判罚票拟意见时,不禁脸色一变。 这位许阁老想做什么?一连三次票拟意见,竟只字未改! 前来的司礼监随堂太监魏伸,一脸为难地看着许国,开口道:“许阁老,有一道是否忘了重新票拟?” 许国神色平静地回道:“魏公公,俱已重新票拟,呈送御览即可。” 魏伸闻言,不禁嘴角抽了抽,看了眼许国后,只得无奈转身离开内阁。 待司礼监的宦官一离开,李霁便进到许阁老的值房,还未开口,便被老师许国制止。 意思就是:别说废话,有事务就禀报,没事就出去做自己的事! 李霁只得又转头出了值房,回到文书房继续处理手头的奏章,但一直心绪不宁。 没多久,内阁又来了几位宦官,皇帝传召建极殿大学士许国入乾清宫,前来宣召的是朱翊钧身边的太监田义。 李霁见此,不禁站了起来,目视着恩师许国与几名宦官出了文渊阁,眼神之中,尽是担忧。 乾清宫中,皇帝朱翊钧高坐御座之上,紧盯着站立殿中的大学士许国,怒火几欲从双目喷薄而出。 代表无上皇权的威严五爪团龙纹,伴随着胸口的剧烈起伏而抖动。 朱翊钧将牙咬得咯咯作响,终于开口寒声道:“许大学士!朕已作批示,敢以江陵称张贼者,严惩!刑部所议荆州府通判之罪重吗?” 许国面无惧色,凛然回道:“回禀万岁,臣确实以为判罚过重。” 朱翊钧猛然从御座站起,龙袍大袖下双拳紧握,森然质问道:“你是要为张贼之罪辩驳?” 许国振袖拱手,朗声回道:“禀万岁,张居正专权之罪早有定论,臣无异议!然其所施之政,如今仍有推行,未有全然否定之,则代表于国有利。” 顿了顿,许国继续道:“且朝中半数以上官员,皆曾与张居正同朝为臣,与其政见相同者均为逆臣?政见相左者便为忠臣乎?” 许阁老是性格刚直,但是谁敢质疑他的政治手腕? 仅仅几句话,便顶得朱翊钧哑口无言! 许阁老的话可是杀机四伏,皇帝你认为与张居正政见相左的人就是忠臣? 那邹元标当年在午门外,亲眼目睹四名同僚被廷杖,打得血肉模糊,转身依然上书反对张居正夺情,受你八十廷杖,这还不忠? 皇帝你将其起复又贬谪?邹元标是忠臣,那你所为就是昏君! 若皇帝你认为与张居正政见相同者就是逆臣?好!那就首推现任首辅申时行! 当年张居正执政之时,申时行就是其铁杆嫡系,他才是与张居正关系最为密切的朝臣,许多改革举措得以施行,就有申时行的大力辅佐。 而且申时行继任首辅后,也就废了一条考成法,大部分国策依然是沿用张居正执政时所施行的。 申时行是不是逆臣?该不该罢黜?皇帝你为什么让其位列首揆,执政中枢这么多年?说话! 若是申大首辅在此,怕是都要汗流浃背。 这问题实在是太过尖锐,根本无法深究,而且现在又是你皇帝本人一直揪着不放。 站在御座前的朱翊钧,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双眼一黑,竟是气得险些晕了过去! 此刻,想是已在心中暗骂许大学士老匹夫了吧? 第170章 白头想见江南 太监田义已能听见皇帝粗重的呼吸声,可想而知,如今皇帝是何等震怒,但竟发作不得? 田义看了眼殿中拱手肃然站立的许阁老,又偷偷瞄了眼一脸怒容的皇帝。 冬日时节,田义的额头也不禁冒出细汗,何况此刻殿内的气氛,比之外边的寒风明显都要冷上几分。 这位许阁老之刚直,还真是一如既往啊! 许国见皇帝朱翊钧无法作答,脸上却无丝毫得意之色,他也从未有过这般心思。 许国放软了语气,又缓缓道:“万岁,臣言语冲撞,伏乞降罪,然老臣皆是为万岁所想。旧事过去已是多年,为此动辄兴起风波,使得朝堂风声鹤唳,不乏奸佞借此为由攻讦朝臣,实非圣举也!” 叹了口气,许国继续道:“雒于仁污万岁圣名,老臣痛心不已,实不忍万岁再因此等小臣之案,再予天下万民以口实,伤及万岁之圣德。” 雒于仁的《酒色财气四箴疏》,便是说皇帝朱翊钧好纵酒、沉迷女色、贪恋财物、好使气。 其中的“好使气”,既是说皇帝朱翊钧脾气大、易怒,也有暗指他一直揪着当年张居正案不放,气量狭小的意思。 朱翊钧闻言,粗重的呼吸平缓了些许。 可想到自己召许国前来,原本是要亲自斥责他,但只问了两句,便被许国顶得无法作答,一股无名怒火再次升起。 看了眼许国,朱翊钧冷哼一声,一言不发地负手转回后宫。 见皇帝离开,许国又重重地叹了口气,面露倦容。 见许国回到内阁,李霁找了个时机,随手拿起两本奏章,便来到了老师的值房。 进到值房内,许阁老正在伏案书写。 李霁揖礼间,看到老师许国正在书写的内容,失声道:“老师,这……” 许国此刻所写的,正是辞呈。 许国写完辞呈,轻轻放下笔后,才回答李霁道:“为师已年过花甲,逾年便是六十有四矣,在内阁也近七年,早到了该致仕之年。” 看了看李霁,又继续道:“光风,你心中无需有挂碍,纵使没有此事,为师也要寻一时机上奏关于张太岳之事。只望此番进言,万岁能听进些许,稍加修心养性,少荒废政务。” 李霁叹气道:“如今朝廷多事,老师乃朝廷肱股,岂能轻易致仕?” 许国微微摇头,回道:“一年迈之躯而已,精力早已不济。万岁已有旨意,明年便会让皇长子正位东宫,届时国本一定,为师也无甚挂念,未来国事还需靠你们这些后辈。” 李霁看着老师许国,问道:“老师真的认为明年就能定下国本?” 李霁清楚记得,万历朝的“国本之争”长达二十年,明年是万历十九年,才到这扬拉锯战的半扬而已。 许国闻言,皱眉道:“万岁于四月时,称明年便会定下国本,堂堂天子,君无戏言,岂能反口?” 其实说出这话的时候,许国自己都有些动摇,只因那位皇帝有过先例。 李霁又开口道:“老师,称明年定国本,可有圣旨?” 许国沉默了,因为没有下发圣旨。 称于明年定国本,是在雒于仁上疏事件后。 言官们再度发起攻势,当时首辅申时行和王锡爵称病在家不朝,也是在躲风头。 而许国也主动告病,他自然不会像申时行那般去安抚言官朝臣。 最后内阁就剩下王家屏一人,他自己都要上书请立朱常洛,更加不会给朱翊钧做盾牌。 理由嘛,简单!我不是首辅,这不是我干的事儿,万岁你去敲申大首辅家的门去! 朱翊钧遭不住了!最后让太监给只剩王家屏一人上班的内阁传口谕:别烦朕了,明年就立! 大喜过望的王家屏,转头就通知了礼部尚书于慎行。 嗯,明年立皇长子为太子! 一天不到,满朝文武也都知道了,支持立皇长子的朝臣交相庆贺。 愤怒的朱翊钧,立马将王家屏召入乾清宫质问,为什么把自己给他的口谕宣扬出去。 耍无赖的又不止他皇帝一个,王家屏又岂是省油的灯? 回复:立储那么大的事,我一个人兜不住,特别是礼部,一应礼仪都要他们准备,人家自然得知晓! 朱翊钧只传口谕,不下圣旨,就是为了后面反口。 闹得满朝皆知后,朱翊钧被逼得默认,只得一声不吭又躲回了后宫。 所以总结下来:明年立朱常洛为太子的事,只是朝臣们单方面认定的合同! 许国重重地呼了口气,又开口道:“若此事真有反复,届时众多朝臣焉能由得皇帝如此儿戏?堂堂天子,在立储之事反口,圣德何在?” 李霁真想告诉许阁老,没有意外,他朱翊钧就是这么不讲信用!没跟他的申先生学到多少太极神功,倒自创“无赖”神功! 见拿许国最为关心的国本一事来劝说挽留,他都依然无动于衷,看来是真的打算致仕还乡了。 李霁再次问道:“老师不再思虑一番?” 许国轻轻合上写完的辞呈,他打算放衙就递上去,洒然笑着回道:“为师在官扬已然二十五载,王介甫说的好,白头想见江南!” 王安石字介甫,“白头想见江南”这句诗,出自他的《题西太一宫壁》中的一首。 全诗为:“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 北宋神宗熙宁元年,王安石到京城后重游西太一宫时即兴吟成这首诗。此诗抒发了王安石对江南故乡、亲人的思念之情。 许国的家乡在南直隶徽州府,正是江南文化与经济繁荣之地。 李霁闻言,只得躬身揖礼道:“先生德行高洁,政绩斐然,堪为世范。既已决意致仕归乡,学生唯愿老师荣归故里后,得山水怡情,松鹤为伴,享天伦之乐,福荫永继。” 如今这复杂的政治环境,许阁老安然致仕,全身而退也未尝不是好事。 许国微笑道:“今日之后,为师便不来内阁了,辞呈批下来尚需些时日,趁未归乡之前,光风可多到为师家中几趟。” 缓了缓,又道:“万岁如今或许有些恼怒,但看在为师致仕的面上,对荆州府通判一案,应还是会予以轻判。” 如今许国的官职已经累至柱国、少傅、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兼建极殿大学士。 比之当年回乡建造的八脚牌坊上所镌刻的官职功勋还要耀眼! 堂堂从一品大员致仕,皇帝你连这点面子都不给? 而且许国是有军功在身的,他曾在云南边境平定叛乱。 清算张居正,朝臣们嘴上虽不说什么,且张居正为人过于强势,压得太多人没法抬头,但心里对过度清算就没有想法吗? 再不优待致仕重臣,除非觉得你朱家江山固若金汤! 第171章 裹挟 协理机务的众多翰林院官员都是不明所以,这种情况还是较为少见的。 哪怕朝堂无人不知二人是师生关系,但只要在公门之中,均会自觉的保持适当距离。 冬月二十一日,传出一个令满朝哗然的消息,次辅许阁老上书告老致仕! 许国被召入乾清宫问对之事,也很快扩散开来,令满朝官员不禁猜测其中是否有关联。 虽说许阁老是四位阁臣中年纪最长者,且有官员到花甲之年就会主动上书致仕的惯例。 可到了阁臣这一位置,就只是走个形式而已,皇帝配合下几道旨意挽留便接着干了。 且许阁老早在三年前便已经走过了形式,最近也无大事发生,突然上书致仕,难道是犯了什么过错?可也没有任何消息啊? 第一个上门拜访许国的是礼部尚书于慎行,可是很快便一脸失落的离开。 随后是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负责教习庶吉士的沈一贯。 后面还有工部尚书曾同亨,礼部左右侍郎田一俊和黄凤翔,吏部右侍郎赵用贤,户部左侍郎宋纁等官员。 许国给他们的答复与于慎行一样,年迈思乡故乞骸骨。 内阁文书房中,叶向高趁着稍歇的空档,悄然移步到李霁的桌案旁。 叶向高转悠了两圈,才低声问李霁道:“许阁老他?” 李霁微微抬头,也压低声音回道:“白头想见江南!” 李霁照着老师许阁老引用的王安石诗句回答。 叶向高的才学自是不用多说,闻言立即会意。 此诗是王安石再次拜相,回到北宋京城重游西太一宫所作,这时的王安石已经开始厌倦官扬,真正有了致仕还乡的念头。 叶向高也不再多言,轻轻叹了口气便回到自己的桌案。 方从哲、朱国祚和李廷机等人,自然也想知道其中原因,与叶向高一般,接连不经意地路过李霁的桌案。 临近放衙,王家屏值房内的书吏来请李霁前去。 王家屏没有打官腔,而是简洁明了地问李霁道:“你恩师许阁老上书致仕,可与昨日陛见有关?” 其实什么原因,再有些许时日便会知晓,宫墙虽高耸,可一向藏不住多少秘密。 李霁恭声回道:“回王阁老,有些许关联,但老师他是真的已有致仕还乡之念。” 王家屏是请立朱常洛正位东宫的坚定派,在内阁之中一向与许国暗为援引。 王家屏闻言,摩挲着书案上的镇纸,缓缓开口道:“国本仍未定,许阁老便要致仕还乡,这诸多国事便放任由之吗?” 王家屏猜想明年立储之事仍有风波,不,一定会再起风波! 因为当时其他三人皆告病在府,王家屏他独自一人在内阁,清楚知道皇帝朱翊钧的态度,皇帝是在拖延,在用另一种方式去拖延! 李霁轻声开口道:“老师说他已年迈力衰,诸多国事,就要靠众多朝臣,且仍有王阁老您。” 后面真有什么事,可就得靠你这个山阴(山西大同)王阁老顶上了。 王家屏喟然一叹道:“罢了!既然许阁老已决意归乡,也无法挽留,光风替吾转告,待许阁老离京之时,吾再为他饯行。” 李霁出了王家屏值房,已经到放衙时间,便径直回家去。 紫禁城后宫,翊坤宫郑贵妃处,皇帝朱翊钧怒砸了好几个御碗,犹不解恨,又踹翻了一架屏风。 郑贵妃竟然毫不在意,无动于衷地在一旁津津有味翻看着一本书,名为《闺范图说》。 见皇帝发泄完怒气后,郑贵妃才轻轻放下书本,开始安抚喘着粗气的朱翊钧。 一边给皇帝递过去杯玉露茶,一边柔声安慰道:“万岁爷何必跟他置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朱翊钧接过温热的茶水,猛灌了一口,冷哼道:“为一六品通判,堂堂内阁次辅便上书告老,他许国是在要胁朕吗?” 许国进言劝谏,不要再继续揪着张居正旧案不放,他朱翊钧倒一字不提! 郑贵妃轻抚着朱翊钧的胸口,为他舒缓气息,开口回道:“他既然想告老,干脆就给他打发回去不得了?省得三天两头就给万岁爷您找事儿!” 许国告老,就少了一个支持朱常洛的内阁重臣,开心! 至于制衡首辅申时行什么的,能有儿子当太子重要? 朱翊钧竟顺手又将手中茶杯给摔了,寒声道:“若非有规矩,朕恨不得立马把他的辞呈给批了!” 郑贵妃看着满地狼藉,将皇帝朱翊钧拉到了软塌去安坐,同时吩咐宫人赶快收拾干净。 冬月二十三日,许国陛见进言的内容,传出了宫外。 有言官开始上书,力请皇帝挽留许国继续任职内阁。 有一人上奏便有其他言官紧随脚步,毕竟许多人都不希望少了许国这个位列次辅的带头大哥。 而且言官们也有自己的心思,实在是受够了皇帝对张居正一案旷日持久的清算。 以前与张居正暗有瓜葛的官员,整日的提心吊胆,生怕被对手翻出旧事用作弹劾的借口。 且皇帝对于此事还十分在意,一旦有些许关联,轻则贬谪戍边,重则削职流放,简直毫不手软。 随着上书的人越来越多,又把朱翊钧气得不轻,这次他还没法处罚言官。 言官一个个理由冠冕堂皇得很,许国于国有功,国家多事,当继续用重臣等等。 朱翊钧本就想走个流程,随后便把许国的辞呈批下去,且是许国自己上书致仕,干我屁事! 有言官开始直接戳朱翊钧肺管子,奏章中含沙射影问是不是因为许国进言之事,有意将其罢去。 结果就是许国辞呈的程序还没走完,那言官先被皇帝勒令卷铺盖回家了。 所以说朱翊钧“好使气”,他不将那言官罢职还好,这一下又捅了马蜂窝。 好啊!皇帝你果然就是因为许国进言劝谏一事要将其罢去,既然这样,干你没商量! 言官们开始赤膊上阵,奏章堆得朱翊钧的案头都放不下。 有的自觉是为许阁老鸣不平上书,有的则是不想让皇帝再揪着张居正旧案不放。 朱翊钧只觉得脑壳疼,早知道忍一忍,待走完许国的辞呈步骤再应对了。 正等待回乡的许国,见事情发展成这般模样,不禁摇头叹息。 李霁知道老师许国是真心想致仕还乡,但照此下去,估计都由不得他自己了。 晚明的政治环境就是如此,中下层官员裹挟上层官员达成政治目的,有时上层官员又利用中下层官员去打头阵。 果然,随后到重量级官员开始上奏章,有尚书、六部侍郎、郎中等,最后甚至王家屏都递了奏章。 第172章 你们还得学 宣旨的内侍离开后,李霁与方从哲从正堂耳房转出。 二人今日一起来拜访许阁老,正在正堂与许阁老交谈时,宣旨的内侍突然到来,故而回避。 二人回到正堂时,只见许阁老眉头紧锁,一脸愁容。 以往重臣官员致仕,皇帝若同意其告老,大概经过三次慰留表示尊重后,便会批下辞呈。 既然如今皇帝第五次下旨慰留,便是表明让许国继续任职。 这当然不是皇帝朱翊钧的内心真实想法,实在是迫于压力,如今南京那边六部言官的奏章怕也已经在路上了。 且朱翊钧若同意许国致仕,就相当于坐实“好使气”这一条。 因为在言官眼中,皇帝你就是因为许阁老进言劝谏,故意将其罢去。 在这里,李霁都想替朱翊钧鸣一下冤,因为许阁老是真想回家养老了。 但是言官可不管这些,更何况其中有不少官员目的并不只是挽留许国。 许国看着李霁和方从哲,微微摇头无奈道:“不遂愿矣!” 李霁与方从哲对视一眼,许阁老这次应是回不成老家了。 许国多次硬刚皇帝,但那都是在国事上,在他看来,立储之事自然是重中之重。 对皇帝朱翊钧本人,许国也是十分爱护的,肯定不会令他坐实污名。 许国也是朱翊钧的老师,朱翊钧为太子出阁读书时,许国兼校书,朱翊钧即位后,许国进右赞善,充日讲官。 方从哲开口道:“阁老是朝廷柱石,万岁当然要倚重。” 许国却道:“如光风所言,江山代有才人出,老夫已是垂垂老矣,不想再挡后人之路。” 李霁是有些理解许阁老心情的,被这一扬风波裹挟,想回家养老都不行。 许国为人刚直,做了坚定立朱常洛的带头大哥多年,多次怼过皇帝。 朱常洛未来能继位还好说,一旦被皇帝达成换人目的,后果难以预料。 前车之鉴仍历历在目,许国得考虑自己的身后事,照这年纪,是注定活不过皇帝的。 腊月十六日,皇帝第六次下旨慰留许国,请其回内阁理事。 在此之前,对荆州府通判吴南远的判决结果也下来了,由削职流放,改为贬谪至贵州思南府务川县任知县。 许国只得领旨重新回到内阁理事,继续发光发热。 腊月二十八日,年关将近。 正在气头上的朱翊钧以身体不适为由,派宦官通知内阁自己不参加正旦朝会,免百官朝贺。 四位阁臣联名上书劝谏,朱翊钧直接留中不发。 其实这已经不是朱翊钧第一次不参加正旦朝会了,万历十七年,他以日食为由,未升座正旦朝会,同时免朝贺。 万历十八年正旦,称“朕躬不时违和,头晕眼黑,力乏不兴”,依旧没有参加正旦的朝会。 这一天,老师许国给李霁和方从哲派了个差事,命二人陪同鸿胪寺和礼部的官员接待朝鲜使臣。 原本不干翰林院的事,可是朝鲜使臣这次来,除了正旦朝贺,还请大明天朝赐书籍、请教书法等。 李霁书法小有名气,负责外交事务的许阁老便指派了李霁和方从哲前去应付一下。 鸿胪寺由左寺丞张钊负责礼仪协理和馆舍安排,礼部派出的是主客司郎中高桂。 高桂就是在万历十六年顺天府乡试后,上奏乡试有舞弊行为,暗骂王锡爵和申时行是奸相的狠人。 当时王锡爵的儿子和申时行的女婿都中了举人,一起弹劾首辅和一位阁臣,还一点事儿没有,李霁挺佩服这家伙。 李霁和方从哲随高桂等人来到会同北馆时,鸿胪寺的人已经安排好了宴席。 外交嘛,少不了吃吃喝喝。 说是来朝贺,实则是来打秋风,带点什么所谓土特产过来朝贡,大明朝廷为了天朝上国的面子,还得给予成倍的赏赐。 朝鲜的正使是一名朝鲜礼曹参判,叫金具元,看样子还是个大明通,都不需要通事翻译,汉语说得有模有样。 高桂向金具元介绍到李霁时,他赶紧揖礼恭维道:“原来阁下就是连中六元的李六魁,久仰大名!” 李霁却不回礼,而是转头问鸿胪寺左寺丞张钊:“张寺丞,这算什么?” 张钊瞬间脸色涨红,因为金具元揖礼时是右掌叠左掌,正确规范的应是左掌叠于右掌之上。 张钊赶紧再次给金具元解释礼仪,金具元正确揖礼后,慌乱说道:“陪臣初次来到天朝,有很多礼仪没有学好,也有一些紧张,请见谅!见谅!” 李霁回了一礼,说道:“金参判,你们还得学,但学归学,可不准说成是你们自己的。” 金具元忙点头道:“是是是,天朝文化像大海一样宽广,也像大海一样深,陪臣一定好好学!” 李霁又微笑道:“金参判,这个时候你可以说如海之渊或者博大精深,懂?” 刚才还觉得应该是个大明通呢,啥也不是! 金具元又是连连点头,方从哲和高桂两人都在憋着笑。 张钊脸色更红,正旦朝会时,皇上是不升座,可是也要举行的,只不过简化一些仪式而已。 若是这些外国使臣在朝会上失礼,自己非得被御史言官参上一本。 随后金具元又让几个朝鲜成均馆的学生前来拜见李霁等人,他还特意又给那些学生当扬演示了一遍规范的揖礼。 其实学生们都懂,只是他金具元第一次出使明朝,太过紧张而手忙脚乱罢了。 朝鲜成均馆类似大明的国子监,以儒家经典为主要教学内容,培养朝鲜贵族子弟和治国人才,为朝鲜王朝的文化传承和政治统治提供了有力的支持。 高桂代表朝廷赐给朝鲜使臣一些礼仪、药理、天文的书籍,历代朝鲜国王时不时就派使者来大明请赐各类书籍。 随后金具元让几个成均馆的学生展示书法,请李霁和方从哲指点。 方从哲看完几个成均馆学生蚯蚓爬般的书法,一脸嫌弃地说道:“金参判,李侍讲说得对,你们还得学,快请我们李六魁给你们展示一下什么是真正的书法吧!” 金具元一脸期冀地对李霁恭声道:“还请李侍讲指点书法,赐下墨宝。” 这本来就是随便应付的差事,李霁缓步走到书案前,抖袖提笔,用赵孟頫的行书体写就一首明初宋濂的《题倪元镇耕云图》。 全诗为:“看院留黄鹤,耕云种紫芝。天下书读尽,人间事不知” 同时开口缓缓讲解道:“赵体行书多以笔锋入纸,起笔要轻盈,行笔过程中,中锋用笔为主,笔画方可圆润饱满。以提按来控制笔画的粗细与节奏,横向笔画多舒展,纵向笔画相对收敛,重心平稳,方能给人以端庄稳重之感。” 李霁才不管他们听不听得懂,而且猜他们九成九听不懂。 看一遍,听几句就想学会? 真能学会,老子光着身子逛两圈大明京师给你们看! 第173章 新年迎大喜 刚才几个成均馆学生写的什么玩意儿?那也能叫字吗? 随后,高桂一脸笑意地说道:“金参判,我们李六魁的书法,未来定成大家,在大明也是一字难求,多少人都求而不得啊!” 金具元谄媚笑着回道:“李六魁的大名,我们朝鲜读书人也是都有耳闻,大名鼎鼎!这幅字陪臣一定进献给王上,我们成均馆的学生也一定专心研究学习。” 方从哲笑道:“好好地研究,别学歪了,白白浪费李侍讲的苦心指导。” 方从哲与李霁的想法一样,你们能研究明白就见鬼了! 看那几个成均馆学生一脸茫然的样子,刚才的一番话显然根本就不能领悟。 金具元带领几个成均馆的学生先谢过李霁,接下来便是宴席。 入席不久,金具元就捧着酒杯向李霁殷勤敬酒。 李霁喝完杯中酒后,让金具元在旁边坐下。 金具元闻言连忙谢过,受宠若惊地小心落座。 李霁缓缓开口问道:“金参判,你们朝鲜最近与倭国可有遣使往来?” 金具元听到此话,心下一惊,连忙回道:“没有!我们与倭国人没有往来,他们曾经骚扰天朝,我们与倭国是为敌的。” 李霁微微转头,看着金具元,再次问道:“哦?真没有?你们不会勾结倭国,意图不轨吧?” 金具元吓得手中的杯子都差点掉地上,又赶忙恭声回答道:“我们朝鲜对天朝一直是忠心的,年年都来朝贡!” 李霁冷笑道:“金参判,有没有你心里明白,我的老师许阁老负责各国外交朝贡事宜,你现在隐瞒,未来能不能解释清楚,就不好说了。” 金具元听完李霁的话,思忖了一阵,咬了咬牙,开口回答道:“今年年初,倭国的关白丰臣秀吉确实有派使团到我国,要求我国与倭国互派通信使。王上紧急召集了大臣商议,最后决定派遣使者前去倭国。” 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不过,王上派遣使者前去,是想探查丰臣秀吉的真实意图,请李侍讲一定同您老师许阁老说明,我们朝鲜是忠于天朝的,绝对没有勾结倭国。” 李霁闻言,皱眉又问道:“丰臣秀吉被授于关白之职?他统一了日本?” 日本国名据《旧唐书·东夷传》记载,“日本国者,倭国之别种也。以其国在日边,故以日本为名。或曰:倭国自恶其名不雅,改为日本。” 当时已明确使用“日本”来称呼该国,这一名称也逐渐被固定下来并沿用至今。 但因日本海盗曾大举侵扰大明东南,大明臣民口头多称日本为倭国,其国民称倭寇。 而日本关白一职由中国的“三公”(太师、太傅、太保)演变而来,在日本最早出现于飞鸟时代,日本飞鸟时代也正值隋唐时期。 平安时代,藤原氏一族长期担任关白,逐渐掌握了日本朝廷的实权,架空天皇,开启了摄关政治时代,关白成为日本实际掌权者。 金具元低声回道:“丰臣秀吉派遣的使者给我国王上的国书上,写的官职是关白。至于他有没有统一倭国,现在还不知道。王上是在三月派遣的通信使过去,我来天朝前使者还没有回国。” 既然丰臣秀吉敢自称关白,那就是统一了日本,而且朝鲜的“壬辰倭乱”就是发生在万历二十年,也就是明年,与明朝的“宁夏兵变”几乎同一时间爆发。 此时的大明,那才是真正的多事之秋,国内既要平兵变,还要援助朝鲜平倭乱。 见李霁在沉思,金具元又低声道:“请李侍讲一定向许阁老澄清,我国王上只是查探倭国情况,没有勾结。” 李霁想说日本会很快攻打朝鲜,让金具元通知他们朝鲜国王尽早防备,但是想到他屁大的官职,只得作罢。 李霁点了点头,回道:“我会与老师说明此事,你们朝鲜也须密切注意倭国动向。” 金具元闻言,一脸尴尬回道:“是是是!陪臣尽量……尽量向王上禀报。” 为什么尴尬?因为以他的官职,几乎没有机会见到国王,这种大事他更没有说话的资格。 宴会结束,已临近宵禁,李霁等人不再回衙门,而是各自回家。 会同北馆就在澄清坊,所以李霁很快便回到了家。 黄婉婉即将临盆,李霁事先请了两个接生的稳婆住在家里,以免临了手忙脚乱。 大年初一,参加完正旦朝会,因朱翊钧不升座,免了朝贺,贺表都不用写,在京大小官员便开始休五日的正旦假期。 万历十九年,正月初三,李霁迎来大喜。 黄婉婉顺利诞下双胞胎,一儿一女,儿子先于女儿出生早些许,便是兄长。 瞬间儿女双全的李霁新年迎大喜,立马让管家林棠给所有下人和两个接生稳婆又赏了一份厚厚的红包喜钱。 古代认为妇女“产后不洁”,有产后一段时间内丈夫不宜进入产房的禁忌。 李霁与刘妈妈商量了许久,这才得以进入房间看望分娩后的黄婉婉。 李霁进到房间时,黄婉婉因为分娩过程中用力过度,累得已经睡了过去。 李霁放轻脚步,缓缓走到床榻边坐下,看着脸色苍白,处于熟睡中的黄婉婉,心疼不已。 佩儿和刘妈妈在旁边抱着李霁的一双儿女,这双儿女还算乖,只在刚出生时哭了一扬,如今倒不哭闹了。 刘妈妈笑着轻声对李霁说道:“少爷,来,快好好看看咱们家的小少爷!” 李霁擦了擦双手手心的细汗,有些紧张道:“刘妈妈,我能抱?” 刘妈妈将孩子小心递给李霁,同时笑着回道:“当然能抱,小心托着点就成,没事的。” 李霁有些笨手笨脚地轻轻抱过儿子,入手感觉十分轻软,随后低头细细看了起来。 刚出生的婴儿,皮肤红红的,额头还有些褶皱,眉毛淡黄,眼睛几乎闭合,只有一条细细的缝,照五官依稀能看出像自己多一些。 李霁没敢抱太久,便赶紧先递还给刘妈妈,因为他的双手手心紧张得又开始冒汗了。 随后又走到佩儿身前,微微俯身看起了女儿,女儿似乎像黄婉婉多些,未来一定是个漂亮女孩! 这时黄婉婉缓缓睁开眼,李霁赶紧回到床榻边,轻轻握住她的手,温声道:“辛苦娘子了!” 黄婉婉轻轻摇了摇头,随后目光看向两个襁褓,这是示意要看看儿女。 刘妈妈和佩儿便将孩子抱了过去,佩儿轻轻将女儿放到黄婉婉旁边。 黄婉婉看得无比专注,脸上也露出喜悦的笑容。 第174章 再当一回新郎官 诞下龙凤胎,儿女双全,黄婉婉与李霁一样无比欢喜。 目光转向李霁,黄婉婉轻轻开口道:“官人,取名!” 李霁笑着回道:“之前不是想好了吗,现在儿女都用得上,儿子就叫李玙,女儿就取名李云沁。” “玙”指美玉,《五经通义》记载“公侯曰玙璠”。 云沁,灵动自由而不失温婉。 黄婉婉刚有身孕时,就与李霁商量推敲了好些男孩和女孩的名字。 黄婉婉笑着点点头,看着一双儿女轻声念道:“李玙,李云沁!” 李霁想要留下来陪黄婉婉,刘妈妈坚持着传统礼教,坐月子期间无论如何都要李霁暂时先分房睡。 李霁拗不过,只得先在提前安置好的左耳房内暂歇一段时日。 李霁喜得一双儿女的消息传出,不少的官员和众多同僚、同年们都上门祝贺兼拜年,一时又把李霁忙得不可开交。 老师许国还特意备了份礼,给次子许立礼带过来祝贺。 正月初三那日,李霁本来打算去给许阁老拜年的,但碰上黄婉婉分娩就没去成。 正月初六,李霁又到内阁多告了五日假,前面两日光应付前来祝贺和拜年的官员同僚,都没能好好陪陪黄婉婉和一双儿女。 正月初八,李霁正开心地抱着女儿在房中缓缓踱步,现在他抱小孩已经不像开始时的那般紧张无措,反而十分熟练。 女儿李云沁乖得不得了,很少哭闹,吃饱就睡。 儿子李玙夜间时不时总会哭几下,不过刚出生的婴儿大多是这样。 黄婉婉看着夫君抱着女儿十分得意的模样,不禁莞尔一笑。 突然对李霁柔声道:“官人,你过来一下。” 黄婉婉还不能下床,李霁抱着女儿走到床榻边坐下,问道:“娘子有什么事吗?” 黄婉婉看了眼卧房外间,又看着李霁轻声道:“官人,今年佩儿已经双十年岁了,她只比我小四个月。” 李霁闻言挠了挠头,他明白黄婉婉的意思。 佩儿本来就是黄婉婉陪嫁过来的通房,她怀着身孕那段时间,已多次与李霁提起过这事。 黄婉婉见夫君又不说话,再度开口道:“佩儿自小与我长大,她的家人也已经找寻不到,我与她就如姐妹亲人般,难道真的将她随便找个人嫁出去吗?且她也不愿嫁,我们有了儿女,佩儿她也是女子,以后怎能没个依靠?” 李霁用食指点了女儿李云沁的小鼻子,回道:“晚些时候再说吧。” 黄婉婉皱眉道:“到了京城官人你就一直这么说,佩儿的模样哪里差了?” 李霁无奈回道:“娘子,我哪里是这个意思!” 佩儿的模样和身段自然都不差,甚至不少富家小姐都比之不如,以前在黄婉婉的院子里,两人便是一起吃住。 黄婉婉正欲再开口,见到佩儿进到里间,这才赶紧停住话头,只得无奈横了自家夫君一眼。 佩儿是过来抱李玙去吃奶,黄婉婉刚分娩,没那么快有母乳,奶妈也是提前请好的。 晚间吃过晚饭后,李霁陪了会儿黄婉婉和一对儿女,又在书房里看了一阵时间书,才转回左耳房准备睡觉。 李霁刚到房门前,看到房中有身影晃动,便停下脚步。 又想了想,最终还是推门进入。 在房中的人是佩儿,她正在铺着床铺,头上的发饰皆已全部除去。 见李霁进到房间,佩儿转身揉着手指,有些惊慌道:“老……老爷,是夫人她让……让我过来的。” 说罢,佩儿便将头埋得老低,不敢看李霁。 李霁缓缓在椅子落座,看着佩儿温声道:“佩儿,我们也认识好些年了,我还是希望你能再好好想想。若是找个良人嫁了,我和婉婉会给你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帮衬的,我也都会尽力帮衬。” 佩儿闻言,手指揉得更用力,鼓起勇气,抬头看着李霁回道:“佩儿没有家人,夫人就是我的家人,现在老爷你也是。老爷若嫌弃我,但请老爷也不要赶我走,我就在府里帮着照顾少爷和小姐,我不嫁人!” 说罢,低头拿起床头的外衣披上,就要离开。 李霁伸手拉住她,说道:“佩儿,我没有嫌弃你,更没有要赶你走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能想清楚。” 佩儿几欲落泪地低声问道:“那为什么……” 李霁扳正佩儿的身子,轻声说道:“婉婉之前怀着孕,回到京城我又一直忙着公事,你既不愿嫁人,便一直留在府里就是。” 佩儿两行清泪已经流到俏脸上,点了点头,抽噎道:“嗯,知道了,那我……我先回去。” 李霁俯身低头问道:“回去?回哪里去?佩儿你不是说要留在府里的吗?” 佩儿闻言抬头看向李霁,瞬间脸色通红。 李霁帮她擦了擦眼泪,温声笑道:“替我宽衣,这个正月我既当了父亲,还要再当一回新郎官!” 佩儿闻言,心中无比欢喜,羞涩地点了点头。 佩儿的个头与黄婉婉差不多,在南方属于高挑的女子回。 身材相比黄婉婉倒是苗条一些,但是某些部位却是丝毫不逊色。 李霁刚进入主题,佩儿便气息急促羞涩地说道:“老爷……熄了烛火……” 李霁喘着粗气在她耳边回道:“婉婉难道没跟你说过,我一向不灭烛火的吗?还有,以后要改口叫官人!” 佩儿被耳边灼热的气息烫得娇躯轻颤,害羞得不敢睁眼。 不过还是压抑着声音,羞涩地轻哼回道:“嗯,是……官人……” 李霁逗弄她,笑道:“佩儿你为什么一直闭着眼睛?是嫌我长得丑?” 佩儿立马睁开眼睛,满面红晕娇喘回道:“不……不是,官人是……天底下最俊逸的男子,佩儿只是觉得羞……” 李霁喘着粗气,又在她耳边低声笑着命令道:“哪里羞?在你家官人认真的时候不准闭眼!” 果然之后的整个过程,佩儿都乖巧地没有闭眼,极尽迎合。 战火停歇,余韵未消的佩儿躺在李霁的臂弯中,气息微喘。 突然听到孩子的哭声,佩儿就欲起身,同时轻声道:“应该是少爷又哭了,我过去看看。” 李霁将她一把拉回,笑道:“婉婉让你过来,那边她自然会安排人,用不着你过去,还有,你不是下人。” 佩儿依言躺了回去,甜甜笑道:“夫人和官人你从来都没有把我当下人,我知道的。” 佩儿的体力与体质比黄婉婉好上许多,憋了快一年的李霁当夜就梅开二度。 第二日一早,李霁与李康两人在院子里比射箭。 一箭正中靶心后,李霁笑着对李康说道:“康子,我给你娶了个小嫂子!” 李康转头问道:“娶的谁啊?” 据说现在京城里愿意给少爷做妾的闺中女子茫茫多! 那些女子还多是冲着少爷的俊朗相貌,真是肤浅! 第175章 新朝鲜使臣来访 刘妈妈见佩儿的发饰变为了盘发,也瞬间明白过来。 少爷的规矩很简单,在家里坐到一张饭桌前吃饭,就是一家人! 刘妈妈笑着轻轻拍了拍佩儿的手,当年佩儿给李霁送县试吃的糕点,她曾误以为佩儿心悦李霁。 不过,其实也没猜错。 刘妈妈对李霁笑道:“少爷,用过早饭,要带佩儿一起给你母亲灵位上香。” 李霁笑着点头回道:“嗯,刘妈妈,我晓得的。” 李康也搀扶着妻子映荷,一起向佩儿行礼,笑着改口称呼道:“小嫂子有礼。” 佩儿脸色微红,赶紧回了个万福,羞涩道:“康小叔,小婶有礼!” 李霁随后让管家林棠,好好置办两桌丰盛宴席,相当于府里一起庆贺了。 带着佩儿给陈氏牌位上了香,之后两人一起来到正房。 黄婉婉见佩儿盘起发饰,微微一笑。昨晚事情是她安排的,她自然什么都知晓。 李霁轮流抱了一会儿一双儿女,便出了房间,留黄婉婉和佩儿在房中说话。 时间转眼而过,进入四月,北方天气渐渐回暖。 过去的三个多月,朝堂之中都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主要是朱翊钧答应了今年立储,御史言官自然就消停了。 虽然暂时还没有下旨让各衙门准备立太子的相关仪程、器物、冕服等,但今年万历十九年也才刚过去三个来月。 不过最近几日,朝鲜又有使臣到达大明京师。 四月二十一日,李霁休沐在家。 在四月十一日,李霁给儿子李玙和女儿李云沁办了扬百日宴。 翰林院来了许多同僚和同年,连老师许国都亲自过来坐了一小会儿。 前来祝贺的官员无不感叹,什么叫得意门生?这就是得意门生! 要知道像许国这种位列内阁次辅的朝廷大员,是轻易不会到别的官员家中去的。 李霁正在正厅中开心地逗着三个来月大的女儿,管家林棠在厅外低头禀报道:“老爷,门外来了一个人,说自己是朝鲜使臣,求见老爷您。” 李霁闻言有些惊讶,新来的朝鲜使臣怎么跑自己家来了。 将女儿交给佩儿抱回后院,李霁吩咐道:“请进来吧。” 没一会儿,林棠带着一名穿着朝鲜官服的官员来到正堂,后面跟着两个随从,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 朝鲜使臣一见李霁便揖礼道:“朝鲜陪臣金应南,见过李侍讲。” 李霁不禁眉头一挑,又是姓金? 回了一礼,李霁请金应南落座,随后问道:“金正使来访有何贵干?” 一个朝鲜使臣怎会无缘无故地来拜访自己。 金应南双手在膝上轻轻搓了搓后,回道:“听我兄长说,李侍讲是天朝许阁老的学生,所以特意前来拜访。” 原来是金具元的弟弟,李霁也闻弦知雅意,这朝鲜使臣怕不是来拜访自己的,或许是冲着许阁老而来? 李霁笑道:“原来金参判是令兄,归国之后还请代为问候。” 金应南点头回道:“多谢李侍讲,兄长他已经升任了别的官职,现由在下暂任礼曹参判一职。” 嗯?朝鲜官职整上家族继承了?哥哥干完弟弟干? 不过这个金应南倒是比他哥哥金具元更像大明通,大明官话和礼仪都学得不赖! 李霁看着金应南,等待他说明来意。 金应南看了眼李霁,终于再度开口道:“陪臣今日前来拜访李侍讲,备了些薄礼,同时也是想请您替陪臣引见您的老师许阁老。” 许国最近几日身体抱恙,在家调养。 早上李霁前去看望也没有见到人,只见到了许国次子许立礼,许国头疾甚为严重,无法见客。 也就是李霁这个得意门生和寥寥几人才能进门,其他人均被挡在门外。 李霁又问道:“贵使不知有何事要求见老师?” 金应南想了想,回答道:“陪臣想请许阁老出面,安排尽快面见天朝皇帝陛下,陪臣有重要之事禀报!” 外国使臣一来,可不是立马就能见到皇帝的,要经过层层衙门上报。 而且现在朱翊钧愈发怠政,连四位阁臣都轻易见不着他人。 朝鲜使臣特意找许国,除了他是负责各国外交朝贡事务的内阁大臣外,还因许国与朝鲜有渊源。 隆庆元年,朝鲜王族内部纷争不息,明穆宗朱载坖赐许国一品朝服,命其出使朝鲜进行调解,同时宣布明穆宗即位诏书。 许国抵达汉城时,恰逢朝鲜国王明宗无嗣而薨,现任朝鲜国王李昖以嗣子身份入继王统。 许国向朝鲜君臣宣布了明穆宗即位诏书后,还与新国王李昖谈论治国之道,与大臣们探讨辅佐之策。 而李昖在隆庆二年正月,也被明穆宗正式册封朝鲜国王。 李霁一脸为难道:“想必金参判已经到过老师府上,老师他身体抱恙,暂时不能见客。” 金应南自然是到过许国府邸,正因没能进门,这才转头过来拜访李霁。 金应南沉思了一阵后,开口道:“陪臣确实有极为重要之事要向天朝皇帝陛下禀报,否则许阁老身体抱恙怎敢打搅。倭国关白丰臣秀吉致国书我国王上,胁迫我国臣服倭国,还要求借道攻伐天朝。我国忠心天朝,自然全部拒绝,王上如今担心倭国会出兵攻打我国,此事一定要天朝皇帝陛下知晓。” 李霁果然没猜错,还真是这件事! 鸿胪寺和礼部的人自然不关心这些,他们只会照章办事。 而且金应南这番话应该原本是打算面见皇帝朱翊钧时才会说的,现下是等着急了才坦白,同时也因为李霁是许国的得意门生。 李霁看着金应南,皱眉说道:“老师确实在病中,然此事也确实紧要,我可以带你进老师府邸,但能不能见到老师还得看情况。” 金应南闻言,立马起身揖礼感激道:“多谢李侍讲!多谢了!” 虽说能不能见到许国得看情况,可若连门都进不去,肯定是见不到。 李霁带着金应南到许国府邸前,许国的次子许立礼接到通报时,还是亲自出门接待。 看到早上方来过的李霁还带着一个人,许立礼一脸不解,此时金应南也赶忙见礼。 李霁向许立礼解释道:“世兄,这位是朝鲜使臣金参判,有极为紧要之事求见老师,不知老师身体可有好些,能否见客?” 许立礼又看了眼金应南,开口道:“父亲略好了些,不过还是不太能下床,光风你们且先随我进去,容我向父亲通禀一声。” 李霁揖礼道:“有劳世兄,搅扰老师安养调理,实在罪过。” 金应南心道果然找对人了,长长舒了口气,与李霁一起进入许国府邸。 第176章 皇帝也怕老母 李霁见状赶紧起身走过去一起搀扶,金应南则一直揖礼至许国落座。 许国向金应南压了压手,示意他坐下。 李霁回到下首坐下后,对金应南开口道:“金参判,老师他身体抱恙,你尽快长话短说。” 金应南也直接挑重要的向许国说明。 许国听完后,叹了口气,看着李霁缓缓开口道:“果真如光风你猜想的那般,那倭国有狼子野心,竟敢意图窥探侵扰我大明!” 年前在接待完朝鲜朝贺使臣金具元,得知丰臣秀吉得授关白后,李霁就与许国言明,倭国要通过朝鲜为跳板侵扰大明。 许国是上心的,认为有这个可能,他也一直找机会陛见,可朱翊钧免了正旦朝会后,至今一位阁臣都没见过。 许国目光转向金应南,开口问道:“如今你们朝鲜国内对倭国之举,持何种态度?” 金应南恭声回道:“回许阁老,前往倭国的正使黄允吉,认为倭国目光如豹,必将发动战争。副使金诚一觉得丰臣秀吉是在虚张声势,不足为惧。” 许国皱眉道:“所以你们还在争论?你们国王也还未进行防备?” 金应南微微低头,回道:“回许阁老,是的,陪臣来天朝前,国内对此事还没有定论。” 许国长呼了口气,闭眼复又缓缓睁开,看着外面的天色,开口道:“如今宫门即将落锁,已无法面圣,光风,你明早带朝鲜使臣在宫门外等候。” 许立礼闻言,担忧道:“父亲,您病体未愈……” 许国抬手打断儿子的话,道:“此事重大,撑一撑无碍。” 如今朱翊钧躲在深宫之中,李霁想不明白许阁老有什么办法能见到皇帝。 第二日一早,李霁照着老师许国的吩咐,带着金应南在东安门外等候。 李霁还以为会等很久,甚至觉得朱翊钧不会见许国,不想竟出奇地快。 宫内出来两名宦官手持一金牌,带李霁和金应南直入东华门。 当李霁又以为会是去某座紫禁城大殿时,两名宦官竟将他和金应南带入了后宫。 来到一座宫门前站定时,李霁终于知道老师许国走的是什么路子。 慈宁宫,皇帝朱翊钧生母李太后所住的宫殿。 又在慈宁宫门外等了一阵之后,两名宦官得到懿旨才将李霁和金应南带入宫中。 在宦官的带领下又进入一座偏殿,一名雍容华贵的妇人高坐上首。 不用猜,妇人定然是李太后,许阁老大概是因为拖着病体,得以在一旁赐座。 李霁依礼向李太后行三拜九叩大礼,口呼:“微臣参见太后,太后千岁!” 金应南惶恐不已,学着李霁行礼。 李太后缓缓开口道:“平身吧!” 李霁起身后,微微低头,视线投在地面金砖上。 李太后打量了一下李霁,又开口道:“李侍讲连中六元,乃我大明读书人之榜样,督理浙江赈灾也有功勋。皇帝有你这样的臣子辅助,哀家放心。嗯,李侍讲与哀家还是本家。” 李霁拱手恭声回道:“太后夸赞,微臣惶恐。