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从科举到权倾天下》 第119章 反派恶少欺压乡里 与村民对峙的二十来人,看到村民越聚越多,也丝毫没有害怕,人人皆是一脸轻蔑的表情,有的在把玩手中的棍棒,有的双手抱胸抖腿,好整以暇地看着。 对面一名满脸大胡子的汉子用长刀指着村民,大声喝道:“莫要聒噪!老爷们有言在先,若有来此偷水者,轻则打断腿,重则送官,今日小爷我慈悲,只是略施惩戒,不将他们送官,你们还敢在此闹事?” 一名老者愤恨地大声回道:“偷?这水渠乃是官渠,渠中之水,人人皆可使用,当年修水渠时,我们周边村子的人都出了力的,是你们如今占为私用!” 其他村民也纷纷附和,其实这样的争执,已经是多次了,明知无用,只是愤怒难平。 大胡子壮汉又喝道:“县衙早已说明水渠归属,休要与我们再口舌争执,我们只是听从老爷们的指示,快快散去,否则我便要叫来官府之人,将刚刚偷水之人尽数擒拿入狱。” 那名老者应该在村中极有威望,让几名村民先将被打伤的人背去医治,对面大户士绅的护院家仆倒也不阻拦。 这时周边其他村落也赶来了一些村民,转眼间便聚到近百人。 以往他们村子之间也曾因抢水之事争执械斗,可如今水都被富户大族断去,便都团结了起来。 村民们人虽多,可也知对方有官府在身后撑腰,即使再愤怒,一时也不敢动手。 因为这已不是第一次争执对峙,之前与对面动手,各村都有人被抓到了县衙大牢,还扬言要判刑流放。 那老者想是也知晓争执无用,动手又吃亏,正与邻村的几人讨论,劝各村的人先回去。 对面的护院家仆正好整以暇地看着。 就在这时,不远处有几人骑马疾驰而来。 打头之人是名锦衣华服的男子,李霁看其中三人服饰应是县衙的快班捕手。 几人疾驰到两方对峙的中间地带时,马的速度依然不慢,顿时卷起一阵烟尘。 领头的那名华服男子,还打马贴着村民身前而过,几名村民险些被马踩到,吓得急忙后退,均是敢怒不敢言。 那华服男子得意地勒马停立在中间,看向众多村民,喝道:“你们这些刁民,屡屡聚众滋事,好大的胆子!” 又转头对那大胡子壮汉喝问道:“鲁老九,今日是谁带的头闹事?” 鲁老九小跑到他马旁,恭敬道:“三少爷,有几人来偷水,我与兄弟们教训过了,刚被他们背走。” 那华服男子闻言,一马鞭抽在鲁老九身上,怒道:“谁让你放那些刁民走的,不将他们重重惩治,岂不是三天两头的闹?” 鲁老九被一马鞭抽在身上,痛得顿吸一口凉气,忙低头回道:“那几人是想偷偷挑水,且小的已经教训过,所以……” 华服男子却打断他道:“住口!自作主张,稍后再收拾你,滚到一边去!” 鲁老九连忙退下,华服男子面对上百村民,冷声道:“限你们日落之前,将偷水之人送到县衙,若是待我上门揪出来,必从严重判!” 村民们闻言均是一脸怒容,人都被打伤了,还要咱们自己送官? 梁安这一村的那名老者村长怒道:“你们郑家莫要欺人太甚!人已被你们打伤,还要如何?” 那郑三少爷转头看向一名身穿快班衙差服饰的汉子,问道:“严班头,刁民的这种行为会如何判?” 那严班头骑坐在马上,笑着回道:“三少爷,我只是班头,如何判得看县尊老爷,不过既是偷水,大抵是逃不过盗窃罪的,如今或可能还会加一条寻衅滋事。” 郑三少爷看着老者村长,轻蔑道:“老头,你可听清了?速速将人送至县衙。” 村长气得嘴唇颤抖,冷哼道:“岂有这般道理,人我们绝不会交!” 梁安兄弟等本村村民也跟着高声喊着绝不交人,邻村的村民也都怒视着那位郑三少爷。 李霁骑在马上,看着整个过程,心道算是见识到什么叫欺压乡里了,这郑三少爷典型的反派人物嘛! 郑三少爷用马鞭指着村长,再次喝道:“老头,你敢包庇纵容盗贼?你信不信连你也捉到牢里去?” 村长怒道:“我这把老骨头,本就没几日可活了,要我交人绝无可能!” 郑三少爷摸了摸胯下良驹的鬃毛,哼道:“还挺有骨气,真以为不敢捉你不成?” 梁安兄弟等村民听到竟还要捉自己村的村长,纷纷提着棍棒扁担护在村长身边,扬言要拼了。 郑三少爷舔了舔唇,显然很生气,转头对鲁老九命令道:“鲁老九,将这老头给拿了送去县衙,反了天了,谁敢阻拦,一起拿下。” 鲁老九看了眼对面众多怒气冲冲的村民,迟疑道:“三少爷,这……” 郑三少爷怒道:“你耳朵聋了不成?你吃的是我郑家的饭!” 鲁老九咬了咬牙,只好带着人上前,而梁安兄弟等村民已将老村长护在身后,捏紧了手中的棍棒农具。 李霁没想到这位郑三恶少胆子不小,当着上百各村村民的面,就要捉人家的村长,这是非要逼着人家动手嘛! 李霁从李康手中拿过弓箭,张弓搭箭,一箭射出。 箭矢贴着郑三少爷的马而过,插在鲁老九等人身前两三步外,箭尾还在微微颤抖。 郑三少爷的马一惊,马蹄乱踏了好几下,他连忙安抚。 鲁老九等人被突然飞来的箭矢吓得眼皮一跳,赶紧停下了脚步。 郑三少爷早就看见了李霁几人,开始只以为他们是过路的,所以并没有理会。 安抚好胯下的马,郑三少爷抬头看向李霁,他此时手中正持着弓,刚才的箭不是他射的,还能有谁? 郑三少爷大声喝道:“你是何人?竟敢胡乱射箭,好大的胆子!” 李霁心道,我是胡乱射的吗?是故意的!几名绍兴府衙的衙差都被自己的一手箭术给震惊到了。 李霁缓缓打马而来,看着郑三少爷,反问道:“你又是何人?可有官职在身?凭什么捉人?” 郑三少爷眯眼打量起了李霁,一副好皮囊,看打扮像书生,穿着的衣裳是上好布料,应是颇有家资。 又回忆了一下常山县各士绅大族家的年轻子弟,没有这么一号人物。 郑三少爷看着李霁,冷声道:“你是外乡人吧?这不干你的事,莫要多管闲事,速速离去。” 李霁淡淡回道:“我是路过的,你还未回道我,你凭什么捉人?可有官职在身?” 郑三少爷冷哼道:“外乡人你管得有些宽了!我虽无官职,但县衙的严班头在此,他们偷我家的水,捉这些刁民盗贼,天经地义。” 李霁点点头,又开口道:“这渠中的水是不是你家的,稍后再说,你既无官职,便不能拘禁他人,即使是县衙班头,若无牌票文书,也无抓捕之权。” 随后又看向那严班头,问道:“你可有县衙出具的牌票文书?” 严班头看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李霁,皱眉道:“这与你何干?他们如今犯了事,将他们扭送县衙后,自会有文书。” 李霁陡然大喝道:“大胆!你一小小班头,竟敢假借官家之势,助纣为虐,欺压百姓,激起民变之责你担得起吗?” 李霁一改温文尔雅,突如其来地大喝,使得郑三少爷和严班头等人都是一惊。 他们欺压普通百姓惯了,没想到突然跳出个硬茬。 第120章 各司其职 李霁突如其来的大喝,将在场所有人顿时给震慑住,众人在他身上感觉到一股威严。 梁安兄弟一脸震惊地看着李霁,刚才在自己家中还是个斯文儒雅的书生,竟突然大变样。 郑三少爷嘴角抽动,紧紧盯着李霁,开口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敢管我郑家的事,别给自己找麻烦!” 李霁并不理会他,从袖中拿出自己的官身敕牒,交给李康。 李康接过后,打马来到严班头身前,在他面前展开李霁的官身敕牒。 严班头看到带着云纹封面的敕牒文册时,便眼皮直跳,待看到其中翰林院修撰的官职时,顿时目瞪口呆。 回过神后,一脸惊惧地从马上滚落下来,朝李霁跪拜磕头,颤声道:“小……小人拜……拜见大人!” 跟着严班头来的两名衙差以及两名郑家家仆见状,也连忙下马拜倒。 那人肯定是官员无疑,且看严班头惊惧的模样,似乎官职还不小。 李霁没有理会严班头,目光看向那位郑三少爷,再次喝道:“滚下马去!” 郑三少爷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严班头,严班头微微抬头,声音依然颤抖,焦急道:“郑三少爷,快……快下来拜见,这位是……是翰林院修撰大人,还是状元公!” 郑三少爷听到翰林院和状元时如晴天霹雳,一时竟也震惊得呆住。 李霁身后跟随的一名绍兴府衙衙差,向郑三少爷厉声呵斥道:“大胆!状元公乃是翰林院修撰,且有皇命在身,你一白身,安敢不跪?” 鲁老九等人和村民们虽不知道翰林院修撰是什么官,又是几品,但知道状元是进士第一名,于是闻言全呼啦啦地全部跪地磕头。 郑三少爷这才回过神,连忙下马跪倒,恭声道:“草民拜见修撰大人!” 李霁只是淡淡看了眼郑三少爷,便翻身下马,四名衙差也赶紧跟着下了马。 李霁走到梁安兄弟和那位老村长面前,温声道:“你们都先起来吧。” 那名老村长却泪流满面,连连磕头道:“请状元公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不然我们这些老百姓就没有活路了!” 李霁搀扶着老村长,开口道:“老人家先起来,大家都先起来,事情原委我均已明了。” 村民们这才接连起身,李霁又继续道:“你们且都先各自回家,聚众在此对峙,只会适得其反,此事定会解决,请诸位相信我。” 朱翊钧给李霁的旨意只是巡察灾情,所以李霁并没有干预地方政务的权利,但既然遇上了,总要想办法管上一管。 梁安主动开口道:“既然状元公如此说,我们相信状元公,请您一定为我们讨回公道。” 李霁让梁安兄弟带着老村长先回去,其他村的村民见此也渐渐散去。 李霁看都没看一眼那郑三少爷和严班头等人,翻身上马后,直接打马离去。 严班头看到李霁离开后,赶紧爬起来对郑三少爷焦急道:“祸事了!郑三少爷,快回去将此事告知郑员外,我也得赶紧报与县尊大人知晓。” 郑三少爷起身后,开口道:“他不是走了么,这状元想是路过这里,稍稍为那些刁民出头,当不会久留吧?” 严班头仍是一脸焦急道:“他便是今科连中六元的状元公,乃是绍兴府人,听闻皇上特赐他回乡省亲,突然到咱们常山县来,这事情又被他撞见,谁知道后果如何?” 说罢也不再管郑三少爷,带着两名县衙衙差赶紧赶回县衙。 李霁回到常山县官驿后,便写了两封。 一封让两名衙差快马送到隔壁严州府去,浙江巡按御史韩介如今就在严州府。 巡按代天子巡狩地方,职责包括考察吏治、审理冤假错案、稽查钱粮等,可对地方事务进行全面监督和检查。 另一封信则让李康用驿马送至浙江巡抚衙门处,李霁在从京城回绍兴的路上路过杭州,停留了半日,浙江巡抚傅孟春和左布政使吴自新是知道他以本职巡察浙江灾情的。 巡抚和布政使对皇帝这个安排都有些疑惑,已有巡按御史巡狩地方,灾情也一直有上报,再明旨让李霁下来巡察,职能其实已经重叠,但也不好置喙。 猜测可能是皇上比较关心浙江和南直隶的受灾情况,毕竟是赋税重地。 李霁做完这些,便只能等待,贸然干预会有麻烦,科道言官最是能捕风捉影,动不动就弹劾。 在张居正在世辅政时,曾以手中权柄将言官这头猛兽关入牢笼。 而张居正死后,朱翊钧对其进行清算,便是利用了言官,由此科道言官一时再无枷锁牢笼,皇帝朱翊钧也无法控制驾驭。 去年顺天府乡试时,次辅王锡爵被言官肆无忌惮弹劾攻击,以刚直博清名便是明证。 自己刚履职,朱翊钧对自己又有成见,不能冒险。 只能是由专人专办,各司其职。 常山县衙中后堂,县令赵乃合接到严班头的禀报后,便立马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后背直冒冷汗。 焦急地向跪在地上的严班头问道:“那他现在人在何处?” 严班头摇头回道:“小的也不知,当时状元公一骑马离开,小的……” 县令赵乃合闻言,拿起手边的茶杯就往严班头旁边一砸,怒吼道:“那还趴在这里做什么?马上滚去找,给我找遍所有驿馆客栈,找不到我扒了你的皮!” 严班头连忙磕头,连滚带爬地出了后堂,召集县衙所有衙差寻找李霁的住处。 赵乃合又让师爷将常山县的几大富户乡绅都叫到了县衙。 同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出了事谁也躲不掉。 师爷刚出门不久就转头回来,因为几家大户闻讯都主动赶来了县衙。 县令赵乃合深呼了口气后,开口道:“发生了这般意外,该如何处理,诸位可有想法?” 郑家家主郑元最先开口回道:“现在还不知那位状元公李修撰为何到我们常山县来,他对我们这里的情况又了解多少,若只是路过,事情应不至于严重到那般地步,县尊大人以为呢?” 