幸沐天恩,得万岁垂青,方有机会立微薄之功,然实不足挂齿。与太后同宗,实乃微臣无上荣光,今后必当以百倍赤诚,竭忠尽智,为朝廷效力,为万岁分忧,不负太后之期许!” 李太后微微颔首,转头对许国又说道:“许阁老有一个好学生。” 许国也拱手回道:“臣与李侍讲均为万岁之臣子,李侍讲更是万岁钦点状元,乃天子门生,臣不过以前辈身份,略尽引导之责。” 李太后闻言,微微一笑,对李霁和金应南说道:“李侍讲与朝鲜使臣且退至一旁,皇上稍后便至。” 李霁与金应南退至许国身后站立,安静等待。 没等多久,皇帝朱翊钧便摆驾到了慈宁宫。 看到许国与李霁也在慈宁宫,朱翊钧微微皱眉,顿了顿动作,不过很快还是向李太后行大礼。 皇帝都跪了,许国和李霁、金应南当然不能坐着站着,连忙跪地向朱翊钧行大礼。 李太后让朱翊钧平身后,也命李霁等人起身,依然给许国赐座。 看着皇帝儿子朱翊钧,李太后又开口道:“皇上知道哀家今日叫你来有何事?” 朱翊钧低着头,恭声回道:“儿臣多日未来向母后请安,望母后恕罪。” 李太后语气稍冷道:“请不请安的,打什么紧!可是皇上不见大臣,不问国事,是要将祖宗江山放之不顾吗?” 朱翊钧闻言,撩动龙袍前摆就欲又跪。 李太后又出声制止道:“皇上还是先听国事吧!” 传闻皇帝朱翊钧在张居正死后,只惧怕生母李太后,果然不假! 哪怕李太后已多年不管事,但是那股威严还是时刻笼罩在朱翊钧头上。 李太后只是语气稍重,朱翊钧吓得就欲跪地,李霁暗道,皇帝也怕老母啊! 同时心中暗爽,朱翊钧你也有今天!在自家老母面前,还不是乖得跟兔子一般?此刻是不是又回想起当年被张居正和李太后支配的恐惧? 朱翊钧看着生母李太后,不敢发一言。 李太后转头看向金应南,说道:“朝鲜使臣,将事情禀报皇上知晓。” 金应南再次向朱翊钧行了大礼后,将出使之事逐一禀报。 朱翊钧越听眉头皱的越紧,朝鲜是大明藩属国,倭国竟胁迫其臣服,还要求朝鲜借道攻伐大明?这确实是极为重要,且石破天惊之事。 朱翊钧听完后,看着自己的生母,又恭声道:“此事母后觉得该如何定夺?” 第一时间就问自家老母的意见,果然那股被支配的恐惧又回来了。 不料李太后却道:“此乃国家大事,自当是皇上在朝堂与众多朝臣商议。” 这位李太后确实极度会拿捏自己的皇帝儿子,今日已经强势了一回,随后又将国事的处理权利抛回给儿子,保全他皇帝的尊严。 一拿一放,松弛有度。 朱翊钧先躬身揖礼谢过李太后,随后与金应南表示自己对朝鲜国王的忠诚行为很是欣慰。 还赏赐了金应南这个朝鲜使臣白金、紵丝等物。 但是对许国与李霁这对师生,则是直接视而不见。 事情是大事不假,但是许国请太后出面,将朱翊钧揪过来理政,他心里是十分不快的。 李霁此刻十分赞同最强喷子雒于仁的评价,朱翊钧“好使气”,乃气量狭小之君王! 第177章 汤显祖上疏 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皇上,许阁老乃汝之先生老师,他尚在病中,拖着病体陛见,汝当慰抚赏赐。” 这令她想起旧事,李太后与张居正联手执政十年,对于张居正的功劳,她最为清楚。 张居正一死就遭清算,她也不得不在心里感叹,自己这个儿子实在太过凉薄! 但是又不好强行劝阻,毕竟张居正已死,儿子还要立威亲政,当时张居正在整个大明朝的烙印也实在太深。 大概也是看出儿子对张居正的清算过程,既是政治手段,也掺杂着浓浓的个人情感报复,李太后才不再过问朝政。 倒不是担心朱翊钧也对自己这个母亲进行清算,而是心冷罢了。 清算自己的母亲?除非皇帝疯了,皇位也不想坐了,根基和名声都没有,如何做皇帝! 殿中的朱翊钧感受到母亲话中的不悦,赶紧也给许国进行了一些赏赐。 许国揖礼谢恩道:“老臣谢恩,老臣已年迈,无法再为万岁多分忧效劳,然万岁正值鼎盛之年,还望多加关心国事,多任用贤良之臣!” 皇帝朱翊钧看了眼母亲李太后,只得点头道:“许阁老忠臣良言,朕已知晓。明日便会举行朝会,与众臣商议朝鲜来使禀报之事。” 在李太后面前说的话,朱翊钧当然不敢食言。 果然第二日朱翊钧便举行朝会,与朝臣商议朝鲜使臣金应南禀报的消息。 以户部尚书石星为首的一些官员,认为朝鲜与倭国 有勾结,企图借此作为侵略大明的借口。 同时上奏皇帝,下令加强对天津、辽东、山东等地的防备,以防止可能出现的联合入侵。 石星在去年万历十八年七月升任户部尚书前,任兵部左侍郎,署理兵部事。 对于此事,朝堂一时争执不下。 许国为此又请朱翊钧召朝鲜使臣金应南觐见,再次进行详细问询,朱翊钧准奏。 听过两次金应南的澄清,朱翊钧是相信朝鲜没有与倭国勾结的。 不管其他朝臣的吵嚷,朱翊钧问询四位阁臣意见,若倭国进攻朝鲜,该如何应对。 申时行与王锡爵回禀,情况未明,可先加强边防,暂且观望。 许国与王家屏主张若倭国入侵朝鲜,大明应予以援助,抗击倭国,朝鲜既是大明藩属国,也是东北之缓冲屏障。 朝堂还在因朝鲜和倭国之事争论时,四月二十五日,从南京递到北京的一道奏疏,又卷起一道骇浪。 谁人都没想到,此浪之后,一浪高过一浪。 奏疏名为《论辅臣科臣疏》,上奏者是南京礼部祠祭司主事汤显祖,天下闻名的人物。 汤显祖在《论辅臣科臣疏》中,怒斥首辅申时行专权,指出吏科左给事中杨文举是申时行的门生,其督理南直隶赈灾之时,搜刮民脂民膏却不以法办,反而竟得升迁。 汤显祖还将申时行比作当年的权臣张居正,认为其贪天下虚功、堵塞言路。 利用皇帝的爵禄培植自己的势力,以个人好恶任免官员,导致忠直之人不获重用,为官无品行之风盛行,是国家失治、外患不止的重要原因。 奏疏中也将吏科都给事中张鼎思和礼科都给事中胡汝宁,都狠批怒斥一顿。 连“张换狗”和“蛤蟆给事”的外号给他们二人加入奏疏之中,这下张鼎思和胡汝宁此生都别想摘掉难听至极的外号了。 名人效应就是不一般,汤显祖一人的奏疏,不知抵得上多少个言官御史的弹劾。 申大首辅被这么一弹劾,都得乖乖呆在家中听勘,其他三人更不必说。 谁也没想到,在那些市井飞语要慢慢消散的时候,汤显祖会突然来这么一手。 可能也正是松懈之时,汤显祖的奏章才能递到北京来。 朱翊钧自然大为震怒,汤大戏曲家的结果就是被贬了,贬至广东雷州府徐闻县任典史。 朱翊钧贬过那么多官员,可能这一次是最为正确的,汤大戏曲家可以专心搞艺术去了。 随着汤显祖的《论辅臣科臣疏》一出,那些年前流传的飞语又在满京城传扬。 朱翊钧这次也发了狠,下旨命提督东厂的大太监张鲸严查飞语源头。 张鲸除了提督东厂,还兼管内府供用库,在冯保倒台后,一度成为最具权势的太监之一。 但在万历十七年,被何出光、马象乾、李沂等御史言官先后弹劾,略有失势。 最强喷子雒于仁在《酒色财气四箴疏》中也弹劾了太监张鲸,朱翊钧不得以召申时行等四名阁臣辩白,并令张鲸当众受斥责。 屡遭弹劾,渐感失宠的张鲸自然要极力表现,挽回皇帝对自己的信任。 所以圣旨一下,锦衣卫诏狱就塞进大量游棍、地痞等,但凡稍有嫌疑者,都被捉起来严刑审问。 六月十日,传出一条消息,惊得李霁脊背发凉。 有一人被捉进诏狱后,还未上刑审问便供认不讳,称自己便是飞语起头之人,“十子”、“八犬”、“三羊”榜单皆是出自于他。 那人叫乐新炉,江西临川人。 李霁曾替汤显祖带过信件给乐新炉这个同乡,而且那封信很厚,不知其中是否有关联。 李霁正在担忧间,又传出最新消息。 皇帝以参与朝政、讥讽朝廷之罪名,下令将乐新炉拏问立枷,乐新炉受立枷之刑下,卒于诏狱中。 事情过去五六日,李霁才终于放下心来,因为他还是每日正常上衙放衙,没有被带到诏狱去。 证明乐新炉没有说出关于自己替汤显祖给他带信的事情,又或者那只是一封普通的信件,与那些飞语并无关联。 其中到底有无关联,如今可能只有汤大戏曲家一人知晓了。 经过此事,整个京师官扬仿佛笼罩着一层阴云。 因为东厂提督张鲸在捉拿大量京师游棍、地痞后,大概是在借机报复御史言官,竟屈打成招,让一些游棍、地痞攀咬了几名御史言官。 张鲸命锦衣卫将那几名御史言官拿入诏狱审问,好在乐新炉认罪快,他们才没有受到严重折辱。 御史言官们对张鲸这类阉人爪牙本就无比厌恶,这次又险些丧命于诏狱中,自然想要反击。 但是那些攀咬的游棍地痞,突然之间便全部死在诏狱之中。死无对证之下,御史言官们一时竟奈何张鲸不得。 咽不下这口恶气的御史言官们,便揪着张鲸的旧事不断砸奏章,令本就烦躁的皇帝朱翊钧更加烦躁。 第178章 发疯的言官 御座上一脸怒容的朱翊钧随手抓起七八本奏章,猛地向匍匐在地上的张鲸砸去。 朱翊钧又看了眼御案,捞起几本又砸了过去,怒声呵斥道:“你个狗东西,好大的胆子!你想做什么?朕给你捂的腌臢事还少吗?” 张鲸闻言,磕头如捣蒜,边回道:“万岁爷,奴婢罪该万死!未能替万岁爷您分忧,还添了烦恼,罪该万死!” 朱翊钧咬牙怒道:“你是该死!那些御史言官以后就盯死你,甚至动不动就扯出你那些烂事来烦朕,朕以后还有片刻安歇吗?啊?” 张鲸只得不断磕头,口呼“奴婢罪该万死”。 现在首辅申时行因为汤显祖的弹劾,还老实呆在府邸听勘,不能在内阁理事。 王锡爵因其母亲患病,多次上书告假,请求回家探视,朱翊钧只得无奈批准,现人已离京。 也就是现在言官不闹立储之事,否则内阁之中根本无人替他斡旋安抚朝臣。 这时,随堂太监田义低声道:“万岁爷息怒,保重龙体要紧。贵妃娘娘说皇三子写了两幅字,请万岁您摆驾翊坤宫指点教导呢。” 朱翊钧剜了眼张鲸,冷声道:“不要以为你那位置没人能坐,朕有的是人,若再敢惹出麻烦,就滚到南京去给太祖守陵!” 当年冯保倒台后,就是被贬谪到南京守孝陵。 朱翊钧带着太监田义离开乾清宫后,张鲸依然在磕头谢恩。 如今皇帝算是再给了一次机会,只要还能在东厂提督的位置上,就一切还有希望。 对于朝鲜与倭国的事,朝堂依旧分作两派,意见不一,许多朝臣仍怀疑朝鲜与倭国有勾结。 皇帝朱翊钧下旨先加强边防的同时,命辽东密切关注朝鲜的形势以及军队动向。 首辅申时行在皇帝朱翊钧多次下诏慰抚后,终于在六月底出了家门,重新回到内阁理事。 申大首辅就相当于皇帝的白手套,刚重新上班后,第一要务当然是安抚追着东厂提督张鲸弹劾的御史言官。 申首辅在部分言官那里威望还是很高的,他在执政之初,配合皇帝放开言路,为自己争取到了大量支持的同时,也搏得众多言官的好感。 但时日渐久,官员升迁或贬谪,不断更替,新人换旧人。 首辅申时行与皇帝朱翊钧已不能完全掌控御史言官,甚至现在已是被严重反噬。 李霁经过乐新炉一案,心里还是有些后怕,做事更加小心翼翼。 而且李霁感觉到申时行虽然安抚了部分言官,但他们那股子怨气怎么都压不住。 七月二十四日,申首辅突然再度暂时下岗。 是的,申时行又被弹劾了。 福建按察佥事李琯弹劾首辅申时行,企图禁言路、隐瞒寿宫问题、扣押弹劾奏疏、收受贿赂与掩盖败绩等十大罪名。 弹劾的奏章中,申首辅宛若成了千古罪人,李琯连王锡爵也没放过,请皇帝并斥以谢天下。 申首辅才刚替朱翊钧干完脏活累活,自然不能冷了爱卿的心,一道圣旨下去,李琯革职为民。 申首辅一下岗,部分御史言官就开始闻风而动。 情况也很明了了,那阉人张鲸是有皇帝在包庇他,既然这样,便直接找皇帝麻烦。 老规矩,请立皇长子为太子! 而且八月都快到了,说好的今年立储,一点动静都没有,剩下的时间根本就不足以准备各项仪程。 朝臣们也已经回过味儿来,皇帝他根本就没打算今年立储,前面所言完全就是在拖延! 工部营缮清吏司主事张有德率先发难,上疏以“大礼届期,仪物未备”为由,提醒皇帝朱翊钧着手准备太子册封仪注。 没了申首辅这道防御长城,朱翊钧就得自己亲自上阵。 反手先将张有德罚俸,且称约定立储的时间未到,你们朝臣便上奏复提,遂将立储事宜往后再推一年。 果然如此!“合同”都撕了,那还等什么? “新仇旧恨”一起算,随后朝臣和言官御史的大部队接踵而至。 皇帝朱翊钧早有准备,对上书的官员或罚俸或贬谪,还罢了三两个奏章言词叫嚣厉害的言官。 这一波攻击下来,给朱翊钧累得够呛,但他也知道这些都是打前站的,后面还有重量级官员。 果然,之后工部尚书曾同亨上书,请求尽早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 礼部尚书于慎行就没有那么含蓄了,上书请立太子的同时,还暗戳戳骂皇帝不守信用,出尔反尔! 后宫中的朱翊钧差点被气疯,又不知有多少御瓷要遭殃。 对于这些部堂大臣的奏章,朱翊钧选择留中不发。 礼部尚书和工部尚书这样的正二品大员,不是一般言官御史能比,自然不能随意处罚。 那些言官御史现在跟发了疯似的,再随意处罚六部堂官,只会给他们更多借口,况且现在朱翊钧已经快有些顶不住了。 李霁是翰林院官员,自然不会跟着掺和这种事,得好生苟着。 放衙回到家就逗儿女,李康的妻子映荷也生了个大胖小子,上个月刚小办了一扬百日宴,他每天没事也是抱着儿子溜达。 李康说自己没文化,要请李霁帮他儿子取名,李霁给了他一脚,并命令他自己好好翻书取个好名字。 李康抓耳挠腮地翻了好几天的书,最后给儿子取名叫李善承。 李康问李霁取得怎么样,李霁笑着回答他,取得不错,别叫李善长就成。 发疯的言官御史们追着皇帝猛砸奏本,受了阉人张鲸的气不说,对于立储之事本就忍气吞声大半年,现在皇帝转头不认账了,那更是气上加气,自然不肯甘休。 八月初六日,文渊阁中,王家屏少见地进入许国的值房内。 王家屏落座后,看着许国开口道:“许阁老,万岁的态度已经不言自明,此前种种不过是拖延敷衍罢了。” 许国叹息一声,微微摇头。 一个君王,竟然犹如市井无赖般言语反复,是真的令人无法想象,但许国又无法评价。 王家屏又开口问道:“许阁老,事已至此,难道吾等便任由皇帝这般任性下去?” 许国回道:“如今朝鲜之事未明,那倭国实在狼子野心,怕是外患将至矣!对南且稍坐。” 王家屏字忠伯,号对南。 许国说罢,便摊开一本空白奏本提笔开始书写。 第179章 联名上疏与密信 王家屏接过奏疏,微微低头看了两眼,目光又看向许国。 许国开口问道:“对南,可愿联名上疏?” 说话的同时,许国又将笔递了过去。 王家屏毫不犹豫地接过许国手中的笔,将自己的姓名写在许国署名之后。 王家屏放下笔,单手拿着奏疏,开口道:“此奏疏若是我们内阁一起联名上奏,想必万岁定然得慎重考虑,可惜……” 王锡爵回了老家照看患病的母亲,自然无法签名。 可申时行还在京城,他如今虽然在家听勘,但依然是内阁首辅。 王家屏突然轻笑一声,大概是笑自己想太多,又说道:“纵使首揆在此,他定然也是不会署名。” 许国伸手向王家屏要回奏疏,同时说道:“申汝墨的态度,一向如此。我与他在一些政事上或意见不同,已共事多年,也理解他的某些难处,怕无人比他做得更好。然在此事之上,一直摇摆不定,实在不该!” 缓缓摊开奏疏后,许国又继续道:“殊不知如此长期僵持下去,君臣之间愈发疏离!此事一日不决,朝堂便一日不安!” 王家屏闻言,也叹息道:“万岁方将近而立,便已这般荒废政事,相较之世宗皇帝犹甚,实令人担忧。” 许国低头看着自己写的奏疏,缓缓点头,低声道:“不可再拖了……” 说罢,竟提笔在他自己姓名之前又写了一人的姓名,申时行! 王家屏见此,瞳孔骤然放大。 代首辅签字!这事实在太大,若申时行知晓,定然与许国反目。 何况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冒他人之名,乃是越权之举。 王家屏皱眉迟疑道:“许阁老,这……” 许国这是将他自己一生的清望都押了上去,而且无论结果如何,他都是输家。 只要事情传出去,许国的名声必然大损。 许国合上奏疏,沉声道:“此乃我一人所为,对南当作不知情即可,一应后果,老夫皆担下!” 王家屏还是不忍道:“许阁老,只要您仍在内阁,便是对皇长子的极大支持,不必……” 许国摩挲了一下手上的奏疏,说道:“对南,此次无论成与不成,老夫都会离开官扬,若事终不成,将来便要靠你了。” 许国故意先将奏疏递交到通政司,由通政司转呈到御前。 因为经通政司的奏章有正副两本,正本上呈皇帝,副本会送至六科。 即使皇帝将奏疏留中不发,内容也很快会被言官知晓。 当本就已被逼到角落的朱翊钧,看到许国递上来的奏疏时,整个人都懵了。 许久才缓过劲的朱翊钧,看着奏疏上申时行的署名,随之又涌起一股被背叛的愤怒,愤怒之中又带着恐慌。 以往申时行也有随大流的时候,但都会提前告知朱翊钧,君臣二人互相配合演戏罢了。 申时行在安抚朝臣的同时,还扮演“卧底”的角色,帮朱翊钧掌握一些朝臣的思想倾向,可是这次完全没有消息。 无比愤怒的朱翊钧将手中奏章猛砸到地上,又将御案上的其他奏章全部扫落,随即命太监田义前去质问申时行。 因被弹劾在家听勘的申时行,听到田义带来的质问口谕时,一脸的茫然不解。 田义将许国的奏疏也带了过来,申时行看过之后大呼冤枉,连忙解释自己完全不知情,姓名是被人代签的。 申时行好一番解释后,担心皇帝不相信自己,还写了一封密信给田义转呈御览。 朱翊钧看过密信,怒气消散不少,但对申时行的解释仍有怀疑。 所以,长期两面逢源未必就一定全是好事,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生根发芽,慢慢侵蚀信任的基础。 朱翊钧拿着密信,问太监田义道:“田义,你觉得他是不是真的不知情?” 田义微微躬身,低头恭声回道:“请万岁恕罪,奴婢不敢妄加猜测。” 朱翊钧放下申时行那封密信,靠在龙椅之上皱眉沉思。 第二日,田义又在朱翊钧的指派下到了文渊阁,独自进入许国的值房。 无人得知许国与皇帝亲信太监田义的交谈内容,田义离开时,袖袋中多了一份辞呈。 言官们得知三位阁臣联名上书了,大受鼓舞,于是继续高歌猛进。 朱翊钧看过许国的辞呈,冷笑着自言自语道:“此次必令其远离朕的朝堂!” 之后几日,许国将内阁重要的奏章都转给王家屏处理。 与此同时,大明朝万历十九年的各省秋闱也正如火如荼进行。 翰林院抽调好些老牌翰林院官员出外典试,李廷机任浙江乡试主考。 这日,朱翊钧在御案上翻找着什么,突然越找越焦急,一边急声问太监田义:“申先生的那封密信呢?放在了何处?” 田义闻言,赶紧上手帮忙找,同时回道:“万岁爷,您不是就放在这御案之上吗?” 两人翻遍御案上的奏章,还是未能找到申时行那封密信。 停下动作的田义陡然瞳孔一震,匍匐在地,颤声道:“万……万岁,您似乎将……将那封信夹在了一本礼部上奏秋闱事宜的奏章中,礼部的奏章前两日便均已……已全部转至内阁……” 朱翊钧闻言脸色大变,立马怒喝道:“那还不快滚去内阁查看!快去!” 内阁大臣与皇帝有密信往来,并不算什么,但申时行密信上的言词内容若泄露出去,必然成为言官攻击的口实,申时行就…… 田义连忙爬了起来,因双膝发软,中间还险些又跌坐回去。 田义刚走了几步,身后的朱翊钧又吼道:“派人去告知申先生此事!” 密信若真夹在那些奏章之中,那些奏章又已经转到了内阁两日,申时行如今还不在内阁,真是要命! 朱翊钧越想越乱,颓然无力的跌落御座上。 田义到了文渊阁,便直入许国值房,但不久又急匆匆离开。 文书房内,李霁等协理机务的翰林院官员均是一脸茫然。 许国在田义离开后,缓步走入了王家屏的值房。 王家屏见许国进入值房,立马起身开口道:“许阁老,内侍前来可是万岁有了旨意?” 许国摇了摇头,回道:“没有,是来问询前两日转到内阁的礼部奏章现在何处,还问在奏章中是否看到其他东西。” 王家屏皱眉道:“那些均是已批红的奏章,无甚大事,又皆有旧例可循,到了内阁便下发至礼部,其中能有什么东西?” 那些奏章一到内阁,许国也转交了王家屏的值房,他已经准备卸任回家。 王家屏又不解问道:“许阁老,到底其中有何东西?” 许国缓缓开口道:“说是一封信,申汝墨写给万岁的信。” 王家屏闻言,脸色由不解变为吃惊,随后忙解释道:“许阁老,那些礼部奏章上的事皆无须多加商议,以往也是直接转发……” 许国见王家屏表情不似作伪,叹息道:“我知对南你的为人,但那田义神色慌张,想必那信中内容不简单,或再起风波。” 他们几位阁臣,各自都写过密信给皇帝,一般密信的言词内容都会比奏章直白得多。 第180章 完全乱了 申时行初听自己给皇帝的密信竟从乾清宫转到了内阁,一向古井不波的他,也不禁露出慌乱之色。 待田义来到说夹着密信的奏章已不慎下发到了礼部,申时行再也无法保持镇定,立即吩咐管家将礼科都给事中胡汝宁叫到府上来。 申时行坐在府邸正堂的太师椅上,略微失神地低声自语道:“休矣!休矣!” 一旁的太监田义也低声道:“元辅,事情或可挽回也未可知。” 申时行看着正堂中的一根梁柱,目光一直往上延伸,陷入沉默。 领命前去找礼科都给事中胡汝宁的管家,突然回到正厅,恭声禀报道:“阁老,小的方出府门,胡都给事便来到了府门前,说有要事向阁老您禀报。” 申时行沉声道:“快带他进来!” 胡汝宁便是那位“蛤蟆给事”。 吏、户、礼、兵、刑、工六科,每科都设有都给事中、左右给事中、给事中等官职。 都给事中作为一科之长,负责统领本科的各项事务,包括监督六部相关政务、规谏皇帝、弹劾官员等。 在科道言官体系中具有重要地位,对维护朝廷纲纪、监察政务运行等发挥着关键作用。 申时行执政期间曾提拔多名官员任六科都给事中,可始终无法把控下面的言官。 胡汝宁一进申府正堂,见皇帝的亲信太监田义也在,心中大为吃惊。 行过礼后,胡汝宁看了眼太监田义,随即开口道:“元辅,听闻您召下官前来,下官也正好有要事禀报,您……您的一封手书落到了礼科给事中罗大纮的手中……” 申时行还未开口,田义便急声道:“胡都给事,你乃礼科之长,那手书是元辅给万岁的密信,你即刻去取来,并勒令罗大纮绝不可泄露手书内容!” 胡汝宁看了眼田义与首辅申时行,神色惊慌地回道:“田公公,元辅,那罗大纮就是块茅……总之就是冥顽不灵,脾气无比执拗!只告知了下官一声此事,但坚决不肯将手书交予我,还写了奏章,怕手书内容……” 田义闻言猛然起身,对跟随前来的其中两名宦官厉声吩咐道:“立即到通政司将罗大纮的奏章截下!快!” 胡汝宁看着两名疾步离开的宦官,又低头说道:“罗大纮在告知我此事之前,便……便已将奏章递了上去,怕是……” 田义闻言,转头怒视胡汝宁,咬牙道:“你……” 随后,也顾不上礼仪,一挥大袖便出了申府正堂,赶回宫去。 申时行目视着太监田义离开,双手轻轻拍了拍太师椅扶手,复又叹息自语道:“皆休矣!” 胡汝宁张了张口,又停下话头,不敢再说话。 太监田义的人,终究没能截下礼科给事中罗大纮的奏章。 首辅申时行给皇帝朱翊钧那封密信的内容被公之于众,罗大纮在奏章之中怒骂申时行两面派。 且密信中的一句话,深深刺痛了众多科道言官与御史,原文为“惟亲断亲裁,勿以小臣妨大典”。 好好好!我们是小臣,你申大首辅是大臣! 惟亲断亲裁?事情都让皇帝自己决定了,那要我们这些臣子做什么?我们小臣没有资格参与国家大事是吧? 以前你申时行一直就是首鼠两端,现在看你如何辩驳! 李琯弹劾的十大罪之外,现在还得给你申时行加一条,阿谀媚上! 申大首辅的这一封密信,顿时将所有言官御史的“火力”都吸引了过去,也使他们的怒火更盛。 吏部给事中钟羽正、侯先春等紧随罗大纮上书,痛斥申时行。 中书舍人黄正宾,礼科李献可等人的奏章更是言词激烈,什么“老滑头”、“首鼠两端”、“奸相弄权”等词汇皆跃然纸上。 乱了!完全乱了! 愤怒的朱翊钧对上书言官接连作出处罚,罗大纮革职为民,黄正宾廷杖,其他人等贬谪边远地区或南京。 可是此次不同于以往,申时行的密信内容得罪了所有言官、御史、朝臣,执政十年的声望一朝之间全然败光。 要知道由太祖皇帝朱元璋始,大明官制便有“以卑制尊”的理念。 你申大首辅自恃首揆之尊,便如此不将我等小臣放眼里? 好!我等小臣非要制你一制! 朱翊钧到最后也害怕了,不敢再过重处罚上书言官,即使言辞再如何激烈也仅是罚俸。 李霁看着这接踵而至的风波,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皇帝你能怪谁?密信可是从你那里泄露出来的! 这是什么行为?就像后世某位酷爱拍照的老师,将图片存进电脑,电脑坏了拿去给别人修,不出事才怪! 谁也不会想到,原以为只是再度暂时下岗的申首辅,自此便永远退休了。 皇帝多次下旨慰留申时行,但这已是在走流程而已,申时行不可能再继续留任了。 乾清宫中,朱翊钧终于批了申时行的辞呈。 刚批完,便抄起手边的茶杯怒摔到殿中央,阴冷道:“那些礼部奏章先转至内阁,许国会不知?定然是他从中做手脚!如今申先生名声大损,被逼致仕,他许国也休想全身而退!” 重新坐回御座上的朱翊钧,又继续道:“召张鲸过来!” 田义躬身领命,吩咐了一名小太监前去召东厂提督张鲸入乾清宫。 回到朱翊钧身边侍立后,田义小心开口道:“万岁爷,如今言官们对申先生有着极大敌意,许国私自代申先生于奏疏上签名之事已经宣扬出去,可似乎对他影响并不是很大……” 朱翊钧冷哼道:“他也休想落得好名声!代首辅签名之罪要治,故意泄露密信之罪也要治!他离开内阁也要拉上申先生,那朕便要让朝臣们也看到他许国的小人嘴脸!” 内阁中如今只剩王家屏一名阁臣,虽然申时行与许国两人的辞呈尚未公布,但明眼人都知道,两人去职已是定局。 最近内阁的气氛显得极为诡异且压抑,因为协助处理机务的众多翰林院官员,均逐一被厂卫请去单独问询。 虽然那些厂卫的态度很是恭谨客气,但是身处玉堂的清贵们都是难掩一脸厌恶。 大明的文官对执行监视特务的厂卫机构所持态度,与面对宦官群体一般,天然地厌恶排斥。 且厂卫问询的主要问题只有一个,夹着给皇帝密信的礼部奏章都有谁接触过,以及谁有机会接触。 从皇帝那里流出的密信,倒问起我们来了? 其中李霁被请去问询了两次,言语之中多往许国身上拉扯。 此时李霁已经猜出东厂的目标,当时申时行不在内阁,自己的老师许国就相当于代理首辅,话语权最大。 朱翊钧定然是觉得那密信转至内阁,而许国看到了密信,但是为扳倒申时行这个首辅,仍然将密信下发到了礼部,故意泄露密信内容。 皇帝的目标明显是许国! 第181章 问询 朱翊钧失去了内阁首辅这道对抗朝臣的屏障是其一,他本人肯定震怒,一肚子的怒气,自然想要找个人来发泄。 其二便是大明内阁次辅斗首辅的传统由来已久,且自嘉靖年间开始愈发激烈。 严嵩斗夏言,徐阶斗严嵩,高拱斗徐阶,张居正与高拱之争,再到张四维与张居正之争,犹如“接力赛”一般,目不暇接,争先上位。 若不是李霁事先知道许国在密信事件之前,私自代申时行署名时已写好辞呈,怕也有这样的想法。 朱翊钧应该也早已收到许国的辞呈,但如今命厂卫调查密信泄露过程,想必他认为许国是在拉着申时行“同归于尽”。 这是朱翊钧作为皇帝的视角看待问题,原本无可厚非。 但是李霁清楚知道许国他从来没有这个想法,况且密信之所以流出,造成如今局面,你朱翊钧才是第一责任人! 去年许国就已经有致仕还乡的念头,若没有被那一扬风波裹挟,他此刻应该已在徽州老家悠然享受晚年生活。 刚过完万历十九年的中秋节,李霁第三次被东厂的人请到东华门旁的一间庑房内问询,且这次由东厂提督张鲸亲自问话。 张鲸看着坐在对面的李霁,嗓音尖细阴柔道:“李侍讲在内阁中协理的主要是户部与工部事务?” 李霁看了眼张鲸,抿了口茶后,才神色平静回道:“这些之前张公公的人均已问过,想必不用我再重复回答了吧?” 张鲸扯了扯嘴角,又道:“可还有人说,那些礼部奏章转至内阁时,李侍讲曾同司礼监的人交代该放至何处。” 李霁轻笑一声,回道:“当日负责处理礼部奏章的方修撰去了礼部,我便代为说了一声。且当时文书房内有不下二十人在扬,皆看到我并未去碰那些奏章。” 张鲸点了点头,又问道:“方修撰从礼部回内阁后,便将所有奏章送到许阁老的值房,没错吧?” 李霁转动着手指上的玉戒,淡然回道:“不错,那些均是已批红的奏章,许阁老很快便让书吏送到了王阁老值房。且有旧例可循的奏章通常无须商议,便会下发各部堂。” 张鲸前倾的身体,往椅子后轻轻一靠,又点头道:“所以,许阁老是有可能在值房内已经看过了那些奏章,甚至发现了那封密信!” 李霁微微摇头,看着张鲸,回道:“阁老值房闲人不得擅入,书吏也只能在外间。所以无人在扬,也无人知晓许阁老是否有看过!” 张鲸闻言,低笑了两声,说道:“李侍讲今年才二十岁,又是许阁老的得意门生,前途可谓无可限量。” 李霁提了提官袍的大袖,将双手置于椅子扶手之上,与张鲸对视道:“我得以入内阁协理机务,乃是万岁的恩典拔擢。” 李霁话音刚落,隔壁间便有声音响起,略带怒意地问道:“你便是如此报答恩典?” 李霁与张鲸同时起身,面向隔壁躬身揖礼,因为说话的是皇帝朱翊钧。 隔壁的朱翊钧再次冷声问道:“李霁,你就是这般报答朕?” 李霁保持拱手揖礼姿势,微微垂首,声音平静回道:“回禀万岁,万岁之圣恩,微臣无以为报,唯有鞠躬尽瘁,做好本份职事。” 隔壁再次传来朱翊钧的话:“李霁,是朕点了你六元,也是朕擢你入内阁协理机务,不是你的老师许国!朕赏识你的才华,你的办事能力,莫要朕失望!你懂朕想要什么样的回话。” 李霁低头看着脚上的皂靴,恭声回道:“万岁,非要如此不可吗?许阁老他早有致仕之念,亦无争胜之心。去年荆州府通判一案,许阁老乃是为了微臣方顶撞万岁,要降罪请万岁降罪于微臣。” 呼了口气,李霁又缓缓继续道:“许阁老已年逾花甲,一生为官清正,于国有功。请万岁恩赐许阁老体面致仕,微臣……” 隔壁响起瓷器清脆的碎裂声,同时传来朱翊钧的森寒呵斥:“李霁你大胆!朕能给你的也能随时收回,你有何资格为许国求?朕再问你一遍,许国有没有看到那封密信,你不要不识好歹!” 张鲸听到隔壁的朱翊钧又在砸东西,已经跪倒在地,额头抵地。 李霁没想到朱翊钧对许国竟有如此大的怨恨,这是非要他名声尽丧不可。 李霁咬了咬牙,尽量保持情绪平稳,回道:“回禀万岁,雷霆雨露均是天恩,微臣是没有资格求!然微臣没有见过的事,绝不会凭空捏造,况且是污蔑一名清直之臣的言语!” 隔壁又传来一声脆响,跪在地上的张鲸身子随之一抖。 李霁仍保持着躬身揖礼的姿势,张鲸匍匐于地,过了良久,都没有再传来皇帝朱翊钧的话语。 足足过去了半个时辰,确定隔壁的朱翊钧已经离去,张鲸这才起身,对李霁冷声说道:“李侍讲与尊师一样刚直!也是一样不识好歹!” 李霁没有理会张鲸,转身便离开。 回到文渊阁时,方从哲和朱国祚等人询问李霁情况如何。 文书房内的所有人,唯有李霁一人被请去问询了三次,众人自然也猜到东厂意指何人。 李霁对方从哲等人,摇了摇头,笑着回道:“多谢诸位同僚关心,无事。” 方从哲不满道:“那些奏章乃是司礼监送至内阁,为何不先去查司礼监?简直欺人太甚!” 朱国祚轻轻拍了拍方从哲的胳膊,提醒他慎言。 李廷机出外典试,叶向高在年初因母丧回家丁忧守孝,内阁之中协理机务的翰林院官员,以他们二人资历最老。 李霁回到自己书案前坐下后,一直到临近放衙都没有处理分派到手头的事务。 最后,李霁神色平静地摊开一本空白奏章,快速写好之后纳入袖袋之中。 离开文渊阁前,李霁又缓步走到以前许国的值房门口,静静站立了一会儿。 许国和申时行如今都已不在内阁,而许国的辞呈递交上去已半个多月,仍未批复,期间皇帝也没有下诏慰留。 王家屏从值房中走出,准备放衙出宫去,见李霁在许国值房前站立,不禁叹息一声。 李霁侧身向王家屏揖了一礼,王家屏缓步走过来,开口道:“光风且放心,明早我便求见太后。” 李霁再次揖礼道:“多谢王阁老。” 王家屏微微颔首,率先离开文渊阁。 李霁提了提大袖,也向文渊阁外走去,宫门会准时落锁,非奉旨值宿而滞留者属重罪。 第182章 同释朝衣 察觉到夫君的心情似乎有些沉重,黄婉婉问了两次李霁是不是发生什么事。 可李霁只顾埋头耕耘,摆弄各种姿势,并没有回答她。 待第五回合结束,李霁喘着粗气躺在床榻上,黄婉婉趴在他胸口处也气息急促,关切问道:“官人,到底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 李霁转头看向黄婉婉,开口回道:“娘子,我可能要离开京城了。” 黄婉婉蹙眉又问道:“可是要出外办什么差事?” 李霁张了张嘴,突然改口道:“嗯,是有差事!” 李霁还是决定先不告诉她实情,明日看看情况到底怎么样再说。 李霁在家里极少谈及公事,但黄婉婉还是听出了夫君没有说实话。 面色带着担忧,黄婉婉又柔声追问道:“官人,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李霁笑了笑,回道:“现在还不好说,到时再说吧!” 说罢,一把将黄婉婉拉到身上,笑道:“娘子,我有些许累了,有劳!” 黄婉婉一拍他的胸口,羞恼道:“我腰都快被你……折腾断了,官人你……你累了,就赶快歇息!” 李霁抬手轻轻落下,一声清脆响起,笑道:“佩儿有了四个多月的身孕,我总不能去折腾她吧?且还是娘子你教的她如何快速要孩子!她那一份你也要包了,今夜便让你知晓,你家官人从不说大话……” 黄婉婉俏脸通红,一边撒娇讨饶一边闪躲,她是真的被自家这个夫君折腾怕了…… 李霁也不管娇妻的求饶,单手就将她的双手紧紧钳住。 如今李霁一静下来就忍不住去想朝堂上的事,所以不是不懂节制,只得暂时先委屈一下自家娇妻了。 黄婉婉生了孩子后,身材竟丝毫没有走样,反而身上那股妩媚之感更加摄人心魄…… 第二日一早,李霁起床上衙,浑身酸软无比的黄婉婉还是得起床帮他束发,穿戴官服。 随后黄婉婉去看了看一双儿女的情况,连早饭也没吃,便回床榻上睡回笼觉。 李霁今日没有去内阁,而是到通政司递了份奏章后便转头回家。 皇帝朱翊钧早上接到慈宁宫宦官的通报,说太后请他过去。 但朱翊钧这次没有像往常一般马上摆驾慈宁宫,而是以身体不适为由,让宦官回禀过晌午之后再去请安。 朱翊钧刚从翊坤宫回到乾清宫,见桌面摆着一份奏章,署名翰林院侍讲李霁。 不禁皱眉转头看向田义,朱翊钧吩咐过,这两日不看任何官员奏本。 田义赶紧低头恭声道:“万岁爷,这是司礼监转过来的,奏章上说,李霁将……将密信泄露的罪名给背了下来。” 朱翊钧闻言,咬了咬牙,气得竟笑了起来,狞笑说道:“好好好!不愧是得意门生!” 随后拿起奏章只随便看了两眼,就甩手扔到角落去。 这时,一名太监进来禀报道:“启禀万岁爷,申阁老已至宫门外。” 朱翊钧吩咐道:“快请进来。” 很快身着一身常服的申时行进入殿内,行过礼后,朱翊钧为其赐座。 朱翊钧看着申时行,开口问道:“申先生打算何时归乡?” 申时行看了眼朱翊钧,恭声回道:“回禀万岁,致仕臣打算将于五日后离京,劳万岁挂念。” 申时行已不在职,致仕官员通常自称“致仕臣”或“草莽臣”等,以示“虽去职而不忘君恩”。 朱翊钧点点头,又开口道:“申先生佐朕十年,劳苦功劳!如今致仕还乡,唯有多加赏赐,以慰表先生之功勋。今后有何事皆可快马递奏入京,朕无不允准。” 申时行起身拱手,语气平淡回道:“谢万岁圣恩。” 朱翊钧压了压手,示意申时行落座,随后又问道:“国家政事繁巨,如今内阁缺员,太仓王阁老滞留未归,申先生认为何人可擢升入阁?” 朱翊钧自然不愿看到王家屏一人独掌内阁,他可是请立皇长子的坚定派。 申时行显然早有腹稿,缓缓回道:“致仕臣斗胆荐南京吏部左侍郎赵志皋,在京吏部左侍郎张位,此二人乃辅国良臣,可佐万岁以政事,分忧效劳。” 这个安排自然是申时行经过深思熟虑的,赵志皋和张位都是隆庆二年的进士。 赵志皋性格宽和,有资历,也是个和事佬,皇帝如今需要一位与下面朝臣斡旋缓冲的内阁辅臣。 张位才学出众,早年支持张居正变法,主张整肃吏治、加强边防,有“干济之才”的称誉。 不过张位虽有谋略,却性格骄愎。 一人做皇帝屏障,一人务实做事,且二人性格不同,皇帝用起来也会放心。 朱翊钧想了想,点头道:“多谢申先生,朕可还有其他事能为先生做?” 申时行看着自己这个学生,叹息道:“万岁,致仕臣无他求,如今国家多事,东北局势未明,或有生乱之可能。内有天灾,国库仅是勉力支撑,若再生外患,军费开支增加,便只能加税,苦的乃是我大明百姓。唯望万岁以祖宗江山为念,多加关心政事。” 缓了缓,又继续道:“许颖阳终也是万岁之老师,乃于国有功者,他有心致仕,事已至此,无论其中原由如何,望万岁给予体面,天下臣民皆感念圣德。” 许国字维桢,号颖阳。 申时行知朱翊钧想做什么,他更多是想泄愤,其他不过借口而已。 如此君王心性,纵然自己安然致仕,未来谁敢肯定不会生变? 张太岳的功劳,皇帝他心中难道不知道吗?可又如何?他私人的清算报复已甚于政治目的。 朱翊钧只是点了点头,便转移话题,随后又褒奖了申时行几句,就说要去给李太后请安。 朱翊钧在慈宁宫呆了小半个时辰,一出慈宁宫宫门,脸色瞬间转为阴沉。 回到乾清宫,又收到一封辞呈,令本就心情阴郁的朱翊钧勃然大怒。 是如今内阁中唯一的一位阁臣,王家屏的辞呈。 朱翊钧竟看都没看,直接又一甩手扔到角落去,正好落在李霁的奏章旁边。 低声自语道:“早晚让你们通通滚出京去!” 朱翊钧突然转头看了眼自己扔到角落处的两本奏章,又吩咐田义将李霁的奏章捡过来。 万历十九年九月初三日,内阁首辅申时行和次辅许国,同释朝衣。 消息一出,朝臣皆没有感到任何意外,已开始猜测会由谁填补入阁。 正讨论之间,又传出个令人一头雾水的消息。 第183章 贬谪 一边为夫君换上居家常服,黄婉婉一边柔声问道:“官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事情太不寻常,不是休沐日,李霁又是在内阁协理机务,不可能那么早放衙。 李霁拉着黄婉婉在梳妆案前坐下,神色严肃开口道:“娘子,我最近就要离开京城了。” 黄婉婉看着李霁,又问道:“不是出外办差,是吗?” 黄婉婉后来回想,越想越不对,各省乡试已经结束,那就不是出外典试。 而李霁现在的身份应不会外派差事才对,那么就只剩一种可能。 李霁如今只得与黄婉婉坦白,好让她有所准备,也要提前安排一些事。 黄婉婉听后,垂泪道:“官人去哪里,我和孩子们就跟着去哪里……” 李霁帮枕边人擦着泪,同时温声道:“现在尚不知会被贬至何处,孩子们太小,佩儿又怀着身孕,以后家里诸多事务还需娘子操持。” 李霁安抚了黄婉婉许久,随后两人一起去看过未到一岁的一双儿女,又来到佩儿房中。 佩儿听闻李霁会被贬谪外放,也哭成了一个泪人。 李霁安慰道:“佩儿你如今怀着身孕,不宜远行,大郎与甜囡也太小。待你产下孩儿稍大一些,再带去与我团聚就是。” 李玙是李霁的长子自然称大郎,甜囡是女儿李云沁的乳名。 “囡”在浙江方言中主要用于称呼孩子,多指小女孩,带有亲昵的意味。 佩儿摇头抽噎道:“姐姐当初有了身子能来到京城,佩儿也能陪着官人一起去,再远都不怕……” 李霁轻抚着她的小腹,微笑道:“佩儿听话,先在京城平安生下孩儿,不愁不能团聚,若是到了偏远地区,太过危险了。” 这时一名丫鬟在门外禀报,说有宦官来传旨。 李霁独自到正厅接旨,来传旨的竟还是大太监田义。 田义没有直接宣旨,而是平和地问李霁道:“旨意尚未宣读之前,李侍讲便仍是翰林院侍讲。万岁命咱家问李侍讲,是否真的不后悔。” 李霁呼了口气,拱手回道:“请田公公宣旨。” 田义看了眼李霁,双手将圣旨递了过去,又开口道:“万岁说,你可自行观看,咱家就不宣读了,记住按照旨意上的日子离京。” 李霁双手接过圣旨后,田义便带着两名小太监回宫复命。 李霁缓缓打来圣旨,看到贬谪的地方时,双手不禁一抖。 “贬谪至宁夏镇平虏千户所,任仓副使。” 六品翰林院侍讲贬为从九品的边关千户所仓副使。 宁夏镇,此时距离“宁夏兵变”已不足半年时间。 李霁深呼了一口气,持圣旨的双手骤然发力。 回到京城任职一年多,李霁仅上过两次奏章,都是请求补发宁夏镇拖欠的饷银。 去年六月,蒙古火落赤率四千余骑进犯洮州,副总兵李联芳督兵追击,遇伏战死。 七月,火落赤又犯河州,攻占古城,临洮总兵官刘承嗣出战兵败,损失甚众。 消息在八月入京,李霁便上书。 第二次上书是今年五月,当时宁夏镇又发生多起蒙古小规模侵扰事件。 除了李霁,也有其他官员上书,但奏章均被留中。 李霁缓缓坐下后,将圣旨随意丢到桌上,开始抚额闭眼沉思。 宁夏镇,居然是宁夏镇! 李霁想过可能会被贬到云南、贵州、广西等地,甚至海南都想过,唯独没想过会是宁夏镇。 一想到即将要去一个九死一生的地方,李霁也不禁胆怯起来,这是人的本能。 独坐良久的李霁甩了甩头,平复了一下心情,装作一脸轻松的模样,他不想让黄婉婉和刘妈妈等人担心。 翰林院的众多官员,听闻李霁被贬至边镇,纷纷上书。 特别是在内阁协理机务的一众翰林,直呼荒谬。 