赵县令揉着眉头道:“本官已命人寻找他的住处,若住在城中,想必很快便有消息,本官自会去见他。” 又抬头看了一眼几家大户的当家人,继续道:“你们所做的事都先停了吧,最好是将之前的也处理一下,莫要让人抓了把柄。” 几大富户当家人闻言,一时间都默不作声。 已经到手的田地再还回去,无异于在他们身上割刀子。 赵县令见状,顿时又升起怒火,开口道:“你们莫不是想舍命不舍财?若命都没了,那些田地还是你们的吗?” 郑家是常山县的第一富户,其他乡绅都以郑家马首是瞻。 郑元自然知道事发的后果,即使他郑家愿意退还费尽心思兼并来的土地,但其他几家未必愿意。 郑元扫了眼其他几家主事人的神色,果然人人脸上皆是不甘。 于是郑元看向赵县令,又开口回道:“我们回去后便吩咐下人们停止截断水渠,不过县尊还需向那位状元公打探一下情况,我们几家也可以结交一下鼎鼎大名的状元嘛,或许他只是碰巧路过,如今已经离开了也说不定。” 赵县令咬了咬牙,自然明白他们所谓的“结交”是什么意思,人家是新科状元,前途无限,你们一身铜臭也配? 又想了想自己,无奈地叹了口气,若不是在这常山县已任职了六年多,急需财物往上面打通关节,也不会与他们牵连如此之深。 如今这事若捅出去,莫说升迁,后果都未可知。 第121章 白痴纨绔也献计 严班头也没有令赵县令失望,很快便找到了李霁一行所住的官驿。 县令赵乃合一接到禀报,也立马前往官驿拜访李霁。 李霁并没有见赵乃合,直接让李康找个理由给挡在门外。 赵乃合心绪不宁地回到了县衙,几家富户大族的当家人还未离开。 见赵县令那么快回来,郑元也意识到不妙,焦急道:“知县大人,那位状元公如何……” 赵乃合烦躁地摆手打断他道:“人没见到,说是身体不适,你们赶快处理好那些手尾。本官问过驿丞,他是昨夜宵禁前入住的,应是没有没有了解多少情况。” 郑元点头道:“大人,我们已经将人都撤了回来,今日打伤的几人,也赔偿过了。” 赵乃合闻言点点头,可心绪仍是烦躁不安。 这时郑元的儿子,名叫郑琼的那位郑三少爷,有些不满道:“他只是碰巧遇见今日刁民闹事,我们已经安抚好过那些刁民,更是允许他们取水了,是不是有些小题大作?” 其父郑元低声呵斥道:“放肆!这里何时轮到你说话?” 郑琼看了眼父亲,便退了两步,将头扭向一边,不再说话。 赵县令也冷哼了一声,开口道:“他乃是翰林院修撰,不日当会回京,这常山县虽离着京师山高皇帝远,可人家离皇上和都察院乃是近在咫尺。” 若李霁一道弹劾奏折递上去,自己这个县令也做到头了。 事情已经做下,当务之急便是尽快遮掩痕迹,将一切圆过去。 郑元又开口道:“大人,府衙那边是否已经禀报?” 赵乃合喝了口茶,烦躁道:“本官已经派了人到府衙告知此事,但现在首先得探明那位翰林清贵的态度。” 一名乡绅开口道:“且不管他为何来到我们常山县,如今事情已被他撞见,我们封他的口便是,想要多少好处,我们几家都可以与他谈。” 赵县令睨了眼那说话的乡绅,同时嘴角抽动,果然商人之流俗不可耐,心中怒火更盛。 寒声道:“你可知那新科状元李霁的岳家是谁?是那号称绍兴城首富的黄家,你们绑一块都比不上人家,用黄白之物封口,不觉可笑吗?” 那乡绅闻言顿时吃瘪,悻悻然不再说话,其他几人原本也是这个想法,如今看来这条路是走不通了。 这时,那位纨绔少爷郑琼开口道:“既然用钱财也堵不住他的口,那该如何办?要我说不如直接做了他,灾荒之年,落草的山贼到处都是。” 县令赵乃合闻言瞳孔瞬间放大,同时牙咬得咯咯作响。 郑元更是转身一个耳光狠狠甩到儿子脸上,郑琼被父亲的一个大耳光扇得脑袋嗡嗡作响。 郑元气得胡子发抖,怒道:“混账东西!休要在这里胡言乱语,你是失心疯了不成?给我滚回去,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出门!” 赵县令也咬牙切齿道:“郑员外!确实该请个大夫替令郎好好瞧瞧脑子,免得再说出这般疯言疯语!” 果然是个胆大包天的蠢猪纨绔,竟敢说出将一个新科状元灭口的话,还想出嫁祸山贼这样的拙劣借口。 在这常山县一亩三分地作威作福惯了,便不知天高地厚,当别人都与他一般头脑简单? 即使事发,最坏的情况也不过夺职罢官,可若一个新科状元无缘无故死在自己辖境内,是想试试那斩首的鬼头刀是否锋利吗? 其他几名乡绅闻言也是眼皮直跳,看向郑琼的眼神犹如看白痴一般。 心中暗骂,蠢猪白痴纨绔也献计?你郑家要作死可别拉上我们。 待郑琼被郑家的管家带走后,赵乃合仍是一脸寒霜。 郑元躬身道:“大人,犬子出言无状,万望恕罪,我回去定好好严加管教,我们继续商议应对之法。” 赵乃合却起身冷哼道:“本官乏了,明日再议,各位也先回去好生思量思量。” 说罢,一拂大袖便转入后宅。 几家大户的人听出赵乃合话中的意思,互相对视一眼,然后又齐齐看向郑元。 郑元叹了口气道:“诸位,我们且先回去吧。” 第二日,赵乃合又到驿馆想见李霁,依旧被挡在了门外。 赵乃合心中既怒且惊,却也没有办法。 当第三日赵乃合准备再度前往驿馆时,师爷却来禀报李霁自己到了县衙。 赵乃合闻言连忙快步向正堂走去,同时心中七上八下,不知这位状元郎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到了正堂,见到仪表堂堂的李霁正负手在身后,微微抬头看着正堂的匾额,上书“明公正道”。 赵乃合挤出一副和煦的笑脸,揖礼道:“李修撰连中六元,文采冠世,如今莅临我常山县,真是令我常山县广沾文运,荣幸之至。” 李霁微笑回礼道:“赵知县过誉了,蒙万岁圣恩方得此殊荣,亦是战战兢兢,赵知县乃是官场前辈,还望多多指点才是。” 赵乃合也是三甲同进士出身,起初在西南边远府县任知县,后才调到浙江衢州府常山县任职。 赵乃合笑着恭维道:“李修撰乃玉堂清贵,前程锦绣,在下不过年长些,如何敢言指点。” 赵乃合看着相貌俊朗的李霁是打心底羡慕,连中六元状元及第,任职翰林院,年纪轻轻便盛名在外,怎么看都是前途远大。 