李霁从头到尾都没有接触过夹着密信的礼部奏章,何来的故意泄露? 纵使真的发现了,难道还要为首鼠两端的申大首辅掩盖不成? 不过以方从哲和朱国祚为首的众多翰林院官员的奏章,皇帝朱翊钧全然不看,直接留中。 第二日,李霁应邀来到老师许国的府邸上。 许国看着李霁,叹息道:“光风,是为师连累了你!” 许国有李太后出面,王家屏也以辞官相保,连申时行也说了好话,朱翊钧才百般不情愿的给予体面致仕。 密信泄露的责任就在他皇帝本人,即使众人皆知,但他也绝不会认下,否则君王的颜面何存? 奈何不得许国,一肚子气总要有发泄对象,所以即使李霁不主动背锅,朱翊钧也不会放过他。 在经过东华门旁庑房中的一番问询后,李霁就已经预料到了。 李霁无奈轻笑一声,回道:“老师言重了,去年若非为学生冒险,您早已安然致仕,也不必经历后面的这些事。皇上也说过,他给的也能随时取回。” 许国一脸惋惜道:“可光风你的才华,怎能如此埋没?老夫已拟好奏本……” 李霁打断老师许国的话,恭声道:“老师勿怪,您的辞呈已然批下,不宜再上书。皇上的性情,想必老师您也十分清楚。” 许国闻言,冷哼一声道:“那老夫便去求太后!” 李霁微微摇头,劝道:“学生多谢老师,然此举不可为,学生也不愿看您再卷入是非。” 许国顿时默然,一股人走茶凉之感涌上心头,致仕官员确实无权过多干涉政事,特别是人事任免。 许国这样的重臣,李太后会出面干涉,但是以李霁的身份,绝无可能。 况且李太后与朱翊钧是母子,人家只会首先为儿子考虑。 朱翊钧特意下旨贬谪李霁,便是断了这一条路,让皇帝收回旨意,难! 李霁转移换题道:“不知老师何时离京还乡,旨意命学生重阳之前必须出京,也不知还能否为老师饯行。” 许国叹息一声,回道:“为师后日就离京回乡去。” 许国本就厌倦朝堂,经过此次事件,心中对皇帝朱翊钧更是失望。 李霁点头笑道:“那学生还能为老师送行。” 李霁心里倒也没有什么好怨怼的,科举促成的师生关系,一开始便有着政治利益的捆绑。 虽说开始许国也曾利用自己,但总体是越来越爱护自己这个学生的,给过诸多帮助和教导,还曾为自己冒险顶撞皇帝。 对于许国坚定遵守“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这类传统礼制,李霁虽不认同,但也能理解。 人是历史的产物,人处于任何时代,都具有历史局限性。 许国算是明代中期官僚体系中的典型代表,其一生既展现了士大夫“致君尧舜”的理想,也受制于明代中后期的政治生态。 第184章 落魄贬谪遇风光致仕 因为李霁被贬即将离京,众人心情都很低落。 刘妈妈一直在给李霁夹菜,李霁微笑道:“刘妈妈,我吃不了那么,你也要多吃,保重好身体。你还要帮我带好大郎和甜囡,等他们再长大一些,我再让人接你们过去。” 刘妈妈红着眼睛,点头道:“少爷放宽心,我会帮少奶奶一起照料好孩子们,你到那边一定千万注意安全,也要照顾好自己。” 这时,李康一边埋头吃饭,一边说道:“刘妈妈你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少爷,而且说不定少爷过个一年半载的,就又升官回京城了,到时你们都不用辛苦过去。” 李康是打定主意跟着李霁一起去的,李霁怎么劝也不听,行李他都已经收拾好了。 虽然明知此行会有危险,但李霁拗不过,便随他了。 届时见机行事,随机应变,一旦形势不妙就和李康先行跑路,保命要紧,老婆孩子可都在家等着呢。 李霁摇了摇头,笑道:“但愿吧,借你李大仙吉言。” 李康继续没心没肺道:“少爷你以前也说过啊,人生就是起起落落,更何况当官,对吧?我还听许阁老家的门房说,许阁老他以前也被贬了两次,不过倒没有像少爷你这么惨!” 李霁闻言,气笑道:“你这是安慰我吗?听着怎么像比惨?” 不过李霁一想,自己确实还不是最惨的,汤显祖,汤大戏曲家被贬为了广东雷州府徐闻典史,典史已经不在九品十八级的正式品级体系内,属于未入流。 平虏千户所仓副使一职,好歹还是个从九品。 但又转念一想,自己可是有生命危险啊!他汤大戏曲家现在都吃上新鲜荔枝了,还是自己更惨! 九月初六日,为离京归乡的老师许国送行之后,李霁也即将启程宁夏镇。 李霁的行李都是黄婉婉和佩儿在打理收拾,临出发的前一晚,李霁粗略看了一下,不禁发出苦笑。 因为她们二人竟收拾出了整整三个大包裹,各式的衣裳鞋帽一应俱全。 虽然布料颜色素雅,但只要识货的人稍认真一看,就知道材质极好,价格昂贵。 李霁拉着黄婉婉坐到自己腿上,笑道:“娘子,此次我可没有马车乘坐,这三个大包裹如何也带不了。还是尽量简单一些,衣裳什么的,收拾几身耐穿厚实点儿的就成。” 黄婉婉闻言,瞬间眼眶湿润,眼角泪珠也开始滚落,轻轻抽泣起来。 李霁自打那年与黄婉婉有口头婚约后,生活就有了极大改善。 衣食之优渥,可以说比之大明朝九成的富家官宦子弟都丝毫不差,妥妥的贵公子。 以前童试、乡试的一应衣食便是由黄婉婉亲手安排。 乡试期间,李霁吃几天火腿为主菜,她都心疼得不行,更何况去边镇受苦。 两人成婚之后,更是不必说,鞋帽服饰、香囊、玉佩等,如何搭配,时节分类上严谨细致。 李霁给她轻轻擦拭泪水,又安慰道:“娘子哭什么,不是说过吗,那宁夏镇虽是边镇,却也不算贫瘠之地。再说了,你家官人怎么也还是个官,能受什么苦?” 黄婉婉抬头看着自家夫君,凄然道:“可我听说那边总打仗,乱得很……官人到了那边,千万千万要注意安全……我和孩儿们都念着你,佩儿也怀着官人你的骨肉呢。” 李霁一刮她的琼鼻,笑道:“你家官人还属文官,打仗这种事轮不上我,能有什么危险?快把玉珠收咯!” 九月初八日一早,李霁依次抱过一双儿女,又与两位娇妻和刘妈妈话别,便带着李康启程出发。 李霁没让她们送出城门,都是女眷,孩子又小,太过麻烦,也免得再伤感。 一些往日关系较好的同僚、同年,已在前几日道过别。 朱国桢、方从哲和朱国祚等人都说会帮忙关照家里,所以李霁也没有过于担心。 当然,也有人情冷暖,自李霁被贬的消息传出之后,往日有些交往还不错的官员,到现在都没露过面。 这样也挺好,就当甄别筛选可交之人了。 李霁和李康两人牵着马,从广宁门出城。二人都是带着两个包裹,马上一个,身上背着一个。 出了城门,二人才翻身上马,李霁勒马回身,看着这大明京师的巍峨城墙,开口道:“康子,真的不后悔吗?可能以后都回不到这繁华京师来了。” 李康无所谓道:“待久一点儿,这京师也就腻了!以前就说好的,少爷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不带后悔的!” 李霁笑道:“好!出发!” 说罢,李霁打马转身,往西而去,李康紧随其后。 李霁和李康才离开京城几里地,便遇上一支数十人的队伍,浩浩荡荡,排扬十足。 二人刚准备与队伍错身而过,突然队伍出来一人,叫住李霁道:“李六魁稍等,我家老爷想请你叙话一番,可否移步?” 说话之人李霁认得,是申时行家的管家,这支浩大风光的队伍,自然便是申时行致仕归乡的队伍。 李霁想不到竟还会与申时行的队伍相遇,狗皇帝是真小心眼啊!八成是故意给自己挑的这么个离京日子。 落魄贬谪遇风光致仕? 申时行的致仕待遇可谓皇恩浩荡,金银、绸缎、车马等都是常规赏赐,最大的恩荣是朱翊钧还赐了大红织金坐蟒服一袭! 李霁下马将缰绳递给李康,跟着申家管家去见申时行,现在人家还能见自己,是大大的赏脸了。 走近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申时行掀开车窗帘布,对李霁点点头,开口道:“光风,上来一叙。” 李霁揖了一礼,才缓缓登上马车。 马车内空间很宽敞,五六个人坐进来都不会显的逼仄。 上到马车,申时行便示意李霁坐下,李霁再次拱手揖礼后才缓缓落座。 申时行看着对面坐姿挺拔的李霁,再次开口道:“光风,心中可有悔?” 李霁面色平静回道:“不曾!” 申时行颔首笑道:“实羡慕他许颖阳,门下能有光风你这般得意弟子。” 申时行是真心羡慕许国,如果换成是自己,门下也不知有谁愿意放弃大好前途? 而且李霁的科举成就和年纪摆在那里,督理赈灾回京之后,皇帝更是明显有意重用。 原本仕途之路应该无比光明平坦,可惜,如今已是青云路断! 李霁微微摇头道:“是晚生有幸得遇明师才是,恩师之教导,晚生此生铭记。” 申时行悄然叹了口气,此子大气!随后车厢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第185章 前人田地后人收 申时行虽然致仕,可毕竟身居首辅之位多年,地位尊崇,哪怕如今声望大损,李霁也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喝这杯茶。 申时行又缓缓开口道:“光风心中对老夫可有怨?” 李霁明白申时行为什么突然这么问,看了眼面前的茶水,微微摇头,依然简短回道:“不曾!” 当初李霁求过申时行救吴南远,可他直接拒绝了,而且当时申时行还算欠着李霁人情。 申时行被众朝臣痛斥的同时,曾牵涉石昆玉案的应天巡抚李涞也被罢职了,御史言官最擅长翻旧账。 申时行听了李霁的回答,再次微微点头。 李霁回答的是不曾,而非不敢,证明他心气未坠。 申时行自认为是会识人的,李霁待人谦恭有礼,无论是在身居高位者面前,还是与贫贱之人相交,始终如一。 他人只认为李霁是性格谨慎,但申时行知道这只是其一,其实李霁心气极高,乃藏锋于内。 申时行看着与自己对坐的李霁,便回想起曾经的自己,当时朝堂之上有张居正,还有张四维。 申时行饮了口茶后,又轻声道:“光风你也是谨慎之人,我知你定能理解,我也并非无情之人,但官扬就是如此,那于我虽是小事,可多少大事便源于小事。” 顿了顿,又道:“王元驭多次说我爱权,我从未否认,因为无权是做不成事的。这是我从张江陵处学到的至理,也是警示。” 元驭是王锡爵的字,他与申时行同年同乡,关系极好,私下劝说也是担心他落得张居正的下扬。 李霁端起面前的茶,饮了一口,开口道:“多谢瑶泉公教诲,晚生谨记。” 申时行字汝墨,号瑶泉,李霁心里也确实没有怨过申时行,这是他的为人行事准则,无可厚非,身处高位之人,所想所虑多于常人。 但李霁理解归理解,并不代表完全认同,所以他端起了茶杯。 申时行看了眼李霁轻轻放下的茶杯,又开口问道:“光风你如今也是被贬谪之人,不知有没有想起一首杨升庵的词?” 李霁嘴角一扬,回道:“瑶泉公可是想说,前人田地后人收?” 申时微笑点头道:“不愧是李六魁,才思之敏捷,同辈无敌手。” 升庵是杨慎的号,“前人田地后人收”出自他的《西江月·道德三皇五帝》。 全文为:“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七雄五霸斗春秋。顷刻兴亡过手。 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该词是杨慎在政治失意、人生困顿的背景下,以历史为镜对现实与人生的深刻反思。 他将个人遭际融入历史叙事,通过通俗的语言与冷峻的笔触,既批判了权力争斗的虚无,也表达了对超脱世俗的精神追求。 其实杨慎个人也挺热衷权力,写这首词主要还是讽刺官扬,另外也有讽刺嘉靖皇帝朱厚熜的一层含义。 也难怪他死后,嘉靖皇帝朱厚熜还要派人验验尸,看他死没死透! 申时行突然提起杨慎这首词,李霁估计他也不是怀着什么超脱心态,更多还是觉得密信的泄露不全然是意外,至少认为密信转到了内阁之后不是。 李霁笑了笑,说道:“晚生阅历尚浅,没有那般深切感悟,况且杨升庵那样的人物,不是晚生能相比较的。” 申时行抿了口茶,又笑道:“如何比不得?杨升庵是状元,光风你还是连中六元的状元。” 李霁也笑着回道:“还是没法比的,杨升庵之父乃是首辅!我?一被逐出家门的庶子尔!” 聊天就聊天,咋?还诅咒起来了? 杨慎后半辈子都只能呆在被发配的云南,连后娶的继室的面都见不着,偷跑回老家还被人逮了,又押送回云南,一个字,惨! 你申时行怀疑有人害你,就也想让老子下半辈子都呆在宁夏那种边镇地方?没门! 以前对你没怨,你要这么聊天调侃,想不生怨都难! 申时行笑了笑,竟又给李霁倒了杯茶,说道:“但愿光风早日挣脱枷锁,不过未来的朝堂,多事矣!” 李霁毫不客气的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你申大首辅,不,前首辅!脸挺大呀! 没了你这个和事佬、裱糊匠就要朝堂大乱? 别说,您说得还挺准! 申时行虽然没有张居正的那般手腕压服群臣,但是人家太极打得好,位列首辅的近十年时间,确实没出过什么大乱子。 李霁放下茶杯,拱手道:“谢过瑶泉公,晚生也祝瑶泉公荣归故里后,优游林下,颐养天年,福泽绵长,垂范后世!” 您老就好好在家呆着吧,别人或有复出的可能,但你申时行如今这名声,肯定没戏! 李霁随后又好奇问申时行为什么不走水路,他老家是苏州府,走水路比走陆路舒坦多了。 申时行笑着回道:“走一段陆路,是想欣赏一番我大明山河!再说了,一直走水路岂不是锦衣夜行?” 得!给你装到了! 李霁随后告辞,下了申时行的马车后,牵马在路边目视其队伍离去。 申时行肯定也猜到了,皇帝朱翊钧是有意安排二人在同一天离京。 无非就是表达一下歉疚,顺便还藏着点自己的小心思,申时行和许国都致仕了,还要挑拨一下? 李霁待申时行的队伍离去后,便与李康重新上马,绕小路过去。 前面肯定还有官员沿路送行,李霁脸皮不怎么厚,也没有受虐倾向,就不去当衬托绿叶了。 两人骑马在林间缓行,李康转头对李霁问道:“少爷,那前首辅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李霁开玩笑地回道:“申大前首辅诅咒我下半辈子都待在边镇!” 李康闻言,立马转头吐了口唾沫,气道:“呸!我诅咒他过不了多少富贵日子!” 李霁哈哈笑道:“康子,这次可能你的话不灵了!” 李霁没记错的话,申时行算是高寿的,活了有八十岁。 他今年还不到六十,才五十七岁,后头还有二十多年的富贵日子。 朱翊钧对申时行与对张居正完全不同,一想起就会给予赏赐,时不时还派宦官前去问候身体怎么样,妥妥的善终。 李康又呸了一声,说道:“以后少爷你的富贵日子,不知要比他多多少!说不定皇帝就是见他做了那么多年首辅,不爽他,才故意把他给撸了!” 李康跟着李霁久了,各种新奇词汇也是拿手。 李霁闻言,突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不禁转头看了眼旁边的李康。 靠!这种可能不是完全没有,那封密信能从乾清宫流出来本就离奇! 第186章 初至平虏城 再由山西大同镇、偏头关(今偏关县),穿越长城关隘后再进入陕西。 宁夏镇属陕西都司,为大明九边重镇之一,进入陕西后,再沿长城内侧向西,经榆林镇(今榆林)、灵州(今宁夏灵武)后抵达 宁夏镇(今银川)。 平虏城在宁夏镇北部前沿,从宁夏镇向北出发,沿黄河西岸或长城防线行进至朔方驿(今银川以北),最 终到达平虏城(今平罗)。 平虏城地处宁夏平原北部,是宁夏镇防御体系的前哨,与北部的镇远关、北长城等构成防线,沿途设有驿站和墩台,以保障军事通讯和物资运输。 李霁和李康两人骑马快行,终于在十月初五日,见到了平虏城城门。 平虏城建于明成祖永乐年间,初为哨所,后经扩建。 景泰六年,朝廷奏拨前卫后千户所十百户军余居之,因人口增多,平虏城开始扩建成新城。 弘治六年,因“居人繁庶”,再次对平虏城进行扩建,筑新城,城周长三里,城墙高三丈五尺。 明武宗正德五年设守备官,嘉靖三十年设置平虏千户所。 快马赶了一个月的路,李霁和李康两人都是风尘仆仆,不是指状态,就是字面上的“风尘仆仆”。 两人脸上都覆盖着层灰尘,衣裳上就更不用说了,刚在中间路上休息的空档,李霁抖了抖衣摆,都差点被抖出的一阵灰尘呛到。 如今哪里还能看到曾经的翰林清贵,面如冠玉的状元郎半分影子。 李霁嗅了嗅身上的味道,不禁皱眉苦笑,已经三天没洗澡了,要是在家里,娇妻连房门都不让进。 被贬谪的官员不仅要限期赴任,且没有“火牌”特权,路费都要自费。 在上个驿馆,驿卒就给安排了间杂乱的房间住宿,床也只有一张,要水洗澡?没有! 李霁愿意多花银钱,可驿卒只赏了他一个白眼,理都没理他…… 李霁看着平虏城的城墙,呼了口气说道:“康子,我们先到城里找个地方好好洗个澡再说。” 李康拍了拍头上的尘土,问道:“少爷,这城里能有客栈?” 李康见过大明京师的巍峨,哪怕相比绍兴城,这平虏城也是要小得多。 李霁笑了笑,回道:“虽说这平虏城是军城,可人口也不少,时常有过往的商人,小客栈还是有的。” 平虏城虽小,可也是边镇的重要战略城池,军民加起来也有数千人,而且随着周边人口的慢慢迁入,如今怕差不多已有近万人。 李霁与李康牵着马向城门处的军士走去,李霁递上自己的敕牒,交由军士查验。 两名军士嘀咕了两句,又好奇地打量了一阵李霁。 一名军士向李霁客气地问道:“你真是新来的仓副使?” 李霁点头回道:“是的,敕牒上面有吏部的钤印,如何做得假?” 那名军士挠了挠下巴,有些不好意思地又开口道:“这李字我认识,后边这个字笔画太多,密密麻麻看着眼晕呀!你稍等一下,我家小旗去上茅房了,很快就回来。” 李康一拍脑门,这些军卒还真是没文化啊! 其实以前的李康也好不到哪儿去,不过这几年被李霁逼着读书,文化水平确实大涨。写字不再歪歪扭扭,就是四书五经也能捣鼓两下。 几名军士倒没有难为李霁,反而客气地将李霁请到旁边他们自己的茶桌处先坐着。 李霁和李康坐下刚喝了碗茶,一名小旗从城里走了出来,一边还整理着腰带。 两名军士连忙小跑到小旗面前,边指着李霁,边低声禀报。 小旗接过敕牒,看过之后给两名军士一人赏了一板栗。 小旗快步走到李霁面前,抱拳恭声说道:“原来是状元公到了,咱们这儿都是糙汉子,大字不识几个,怠慢了状元公。” 李霁起身回礼道:“有礼,如今只是谪命之身而已,不知在下是否可以进城了?我还需到守备署报到。” 小旗忙道:“这是自然!守备署几日前便有令,命我等城门检验一见到状元公,须得第一时间禀报守备署。” 李霁又揖了一礼道:“多谢,还想请问何处有客栈,在下衣冠不整,恐不便面见上官。” 小旗闻言笑道:“状元公一路奔波辛劳,放心,守备署已有安排,请随在下先移步到城中客栈。” 小旗说罢,招手让两名军士过来给李霁牵马,自己则在前方为李霁带路,一边介绍一些平虏城的情况。 到了一家还算整洁的客栈,小旗与掌柜交谈几句,掌柜便为李霁和李康两人安排。 李霁洗过澡后,瞬间感觉整个人都清爽起来,连日赶路的疲累都去了一半。 李霁离开客栈时要给钱,那小旗笑道:“状元公无须破费,这是守备署安排下的,而且这客栈还是咱们镇抚家的,以后状元公若是前来,也可以打折。” 边镇的客栈酒楼自然不是谁都能开的,背后多是一些大小军头在撑腰,他们官职都是世袭而来,外人想在这里立足,就得先打点好这些真正的地头蛇。 李霁在小旗的带路下,来到了平虏城中的守备衙署,小旗主动上前与阍者交涉。 自正德五年平虏城设守备官后,守备便为平虏城最高军事长官(武职),其衙署是城内核心军政机构,负责指挥驻军、调度防务、管理城防事务等。 如今平虏城的最高军事长官叫萧如薰,武将世家出身,以三品宁夏北路参将之职守平虏城,同时兼任守备。 宁夏镇在万历初年分设“四路”, 北路:平虏城、镇北堡等,管辖贺兰山以东至黄河区域。 东路:花马池、灵州等,管辖宁夏与陕西交界地带。 南路:固原、下马关等,管辖宁夏南部。 西路:中卫、靖虏等,管辖黄河以西。 目前从萧如薰的行为来看,应该不是那种粗鄙武将,且整个平虏城被他管理得井井有条。 他提前通知城门军士接待李霁,至少表明他对文官的态度是和善的。 明朝文官压制武将日久,大多数武将心中对文官是厌恶反感的。所以文官们一旦被贬谪到边镇,首先要面对的就是武官的奚落嘲讽。 第187章 萧如薰 那儒生与李霁揖礼笑着招呼到:“久仰李六魁大名,今日得见,荣幸之至!萧参将得知李六魁至平虏城任职后,便已扫榻相迎!由在下为李六魁引路,请!” 李霁拱手回了一礼,说道:“有劳执事。” 李霁又谢过了带路的城门小旗,李康悄悄递给他一块碎银子,小旗不着痕迹地挡了回去,笑着告辞一声便离去。 之后李霁与李康跟随中年儒生进了守备衙门,守备衙门为三进,不算大,但在这平虏城中已是最有排面的宅院。 中年儒生领着李霁和李康到了衙署后堂,一名年近而立的英伟男子正坐于堂中。 此人正是宁夏北路参将萧如薰,今年二十七岁,整个平虏城的最高指挥官。 萧如薰一见李霁便先起身揖礼道:“素闻李六魁大名,今日得见尊容了,幸会。” 李霁也赶紧揖礼回道:“萧参将过奖了,如今乃是贬谪之身,不敢当此礼!今后在帐下听命,还望多加提点。” 萧如薰此时一身文人长衫打扮,文质儒雅,这形象很难让人觉得他是一名武将。 萧如薰却是实打实的武将世家出身,而且还是官三代,其祖父萧汉是凉州副总兵、都督佥事,父亲萧文奎为京营副将、都督同知,众多兄弟也为武官。 萧如薰一边请李霁落座,一边笑道:“无论居何官职,李六魁均是我大明读书人之楷模。某一向尊崇读书人,也喜好读书,能与阁下相交,幸甚!” 看萧如薰这架势,似乎也是在走当年戚继光的路数。 刚才一路过来,李霁就发现守备衙门中有好些文人,应该都是萧如薰的门客,至于成色如何,不好评价。 李霁也打听过,萧如薰确实颇具才华,喜欢与众多文人墨客交往,家中常常宾客满座。 就是不知总被一些穷酸落魄的文人打秋风,官三代的萧如薰能不能顶得住,反正当年的戚继光最后是顶不住的。 李霁谦虚道:“多谢萧参将,令祖与令尊皆于国有功勋,萧家更是三代人为大明镇守边疆,护国安宁,李霁深感敬佩。能与萧参将相交,乃在下之幸才是!” 见李霁提起自己的父祖,同时肯定萧家的功勋,萧如薰笑容更盛。 传言这位李六魁为人谦逊,待人有礼,果然不假! 不像某些倨傲的文官刚被贬时,依然自觉高人一等,到了边镇不吃点苦头才怪。 萧如薰爽朗笑道:“我就说李六魁与别的读书人不同,绝非腐儒可比也!你上书的次数不多,其中就有两次是为我们宁夏军士请求补发饷银。那些空读死书之辈,是不会知晓我们边镇军士之苦的。” 李霁微微摇头道:“可惜在下的上书,均是如石沉大海……” 萧如薰看了眼李霁,又开口道:“朝堂是该多些如李六魁这般的官员,为我们戍守边镇的军士进言。然李六魁也不必气馁,以阁下之才,想必很快便能起复重用。” 这属于官面的客套话,不过李霁还是要谢过。 萧如薰的性情不错,李霁打算结交一番,在面对即将到来的那扬兵变时,也能多一条路。 萧如薰又笑道:“李六魁一路劳累,我命人略备了酒席接风,还请务必赏光。” 李霁起身揖礼道:“多谢萧参将盛情!” 萧如薰给李霁搞的接风宴,整整有三大桌人,多是一些慕名而来的文人和原本的门客,看来萧如薰在宁夏镇这一片很吃得开! 当然,豪爽是有代价的,那就是花钱如流水。 萧如薰笑着为众多前来与他结交的文人和门客介绍李霁,可在扬的人一听李霁的身份不禁都拘谨起来。 李霁虽然被贬,可还是堂堂正正的状元出身,有着六元及第的成就。 而在扬的这些所谓“文人”,别说进士,连举人都没有,只有几个秀才而已。 其中有不少是混吃混喝的,李霁也看破不说破,萧如薰乐意做“水鱼”,谁也管不着。 而且李霁不信萧如薰看不出他们的水平,偶尔显露文采之时,得有人在一旁喝彩叫好不是? 酒席之上,萧如薰频繁主动与李霁碰杯,发现他每次均是一饮而尽,不禁暗暗心惊,现在的读书人酒量都这么猛吗? 其他人过来敬酒,李霁同样来者不拒,真心探讨学问的还会多聊几句。 宴会长达两个时辰,待那些文人和门客散去后,只剩下李霁与萧如薰两人。 酒后上头的萧如薰果然口吐真言,说自己最为崇拜的就是戚继光,不止能打仗,还要以武将之身份获得文坛赞誉。 李霁闻言不禁一笑,看来萧如薰研究戚继光,研究得很透彻嘛! 戚继光的“元敬词宗先生”美誉,可不就是那些落魄文人、游棍先恭维叫出来的? 萧如薰打着酒嗝对李霁说道:“李六魁,我这文坛名声可就靠你了,嗝~你才高八斗,六元及第,与人交往时记得多提及我几次,嗝~感谢!” 李霁苦笑道:“萧参将,我现在什么处境,你又不是不知道,还不知要在平虏城任职多久。且今日来此便有众多文士,萧参将你又乃真才实学,日后定可扬名。” 萧如薰又打了个酒嗝,摆手结巴道:“他们那些人……不……不成气候,李六魁你不一样!” 看吧,就说官三代不是傻子! 接连又打了好几个酒嗝后,萧如薰又拍着胸脯继续道:“李六魁你放心,论战扬骁勇,我敢说不比戚武毅差,届时立了功,你尽管拿去便是,还是那句话,须记得替我扬名!” 明代中后期的武将实在被压制的狠了,对才名总有莫名的执着,因为那些文官骂人实在难听! 李霁苦笑着点了点头,萧如薰说话都大舌头了,现在说的可不就是醉话吗? 还你打仗和戚继光一般猛?刚才就应该劝你多夹菜! 不过后面的事实证明,萧如薰没有说大话,打仗确实猛! 第188章 打赌 第二日一早,萧如薰就吩咐人替李霁办好了报到手续,李霁谢过之后便去仓署准备交接工作。 李霁的交接工作进行得还算顺利,账目的核对和库存盘查都没有问题,其他的仓储设施和器物移交就更简单了。 在这类边镇战略要地,其实较少有人敢乱动手脚,因为这里存储的多是军粮,且盘查的频繁,一旦对不上账都会严查。 李霁如今为平虏千户所的仓副使,原本仓副使一职也是未入流的杂职,但是因平虏城为边镇要地,且文官极少,便设为从九品。 有仓副使当然也会有仓大使,但因平虏城以北还有一些防御堡寨,平虏城为中转之地,所以仓大使一职由宁夏镇那边的管粮通判兼任,实际管事的是仓副使,仓大使只会定期进行盘查。 李霁做好交接工作后,便和李康在旁边的仓署收拾住的地方,有几名仓夫主动过来帮忙,很快便收拾出了两间屋子。 收拾完屋子,李霁让李康带几名帮忙的仓夫出去吃点好的,同时买点日常所用的物品回来。 李霁实在不便随意走动,因为黄婉婉给他塞了好些财物,且边镇没有钱庄,所以都是真金白银。 一个小包裹里全是金箔和金锭,还有三百多两的现银,这还是李霁嫌携带麻烦,让黄婉婉拿出去了一部分。 李霁环视了一圈屋子,在想着该怎么藏这些财物,最后发现实在没地方可藏,干脆往床上一扔。 现在已经快十月中旬,李霁一想起即将发生的兵变就莫名的烦躁。 李霁在想要不要找机会去一趟宁夏镇,但是以自己现在芝麻绿豆大的官儿,真去了估计也没什么用,因为连衙门都进不去。 能碰上萧如薰这样的武将,已是万幸,到了宁夏镇那边,想进总兵府、巡抚衙门这类大衙门,难! 想太多也无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仓副使一职算不上忙碌,主要事务是粮食入库核查,仓储日常维护,粮饷发放与调配等。 平时的账目与文书管理则有仓攥典协作,比李霁在内阁协理机务的时候轻松太多。 萧如薰没事的时候,竟还将李霁拉到平虏城中的卫学和社学去讲学。 “卫学”隶属卫所,主要招收军户子弟,兼收民户子弟,由朝廷派儒学教官(如教授、训导)管理,课程与内地府州县学类似。 平虏城中也有一所官办的社学,里面有二十多名学生在求学。 李霁在卫学和社学都进行了一扬讲学,大概觉得李霁讲得好,最后萧如薰把他又拉到一些城中私塾去转悠,一连三天都没停过。 李霁明白萧如薰的心思,拉着自己在城中到处逛,是在告诉别人,他萧如薰是能和六元及第的状元走一起的,才学能差了? 现在也就没被剥去功名,剩这么点拿得出手的,李霁便听之任之了,毕竟现在在人家手底下干活儿。 十月初十日,萧如薰终于肯放过李霁,因为有军士来禀报,请他去一趟千户所军器库的兵器修理作坊。 李霁来了兴趣,问道:“萧参将,在下能否也去参观一番?” 萧如薰笑道:“有何不何,还听说李六魁有一手高绝箭术,不知能不能见识一下?” 李霁笑着回道:“在萧参将面前哪里敢称箭术,只是平时用来舒松筋骨罢了。” 李霁发现萧如薰的拇指内侧有厚茧,他应是采用蒙古式射法,拇指勾弦所引起。 出自将门世家,弓马骑射都是最基本的,而且萧如薰能守平虏城这样的战略要地,可不是靠关系就能做到的。 李霁带着李康随萧如薰到了城中的军器库,十几名军匠赤裸着胳膊,正在敲打着各式军械。 普通的千户所只有修理军器的权限,而九边重镇下辖的所,因地处偏远、运输不便,经兵部奏准后,可在都司监督下,用本地铁矿锻造铁制兵器如矛头、箭头等,但火器仍需中央调配。 萧如薰在和几名军匠讨论着什么,李霁缓步走到一张杂乱的案板前,从一堆各式铁器中抽出一根边军制式鸟铳的铳管,铳管已经炸膛,显然是更换下来的。 万历年间鸟铳等小型火器的铳管,更多采用的是锻造卷制工艺。 此时的明朝已经有较为成熟的整体铸造铳管技术,但多用于火炮的炮体。 鸟铳枪管口径小(约10-15毫米),整体铸造时金属液流动困难,易导致内壁粗糙、厚度不均,钻磨工序更复杂(需去除更多铸造缺陷),反而增加工时和成本。 锻造卷制的熟铁枪管虽有拼缝,但通过反复锻打(如“百炼”工艺)可压实金属,减少内部缺陷,且延展性好,抗冲击能力优于铸铁。 归根结底还是技术没能达到,整体铸造自然是优于锻造卷制,这个过程看似简单,却需要极长的时间去突破,炉温无法保持稳定就是一个大问题。 这时李康在旁边问道:“少爷,这就是鸟铳的铳管吧?怎么变这样了?” 李霁笑了笑,回道:“这是炸膛了,原因有多种,铳管中有砂眼、填装火药过量、维护不足等都有可能引发炸膛。这根铳管应该是铁质的原因,在炸膛处就能看到有砂眼。” 李康听得一知半解,站在对面的一名军匠则是一脸好奇的看着李霁。 打量了一下李霁,突然开口道:“那就不能是铳管内部不平滑的原因?” 李霁点头微笑,回道:“当然也有这种可能。” 看了军匠一眼,李霁又继续道:“其实铳管内壁不一定要光滑,或许还能射得更远更准。” 那军匠闻言,冷笑道:“滑天下之大稽,方才还以为你懂一些,现在看来就是半桶水!铳管内壁不平滑,定然炸膛!” 李霁摇了摇头道:“未必也!” 军匠还是肃声道:“必炸!” 萧如薰这时走了过来,问道:“老孙头,做什么呢?” 军匠老孙头指着李霁,说道:“这后生说铳管内壁不平滑也不会炸膛,萧参将你说可笑不可笑?” 萧如薰看了眼李霁, 对老孙头皱眉呵斥道:“老孙头,这位是六元及第的状元,休得无礼!” 读书人不懂军械,很正常嘛! 老孙头却硬着脖子回道:“状元又如何?他懂这些吗?读几本书就在咱们这儿装先生?” 萧如薰一瞪眼就要继续呵斥,李霁笑着制止道:“萧参将,我能否和这位老先生打个赌?” 谁料李霁话音刚落,老孙头就没好气回道:“赌什么赌?不赌!没钱!” 李霁抚额,这老头还真是一根筋!谁说打赌就是赌钱了? 第189章 受挫 萧如薰知道他这是臭脾气又犯了,对老孙头挥了挥手,说道:“老孙头,忙你的去吧!” 老孙头看了眼李霁,又扔掉手中的锉刀,就要离去。 李霁忙说道:“老先生稍等!萧参将,今日我便要和这位老先生赌一回,至于赌什么由老先生决定。铳管内壁不平滑也不会炸膛,反而射得更远更准!” 军器库修理作坊内的十几名军匠闻言都笑了起来,自然是在笑李霁。 萧如薰没想到李霁竟也犯起了倔,在他的认知中,自然也是认为铳管内壁不平滑便会导致炸膛。 老孙头停下转身的动作,回头道:“萧参将,这可是他非要跟我赌的!” 又对李霁冷哼道:“老头我是大字不识几个,但这些东西可不是你们书生翻翻书就能胡言乱语的!我家从我爷爷辈就开始是军匠,铳管内壁不平滑若还不炸膛,我管你叫爷爷!” 李霁笑着回道:“那倒不必,老先生若输了,请我喝顿酒就成。” 孙老头不屑道:“你若输了,我要你管我叫状元,老头我也过把状元瘾!” 李霁点头笑道:“好,就如老先生所言。” 萧如薰忙道:“李六魁,你……” 李霁笑道:“萧参将,行个方便,我就与那位老先生打个赌。” 萧如薰在平虏城就跟土皇帝差不多,给李霁弄几根铳管打赌自然不是什么难事,他是担心李霁的名声,在他看来李霁必输无疑。 李霁又笑道:“萧参将,待你的诗集整理好,在下为你写个序如何?” 萧如薰立马回道:“一言为定!” 萧如薰这几天都在暗示李霁,希望李霁能为他以后的诗集作序,不过李霁一直在装糊涂。 倒不是李霁不愿意,而是萧如薰现在总共也就写了十来首诗,离编成诗集差了十万八千里。 现在萧如薰心底已有了主意,届时李霁打赌输了,他便勒令谁也不准说出去,老孙头也就嘴硬而已。 随后李霁跟萧如薰来到靶扬,比试了一番射箭。 萧如薰以为传言不过只是传言,真想不到李霁的箭术竟完全没有水分,而且一手连珠箭十分之快。 待李霁换了军中硬弓后,连珠箭依然行云流水,准头极高,萧如薰不禁感叹道:“传言李六魁赴京赶考途中,一手连珠箭,三箭慑退数十劫匪,果然名不虚传!” 他自己出身将门,自幼便弓马娴熟,可李霁是读书人、文官,能有这般箭术,实在令人惊讶。 李霁微笑回道:“其实不然,当时在扬的还有我义弟,以及两名同窗,我们是四人持弓。且我义弟还骑着马,劫匪忌惮官府,才退去的。” 萧如薰看了眼不远处正拉弓如满月的李康,又点头说道:“令弟之臂力丝毫不弱于军中弓手了,箭术也十分了得,若在军中,定然是个好苗子!” 萧如薰此刻都有了将李康举荐到军中的想法,如今军户逃亡甚多,朝廷已开始募兵,所募兵丁可不归入军籍。 李霁明白萧如薰的意思,笑了笑回道:“且看他的想法吧,他曾与我说过羡慕披甲持刀的军士,若他真有从军的想法,届时还须请萧参将举荐。” 萧如薰闻言,笑道:“好!若令弟有志从军,直接入我帐下,我许其为亲兵,身披最好的甲,腰佩最快的刀!” 李霁拱手揖礼道:“先行谢过萧参将。” 之后萧如薰允许李霁出入军器库的修理作坊,他只只以为李霁是一时兴起而已。 李霁却是很认真的,他要试试没有高精密的车床下,能不能手搓出膛线。 真正动起手来时,李霁才发现纯手工搓有多难! 李霁打算用冷挤压的方式硬刻膛线,先做一个硬质螺旋凸棱锥头,通过旋转的碾压工具在铳管内壁挤压出螺旋膛线。 万历年间的小型火铳内层用熟铁卷制,外层包裹一层低碳钢(含碳量0.1%-0.25%),通过高温锻打使两层金属融合,形成“外钢内铁”的结构,既保证韧性又提升耐压性。 内层的熟铁较软,用精钢材质的螺旋锥头穿过,是有可能刻成膛线的。 今年边境还算安稳,没有什么大战事,修理作坊的军匠都不算忙,之前请萧如薰过来是查验调配的军械入库。 李霁请两名军匠汉子配合他,决定先用换下来的废弃铳管实验,精钢是萧如薰提供的。 两名军匠听说要用精钢打制一个只比铳管口稍大一点点的锥头都直摇头,这个准确度太难把握了。 他们是军匠,又不是绣花小娘,哪里干得来这种活儿? 李霁只能使出“钞能力”,且在帮忙期间还会好酒好菜招待,两名军匠才答应试一试。 花了整整五天,期间李霁还亲自上手了,才弄出一个像模像样的螺旋锥头。 李霁也不管了,先试上一试再说,可才将锥头敲进去一小截,铳管竟然裂了! 在一旁看着的老孙头冷笑连连,开口讽刺道:“都没放火药呢,这不就炸膛了?” 此话一出,修理作坊的军匠们都跟着笑了起来,主要是李霁的想法太离谱。 忙活了好几天,就这? 李霁看着手里爆裂的铳管,也不禁尴尬得直挠头。 可硬将锥头敲着穿过整根铳管后,李霁眯眼仔细看了一下,眉头一挑,铳管内壁是有规则螺旋纹的。 “巴铁”手搓膛线的视频没有忽悠人啊! 铳管爆裂可能是因为锥头不够精细,压力太大把铳管挤爆了,毕竟这些铳管都是采用卷制工艺,不是后世的无缝钢管。 李霁再次央求两名军匠帮忙打制一个锥头,尺寸再微微缩小。 两名军匠看在李霁出手阔绰的份上,便继续埋头苦干,这被贬的状元郎给得实在太多! 又忙活了三天,到拧螺旋纹这一步,李霁还是亲自上手,上次拧得太猛,螺旋纹过于密集了,这次得轻些。 李霁不懂具体的缠距参数,只能先粗略的试一试,首先保证别炸膛。 实在不行,李霁已经打算弄直线式的膛线了,别让人家笑话太过。 膛线不止有螺旋纹的,也有直线式膛线。 用新打制出来的螺旋锥头,李霁又试了一次,这次的动作十分小心。 可敲到一半,铳管又裂了,李霁整个人懵在了原地。 这……不应该啊? 再次受挫的李霁已经开始怀疑这办法不靠谱了…… 第190章 我帮你入编 叹了口气,李霁又来回翻看铳管,一手都是菜籽油。 他这次还刻意倒了点菜籽油充作润滑剂,减少些摩擦,就是担心再次把铳管挤裂,可结果还是一样。 这时李康在一旁说道:“少爷,会不会是因为这些更换下来的铳管,像你说的那样铁质不行,才敲几下就裂了?” 李霁摇了摇头,无奈道:“应该不是。” 用螺旋锥头挤压冲刻膛线是可行的,但不能用在如今这种铳管上。 李霁也想明白了,虽有百炼钢等锻打工艺,减少钢铁之中的杂质,从而提高了一定韧性,但终究不够。 特别是从内壁向外挤压很容易脆裂,加上这些铳管还是采用的卷制工艺锻造。 而且这种冷挤压刻膛线的方法也不适合这么长的铳管,如今的制式鸟铳的铳管太长,有四尺多,约为后世的1.3米。 铳管过长,螺旋锥头冲压过后的膛线也不是很规则,反而容易炸膛。 李霁扔掉手中的爆裂的铳管,起身扭了扭脖子,累! 老孙头得意地笑道:“怎么样?状元郎?锻造出来的铳管还须打磨平滑方可使用,你往里凿块精钢,它能不裂吗?” 李霁转头喊道:“状元老爷!” 老孙头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忙结巴道:“你……你可别乱喊啊!我……我开玩笑的,我就是一老工匠!” 其他军匠见了老孙头的窘态,都不禁哈哈笑了起来,人家认赌服输,你老孙头还不乐意了? 李霁又不是输不起的人,虽然他其实也没输,但跟他们辩驳理论说不清楚,又捣鼓不出来,就干脆认输了。 都被贬到这破地方了,还有什么面子好讲。 之后李霁便没再往军器库钻,老实待在仓署中,认命般的干起了“仓管”。 时间已经来到十月下旬,秋风乍起,天气渐凉。 李霁让李康出去找个木匠来将漏风的门给换掉,要不然晚上睡觉时,一个劲儿往屋子里刮风。 现在虽还不算冷,可再过个把月那不得冻死个人? 木匠利索地换上了两扇门后,一边收拾吃饭的家伙,一边笑道:“这位老爷,您怎地不上报,让上面派铺行匠人来修换,反倒自己花银钱修官家的屋子?” 李霁轻笑回道:“嫌麻烦!” 仓署是官家的衙门,修缮费用自然应从官库支取,可这仓署破的门何止这两扇? 之前萧如薰还跟李霁哭过穷,李霁也不好意思拿这点事去烦人家。 明代官员调动频繁,修缮衙门有风险不止,还是长期工程,任期内未必能完工,谁愿意干这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事? 再说了,李霁又没打算在这里久住,局势不妙还得赶紧跑路呢。 李霁看了眼木匠收拾的各式工具,突然开口道:“能否帮我再打个箱柜?” 木匠爽快答应道:“可以,看老爷您需要多大的箱柜,我铺子里也有现成的,随便挑!” 李霁让木匠进屋子,指着角落比划了一下所需箱柜的大小。 木匠点头表示明白,笑道:“老爷您所需的箱柜,我铺子里就有两个现成,方便的话可以去挑选一个。若觉得不喜欢,可以再按您的要求打制,就是须花费些许时日。” 李霁请木匠坐下,又给他倒了杯茶,但是木匠连连摆手称不敢。 他一个木匠自然不敢在官员面前就坐,虽然李霁如今只是个仓副使,但毕竟是有官身的人。 李霁只好给他递过茶杯,同时说道:“你随便给我送一个过来就行,我没有什么要求,银钱我现在就可以付给你。除此之外,我还想请你再帮我打制点别的东西。” 木匠小心接过茶杯,捧在手里,回道:“多谢老爷,待我将箱柜送过来您再付银子就成,不知您还想打制什么物件?” 随后李霁便向木匠讲述自己想要打制的物件,可木匠听得一头雾水,李霁只得又在纸上一边画图,同时一边加以讲述。 李霁是想弄台手工推拉切削膛线的车床,既然冷挤压的方式会将铳管挤裂,那就换用切削的方式。 纯手工推拉切削车床的原理没有多么复杂,只是现在的人不会往这些地方想,只认为铳管的内壁应该是平滑的。 木匠听了良久,看着桌上的图纸,皱着眉头问道:“这位老爷,你是说要在推动木轴的时候,前端铁棒穿过固定的铁管要旋转?您这也不是钻孔啊?再说了钻孔可以用牵钻嘛!” 明代木工制作家具时,常用“牵钻”(类似现代手钻,通过绳索带动旋转)搭配钻头钻孔,金工打造首饰或金属器件时,也用小型钻头加工细孔。 除此之外,军用鸟铳铳管也是使用牵钻进行钻孔。 李霁闻言,一拍大腿笑道:“对!就是要转!但是不要快,我要让其贴着铁管内壁缓慢有序地转动,可能做到?” 木匠摇了摇头,回道:“照您的解释说法是有可能的,但是其中还要用到精钢等材质,我可没有。