而自己自科考得中后,十余年都在地方攀爬,别说回到京师,如今依旧还是七品知县,不得不感叹真是同人不同命。 李霁依旧是一脸笑意道:“赵知县乃是百里侯,代天子管理教化一方百姓,是朝廷守土安民的股肱之臣,自是劳苦功高。” 赵乃合闻言心中更是焦躁不安,这李霁哪里像刚入官场的新科进士,打起官腔来竟比自己这个当了十余年县令人还要圆滑。 赵乃合笑了笑道:“为国效力乃是我辈之责,在下政绩平平,岂敢言功劳,李修撰请坐。” 李霁笑着点点头,缓缓落座后,又开口道:“本官此行前来乃是受万岁钦旨,巡察浙江旱灾情况。浙江乃是朝廷赋税重地,万岁十分关注,还望赵知县多多配合本官,一起为万岁分忧。” 刚才是客套寒暄,现在是谈公务正事,李霁便直接自称本官。 况且翰林院修撰为从六品,知县为七品,李霁自称本官再合理不过。 赵乃合闻言犹如五雷轰顶,他完全没想到李霁竟还是带着皇命巡察地方,因为地方已有巡按御史,另派官员巡察的情况极少。 赵乃合后背已经冷汗直流,他自然不会怀疑李霁的话,谁敢假冒钦差? 李霁又是堂堂状元,翰林院修撰,可不是郑琼那种纨绔蠢猪。 想到李霁已经知晓那些大户截断水渠,殴打百姓之事,额头的冷汗也下来了。 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那些乡绅在短短两三日之内,根本无法将事情完全遮掩。 第122章 瓮中捉鳖 李霁看着脸色瞬间苍白,额头都开始布满细汗的赵乃合,心中冷笑。 还以为这位赵知县胆子有多大呢,勾结大户兼并土地,欺压百姓的时候也没见他有所顾忌。 李霁看着一时不说话的赵乃合,继续开口道:“这天气真是炎热,也不知何时会有雨,这旱灾是愈发严重了,百姓更是困苦。” 赵乃合这才回过神,连忙用大袖擦了擦额头的汗,又端起手边的茶喝了一口,只是端茶杯的手已是控制不住地颤抖。 赵乃合喝了口茶后,才没有刚才那般口干舌燥,干笑道:“李修撰说的是,在下如今也甚是焦虑,如此干旱下去,百姓之困苦不知何时能有所缓解。” 李霁心道,是该焦虑,不过焦虑的是自己头上乌纱帽要不保了吧? 李霁笑了笑道:“赵知县心系百姓,本官感佩,请赵知县说说常山县的受灾情况,以及赈济措施,本官会如实记录,具本上奏。” 赵乃合紧张得咽了口唾沫,回道:“本县受灾严重,在下也想过一些赈济之策,但收了夏税之后便解送至南京户部,实在无力赈灾,只得等候朝廷旨意。” 李霁点点头,又道:“本官刚到常山县时,看到有百姓与一些大户家仆对峙,起因是那些大户不让百姓到水渠取水灌溉,赵知县可知晓此事?” 赵乃合忙回道:“此事在下已经知晓,并已下令处置了那些自作主张的恶仆。” 李霁又问道:“赵知县的意思是那些奴仆自作主张阻止百姓取水?可本官还听那些大户的护院家仆说,那水渠乃是几家大户所有,但那分明是官修的水渠,这又是何故?” 李霁一脸平静地看着赵乃合,想听听他怎么圆。 赵乃合眨了眨眼,又擦了擦额头的汗,有些结巴地回道:“这……那……那水渠起初确实是官修的,不过……当时的款项多是那些大户所出,时任的县令便算是向大户们借贷,后来一直未予以偿还,便将那水渠抵给了大户们。” 李霁心中冷笑,把自己也当那些百姓来蒙骗?那且让你蒙! 于是假装点头道:“原来如此,想不到当年本地的乡绅富户出资修了这么多水渠,那应当是关爱父老的。” 赵乃合尴尬道:“是啊,只不过一时没有管束好家仆,竟让他们仗势阻挠百姓取水,我已严令惩处,此后当不会再发生此事。” 李霁看着赵乃合又道:“可是如今已延误农时,许多百姓尚未播种,到时百姓如何缴纳秋粮?万岁最为担心的便是赋税。” 其实这正是大户们的算计,到时百姓为了缴秋粮,只能卖地。 大户们补的银钱是少,但也会足够缴税,令赵乃合这个县令能够催缴,两全其美。 赵乃合抿了抿干燥的嘴唇,回道:“在下已经严令惩处了那些恶仆,如今百姓们抢种下去应还是来得及的吧,就是收成会少些,这当下旱灾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李霁又问了一些百姓的播种情况,赵乃合就没关心过这些,模棱两可的回答着。 此刻他心急如焚,只想赶紧找郑元这些大户商量对策,尽量将事情遮掩。 这时,师爷一脸焦急地进来在赵乃合耳边低声禀报道:“东翁,许多百姓聚集在县衙门前,称要告状,那些之前被捉百姓的家属也跪在门口,这……” 赵乃合闻言心中狂跳,这奉皇命巡察的李霁还在这里,百姓们就齐齐来申冤? 突然又有一名衙差跑进来,惊慌道:“禀知县大人,巡……巡按大人仪仗到了县衙门外,且接了门外百姓的诉状,请大人到……到公堂陪审。” 赵乃合闻言顿时瘫软在椅子上,嘴唇颤抖。 巡按御史在四月已经巡查过衢州府,怎么会突然折返?还在百姓聚众在县衙门前喊冤的时候来,怎会这般巧? 赵乃合猛然抬头看向对面的李霁,只见李霁嘴角微扬,正定定地看着自己。 这事肯定与李霁有关,他前两日不见自己,今日又主动上门来,分明早知道巡按御史会折返。 这时,李霁开口道:“想不到巡按御史来了,本官也与赵知县一起去面见,本官的巡察职事也与巡按有重合之处,可以与其商谈一番。” 赵乃合面如死灰,木然地点点头,刚起身时因膝盖发软,险些又跌坐回去,好在师爷在一旁伸手扶住。 赵乃合知道自己大概是完了,事情到了这一步,已是东窗事发。 李霁又在这里看着自己,想找人背锅都不行了,犹如被人瓮中捉鳖。 李霁陪着县令赵乃合慢悠悠地向公堂走去,此时赵乃合需要师爷搀扶才能行走,走得很慢,犹如走赴刑场。 浙江巡按御史韩介正坐在公堂上的公案前,堂下跪了一大群申冤的百姓,其中就有梁安兄弟以及他们村的不少人。 李霁一来到公堂上,梁安兄弟以及前几日见过李霁的村民,忙磕头道:“见过状元公。” 众人对李霁身边的县令赵乃合视而不见,巡按御史韩介也从公案上走了下来。 向李霁揖礼道:“在浙江早闻李修撰大名,竟不想今日在此相见。” 李霁回礼笑道:“晚辈在翰林院中也曾多次听同僚说起韩御史,韩御史直言敢谏,乃是风宪良臣,晚辈亦是久仰。” 韩介是万历八年的进士,还曾任山西巡按,为人忠厚,秉性刚直,在御史之中确实口碑极好。 在公堂之上,两人也不好过多寒暄。 韩介又向赵乃合拱了拱手,开口问道:“赵知县可知如此多的百姓聚集在县衙门前,状告的是何人?” 赵乃合轻轻甩开师爷的搀扶,揖礼道:“韩巡按,我……也是刚听到消息,尚不知晓。” 赵乃合不到最后一步也不想轻易认罪,官身是多年寒窗苦读挣来的,换谁也不甘心。 赵乃合已经确定,今天这事肯定是李霁布局安排。 巡按韩介冷哼道:“赵知县身为一县父母,却如此漠视百姓诉讼,此事本御史记下,待审理案件之后亦会上本陈奏。” 又转头向李霁道:“李修撰亦是身负皇命巡察浙江灾情,此案便是涉及灾情,请李修撰一同旁听审理。” 李霁点头道:“理当如此。” 巡按御史权柄极大,虽只为七品御史,但天子巡狩地方,可监察弹劾、司法断案、考察政务等,还可进行军事监督,相当于皇帝耳目,即使是布政使这样的从二品大员也不敢怠慢。 也正因为巡按御史的权柄过大,所以每任巡按的任期只有一年。 若任期过长,便可能会产生权力滥用、滋生腐败的后果,也没有了监察的效果。 第123章 一网打尽 巡按韩介回到公案前落座,常山县的县丞和主簿此时才姗姗来迟,两人都是满头大汗,不知是天气热的,还是什么原因。 韩介让两人也到县令赵乃合旁边坐下,旁听申案。 两人坐下后便焦躁不安地看向知县大人,可赵乃合却在两眼无神地发呆,根本就没有理会两人。 韩介又让几名属吏携带牌票去传唤几家士绅大户的当家主事人。 郑元等人来到县衙时,看到是巡按御史高坐在公堂之上,暗道不好,巡按折返衢州府,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有。 几人又微微转头看向知县赵乃合,发现他只是闭着眼睛定定坐着,心中更是无比慌乱。 韩介一拍惊堂木,高声道:“今日众多百姓一起状告你们几家人将官渠占为私有,且命家仆阻挠取水,还殴伤他人,可有此事?” 郑元拱手道:“回巡按大人的话,绝无此事,是那些恶仆自作主张,我等已将那些恶仆严惩,并将此事告知知县大人,我等事先并不知情。” 其他几名士绅也跟着连连否认,百姓们闻言,纷纷骂道: “带头的便是你郑家的三儿子,你不知情?” “无耻,你们那些护院家仆阻拦我们取水做什么?不是你们授意又是谁?” “那些人里面都有你们每家的仆人,他们都是约好的一起自做主张吗?” 韩介再拍惊堂木,堂上顿时肃静下来,看着郑元几名乡绅喝问道:“你们的家仆一起自作主张阻拦百姓取水灌溉?当本巡按是三岁孩童,好蒙骗不成?” 郑元等人均是脸色煞白,这种辩驳确实太过无力,再次偷偷瞄了眼赵县令,发现他还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郑元只好硬着头皮回道:“回巡按大人的话,阻拦他们取水确实是我等默许的,那是因为水渠乃是当初我们几家一起出资借贷修建,县衙已经抵回给我们几家,如今干旱,我们也需要用水灌溉自家的田地,担心水不够用才未阻拦。” 韩介闻言再次喝道:“县衙将水渠抵回给你们?可有时任官员出具的文书字据?你们当年捐资修建的只有两条水渠,为何让家仆在六条水渠处阻拦百姓取水?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将官渠占为私用!” 郑元等人心头狂跳,郑元心虚道:“当……当年并……并未写下文书字据,只是口头承诺,赵知县与前任知县交接履任时有说明,赵知县可作证。” 赵乃合瞬间睁开眼,终究是将自己拖下水了。 这种说法蒙骗百姓可以,官面上根本就说不过去。 韩介冷声道:“还敢说不是将官渠占为私用?本巡按代天子巡狩,纠察不法,尔等三番两次在公堂之上撒谎狡辩,藐视天威,给本巡按跪下!” 郑元等人膝盖一软,齐齐跪倒,好几人身子已抖如筛糠。 韩介转头看了一眼赵乃合,开口道:“赵知县、县丞以及主簿他们三人今日也是被告人,稍后本巡按自会与他们问对,你们还有一罪,强取豪夺百姓田地,现可认罪?” 郑元等人匍匐在地,不敢答话。 韩介继续道:“既不认罪也无言反驳,好!本巡按便依法剥去尔等的功名,我看看你们在大刑之下,是否还能一言不发!” 富户乡绅大多都会捐纳有功名,但是巡按御史查实对方有不法行为时,可依例直接剥夺其功名,只需事后上报即可。 一听要动刑,几人抖得更厉害,终于有了人顶不住压力,颤声道:“我……我认罪,请大人从……从轻发落。” 有一人认罪,其他几人便再也硬撑不下去,只能纷纷叩头表示认罪。 韩介让书吏写好供状,然后交给郑元等人签字画押,几人互相看了一眼,最终颤着手在供状上画押。 韩介命衙差将几人先收押,同时下令逮捕郑元的儿子郑琼,以及阻拦百姓取水的各家家仆等涉案人员。 百姓们见状纷纷欢呼,向韩介和李霁连连磕头。 这时韩介高声道:“本巡按现在宣布,之前尔等与他们几家签下的字据无效作废,所借的银钱亦无需偿还,当作他们阻拦取水灌溉播种,延误农时之补偿。已变卖的田地可立即取回,入狱者无罪开释,至于家中有被殴打致伤或蒙冤入狱者亦有补偿。” 百姓们闻言激动不已,不少人已经喜极而泣,再次纷纷向李霁和巡按韩介磕头。 李霁刚才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期间一言未发,审案判决乃是巡按之权。 这时李霁才开口道:“如今已经无人阻拦大家取水灌溉,望大家回去后尽快地将种子播下去,虽迟了些,但是想必还会有些收成。大灾之下,皇上和朝廷对此都甚为关心,想必也会有相应赈济,大家也要与朝廷共渡时艰。” 百姓们纷纷磕头称是,再次感谢李霁,他们知道巡按能折返,都是李霁的功劳。 韩介也点头开口道:“李修撰所言极是,尔等皆是大明子民,朝廷不会置之不理,必有赈济,至于干犯律法者,本巡按会一一查明,给大家一个交代。” 说罢还睨了眼县令赵乃合,还有县衙的县丞和主簿,整个常山县衙都烂透了! 在所有百姓欢欣鼓舞地出了公堂后,韩介转头看向县令赵乃合三人,寒声道:“赵知县,刘县丞,丁主簿,百姓们还状告你们三人纵容不法,即日起你们三人停职待劾,望你们主动交代,或可从轻发落。” 赵乃合闻言瘫坐在椅子上,彻底完了!