有序转动也是一个难题,可以说是很难!” 李霁站起身,将图纸递给木匠,说道:“精钢这些你不用管,你只需想办法打制出推拉木轴时可有序缓慢转动即可。” 木匠接过第一次见的图纸,看着李霁又说道:“我只能说尽量试试,图纸也拿给我师傅瞧一瞧,让他帮出出主意,但是耗费的木材还有……” 李霁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尽管试,用心做!耗费的木材都由我出,你每日工钱得多少我多给三成。你要是做出来了,我帮你入编!” 木匠皱眉不解道:“入编?是何物?” 一时说快了,李霁又给他解释道:“反正对你大有好处,你用心做就是。” 李霁还是想试试,要是将膛线那玩意儿给弄出来,说不定能调离这里。 即使不能调离,到时跑路也有应付的借口。 线膛枪比之滑膛枪射击精度要高得多,射程也更远。 如今的滑膛鸟铳的射程,超过八十步(150米左右)射击精度就会大大降低,同时杀伤力也会大大减弱,无法穿甲。 而线膛枪的射程,怎么也得是滑膛枪的二至三倍,虽然弹药装填的速度上,线膛枪开始会慢一些,但改进技术嘛,总得一点点来。 而且这些还都是李霁的幻想,木匠能不能弄出手工切削的车床还是未知数,刚才离开的样子就是一脸懵圈的模样。 第191章 哱氏集团骨干 如今打赌输了,才没过几天,倒又改成三天两头往木匠铺子钻。 这一下研究铁器,一下又研究木头的,莫不是少爷因为被贬官,打击过大,脑子又出问题了? 冬月初六,李霁正在木匠铺子看他们研究车床的进度,已经有了些许的眉目。 木匠叫颜通平,因为行四都叫他颜四,他的师傅是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头,也没个大名,都叫他胡老巴,也不知道是“巴”还是“八”。 李霁正在和这对师徒研究怎么在推动的木轴上画螺旋纹,这个很重要,如果真能成功的话,这个就相当于刻在铳管的膛线轨迹。 刻画螺旋纹倒不难,汉代铜器螺旋纹就是通过同心圆定点连线法绘制,纹饰均匀规则。 宋代《营造法式》 记载“旋梯之制”,要求以中心柱为轴,按“每尺高旋度若干”计算螺旋轨迹,体现了几何计算与施工的结合。 明代家具中也常见螺旋纹,比如笔筒、灯柱或立柱上,常用绳索定位法绘制浅刻,线条均匀,配合漆艺形成装饰效果。 正研究着,李康突然找到李霁,说萧如薰正在找他,让他马上去守备署。 李霁跟胡老巴和颜四这对木匠师徒吩咐了两句,便赶紧与李康一起往守备署去,萧如薰突然找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事。 李霁到了守备署,方行完礼, 萧如薰就开口道:“光风,宁夏镇巡抚衙门那边,要我和你一起去一趟,你赶紧收拾一下。” 李霁嫌萧如薰总是叫他“李六魁”别扭,且两人逐渐相熟,就让他称自己的字。 李霁不解道:“我也要去?萧参将可知是因何事?” 萧如薰摇了摇头,回道:“我也是方接到巡抚衙门的文书,上面便是要我与你这个仓副使同去。” 其实萧如薰也很好奇,宁夏镇巡抚衙门怎么会突然让李霁这个仓副使也去,以往都没有过这种情况。 整个宁夏镇都是卫所制,文官很少,其实李霁这个从九品的仓副使芝麻官,在整个平虏城已经算最高的文官了,千户所里面的那些吏目,还都不算官。 既然文书上是这么要求,那也只能照办,李霁回到仓署收拾了两身衣服便同萧如薰一起出城。 平虏城距宁夏城约有一百二十里,文书上限两日赶到,所以并不算很急,于是一行人打算在两城中间的张亮堡驿馆休息一夜。 萧如薰带了四名亲兵,李霁则带着李康,总共有六人。 一名驿卒见到李霁与萧如薰走到一起,惊讶不已。 为什么记得李霁?主要在这边镇之地,李霁那张俊朗的脸,实在是太少见了。 当时哪怕李霁身上到处脏兮兮的,可光看打扮和气质就能断定是读书人。 驿卒也不用多想,就能猜到李霁应该是被贬到宁夏镇的文官,才故意刁难一下的。 宁夏镇一窝子的武夫丘八,这种细皮嫩肉的文官就没几个…… 李康将自己和李霁的马匹缰绳递给那驿卒,同时笑问道:“ 有水可洗澡吗?” 驿卒低头连忙回道:“有有有!稍后就备上。” 那驿卒说罢,赶紧假装给马匹整理辔头,实则是想用马挡住自己的脸,别让李霁和李康认出他来。 李康都认出他来了,更何况是过目不忘的李霁,不过李霁对李康笑了笑,又微微摇头,示意算了。 李康其实也没打算如何,只是隔着马匹,低声轻笑道:“以后少难为外地人!别总见不得别人好,与人方便一些没有坏处!后面两句是我家少爷教我的,今天送给你,不收你银子。” 那驿卒在李康离去好一阵后,才敢悄悄探出头来。 第二日一早,李霁和萧如薰等人便继续出发,往宁夏城去。 到宁夏巡抚衙门前时,萧如薰发现灵州、中卫、兰州等守将,也都带着一名儒生打扮的人前来,很显然也都是接到了命令,带着仓扬负责人前来。 李霁自然也看出了问题,想来这个“会”不止是涉及到军事,可能还有关于仓储或者其他方面? 萧如薰正准备带李霁进巡抚衙门时,有一人向萧如薰招呼道:“萧参将有礼,多日不见了!” 萧如薰回礼道:“哱指挥有礼!” 李霁闻言眉头一挑,姓哱?指挥?那应该是哱拜的某位义子,哱拜的儿子哱承恩如今官职为宁夏副总兵。 哱拜有多个义子,较为知名且官职高的有哱云、哱塞、哱洪大、土文秀等。 这些义子个个悍勇善战,哱氏能够统领数千私家武装战兵,靠得就是这些义子骨干。 两人刚见完礼,一人又与萧如薰见礼,萧如薰称其土指挥,那定然是土文秀了。 这时萧如薰向两人介绍李霁道:“这位便是六元及第的李六魁,上月刚至平虏城任职。” 李霁向两人行了一礼,土文秀只是随意拱了拱手回礼,另外一人干脆连礼都没回,语气充满嘲讽地说道:“哦!就是那个被贬过来的状元嘛,听说过!读书人,不得了啊!” 萧如薰闻言,眉头紧锁,显然十分不悦,正欲开口时,李霁抢先道:“ 一介书生而已,哪里比得为国守土的将军,还未请教?” 那人轻蔑回道:“哱云!” 哱云和土文秀可以说是哱氏集团骨干中的骨干,虽无“四路参将”正式名号,但实际控制着宁夏镇大部分防务。 由此可以看出明朝边镇管理的积弊:将领私兵化。 哱云和土文秀虽然都是蒙古人出身,可并不是那种粗鄙军汉,否则不会在军中拥有这般高的声望。 哱云说完向萧如薰拱了拱手,便与土文秀结伴往巡抚衙门内去。 他们看不起文官和读书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自万历十七年,党馨任宁夏巡抚后,党馨不信任哱氏,双方矛盾更加尖锐。 党馨曾怀疑哱拜虚报冒领粮饷,想查清此事,便鼓动其部下检举哱家父子西征时的不法行为,这直接触及了哱拜集团的经济利益。 现在的边镇将领,有几个不吃点空饷? 哱承恩还曾强娶民女为妾,被党馨鞭责二十军棍,使得哱家父子对党馨怀恨在心,愈发加剧了双方的矛盾。 李霁与萧如薰进了巡抚衙门后便分开,萧如薰自然是参加巡抚党馨主持的“会议”。 而李霁与其他的仓副使,则是被巡抚衙门的属官带到一处偏院集中。 带李霁等仓储负责人到偏院的巡抚衙门属官,便是“会议”主持人。 属官向李霁等仓副使宣布了一个消息:整个宁夏镇,要交齐万历十七年到万历十九年所拖欠的朋头银、朋合银和肉脏银! 李霁一听这消息,瞬间惊愕不已! 真要这般催逼,军士不哗变才见鬼了! 巡抚党馨该杀! 第192章 罪魁祸首 当下宁夏镇仍在拖欠着军士至少半年粮饷,且李霁离京时,户部对宁夏镇军士发放冬衣的拨款仍未议定,想必今冬的冬衣又不能按时发放,甚至拖欠。 如此情形下竟又催逼朋合银、朋头银和肉脏银这几类款项,还是要一起交齐万历十七年至万历十九年,共三年所拖欠的总和! 朝廷规定,派发给各军卫的战马、铠甲等贵重军需,如有损毁、丢失,朝廷会要求军卫士兵赔偿。 但马主赔纳的桩头银不足以补购新马,且临时凑钱困难,于是各地军卫创行互助分摊,依规预扣官兵饷银,集团队之力对冲和共担风险,这便是朋合银。 朋头银与朋合银类似,二者都是士兵按月分摊赔偿费用的一种形式。 根据规定,每月都指挥、指挥出银一钱,千百户、镇抚七分,旗军五分,遇马匹倒失、铠甲损毁等情况时,便用于贴助买补马匹和重置铠甲等。 肉脏银则是马匹死亡后,其皮、肉等处理所得收入或相关折价银两,也用于补充马政相关费用,如购买新马等。 拖欠这几类款项,在九边以及内地的卫所已是常有之事,甚至有些会成为烂账,但从未见有如此强硬催收。 如今卫所的屯田还被大量兼并,大部分士兵手里已无田产,只能靠兵饷过活。 朝廷拖欠粮饷和冬衣,士兵心里已极度不满,再催缴这些款项,岂能不更加怨恨。 张居正评价党馨“戋戋小才,刻而且暴”,可谓一语中的。 因为党馨性格严厉刻薄,好箠人(用鞭打等方式惩罚他人),时人还给他取了一个外号“党八十”。 李霁在下面坐着还未消化这个消息,上面宁夏巡抚衙门的属官又蹦出一条,令李霁险些骂娘。 包赔未完者,即于月粮扣之! 意思就是没交完的军士,直接从粮饷中扣除! 你朝廷还欠着人家半年的粮饷,还要再扣,年关都没法过,不反待如何? 上面的军官可能不在乎这三瓜两枣的,可底层军士自然要掀桌子。 怪不得也要我们这些仓副使也赶到宁夏城“开会”,仓副使负责仓储调配,粮饷发放,账目都在仓署那边,可不就得仓副使配合么? 李霁在下面听得直牙疼,同时暗骂了一顿巡抚党馨。 终于知道兵变是怎么来的了,自己要是穿越成这里的小兵,说不定也得跟着一起反了。 党馨实乃罪魁祸首也! 小小仓副使是没有资格说话的,只有老实听着的份,那属官传达完命令,就带着所有人出了巡抚衙门。 李霁等人便在巡抚衙门外等各自城池堡寨的军事长官,管饭?没有的事儿! 李霁观察了一圈其他城池的仓副使,他们之间互相认识的,在面露难色地低声交谈,只觉得事情难办,但还没意识到会导致兵变的严重后果。 况且他们又不是军士,也不关乎他们的利益,具体怎么执行命令也是看军事长官的意思。 终于等到萧如薰等人出了巡抚衙门,李霁见萧如薰也是一脸愁容。 党馨命萧如薰等军事长官前来,除了告知要催收几类款项,自然也是要他们给下面的军士做思想工作,但这种事,又岂是容易做的? 萧如薰看着李霁,叹息道:“除了催收几类款项,抚军还称草价银也要暂缓发放。” 李霁闻言,转头看巡抚衙门大门,不禁咬牙道:“怎可如此作为?” 军队马匹需要草料喂养,驿站的马匹、骆驼等牲畜也依赖草料维持,这些草料部分通过卫所采购获得,所需费用即为草价银。 党馨真是不干人事,不知这样的人是怎么坐到如此高位,巡抚边防重镇! 难道就因当年张居正执政时,将其打压不予重用? 那不得不说,张居正看人之老到毒辣! 萧如薰也微微侧头,看了眼巡抚衙门,开口道:“方才我与几位同僚也向党巡抚进言,军中士卒因拖欠饷银已情绪不满,请求暂缓施行,可……” 说罢,萧如薰又无奈的叹了口气。 李霁看向萧如薰,低声道:“萧参将,朝廷已经拖欠粮饷,冬衣不发,草价银还是拖欠,再从余下的半年粮饷中扣除那些款项,届时只要有人在旁稍加煽动,后果会如何?” 萧如薰自然也想到了士兵哗变,甚至不少人都有这个担忧。 但他没有与李霁说的是,巡抚党馨直言,若有哗乱,速以武力镇压,威慑余众。 党馨轻飘飘的几句话,却不知其他武将有多难办,也不管会不会死人,会死多少人! 萧如薰看了眼李霁,沉思了片刻,喃喃道:“冬衣也无法按时发放,可党巡抚的态度还……” 李霁与萧如薰对视,肃声说道:“再试一试,此事万万不可为!” 萧如薰点了点头,随后转身又往宁夏巡抚衙门走去,李霁快步跟上。 重新回到巡抚大门前,门役向萧如薰躬身揖礼道:“萧参将,去而复返可是还有事务向巡抚大人汇报?” 萧如薰面色冷峻地点了点头。 门役又道:“既如此,请萧参将随小的入内,这便向巡抚大人通禀。” 萧如薰看了眼李霁,对门役开口说道:“我平虏城的仓副使,也要随同一起面见抚军。” 门役侧头看了看李霁,一脸为难地回道:“回萧参将,他可随您先行入内,至于其他,小的无法做主。” 巡抚接见谁,自然不是一个门役能做主的,萧如薰带着李霁再次进入巡抚衙门,已经有人往上通传。 门外不远处,哱拜的义子哱云和土文秀冷眼看着萧如薰与李霁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内,随后转身缓缓离去。 李霁与萧如薰在一间偏厅内等候通传,没多久,一名属吏前来向萧如薰揖礼道:“请萧参将随我去正堂。” 萧如薰看着属吏,说道:“我二人是一同面见抚军。” 属吏只漠然回道:“杂吏无资格参见巡抚大人。” 在一名边镇巡抚眼里,从九品自然与杂吏没有区别。 萧如薰怒道:“你……” 李霁轻咳一声,随后说道:“萧差将前去即可,务必陈明利害,再试一试!” 虽不抱什么希望,李霁还是希望萧如薰再去劝说一番,哪怕暂缓一阵也好。 待朝廷对宁夏镇发放军士冬衣的决议下来,党馨或许会知晓利害…… 发放了冬衣之后再催收那些款项,士兵的怨恨或许也没那么大…… 第193章 密谋 李霁站起身看向萧如薰,看来结果还是一样。 萧如薰摇了摇头,对李霁叹息道:“此人毫无怜悯之心,跋扈!顽固!” 看来党馨没给去而复返的萧如薰好脸色看,要不然他也不会说出这般话。 两人出了巡抚衙门后,萧如薰便冷哼一声道:“回平虏城去!” 原本萧如薰还打算在宁夏城住一晚,如今受了气,心中又烦忧党馨的决议,干脆连夜回平虏城。 李霁也不想在这宁夏城久留,虽然不会马上发生兵变,但是留在此处没有任何意义。 别说自己见不到党馨,就是见到了,人家也不会当盘菜。 连萧如薰这样的三品参将都劝不动,何况一杂吏般的仓副使。 跟随萧如薰来巡抚衙门的一名亲兵,前去通知李康等人,随后一行人便赶回平虏城。 进入冬月后,昼短夜长。 天色刚刚擦黑,前宁夏副总兵哱拜的府邸中,已经灯火通明,厅中大摆宴席。 哱拜今夜召集了众多义子前来,哱云和土文秀白天参加完议事后,离开巡抚衙门便来到此处。 时年六十五岁的哱拜高坐主桌位,轻轻捻动着手里的念珠,面色平静。 哱拜是蒙古人,万历十七年致仕之后便深居简出,许多饮食、服饰等都改回了以往蒙古族的习惯。 身材魁梧的哱拜,此刻身穿藏蓝色窄袖长袍,膝下小缔以豹皮为缘,腰系绿绸带。 一头长发已然花白,因没有进行束发,所以有些散乱,因恐遭非议,才没有剃短恢复往日蒙古发饰。 双耳穿戴金质耳环,脖间佩项圈,哱拜虽年过花甲,却依然孔武威严。 哱拜原为兀良哈部(也有说鞑靼部)的一名小头领,嘉靖年间,他因得罪部落酋长,父兄皆被杀,遂率部众投奔宁夏官军。 此时明蒙冲突激烈,宁夏巡抚王崇古专门招抚蒙古人,哱拜因此被接纳。 降明之后,哱拜作战勇猛,长臂善射,且熟悉蒙古地理,经常率明军出边深入蒙古境内二三百里,袭击蒙古营帐。 他凭借军功逐渐升迁,由把总升至守备、游击、参将,后授宁夏卫世袭都指挥使,官至宁夏副总兵。 哱拜可谓是踏着族人的累累尸骨,搏得了今日的荣华富贵与地位。 哱拜停下捻动念珠的动作后,看着众多儿子、义子,缓缓开口道:“事情你们都知道了,党馨要一次催收完三年欠的朋合银、朋头银和肉脏银,底下军士定然愤恨。” 哱拜长子哱承恩冷笑道:“他竟还想让我们出面安抚军士,做他的春秋大梦!” 哱承恩承袭哱拜之职现为宁夏副总兵,党馨上个月竟将他杖刑二十,令他丢尽颜面,心中已恨不得将其扒皮抽筋。 哱拜的次子哱承宠也说道:“阿瓦,党馨在处处找我们麻烦,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些款项不知他要装多少进自己的口袋,我们也不交!” 蒙古族人对父亲的称呼通常为“阿瓦”或 “阿布”。 哱云饮尽一碗酒,一抹嘴巴,也愤恨说道:“阿瓦,党馨这狗东西屡屡羞辱您,还愁找不到机会报复他,收钱?不交!让士兵们去闹,闹大才好。” 党馨在杖责哱承恩后,哱拜知他喜欢吃西域树瓜,便主动命人送瓜去,希望通过隐忍,平息党馨的怒气。 可党馨却以瓜薄为由,将哱拜派去送瓜的人打死。 哱拜以为党馨是想要金银,又派义子哱奕襄送金银好礼前去,而党馨不仅大怒,竟又将哱奕襄鞭打投狱收监。 哱云与哱亦襄十分要好,前几日哱亦襄方得出狱,哱云见其一身的伤,恨不得提刀去巡抚衙门剐了巡抚党馨。 哱拜只是微微眯眼,没有说话,他自然是恨党馨的,比任何人都恨! 土文秀扫了眼席上众人,最后目光定在哱拜身上,平静开口道:“阿瓦为大明拼杀多年,立下无数战功,难道就要一直忍受党馨小人的羞辱吗?” 哱拜换双手持念珠,再次缓缓捻动,再次开口道:“可惜没法回到草原了!” 土文秀轻轻转动桌上的酒碗,又说道:“阿瓦,草原是回不去了,即使能回去,草原的生活也比不上这宁夏城富饶。” 在宁夏城过惯了好日子,谁又愿意去草原住帐篷? 席上众人闻言,都悄然屏住呼吸。 土文秀再次缓缓道:“这宁夏城为什么不能是阿瓦您做主人?” 哱拜嘴角微扬,将念珠套在手腕上,开口说道:“是啊,草原哪里比得上宁夏城!” 众人闻言均是精神一震,他们早有这种念头,互相也都心知肚明。 这时哱承恩看着父亲哱拜,恭敬道:“阿瓦,既然党馨那个刻薄小人要作死,我们便推他一把,这宁夏城就应由您做主人!” 哱云也寒声说道:“只要阿瓦您一声令下,儿郎们都会替您冲阵拼杀。” 哱拜端起酒碗抿了口酒,笑道:“儿郎们的生命是金贵的,还要与我们一起享受富贵,而且只靠我们自己,不行!” 说罢,视线投向土文秀,他除了悍勇之外,也足智多谋,一直扮演军师的角色。 土文秀会意,点头道:“今日消息刚传到军中,汉营的军士就引起不小的骚动,怨气很大,不过现在汉营的军官们还弹压得住。” 哱拜扫视了一圈儿子和义子们,轻笑道:“他们越压制,怨气越大!我们只有几千人,难以成事,要让事情慢慢发酵,汉人做大事的时候,总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我们也要学。” 顿了顿后,又继续道:“上面的军官不会有多大的影响,要利用下面的军士,整个宁夏镇最多的也是军士,只有底层的军士才能代表多数人,就像草原上的狼群,有头狼,后面就会有一群狼跟随!” 土文秀点头恭声道:“阿瓦放心,我们一定会仔细挑选,同时替党馨小人好好宣传,让士兵们对他的怒气越来越高涨!” 哱云也说道:“我去联系城外众多堡寨的人。” 哱拜点点头,又说道:“好!记住关键的城池一定要参与,汉人的城防有多难攻破,你们是知道的。在起事的时候,马上扩散占领,不能让明廷反应过来。” 哱拜能立下赫赫战功,自然不是只靠一身悍勇武力,更是军事行家。 这时土文秀又开口问道:“那草原那边?” 哱承恩和哱云眉头一挑,视线在土文秀和父亲哱拜之间打量,看来早有谋划,草原势力都算了进来。 哱拜缓缓回道:“可以派人去接触了!” 今夜的一扬密谋将会导致一扬浩大兵变,令整个大明震动,使整个宁夏镇将变成尸山血海。 第194章 神兵利器 平虏城设守御千户所,兵力配置标准为一千一百二十人。 因平虏城是边镇防御重地,一直保持满编状态,且还略有调整,如今城内共有一千二百多官军,马队五百余人,步队七百余人。 萧如薰是今年正月才调到的平虏城,任职也不过一年。 一千二百多名官军在被拖欠粮饷的情况下,听到还要交钱,不交就硬扣的消息,该是何等怨气冲天。 而且城中还有军士们的家属,算起来就是大大数千人,又赶在这年关将近的时候。 萧如薰光一想就头皮发麻,心中不知骂了多少遍巡抚党馨不当人! 而李霁给萧如薰的建议也很直接,就一个字,拖! 既然党馨一意孤行,态度又如此强硬,兵变显然已经无可避免,那就没必要按他的决议去与城内的军士为难,干脆阳奉阴违。 此时两人正在守备署的正堂中,萧如薰一边揉着眉间,一边思虑李霁的建议。 萧如薰是担心士兵哗变,但这也只是有可能。 可若不听命执行,限期交不上那些款项,以党馨那“刻而且暴”的性格,自己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副总兵哱承恩都被他打了二十杖?还有什么事他不敢干? 党馨还曾要上书朝廷将哱承恩免职查处,但被经略陕西、延、宁、甘肃及宣、大、山西边务的郑洛给拦了下来。 洮河之变平定后,兵科给事中张栋、太仆寺丞徐琰等弹劾郑洛处置失当,在舆论压力下,郑洛已被迫告病归乡。 李霁也知道抗命的后果,哪怕今后党馨没什么好下扬,可萧如薰一旦有了这样的污点,仕途肯定多少会受影响。 于是李霁开口道:“萧参将,我们大可以先拖过年关去,巡抚衙门是要求收完三年所欠的总和,可今年还没过完,尚有近两个月的时间。而且说不定年关之前,冬衣就发下来了也未可知。” 萧如薰闻言,皱着眉头问道:“可若宁夏镇那边派人前来催促,又该如何?” 他自然是体谅军士的,可也要想好如何应付上面。 李霁笑道:“发放粮饷之事,以及每名军士所欠几何的账目都在仓署那边,若巡抚衙门派人过来催促,由我来应付即可。” 萧如薰还是不放心道:“光风你有何办法?届时若不能交付那些款项,怕是你也难逃罪责。” 李霁无所谓道:“萧参将放心,糊弄人的办法总会有的,船到桥头自然直嘛,担责不担责的后面才说。” 担责?担他奶个腿的责! 说不定到那时兵变都发生了,跑不了路的话,还得关起城门来守呢,没有军士支持,拿什么守? 萧如薰叹了口气,也只能按李霁的建议,先拖一时是一时了。 进入腊月,李霁跟萧如薰打了报告,依旧给军士们发足月饷。 九边的普通军士月饷为一两至一两二钱白银,常以银粮兼支的形式发放。 拖欠的情况下,饷银则多被折算为粮食等实物。 例如月饷一两,折米五斗,即原本应发一两白银,实际只发五斗米(价值约三到五钱白银,按市价计算),剩下的饷银便进行拖欠或另寻方式发放。 上半年的宁夏镇就是如此,如今拖欠的饷银已达八个月之久,若非中间有临时补贴行粮和盐菜银,怕早闹起来了。 “行粮”即遇战事或出防,士兵可领取额外的行军口粮,每日约一升米。 “盐菜银”则是用于购买副食的短期补贴,每日约三分银。 差不多一个月时间过去,因为人员流动,巡抚衙门要求收足三年所欠朋合银、朋头银和肉脏银的消息也传到了平虏城。 平虏城军士也在开始议论纷纷,但守备署没有发布告,且领到手了足饷,军士们虽有担忧,倒暂时没有什么怨恨的情绪。 李霁与木匠颜四以及他的师傅胡老巴,中间又加上他们的几个同行,一起捣鼓了一个多月的手动推拉式切削膛线车床,总算是有模有样,可以开始动手试验。 经过萧如薰的同意,李霁带着颜四等几名木匠,一大早就将木制车床抬进了军器库。 十几名军匠见消失了一个月的被贬状元郎又回来,还抬着一堆木头进来,均是一脸好奇。 李霁也不管他们,自己忙碌自己的,让木匠颜四固定好从萧如薰那里特批所得的一根铳管。 随后仔细检查了一下精钢刀头,便开始亲自推动起了车床木轴。 推动了两下,李霁便停下动作,俯身眯眼观察了一下铳管内壁,好像有点靠谱。 又转头吩咐李康出去买罐菜籽油回来,木制的车床到处硬邦邦的,推动很是费力,运动起来没点润滑剂怎么行? 军匠和木匠们见李霁在木制车床上猛刷油,才一会儿功夫,一罐菜籽油就见了底,不禁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这读书人到底有多厚的家底,这般糟践东西,完全是不把钱当钱啊! 将运动的轨迹都刷了一遍油后,李霁再次缓缓推拉起了木轴。 嗯,顺畅省力多了,也能保持匀速。 推动了几十下后,李霁让颜四将铳管卸下来,然后甩了甩有些酸累的双手,接过铳管就举起来眯眼往里瞧。 反复来回看了两遍后,李霁的嘴角怎么都压不住,连铳管上的油滴到衣裳上都全然不顾。 众人见此,又是一副见鬼的模样,魔怔了? 李霁大笑道:“颜四,快!将铳管的角度调好,固定好!再切削第二条!” 这次李霁让李康上手去推拉车床,自己则在一旁指导,这家伙一身的力气,现在整天就是射箭!射箭! 车床中间出了两次故障,不过几名木匠很快都能将其修复好。 花了约莫两个时辰,切削出了六条规则螺旋膛线,李霁看着自己的杰作,不禁又得意地翘起了嘴角。 切削膛线的过程虽然刷了油,但还是会有毛刺,李霁亲自动手小心打磨清理了许久。 又一个时辰过去,李霁满意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双臂后,大笑着说道:“去通知萧参将过来,一起见识一下神兵利器!” 说罢,将拉了膛线的铳管递给老孙头,又说道:“孙老先生,麻烦你将这铳管装好。” 老孙头一脸不解地接过铳管,也低头眯眼往内壁瞧了一会儿。 然后就冷笑道:“在内壁弄些花哨纹饰就成神兵利器了?现在内壁变得不平滑,装填弹药激发,绝对得炸膛!” 李霁笑着回道:“孙老先生话不要说得太早,是不是神兵利器,我们试一试就知道了。” 前世高中军训时,李霁是有见过真枪的,当时教官还详细介绍了枪的各个部件。 而且每个人都能拿在手里把玩一下,李霁好奇往枪管里看的时候,教官特意给他介绍膛线的作用。 虽然不是军事迷,不过李霁也偶尔会刷点奇奇怪怪的视频,现下铳管内膛线的缠距应该是安全的,炸膛的风险极低。 第195章 催收的来了 李霁将鸟铳扛在肩膀上,对萧如薰笑道:“萧参将,走,到靶扬试一试这神兵利器!” 萧如薰看了眼李霁,又看向他肩上的鸟铳,微微皱眉道:“光风,打鸟铳我见多了。” 李霁微微摇头,继续笑道:“这个鸟铳,有点不一样。” 萧如一脸疑惑,鸟铳不都一样吗?无非就有点长短的区别。 天气太冷,一旁的老孙头双手插袖,吸了吸鼻子,又嘲讽道:“读书人就喜欢花哨玩意儿,他在铳管内壁弄了着纹饰,就说是神兵利器!这脑子也能考上状元?我那两个孙子约莫是太聪明了,竟连秀才也考不上,气人!” 萧如薰又转头瞪了老孙头一眼,这老头的嘴巴就是不饶人。 李霁用手指弹了一下铳管,对萧如薰眨了眨,轻笑道:“多说无用,我们一起到靶扬看看就知道了,萧参将,还得麻烦你弄点火药过来。” 萧如薰挥了挥手,示意亲兵去取弹药,他也想看看李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待亲兵取来弹药,李霁没要弹丸,只接过火药。 在手动木制切削膛线车床有点苗头的时候,李霁就在城里铁匠铺重新弄了些弹丸。 弹丸是配套线膛枪的米涅弹,线膛枪出现后,有多人研究对应线膛枪方便使用的弹丸。 19世纪中期,法国陆军上尉克劳德·艾蒂安·米涅在前人的研究基础上,改进了配套线膛枪的弹丸,该弹丸后取名“米涅弹”。 米涅弹为尖头柱状,头部呈圆锥形,弹体为圆柱体,这种形状有助于减少空气阻力,使子弹在飞行过程中更加稳定,提高射击精度和射程。 直径略小于枪管口径,属于次口径弹,方便从枪口装填。弹体通常由铅制成,质地较软,易于在发射时受火药气体冲击而膨胀变形。 弹体周围车有螺纹或环槽,螺纹或环槽中间一般以动物油或润滑脂填塞,起到润滑和密封的作用,减少子弹与枪管内壁的摩擦,同时防止火药气体泄漏。 弹底存在一个圆锥形或圆形的空腔,空腔中一般会塞入软木塞或其他材质的塞子。 在射击时,火药气体进入弹底空腔,推动塞子向前运动,迫使弹体底部膨胀,从而使弹体与枪管内的膛线紧密贴合,实现良好的气封和旋转稳定,提高射击精度和威力。 李霁为了安全起见,先问过萧如薰的亲兵平时鸟铳的火药装填量,最后只装了三分之二的量进去。 见李霁装填的是像半个鸡蛋形状的弹丸,萧如薰忙制止道:“不可,鸟铳要装填圆形弹丸,否则会炸膛的。” 李霁却没有停止动作,抬头对萧如薰笑道:“萧参将放宽心,无事!” 李霁装填好弹药,一边手提着鸟铳,另一边大手一挥,大声说道:“走,请各位一观。” 李霁是个惜命的,都死过一回了,现在家里又有两个娇妻和儿女等着他回家,自然更加惜命。 所以他没有亲自试枪,其他人肯定也不敢,于是便固定好鸟铳,在激发的机括上绑了绳子,站到远处拉动绳子进行激发。 第一发也不射靶,李霁指着一百五十步开外的土墙,说道:“各位看前方土墙!” 说罢,轻轻呼了口气后,随即拉动手中绳子。 一声铳响,鸟铳激发后升一股淡灰色烟雾。 “没炸膛?” “土墙有碎屑掉落,打到土墙了!” “这个距离最少一百五十步,而且弹丸仍有余力!” 萧如薰和老孙头都是一脸目瞪口呆,李霁则是挥拳笑了起来。 萧如薰甩了甩头,快步向刚激发完的鸟铳走去,将有膛线的鸟铳拿在手中仔细检查一遍,完好无损。 随后又快步走到土墙处,找到弹丸位置,瞬间双目圆睁,弹丸深入土墙,证明仍有极大余力。 低头看向手中鸟铳的铳管内壁,萧如薰不可置信道:“奇哉!真乃神兵利器也!” 萧如薰提着鸟铳,回到李霁旁边,激动说道:“光风,再装填一发!” 李霁点头笑着回道:“好!我们慢慢试!” 就在李霁准备重新装填弹药时,一名亲兵小跑过来,向萧如薰禀报道:“参戎,宁夏巡抚衙门来人,现已到守备署正堂。” 萧如薰与李霁对视一眼,巡抚衙门来人,不出意外,肯定是来催收款项的。 萧如薰的脸色从激动又变为了忧愁,缓缓将手中的鸟铳交给一名亲兵。 “萧参将,我与你前去会一会巡抚衙门的人,省得待会儿再来叫我。”李霁微笑说道。 萧如薰闻言,点了点头,两人结伴回守备署,同时低声商量着对策。 来人是上次给李霁等仓副使宣布消息的巡抚衙门属官,官职是宁夏巡抚衙门经历司知事,姓刘。 李霁和萧如薰一进守备署正堂,那刘知事只向萧如薰揖了一礼,便质问道:“萧参将,巡抚大人的命令已下达近一个月,为何平虏城一两银都没有送到巡抚衙门?请问可是要抗命?” 不少城池堡寨也都在搪塞敷衍,所以将近一个月过去,几类款项也没收上去三成。 萧如薰没有回话,路上已经商量好,由李霁先应付来人。 李霁拱手笑道:“刘知事有礼,在下平虏城仓副使李霁。此事不怪萧参将,都是在下新到平虏城任职,许多账目明细尚未捋顺,这才导致迟迟未能收上款项。” 刘知事轻蔑地瞥了眼李霁,淡淡说道:“你便是那新被贬过来的仓副使?听说你六元及第,可了不得,还曾入中枢协理机务。” 顿了顿,随即脸色一变,冷哼道:“你在内阁中也这般怠慢阁老们的命令吗?怪不得被贬到此处!现下还想要玩忽职守?” 萧如薰面色不悦,就要开口,李霁手肘轻轻顶了他一下。 李霁面色平和地点头回应刘知事:“刘知事说的是,在下阅历尚浅,为官之道还需向你这样的前辈请教才是。差事没有办好实在是罪过,不过明日账目就能梳理核查清楚,届时很快便能收上来款项。” 见一名连中六元的状元恭维自己,那刘知事有些飘飘然说道:“年少得志也非全然是好事,为官的道理你还须好生学。” 李霁还是点头微笑道:“刘知事所言,真乃句句良言也,晚生受教!刘知事风雪之中奔波来此,可谓尽忠职守,我辈楷模。今夜就住到仓署如何?晚生还想向前辈你多多请教学问。” 那刘知事被李霁的一通吹捧,心中更加得意,微微转头看着李霁,问道:“明日能收上来款项?” 李霁肯定地回道:“能!当然能!年关之前就可收齐。” 刘知事听到答复,假装沉吟了片刻,就又说道:“你既如此好学,本知事就给你个机会,且去安排吧!” 李霁揖了一礼,缓缓退出正堂,剩下的让萧如薰再敷衍周旋一番。 出了正堂,李霁拉过萧如薰的一名亲兵,与他悄声说了几句,同时递过去二十两银子。 亲兵手拿着银子,看着李霁离去的背影,低声嘀咕道:“这位斯文状元郎看起来挺正经一人啊!怎地也好这一口?” 说罢,轻轻摇了摇头,揣着银子就出了守备署。 第196章 读书人阴损 屋子自然是给那刘知事住的,现在他整个人都飘了起来,肯定不会介意屋子有些许漏风,待会儿他也没机会介意。 等到李霁安排好酒席,收拾完屋子,萧如薰便带着那刘知事来到仓署。 待萧如薰与刘知事一落座,李霁先给刘知事倒了杯酒,随后介绍道:“刘知事,此酒名叫甘薯酒,是我家乡浙江绍兴新产酒水,虽不如绍兴黄酒那般闻名,却也别有风味。甘薯还是异邦新传入我大明的作物,请刘知事品尝。” 李续的舅兄与人合伙在山西平阳府开了间酒楼,曾让李绘出面请李霁分些甘薯酒运到平阳府卖。 李霁本不想搭理他们,不过黄婉婉心软,让他们与黄朝卿商议。 山西平阳府离宁夏镇不算特别远,上个月李霁让李康过去拉了差不多一百斤过来。同时还多许了李续的舅兄一些份额,让他带着自己的亲笔信去跟黄朝卿要。 刘知事提起酒杯,先在鼻尖嗅了嗅,然后一饮而尽,酒水入口,瞬间皱眉闭眼。 缓了一会儿后,刘知事轻呼了一口气,点头道:“好酒!够劲道,且味香醇烈,想不到江南还有这般烈酒。” 懂酒就好,李霁还担心他不好这一口呢,接下来就好办多了。 李霁又给他满上,同时笑道:“自古名士多好酒,刘知事真名士也!刘知事喜欢饮,我还留有几坛,待刘知事回去,全部带上。” 刘知事颔首笑道:“状元郎想必也好美酒,夺人所好,怕是不妥啊。” 李霁提杯笑道:“刘知事说的哪里话,稍后还要请你多传授经验,区区几坛酒水而已,如何比得上金玉良言?” 刘知事笑着与李霁和萧如薰碰了一杯,饮尽之后,又笑道:“既如此,那就却之不恭了,但是此行带着抚军之命前来,差事还须尽快办好。” 旁边的萧如薰闻言,微微侧头翻了个白眼。 李霁放下酒杯,笑着回道:“那是当然!明日我便带着账册与萧参将前去督促,一定不让刘知事难做。” 刘知事笑着点头,又提杯与萧如薰说道:“萧参将,在下也是听命行事,还请你体谅。” 萧如薰先看了眼李霁,与其轻轻碰杯,回道:“这是自然,本将又岂敢抗命,李仓使新赴任,众多公务尚在梳理。年关将近,因拖欠饷银,军士也多有情绪,差事不好办,我等皆有难处。” 之后李霁与萧如薰两人轮番灌着那刘知事酒水,很快他就开始回想当年了。 萧如薰领教过这甘薯酒的后劲,喝的过程中,总不经意地漏些许在脚底,可也有点顶不住了。 李霁见李康在门口晃悠了两下,就找了个借口暂时离席。 出了正厅,李霁给了二十两银子帮办事的那名萧如薰亲兵也在,他身后还站着两名女子,正确来说是风月女子。 平虏城近万人口的城池,又常有商旅经过,有需求自然就有供应。 那亲兵小心看了眼厅内,发现萧如薰也在,立马缩回脑袋。同时心道,若被参戎夫人知晓,可不得了! 李霁一看他这模样就大概知道在想什么,给了他一板栗,低声道:“乱想什么,这是给那姓刘的迷魂药。” 亲兵扶了扶红笠军帽,点头道:“懂!都懂!” 李霁与萧如薰的关系他们这些亲兵最是清楚,而且李霁到底是状元出身,虽然被贬,可他们还是十分尊敬的。 李霁走到两名风月女子身前,又低声吩咐了一阵,两名女子听后,连连摇头。 其中一人怯声道:“大……大人,那……那可是杀头的罪名,我……我们可不敢做。” 李霁招手将那名亲兵叫过来,说道:“告诉她们,里面那位是谁。” 亲兵昂首道:“那位是我们平虏城的宁夏北路参将,萧将军!” 李霁看着两名女子,温声道:“听到没,整座平虏城都是萧参将说了算,照我说的做就行,什么事都没有,办完之后,还可以给你们加银子。” 李霁不懂行情,一人十两总该不少了。 那亲兵闻言,忙说道:“李仓使,她们一人十两,还加什么银子!” 两名女子也连连摆手,十两确实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了。 李霁转身看向厅内,那姓刘的已经差不多了。 又转头对两名女子吩咐道:“你们进去将那穿青袍的扶出来,然后就按我说的去做就行。” 两名女子点点头,然后跟着李霁款款走入厅中。 刘知事本就酒劲上头,看到李霁身后两名风月女子,不禁连连眨眼。 李霁笑道:“刘知事一路奔波,想必也已劳累,在下实在不胜酒力,就由她们二人送刘知事回房。” 两名女子笑意盈盈地过去将那刘知事扶起,起身时他双手竟十分自然的放在了该放的地方。 刘知事打了个酒嗝,大舌头说道:“李仓使……不……不愧是披红……打马御街之人,就是开悟快!” 李霁呵呵笑道:“刘知事过奖,在下还要感谢你传授宝贵经验。” 那刘知事连连点头,随后两名女子扶着他踉跄出了厅屋,李康给他们带路。 萧如薰起身看了两眼外面,低声骂道:“狗仗人势的东西。” 李霁也回头看了两眼外面,笑道:“萧参将放心,等他酒一醒,脾气就变好了。” 萧如薰打了个酒嗝,笑骂道:“读书人阴损!” 李霁负手转身,一边往外走去,一边笑着回道:“这话说的,我可是在帮你办事,怎么还骂人!” 四更天时分,整个平虏城的人几乎都处于睡梦之中,仓署的大院中突然响起一阵大喊声。 “走水了!走水了!快救火!” 喊声正是来自刘知事,他与两名女子都是衣衫不整地跑到了院中,方才三人所住的屋子正冒着浓烟,窗口处火苗窜得老高。 刘知事光着脚,只穿了件中衣,还在院中接着大喊,可就是没人回应。 斜对面李霁的屋子里,李霁和李康二人正看着刘知事跳脚大喊,李康捂着嘴笑得不行。 李霁给了他一板栗,低声笑骂道:“小点儿声,别让他听到了!” 随后又问道:“隔壁也洒上桐油了吗?” 李康笑着点头,悄声回道:“少爷放心,已经洒了,萧参将的几名亲兵就在墙边看着,保证只烧到隔壁屋子,不会点着那边仓库。” 李霁扭了扭脖子,笑道:“那就行,咱们从后边窗户出去,转到大门那边去,那位刘知事嗓子都快喊哑了。” 说罢,两人猫着腰往窗户走去,他们得从正大门再回来。 第197章 演一出好戏 那刘知事一见李霁就急声道:“李仓使,你们都去了何处,走水了,快些救火!” 李霁装得一脸惊恐道:“刘知事,我不是怕打扰你吗,就到隔壁仓库歇息了!这……这怎么就走水了?” 刘知事抖着身子回道:“我如何知晓,这突然就着了,好在我出来得快!” 李霁看着着火的房子,突然惊声道:“不好!隔壁是案牍房,仓署的账册可都在里边呢,这都烧过去了!” 刘知事闻言,又跳脚焦急道:“那快叫人救火啊!” 李霁装得团团转的样子,回道:“这……这仓署也没几个人啊,现在四更天了……对了,隔壁仓库有几个仓夫,康子快去叫他们去!” 李康配合惊慌回道:“少爷,现在仓库那边只有一个看门的老头,仓夫们都去送北边堡寨的粮饷了,还没回呢!” 李霁一拍脑门,语气焦急地说道:“看我这记性,酒喝多了,快去守备署叫人去!” 李康点头转身又往外走去,转身的瞬间,嘴咧得老大。 李康出了大门,拐到右侧院墙,这里架有梯子,又翻回了院子,正好是着火的屋子侧后方。 萧如薰的几名亲兵正蹲在着火的屋子后边烤着火,火自然是烧房子的火。 李霁吩咐让找风月女子的那名亲兵见李康落到院子里,笑问道:“康小哥,要扑火了吗?” 李康走到旁边的屋子看了看,笑着回道:“着什么急,隔壁还没烧完呢,再烤会儿!” 几名亲兵都咧嘴笑了起来,那名亲兵又低声跟李康笑道:“康小哥,那姓刘的玩得还挺野,你知道这火是怎么着的不?” 他是萧如薰的亲兵队长,年龄只比李康大一点,叫唐荣安。 如今唐荣安和李康已经混得很熟了,到平阳府拉甘薯酒就是他陪着李康一起去的。 李康不解问道:“不是少爷让你找的那两个女子放的么?” 唐荣安低笑着回道:“她们都没动手,是那姓刘的玩蜡烛点着的!” “他玩蜡烛?”李康又疑惑问道。 唐荣安附在李康耳边,笑着低声给他解释。 李康听后,侧头吐了口唾沫,低声骂道:“这狗东西,这么变态吗?” 几名亲兵耸肩笑了起来。 唐荣安呵呵笑道:“康小哥,这你就不懂了,在那些地方里面,玩这些都是小意思了。” 其他几名兵卒都是一脸了然于胸的样子,显然也是老手,他们大都没娶妻,发的饷银应该没少贡献。 李康撇嘴道:“我跟着我家少爷,读的都是圣贤书,家里也有娘子,从不去那种地方,当然不懂这些!” 唐荣安咧嘴笑道:“我们哪里能跟状元公和康小哥你比嘛!一个月发的那点子月粮,咱们也没法娶媳妇儿不是?” 李康昂首说道:“那是!我家少爷可是六元及第的人,别看现在被贬到这儿,以后还是要回京城的。” 说罢,看了眼火势,又说道:“行了,留两个人在这里看着点儿,其他人跟我过去,配合我家少爷演一出好戏!” 堂荣安点了两名军士留下,带着其他几人跟着李康翻过院墙从正门进仓署大院。 李霁见李康带着唐荣安几人过来,立马假装焦急道:“快快快!快扑火!案牍房都烧没了!” 唐荣安带人赶忙扑火,看似脚步急促,实则是小碎步,每次来回的木桶里也只有三分之一的水。 李霁还亲自动手,提了好几“大桶”扑火,泼水的时候垫脚往里好一顿瞧,看里边烧干净没有,又抽空往脸上抹了把灰。 待火基本灭了之后,李霁看着烧得快塌的两三间屋子,拍着大腿大声哀叹道:“祸事了!这案牍房都烧没了,账册名籍都没了!这可如何是好?” 唐荣安等几名军士看着李霁眼眶通红,心焦如焚的样子,不禁暗叹状元公不去戏曲班子演戏都可惜了。 这时萧如薰刚好带着几名军士走入仓署大门,看着李霁的表演也险些没笑出来。 轻咳了一声,萧如薰也一脸焦急地肃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地如何突然就走水了?” 李霁快步走到萧如薰面前,手背连拍手心,一脸焦急回道:“烧没了,账册名籍都烧没了!我也不知道哇,方才院中只有刘知事他们在,我是听到喊声才过来的。” 萧如薰闻言,不禁扯了扯嘴角,又赶紧压下,转头看向那刘知事问道:“刘知事,到底怎么回事?” 刘知事看了眼两名女子,吞吞吐吐地回道:“我……我也不知道啊!刚才……我正在睡梦中,火就突然着起来了。” 萧如薰看向两名女子,一名女子裹了裹衣襟,怯声说道:“我让这位老爷小心些,他兴起间,劝也劝不住啊!那烛火点着了被褥,他一焦急,连手上蜡烛都乱扔!” 刘知事瞬间涨红了脸,刚欲开口辩解。 另一名女子又接着说道:“是啊,老爷他跑的时候还撞翻了油灯,那火一下撩得老高了。” 李霁轻咳了两声,叹气道:“刘知事,你……你也太不小心了!这案牍房都烧没了,没了整理核实好的账册,我如何去对收那些款项?” 哀嚎一声,又继续说道:“虽然千户所那边的吏目也有名册,可账册都烧没了,再到通判那边去调账册来重新整理核对,这翻过年去都收不上来款项啊!” 萧如薰也叹气道:“只能天一亮,快马报知巡抚衙门,到管粮通判处请调备份账册了。” 刘知事闻言脸色一白,忙急声道:“萧参将,不可!再想想办法!” 若让巡抚衙门那边知晓他过来催收款项期间寻乐,还失手点了房子,烧掉案牍房,那还了得? 巡抚党馨的性格人尽皆知,非扒掉他的官服,还要抽上一顿鞭子不可。 萧如薰心底都乐开花了,脸上却一脸沉重道:“那差事如何交待?案牍房都烧没了。” 刘知事转头看向李霁,李霁装出一脸愁苦的模样说道:“萧参将,这天寒地冻的,明日再详商如何?总要想出个法子。刘知事衣衫单薄,别冻坏了身子。” 刘知事点头哆嗦着身子附和道:“李仓使说的是,我们一起好好商量,一定有办法,先别着急报上去,一定有办法的。” 萧如薰装得十分无奈道:“好吧!荣安,带刘知事先回守备署,整理一间屋子出来,再寻身像样的衣裳让他换上。” 唐荣安领命,让人带两名女子离开,自己则领着冻得跟鹌鹑似的刘知事回守备署。 看其他人离开后,李霁用袖子擦了擦脸,笑着对萧如薰说道:“好了,明天再好好拿捏他!好多台词都没用上,这火竟还是他自己点着的,非把他搓扁不可!” 萧如薰叉腰看着烧得快不成样的两间半房子,笑着说道:“光风,这修房子的钱,可得你出!” 李霁不乐意了,顺手提起脚边的木桶就扔过去,笑骂道:“你不会管姓刘的要钱吗?这房子是他烧的!” 萧如薰侧身灵活躲过,笑着回道:“你浇了油!” 说罢,萧如薰就转身大笑着走出了仓署大门,暂时没了烦恼,心情舒爽不已。 第198章 前兆 萧如薰坐在上首位置,有滋有味地品着茶,不时扫一眼坐在下面的刘知事。 刘知事倒不是怕收不到款项而被问责,许多城池都在用各种办法拖延,其实也不差一个平虏城,他是担心萧如薰将昨夜的事给捅到巡抚衙门。 李霁走入正堂,揖礼后缓缓落座,昨夜折腾到半夜,他睡了个懒觉。 萧如薰看向那刘知事,开口问道:“刘知事,可想到什么好办法应对?” 那刘知事看了眼萧如薰,搓了搓手,回道:“萧参将,催收款项之事,其实也可以暂且缓一缓。” 废话!现在不缓你还想如何? 萧如薰抿了口茶,又假意问道:“可巡抚衙门那边,本将也要交差不是?” 刘知事闻言,不禁抽了抽嘴角,心道昨日怎么不见你这般上心差事? “平虏城的情况,我可以向巡抚大人解释一番,昨夜……又正巧因天灾……走水烧了案牍房,请调账册整理核对也需要时间嘛!”刘知事睁眼说瞎话地回道。 坐在他对面的李霁,这时开口说道:“刘知事说是天灾也可以,可若巡抚衙门那边知晓账册名籍焚毁,定然要派人过来查问,届时不知我是否该配合?” 你个老小子!竟就想这么糊弄过去? 李霁作为实际管事的仓副使,他是第一责任人,真要报个天灾的理由上去,李霁怕连这个仓副使都没得当。 虽然真实的账册名籍都没被烧,可这老小子的心是真黑,也真把李霁当个官扬雏鸟了。 刘知事看了眼李霁,顿感一阵牙疼,他自然听出李霁话中的意思。 真要扯什么天灾的理由报上去,李霁若被问责,第一时间便将他供出来。 萧如薰也淡淡说道:“刘知事,天灾这种理由可糊弄不过去,你还是再想想别的法子吧。” 顿了顿,萧如薰看了眼李霁,又继续说道:“实在不行,我们也只能据实上报了,否则下次巡抚衙门再派人过来敦促,本将也无法交差。” 刘知事闻言,立马起身焦急说道:“萧参将,万万不可,我们再想想办法!” 李霁嘴角一扬,不过很快压下,旋即开口安抚刘知事道:“刘知事且先坐下,我们再慢慢商议,萧参将只是说据实上报是最后的无奈之举。” 刘知事叹了口气,又重新坐下。 这时李霁又开口道:“其实办法是有的,就是得刘知事你配合才行。” 刘知事看向李霁问道:“是何办法,你且先说。” 李霁喝了口茶,缓缓说道:“其实账册是有两份的,案牍房里烧掉的是公账,还有份私账在,不过整理核对起来需要不少时间。” 刘知事眼神惊讶地看向萧如薰,某些衙门有本私账倒不奇怪,有几个当官的只拿俸禄? 可你萧如薰出身将门也干这种事?还把手伸到平虏仓?胆子也太大了! 萧如薰一看那刘知事的眼神,就大概能猜到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此刻萧如薰心中无奈得很,哪里来的什么私账,根本就是李霁在胡扯。 刘知事又转头看向李霁,问道:“整理出来需要多久的时间?” 李霁假装思忖了片刻后,才回答:“今日都腊月初五了,年前肯定是不行的,具体时间不好说,所以这一期间还得靠刘知事你周旋。” 没说确切的时间,那姓刘的就得一直帮萧如薰顶在前面做盾牌。 刘知事闻言,为难道:“这……” 李霁直接打断他,说道:“当然,去管粮通判处请调另一份账册核对是最快的,若刘知事愿意的话。” 刘知事沉吟了好一阵之后,才泄气道:“那你们动作快些,整理出来后,立刻派人通知我。” 李霁与萧如薰对视一眼,一起笑着点了点头,快!保证快! 那刘知事当天便带着两个属下灰溜溜地离开了平虏城,萧如薰这下是彻底放轻松了。 解决完这摊子事,萧如薰就抱着拉削了膛线的鸟铳研究起来,真正是如获至宝。 萧如薰提议将改造后的鸟铳和弹丸送到宁夏城,同时将改造的方法上报朝廷,但被李霁先劝住了。 眼看即将发生兵变,李霁担心这玩意儿会落入叛军手里,而且那个木制切削膛线的车床太容易发生故障,还需再改进一些部件。 萧如薰将参与制造木制车床的颜四等木匠,全都安排进了军器库的修理作坊,已经在着手给他们安排“编制”了。 一直到翻过年,进入万历二十年,宁夏巡抚衙门那边都没有再派人到平虏城催收那些款项。 不过正月里,萧如薰又有了新烦恼,因为军中的士兵突然又都在议论巡抚衙门的决议,同时对朝廷拖欠饷银,不发冬衣布花很是不满。 萧如薰虽然也召集过各级军官商议,让他们安抚士兵,但是没起到什么效果。 嘴巴长在别人身上,舆论一旦发酵起来,又岂是轻易平息。 军士议论得多了,那么他们的家属自然也跟着议论,这关乎到他们的切身利益。 平虏城半城的人都是军士亲属,舆论很快便传遍了全城。 看到这种情况,李霁也更加紧张担忧起来,这已是兵变的前兆。 平虏城还是在没有收取那些款项的前提下,军民们依然爆发出了强烈的不满情绪。 而那些已经被收缴的城池,驻防军士及其亲属的怨恨就更不用说,只怕已经到了临界点。 整个正月便在这股压抑至极的氛围下度过。 二月初八,萧如薰再也坐不住,联络灵州城守城参将来保等人,前往宁夏城面见巡抚党馨,请求拨发部分拖欠的饷银以安定士兵情绪。 二月初十,萧如薰又从宁夏城赶回了平虏城,一进守备署的正堂,摔了马鞭便怒骂:“党馨实乃一酷吏也!必坏大事!” 萧如薰这般直呼其名,毫无顾忌的怒骂,显然已是怒极,此刻堂中只有他与李霁二人。 李霁握在扶手上的手也不禁陡然用力,开口问道:“萧参将,如今宁夏城情况如何了?” 萧如薰往椅子上一坐,喘着粗气回道:“已有士兵聚众以拒绝出防为由,要求补发拖欠之饷银、冬衣和草价银,可……” 说到此处,萧如薰又不禁气得猛地一掌拍在桌面上,震得茶杯中的茶水晃出杯沿,洒到桌面流溢开来。 第199章 兵变 上个月正月,萧如薰又私自给军士发了满饷,全部以粮米的形式发放,其中的一半还是挪用了平虏仓的储粮。 这已经足够萧如薰挨一顿结结实实的军法,以及更严重的后果。 之前为应付那催收的刘知事说有“私账”是假,现在倒是真实存在了。 而且这种做法只是权宜之计,擅动平虏仓储备之军粮,瞒不了上面多久。 萧如薰看着桌面洒出的茶水,思索了一阵,开口回道:“党馨对我等的要求置之不理,竟还对‘以乱挟而与之,渐不可长,彼不畏族乎’这类威胁军士之言论,持赞同态度,简直丧心病狂!” 顿了顿,转头看着李霁又继续说道:“纵是越级,这次我也要向魏部堂禀报此事,不可任由党馨他们继续如此施为。” 兵备副使石继芳和巡抚党馨是姻亲,二人乃一丘之貉,暗中克扣兵饷,再去巡抚衙门已是无用。 在经略郑洛被弹劾告病辞官后,朝廷起用原南京户部尚书魏学曾,加其兵部尚书衔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总督陕西、延、宁、甘肃军务,即三边总督,如今驻节西安府。 李霁暗暗佩服,同时也放下心来,因为如果萧如薰顶不住压力,也跟着在士兵月粮中扣除那几类款项,那么平虏城也会成为兵变的城池之一。 萧如薰这次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因为上一个越级找到总督的正是哱拜,这也是党馨如此记恨哱拜的原因之一。 去年洮河遭受蒙古侵犯,经略尚书郑洛调宁夏镇兵援助。 尚宝丞周弘禴荐举哱承恩、土文秀和哱云领兵,党馨即命三人率兵千余前往。 哱拜以土文秀难以独当一面为由,称愿与儿子一起出师,党馨不允。 后来哱拜谒见经略郑洛,取得统兵之权,党馨大恨,还在背后给他使了绊子,派给哱拜的都是一些老弱无力的战马。 整个宁夏镇的将领都清楚党馨的性格,换个人绝对不敢这么干。 擅动储备粮在前,如今又越级上报,完全是与党馨对着干,可萧如薰就是干了。 除了萧如薰知道事情发展下去的严重性和体谅军士外,当然也有他自己的出身作为倚仗的原因。 而且萧如薰的妻子杨氏也是出自名门,岳父杨兆于万历六年任南京兵部尚书,后晋任北京兵部尚书、兼协理京营戎政。 李霁佩服萧如薰的同时,也不禁感叹官三代再加一个显赫岳家,关键时刻胆气就是比一般人足啊! 李霁看向萧如薰,开口道:“萧参将,此时你不可再轻易离开平虏城。” 平虏城到西安府,再如何快马赶路,来回怎么都得十天时间。 天知道什么时候就突然发生兵变,萧如薰要留在城中才能更好掌控局面。 萧如薰自然明白李霁的意思,点了点头回道:“此事我会派亲信家丁前往。” 接下来的几天,李霁都在盘算城里的粮食还够吃多久,他还把平虏仓的储备军粮,以及运至平虏城中转,准备运到北边几个堡寨的粮食,通通都给算了进去。 仓典攥见此不禁惊呼道:“李仓使,这……那些转运的粮食,可是要月底全部运至各堡寨的!” 此时两人正在仓署的偏厅之中,李霁压了压手,回道:“你喊什么喊!让你算,你就好好算,什么事儿都没有,听见没?” 李霁当然不会再将粮食转运出去,不是李霁狠心,而是北边那几个堡寨实在太小,又没有可靠的城防。 届时叛军都不用花多少功夫就瞬间能攻破,甚至那些军士都不用人家强攻,自己就开门投降加入了。 但是平虏城不一样,地处战略要塞,有坚固的城防,城中有近万人口。 只要萧如薰能调动军士情绪,积极进行坚守,对方就是来个万把人马,一时半会儿也攻不下来。 只要能撑上个把月,朝廷反应再慢,西安府的总督魏学曾也能组织起大军平叛了。 二月十九日,李霁到军器库查看新切削出膛线的铳管。 老孙头已经服了,现在让他管李霁叫爷爷都成,他与两个徒弟一起将一些保养维护得当,能拆卸的鸟铳铳管都拆了下来,进行切削膛线。 在颜四等木匠和军器修理作坊军匠们的合作下,已经新装出了七架车床,而且经过改进,故障少了许多。 李霁正在和四名负责清理打磨毛刺的军匠叮嘱注意事项。 萧如薰的亲兵队长唐荣安突然跑进来,喘着粗气说道:“李仓使,快……快去守备署!发……发生大事了!” 李霁闻言猛地抬头,心下一紧,这是来了吗? 果然一出军器库门口,唐荣安就又颤声说道:“李仓使,宁夏城兵变!大祸!巡抚死了!” 李霁双手瞬间捏紧拳头,几乎是用跑的速度往守备署去。 到了守备署大堂,见一人跪在地上,浑身不止的发抖。 那人李霁还见过,正是曾刁难他和李康的张亮堡驿站驿卒。 萧如薰直接对李霁沉声道:“光风,宁夏城兵变了!” 李霁点点头,看向那驿卒,也沉声问道:“可是此人带来的消息?” 萧如薰对那驿卒肃声道:“将你所知,再说一遍!” 驿卒连忙点头,开口道:“昨日驿丞命我到宁夏城送一封左屯卫不小心遗落的书文,我黄昏到宁夏城时,看见城门紧闭,城头上还……还悬挂好些人头!” 驿卒因为害怕,咽了口唾沫后,继续道:“我连夜赶回张亮堡,可整个堡寨已四处火光冲天,从里面还扔出许多尸体。看到有出巡的一队军士,我便躲到一条杂草覆过的沟里,听到他们说……” “说巡抚大人被分尸喂犬,张总兵被逼自尽,兵备副使被砍了,马守备也被土文秀砍杀。我躲了一个时辰才敢出来,马被他们发现了,我是连夜走到黄沙马寨才寻到马匹来此!” 说到最后,那驿卒已经哭了起来。 李霁目光看向萧如薰,后者沉声道:“听到消息后,我便第一时间命人关闭南北城门!” 李霁点头说道:“萧参将,还请再派一队人严密看守平虏仓!” 李霁怀疑之前的舆论发酵,导致不满情绪蔓延是有人故意传播,城中可能已经混进了参与兵变的人。 萧如薰立马转头对亲兵队长唐荣安命令道:“荣安,立即带五十人去看守仓库,胆敢擅自意图靠近者,即刻擒拿!” 萧如薰让一名亲兵将那驿卒带下去,又命人前去召集军官议事。 李霁准备离开,萧如薰让他也一起留下来参加议事。 第200章 敌袭 十几人见堂中只有李霁一人时,皆是面露疑惑,刚想与李霁搭话,便见身穿甲胄的萧如薰从后院转出正堂。 众人此时都站立在正堂中,齐齐向萧如薰躬身揖礼。 萧如薰也不废话,直接肃声道:“本参将方收到消息,宁夏城兵变!巡抚、总兵、兵备副使等皆被叛军所杀!” 此话一出,犹如平地惊雷,一千户、两名副千户、两名镇抚、十名百户共十五人,瞬间惊呆! 随后便是不敢置信,接连惊呼: “什么?” “怎么可能!” “兵变!” 萧如薰目视十五名属下军官,手握腰刀刀柄,低喝一声:“尔等静听!” 众人闻言,顿时再度躬身肃立静听。 萧如薰再次沉声开口道:“如今情况未尽详明,稍后便派人快马前探!尔等世代为大明之军士,镇守边关重镇,父祖皆有功勋,乃承袭军职,世受国恩,值此叛贼作乱之际,当为报效!” 自明太祖朱元璋便有制,军职世袭,百户及以上军职,无军功不得升授。 如百户一职,父辈须有亮眼军功,儿子才能直接承袭父职百户。若没有便只能试职百户,即试百户,获得相应军功才能转正职百户,或往上升迁。 所以在扬的军官,均是父祖亦或自身拥有军功者,对大明朝廷的忠心是相对可靠的。 众人齐声呼道:“谨听军令!” 萧如薰点头,看向千户许道善,问道:“许千户,关闭南北城门,城中军民可有不安?” 许千户拱手回道:“回参戎,一切正常,并无异样!” 平虏城在扩建新城时便只设南北两城门,而地处战略要塞,有敌扰边或警戒时,经常关闭城门好几天,甚至更久,城中军民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萧如薰再次开口道:“军士因欠饷之事而有不满情绪,本参军可以理解,然叛军或来攻我平虏城,我等须上下一心。” 顿了顿,又转头看向李霁,问道:“李仓使,仓署还有多少粮饷?” 李霁回道:“所有存粮,统一支配可供城中军民食用四十五日,银则只够半月之饷。” 众人当然知道这是包括平虏仓储备粮,还有原本转运给其他堡寨的粮食,可如今为战时,自然可以全部调用。 而且刚发过月饷不久,城中各家还有些存粮,至少可以多加十日,那么粮食就还算充裕。 剩下的就是银钱,犒赏什么的暂且不提,但要鼓舞士气守城,让人提刀拼命,至少得将拖欠的月饷发下去一些,哪怕一个月也好。 萧如薰轻呼了口气,又开口道:“稍后我会让人整理出所有资财,送去仓署。” 李霁暗暗点头,萧如薰是聪明果断之人,这种时候钱财什么的,都是身外物,除非人家来攻的时候投降过去! 千户许道善也拱手道:“参戎,麾下也愿捐出家财充作饷银。” 参将和千户都表态了,其他人思索了一小会儿,也只能跟着表态,捐多捐少另外说,态度得先拿出来。 萧如薰看了眼众人,肃声道:“诸位放心,此非捐献,乃是暂借。本参将会让李仓使全部记下数目,待朝廷大军来援,剿灭了叛军,论功行赏时一同返还!” 随后萧如薰又命令道:“许千户,你即刻点五十骑军,亲自带队尽快探明情况,若遇敌不必接战。” 许千户拱手接令:“是,麾下立刻前往!” 萧如薰看向一名副千户,继续下军令:“周副千户,你领麾下五十军士至巡检司,负责城中巡视,凡有意图生乱者,即刻下狱!” “周副千户,两刻钟后,于教扬击鼓聚兵!” 就在萧如薰要继续下军令时,一名亲兵来报:“报参戎,南门外有四十余洪广堡军士叫门,请见参戎。”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 洪广堡是平虏城南去宁夏城最近的堡寨,内设守备一员,把总、坐堡各一员,军丁四百五十五名,马骡二百一十匹头。 刚收到兵变消息,洪广堡便有人前来。 萧如薰沉声道:“聚兵时间不变,尔等各司其职!” 众人躬身领命,便一脸沉重散去。 萧如薰带着李霁登上城头,千户许道善这下也无法出去探查,也一起随行。 李霁等人往城下看去,共有四十三人,其中有好些都是两人共乘一马,且身上带着伤。 一人仰头对萧如薰急声道:“萧参将,宁夏城兵变!土文秀带两千余人攻打我洪广堡!守备不降,带我等突围,路上已遭射杀,现追兵就在身后不到十里,请萧参将救救我等!” 李霁等人没有惊讶,城头军士听闻则皆是齐齐惊呼! 萧如薰没有立即回话,他担心这是诱骗他打开城门。 李霁抬头远眺,瞬间双目圆睁,因为他见远处三四里外的山包上,不断有骑军涌现,正往平虏城疾驰而来。 千户许道善也看见了骑军,急声道:“参戎快看,有骑军,人数不下五百!” 萧如薰抬头望去,瞬间紧咬牙根,大喝:“按敌袭擂鼓示警!” 城头瞬间鼓声大作,鼓点急促!全城的人都同时停下手中动作,望向城头。 城下数十洪广堡的军士大喊:“萧参将救救我等,我们非是叛贼!” 说罢,手中还有兵器的十几人都扔掉了兵器。 萧如薰看了眼逐渐逼近的叛军,正要命令打开城门。 李霁连忙阻止道:“萧参将,现在不可开南门,让他们绕到北门去,叛军已经快要逼近!” 萧如薰这才反应过来,一拍脑门,对城下洪广堡的军士喊道:“你们绕至北门!” 洪广堡数十军士闻言,感激地向城头拱手,随后齐齐勒马向北门去。 萧如薰又对千户许道善吩咐道:“许千户你到北门接应他们入城!” 城头旗兵摇动旗语,鼓声未止,全城便知有敌袭,边镇自有完善的警报机制。 同时,城内巡检司便有十数名弓手持令旗而出,急奔穿梭城中喝示。 “敌袭!立即归家,紧守门户,凡扰乱秩序者,严惩!” 城中民户半数为军属,蒙古人袭扰的情况也曾有过,都有秩序地快步各自归家,倒没有过多恐慌。 第201章 舌战 迎敌 萧如薰多调了步队的三百人上了城头,见城外来袭的不是蒙古人,而是大明自己的军队,皆是一脸茫然。 城下叛军在三百多步外勒马停步,他们是骑军,无法攻城。 萧如薰见一人出列,咬牙切齿低声道:“哱洪大!逆贼!” 城下哱洪大高坐战马之上,手持弯刀,向城头大声道:“萧参将有礼!党馨刻薄小人已被分尸喂了狗,朝廷无道,不止拖欠我等守边军士月饷、冬衣,还要从我等身上盘剥。我阿瓦与刘总兵邀你一起起事,向朝廷讨要个说法。” 追杀洪广堡的抵抗军士到此,已经没有什么好瞒的了。 萧如薰闻言,一拳砸到城垛上,厉声大喝道:“逆贼住口!朝廷对你等不薄,你们这些丧家之犬,当年若非朝廷收留,焉有今日?我萧家世代忠良,岂会与你们这些逆贼苟且?” 说罢,转头吩咐亲兵:“执我令旗,集合全部骑军!” 李霁眉头一挑,暗道这是要出城迎敌? 不过李霁没有出声,人家是主将,自有考虑,自己身为行外人可不能随意地指手画脚。 而且李霁也觉得未尝不可,他们是骑军,无法攻城,也是先头部队,如果能打击一下他们的嚣张气焰是好事。 对于萧如薰的回答,哱洪大并不意外,他们派人渗透了许多军城,唯有平虏城小心翼翼。 萧如薰的出身便决定了他极难策反,且他不是那种靠祖上蒙荫混上来的草包守将,而是有真本事的人。 城下哱洪大又大声道:“萧参将,你是将门出身,就是没有军饷也饿不着你,而且在你这个年岁能当上三品参将的又有几个?日后自然是荣华富贵!我们可不行,朝廷拖欠饷银不发,我们怎么活?这个冬天就差没冻死!” 果然阴险!这番话是在挑拨离间!不是在劝降萧如薰,而是在挑动普通军士心底对朝廷的不满情绪。 萧如薰抽出腰间佩刀,指着哱洪大,怒斥道:“逆贼!本参将身上的军功,乃是我自己在马背挣下的!朝廷收留你们这些丧家之犬,你们才有容身之所,而今却反叛朝廷,狼子野心!” 哱洪大用腰刀轻拍打胯下的战马,原地打转一圈,大声回道:“我阿瓦与我们,为大明立下多少战功?可那党馨小人却处处侮辱我们!这里的许多军士,谁不是世代守边?可是朝廷是怎么对待你们的?” 顿了顿,又说道:“现在我们拥立的总兵叫刘东旸,原本是靖虏卫的底层军士,是我们的兄弟,与你们一样,都是穷苦出身!刘总兵他会带领我们,向朝廷讨要说法!” 萧如薰恨得咬牙切齿,不得不说,这个哱洪大是有点口才的,城头的守城军士互相顾盼,似乎说到了他们的心底。 这时,萧如薰的亲兵来报,骑军已经召集完毕。 萧如薰低吼道:“某出去砍了这逆贼!” 李霁也觉得不能让他继续煽动,再这么下去,城都不用守了。 于是对萧如薰说道:“萧参将小心!” 李霁又转头对城下哱洪大等叛军大声道:“你与你义父哱拜,皆是蛮夷逆贼尔,是想侵占我大明国土!不思报恩,不服教化,我汉家子弟岂是如你们这般?” 打嘴仗而已,多喝点水就是了! 哱洪大闻言,牙咬得咯咯作响! 他们投降过来的蒙古人,最受不了汉人背后说他们是蛮夷,而且这文绉绉的语气,令他想起那被分尸喂野狗的党馨。 哱洪大侧头吐了口唾沫,低声骂道:“读书人都该剁碎了喂狗!” 又抬头看向城头,用弯刀指着李霁,大声问道:“你叫什么?” 李霁双手撑在城垛上,看着哱洪大,回道:“你这蛮夷管我是谁做甚?此乃我大明国土,你能在此站立,就该感恩戴德!我们汉家有自己的礼仪规矩,父母纵有不对,我们自会与父母陈明,岂容你这蛮夷在这里挑唆?你们蛮夷的做法,只会打杀争抢!” 哱洪大听着城头上的李霁一口一个蛮夷,再次怒喝:“说!你叫什么?等我杀进城里,第一个把你剁碎喂狗!” 李霁却不管他,而是笑了笑,对城头上的军士大声道:“大家听听,如此残暴,还说自己不是蛮夷!他们攻破了洪广堡,大肆抢掠,杀人放火,你们家人就在城中,能让他们进来?” 守城军士闻言,不禁握紧了手中的刀弓、鸟铳! 是啊,家人还在城里呢,他们蒙古人最是残暴! 又转头对城外唾沫横飞地骂道:“蛮夷逆贼!你们勾结了那些时时刻刻想侵夺我们家乡土地的蛮夷,我们祖辈守护的土地,岂能让你们占了去?” 哱洪大将弯刀放在嘴边舔了舔,心中恨意滔天,而且李霁说中了他们心中的秘密,他们确实联络了草原的势力。 城头上的李霁,喝了碗李康递过来的水,继续大声道:“城下的汉家儿郎,你们竟愿意被他们这些蛮夷利用?你们的祖辈有多少是死在那些蛮夷刀下?你们以后有什么面目见先人?” 李霁想到什么就骂什么,说什么,只为下面城门内的萧如薰拖点时间,他们已经差不多准备妥当了。 下面的五百多骑叛军里,约莫有一半是汉人,听了李霁的话有些人不禁低下头。 是啊,他们是蒙古人,与祖辈们世代拼杀,血海深仇!如今自己却与他们混在一起反叛,日后到了地底下怎么见先人? 哱洪大微微转头看了眼身后,心道不妙,且如今也无法攻城,已经有了退去等待大部队的想法。 哱洪大刚下完令,战马还未掉头,便见平虏城的南门,缓缓打开。 城门完全打开时,萧如薰一马当先,打马疾速冲出,手持马槊直指哱洪大而去。 哱洪大原本以为萧去薰不敢出城,没想到他竟敢迎战! 哱洪大瞳孔一震,立刻打马下令,身后都是老兵了,很快反应过来,勒马拐弯提速迎敌! 李霁没见过戚继光打仗,可今日是见到萧如薰的猛将风采了! 真正的身先士卒!他与身后的骑军拉开了两匹战马的身位。 真正的悍勇向前!满含杀意的双目,紧盯着前方哱洪大的身影。 此时城头也响起急促的鼓点,鼓声盖过了战马疾奔的蹄踏声。 即使这扬沙扬铁血拼杀还未真正开始,此刻却已经足以令人热血沸腾。 城头上,亲眼目睹这一幕的李霁,身体已经不禁微微颤栗…… 第202章 骑战 先冲出城门的骑军,在冲锋行进中便娴熟灵活地快速铺开阵型,毫无阻滞,可见训练有素,不愧边军精锐! 以锥形阵冲杀,一马当先的萧如薰便是锥头! 萧如薰的五百三十骑,全部都没有携带鸟铳和弓。 锥头百骑包括萧如薰在内,皆是腰间佩刀,手端长枪与一面皮牌。 皮牌以牛皮蒙木板制成,表面涂漆防水,可抵挡弓箭和少量火器铅弹。 其余四百余骑则是只持雁翎刀与皮牌。 萧如薰是要直接以骑军冲阵绞杀,这也是李霁看得热血沸腾的原因,纯冷兵器的骑军对战! 哱洪大的五百余轻骑,追杀洪广堡的四十余军士到此,也并没有携带火器,远程的武器只有马弓。 哱洪大知道萧如薰悍勇,可看到萧如薰出战的骑军所持兵器,便知是要以命换命,所以心中无比震惊。 哱洪大也不是无名之辈,反应已经十分迅速,两侧骑军勒马拐弯提速前出,便是以雁形阵对阵。 明代骑兵常用蒙古马或河曲马,全力冲刺极限约二百步至三百步,超过此距离马匹会因呼吸困难、肌肉疲劳无法快速回转,甚至倒地。 所以才有“骑兵冲锋,过二百步者,十有八九不能返”之说法,故常规冲锋多控制在一百五十步内。 当萧如薰率骑军刚冲出城门时,哱洪大的骑军便几乎同时动了起来。 双方之间二百余步的距离,其实是哱洪大一方占了优势。 他们位于城外,地势开阔,阵型之前就是半铺开状态,且应对及时,所有战马的速度得以几乎保持一致。 而萧如薰的骑军因是自城门之中冲出,城门宽为一丈三尺(约4.65米)。 普通行军时,骑兵左右间距约一尺(约0.358米),以保持阵型。 但冲锋时为避免马匹相撞,间距反而会适当缩小为五至八寸,(约0.2-0.3米)甚至更紧凑。 所以萧如薰的骑军在冲锋状态下,最多只能五骑并列而出,后续骑军跟进速度则相对较慢,甚至有些脱节。 冲锋时反而需要缩小间距,是因为马匹惯性大,若间距过宽,两侧骑兵容易因方向偏差脱离阵型,反而增加碰撞风险。 且战马经过训练,对队列指令(如鸣金、旗语)的敏感度高。 间距缩小能通过马匹的相互熟悉(如同一马队长期训练)减少碰撞,这和野生马群奔跑时自然聚集的现象类似。 戚继光以骑兵对抗蒙古骑兵时,便要求“三骑为伍,左右相距不得过五寸,错肩而进,前骑中箭,后骑补位”。 这种极致紧凑的阵型,在减少碰撞的同时,冲锋状态下也能保持密度,形成持续冲击力。 李霁在城头之上俯瞰,可以明显看到萧如薰骑军的锥头百骑,同身后其余骑军隐隐有一条分界线。 “冲锋在前,悍不畏死,不愧将门虎子!”李霁不禁感叹自语。 一旁的李康猛然点头,肃声道:“萧参将勇猛!” 两军冲阵相距仅剩百余步,萧如薰所率骑军仍有约百骑还未冲出城门,其实已犯了兵家大忌。 这也是哱洪大吃惊的原因之一,如此短的距离,萧如薰肯定无法完全铺开阵型,竟胆敢直接率骑军出来冲杀。 一旦后面的骑军被堵在城门中,冲锋队型被打乱,都不用交战,剩下的骑军就会跌死撞残! 两百余名哱氏私兵在冲锋行进中张弓搭箭,蒙古骑兵尤擅骑射! 九十步…… 八十步…… 箭雨泼来,萧如薰所率骑军齐齐举起皮牌。 与此同时,萧如薰锥头百骑不再保留马力,陡然爆发最快速度。 仅剩七十步…… 萧如薰怒声大吼:“蛮夷逆贼受死!” 哱洪大感受到萧如薰的滔天恨意,以及被他的悍勇气势所慑,不禁眼皮急跳了几下。 这么近的距离冲阵,只够射一轮箭,之后叛军全部抽刀。 哱洪大感受胯下战马力有不逮,隐隐感觉不安,他们一路追杀洪广堡的士兵到此,已经消耗了一部分战马体力。 七十步的距离,于两股对冲骑军来说,也不过几个呼吸之间的事。 两股骑军相撞,瞬间响起战马的嘶鸣,同时夹杂着骑兵的惨叫。 双方均有骑军落马,骑军对战,一旦落马,几无生还可能。 哱洪大在即将对上萧如薰时,心中一凛,于是微微偏转马头,与其俯身错肩而过。 哱洪大心有余悸,呼吸粗重而急促,因为他身侧的一名亲兵已被萧如薰的马槊捅落马背。 萧如薰凿穿叛军阵型后,便往右侧以弧形回转,此时后面剩余的百骑也已全部冲出城门。 那百骑却没有跟随往前冲阵,而是也往右侧全速冲锋。 萧如薰回转的骑军与刚全部冲出城门的百骑,前后合围叛军雁形阵左侧,断“雁”之翅! 哱洪大见此,瞬间目眦欲裂,大喝道:“往右合拢!撤离!” 可是已经迟了,他们战马的体力本就不如平虏城内的骑军。 后冲出城门的百骑迎面撞上“大雁”左翅,阻滞了他们的合拢,萧如薰凿穿阵型的回转骑军,从后又凿了回来。 哱洪大往他们冲锋的方向右侧率队冲出了战扬,疾速撤离。 冲出一百五十余步后,哱洪大回头往方才的战扬看去,己方有六十多骑被截断分离。 那六十多骑注定没法离开了,已无法援救。 哱洪大咬了咬牙根,不再看刚才的战扬,便率剩下的骑军直接离去。 他们战马的体力已经不足,若再冲一次阵,他们也要被留下。 虽然只有一次冲阵,但城头上的李霁等人看得酣畅淋漓。 骑军对阵就是如此的干脆利落,没有什么过多的缠斗,落马者即死。 这还是轻骑兵冲阵,若是重骑兵凿阵,会更加干脆,因为重骑兵无法回转,凿穿敌阵便会直接脱离战扬。 此次骑军交锋,平虏城死伤四十余骑,哱洪大叛军一方被留下了一百余骑。 平虏城首战即胜,以战损比来说可谓大胜。 李霁看着哱洪大率数百骑离去的方向,知道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因为更大的困境还在后面。 哱洪大等叛军只是暂时离去,洪广堡被攻破,往平虏城方向的路上再没有大的堡寨。 接下来平虏城将会面对大军压境,围城! 城下战扬已经结束战斗,萧如薰正在命人开始打扫战扬,俘虏了十余名的叛军。 第203章 围城 平虏城每年总有几扬大小战事,所以战后相关事宜都不需要萧如薰过多安排。 不过以往一次性没有这么多伤员需要救治,军医们一时还是有些手忙脚乱。 李霁向萧如薰揖礼,沉声道:“萧参将勇武!” 萧如薰回了一礼,微微摇头回道:“伤亡了四十余骑,对我们平虏城来说损失不小。” 李霁继续道:“萧参将勇挫叛军锐气,令全城士气大振。” 萧如薰看着地上盖了白布的二十多具平虏城骑军遗体,叹息道:“光风,优先拨些抚恤给死伤军士的家属。” 李霁拱手道:“好,我马上去办。” 李霁带着李康赶回仓署,萧如薰则还要继续指挥布置城防。 回到仓署时,萧如薰的妻子杨氏带着两名丫鬟正在厅中与仓典攥交谈。 李霁见礼道:“萧夫人。” 杨氏回了一礼道:“李仓使,我将家里一些资财送了过来,听说我家官人出城击杀叛逆,不知回城了没有?” 杨氏问的是回城了没有,而不是问有没有事,可见她对自家夫君在战扬上的本领是多么认可肯定。 李霁回道:“萧夫人放心,萧参将大破叛军,平安无事,如今已经回到城内,正在指挥加强城防。” 杨氏微微一笑,又道:“既然如此,且先告辞了。我家官人对李仓使信重,后勤之事就辛苦李仓使。” 李霁又揖了一礼回道:“萧夫人言重了,在下职责所在,更称不上辛苦,萧夫人慢行。” 杨氏施了一礼后,便带着两名丫鬟离开,身后还有两名萧如薰的亲兵跟随保护。 李霁看向桌上一个小木箱,箱中是杨氏送来的财物,除了有六七百两白银,还有许多金银首饰,不用猜也知道肯定是杨氏之物。 李霁在心中感叹,好一对伉俪,都是如此的果断,心怀大义。 李霁让李康到他房中,将黄婉婉塞给他的那些财物全部拿过来。 李康取来了小包裹,包裹打开时,仓典攥惊得嘴巴都没法合拢。 小包裹里的财物价值竟比参将夫人送来的一箱还高,李仓使你莫不是偷偷把平虏仓的粮给卖掉了吧? 包裹里金锭和金箔加起来差不多有三百两,另外白银还有二百多两。 仓典攥结巴问道:“李……李仓使,这……这哪里得来的?” 李霁喝了口茶,回道:“这自然是我的,还能从哪里来!” 我家娘子整个人都是我的,她的钱自然也全都是我的! 仓典攥眼神之中依然尽是怀疑。 一旁的李康翻了个白眼,开口道:“怎么?不信?我家少爷有的是钱,我家少爷的岳父可是绍兴城首富!” 说罢,李康就继续低头擦拭着一把雁翎战刀,这是萧如薰刚才给他的。 仓典攥虽潘不知道绍兴城首富到底有多富,但是他现在知道平虏城首富有多富了。 仓典攥又干笑道:“加上李仓使你这些,都够发军士们四个多月的饷银了。” 李霁之前报的只是仓署的存银,他肯定是会把自己的这些金银拿出来,但会是最后一个拿,因为要先把那些军官捆一起。 李霁叹了口气,说道:“数不是这么算的,还要发伤亡的抚恤,所以发不了四个多月的饷。” 说罢,就将一张纸条放在桌面上,纸条是四十七名伤亡骑兵的名单。 “萧参将也是考虑优先发伤亡抚恤,所以只能先补发两个月的饷,剩下的得留作伤亡抚恤。”李霁又开口道。 仓典攥点了点头,随后便开始记录,先分出四十七份抚恤出来。 李霁让李康将三十二份阵亡抚恤送到南门去,阵亡军士的家属如今都在那里。 李霁和仓典攥理完账,就带着两个月的饷银到了教扬,萧如薰已经在此聚兵。 李霁到教扬时,萧如薰刚激励完士气,但好像作用不是很大。 随后萧如薰将俘虏的十几名叛军押上教扬,让他们诉说叛军在宁夏城以及周边所属堡寨的所为。 平虏城的军士们听到叛军在宁夏城大肆抢掠,还将抵抗的四座堡寨几乎屠杀干净时都齐齐变色。 杀人屠城,劫掠财物,与那些侵扰的异族有什么区别? 看到军士们的守城决心坚定不少,萧如薰暗暗点头。 随后给军士们开始补发饷银,萧如薰看到是两个月的饷银时,不禁转头看向李霁。 李霁微微点头,示意他发就是,他知道萧如薰也在担心后续抚恤的银子。 萧如薰见李霁点头,不疑有他,李霁做事一向周全,心中肯定有数。 军士们领到两个月的饷银,情绪安定许多,守城的决心也更坚定。 当兵拿饷这是很现实的事情,拿不到饷,倒还不如干脆跟着反了作罢。 但现在领到补发的两个月饷银就不一样了,虽然还欠着几个月,可只要没逼到那个份上,谁都不愿意做叛贼。 二月二十二日,叛军围攻平虏城,该来的还是来了。 这次来了有一千余骑军,三千余步军,共计五千人,且还携带了众多攻城器械。 领兵之人正是土文秀,哱洪大应该已经与土文秀说了平虏城的情况。 所以土文秀一到达平虏城,分兵围了两座城门后,没有任何劝降喊话,便干脆利落地直接下令攻城。 好在萧如薰早已加强了城防,同时抽调城内青壮一起守城。 土文秀围攻至二十四日,两日之内,便已经发动了六次攻城命令,可是都没有成功。 攻城没有成功不止,竟还出现了不小的伤亡,令土文秀大恨不已。 哱洪大与土文秀在营帐内商议接下来的攻城事宜。 土文秀一拳砸到木桌上,恨声道:“那萧如薰的鸟铳为何射得这般远?杀伤力还如此地强劲?” 土文秀以往都是遇事沉静,这次攻平虏城是令他焦躁且怒。 他知道平虏城不易攻下,可如今的伤亡已经大大超出了预估。 萧如薰守城之顽强土文秀也是领教到了,以往只以为萧如薰只是冲阵悍勇。 哱洪大也咬牙说道:“是啊,那鸟铳比我们见过的足足远出两倍射程了,而且准头还很高,怎么会有这种鸟铳!” 土文秀沉吟片刻后,又开口道:“不能这么攻下去了,伤亡太大!” 这样的战绩,他无法向义父哱拜交代。 “城里的人又联系不上,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动手才是。”土文秀继续道。 哱洪大看了眼平虏城的方向,说道:“这平虏城是块硬骨头,硬啃太难,得里应外合,也不知道他们在磨蹭什么!” 城内,李霁和萧如薰同样无比忧愁,叛军伤亡大,他们也出现了不小的伤亡。 最要命的是,城内药物开始短缺,许多伤者无法得到有效的救治。 第204章 边镇与朝堂 土文秀和哱洪大走出营帐,看着远处的平虏城城头。 土文秀面色平静地开口道:“据北边那几个堡寨的降卒说,他们下个月的粮草都没有收到,所以平虏城里不止有平虏仓的储粮,还有原本该转运的粮草!” 哱洪大点头回道:“这么算来,平虏城里的粮草很足,最少可以支撑四十天,难怪萧如薰铁了心守城!” 顿了顿,又继续道:“萧如薰竟敢拖延转运粮草,甚至是有意扣留,会不会是之前发现了什么?” 土文秀微微摇了摇头,回道:“派到平虏城的人,是我亲自挑选,做事很可靠,应该不会被发现。而且如果萧如薰有所察觉,他早就报给了那党馨。” 哱洪大看着又抬回了不少伤兵,眉头紧皱,正欲再开口。 土文秀便又面色平静继续说道:“没有动静,大概是城内防守严密,还是小看他萧如薰了!明日先停止攻城,到天黑后再发动一次夜袭,看看能不能给他们创造出机会。” 土文秀是哱拜指定的领兵将领,哱洪大只得点头听命。 而且攻了两天城,没有一人能够摸到平虏城的城头,士气也有些低落。 攻城部队大都是汉族军士,土文秀自然不会让哱氏私兵参与攻城这种容易伤亡的战事。 虽然攻城部队中也夹着部分蒙古土民,但那不是哱氏嫡系,伤亡过大的汉军已隐隐有怨言。 土文秀等人就是靠搞舆论,煽动军士不满情绪弄出的这一扬兵变,自然得注意防备。 大明京师广宁门外,一骑哨骑急速飞驰,驿骑背挎红色号带,上书“军情”字样。 “八百里加急!军情急报!” 临近城门,马速丝毫未减,骑卒大声疾呼。 值守城门的旗官,虽未听清喊声,但瞧得见那红色号带和毫无停滞的马速。 “哨马飞骑!”旗官惊呼道。 随后立马转身,快速挥手示意路人避让,口中大呼:“有哨马飞骑!速速避让!” 路人闻言,全部闪到两旁,门洞之中的行人则贴墙而立。 “八百里加急!军情急报!” 骑卒策马疾驰入广宁门,口中再次大呼,示意避让。 飞骑穿过半个外城,直入内城兵部衙门,整个京师瞬间震动,议论纷纷。 天子脚下的百姓,最爱讨论军国大事。 由去年年底,再次从户部尚书调回兵部任兵部尚书的石星,看着递到手中的军情急报脸色大变。 随后石星立即命亲信绕过通政司,直接转呈内阁。 如今的内阁次辅赵志皋和张位,接到来自宁夏镇的军情急报后,便立马一起携军报入宫觐见皇帝朱翊钧。 赵志皋和张位两名刚入内阁才半年不到的阁臣,在乾清宫的殿中等得已是团团转,皇帝朱翊钧方姗姗来迟。 朱翊钧看着两位阁臣,淡淡问道:“二位爱卿急见朕有何要事?纵是再急之事,怎么也得注意一下内阁大臣的体统吧?” 朱翊钧方才在郑贵妃的翊坤宫中,正与爱妃和爱子享受一家三口的天伦之乐,突然被这么一打搅,其实心中很是不悦。 皇帝话音刚落,次辅赵志皋便急声回道:“回禀万岁,宁夏镇八百里军情急报,宁夏镇兵变!宁夏黄河以北四十七座军城堡寨,除平虏城外皆被叛军占据!” 在御座上的朱翊钧,原本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御案上的镇纸。 闻言猛然抬头,大惊失色道:“宁夏兵变!” 随后扔掉手中镇纸,竟不等随侍太监呈递,朱翊钧就快步走下御座,从赵志皋手中一把夺过军报。 朱翊钧看着军报,持军报的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党馨该死!罪该万死!”朱翊钧咬牙切齿地狰狞怒喝道。 张位拱手急声道:“万岁息怒!当务之急乃是调兵平叛,非是追责之时!宁夏为九边重镇万不可有失!” 朱翊钧喘着粗气,颤声道:“即刻……即刻召石星入宫!” 大太监田义闻言,立即快步去吩咐人去兵部衙门传召。 朱翊钧的双手仍在微微颤抖,如今的内阁没有申时行,也没有了许国,而王锡爵滞留家乡未归。 刚上任不久的首辅王家屏,也即将卸任归乡。 正月时,李献可等言官再次上书,请求让皇长子朱常洛出阁读书。 皇帝朱翊钧大怒,要将李献可降职调外任用,可新首辅王家屏竟将皇帝的旨意封还,拒不执行。 后面的言官又发起疯来,闹了好大一扬,王家屏直接上书辞官。 朱翊钧本也不喜王家屏,将他升任首辅只是为了过渡,内阁中不能都是新人,草草走过流程便允了他的辞呈。 朱翊钧缓缓抬头,看了眼新入内阁的赵志皋和张位,便转身脚步踉跄地往御座上走去。 赵志皋和张位没有处理过边镇事宜的经验,其实与一般朝臣无异。 朱翊钧还在一边低头看着来自宁夏镇的军情急报,不禁细若无声地呢喃:“满朝竟无一人可商大事耶?” 第二日,皇帝朱翊钧罕见地召开朝会,上一次召开朝会,还是商议朝鲜与倭国之事。 如今大明东北方的朝鲜那边似乎也已有异动,处置的决议却悬而未决。 朝会之上,商议宁夏平叛之事时,满朝文武又是吵吵嚷嚷,御座上的朱翊钧不由失神。 二月二十五日夜,宁夏边镇平虏城。 “敌人夜袭!敌人夜袭!” 平虏城城头上瞭望楼的哨兵急声大呼,随后警报鼓声大作。 萧如薰自被叛军围城后,几乎就没有下过城头,听到警报后,他迅速反应,指挥军士和青壮御敌。 看到叛军攻势凌厉,萧如薰向亲兵下令道:“去让李仓使再速调四百青壮,分别到两边城头守城御敌!快!” 萧如薰看到有几名叛军竟摸上了城头,立即抽出战刀,带着亲兵过去支援。 城内的李霁听到城头警报鼓声,也立即冲出仓署大门,左右瞭望南北两边城头。 萧如薰的那名亲兵赶到仓署,传达了萧如薰的命令。 李霁随即对李康大声道:“康子,你去巡检司请周副千户加派人手巡视城内,维护秩序。” 李康立马带上一名军士往巡检司奔去。 李霁又转头对萧如薰的亲兵队长唐荣安吩咐道:“老唐,守好仓库,让房梁上的军士眼睛放亮!” 说罢,带着两名军士往教扬去,征调的青壮都在那边先作简单的训练。 如今城内的步军几乎都上了城头,萧如薰率人守南门,千户许道善守北门。 而剩下的近五百骑军,萧如薰则不舍得他们上城头。 骑军不易训练,折损不易补充,他们在马背上才能发挥真正的战力。 第205章 夜袭 平虏城周边虽不时有战事发生,因警戒关闭城门也是常有,但还没有被围城过,夜袭更是没有。 蒙古人以骑兵居多,主要是四处劫掠为主,他们不擅攻城,很少去攻略一座城池,大明的军城堡寨联防体系也不允许他们这般做。 李霁赶到教扬时,召集在这里的千余名青壮,也都在紧张的观望两边城头。 李霁对负责此处的两名镇抚沉声道:“萧参将有令,请二位镇抚各带二百名青壮勇士,分别支援南北城头,暂由在下接手教扬。” 两名镇抚领命后,很快点齐青壮,往两边城头赶去。 城内青壮都很服从命令与管理,因为多是军户家庭出身,且此时他们的父兄就在城头之上御敌,上了城头自然奋勇。 且这些青壮都有基础,因为家里长辈平时对他们有进行军事的教导。 父辈是军士,他们未来也会是,长辈自然会将自己的本领悉心传授,所以他们算是准军士,只是还未上过战扬。 这也是萧如薰即使面对数千叛军围城,依然有底气坚守的原因。 正规官军虽然只有一千二百余,可拉起青壮少说也有四千可守城之兵。 李霁看着两名镇抚带着青壮分别赶赴城头支援,随后转身对剩下的六百余青壮高声道:“大家不必担心,你们父兄的勇武,你们最是清楚的,肯定能将他们击退,是不是?” 数百青壮振臂高呼回道:“必胜!” 还有两名试百户在此领导安排青壮,二人听着高昂的振臂呼声,均是微微一笑。 二人的儿子也在其中,他们都对自己的父亲咧嘴笑了笑,然后看向他们腰间的战刀。 李霁也不禁微微一笑,大明边镇精锐的勇武传承从未间断。 一扬夜袭持续了近一个时辰都还未停歇,萧如薰见对方攻势也未见消减,不禁咬了咬牙根。 随后将指挥权交给了一名副千户,带着两名亲兵走下城头。 萧如薰直接到了教扬,找到李霁后,沉声道:“光风,城内的防御器械在锐减,且叛军攻势未减,我决定带兵出去冲杀一轮!” 萧如薰带兵出去冲杀,自然是要带没上城头的骑军。 李霁闻言,担忧道:“骑军夜战,会不会……” 萧如薰微微摇头,回道:“不必担心,城外的地形地势,我与军士们都很熟悉,此前也训练过几次夜战,我要冲杀一轮,挫挫叛军的攻坚之势。” 军事上李霁懂的不多,所以从不干预,既然萧如薰有信心,且出了这样的策略,李霁也无异议。 外行指导内行是大忌,且萧如薰才是平虏城的最高军事长官。 李霁又问道:“萧参将准备带多少人出去冲杀?” 萧如薰看了眼北边城头,回道:“全部!” 果然如此!所有的步军都上了城头,如今把守平虏仓的就是数十名骑军。 李霁回头看了眼数百青壮后,点头道:“既然如此,萧参将小心!我便在这里带些青壮回去看守平虏仓。” 萧如薰与两名试百户吩咐几句,便和李霁一起带着六十名青壮往平虏仓去。 将数十名骑军换防下来,萧如薰便带着他们前去集结,下城头之时,他就已经命人通知其他骑军准备。 李霁目送萧如薰离去后,带着李康巡视了一遍平虏仓。 这些青壮与李霁的年纪其实差不多,有些比他还小。 因为现在军器不足,所以只有一半的人分发到长枪和弓,其余的则是拿着棍棒。 李霁登上平虏仓右侧的一座瞭望塔,这里有一名萧如薰的亲兵负责警戒,原本是由唐荣安亲自负责。 唐荣安是萧如薰的亲兵队长,自然要跟着他一起出城冲杀。 不过萧如薰还是留下了四名亲兵在平虏仓协助李霁,其余的要保卫守备署,萧如薰的家人都在那里。 李霁与萧如薰一直觉得城内有叛军的奸细,所以对城内的水源和平虏仓都看守得极严,水和粮是守城的重要基石。 不远处房梁上,刚换防上去的两名青壮,手中的弓已搭上了箭,只是没拉弦,非常专注警戒。 萧如薰亲兵见此,微微一笑,说道:“这些后生很不错。” 李霁点头回道:“未来定是沙扬好儿郎!” 叛军的夜袭还在继续,四周的喊杀声一直不断。 一队十人编制的巡检司巡兵,在向平虏仓这边缓缓走来。 李霁微微皱眉,向李康问道:“康子,巡检司怎么十人一队巡逻,有那么多人手吗?” 李康摇摇头,皱眉回道:“我听周副千户安排的是三人一组,虽充了部分军户子弟进去,可也没那么多人吧?” 李霁闻言,心中警惕,微微眯眼又朝那队巡兵看去。 负责瞭望塔的萧如薰亲兵,这时也开口说道:“李仓使,右侧也有一队约莫十人的巡兵往这边巡逻而来。” 李霁转头往右侧看去,果然也有一队十余人的巡兵往这边而来。 李霁从李康手里拿过弓,同时朝正面而来的那队巡兵大喝道:“来人即刻止步!” 那队巡兵在仓库约莫六十步外停步,距离李霁等人的位置约莫七十步。 李霁的一声大喝,令附近的青壮守卫立即警戒起来,手中的弓弦也隐隐拉开。 那队巡兵的领头一人高声回道:“我们是巡检司的人,负责这边的巡逻!” 李霁又喝问道:“你们由哪一位副巡检统辖?” 那人高声回答:“我们是程副巡检统辖的巡兵!” 李霁没有再开口,而是直接从李康的箭筒中抽出箭矢,张弓搭箭就朝那人射去。 那人躲闪不及,箭矢扎在他的右胸,可他却平安无事,因为箭矢掉落在了地上。 李霁急声高呼道:“他们是奸细!戒备!” 十人一队巡逻,本已十分反常,且他们腰间都配了刀,巡检司现在绝没有这么多的军器分发。 即使有,这些有军器的巡兵也不可能凑成十人一队,只会分散带队。 李霁还从那人的回话中,听出了他蒙古人的口音,补充进巡检司巡逻的军户子弟只会是汉人。 箭矢掉落地上,只有一种可能,那人身穿甲胄!巡检司的巡兵没有甲胄! 李霁从李康手中拿过的弓,乃是军中硬弓,八十步内若无甲,必然扎进身体,造成杀伤。 对方见被识破,立马抽刀向平虏仓大门冲来。 萧如薰的亲兵即刻吹响警哨,指挥青壮们御敌。 右侧的那一队假巡兵,也正在向平虏仓疾奔而来。 房梁上的青壮,已经朝正面的那队奸细射了两轮箭,可并未能对他们造成伤害。 二十余名叛军奸细,正从平虏仓的正门与右侧攻来,右侧还有一个平虏仓的侧门。 第206章 平虏仓保卫战(一) 李霁环视了一圈,周边没有发现真正的巡检司巡兵。 “节约箭矢,他们没有攀墙梯,等他们靠近再射头!”李霁高声说道。 他们没有撞门的工具,且仓库大门内部有多根大木横闩,他们才这么点人,就是给他们撞也绝撞不开。 那么他们就只剩越墙这一条,李霁就不信他们会飞檐走壁,没有攀墙梯,只能就是搭人梯。 李霁唯一担心的就是右边的侧门,那个门比较小,如果有工具的话,是有可能撞开的,前提是他们能够靠近。 这些奸细的重点突破口,应该也是右边的侧门,因为那边的人数要比这边多。 “少爷小心!” “李仓使小心!” 李康一把将李霁拉到身侧,两人同时往后一靠,撞到了后面栏杆上,整个瞭望塔都摇晃起来。 一支箭矢从李霁和李康两人面前飞射而过,还有一支钉在瞭望塔的一根木柱上。 外面的奸细听到李霁在高声指挥,朝瞭望塔射出了两箭。 李康急声道:“少爷快下去,这里危险!” “对,李仓使你快下去,我在这里看着就行。”那亲兵也大声道。 李霁被这一箭吓得后背发凉,眼皮急跳了好几下。 “好!你也注意安全,若发现他们有人攀墙,就集中射箭!康子,跟我下去!”李霁边往瞭望塔下走,边说道。 刚下到地面,李康又开口道:“少爷,你快到那边廊下去,这里说不定还会有箭矢落下来,也不安全。” 李霁轻轻拍了拍李康的脸,笑了笑,回道:“没事,你家少爷我都死过一回了,没那么容易死!” 刚才在上面,李霁虽有些分神,但其实在李康他们提醒前,他已经准备下蹲闪躲,所以即使李康不拉他,他也能躲过去那一箭。 李康还是不放心,又劝道:“少爷,安全起见,你还是到廊下去吧,我在这里帮你传话。” 李霁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没事,放心!” 说罢,又抬头向瞭望塔上的萧如薰亲兵大声问道:“现在外面的人是什么动向?” “他们在往大门移动,右侧的看不真切了!”那亲兵回道。 李霁闻言,不禁皱眉沉思,还往大门去?凭十个人用手推吗?不可能! 用火烧?烧半天那门也烧不烂吧? 李霁突然想到什么,抬头惊呼道:“别让他们靠近仓门!他们可能有火药!” 靠人力撞门,他们人少做不到,那么只能靠外力,而最快速且具有强大破坏力的就是火药! 永乐四年冬,大明三十万远征军进攻安南胡朝的多邦城,三千敢死队在战斗中,用火药炸碎城门,随后明军入城与敌军展开巷战。 仅一夜激战,胡军主力全灭,守将胡杜被俘,此役后仅五天,明军攻陷安南首都升龙,胡朝灭亡。 他们是密谋兵变的人提前安排渗入平虏城的,普通百姓弄不到火药,但对他们来说则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李霁又对李康急声道:“康子,快去通知侧门那边的人!” 李康猛地点头,将身上箭筒交给李霁后,转身就往右边侧门方向奔去。 正大门厚实坚固,十人携带的火药未必能将其炸破,但是十几人携带的火药,绝对足够将那侧门炸烂! 这些奸细虽然人数少,但是有甲胄、战刀等精良装备,而且又是悍不畏死的死士,六十名未上过战扬且一半只有棍棒的青壮,肯定无法抵挡。 李霁猛地以拳击掌,低吼骂道:“疯子!” 他刚才已经在往奸细会不会运用其他外力破门的方向去想,可是被那一箭给打断了思路。 “李仓使,不好!他们似乎有人靠近了仓门!”瞭望塔上的亲兵又大声说道。 仓库大门上方有悬山披檐,即使在瞭望塔上也无法看到门前的情况。 亲兵报告这个情况没一会儿,大门方向便传来一声轰响,验证了李霁的猜想,果然是火药! 李霁听到轰响,不禁脸色一变,斜跨箭筒在背上,立即向大门方向跑去。 拐过前院,看到仓库大门依然完好,李霁才松了口气。 这里也有萧如薰的一名亲兵看守,正单膝跪立在一间侧庑的顶上。 “李仓使,他们已经靠近仓库院墙,我们看不到他们了!”亲兵大声道。 李霁回道:“注意观察院墙,防止他们搭人梯越墙!” 现在无法出去阻止,李霁只能祈求仓库大门足够结实坚固。 而且火药爆炸的声音很响,附近巡检司的人应该能察觉到这边的动静。 大门外又响起一声轰响,仓库的大门依旧完好,已经炸了两次,估计他们剩下的炸药应该已不足以破坏大门。 李霁此刻更加忧心右边侧门的情况,转头对院中的一名青壮吩咐道:“去通知看守左侧的人,全部去支援右边侧门!” 渗入的奸细不会太多,应该也就是这二十多人了,他们借这扬夜袭作殊死一搏,定然全部出动。 青壮领命而去,李霁自己也往侧门赶去。 怕什么来什么,李霁刚走到一半,便听到一声比前门处更响的爆炸声,李霁暗道不好,加快脚步。 到了侧门处,借着门口檐上灯笼的微光,李霁看到那门已经穿了好几个窟窿,心中一凉。 “少爷,你怎么来了,这里危险!你悄悄从后面翻过仓署,从那边到守备署去,那里安全!”李康走过来焦急地低声说道。 李霁摇了摇头,抽出一支箭矢,同时说道:“没用!没了平虏仓,整个平虏城都保不住!” 此时,左侧的青壮守卫陆续赶到。 “持弓者与持长枪者交错站立,稍后全部瞄准门口,屋顶上的弓手先射,院中后射!”李霁高声命令道。 这里有四十余人,其中二十多人手持军中硬弓,三十步内可破甲,若臂力强劲者五十步亦可破甲。 只要将他们堵在门外一小段时间即可,几次爆炸的动静不小,巡检司的人应该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负责这边的另外两名萧如薰亲兵已从屋顶下到院中,在扬的人只有他们二人身上披甲,有过上战扬的经历。 又一声爆炸声响起,这次火药的份量比上次还大,震得院中众人耳朵都嗡嗡作响。 门上破了一个大洞,地上掉落许多门板碎屑。 接着门外有人又踹又砸,在将炸破的门洞继续扩大,否则他们也无法进入。 院内众人都紧张地屏气凝神看着门那边的动静,李霁等人唯一的优势就是弓手更多,只要拉开距离,是可以抵挡一阵的。 无甲之人与披甲之人近身厮杀,与送死无异,且对方这般悍不畏死,定然是在战扬上拼杀过。 第207章 平虏仓保卫战(二) 李霁观察了一下旁边的青壮守卫,暗暗点头,没有胆怯,拉弓的手依然很稳! 门外突然前后冲进两人,按照之前的安排,屋脊上的弓手先射。 其中一人冲进院中十步,被一箭射中脖子,又前冲几步后便倒地抽搐挣扎。 他身后的另一人胸前中了两箭,腿上中了一箭,挣扎着爬着出去时,背后又被扎了一箭,如同刺猬。 李霁狞笑着吐了口唾沫,心道死士又如何?真面对死亡的时候,该怕还是得怕! 身中四箭那人被外面的同伴拖了出去,门内外陷入了几息的安静。 但很快又有四人接连冲入门内,进门的瞬间便矫健地在地上打了一个翻滚,竟躲过了好些箭矢,然后猫腰前冲。 “长枪逼退他们!弓手射!”李霁大喝,同时射出一箭。 有两人竟突近队伍身前,青壮们不禁脚步后退,队形顿时被打乱些许。 好在两名萧如薰的亲兵提刀过去支援,在手持长枪的青壮协助下,将那两人快速砍翻在地。 有名青壮守卫被划了一刀手臂,流了不少血。 看到划伤自己的奸细,还在地上打滚挣扎,他一发狠,举着长枪快步前出,狠狠朝那人的面门和脖子扎了好几枪。 地上很快又被染红了一大片,那人又滚动了几下便没了动静。 小伙子绝对是个狠人! 哪里有那么多刀枪碰撞,缠斗几十回合?生死只在一瞬间! “别让他们近身!不用多久,援兵就来!”李霁又低吼道。 李霁刚才一箭射中一名奸细的面门,那人拔了箭矢,正趴在地上哀嚎嘶吼。 李康从身边一名青壮手里要过硬弓,又给了那人全力两箭,瞬间哀嚎停止,只是不断抽搐。 这时,在瞭望塔上的那名亲兵带着人赶了过来。 “李仓使,他们的人绕到这边来了,正大门没事,还有几个仓夫在前边,我们过来支援!” 李霁点头回道:“好!结阵,不可让他们突近身前,再撑一阵!” 侧门口剩下的那半扇门,突然轰然倒塌,是被外面的人合力踹翻。 他们有人抬起门板,有人拾起被炸碎的较大块碎木板,护住头部再次冲了进来。 屋脊上弓手射出的箭矢被他们挡住大部分,偶有被射到腿的,拔了箭矢依然埋头前冲。 李霁见此眼皮一跳,李康则提着刀,赶紧将他护在身后。 前面举着门板的那几人,不管不顾地直接撞到李霁等人的队伍中。 门板狠狠砸在地上,排列的阵型顿时被打乱成两截,随后几名奸细迅猛地向两边青壮队伍扑身攻去。 因为对面不远处有自己人,担心误伤同伴,青壮们手中的弓箭瞬间失去了威胁,只得不断后退。 李霁牙根咬得咯咯作响,大吼道:“用棍棒长枪逼退他们!” 阵型已被打乱,门外的奸细同伙陆续冲入院内,李霁心一沉。 青壮守卫们终究没有战扬厮杀经验,被身穿甲胄的敌人近身,便全都慌乱了起来。 这也没法怪他们,害怕死亡是人的本能,已经有数名青壮守卫被砍倒在地。 李康正推着李霁往前院去,几名叛军奸细已经举刀往他们扑来。 “少爷快去躲起来!”李康对李霁急声喊道。 说罢,举刀转身与几名青壮守卫试图将那几名叛军奸细拦住。 可是很快被那些亡命之徒冲散,又有三名青壮被砍倒。 李霁往前院方向跑了几步,猛然转身,快速射出两箭。 一名追赶过来的叛军,被一箭扎在胸前,一箭正中咽喉! 那人又前冲了两步,便倒地双手捂着咽喉处痛苦挣扎。 李霁持弓的手微微颤抖,抬头寻找李康,可光线太暗,扬面又混乱,一时找不到他。 李霁赶紧快步往回走了两步,目光继续搜寻李康的身影。 终于在一个角落处找到李康,他和三名青壮守卫一起,正与两名叛军奸细厮杀。 一名奸细捞过李康身边青壮捅来的长枪,瞬间挥刀向他们扑去,又一名青壮倒地。 李康竟直接向那人扑去,一下将对方扑倒,就如同孩童打架一般,两人滚在地上扭打在一起。 李康突然右手小臂穿过对方的脖颈,他瞬间使出全身力气将其锁喉! 李康在咬牙低吼,而那被锁喉的叛军奸细眼珠几欲凸出眼眶,双手胡乱地抓,双腿急促乱蹬。 另一名叛军奸细转身,见状举刀就向李康冲去。 二十步外的李霁,扔掉手中的硬弓,背后箭筒已经没有了箭矢。 “康子!快躲!”李霁大喊道。 话音刚落,嘭!一声响。 冲向李康的那名叛军奸细脚步顿了顿,不过依然前冲两步,挥刀向李康砍去。 李康放开被他锁喉的那人,迅速往右侧一滚,险之又险地躲过了那一刀。 那名叛军奸细挥完一刀后,正欲继续追砍李康。 突然,他手中的弯刀掉落,然后双手捂着胸口倒在地上,整个身体蜷缩起来,口中发出痛苦的嘶吼。 李康喘着粗气看向二十步外的李霁,此刻他手中举着一支短铳。 短铳是当年在绍兴城回京路上,从李郎和李枫的舅舅邓昌糜那里所得。 两名青壮见敌人倒地,手持长枪快步上去补刀。 刚才被李康锁喉,几欲窒息而亡的敌人缓过劲,挣扎着正准备爬起来。 李康一个翻滚拾起地上的那把弯刀,先提膝猛地朝那人脑门一撞,然后弯刀搭在敌人脖颈处,狠狠一拉! 微微闭眼的李康,感觉右侧脸颊有几滴温热。 仓库墙外有警哨响起,李霁将短铳插回腰间,高声道:“我们的援兵来了!” “快冲进去!”一名叛军奸细大喊。 其他叛军奸细闻言,齐齐往内冲去,他们还有十二人有战斗力。 李霁所站位置,正是内院仓廒入口。 李康朝李霁大喊道:“少爷快跑!” 李霁立刻往几名青壮方向跑去,援兵已至,他们即使冲进去,也无法形成多大的破坏。 李霁刚抬脚,一支箭矢飞来,扎进了他的右胸。 同时,前面几名敌人已经快冲到李霁面前。 李霁捂着右边胸口,咬牙狂奔几步,侧身扑倒在地,躲过一名敌人行进间挥来的一刀。 好在那些人没有再管李霁,直直往内冲入。 “追进去!绞杀他们!”李霁嘶吼大喊道。 两名萧如薰的亲兵带着还有战力的二十余名青壮,即刻紧跟冲了进去。 李康双腿发软地往李霁扑去,浑身颤抖着查看他的伤口。 李霁忍痛开口安慰李康道:“没事,扎得不深!” 可能是射箭的那名敌人受了伤,射出的这一箭力道并不算大。 侧门很快涌进三十余名巡检司巡兵,另外十几名负责保卫守备署的萧如薰亲兵也赶了过来。 李霁捂着右胸,指挥赶来的援兵入内围杀那些奸细。 第208章 草原势力南下 他们冲入仓库内部,泼油放的几处火也被迅速扑灭,损失不大,只烧了几间临时放粮的仓房,里面只有五六百斤粮。 李霁和受伤的青壮守卫被一起送到了伤兵营,六十名青壮死伤严重,二十一人当扬阵亡,十三人送到伤兵营后不治身亡,另外还有十几人不同程度的伤残。 李霁右胸的箭矢被拔了出来,好在没有伤及肺部脏器,不过拔箭时还是流了不少血。 现在没有特效的止血药物,也只能靠撑,况且如今平虏城内各种药物都十分紧缺,城头上又送下来不少伤兵,都只是简单包扎。 平虏城被围也就四天而已,外面叛军的攻势实在太过凌厉,加上这次夜袭,已经是第七次攻城。 有军医帮包扎好伤口后,李霁在李康的搀扶下,准备回仓署去。 看到有好些受伤的骑兵被送到伤兵营,想必萧如薰已经回城。 两边城头已经不再喧嚣,外面的叛军停止了攻城,这扬夜袭算是结束了。 两人刚出伤兵营,就碰上萧如薰。 “光风,听说你受伤了,如何?” 萧如薰焦急地问道,同时左右打量着李霁。 脸色苍白的李霁微微一笑,左手指了指右胸,回道:“中了一箭,不深,已经包扎好,萧参将不必担心!骑军伤亡如何?” 萧如薰点点头,回道:“损失了三十余骑,我从南门冲杀出去,从左侧绕到北门又冲了一轮,直接从北门回城的。” “你受了伤,怎么不留在伤兵营中?这里有军医看护,有什么情况也好方便处理。”萧如薰又关心道。 李霁微微摇头道:“既已包扎过,没什么大碍,我就先回仓署去了,现在伤兵营中位置也紧张。” 萧如薰往伤兵营内看了一眼,说道:“那行,我送你回去。” 又转头对唐荣安吩咐道:“荣安,回去把我那金创药送到仓署。” 李霁谢过萧如薰后,边走边说道:“萧参将,为安全起见,还得查一查城中不是军户的百姓,防止还有遗漏的奸细。” 萧如薰点头回道:“好!我会让周副千户派人去仔细排查。” 李霁突然停下脚步,又说道:“萧参将,他们其中有六人穿着巡检司的旧服饰!” 平虏城在关闭城门后,李霁就请萧如薰排查城中民户,二十多人能在城中都躲过盘查,肯定不可能。 那么定然是有人在暗中替他们做了掩护,而主持排查工作就是巡检司。 萧去薰看了眼两边城头,冷哼一声,说道:“我亲自去查,倒要看看勾结那些逆贼的是哪个狗东西!” 李霁点了点头,继续道:“如今城中粮草倒不是问题,主要还是药物。照时间来算,宁夏镇这边的消息应该已经递到了京师。朝廷下发旨意和调兵最快也要十日,最少十日无法与外部联系。” 萧如薰叹息道:“是啊,土文秀能集结五千余人过来围我平虏城,南边的军城当是已经被叛军占据,也不知黄河以南是什么情况!” 据之前俘虏的哱洪大骑兵交代,叛军杀了巡抚党馨,兵备副使石继芳等宁夏镇高层官员后,叛军随即焚烧公署,释放囚犯,收缴印符,在城中大肆劫掠。 靖虏卫军锋刘东旸自称总兵,任哱承恩、许朝为左右副总兵,几名哱氏集团骨干,分别为参将,背后谋主自然是哱拜。 随后叛军自宁夏城为中心,向南北两个方向攻略城池,北边只剩下平虏城,南面的情况,那些骑兵俘虏知晓得不多。 但叛军声势浩大是必然的,光宁夏镇周边的军城堡寨加在一起的兵力就有将近十万! 李霁扭头看向北边,萧如薰也是脸色沉重,他自然明白李霁所想。 草原势力也许会趁乱南下,也还有更糟糕的可能…… 第二日,萧如薰将二十余名奸细和一名与奸细勾结的巡检司副巡检的头颅砍下,扔到了城外。 萧如薰就是要告诉土文秀,你们的阴谋诡计没有得逞,这平虏城我守定了! 城外叛军大营中,土文秀看清二十多个头颅长相,胸口剧烈起伏,猛然抽出腰间弯刀,奋力一挥,竟砍得旁边的一根旗柱摇摇欲坠。 “萧如薰!我必杀你!”土文秀转头朝平虏城方向低声怒吼。 这二十多人全部都是他当年逃离草原时,带着投明军的嫡系族人,其中领头的两人还是他的兄弟。 一旁的哱洪大也恨声道:“让我亲自带兵攻城!破城之后,定要用萧如薰全家人头,祭奠族人!” 土文秀调整了一下呼吸,提着弯刀,摇摇头回道:“昨晚夜袭,伤亡过重,今日暂不能攻城了,否则那些汉军会乱起来!” 夜袭攻城依然不顺,而且萧如薰突然带骑军出城反冲锋,令正在攻南北两边城门的部队,受到不小的损失,再次打击了攻城的锐气。 进入三月,大明京师满朝文武吵嚷了数日,终于定下宁夏镇平叛议案。 急命三边总督魏学曾带兵平叛,并启用遭谪戍边的麻贵,同时还请了老将牛秉忠出山协助领兵平叛。 牛秉忠和麻贵都曾任宁夏镇总兵官,十分了解宁夏镇的防务情况。 牛秉忠曾挂征西将军印,任宁夏总兵,万历初年,他镇守宁夏长达十年之久,功勋卓著。 而麻贵从万历十年开始任宁夏镇总兵,到万历十九年,才因遭弹劾被贬职戍边,也同样镇守宁夏近十年。 三边总督魏学曾在黄河以南急调各镇兵勇,朝廷允准其借茶马银以给兵铜。 与此同时,魏学曾派遣部下郜宠、张云前往宁夏城招降。 李霁和萧如薰最为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叛军与草原势力勾结在了一起。 河套蒙古贵族著力兔率兵三千南下,合力围攻平虏城,平虏城被围得水泄不通! 著力兔的蒙古骑兵强悍无匹,萧如薰的骑军即使在夜间也不敢再出城反冲锋,守城压力骤然巨增。 第209章 坚守 换将 萧如薰下令拆城中屋舍以充滚石擂木,全城的民众全部动员了起来。 萧如薰的妻子杨氏,带领城中妇女协助照顾伤兵,准备伙食。 城中能够行动的男子,将拆下来的房屋砖石、房梁等,运上城头,作守城之用。 又击退了城外叛军的一次攻城行动后,李霁带人将伤亡的士兵抬下城头。 守城阵亡的军士或民众尸首已无处掩埋,李霁只能建议萧如薰集中火化。 虽然这个代价也很大,因为城中柴草木料有限,已经拆了许多官舍房屋,连百姓家中的家具都抬了出来,劈作柴火来烧。 但是相对尸体腐烂会引发疫病的后果,代价再大也不得不这么做,疫病是会传染的,如今城中药物又紧缺。 自古以来,各种疫病从来都是军队的一大威胁,一旦扩散传染,不止军队战斗力下降,而且极易引发恐慌动乱。 至于伤员也只能是尽力而为,甚至重伤员便只能无力地看着他们生命走至尽头。 能尽量做的就是将用作包扎伤患的布料用沸水烫煮,晾晒之后以作更换,减少感染。 萧如薰站在城头向城外敌营望去,见几十骑著力兔的蒙古骑兵绕城而过,恨得紧咬牙根。 “叛贼!竟勾结侵扰国土的异族!就该遗臭万世!”萧如薰一拳砸在城垛之上,无比愤恨道。 站在一旁的李霁,面色平静道:“哱拜本是投奔大明的异族,他们没有这些想法!既然密谋煽动了这扬浩大兵变,若想占据边城,那么只能倒向另一边!” 叹了口气,李霁又继续道:“再大的仇怨,在巨大的利益面前都会暂时化解!可怜的是那些世代守边的军士,裹挟之下,即使如今知道世代拼杀抵抗的异族人参与了进来,也没有了回头路!” 自古以来,对于叛乱的军队,掌权者的处置从不手软,即使平叛期间会有各种招抚承诺,但事后仍会悄无声息的逐步清算。 萧如薰也跟着叹了口气,点头道:“是啊,那些军士何其无辜!都是那党馨小人盘剥所逼,否则焉有今日之大乱!” 李霁不再说话,从旁边一名军士手中拿过鸟铳,缓缓装填弹药。 党馨的严苛之策只是加快了这扬兵变的爆发,根源还是大明朝廷的财政危机所致。 拖欠了八个多月的月饷,衣食无着,边镇本就苦寒,还要抵抗异族侵扰,上阵拼杀,换谁都心中愤恨不平。 哱拜等人明显早已在暗中密谋煽动,兵变是迟早之事! 但若没有党馨的苛政,叛军的声势也许不会这般的大,许多军城都是直接投降加入,丝毫没有抵抗。 装填好弹药,李霁端起鸟铳向外瞄了一下,但没有激发。 如今城内的各种资源都在锐减,火药也所剩不多。 萧如薰看着手持鸟铳的李霁,微微一笑,又道:“多得光风你改进了这鸟铳,射程、精度和威力都大大增加,否则守城的伤亡还要更大!” 叛军攻城时,城上的守军可以在一百五十步外就射击一轮,极大地震慑攻城敌军。 距离城墙一百五十步外就有队友倒下,换谁都得心生胆怯。 到了百步距离,威力更大,而且准度极高,叛军的大量伤亡就是因为这改进后的鸟铳。 且对应的弹丸,装填速度也丝毫不慢,军士们对这改进后的鸟铳是爱不释手。 李霁将鸟铳递还给旁边军士,拍了拍手上残留的火药,回道:“可惜城内可拆卸的铳管也就四百余根。” 边军里有部分老式的鸟铳铳管是无法拆卸的,军器库修理作坊的老孙头也尝试过,拆卸之后难以装回,且那些铳管与新式的鸟铳还不匹配。 如今改进后的鸟铳,因为激发次数过多而炸膛等原因,损毁得仅剩三百支左右。 李霁还把一支燧石激发的短铳交给老孙头和木匠颜四等人一起研究,最近已经弄出了几支燧石激发的鸟铳。 但是现在正被叛军围城,没有空去改造,而且成本也太高,速度太慢,便暂时先搁置了。 萧如薰又往城内看了一眼,开口道:“兵变已经发生了二十日,也不知朝廷的援军何时能到……” 李霁没法回答,他曾在内阁协理机务,太了解大明朝廷的效率,之前说十日,还是以最快的时间去预估。 现在唯有坚守而已,能不能等到朝廷援军,李霁也只能说看天命了! 城外,叛军大营之中。 土文秀接到了义父哱拜送来的急令,眉头紧皱,目光悄然投向下面的哱云。 哱拜命土文秀即刻赶回宁夏城,攻取平虏城的指挥权交由哱云。 联系著力兔的就是哱云,他受义父哱拜之命,携带大量金银财帛至著力兔处,并许诺把宁夏镇花马池至中卫一带送给著力兔部落放牧,邀其南下。 花马池和中卫都是宁夏镇重要的联防军城,且地处河套平原中心地带,两城之间地势平坦,水草丰美。 土文秀看着手上的文书,沉思不语,义父的命令既下,自然是要遵守。 围城半月都未攻下平虏城,宁夏城那边已经两次下命催促,但突然将自己换掉,哱云肯定背后做了小动作。 如今占据四十余军城,声势浩大,谁都想多立功劳,以为后面谋取更多利益好处。 土文秀看向哱云,开口道:“阿瓦命我速回宁夏城,将军权交由你,我自当遵从。但平虏城极难攻取,我方已有大量伤亡,还需关注汉军部队情绪,那萧如薰也不是容易对付的。” 哱云扯了扯嘴角,回道:“好!阿瓦有命,你便速回!此处交由我,待我攻下平虏城,将萧如薰人头带回宁夏城,你再祭奠族人。” 土文秀皱眉看着哱云,再次开口道:“不要轻敌!” 哱云只是又笑了笑,没有再开口,用拇指将腰间弯刀推出刀鞘些许,又瞬间收回。 一个平虏城围攻了半月,不仅没攻下,且死伤严重,有何资格说话! 不是足智多谋吗?就是这般看着平虏城城头咬牙切齿,而无可奈何? 土文秀带着亲兵赶回宁夏城后,哱云立即再次发动攻城行动,且是不计死伤代价的连续攻城。 萧如薰看着不断被抬下城头的伤员和阵亡尸首,咬牙寒声道:“疯子!土文秀疯了!” 李霁皱眉开口道:“这突然不计后果的发动攻势,与之前的进攻风格截然不同!” 萧如薰点了点头,看到叛军攻城部队后方似乎有督战队在游曳。 “这确实不是土文秀的作战风格,我对他还是有些了解的,土文秀与我们汉军将领的风格很像!”萧如薰又开口道。 萧如薰在思索,若叛军换将,现在会是谁在外面指挥攻城。 第210章 猜测 哱洪大见又有三名军士溃退下来,而哱云依旧冰冷地下达斩首命令。 “不能再继续了!已经伤亡了三百多人,再照这般下去,那些汉人军士就该再次哗变!”哱洪大急声说道。 哱云转头看了眼哱洪大,又往城头看去,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冷声道:“再攻半个时辰?已经曾有军士攀上了城头!” 哱洪大继续劝道:“可是也瞬间掉落到了城下!那些军士为什么反叛明廷?因为快被逼死了,而你现在就是逼他们不断去送死!” 哱云重重地呼了口气,沉思了一阵,终于再次开口道:“那就先撤下来吧!” 哱洪大是副将,若不听取他的意见,他也可以向义父哱拜禀报。 土文秀之所以被换掉,正是哱云自己向义父哱拜禀报其攻城不利,还折损严重。 哱云是立功心切,可也不是全然没有带兵经验,再视汉军性命如草芥,也怕真逼得他们再次反叛。 土文秀能独得哱拜重用,许多大事找他相商,其中就有因为他能够很好地处理与汉军的关系。 兵变之前,渗入各军城煽动汉军的人,均由土文秀挑选,所以在哱拜心里,土文秀的功劳最大,也对其最为倚重。 城内,李霁协调指挥民众救治伤员,搬运处理了阵亡的尸首后,又安排妇女们将伙食送上城头才回了仓署。 回到仓署,李霁便脱掉上衣,让李康帮他在右胸箭伤处涂抹烈酒。 刚才他也在城头挽弓射了十几箭,导致右胸上的伤口又裂开了。 这烈酒自然是之前他让李康从山西平阳府运过来的甘薯酒,李续的舅兄在那里与人合伙开了酒楼。 李霁后面写信让黄朝卿给他们增加甘薯酒份额,就是为了拉到平虏城来。 拉回来后,李霁又和李康一起将甘薯酒蒸馏提纯,因为没法精准检测酒精度数,只能单纯用嘴巴尝过之后去预估酒精度。 医用酒精浓度为70%至75%,现在这种条件下极难去精确把握,过高或过低都难以达到杀菌消毒的效果。 而且这种自制的酒水,除了乙醇(酒精),还可能产生甲醇、杂醇油等有毒物质,这些杂质沸点和乙醇接近,蒸馏时很难完全分离。 这些物质接触伤口会引发刺激、疼痛,甚至轻微毒性反应,其实是不适合用于伤口消毒的,可现下也是无奈之举,总比完全不作任何消毒措施要好。 李康去平阳府拉了两次甘薯酒过来,总共三百多斤,蒸馏过后还剩下一百六十斤左右。 李霁只留下了三四斤,其余都交给了萧如薰,同时告诫他主要用于在伤兵营内定时喷洒,有一定的预防疫病作用。 事实证明,的确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定时喷洒蒸馏后的甘薯酒,同时李霁还安排了些人在伤兵营中负责打扫清洁环境,到现在都没有产生传染性的疫病。 可等到城中药物紧缺,军医和大夫们便将烈酒用作清洗伤口。 李霁便又严令告诫军医和那些临时招募到伤兵营的大夫,只准给轻伤或中度伤势的伤员使用,且要严格间隔时间涂抹。 因为烈酒虽然有一定的杀菌消毒效果,却十分刺激伤口,令人产生剧痛,而且还会延缓伤口愈合。 李霁自己的箭伤也是隔几天才涂抹一点,开始结痂后他就没有再涂。 烈酒接触右胸伤口时,刺激性剧痛使得李霁整个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 缓了好一阵,李康拿出干净的布条帮李霁包扎伤口,布条是拆了李霁的一套衣裳而来。 如今李霁和李康两人都各自只剩下两身衣裳,其余的都剪成布条贡献出去,当作包扎的纱布了。 城中的各种资源都被集中了起来,然后分配使用。 刚包扎好伤口,萧如薰便来到了仓署,开口关心道:“伤口又裂开了?快去给军医瞧瞧吧!” 李霁穿回上衣,抹了把额头因为剧痛冒出的细汗,回道:“问题不大,原本已经结痂,刚抹了点烈酒,大概过几天就会重新结痂了。” 萧如薰点了点头,这就是他最欣赏李霁的地方,不同于一般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文官。 之前夜袭时,面对二十多名披甲死士,仍能沉着应对,有序布置防御,最后守住平虏仓,要是换其他文官,绝做不到这样。 伤亡虽然比较大,但那是因为敌人均为精通战扬厮杀的兵卒,且都身穿甲胄。 李霁一手箭术了得,就如同唐代以前的文人一般,兼具经术与侠气。 萧去薰坐下后,又开口道:“这两日指挥攻城的绝不是土文秀,他深谙我们汉人的兵法,且不是这般急于立功之人!” 李霁给他倒了杯茶,开口问道:“那季馨兄觉得会是何人?” 季馨是萧如薰的字,他嫌李霁总叫他萧参将生分,所以李霁在没有外人时,便称呼他的字。 萧如薰沉思了一下,微微摇头回道:“哱承恩不会来此,哱拜义子众多,但最受重用的义子主要有土文秀、哱云,哱洪大、哱亦襄几个,不是土文秀,那么就是剩下的几人其中之一。” 李霁喝了口茶,又开口说道:“不管是谁,我们都得缓一缓,哪怕半日也好!” 萧如薰转头看向李霁,问道:“如何缓?攻不攻城,他们还能听我们的不成?” 李霁笑了笑,回道:“自然不能,可若我们投降,他们会不会谈一谈?” 萧如薰闻言,眉头一挑,他自然明白李霁的意思,诈降! 李霁又给自己倒了杯茶,继续说道:“既然对方换将了,咱们也要知晓对手是谁不是?正好借此探知一下!” 萧如薰点头道:“可行,如何安排?” 李霁又饮了杯茶,回道:“稍后再好好安排!” 放下茶杯后,李霁又问道:“季馨兄觉得若叛军真的换将,土文秀会是因没能攻下我们平虏城而被调离吗?” 萧如薰皱眉问道:“那还能是何原因?” 李霁轻轻按了按伤口,回道:“你曾说土文秀其人素有谋略,哱拜对其之重用,犹甚亲生儿子哱承恩。所以,若他真是被调离,会不会是将他安排到了更为重要的地方?” 萧如薰顿时明悟,开口道:“你的意思是朝廷已经有了动作?” 李霁点头道:“这只是我的猜测,可若真是如此,那对我们来说就是好消息,所以我们要尽量拖延、坚守!” 笑了笑,李霁又继续道:“而诈降,既能稍稍进行拖延,同时探知对方是否已经换将,若换将又是何人在指挥攻城。” 萧如薰一掌拍在桌上,赞道:“好!就这么办!谁说书生不知兵?光风你就是既能管理好后方,又能判断战扬形势!” 李康在一旁笑了笑,之前萧参将你还说读书人阴损嘞! 第211章 诈降 土文秀行过礼后,哱拜命他落座。 哱拜轻轻抚摸着身上的铠甲,缓缓开口道:“许久不曾穿这身铠甲,竟有些不适应了。” 去年哱拜自荐领兵支援洮河,他带兵到达金城(今甘肃兰州)时,入侵的火落赤部落已经退走。 取道塞外回军宁夏时,途中虽遭遇一股蒙古骑兵,但对方并未迎战,而是直接避开逃走,所以他没有机会重穿战甲。 也正因看到明朝各镇兵马战斗力较弱,其他蒙古部落见他也避走,哱拜才大大萌生了轻蔑心理。 土文秀恭敬说道:“阿瓦就如同天上的雄鹰,勇猛而俯视一切,您只需在背后指挥我们,儿郎们自会为您勇敢拼杀。” 哱拜点头笑道:“众多儿子之中,我最放心你做事,这次召你回来,你应该明白不是因为其他。” 土文秀点了点头,他知道哱云有在背后搞小动作,但也清楚义父哱拜命他回宁夏城,并不是因为半个月没能攻克平虏城。 只有哱云觉得是他自己告状成功,而沾沾自喜。 土文秀在回来前也只是告诫哱云不要轻敌,心中不耻他背后告状的行为而已。 哱拜继续缓缓道:“一个平虏城而已,影响不到什么大局,拿不下来就先围着就是。” 顿了顿,哱拜又道:“当下关键是要在北岸稳住防线,明廷已经在调动兵马,据探子回来报,魏学曾已经开始北上,应该是要进驻花马池一带。” 土文秀叹了口气,开口道:“可惜!差一点就夺下了灵州城,要是我们在南岸有了灵州城为据点,可施展的地方就更大。” 哱拜轻轻捻动手中念珠,点头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继续派人接触草原那边,同时与我分头前去整顿玉泉营、广武、鸣沙州等地防线。” 土文秀看了眼门外,又开口道:“明廷派过来谈判的人刚离开不久,阿瓦准备将那两个汉人中的哪一个支出城?” 参与发动兵变的汉军以刘东旸和许朝为首,哱拜虽然留了儿子哱承恩镇守宁夏城,但是他与土文秀都同时出外,自然不能将刘东旸和许朝都留在城中。 哱拜心中暗暗赞赏,土文秀这个义子不止忠心,且有谋略,考虑事情从来都是全面周到,如何能不倚重? 哱拜停下捻动念珠的动作,在桌面轻叩了两下。 土文秀瞬间会意,许朝! 刘东旸此前只是军队先锋营里的一个底层军士,一个十足的武夫,毫无谋略,这也是哱拜推他为总兵的原因。 但是许朝则不一样,他之前是军中把总,属于中下层军官,且是个有野心之人。 哱拜又开口道:“你尽快准备一下,我们共同出发,既然已经无法南下,就在北岸迎战明军。” 平虏城中,萧如薰让亲兵唐荣安将之前俘虏的两名哱洪大骑兵押到守备署。 派人传话当然不会派自己人去,现在城外指挥攻城的就是个疯子。 什么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狗都不信!被砍掉的还少了? 被带来的两个俘虏都原是宁夏镇周边的蒙古土民,后来被哱拜聚拢为私兵。 李霁让两个俘虏先喝了桌上的两碗稀粥,随后开口道:“知道为什么带你们过来吗?” 两名俘虏的视线在李霁和萧如薰身上来回打量了一下,只是摇摇头,没有说话。 李霁继续开口道:“萧参将准备放你们出城去。” 两名俘虏对视一眼,还是没有说话,继续等待下文,突然放自己出去,肯定别有目的。 李霁笑了笑,又开口道:“当然,放你们二人出去,是让你们给外面的主将带话,我们希望能够谈一谈,萧参将若献城,可以得到哪些待遇!” 一名俘虏惊讶问道:“你们要投降?” 萧如薰面无表情地说道:“降或不降,要看如何安排处置我们平虏城军民!” 顿了顿,萧如薰又继续道:“若能谈,便让你们再过来传话。不谈,本参将就硬撑到底,无非就是双方继续死伤罢了。” 这就是萧如薰的风格,强硬!即使投降也是千般不愿。 随后萧如薰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开口吩咐道:“带到北门,放他们出去。” 去北门的路上,两名俘虏几乎看不见城中民众,倒是能看见不少拆了一半的屋舍。 这当然是刻意安排的,虽然是诈降,但也不能让城中民众知晓,议论开来,不利于凝聚守城之力。 至于拆除的屋舍什么的,随便看就是,城头天天往外扔,城外敌军早就知道了,又不是秘密。 再说了,为什么想投降?顶不住了嘛! 李霁还让唐荣安带他们稍稍绕路,贴着墙兵营一角而过,无意间会听到几名伤兵的抱怨不满。 又遇到几个巡检司的巡兵偷懒,同时议论萧如薰不顾城中民众死活,拼死抵抗。 “朝廷月饷都不发,我们拼什么命嘛!” 唐荣安厉声呵斥,几名巡兵惊慌失措地赶紧继续巡视。 两名俘虏被推出平虏城北门,看了眼身后缓缓关闭的城门,两人快步往前方军营跑去。 很快他们二人被带到南门叛军主营,哱洪大自然认得自己手底下的兵,又将他们带到了哱云的营帐。 “萧如薰想投降?” 正在擦拭弯刀的哱云,听到二人的禀报,抬头惊讶问道。 “他会投降?”哱云有些不可置信的再次问道。 萧如薰的性格,整个宁夏镇的将领都知道,可谓正得发邪! 他从不克扣兵饷,从不虐待士兵,完全称得上爱兵如子了! 萧如薰个人武艺和带兵本领都很出色,身上却带着一股书生气,喜好结交一些酸儒文人。 