县丞和主簿也已是面无血色,手脚冰冷。 接下来是什么结果他们已经大概猜到了,左右逃不过罢官,甚至流放,可流放的人又有几个是能活下来的? 韩介不再看三人,命人将他们带到后堂,单独看管,他们如今还是官身,自然不能关入大牢。 真正剥夺他们的官身还要上奏皇帝和吏部,待批复之后才能真正判刑。 常山县在一日之内便翻天覆地,几大富户乡绅入狱,县令、县丞和主簿都已停职待劾,已然一网打尽。 韩介向李霁揖了一礼道:“此等不法乃是李修撰率先探破,希望李修撰能与在下一起联名上奏。在下身为巡按,之前曾来此巡查,却未能揪出不法,致使百姓蒙冤,险些无处申诉,乃是失职,亦会上本请罪。” 李霁回礼道:“在下自当具名,然不法奸佞纠察不尽,并非韩御史一人之责,常设地方巡按亦是为此。” 李霁又与韩介聊起了自己的见闻,黄六曾说在隔壁江山县也出现士绅大族与百姓争水的情况,那么江山县的士绅应该也在兼并土地,且手段与常山县一样。 第124章 举荐 相邻两县的富户士绅,均在以同样的手段进行土地兼并,似有人背后统一筹划一般。 韩介无奈道:“士绅大族贪婪无度,实是可恨!明日在下便先行派人至江山县查访,这常山县官员皆是蠹虫,需整顿一番。” 李霁点头道:“韩巡按心系百姓,在下钦佩,浙江下辖十一府,有一散州与七十五县,韩巡按一年也难以走遍所有的县。” 韩介赞同道:“每至一府一县清查旧案均需花费大量时日,实在分身乏术。” 李霁又道:“正如在下方才所言,此类蠹虫与当地不法乡绅纠之不尽,眼下乃是灾时,当以重典慑之。” 韩介肃声道:“李修撰所言在下亦深以为然,急递呈禀御览的奏本,在下必与万岁奏明请命,严惩此等不法。” 李霁看着韩介继续道:“若隔壁江山县的情况与这常山县一样,韩巡按不如往上溯之,且常山县的事,应很快便会传至江山县,那些人可能已然有所警惕。” 韩介自然不是蠢人,只是这两三日奔波在路上,加之惭愧自己的疏忽,便没有想那么多,如今李霁一说,瞬间领悟。 两县的情况不可能没有一人向上反映,而衢州府衙毫无动静太过反常。 韩介眉头一挑,开口问道:“李修撰觉得哪里是薄弱之处?” 赵乃合等一众官员乡绅大户,肯定与衢州府的某些官员暗通款曲。 只要揪出衢州府衙包庇他们的人,拔出萝卜带出泥,那么江山县那边的问题自然也跟着解决。 第二日,韩介直接提审了那位郑三少爷郑琼。 郑琼不愧是横行乡里的恶少,他被捕入狱的消息一传出去,十里八乡状告他的人,都能从县衙公堂排到大门外去。 而郑琼这样色厉内荏之辈,还没如何上刑便什么都招了,将亲爹都卖得一干二净。 其他几个乡绅见郑琼招供,生怕自己不能轻判,一个比一个供述得快。 却不知韩介这个巡按要把他们当作典型,已经上报皇帝要求严惩,以震慑妄图趁旱灾兼并土地之人。 两日后韩介整理完赵乃合等人的供状,杭州府按察司衙门也派人赶到了常山县协同办案。 韩介暂时将常山县的日常事务交由县衙的典史处理,如今县令、县丞和主簿都被“双规”,典史虽未入流,但已经是常山县最大的官了。 安排完常山县的事后,韩介便与浙江按察司衙门的人一起前往衢州府。 衢州府知府廖希元于二月末升任贵州按察副使,新任知府尚未赴任。 背后为赵乃合等人撑腰的便是衢州府的同知与通判,看来不久之后,衢州府衙也会被清理一遍。 巡抚韩介离开后,李霁又在常山县停留走访了两天,如今常山县的百姓大都将稻种播了下去。 李霁离开常山县时,县衙典史带着众多百姓一起欢送。 本想花半个月来回,可单单在常山县就停留了近十天,大大超出了预期。 与黄六又商量了一番巡察路线,李霁最后决定到隔壁处州府转悠一圈再启程回绍兴。 有了衢州府的土地兼并案,已经能证明自己有在认真做事,狗皇帝朱翊钧总不能说什么了吧? 八月初三,转悠了小半圈的李霁一行终于回到绍兴府嵊县,不知不觉竟出来了一个月。 而在京师紫禁城乾清宫中,皇帝朱翊钧已经收到浙江巡按韩介快马急递呈上的奏本,召来了四位阁臣商议。 朱翊钧手中还拿着另外一道奏章,是李霁从京城回乡到嘉兴府时便开始整理的灾情巡察情况奏章,与浙江巡按御史韩介的奏本同时抵京。 朱翊钧看完手中的奏章后,缓缓开口道:“诸位爱卿对韩介的奏本有何看法?” 首辅申时行回道:“回禀万岁,浙江与南直隶乃我大明赋税重地,当需安定,万不可生乱,臣亦认为当用重典严惩,以震慑奸佞不法。” 许国等另外三位阁臣也躬身附议。 每逢灾时,乡绅大族兼并土地屡禁不止,但两浙地区对大明朝廷极为重要。财政之事本就令内阁焦头烂额,也触及到了朱翊钧这个爱财如命的皇帝逆鳞。 朱翊钧点头沉声道:“着刑部立即商议定罪,从严重判,明旨下发两浙。” 放下手中李霁的奏本后,又开口道:“南直隶之前对灾情便有上报,如今翰林院修撰李霁巡察灾情的奏本,内阁当也看过了,该如何处置?” 依旧是首辅申时行回禀:“内阁认为南直隶灾情更为严重,应需尽快赈济,从翰林院修撰李霁与巡按韩介的奏本来看,浙江的灾情仍在可控范围,但亦需给予相应赈济,也是对此案的安抚。” 朱翊钧手指轻叩御案,又问道:“那内阁可有拟出赈济议案?” 申时行回道:“内阁奏请发太仆寺银二十万,南京户部银二十万,南直隶府州县分银三十万,浙江十万,各以赈济。” 朱翊钧闻言,皱眉道:“是否太多了些?” 这时,王锡爵出班道:“万岁,灾情甚为严重,不可轻忽。” 王家屏也道:“天下万民皆是万岁之子民,如今黎民受难,又受奸佞不法之害,万岁当抚恤之。” 朱翊钧只得点头道:“准内阁所奏,那又当委派何人前往督理?” 申时行开口道:“臣举荐户科右给事中杨文举衔命以往。” 杨文举乃是首辅申时行的门生,还真是举贤不避亲。 许国突然开口道:“翰林院修撰李霁奉命巡察浙江灾情,其实心用事,深入地方体察民情,衢州府之奸佞伏法,李霁乃是首功,臣荐李霁督理浙江赈灾事宜,并请万岁对其功予以嘉奖。” 王锡爵和王家屏均是眉头一挑,没想到许国会突然跳出来举荐李霁督理浙江赈灾事宜。 这是要从首辅门生手里给自己的门生抢一半功劳? 首辅申时行闻言敛了敛眼神,而皇帝朱翊钧则是快速扫了一眼申时行和许国两位阁臣的表情,一时并未说话。 