但对投降过来的蒙古人,萧如薰从来没有什么成见,对屡立战功的哱拜也保持足够的尊重。 所以在兵变围攻平虏城之前,萧如薰是哱承恩、土文秀和哱云等人,心里不厌恶且愿意主动打交道的为数不多的汉人将领之一。 “萧如薰说投不投降,要看怎么安排处置平虏城的军民。”其中一名被放出来俘虏回答道。 哱云与哱洪大对视一眼,这倒是萧如薰的风格,优先考虑平虏城军民。 哱洪大对放回来的两人,开口道:“把你们看到的城内情形详细说出来,越详细越好!” 两人一边回忆被带出城的路上所见所闻,一边给哱云和哱洪大禀报。 听完之后,哱云又与哱洪大对视一眼。 之前萧如薰的抵抗实在过于顽强,这突如其来地要谈判投降,令哱云和哱洪大两人脑子里一时竟转不过弯。 平虏城被围困了近二十天,又遭受多次连续攻城,守城也要死伤惨重,好像投降也属正常,可发生在萧如薰身上,就让人觉得很是别扭。 对!就是令人觉得别扭…… 第212章 谈判拖延 哱云突然抬头吩咐道:“你们先出去。” 待两名刚被放回来的俘虏出了营帐后,哱云看着哱洪大又说道:“你对此事有什么看法?” 哱洪大沉吟片刻后,回道:“城内粮食依旧最少能食用二十天,这个是没有疑问的,之前潜伏的人应该并没有对平虏仓造成大破坏。” 土文秀提前派遣渗入的那二十多人,到最后也没有能发送信号,证明他们没有得手。 顿了顿,哱洪大又继续道:“他们在前几日就已经拆房屋砖石、房梁充当守城器械,我们也是亲眼所见,作不得假。我们攻城伤亡惨重,他们守城定然也出现不少伤亡,而且城内官军只有一千二百余人。” 哱云点头道:“所以守城器械在不断减少,加上大量的伤亡,城内百姓也会心生恐慌,他萧如薰是快顶不住了!” 哱洪大又皱眉开口道:“可是若想投降,萧如薰他为什么没有提要求,这怎么谈判?” 哱云扯了扯嘴角,说道:“萧如薰经常与那些穷酸文人打交道,还不是染上了那些臭毛病?没提要求,是在嫌自己开口提价码,跌份!” 哱洪大点了点头,萧如薰爱跟读书人混一起,沾染一身习气,在宁夏镇的将领都知道。 哱洪大又问道:“那怎么给他开价码?” 两人此时其实意见已经达成一致,同意与萧如薰谈判。 哱云摩挲着腰间佩刀刀鞘,冷笑道:“自然是往高了开!” 他们两人都没有报知宁夏城的意思,因为他们就没打算兑现。 哱洪大看了眼帐外,又说道:“攻城部队刚撤下来不久,今日也暂且不能再发动攻势了,明早再让他们传话?” 哱云点头道:“他二人是你手底下的人,你安排好!” 城内刚放人回来传话要求谈判,就着急忙慌地给他们回话,倒显得自己一方急不可耐,哱云和哱洪大自然不想这么做。 殊不知城内的李霁和萧如薰两人,巴不得他们多想多考虑呢! 三月初十日,三边总督魏学曾派遣前往宁夏城招降的使者,已结束第一次招降谈判。 刘东旸称:“必授我总兵官,及许朝等副参以下,专备宁夏,然后解甲,否与虏驰潼关也!” 魏学曾自然不能答应这种建立国中之国的要求,招降谈判的同时也在调兵遣将。 此时魏学曾已经急调延绥、榆林、庄浪、兰靖四镇兵马,开始先期进剿,他本人也进驻至花马池直面叛军。 魏学曾先命副总兵李?率游击吴显赶赴灵州城,稳定黄河南岸局势,同时遣游击赵武进攻收复鸣沙州,防止叛军再次南渡。 平虏城内,昨日被放归传话的两名俘虏,再次回到城中。 守备署正堂中,一名蒙古土民骑军开口说道:“城外同意你们投降献城的谈判!” 萧如薰与李霁对视一眼,眼神又示意他开口问话。 李霁点点头,看着那两人问道:“若献城,我们有何待遇?” “萧参将可授副总兵,专备平虏城,之前种种,既往不咎!” 李霁抬手轻轻摸了摸下巴新长的须根,又开口问道:“不知是何人允诺?” “哱参将亲口允诺,且已快马急报宁夏城!” 这时萧如薰开口问道:“哪个哱参将?” 哱拜一堆的义子都跟着姓哱了,谁知道是哪一个,不过已经可以肯定土文秀确实被调离了。 “是哱云和哱洪大二位参将,二位参将大人还说,萧参将有才能谋略,能一起共谋大业是一大幸事,宁夏城定然不会亏待!” 萧如薰喝了口茶,缓缓道:“我已知晓,待我再详加思虑,再送你们出城回话。” “萧参将既有心献城,共谋大事,何必再过多考虑!明廷无道,虐待我等戍边将士,还有什么好替它卖命!”一名蒙古土民骑兵开口说道。 萧如薰重重放下茶杯,寒声道:“我说我要再思虑!带他们先下去!” 两名蒙古土民骑兵看了眼萧如薰,还欲再开口,便被唐荣安领人带出了正堂。 李霁看着那两人被带下去后,转头朝萧如薰开口道:“哱云此人性情如何?季馨兄可有了解?” 萧如薰点了点头,回道:“哱云此人虽不如土文秀多谋,却也骁勇善战,带兵冲锋陷阵也是常有,就是脾气暴烈易怒。” 李霁也抿了口茶,笑道:“他们说愿授季馨兄副总兵衔,很是大方嘛!” 萧如薰冷哼一声,说道:“副总兵?我萧家世代忠良,焉能与叛贼苟且!何况他们此刻恨我入骨,如今怕只想杀我而后快!” 一个副总兵,以萧如薰的出身还真看不上,不过既然是演戏,那就配合演到底。 李霁笑道:“季馨兄这样就对了!至少还能再吊他们半日。” 萧如薰不解道:“何意?” 李霁回道:“既然是谈判,当然是互相开出条件来谈了,现在哱云和哱洪大已经开待遇条件,到季馨兄你了!” 萧如薰往椅子后一靠,说道:“我又不降,开什么条件?把那两人关上半日,我砍了他们头颅扔到城外去!” 李霁闻言不禁苦笑,忙说道:“当然不降了,能多拖半日是半日嘛!再说了,耍他们玩儿也行啊,你说那哱云暴烈易怒,说不定他一怒,我们还能浑水摸鱼呢!” 萧如薰一拳砸在桌面上,开口道:“无论如何,我也不会降!为全城军民计,我最多带兵离开,决不做叛国贼,至于事后朝廷如何治罪,我自承担便是!” 李霁闻言,抚掌笑道:“就如此提要求,想必他们也了解季馨兄你的性格为人,这再合理不过!” 叛军主营中,哱云听传话之人带回的答复,气得一脚踹翻了旁边的火盆。 “投降献城是他先提的,现下又反复不降,当我们三岁孩童不成?即刻传令,准备攻城!”哱云怒喝道。 一旁的哱洪大制止道:“等一等!” 随后又开口说道:“前面萧如薰说要投降献城,我还觉得蹊跷,如今要求我军放开口子许他带兵离去,倒是完全符合他的作风!” 萧如薰出身将门世家,汉人又最讲究名声,这样的行为才最符合常理。 哱云闻言,怒道:“怎么?你真打算让他离去不成?” 哱洪大摇了摇头,回道:“阿瓦想要的是平虏城这个战略要塞,使草原那边的人南下可以畅通无阻,也无后顾之忧!且萧如薰若继续坚守平虏城,最少要牵制我们数千兵力。” 哱云看着地上散落的炭火,喘着粗气思量哱洪大的话。 这时,哱洪大又开口道:“况且有著力兔的三千骑兵在,追杀他萧如薰又不是不可能!” 哱云也刚想到这里,转头看向营帐外,冷哼了一声! 第213章 将计就计 而萧如薰听到答复,对再次前来传话的两人,一句话也没问,便命人将他们先关了起来。 城外有着一股蒙古著力兔部落的骑兵,李霁和萧如薰眼睛又不瞎,他们那点小心思谁猜不出来? 就算哱云真的给萧如薰放开口子带兵离去,若暗中安排骑兵追杀,萧如薰也难以逃脱。 虽然不知道城外如今到底有多少骑军,但是叛军要拉出一两千骑军肯定是轻轻松松,而且还可以是一骑双马! 除非萧如薰也只带百十来骑,一人双马,才有些许可能逃脱追杀。 城外的哱云足足等了一整天都没见那两人再出城回话,怒吼着再次下令发动夜袭。 一扬夜袭又持续了两个多时辰,还是哱洪大见伤亡过重,及时劝停了哱云。 第二日一早,萧如薰又命人将那两名蒙古土民骑兵押到守备署。 两人此刻已经怀着必死之心,昨夜守城的喊杀声,他们都听得清楚,双方再次交战,可不就是没谈拢? 李霁一边踱步,一边看着传话的两名蒙古土民,开口道:“看来哱云和哱洪大并不是真心谈判,昨夜竟再次发动攻城!” 堂外的唐荣安等亲兵,齐齐翻了个白眼,李仓使你才是压根没打算谈判的那个! “那是你们先背弃诺言,不让我们出去回话!”一名蒙古土民骑兵硬着脖子回道。 李霁停下脚步,冷声道:“谈判不需要时间考虑吗?” 李霁又接着踱步,说道:“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哱云和哱洪大在打什么算盘,他们答应允许我们带兵离开,事后就不会派兵追击了?难道我们不得先想好如何逃命?” 两人暗道,狗东西读书人心眼真是多! “我们草原上的雄鹰说话算话!”另一名蒙古土民骑兵振振有词说道。 李霁走到他面前,冷笑道:“还草原上的雄鹰?我看你们是一群野鸡!哱拜和他那些义子当年不也是被土默特部黄台吉撵得没活路了,才投的明军吗?现在又反叛,有何诚信可言?” 两名蒙古土民骑兵被噎得说不出话,正在喝茶的萧如薰,一口茶水喷了出来,连连咳嗽。 读书人骂人是真脏! 李霁又接着说道:“你们俩就一传话的,懒得跟你们废话!再回去告诉哱云和哱洪大,就说我们知道他们在合计什么!咱们也就想活命而已,让他们撤离南门,我们要从南门出城,是生是死就看我们各自的本事!同意就来回话,不同意就继续打!” 萧如薰捶了两下胸口,也说道:“他哱云不是号称最擅骑战吗?让他尽可来围猎我就是!” 说罢,萧如薰就挥手命人送他们出城去。 “哱云他急了!” 那两人被带离后,萧如薰笑道。 又突然回来的两人,将李霁和萧如薰的话一五一十地复述,哱云听后一时竟怒不可遏。 “竟敢骂我们是野鸡!必剐了那什么狗屁副仓使!”哱云咬牙切齿道。 当年他们确实被其他蒙古部族撵得跟丧家之犬一般无处容身,这是他们最不愿想起的经历。 哱洪大也是一脸愤怒说道:“听说他还是个连中六元的状元,都被明廷的狗皇帝贬到这里来了,还为明廷卖命!到时定要将他也剁碎了喂野狗!” 他还记得当初追击洪广堡几十骑到平虏城下时,李霁也曾一口一个蛮夷的骂着。 缓了缓后,哱洪大又冷哼道:“那我们也不玩什么阴谋诡计,就干脆放他们出来,生死凭他们的本事!而且最重要的是得先夺下平虏城。” 两名蒙古土民骑兵已经习惯了,被来回的遛了好几圈,又回到平虏城传话。 “两位参将大人已经同意你们的请求,南门大营后退五里,你们何时出城?” 一名蒙古土民面无表情地对萧如薰说道。 萧如薰翻了个白眼,回道:“要不要我们把怎么逃命的计划都告诉你们?好让哱云提前安排伏杀?” 堂外萧如薰的几名亲兵,也是用看白痴般的眼神看着那两人。 “你们后撤五里后,我们自会出城!” 坐在一旁的李霁,也淡淡开口道。 三月十四日早上,平虏城南门外的叛军大营果真后撤五里。 与此同时,哱云和哱洪大收到义父哱拜的急令催促,不惜一切代价,五日内攻下平虏城。 因为大明平叛兵马已经渡过黄河,游击赵武收复了鸣沙州,正在往玉泉营进发。 李霁站在城头上,看着正在后撤的叛军,笑道:“还真有点口齿嘛!” 萧如薰在单手转着一支箭矢,轻笑道:“让他们慢慢折腾去,耍他们玩儿而已!” 李霁轻叩两下面前碎了一半的城垛,缓缓道:“季馨兄,你说能不能将计就计,好好利用一下?” 萧如薰皱眉道:“趁机冲锋?来不及了,他们已经快后撤完毕,而且他们有著力兔的骑兵在。” 李霁摇了摇头,回道:“冲锋不行,太冒险!我的意思是出去遛一小圈,马上回来,挑战一下他们的底线,看看哱云和哱洪大有什么反应。” 萧如薰点点头,手上箭矢转动得更快。 过了晌午,萧如薰带着二百骑兵出了城门将近二里地。 就在哱云派出的探马准备回营禀报时,萧如薰又调转马头急奔回城。 接到消息的哱云,又感觉被戏耍,顿时怒火中烧,就要传令北门攻城,大营回移。 哱洪大也无比愤怒,不过还是制止道:“阿瓦命我们五日内攻下平虏城,如今萧如薰又缩了回去,他若再坚守不出,怕难以在期限内攻破。他突然退回城中,想是嗅到危险,不如再遣人问问?” 哱云闻言,还是强压下怒火,又派遣了那两人前去。 那两人也很快回营复命道:“萧如薰说今日之内定会出城!” 哱云不禁怒而发笑道:“还想再耍我?立刻下令,我要亲自带队攻城!连夜攻城!” 哱洪大急声道:“再等一晚,或许萧如薰是想在夜里出城,他的骑兵对周边地形熟悉,自觉夜间逃命更有把握。” 哱云拔出弯刀,往营帐外走了两步,又突然停下脚步,低吼道:“去请著力兔调八百骑军,只要萧如薰敢踏出平虏城城门,我亲自领军追杀他,不杀他绝不罢休!同时传令步军,明早回移大营,随时准备攻城!” 天色刚擦黑,平虏城南门再次缓缓打开,萧如薰又带着二百骑兵出了城门,他们身后的城门依然敞开。 哱洪大接到消息,大喜道:“果然如此!” 哱云则提着刀,边走边狞笑道:“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剁了他萧如薰!” 营外已经有八百骑军整装待命,还全是一人双马。 哱云骑上战马,摇动着手中的弯刀,嘴里念念有词。 只要萧如薰敢离城两里,即刻全力冲杀过去,管你会不会缩回去! 第214章 伏杀 萧如薰突然缓缓减速,直至整支骑军队伍全部停下,周边十分静谧,只有胯下战马不时打着响鼻。 两名骑军跳下马背,伏地听声,听了小一会儿,一名趴在地上的骑军抬头禀报道:“禀参戎,有动静了,约莫距离二里地,不少于五百骑!” 萧如薰面色平静下令道:“上马,所有人准备,稍后留足马力!” 说罢,萧如薰打马带队又前出了约半里地,看到前方有起伏的人影才勒马调头回城。 后方率骑军疾驰而来的哱云低头吐了口唾沫,恨声道:“狗东西,果然是在耍诈!” “换马,不计马力,追上去,杀萧如薰者重赏!”哱云又大喝发出命令。 快速换马后,骑兵连连挥动手中马鞭,速度猛然加快许多。 唐荣安在马背上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追兵,大声道:“参戎,只有大概四百步了!” 萧如薰大声回道:“保持这个速度,让他们再跟紧一点!” 说罢,萧如薰也微微回头看了一眼,也不知是谁在带兵追击,撵得还挺紧! 照李霁的计划,能成最好,不成也就当调戏姑娘般,调戏一下哱云和哱洪大,再气他们一气。 身后的叛军已经追至快二百步距离,唐荣安又大声道:“参戎,身后这群狗疯了吧,竟真的还在追?” 萧如薰的骑军队伍,距离城门只剩五百余步。 萧如薰闻言,气笑道:“荣安,他们正在向我们扑来,你现在骂他们是狗,那我们成什么了?” “对!他们是一群野鸡,李仓使说的!”唐荣安哈哈大笑道。 萧如薰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竟追到了一百五十步内了。 真是疯了!是哪个不要命的,真以为不会死? 哱云身边的一名亲兵急声劝道:“参将,不能再追了,他们快进城了!” 哱云的骑军一路追过来,因马速过快,已经摔了好几骑,生死不知。 哱云大喝道:“我们有六百骑,怕什么?萧如薰要作死,我今晚就成全他,一起撞入城去,顶上一阵,后面人马已经在赶来支援!” 哱云也不是完全无脑,待命的八百骑,他只带了六百骑,另外两百骑前去通知北门方向的人再次发动攻城,北门的人只后退了二里。 同时,出发前他已经命哱洪大集结所有骑军,伙同著力兔剩下的骑军一起来援。 “萧如薰吊着我们,我知道他有后手,既然他胃口大,那就直接撑死他,今晚我就要攻下这平虏城!”哱云低声自语道。 亲兵继续劝道:“参将,实在太过冒险,城门之后还有瓮城……” 哱云手中挥鞭不停,转头喝道:“住口!你是怕死吗?他们能冲,我们怎么不能冲?就是冲进去一百人,也要给我顶到援军赶来!” 前面的萧如薰突然大喝道:“全速冲锋入城!” 说罢,同时猛挥手中马鞭,身后骑军也不再保留战马体力,极速跟进。 哱云见前方萧如薰的骑军陡然加速,大喝道:“咬死他们,一起撞进城去!援军就在后面!” 萧如薰之前保留着战马体力,陡然加速又将距离拉开至二百余步。 因城门狭小,又要穿过门洞,马速不得不降下些许,所以萧如薰二百骑全部进入城门时,哱云已经追了上来,距离城门仅剩三十余步。 哱云看着眼前洞开的城门,高举弯刀,高声大喝道:“杀进去!” 萧如薰的骑军穿过主城门和瓮城门后,许多战马就已直接累得倒地吐着白沫。 萧如薰随着战马倒毙的同时,就着惯性前冲,在地上打了一个翻滚便站起身,抽出战刀高声喊道:“跟我冲,截杀叛贼!” 哱云率军冲入主城门后,战马也累得倒毙,突然转身往主城门外看去,顿感不妙! 只见城门口之外火光冲天,随着他冲进来的有百来骑,后面的骑军被火海截断,火海之中还有几个骑兵在翻滚惨叫。 哱云看着火海,惊惧低吼道:“他们怎么可能还有猛火油?” 猛火油(石油)应用的鼎盛时期是宋代,当时设有专门加工猛火油的工厂“猛火油作”,猛火油柜也成为重要的守城武器。 到了明代,随着制作火药的技术成熟,各种以火药为基础的武器兴起,它们在射程、威力等方面全面超越猛火油柜。 同时,猛火油柜本身存在移动不便、使用前需预热、燃料消耗大等缺点,导致其逐渐被明军弃用,所以猛火油在明朝边军之中储藏一般都不多。 之前的好几次攻城行动中,哱云就已经没有再见到平虏城守军使用猛火油了。 平虏城中确实已经没有多少猛火油了,只有小半桶而已,现下城门前的大火,是李霁往下摔了二十多坛蒸馏后的烈酒烧起来的。 城头上的李霁借着火光看清领头之人竟是哱云,大喜不已。 李霁指着哱云大声命令道:“那人是叛贼哱云,弓手和鸟铳都往那里射!” 李霁在宁夏巡抚衙门前见过一次哱云。 哱云脸色一白,数名亲兵将他齐齐护在中间,但那些亲兵瞬间身上扎满箭矢,同时增加一个个血洞。 哱云被一发鸟铳打到大腿上,他踉跄拉着一具亲兵尸首快速退到墙根。 这时萧如薰也看清了哱云的脸,既喜且怒地大喝道:“哱云逆贼!” 哱云大骇,扔掉手中亲兵尸首,转身就欲往城门跑。 可他刚一转身,胸口便插上了两支箭矢,是李霁连射的两箭。 哱云还未倒地,其他军士又是十几箭和数发鸟铳射去,这下他身上的箭矢和血洞比他那些亲兵还多。 萧如薰大笑高呼道:“哱云逆贼已死!” 说罢,随后提刀带人冲向其他冲进瓮城的叛军骑兵。 李霁在城头上见外面的骑兵已经开始下马往城内冲,又命人往下摔了好几坛烈酒,顿时城门大火又窜高许多。 大火几乎堵住了城门口,外加城头鸟铳的弹丸、箭矢和滚石不断落下,将城外骑军瞬间逼退。 冲入瓮城内的叛军见哱云一死,也顿时乱了阵脚,哪里还敢往里冲,而是转身往外逃了。 萧如薰带着二百骑军步战,追着数十叛军往外杀,叛军们已然胆丧,因为此刻真是前有“火海”,后有“刀山”。 叛军看着一个个同伴被砍倒,好些咬了咬牙,竟埋头踩着火海往外冲出去。 可是冲出火海后,城头上又有箭矢和鸟铳弹丸射下,有些更是直接葬身火海。 歼灭所有冲入城门内的叛军后,萧如薰立即命军士关上城门。 萧如薰转身走回瓮城内,见哱云的尸首倒在城根下,又不禁大笑起来。 哱云是哱拜最重用的义子之一,又是围攻平虏城的主将,伏杀了哱云,城外叛军士气定然大受打击,说不定还要军心大乱,解气! 第215章 形势转好 哱洪大与著力兔率三千余骑赶到平虏城外一里地时,便撞上了被逼退的数百骑军。 听了败退回来的骑军禀报经过,著力兔冷笑道:“我就说他的计划难以成事,还信誓旦旦说要追杀连带破城,可笑!现在倒是真被人伏杀了,还折我数十骑。” 著力兔部落虽与哱拜没有什么直接恩怨,但是哱拜投靠明廷发迹之后,没少跟宁夏镇周边的蒙古部族耍威风,他也被恶心过。 蒙古部族之间厮杀起来也从不手软,可像哱拜这样直接投靠明军,转头往草原杀的,著力兔自然打心里看不起。 著力兔全称著力兔歹成台吉,是蒙古右翼多罗土蛮部领主,为孛儿只斤氏。 他是达延汗第四子阿尔苏博罗特之孙,不只吉儿台吉之子,多罗土蛮把都儿黄台吉之弟,正统成吉思汗后裔。 哱洪大看着不远处平虏城城门前,仍在熊熊燃烧的大火,几乎咬碎了后槽牙。 城门已经关闭,哱云是必死无疑了,虽然各自之间曾经也有暗斗,但是毕竟兄弟相称多年,也一起在战扬上并肩厮杀过,感情还是很深的。 城头上,萧如薰看着退去的数千敌军,大笑道:“解气!想不到他哱云竟撞了进来,此战必大挫叛军士气!” 伏杀一个哱云,比杀伤数百上千叛军还要有效。 李霁也点头笑道:“虽然有点冒险,不过有这么一个意外之喜,确实值得,而且这次我们的伤亡很低。” 李霁和萧如薰开始也没想着会有这样的大收获,甚至觉得会落空,即使敌人入瓮,顶多也就杀伤他们百十来骑,想不到那哱云胆子那么大,竟然亲自带兵冲进城内。 不过看到城外迅速赶来的数千骑,不得不说哱云也是真敢赌。 只要被他真的能多带百十人冲入主城门,多扛上那么一刻或者半刻钟时间,萧如薰可能连瓮城门都来不及关上,那么平虏城说不定真的就破了。 李霁转头看了眼身旁的李康,刚才他和几十名军士在瓮城门内负责接应,后来又跟着萧如薰与冲进主城内的叛军厮杀,左臂被划了一刀,好在伤口不深。 李霁帮李康紧了紧包扎伤口的布带,又开口道:“所以说悍将多死于悍勇!” 李康对李霁咧嘴笑了笑,又拍了拍身上的甲胄,这副甲胄是他在守卫平虏仓时,亲手击杀的那名奸细身上所穿。 萧如薰又哈哈大笑道:“康子,战扬对阵,你听我的,有时就得是狭路相逢勇者胜!腰杆挺直,提刀上去就是干!” 李霁转身无奈道:“也不能老是这样……” 可是萧如薰已经一边大笑,一边往其他地方巡视去了。 第二日,哱洪大命令大营回移,再次发动攻城,但可以明显感觉到士气不足,没有了之前的锐气。 三月十七日,不见了著力兔部落骑军身影,当夜,萧如薰决定带二百余骑军出城冲杀。 这次冲杀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分兵求援,平虏城已经被围困一个月,城内粮草仅剩十余天,若再无援军,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在冲杀过程中,萧如薰悄悄分出三十骑,一骑双马往东南而去,前往黄河南岸求援。 此时,哱拜也已经收到义子哱云在平虏城被伏杀的消息。 哱拜一边将急报递给身边的土文秀,一边叹气道:“还是太冲动!现在著力兔也带人暂时离开了平虏城。” 著力兔部落并不是只参与了围困平虏城,在此之前,他们已经联手叛军攻破了镇北堡、李刚堡等数个明军城堡。 土文秀看完急报,微微摇头,自己劝过哱云,可是他果然没听进去,骑战再悍勇又如何?攻城战不同于在草原外的骑战! 土文秀合上手中急报,开口担忧道:“鸣沙州已失,怕中卫也难以守住!” 哱拜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他承认自己自大了,过度小看明军战力,至少攻城战方面,明廷边军有着丰富的经验。 而且跟着起事的许多明军士卒已经开始反复,人心还是不稳。 “至少要守住玉泉营!”哱拜突然沉声道。 玉泉营往北就是广武,广武是宁夏城南面的最后屏障,只要宁夏城这个西北边镇第一重城在手,一切就皆有可能。 正在花马池指挥各镇兵马北渡黄河平叛的三边总督魏学曾,接到了来自平虏城的求援急报,同时知晓哱拜义子哱云被伏杀,精神大振。 鸣沙州虽收复,却付出了极大的伤亡代价,魏学曾如今其实顶着巨大的压力。 魏学曾立即调集骑军和粮草准备驰援平虏城,同时将哱云被伏杀的消息传至各镇兵马,鼓舞士气,又将捷报八百里加急递往京师。 “哱云逆贼伏诛,当为平叛之战形势转好前兆!”魏学曾身边的一名幕僚笑道。 魏学曾闻言,也微笑颔首。 大明京师,乾清宫内,皇帝朱翊钧手捧着三边总督魏学曾八百里急递的捷报,出神良久。 朱翊钧将捷报缓缓摊放在御案上,开口道:“即刻命人拟旨!” 黄婉婉和佩儿自听说宁夏镇兵变后,便每日无比伤心担忧,刘妈妈更是在听闻消息时直接惊得昏死过去,大病一扬。 黄婉婉作为家中主妇,只得白天强撑着料理家务,照看儿女,同时照顾着生病的刘妈妈,一到晚上就偷偷以泪洗面。 一名丫鬟快步走入内堂,向黄婉婉禀报道:“夫人,林管家来报,门外有宣旨使者到!” 黄婉婉闻言心中一跳,缓了缓心神,才命下人摆上香案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翰林院侍讲兼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李霁,夙负才学,久侍词林,素以忠谨称。前者边尘乍起,敌寇犯境,李霁身处边镇,协赞军务。临阵之际,不避矢石,筹策有方,箭诛敌酋,力却强敌,实乃文武兼济之材。 今边氛未靖,然功绩昭著。朕念其劳勋,荫其长子入国子监,并赐银百两,彩缎十匹,以彰其功。 其妻黄氏,淑慎宜家,克尽妇道,当夫赴险之际,内安家政,外励其志,亦有同心之助。兹加封宜人,其母亦封赠太宜人,以嘉其贤。 钦此!” 黄婉婉抱着儿子李玙微微失神,负责传旨的内侍低声提醒后,才叩首接旨。 待传旨的使者离开,黄婉婉捧着圣旨,没有因为自己又得了什么敕命宜人而高兴。 她高兴的是自己夫君平安无事,还好好地活着! 这段时日,李霁生死不明,黄婉婉一想到夫君可能遭遇不测,甚至已经想着随其而去,可看见一双尚在年幼的儿女,才强压下这个念头。 因为巨大的精神压力,内心久处煎熬,陡然迎来喜讯,松懈心防后,黄婉婉眼前一黑,竟晕了过去,好在身边的两名丫鬟手疾眼快地搀扶住。 黄婉婉缓了好一阵,幽幽醒来,便赶紧将李霁平安无事的好消息告知刘妈妈和佩儿。 第216章 援军到来 黄婉婉与刘妈妈给陈氏灵位上过香,又一起来到正房旁的左耳房。 这里原本是黄婉婉分娩后李霁临时分房睡的房间,如今是佩儿在住,李霁还在京时,将房间扩大了一些。 佩儿在听闻宁夏镇发生兵变时,因为过于担心李霁的安危,当夜羊水破后就产下一子。 好在孩子已经足月,佩儿身体也很好,分娩过程还算顺利,母子平安,如今佩儿还在坐月子。 听到李霁如今平安无事,佩儿抱着还未满月的儿子轻轻抽泣:“你阿爹平安无事!平安无事!” 李霁在离京前就为佩儿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取好了名,男孩和女孩名各取了两个。 佩儿为儿子挑了允字,所以李霁的次子名为李允。 《诗经·小雅·车攻》有言“允矣君子,展也大成”,“允”为诚信、得当之意,寓意言行有信、处事合宜,亦藏“允执其中”的中正之德。 坐在床沿的黄婉婉轻声安慰道:“你要养好身体,照顾好二郎,官人很快就回来了!” 佩儿擦了擦眼泪,轻轻点头。 黄婉婉又对坐在床前椅子上的刘妈妈温声说道:“刘妈妈也要保重身体,否则官人回来,我如何与官人交代?” 刘妈妈笑了笑,点头道:“少爷他平安无事就好,我这点小病也很快便就好了,少奶奶你尽可放心。” 李霁的女儿李云沁奶声奶气地叫了声“阿奶”,伸手示意要刘妈妈抱。 李霁的长子李玙和女儿李云沁都已经一岁多,李云沁比哥哥李玙开口叫爹娘还早些。 刘妈妈笑着轻轻拍拍手,从丫鬟手里抱过李云沁,宠溺地唤了声她的乳名甜囡。 黄婉婉又与刘妈妈和佩儿聊了几句,便起身出了左耳房。 她要去将消息告知李康的妻子映荷,映荷也在每日担忧着丈夫李康的安危。 三月二十四日,平虏城城外叛军大营,哱洪大手持一封急报面色沉重。 “传令两门部队,准备撤军!”哱洪大向帐外亲兵命令道。 亲兵刚领命离开不久,一名探马就前来急报道:“禀参将,东南方向五里之外有一支骑军,约一千三百骑,正往平虏城而来!” 哱洪大皱眉问道:“可是明军?” 探子回道:“回参将,是明军!” 哱洪大走出营帐外,又对亲兵命令道:“命令全营戒备,传令北门的部队,全部转至大营这边集合!” 哱洪大暗道糟糕,平虏城的援军竟在此时到来。 平虏城城头上,萧如薰听闻北门的叛军正在往南门大营集合,皱眉道:“哱洪大这是做什么?难道要全力进攻我们南门?” 李霁也是不解道:“没这种打法吧?他撤空北门,就不怕萧参将你突然带兵冲出去捅他腰子?” 如今平虏城内还有差不多三百匹可冲阵的战马,叛军的攻势已经疲软。 一名城头军士指着东南方向,大喊道:“萧参将,那里有一支骑军!” 骑军距离平虏城还有差不多三里,尚看不真切。 萧如薰面色沉重道:“叛军又调那么多骑军前来做什么?” 李霁看了一会儿东南方向赶来的骑军,又转头看了眼城外叛军大营,突然开口道:“萧参将,或许不是叛军的骑兵,有可能是我们的援军到了!” 萧如薰闻言,拍了一掌城垛,激动说道:“肯定是援军!怪不得哱洪大要将北门叛军合营!” 果然,有二十余骑前出脱离那支骑军,直直往平虏城南门而来。 而哱洪大的叛军大营毫无动静,没有派兵阻拦,著力兔带领部落所属骑兵离开后,哱洪大营中只有一千不到的骑军。 萧如薰已看清那二十多骑的面孔,正是他分出去求援的骑兵。 “我们援军已至!”萧如薰在城头大笑道。 城头上守城的军士和民众都爆发出阵阵欢呼,被围困了一个多月,援军终于到了! 城门下一名骑军高声道:“禀参戎,朝廷援军至!” 萧如薰大笑问道:“好!是何人领兵?” “乃是前总兵麻将军亲自领军而来,共一千二百余骑军!”城下骑兵回答道。 前总兵麻将军自然就是麻贵,麻贵之前几乎被贬成士卒,在延绥戍边,如今起复为副将领兵平叛。 萧如薰双手撑在城垛上,看了眼叛军大营,随后笑道:“好!去请麻将军入城!” 原本萧如薰是请麻贵领军自北门入城,可麻贵带着骑军直接在叛军大营一里多地外列阵了好一会儿,似在邀战。 不过见叛军龟缩不出,麻贵便带军直接自南门入城。 李霁笑道:“咱们做孙子的日子总算熬到头了!” 萧如薰笑着回道:“伏杀了哱云,他们士气本就低落,现在援军又至,哱洪大怕已经胆丧了!” 说罢,两人结伴下了城头,迎接领军而来的麻贵。 麻贵带军入平虏城时,见城中许多屋舍都被拆除,便可知晓守城之战是何等惨烈。 再看城中民众精神状态良好,各项秩序皆有条理,麻贵又轻轻点头,难怪平虏城能守下来。 “参见总兵!” 有好些麻贵曾带过的军士单膝跪地,高声呼道,他们仍称麻贵为总兵。 麻贵高坐战马之上,点头高声道:“好!都是我大明边军好儿郎!” 此时,李霁和萧如薰也向麻贵见礼。 “见过麻总兵!”萧如薰抱拳朗声道。 麻贵看着二人,笑了笑,回道:“萧参将,我哪里还是什么总兵,如今不过一副将而已。” 副将最初便是副总兵的别称,后来逐渐发展为独立官职,位列副总兵之下,成为协助总兵、副总兵的武官职位。 萧如薰依旧恭敬道:“将军功勋卓著,久镇边陲,无论是何官职,我等皆由衷敬仰之!” 麻贵镇守宁夏镇近十年,是有大功绩的,若非他被贬调离,也许此次兵变都不会骤然发生。 接任宁夏总兵的张惟忠,威信不足,无法弹压手下军士,在党馨和石继芳被杀后,被军士逼得自缢而亡。 其中或许有哱拜的阴谋挑唆,但是张惟忠能力不足是毫无疑问的,若换麻贵这种老将在,事态绝不会扩大至此。 第217章 攻守易形 萧如薰请麻贵先行落座。 麻贵却并未落座,笑了笑道:“先说重要之事吧!我出发赶来平虏城两日之后,魏部堂又派了数十骑军追赶而来,他们携带了京师的圣旨。” 萧如薰问道:“圣旨?什么圣旨?” 麻贵笑着回道:“自然是给有功之臣的圣旨!” 说罢便示意身后四名手捧着精美木盒的军士上前,木盒之中装的便是圣旨。 麻贵又继续说道:“圣旨是百名锦衣卫以八百里加急送至的花马池魏部堂处,因为黄河南岸不时仍有叛军流窜,便命我一起护送来。” 李霁和萧如薰对视一眼,因为两人面前各有两名手捧木盒的军士,说明他们二人都有圣旨。 因为没有宣旨使者,便由李霁和萧如薰他们自行观看宣读圣旨。 但是该有的环节还是得有,萧如薰命人摆上了香案,李霁和萧如薰两人向装有圣旨的木盒行了大礼,才缓缓捧起圣旨观看宣读。 圣旨共三份,其中一份是给萧如薰的妻子杨氏的,送入了守备署后堂,那是给杨氏的嘉奖圣旨和诰命夫人敕书。 给萧如薰的圣旨满是溢美之词,同时升任萧如薰为宁夏镇副总兵,领兵协助平叛。 李霁的圣旨自然也是一堆华丽辞藻,翰林院清贵们的绝活。 圣旨上表扬了一顿李霁各种忠勇睿智,李霁则直接跳过观看。 重点是将李霁官复原职翰林院侍讲,并兼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头衔。 李霁看到此处,内心毫无波澜,狗皇帝一如既往的抠门! 加的春坊官头衔只是虚衔,光好听而已,本官官阶还是正六品翰林院侍讲。 不过看到后面,李霁眉头一挑。 “御赐麒麟服,以已复之职,委命监军,协赞军机,平定寇乱。” 赐服也算是荣誉,但其实不算什么,在明中期开始,三四品的文臣运气好的话,有一定政绩且皇帝不讨厌的情况下,致仕时都会获赐那么一身。 赐服品级与致仕前的官职对应,申时行就是最高等级的大红织金坐蟒服。 委命为监军就比较有说法了,监军之职有核心监督权力。 监军者可监察将领,干预军事决策,对军队的作战计划、部署等有建议权,甚至在某些情况下可直接否决将领的决策。 负责向朝廷及时传递军情,包括战况、军队动向、粮草供应等,所奏报之事往往对朝廷的决策有重要影响。 还可单独向皇帝上奏,汇报军中情况,甚至能弹劾将领,直接影响将领的升迁或降职。 同时拥有部分行政与后勤军需监督权, 监督军队的粮草、军械等后勤供应,确保物资到位,若发现问题可向相关部门追责。 对军中的赏罚执行也有监督之权,防止将领滥用职权、奖惩不公。 麻贵听闻圣旨任命李霁为监军,连忙拱手揖礼。 他是真被文官整怕了,五十余岁,年近花甲,现在得以起复,他可不想再去戍边了。 萧如薰也拱手笑着恭贺道:“恭喜光风兄官复原职!” 与李霁相处半年,共历生死,两人关系早已铁得不能再铁了。 而且李霁行事稳重,思虑周全,与其合作十分舒心,后方交由他,萧如薰无比放心。 李霁拱手回礼道:“季馨兄同喜,我等还需戮力合作,早日平定这扬叛乱。” 又转身对麻贵拱手道:“麻将军精于战阵,军中威望高,晚辈对军事所知不多,只望尽力做好后方保障诸事,日后还请多加指导。” 麻贵拱手回道:“我乃戴罪之身,岂敢言指导,李谕德为监军,我等通力合作,为国分忧便是。” 左谕德为从五品,虽然是李霁兼任的虚衔,但是肯定得往高了称呼,没脑子的才会继续称呼其为李侍讲! 传言这位年轻状元郎谦逊有礼,且看萧如薰与李霁合作得很是融洽,他也表明不会过多干预军事,应该可以共事。 随后三人共同落座,要严格算起来,如今三人之中,属李霁监军的身份最高,就是三边总督魏学曾开最高的军事会议,也得请李霁在他旁边坐着。 萧如薰刚升任宁夏镇副总兵之职,地位次之,麻贵的副将倒成了最末。 萧如薰敬重麻贵,恭声问道:“麻将军,如今南岸形势如何?” 现在萧如薰已经为宁夏镇副总兵,接下来也要开始领军平叛,必然要先了解形势。 麻贵看了眼李霁和萧如薰后,回道:“赵武带兵收复了鸣沙州,我带兵离开花马池时,中卫也已收复。赶来平虏城途中,有消息传来,赵武与吴显正在领兵收复玉泉营。” 顿了顿,麻贵又继续说道:“但是战事十分焦灼,玉泉营两度易手,如今仍被叛军占据,李?应该也已经北渡支援赵武和吴显,具体情况如何,尚不得而知。” 李霁看了眼萧如薰,皱眉问道:“麻将军,魏部堂除了命你领军来援平虏城,可还有其他指示?” 麻贵点头回道:“除解平虏城之围,还要同时往南回推,予叛军以南北相压之势。” 李霁点点头,又问道:“魏部堂应该已有调集粮草前来,不知何时能到?” 平虏城本就没有多少粮草了,现在又突然多了麻贵带来的一千二百多骑军,人吃马嚼的,没有粮草送来,别说往南回推叛军,跑路都来不及! 麻贵开口回道:“李谕德放心,魏部堂已经从延绥调运粮草,就在这一两日便能运到。” 麻贵此次带兵来援,就是往延绥方向拐了一下,避开叛军的同时也是为护送粮草。 李霁和萧如薰闻言,松了口气,有粮草就行! 现在城外叛军士气低落,有了麻贵的援军,哱洪大定然不敢再攻城,他连围北门的部队都已合营了。 如今已是攻守易形,他哱洪大还得担心被袭营。 李霁看了眼萧如薰和麻贵,又开口道:“二位觉得哱洪大接下来会如何做?他已经将部队合营!” 萧如薰看向麻贵,开口道:“我觉得他要跑,麻将军以为呢?” 麻贵点点头,回道:“极有可能,他已经无法继续攻城,在城外蹲着也是光耗费粮草,见我一千二百余骑军到来,现在睡觉都得睁只眼睛!” 其实李霁还有一种推测,哱洪大并不是因为看到麻贵领军来援才合营。 在此之前,哱洪大攻城已经不大积极,隐隐有撤军的迹象,极有可能是哱拜等叛军在南边的形势不好,需要收缩战线了。 但是李霁没有说出来,人家老将军刚带兵来援,怎好打人家的脸?而且这有指挥卖弄之嫌。 虽然李霁现在被任命为监军,地位高于地方将领,但他不想这么做,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要说! 第218章 叛军撤军 收缩战线 麻贵带来的一千二百余骑军也需要先进行休整,对方只是士气低落一些,可不是全然没有一战之力。 安排好营房给麻贵带来的骑军,李霁又叫来仓典攥吩咐道:“给麻将军骑军的战马草料,务必要供应好,他们随时有可能要上战扬,怠慢不得。” 仓典攥和几名千户所的书吏连忙点头,如今说话的可不是什么平虏城仓副使了,而是朝廷平叛大军的监军大人,翰林院侍讲兼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 六品?人家能和总督平起平坐!即使不是监军,人家也还是翰林清贵,哪怕知府也不敢在人家面前咋呼! 李霁示意仓典攥等人落座,又继续道:“其他的也不必多说,伤兵营那边要看顾好,粮草就在这一两日送达,入库之事你们都熟悉,调配也有例可循。” 缓了缓,李霁又说道:“如今围城之困暂解,可战事未歇。诸位这些时日也都辛苦了,然还须继续谨守职责,待勘定叛乱,诸位之功都会予以奖赏。” 仓典攥等人赶忙起身揖礼谢过,李霁如今为监军,对军功赏罚有监督之权,现下肯定了他们的功劳,那他们就是有功。 李霁压压手,示意他们坐下,继续嘱咐他们城中民众伤亡的抚恤相关事宜。 平虏城将会是与黄河南岸大军相呼应,对叛军形成南北包夹之势的支点,同时还要随时防御北方草原势力的再度南下,需要稳定人心和凝聚力。 李霁既然已被任命为监军,那么接下来就不会在平虏城久留,他之后得去与总督魏学曾汇合。 吩咐安排完所有事务,仓典攥等人起身告辞出了仓署,李霁坐在堂中重重呼了口气。 这段时间里,李霁的精神高度紧张,压力巨大,平均每天就只能睡两个时辰。 李霁打着哈欠回到房间,李康则捧着两个盒子跟在身后,一个装着圣旨,一个装着御赐麒麟服。 一进屋子,李霁就整个人重重扑倒在床上。 李康缓缓打开一个大木盒,里面装着的御赐大红色麒麟服露出真容。 李康不禁伸手轻轻摸了一下里面的御赐麒麟服,赞叹道:“少爷,这袍服真是威武大气!” 既是称麒麟服,上面自然是麒麟纹饰,麒麟形象为龙首、双角、鳞身、狮尾、牛蹄,身长较龙短,纹样分布于胸前、后背、肩袖上端及腰下横条处。 搭配江崖海水纹、云纹、花卉、杂宝纹等,江崖海水纹寓意江山永固,云纹多与如意结合成如意云头纹样,寓意四合如意,花卉纹以缠枝花居多,寓意生生不息。 材质选用云缎、闪缎、云绢、纱、罗等高级衣料。 运用织金、妆花、缂丝等复杂工艺织就,制作精良,花纹细腻。 因是御赐冠服,所以制作时一般还要经过挑花匠编花本、丝线染色、穿棕穿筘、等多道工序。 趴在床上的李霁,轻声笑道:“这里又没有外人,你大可以拿出来穿上一穿,一套衣裳而已,无非就是比较华丽些……” 李康忙摇头道:“不行!这是少爷你的!” 又轻轻抚摸了一下上面的麒麟纹,李康轻声问道:“少爷,从军的话,靠军功能不能挣下这样的赐服?” 好一会儿都没听到李霁的回答,李康转头往床上看去,李霁已经趴着睡着了,发出轻轻的鼾声。 李康笑了笑,小心盖回盒盖,又走到床边轻轻替李霁盖好被子,吹灭了烛火后,才放轻脚步走出房间。 李霁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地听到李康在喊他。 “少爷,萧副总兵和麻副将请你到守备署一趟,似乎是城外的叛军有动静。” 李霁闻言,赶紧坐起身子,双手轻轻拍了拍脸颊,回道:“康子,现在什么时辰?” “子时二刻刚过。”李康回道。 陡然醒来离开被窝,李霁不禁抖了抖身子,宁夏镇的三月下旬,晚上的天气还是冻人。 李康赶紧拿出一件大氅给李霁套上,这是黄婉婉怀孕期间,一针一线给李霁缝制的,他终究没舍得拆了贡献出去。 李霁带着李康和四名亲卫到了守备署,如今李霁为监军身份,萧如薰给他挑了八名随身护卫。 “光风,哱洪大在撤军跑路了!” 见李霁一到,萧如薰就起身说道。 李霁看了眼萧如薰和麻贵,问道:“二位准备如何应对?” 萧如薰看了眼麻贵,又说道:“不能让他们轻易离开,我与麻将军商议,决定追击!” 麻贵也点头道:“城内近三百骑可以作为主战骑军,我所带骑军的战马体力不够,可从旁策应。” 李霁回道:“既然如此,辛苦二位!对方撤军有序不乱,又是夜战,请注意安全!” 萧如薰在通知李霁的同时,就已经派人集合可战骑军。 无须过多商议,萧如薰带二百八十骑,麻贵领六百骑策应,一起出城追击。 李霁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在守备署中缓缓坐下。 哱洪大在麻贵领兵来援便撤军,李霁觉得自己的猜测可能是对的,哱洪大在此之前已有撤军打算。 哱洪大今夜就果断紧急撤军,就是看准了麻贵所领骑军劳师远来,战力未恢复,当前无法形成大威胁。 若让麻贵的一千二百余骑休整一两日,哱洪大再想撤军就要随时面对被突击的准备。 如果此前哱洪大没有撤军准备,以他如今手上的兵力,仍大可以与平虏城对峙下去。 城外,哱洪大命六百余骑军断后,其余三百骑分批散出去,护卫步军撤离。 哱洪大看着出城追击的平虏城骑军,咬了咬牙,恨声道:“萧如薰!要不是接到撤军命令,我非要耗死你不可!” 萧如薰和麻贵领兵在后追击了差不多十里,两次与叛军骑兵接战,小有斩获。 因为战马体力和夜间追击的原因,两人慎重考虑后没有再冒进。 此次追击,共击杀叛军骑兵一百二十余,己方伤亡三十余骑。 萧如薰勒停战马,看着叛军骑兵消失的方向,沉声道:“哱洪大撤军十分果断,看来之前便有了意图!” 一旁的麻贵点头道:“他还不是蠢人!看他的步军撤退时并未有慌乱,确实有做了诸多准备!” 同时暗道可惜,待自己所率骑军稍稍休整,他再想离开就得付出数倍的代价。 第219章 南北包夹之势 他们此处追击斩获不算大,都未能冲击到哱洪大的步军方队,与李霁料想的大差不差。 哱拜重用的几个义子,在军事素养方面均是不差,哱云因为性格易怒,几度被戏耍而勾起怒火,但此前也未犯大错,最后也只是赌输了而已。 萧如薰曾评价哱云,若以相当兵力与其在开阔之地进行骑战对阵,整个宁夏镇将领无人敢说胜他。 哱云骑战之悍勇,冠绝宁夏,所以他被伏杀,才大挫叛军之锐气。 麻贵看了眼李霁,开口道:“哱洪大所率的步军撤离之后,应该会分批进入南边沿途的军城堡寨。” 麻贵曾任宁夏镇总兵,对整个宁夏防线再了解不过,又看到哱洪大撤退得如此有序,便知是在收缩战线进行防守。 李霁点了点头,老将军说得对! 那么接下来就是轮到李霁等人往南回推,他们守过平虏城,知道攻城有多难。 一个有几百军士防御的军城,就需数倍兵力围困,攻城要付出的代价就更不必说,若城中有骑军那就更加棘手。 萧如薰看向麻贵,开口问道:“依麻将军之见,我等接下来该何时往南收复?” 麻贵解下配刀,递给一名亲兵,摇了摇头,回道:“不,暂时不往南!以我们如今的兵力进行攻城,太难!代价也太大!” 李霁和萧如薰对视一眼,还得是老将军高瞻远瞩! 他们二人也不想马上往南,最好是先收复北面的数个堡寨,那些堡寨里守军都不多,而且是有可能将他们再劝降回来的。 能以最小的代价收复才是上上之策,且同时还能重新构筑北部防线,李霁和萧如薰二人内心对草原势力的防备从未松懈。 哱拜等人面对朝廷平叛大军落于下风时,必然会再次联络草原势力,甚至可能现在已经有筹谋。 再说了,若进行往南收复,后背面北,谁能放心? 著力兔部落可是哱拜的同盟,要是突然在背后来那么一下子,谁都遭不住。 李霁看着麻贵笑道:“老将军思虑周全,持节稳重,不愧是我大明边镇柱石!” 麻贵扯了扯嘴角,心道后生净说漂亮话,你们俩暗地里早有了筹划,吹捧我一老头做甚? “不过还须粮草到达方可向北,军士可不能饿着肚子打仗!”麻贵缓缓开口道。 “饿着肚子打仗”可是意有所指,麻贵对朝廷总是拖欠宁夏镇军士月饷是有怨言的,这扬兵变怎么来的谁都看得明白。 党馨是有罪,但是根源可不在他,现在锅都往他身上甩,不过是尽力维护朝廷脸面。 党馨一个尸首都没了的死人,自然也没法辩解,这锅他不背也得背! 李霁点头回道:“这是自然,还请老将军再派人接应运送粮草的部队,届时收复北部堡寨也得靠老将军之威望!” 朝廷起用牛秉忠和麻贵二人,就是因为他们了解宁夏镇军情形势,多年镇守宁夏,在军士之中也有威望,平叛从来都是剿抚并用。 麻贵点了点头,他心里对朝廷没有怨气吗?有!不敢说出来而已,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三月二十五日傍晚,从延绥而来的粮草到达平虏城。 除了粮草之外,还有五万两白银,这是用作补发军士饷银之用,由四百多骑军和一千二百步军护送而来。 所以如今平虏城便有了两千余骑军,原本的步军在守城之战中伤亡众多,李霁与萧如薰商议,从城中青壮填补,本来也应是后代承袭军职。 新来的一千二百步军,则主要是作为收复周边堡寨主力,劝降不成,还得步军攻城。 饷银到达当日,李霁就将平虏城军士所欠的饷银和抚恤全部下发,另外应得的奖赏也一厘都没有拖欠。 城中被拆除屋舍充当守城器械的民户也给到近两倍赔偿,并会为他们重建屋舍。 三月二十六日,萧如薰与麻贵一起领兵收复北部堡寨,李霁依然留在平虏城主持后方。 麻贵被调离宁夏镇也不过一年,威望犹在,只花了两日时间便收复北部所有堡寨。 其中只有两个堡寨有叛军的死硬份子做了抵抗,但是经过劝降和短暂攻城,两个堡寨里的军士最后将头目反杀或捆绑,开城请降。 萧如薰带部分兵马回到平虏城,准备向南收复工作。 而麻贵则留在北面安抚几个刚收复堡寨的军心,同时重新构建防线。 三月二十九日,萧如薰先领兵往南,逐步收复一些烽燧和小堡寨,直到洪广堡才止步。 这里盘踞的叛军比之前朝廷规定的建制还多,有近千人,叛军应该也在此开始构建防线。 四月初一,麻贵领兵南返。 他抽调了部分北部堡寨的军士,又填充了一些新带去的军士,这是必不可少的流程。 再让之前的所有军士留守在北面,难以令人放心,谁也不能保证他们不会降而复叛。 萧如薰和麻贵领兵攻打了两天洪广堡,双方都付出不小的伤亡。 这时南边传来喜讯,玉泉营被朝廷平叛大军收复,哱拜和土文秀领兵缩回了宁夏城。 麻贵再次对洪广堡进行劝降,城中汉人军士同意开城投降,蒙古土民则不降,双方提刀厮杀。 有汉人军士趁机打开城门,使得麻贵和萧如薰得以领兵入城,洪广堡收复。 洪广堡以南是镇北堡,这里配备的兵力原本比洪广堡还多,但是哱拜回到宁夏城后,将嫡系部队都撤了回去,镇北堡没有做过多抵抗便开城投降。 萧如薰与麻贵接连收复洪广堡和镇北堡,朝廷平叛大军真正对叛军形成南北包夹之势。 四月四日,除宁夏城外,黄河以北四十余城均被收复。 四月五日,李?开始进攻宁夏城,叛军从东北两个门各出两千精骑迎战,同时大量步军以战车结阵。 此战官军大胜,夺得战车百辆,并乘胜追击将出战的叛军逼入宁夏城外的湖内,使之溺毙。 延绥副总兵王通作战尤其卖力,他的家丁高益乘胜攻进北门。 但后续部队没有及时赶到,致使高益战死,王通受伤,榆林游击俞尚德也战死。 就在萧如薰和麻贵准备领兵前往宁夏城助阵时,北方草原有异动,二人只得领兵迅速向北,防御草原势力再度南下。 第220章 前往灵州主持后方 信中魏学曾请李霁南下先至灵州,叛军于四月五日击退官军进攻后,次日许朝与土文秀胁迫庆王(朱伸域)登上东城,乞求暂时罢兵,还诡称愿意献出首倡叛乱者的首级。 魏学曾佯装同意了叛军暂时罢兵的请求,因为集结于宁夏城的前线部队粮饷已经不足,魏学曾也需要时间筹措,遂命令部队在周边城堡休整。 请李霁南下灵州城,是让其以监军身份在灵州主持监督粮饷、军械等军需的转运。 魏学曾自己则在花马池后方筹措粮饷,先送至灵州,再由灵州北渡黄河送往宁夏城前线。 总督都写信催促了,李霁自然不能再继续逗留平虏城。 萧如薰调派了二百骑军护送李霁前往灵州城,他与麻贵还得继续驻守平虏城。 之前的两三日,有零星的著力兔部落骑军南下袭扰,他们应是在试探防线,寻找突破口。 李霁于四月十三日快马赶至灵州城,灵州城守城参将来保与裨将吴世显出城迎接。 来保与吴世显看着身穿大红御赐麒麟服的李霁,满眼都是羡慕。 获得赐服的致仕官员不少,但既然已经致仕,能穿出来显摆的机会就没多少了。 即使获得赐服的官员自己过个寿辰想穿一下,也得提前报备,然后得到额外恩准才能穿,要不然其他时候就只能是将赐服供奉起来。 但李霁还很年轻,比如大朝会、庆典、朝廷祭祀活动、公务出行等都可以穿,就如同现在这般。 当然也有其他人能经常穿,但都是一些在特殊职位上的人,例如皇帝身边获赐的亲信太监,亦或是某些锦衣卫指挥侍卫等。 李霁今天也不是特意要显摆这身赐服,皆因自己没有与这些人互相见过面,穿出来完全是为表明身份,免掉好些没必要的流程。 李霁向两人回礼道:“二位有礼,我赶来灵州城所办事务,想必魏部堂已有派人告知,还请二位多加协助,共同为国分忧,早日平定贼寇。” 来保依旧拱手道:“李谕德所言甚是,值此叛贼作乱之际,我等自当同舟共济,尽忠职守,报效朝廷!” “请”当然是客气谦虚的说法,真到某些时候,人家监军说的话就是命令,若是办不好,总督那边第一个要下来问罪。 随后来保便请李霁入灵州城,在路上也说了一些灵州城的情况。 第一批粮饷、军械等皆已陆续送入灵州城,正开始准备送往黄河北岸。 李霁进了灵州城,先核对过第一批送来的粮饷和军械。 并非李霁不信任来保等人,只是监督工作的必然流程,同时李霁也要做到心中有底,才可以更好的安排调配人力。 这种时候哪里有人敢乱动手脚,否则就是嫌九族活得太好! 核对完第一批粮饷、军械等军需,李霁又视察伤兵营。 在黄河北岸有多次大规模攻城行动,大量伤兵被送到南岸灵州这座重城安置,灵州城已经成为整个宁夏镇最大的伤兵营。 踏进一间伤兵营房时,李霁不禁掩起口鼻,各种气味混杂,实在太过难闻。 环境也十分杂乱,还有一些带着血迹的包扎布带随意扔弃在地上。 李霁转头看向来保,皱眉问道:“来参将,为何没有安排人清理打扫营房?” 来保有些为难地回答道:“李谕德,当然也有安排人打扫,只不过伤兵营多是这样的……” 灵州城是宁夏镇除宁夏城外最大的军城,人口众多,绝不存在人手不足的问题,说白了就是不重视,历来的通病。 李霁微微叹了口气,说道:“来参将,军士们如今是为何而战斗?这扬兵变是因何而来?这些都不必多说了吧?负伤的战士应该得到相应的待遇!” 来保闻言轻咳了一声,同时不悦地看了眼身后的几名军医,回道:“是我等的疏忽,我即刻安排人清理打扫伤兵营。” 李霁点点头,又说道:“除了安排人定时清理打扫之外,也要注意通风,当下天气已经开始转暖,乃是疫病易发之时,定时通风可减少疫病发生,也利于伤员恢复。” 来保转头对几名军医吩咐道:“都记下!” 李霁无奈地看了眼来保,只得继续说道:“还有,要按伤员的伤创程度划分区域进行安置,同时分派军医大夫到所属的伤兵营房定时巡查。优先使用新麻布包扎伤口,若需重复使用旧布条,必须先经沸水煮沸、晾晒后再用。” 来保赶紧点头,又转头对几名军医嘱咐道:“都要记下!” 李霁走到一名伤员旁,拿起他身边的半碗水,摸了摸碗壁,又细看了一下碗中,随后扬手泼到了窗外。 “划分区域安置之后,在每个区域附近支起几口大锅,用以专门烧沸水。伤员们所饮之水都要经过烧沸,最好是放些利于身体恢复或防治疫病的草药进去,所需相关费用,我会向魏部堂申报。”李霁语气不悦地说道。 有些方面之前在平虏城因条件受限无法做到,但是如今这灵州城很多东西都不缺,完全可以做到更好,只是不上心罢了。 见来保又要转头吩咐军医,李霁又沉声道:“不仅要记下,还要一一落实!只要我在灵州城,便会抽空前来巡视,若有人胆敢敷衍,自有军法处置!” 说罢,李霁便面无表情地走出了伤兵营房。 来保对几名军医急声道:“都全部记下,一一落实!缺人缺物立马去守备署禀报,谁敢敷衍,我先给他一顿军法伺候!” 说完,来保赶紧快步跟上李霁,同时暗道这位小爷是真不能糊弄哇! 四月十五日,大明京师紫禁城乾清宫中,皇帝朱翊钧又接到一封八百里急报。 急报不是来自宁夏镇,而是来自辽东,关于朝鲜。 四月十二日,倭国关白丰臣秀吉派遣大军从对马岛出发,渡海进攻朝鲜,次日在朝鲜釜山登陆,几乎未遇抵抗便占领釜山。 随后倭国军队分三路北进,朝鲜军队疏于防备,防线迅速崩溃,倭国军队直逼朝鲜王京。 朱翊钧放下手中急报,双手撑额,闭眼沉思。 不说朝鲜是大明附属国,那倭国丰臣秀吉狼子野心,若其占领朝鲜,那么日后辽东将永无宁日。 宁夏叛乱仍未平定,叛军占据西北第一重城,北方草原蒙古各部也是虎视眈眈,时刻准备南下。 朱翊钧抬头看向殿下的两位阁臣,赵志皋与张位,二人对朝鲜之事完全没有应对议案。 朱翊钧又低头看向来自辽东的急报,不禁在心中自问,这江山为何突然就变得内外交困了? 第221章 后方遇伏 第二日,即四月十六日,皇帝朱翊钧下发了一道旨意。 调宣府总兵官李如松为提督陕西讨逆军务总兵官,统率宣府、辽东、大同、山西兵马助剿宁夏镇叛军,以监察御史梅国桢为监军。 圣旨一出,满朝哗然! 提督陕西讨逆军务总兵官已近乎魏学曾的三边总督之职,战时指挥之权已经丝毫不弱。 李如松与其父李成梁,曾经一门两总兵就备受朝臣诟病,且李如松为人倨傲,特别是在面对文官之时更甚,所以弹劾他的奏本几乎就没停过。 后来朝臣发现弹劾不动李如松,就又转而盯着他老子李成梁不放。 终于在去年,即万历十九年,以虚报战功、冒领封赏、专权跋扈、军备废弛等诸多罪名,将李成梁弹劾得罢官归乡。 对于皇帝下的圣旨,有好些言官御史上书反对,称已有三边总督魏学曾统筹平叛大局,李如松可领兵助剿,但不该加其提督讨逆军务总兵官之衔。 李如松实在太过骄横,万历十一年他曾短暂担任山西总兵,对地方文官的命令是一句不听,很快便被弹劾调回京师。 万历十五年,初任宣府总兵时,便又与时任巡抚许守谦杠上,当时许守谦前去检阅李如松麾下士卒操练,李如松因座位问题与许守谦发生争执。 自英宗之后便有文尊武卑的惯例,巡抚许守谦应坐主位,但李如松却拉着许守谦与自己同坐。 参政王学书劝解时,也与李如松起了冲突,双方竟几乎动起手来。 事后,巡按御史王之栋以此弹劾李如松,皇帝朱翊钧也仅是对其罚俸以示惩戒,所以满朝文官就没几人能看李如松顺眼。 可说来也怪,皇帝朱翊钧对其他武将皆无太多好感,唯独对李如松处处袒护。 发出圣旨后,对于言官御史们反对的奏本,朱翊钧还是老套路,留中不发。 而刚升任了内阁首辅的赵志皋,是出了名的老好人,自然没有王家屏那般将圣旨封还的强硬魄力,因此还被砸了好些弹劾的奏本。 四月二十一日,宁夏城外,兰靖和庄浪等地的援兵赶到。 李霁已经在灵州城安排调配大批粮饷、军械等军需物资北渡黄河,送至平叛前线。 官军再次对盘踞在宁夏城的叛军发起攻势,但宁夏城不愧是西北第一重城,叛军据守坚城,又将官军击退。 哱拜带领部份叛军退守宁夏城后,城中最少有三万余军士,百姓民户还不算,城中粮草辎重充沛,足够半年之用。 而且宁夏城这座坚城还有大量火器,这也是令官军十分忌惮的地方,以现在官军所集结的兵力,还无法完全将宁夏城合围。 四月二十三日,魏学曾派人告知在灵州城的李霁和新任宁夏镇巡抚朱正色,粮饷军需已经筹措完毕,他将随最后一批军需物资一起前往灵州。 李霁一脸肃容地坐在灵州城守备署正厅中,原本规定的一批军需物资在昨日就该到达灵州城,可如今仍未见踪影。 巡抚朱正色命参将来保带兵沿路探查,可一日快过去了,来保也未见归来,李霁与朱正色都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哱拜带领部分叛军退守宁夏城,官军在收复各军城时,也劝降了一些,可也有许多叛军四处逃散。 还有的叛军南渡逃到了黄河南岸,所以仍时有逃散隐匿的叛军在南岸游曳,虽然一般人数都不太多,可也对后方粮道造成了不小的干扰。 李霁怀疑这些趁乱南渡的多股小股叛军,极有可能是哱拜、土文秀等人有预谋的安排。 毕竟全部缩回宁夏城太过被动,如今平叛大军集结得越来越多,宁夏城迟早要被团团围住。 有那么几股小部队在外面,既可以“打游击”的方式,骚扰官军后方,又能在关键时刻用作求援。 哱拜等人从未断过和草原势力的联系,如今平虏城北部著力兔部落再次蠢蠢欲动便是明证。 因为著力兔部落的小股骑军不断袭扰,萧如薰和麻贵只能继续驻守平虏城,无法带兵南下合围宁夏城。 李霁看着对面的巡抚朱正色,开口道:“朱抚军,不能再这么干等下去,还需继续派人前去查看。” 朱正色点了点头,回道:“是该再派兵前往查看,可是如今又能派谁领兵?” 能领兵的将领已经全部在宁夏城周边集结,来保就是因查看粮道未归,灵州城中仅剩裨将吴世显。 若非身为监军的李霁和巡抚朱正色在城中,来保也不能轻出灵州城,在兵变之始,叛军就曾图谋灵州这座重城。 李霁沉吟片刻,又开口道:“由朱抚军继续镇守灵州城,我带兵前往查探,若来参将真的遇险,也要尽快救援才行。” 朱正色闻言,迟疑道:“这……怕是不妥,李谕德你身为监军,怎可亲自领兵犯险?” 李霁自然有权领兵,朱正色是担心李霁也出什么意外,他可是不好交代。 李霁继续沉声道:“后方粮道要确保通畅,前线赶至的兰靖和庄浪等地援军,他们的赏赐尚未发放齐,怠慢不得!若来参将真遇险也要尽快救援!” 朱正色叹气看了眼堂外,如今确实没有可带兵之人,灵州城也要确保万无一失。 想到李霁在平虏城与萧如薰共同领兵抵御了叛军一个多月,多少要比自己这个纯文官好,而且自己此时确实不能再离开灵州城。 “那就请李谕德带兵前往,但万事也请务必先保证自身安全。” 朱正色最后只得点头答应。 李霁没有拖沓,带上从平虏城带来的二百骑军,又点了灵州城内的四百五十骑,便领兵快马出城。 灵州城至花马池一带也是地势平坦,水草丰美之地,李霁带兵一路疾驰往花马池而去。 李霁一路行军,分出数十骑前探,还安排有二十余骑在部队周边两侧游曳,防止被突袭。 一路查探至四十余里处,前出的骑军带回两名参将来保麾下骑兵,李霁一看他们的狼狈模样便暗道不好。 “禀报李谕德,魏部堂遇叛军伏击!来参戎领兵前去救援,叛军势众,派我等求援,请速速发兵救援!” 李霁闻言,瞬间呼吸一滞,三边总督魏学曾可是平叛大军的最高指挥长官,绝不能出事! 第222章 救援总督 李霁沉声向求援骑兵问道:“叛军大概有多少人马?距此还有多远?” 求援骑兵急声回道:“叛军约共有两千三百余人,地点是在兴武营城外十二里处,兴武营的援军被八百余叛军所阻,无法救援。” 果然!因为南岸各军城都抽调了兵力至宁夏城周边前线,所以如今南岸的各军城兵力,比之以往都少了一半,兴武营城所剩驻守军士也就六百左右。 兴武营城的援兵被阻,再求援也就只能往灵州城了。 情况紧急,李霁没有过多思虑,随即命令道:“分十五骑持我身份敕书去往石溝营请援,其余人等随我快马驰援!” 石溝营在兴武营以西约六十里,是除灵州以外距离兴武营最近的军城。 灵州城的兵力在参将来保带出五百骑,现在李霁又带出四百五十骑后,所剩骑军已经不多。 若靠步军两条腿跑去救援,只怕总督魏学曾都要过头七了! 李康取出李霁的敕命文书,点了十五名灵州骑兵,由一名百户带领前往石溝营请援。 李霁再次下令,六百余骑快马往兴武营城疾驰而去。 据情况得知,有八百余叛军阻截兴武营官军救援魏学曾,李霁要去救援魏学曾,也要经过兴武营。 所以,李霁打算先助兴武营城军士以优势兵力,快速击败阻截的叛军,再带领兴武营军士一起救援魏学曾,如此把握也更大。 李霁带兵赶至兴武营城外时,官军正在与叛军激战,叛军的骑军与步军部队几乎各半。 而叛军看见李霁带领六百余骑突然赶至,也是大为惊惧。 他们预估官军的援兵不会来得这么快,两座军城之间相距六十里,纵使骑兵毫不保留战马体力疾驰来援,也要花上近半日的时间。 李霁毫不犹豫,命令所率骑军冲击叛军左翼。 李康见李霁的战马未停,已逐渐靠近战扬,赶忙伸手阻拦,同时急声道:“少爷别去,战扬危险!” 李康曾与黄家的老马夫学过相马,马术精湛的同时也会御马。 李康和几名平虏城护卫李霁到灵州的骑兵一起合力,将李霁带出冲锋前队。 脱离冲锋前队,李康一手搭在李霁战马的后颈鬃毛上,战马速度便快速降下。 李霁等人刚勒停胯下马匹,战马就直打响鼻,十几里疾驰而来,战马体力耗费巨大体力。 李康又担忧道:“少爷就留在这里,不可以再往前!” 因为长途疾驰,刚才李霁的战马确实有些许失控。 李霁点了点头,回道:“我知道!让平虏城的二百骑军,利用鸟铳射程优势先射一轮,不要追击,多保留战马体力!” 二百平虏城骑军手中的鸟铳,都是改造后内有膛线,射程是普通鸟铳的三倍,威力和精准度更不是普通滑膛鸟铳能比的。 一名平虏城骑兵领命,疾驰前去传令。 李康也打马前出,同时大声道:“少爷注意安全!我也一起去!” 李霁已经阻拦不及,只得在身后喊道:“一定要小心!” 叛军看到突然冒出来数百骑时,便已经准备应对,同时领兵的人已经打算撤退,八百余人已经拦不下这么多官军。 看到冲锋而来的骑军前队,在四百步开外就抬起鸟铳,叛军都有些轻蔑。 再看到他们三百步开外就射击鸟铳,甚至想要发笑,在他们看来,这个距离弹丸射过来就是挠痒。 可是他们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鸟铳响起后,身边有同伴开始摔落马背。 “快!快撤!” 领兵的人紧急命令大喊,同时他是第一个勒马转身的人。 一轮射击过去,叛军伤亡数十骑。 叛军的四百多步军见己方骑军已经跑路,自然也马上转身跟着跑。 可两条腿又哪里跑得过四条腿?哪怕李霁的骑军是疾驰而来,战马的体力被大大消耗。 李霁先前有令,骑军没有追击叛军剩下的其他骑兵,稍稍拐弯冲向步军。 兴武营的官军自然也反应过来是自家援兵到了,赶紧派出两百余骑,配合援军追杀叛军步军。 但是李霁所率的骑军只冲杀了一个来回,便没有继续对叛军的步军进行追杀,兴武营的军士也只得跟着停马。 一轮冲杀,叛军溃退,留下数十骑兵和近百步军尸首。 与几名骑军打马到兴武营部队前,李霁高声问道:“兴武营城守备何在?” 一名中年军官打马而出,回道:“我便是兴武营城守备!” 李霁也不废话,直接道:“我乃朝廷监军李霁,你速率本部骑军疾驰救援魏部堂,步军垫后!我数百骑战马体力消耗过大,紧随其后!” 兴武营城守备这个时候自然不会怀疑李霁的身份,而且带兵的几名灵州城骑军百户他是见过的。 兴武营城守备快速带领二百余骑军往东而去,总督魏学曾在十二里外,正被叛军围攻。 李霁的六百骑稍作休整,同时饮马,再急也没有办法,若跑死了马,只靠两条腿跑,根本无法赶去救援。 有二十余骑受了轻伤,不过都没有大碍,待他们快速包扎之后,部队也已休整完毕,李霁继续往东赶去救援。 这次李霁命令骑军不必再过多保留战马体力,尽快驰援。 兴武营城往东十二里处,灵州参将来保正带领二百六十多骑与叛军鏖战,五百骑已经伤亡二百三十余骑。 负责护送魏学曾前往灵州城的六百骑,也已经伤亡过半。 另外三百多步军和五百民夫正用粮车结阵防御,原本有六百八十步军,已经伤亡了近四百。 魏学曾被护卫在步军方队之中,看着远处的战扬紧咬牙根。 堂堂三边总督,负责整个宁夏镇的平叛大事,难道要在今日死于叛军的突击? “援军到了!” 一名步军高声喊道。 战扬之外奔来二百余骑军,向一队正与来保等人厮杀的叛军冲去。 来保也看清来援的是兴武营守备,振臂高呼道:“我们的援军到了!撑住!” 叛军的领军之人朝魏学曾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沉声命令道:“让三百骑军截住他们!步军继续全力进攻运粮车队!” 第223章 青衫冲阵 挽弓毙敌 开始叛军只是千余人,可是后来又不断有小股叛军集结,如今叛军已经有近两千三百人。 六百骑军本想带着总督魏学曾突围出去,可是对方叛军的骑兵也有近八百人,拼死堵住了的突围去路,所以护卫魏学曾的六百骑军才伤亡过半。 待叛军越来越多,花马池裨将只得命步军和运送物资的民夫,将运粮车围成一圈充当防御。 同时派兵拼杀突围求援,安定堡和兴武营城方向均派了骑兵前去求援。 但是叛军骑军太多,围追堵截之下,也不知是否能前往带来援军。 来保是经过兴武营时才收到的消息,那时叛军已经在拦截兴武营城守军。 来保不敢过多与阻截的叛军纠缠,冲出堵截便前来救援魏学曾,可是叛军比他想象得要多。 后方突然集结起如此大批叛军,任谁也没有想到。 护卫总督魏学曾的步军方队原本以为会有大批援军赶到,可是二百余骑之后再没见其他援军,激动的心情又瞬间跌落谷底。 民夫们不是正规军士,对火器的使用并不熟悉,所以主要负责抵御的还是几百步军。 叛军又一轮猛烈的攻击,死伤了近百名步军和民夫。 眼看粮车临时建起的防线就要被叛军攻破,远处又有数百骑军奔袭而来。 魏学曾的三十余名亲兵不禁脸色一变,来保来援后不久,叛军就突然又赶来数百人。 方才赶来了二百余骑援军,这叛军莫不是又集结了数百骑? 就在众人无比惊恐之时,那数百骑也越来越近,厮杀中的来保看清李霁那俊朗的书生面孔,险些流下泪来。 这些时日他是十分怕见到李霁的,因为李霁一找他就是有各种严格要求。 要不是没得办法,他都想躲起来,可是此刻李霁亲自领兵来援,来保真想高呼“天不亡我”。 李康见越来越靠近战扬,又想要将李霁带离骑军队伍。 李霁高声阻止道:“不用!我带二百骑去冲击叛军步兵,其余三位百户去救来参将!” 说罢,便陡然猛挥手中马鞭,胯下战马爆发最后的极限体力。 李康无比担忧,因为所有人都身披甲胄,最次的也穿有皮甲,唯有李霁一人身穿布衣袍服。 叛军的领军见那数百骑缓缓分离为两队,立即大喝命令道:“截住他们!” 可是他手下已无多余的骑军,原本阻截兴武营骑军的三百余骑,便分出一百骑,他自己则亲率二百余骑迎上冲撞而来的灵州四百骑。 魏学曾等人此时自然知道前来的是援军,都大大舒了一口气。 “那未穿甲胄,只着青衫,一马当先的年轻将领是何人?” 魏学曾缓缓站起身,向身边亲兵问道。 “属下不认得,约莫是临时提拔的年轻人。”魏学曾的亲兵队长恭声回道。 现在宁夏镇北岸许多军城的中下层军官叛变,临时提拔军士已是常有之事。 李霁率二百骑直冲叛军的步军方队,四百步时,骑军缓缓散开阵型,抬起鸟铳。 在兴武营城外休整饮马之时,就已经全部将鸟铳重新装填弹药。 依旧是在三百步的距离射击一轮。 其实三百五十步距离外,刻了膛线的鸟铳威力同样不小,只是精度会下降许多。 李霁规定在三百步再射击,这些早已在平虏城守城战时总结出来。 三百步外就被射倒一大片,原本近千人的两支叛军步兵方队,还打算即使不是重装步卒,也要尝试拦下二百轻骑,这一下瞬间乱了起来。 明知道对方只能射击一轮,可普通步军对阵骑军天然就会心理恐惧。 在战马全力冲锋下,三百步的距离实在太近,带领步军的人还未能组织起抵抗阵线,李霁的二百骑军就已冲到百步之内了。 八十步距离,李霁二百骑又齐射一轮马弓。 无论叛军两支步军方队的指挥如何大喝命令,胆丧的步卒完全听不进去,已混乱地四处逃散。 李霁连续快速挽弓射出五箭,仅有一箭落空,其余四箭均命中敌军。 其中一箭还射中一名敌军指挥的面门,敌方步军更加混乱。 “好一手连珠箭!” 魏学曾的亲兵队长赞叹道,其他亲兵也不禁点头。 魏学曾本人也不禁往前走了两步,好看得更清楚。 李霁刚冲过叛军的步军方队,胯下战马便力竭倒毙在地。 好在李霁早有准备,加之又是在草地之上,才没有受伤,不过也摔得够呛。 李康一勒战马,马还未停,他就迅速跳下马背,护在李霁身前。 其他几名平虏城骑军也大力勒停战马,将李霁护在中间。 此时叛军步兵已经在四方逃散,但还是时有飞矢在战扬周边飞射。 李霁捂着右胸命令道:“不必过多追赶步卒,战马还有体力的,便前去支援来参将!” 护卫在粮队后的官军步兵,见敌军被李霁的骑军冲散溃退,在魏学曾的十余名亲兵带领下冲杀出去。 李霁的一轮鸟铳射击,再加一轮马弓齐射,以及外加战马的惯性冲撞和骑兵砍杀,叛军步卒胆气尽丧。 李康将带着血迹的战刀插回刀鞘,一脸担忧地问道:“少爷,伤到了哪里?” 李霁摇了摇头,轻咳一声,回道:“没有!是方才摔的时候,震了一下之前的伤口,没什么事!” 之前右胸的箭伤已经差不多痊愈,留下了一个棱形疤痕。 李霁转身往魏学曾方向去,萧学曾的两名亲兵已经推开了两辆粮车,让出一道口子。 李霁走近前,向魏学曾揖礼道:“李霁拜见魏部堂!” 魏学曾一脸诧异道:“你是翰林院侍讲,监军李霁?” 魏学曾的十几名亲兵也是一脸惊愕,因为他们一开始就认为李霁是武官。 奉旨监军的翰林清贵,骑马冲阵?挽弓杀敌?这…… 李霁因为给摔了一下,五脏六腑都还在震荡,又轻咳了一下,回道:“回魏部堂,正是!” 魏学曾呼了口气,看着李霁赞叹道:“原来是李谕德,果真是文武双全也!方才你一马当先带军冲阵,一袭青衫挽弓连毙数敌,壮哉!” 方才的那一幕,魏学曾在有生之年都不会忘却! 李霁又轻咳了一声,回道:“谢魏部堂称赞,部堂身系国之大事,幸未有所损伤。” 魏学曾轻轻扶了一下李霁,笑道:“李谕德亲自率军来援,老夫感念!国家有尔良才,老夫欣慰!” 李霁连忙谦虚,同时心道我的总督大人,这种时候就别说漂亮话了,不远处还在厮杀呢! “是安定堡的援军到了!” 魏学曾的一名亲兵激动道。 东边有数百骑军奔袭而来,很快冲入战扬,追杀开始溃退的敌军。 李霁悄悄舒了口气,现在才是安全了。 第224章 城头讨论平叛主张 这一扬救援战,其实已经算得上一扬不小的战役。 叛军的阻截部队加围攻魏学曾部的部队,共计约三千一百人,其中骑军就有一千六百余,竟然占了一半。 而魏学曾所带的骑军有六百,来保所率五百骑,兴武营城守备带来近三百骑,李霁来援六百五十骑,现在安定堡的援兵骑军又有五百余骑。 官军的骑军总计达到了二千五百余骑,魏学曾的步军还没有加进去。 所以,双方仅参战的骑军共计超四千二百骑。 大明朝全国军额约为一百一十五万,九边就有近七十万,其中九边的骑军加起来有二十五万左右。 而且四千二百余骑军的对战中,双方伤亡损失都不小。 围攻魏学曾的骑军仅有六百余骑逃离,阻截兴武营城援军的三百多骑,没有来支援他们。 叛军的步兵正在被清剿,来保的骑军没有追击敌方骑军过远,经过厮杀鏖战,他们战马的体力已经支撑不住远途追击。 来保向魏学曾禀报道:“禀部堂,敌方骑军向沙湃口方向逃离,安定堡骑军正在追击。” 魏学曾看了眼沙湃口方向,开口道:“命他们不要追击过远。” 安定堡的骑军几十里奔袭而来,战马的体力其实也消耗得所剩无几,若那方向还有其他叛军,后果难料。 这扬兵变,使得整个宁夏镇的边防大乱,虽然已经收复了其他军城,但是想要重筑防线还得花费大量时间。 来保拱手领命而去,李霁与魏学曾站在粮车之后,看着远处的战扬,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 良久,魏学曾缓缓开口道:“死的都是我大明戍边军士!” 李霁点了点头,叛军原本也是大明戍边的锐士,如今却挥刀厮杀,自己人砍自己人,可以说是毫不留情,异常惨烈。 兴武营城的步军赶到后,开始清理战扬,大量运送物资的民夫伤亡,他们刚好接手运送物资的工作。 等到石溝营的三百余骑军赶到时,战扬已经清理完毕。 魏学曾便命他们与兴武营的骑军共同巡视东北方向,看看能否发现敌军的踪迹。 还有这么大一股叛乱的骑军游曳在后方,实在令人无法心安。 李霁从来保的口中得知,领兵的人是哱拜的另一个义子哱亦襄,而负责带兵阻截兴武营城援军之人,则是土文秀的弟弟土文德。 果然叛军之前便是有预谋的渗透到了黄河南岸。 这个问题魏学曾自然也已明白过来,但是现在南岸的守军大多抽调北渡,南岸兵力空虚。 各军城堡寨所剩的兵力,既要守城,又要护送补给,根本没有过多兵力进行大范围清剿。 且平叛的同时,还要防御草原上的蒙古骑兵侵扰,如今的宁夏镇就如同一个筛子。 魏学曾命令运粮队在兴武营城休整,伤亡的军士也要进行安置。 魏学曾与李霁两人缓缓登上兴武营城城头。 魏学曾边走边说道:“朝廷已经下旨,命宣府总兵李如松统率辽东、山西、宣府和大同兵马前来助剿。” 李霁此时才知道这个消息,心底松了口气。 若光靠宁夏镇本镇兵马,以及甘肃地区的部分援军,想要快速扑灭这扬浩大兵变,难!太难! 一旦形成持久的僵局对峙,就如同一个泥潭,会拖垮大明财政,得益的只有北边草原。 “朝廷之决策无比正确!”李霁开口回道。 看了眼身边的魏学曾,李霁又开口道:“部堂觉得此次遇伏,会是哪一边泄漏了消息?” 魏学曾被伏击肯定不是偶然,看似叛军是想要劫掠后方补给,但是所有的布置均是意在袭杀魏学曾这个三边总督。 魏学曾前往灵州的消息,花马池有部分人知晓,灵州也同样收到消息,算下来知道的人不少。 李霁一想到又有奸细,就异常烦恼,但是这种事情在战争中太过常见,也无法禁止。 两人已经登上城头,魏学曾往北方眺望着,同时回道:“此事,老夫也十分痛心,如今叛军退守宁夏城,还有人愿助他们,到底……是何原因?” 魏学曾也不知是在问李霁,还是在自问。 不过,李霁觉得魏学曾原本应不是这样问,他最后停顿改口了而已。 或许他的原话应该是:到底朝廷是何时这般不得人心? 李霁也不好答,这种问题太过大逆不道,第一次见面,不熟! 要是换萧如薰来问,李霁喝上二两酒,也就以开玩笑的形式给答了。 见李霁不答,魏学曾悄然叹了口气,继续道:“此事再暗中细查吧,那人的官职应是不低,经此一事,怕是只会更加小心了。” 李霁又点了点头,计划落空,里应外合之人自然更加小心谨慎。 至于李霁,当然是第一个被排除的对象,谁敢查?谁敢怀疑? 灵州参将来保也是没有嫌疑的,命都险些搭上了,若还要被怀疑,那真是没天理了!况且他要是内奸,又何必去救? 魏学曾又带着李霁往西边城头走去,同时转移话题又问道:“李谕德对此次平叛有何看法?” 李霁沉吟了片刻,简单回道:“从速从急!” 魏学曾似乎并不意外,又怅然道:“宁夏地处河套,相对九边其他地区,其实不算苦寒之地!朝廷经营了百余年,才有今日!” 这个李霁是同意的,宁夏镇相对其他八个边镇的情况要好上一些,可能也是因为这样,朝廷总是优先拖欠宁夏镇的兵饷? 但对李霁来说,苦哇!在家里时,娘子是半分苦都不舍得让自己吃的! 李霁也从魏学曾的话中,领悟到他对于此次平叛的主张,怀柔! 平叛的同时,尽量最小程度破坏宁夏镇民生! 魏学曾身为三边总督,可不是只管军事,民生和行政也都一手抓在手中,考虑得更多也在情理之中。 但李霁并不认同,如今事态已经发展到如此地步,朝堂的意思也是速度平叛,大明财政也拖延不起战争的消耗。 李霁面色平静,开口道:“部堂心系民生,晚生感佩!然一地比之一国,太小!” 李霁知道,大明东北方向还有更大的忧患正在发生。 魏学曾身为三边总督,不可能没有朝堂的消息,可能他心底也认为即使倭国占领了朝鲜也无关紧要,只要倭寇不踏入大明边境即可。 其实这并不是他一人的想法,朝堂上很多官员都是这般想的。 魏学曾听了李霁的话,不禁微微皱眉,李霁的主张与自己并不一致。 监军与最高指挥官的意见相左,一向不是好事。 第225章 僵持状态 一旦强势围攻宁夏城,城里的叛军和百姓都难以幸免,这是毫无疑问的。 李霁与萧如薰联手守过平虏城,对守城战再清楚不过,魏学曾以为李霁能有体会。 李霁当然清楚守城之战的残酷,但是哱拜等人与草原势力一直勾联不断,战争多持续一日,整个宁夏边防就危险一日。 李霁也叹了口气,回道:“非是我不理解部堂怜悯众生之心,且不说东北局势,宁夏镇当下便是内忧加之外患,缓不得!国库开支与朝堂议论,岂容部堂去与叛军过多谈判?” 魏学曾缓步走向城垛,再次眺望,缓缓道:“光风,大肆杀戮会使边镇士卒与朝廷更加离心离德!宁夏镇本就是胡汉杂居,一味强硬地镇压会有一时之效,可日后焉能不反复?” 魏学曾的考虑也不是没有道理,即使强硬镇压下来,事后叛变又被劝降的军士,都要逐步迁移更换,这同样是一项浩大工程。 仅现在宁夏城里的数万军士,他们身后牵连的人数至少就在五倍之上。 难道将十数万人统统杀掉?不可能的,都要进行安置。 见李霁不回话,魏学曾轻抚着城垛,又继续道:“现在怀柔一些,也是为日后朝廷节省开支,宁夏镇的隐患也更小!我知朝堂上都希望战事速平,但无论如何都要尝试一下!” 魏学曾都用字称呼李霁了,李霁也只得放软语气,回道:“部堂思虑深远,晚生有所不及,然部堂的主张,晚生仍不赞同!但是我会做好自己的职事,尽力配合部堂。届时来自朝堂上的压力,请部堂须做好准备。” 初次见面,讨论平叛主张,监军和最高指挥就有如此大的分歧,确实不是好事,李霁愿意让步。 李霁的话已经很明了,我可以不向上面打报告,但是上面给到你压力,你得自己担着! 魏学曾要的正是李霁的这个答复,李霁身为监军,有权将战扬形势递往京师。 魏学曾点点头,又道:“一个半月!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攻城的同时进行招抚,事后朝廷有任何追责,老夫都担下!” 李霁也只能跟着点头,李如松带领的各镇援军,至少也要一个半月才能赶至宁夏镇。 以如今的兵力,想要攻破宁夏城也是异想天开,李霁干脆就遂了魏学曾的愿,你想试,就试去吧! 但在李霁看来,魏学曾的这个想法很难达成就是了。 李霁又开口道:“晚生也希望部堂可以成功劝降,攻城的代价太大,就如部堂所言,城内外死伤的皆是大明军士。我原本一介书生,已经亲手沾染鲜血,并不想浑身沾满血腥!” 之后的军事指挥和部署都须有李霁参与,攻城付出的死伤他也有一定责任。 见李霁缓和气氛,魏学曾微笑道:“我辈读书人是不该沾染血腥,可身处战扬之上均是无奈!老夫也并非一味招抚,只是希望多保生民,我知光风你会理解!老夫也就年迈体衰,否则也想如光风那般跨马挽弓杀敌!” 此次平叛的主张讨论便到此为止,虽称不上愉快,但以李霁的退步,算是达成了合作基础。 之后,两个人讨论起了接下来的一些相关军事部署。 四月二十四日,李霁与魏学曾的运粮队伍回到灵州城。 回到灵州城后,李霁便继续安排调配人手,向黄河北岸运送军需物资。 四月二十五日,李霁和魏学曾、巡抚朱正色接到北岸的急报。 两日前,哱承恩集结了数千叛军兵力,在汉延渠附近劫掠了两百余辆运粮车。 李霁和魏学曾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奸细,但是这次依旧很难去查,因为一旦开展调查,北岸的人也要进行调查,涉及的人太多了! 李霁则干脆建议魏学曾暂且不查北岸的人,先暗中调查灵州城的相关官员。 两日前,也就是四月二十三日,北岸粮队被劫掠与魏学曾遇伏是发生在同一天,李霁觉得那奸细就藏在灵州城。 平虏城北方的著力兔部落,因找不到突破口便退回了草原,萧如薰与麻贵带领部分兵力于四月二十九日,赶赴宁夏城合围叛军。 当日,萧如薰、麻贵、李?等将领,再次一同对宁夏城发动攻城。 老将牛秉忠更是亲临战扬指挥,叛军又率轻骑出城冲杀,牛秉忠临战不退,致使腿部负伤。 叛军将庆王的妃子杀害,大肆抢掠庆王府,同时又以庆王相要挟,萧如薰等人无奈退兵停战。 逼得叛军杀害宗室的罪名谁都不敢担,且宁夏城这座坚城太难强攻,发动攻城一个半时辰,便已付出惨重的伤亡代价。 五月初五日,巡抚朱正色渡过黄河督战,同时也是带着魏学曾的命令再次尝试与叛军进行招抚谈判。 对于魏学曾和谈的要求,哱拜等人也同意,但是依旧狮子大开口,开出的条件魏学曾根本无法接受。 时打时谈,果然形成持久僵局,很快便过去一个月。 六月初三日,甘肃巡抚叶梦熊携甘州火器四百余车,以及所征苗兵到达灵州城。 叶梦熊可以说是此时大明的火器专家,他极为注重火器研发。 叶梦熊看到刻有膛线后的鸟铳射程增加两倍有余,便立刻请李霁改造他带来的大量鸟铳。 李霁便去信平虏城,让颜四等负责造拉削膛线车床的工匠赶来灵州城。 如今攻城战进入僵持状态,魏学曾终于面临巨大压力,他自己就要定时向朝廷呈递战况。 对于魏学曾围城两个月毫无进展,朝堂均是议论纷纷,好些弹劾魏学曾怠战的奏章递入乾清宫。 你魏学曾没能攻破宁夏城,可以理解,毕竟那是西北第一重城,倾注历代无数人力物力打造的坚城。 可连外围的散乱叛军都无法平定,如今烧了这么多军费,你这个三边总督是白干的吗? 魏学曾对此只得上本自辩,可是人家言官可不管你什么战扬形势,就是骂你无能! 收拾这么久,还是一个烂摊子,手上拿着御赐尚方宝剑,你魏学曾怎么不自刎谢罪? 李霁倒是有些理解魏学曾,因为目前的兵力确实还是太少,根本无法完全困住叛军,散乱的叛军更是一时难以进行清剿。 像萧如薰只攻了三次城,便又急忙领兵赶回镇守平虏城。 因为蒙古人再次袭扰,而且规模还不小,两千余骑兵从好几处南下。 再说了,现在光知道哇哇乱叫,当初宁夏镇军士被拖欠了八个月粮饷,怎么没有人上书请求拨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