王锡爵和王家屏没有举荐人的意思,老神在在地等待皇帝朱翊钧的决定。 到底是只让首辅门生杨文举一人督理,还是李霁和杨文举各自督理一省,皇帝似乎有别样心思。 朱翊钧开口道:“既然元辅与许爱卿均有举荐,人选稍后再议,朕有些许乏了,今日且先议到这里。” 说罢,朱翊钧便起身回了后宫,而四位阁臣也一起出了乾清宫往文渊阁去。 四人一路都没有言语交谈,气氛有些微妙。 第125章 皇帝的心思 皇帝朱翊钧回到后宫后,便来到了西六宫之一的翊坤宫,这里是郑贵妃的住处。 到翊坤宫时,郑贵妃正在教儿子朱常洵读《三字经》,而朱常洵也读得字正腔圆。 朱翊钧笑道:“洵儿天资聪颖,爱妃也教导得极好。” 郑贵妃先命人端来一碗莲子羹,随后笑着回道:“洵儿乃是继承了万岁爷的天资,刚才还说要背书给父皇听呢!” 朱翊钧抚了抚朱常洵的头,爽朗地笑道:“吾儿背来!” 四岁的朱常洵便开口背了一小段,声音稚嫩清脆,朱翊钧听后更加高兴。 待朱翊钧用完一碗莲子羹后,宫女便将朱常洵带了下去。 郑贵妃开口问道:“万岁爷今日可是又有烦心事?” 郑贵妃不愧是最懂皇帝朱翊钧的人,虽然朱翊钧一到翊坤宫便是满脸笑容,但郑贵妃还是从他细微的表情中有所察觉。 朱翊钧微微摇头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于是将乾清宫与四位阁臣商议事情的经过说了出来,可见朱翊钧对郑贵妃的信任。 郑贵妃听后,缓缓开口道:“万岁爷不如就允了那许阁老的奏请,让杨文举和李霁各督理一省。” 朱翊钧一挑眉,笑道:“许国举荐的是李霁,爱妃不是恼那李霁吗?” 郑贵妃嗔道:“臣妾在万岁爷眼中就是这般小气之人吗?” 朱翊钧拉过郑贵妃的手,笑着回道:“朕自然知道爱妃是气量宽宏之人。” 郑贵妃又开口道:“申时行已位列首揆七年有余,万岁爷不是也想制衡他一番吗?如此正好,免得成那张居正第二。” 张居正这个名字对于朱翊钧如同禁忌,也就郑贵妃敢当着他的面提,换个人多十个胆子也不敢。 朱翊钧缓缓点头,他确实有这个想法,许国太过刚直,朱翊钧是不喜欢他,但是如今内阁中能比较好制约申时行的也就是许国了。 朱翊钧轻轻拍了拍郑贵妃白皙滑嫩的手,看着她笑道:“知朕者,唯有爱妃。” 郑贵妃笑道:“咱们那位元辅可圆滑得很呢!” 朱翊钧轻轻一笑,想让许国制约申时行,就是令他产生危机感。 申时行一向是和事佬,同时也随风倒,朝臣的意愿便是他的意愿,由此保持自己的声望。 例如立储一事上,申时行虽有在朱翊钧与众朝臣中斡旋,但是也从未支持过皇帝。 朱翊钧想看看当申时行觉得自己首辅之位有所动摇时,是否会往自己靠拢,转而支持自己立朱常洵。 纵使不能,也总该适当地制约一番一心拥立皇长子的许国等人。 郑贵妃与皇帝朱翊钧对视而笑,两人心意相通,她自然也是这个意思,无需言明,朱翊钧便能领会。 在四位阁臣即将放衙之际,朱翊钧命太监田义向内阁传达旨意,命杨文举负责督理荒政赈济南直隶,浙江赈济则由李霁负责,同时嘉奖李霁。 接到旨意后,申时行神情依旧古井无波,许国目光低垂,脸上也并无得意之色。 而王锡爵的目光则在申时行与许国两人身上稍稍游移,王家屏只是多看了眼许国。 其实几人都能大致猜到皇帝朱翊钧的那点心思,那位年轻君王从来不是蠢人,也不愧是那一位的弟子,此举颇有些阳谋的意味。 八月初六,李霁风尘仆仆地回到绍兴城。 黄婉婉看着原本皮肤白皙的夫君,如今脸上和脖子都被烈日晒得有些黝黑,满脸的心疼。 吃过晚饭的李霁,正喝着黄婉婉亲手做的乌梅汤,满脸享受地笑道:“娘子的手艺就是好,一路都在想着这个。” 黄婉婉在一旁给他轻摇团扇,柔声道:“喝慢些,都是你的,这说好的来回半个月,不想一去就是一个多月,刘妈妈还担心官人你不能回来过中秋呢。” 李霁笑道:“那不能,娘子你们都在家,我无论如何都是要赶回来过中秋的。” 看李霁喝完了碗中的乌梅汤,黄婉婉缓缓起身,就要给他再盛。 李霁却一把将她捞入怀中,笑道:“不喝了,娘子咱们该歇息了。” 黄婉婉脸色微红,轻轻点头,两人刚成婚不久,李霁便出门一个多月,她在家对夫君李霁自然是异常牵挂。 李霁将黄婉婉打横抱起,往里间走去,行进途中李霁便已低头衔住那诱人的柔软朱唇。 所谓小别胜新婚,当夜李霁是极尽索取,黄婉婉也异常地温顺配合,一直到案上的蜡烛燃尽方才停歇。 第二日,夫妻二人睡至日上三竿,佩儿也识趣地没有打扰他们。 黄婉婉醒来时,李霁还在呼呼大睡,轻轻起身穿回亵衣后,黄婉婉眉头微蹙,不禁揉了揉腰间。 她想不明白夫君为什么每次都不肯将烛火吹灭,还总喜欢一些令人难以启齿的姿势,每逢如此便异常兴奋,大手把她的腰肢捏得隐隐生疼。 李霁吃过午饭后,陪黄婉婉回了趟娘家,虽然与父母同住一城,但李霁外出期间,黄婉婉独自一人是不好回娘家的。 李霁出门时与她说过想回便回,但是黄婉婉依旧遵循着礼教,除非娘家发生重大的事情,否则她独自一人不会回去,即使对父母很是想念。 倒是黄朝意三天两头就来看妹妹,同时也是为了躲开父母,因为最近黄岚夫妇在给他张罗议亲,而黄朝意还不想娶妻,惹得黄岚发了好一通脾气。 状元女婿回来,黄岚自是十分高兴,但是一看到次子便又气不打一处来。 黄岚向李霁大吐苦水道:“光风,你是不知道,他……他流连那些风月之地,是要将我黄家门风败坏!让他娶妻怎么了?今年都二十二了,好些人家都抱好几个孙子孙女了。” 黄朝意闻言连翻白眼,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黄朝卿脸色也有些不自然,他感觉父亲最后一句说的不是弟弟,而是在说自己,连忙喝了杯酒掩饰尴尬。 黄岚看次子又是这番模样,闷了一杯酒,继续教训道:“既不愿娶妻,若让我知晓你再踏入那些风月场所,我非把你腿打断!” 黄朝意硬着脖子回道:“儿子想娶妻之时,自然会娶,用不着您催我,再说了,我去那里是听曲的,可什么都没做,不信您自己去问问。” 李霁闻言差点一口酒喷了出来,让自己亲爹去青楼? 黄朝卿则瞪着弟弟呵斥道:“向远,休要胡言,好好与父亲说话。” 黄岚气得胡子发抖,指着次子怒道:“你是想气死为父!在府学屡屡顶撞先生,与杨铭那小子一个德行,跟他就没学个好!” 黄朝意嘀咕道:“那以前光风与念诚不也天天待一起吗?” 李霁原本是站干岸,竟不想黄朝意突然来这么一手祸水东引。 黄岚果然转头对李霁嘱咐道:“光风,你日后也要离杨铭那小子远些,你是有家室的人,那小子如今野得很,夜宿青楼都是常事了。” 李霁忙点头道:“岳父说的是,我日后一定离他远点,青楼那种地方我是万万不会去的。” 黄岚似乎还不放心,开始细数杨铭的风流韵事,教育告诫李霁。 李霁只得连连点头保证,期间不满地瞪了黄朝意这个二舅兄一眼,而黄朝意却只是装无辜地眨眨眼。 至于大舅兄更是一声不吭,默默喝酒,生怕父亲转头跟他念叨子嗣的事。 第126章 新差事与赏赐 又是一年中秋佳节至,李霁与黄婉婉成婚后,小宅子有了女主人,人也比以往多了不少,所以今年中秋便也热闹了许多。 黄婉婉和佩儿带着映荷等几个丫鬟,正在厨房中与刘妈妈一起做月饼,不时传出阵阵欢笑声。 李康正在与管家林棠和少年门房黄寿侃大山。 小黄寿向李康问道:“康子哥,那京城一定比咱们绍兴城大好多吧?” 李康手里提着一串葡萄,边吃边回道:“京师里外住着近百万人,自然比我们绍兴城大得多得多,当初我跟少爷一起逛了好些天,都没能逛完。” 又吃了个葡萄,继续道:“京城约莫相当于六七个绍兴城大吧,其实我觉得也没什么,就是人更多,不过菜式倒是很多样,各个地方的都有,少爷都带我吃了个遍。” 小黄寿闻言大为羡慕,不愧是状元老爷的好兄弟,又想到自己也很快能到京城,那可是皇上住的地方,便莫名的兴奋激动。 管家林棠也小心地问道:“听说京师里大官可多,出个门都能随便撞着五品四品的大官?” 李康点头道:“多是多,但也没有像旁人说的那般夸张,随处能见着。倒是有些地方天天聚着一群,比如少爷的座师许阁老府邸前,总有一群官儿求见,四五品的就很常见。” 林棠和黄寿眼睛瞪得老大,什么叫大场面,这就是! 阁老岂是寻常人能见着的?那可是宰相级别的通天大人物! 林棠又继续问道:“那您肯定见过许阁老吧?” 李康笑道:“少爷去过几次许阁老府邸,我远远见过,当然肯定说不上话。许阁老看起来很严肃,六十多岁吧,他是少爷的座师,别人轻易不能见着,但是只要少爷去都能见到,且能聊挺长时间。” 林棠和小黄寿闻言都与有荣焉,自家老爷果然不一样,乃是连中六元的状元老爷,清贵翰林,阁老宰相都能时常见到。 李霁此时正在书房中的书桌前写字,二舅兄黄朝意在一旁唉声叹气。 杨铭也来了,在一旁打着瞌睡,估计昨晚就没干好事。 李霁写完字,放下手中的笔,没好气道:“今日中秋,你们俩就打算这么躲在我家?我可不收留你们!” 黄朝意和杨铭两人都被家里催婚,两人不愧是臭味相投的好友,都不想娶妻,如今更是同病相怜。 黄朝意抚额苦恼道:“就让我在这儿躲一天成不成?今日族里长辈都在,父亲和阿娘肯定又得念叨我,最近我鬓角都长白发了。” 李霁冷笑道:“上次你祸水东引,累我被岳父好一顿教育,让你在这里躲一天?岳父不得亲自过来?君子岂可立于危墙之下?” 黄朝意无奈地揉了把脸。 这时,杨铭睡眼惺忪地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有气无力道:“我的状元老爷,修撰大人!昔日中秋同游赏月的情谊呢?当时还是我提供的游船,论起来我能算你半个媒人,快帮我想个招儿,我爹现在肯定在到处找我。” 中秋府学和县学都歇学,于是杨铭昨夜又夜宿青楼了。 他爹今早带着人去逮他,被他提前跑了出来,从青楼一出来就躲到了李霁这里。 李霁哼道:“我现在都想让康子把你捆了送回家去,念诚你就是个祸根,我家娘子让我离你远点儿!” 杨铭脸皮厚如城墙,闻言只是翻了个白眼。 李霁喝了口茶,继续无奈道:“育珩如今孩子都有了,行远也即将为人父,日子都过得滋润得很,让你们俩娶妻,怎么跟要你们命似的?” 刘毓的儿子在五月时刚出生,还说以后要拜李霁为师。 汪可进的妻子也已有身孕六七个月,眼看马上就要当爹。 黄家的林管家果然找了过来,黄朝卿只得回家去。 杨铭的父亲更是亲自过来寻人,李霁很干脆地把他丢了出去,当时杨铭一脸哀怨地看着李霁,目光中尽是控诉。 过完中秋,李霁与黄婉婉商量何时动身启程去京城。 两人正商量路线时,佩儿突然快步进来,焦急道:“老爷,夫人,林管家说府衙有人来报,京城有圣旨给老爷,宣旨的使者已经到了府衙,请老爷准备接旨。” 李霁闻言皱眉道:“圣旨?” 黄婉婉则起身紧张道:“佩儿,快去让林管家准备接旨的香案。” 佩儿闻言快步去通知林棠,黄婉婉又对李霁焦急道:“官人,赶紧更衣吧,府衙离咱们家可没多远。” 迎接圣旨自然要换上官服,官眷的各种礼仪规矩,黄婉婉早就已经恶补过。 李霁笑了笑道:“娘子不必紧张,一道圣旨而已。” 黄婉婉却推着他赶紧入里间更衣,她此刻穿着居家的服饰,也得换套庄重些的衣裳。 李霁换上了御赐的绯红状元袍服,两人更完衣后,林棠便小跑进来禀报,宣旨使者的仪仗快到巷口了。 李霁点点头,便带着黄婉婉等人在家门前跪迎宣旨的使者。 宣旨使者的仪仗和府衙的众多官员,将李霁家门前的六元巷给挤满了。 担任宣旨使者的是行人司行人何崇业,也是今年的新科进士,与李霁是同年。 李霁起身后,何崇业揖礼笑道:“李修撰有礼,身负皇命,便暂且不多说。” 李霁回礼笑道:“何行人有礼,请!” 李霁将何崇业这个宣旨使者迎往正厅,知府刘庚等当地官员也紧随其后。 到了正厅的香案前,宣旨使者展开圣旨,赞礼官高呼“跪”,李霁带着黄婉婉等人下跪听旨。 赞礼官再次高呼“听旨”,众人屏气凝神静听,何崇业开始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朕闻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今浙江之地,遭逢灾患,黎庶艰困,朕心忧之。 翰林院修撰李霁,才堪大用,素以勤慎持身,忠君爱民,兹特命尔督理浙江荒政。尔当恪尽职守,核查仓储,调运粮米,务使饥民得食。一应赈灾诸事,许尔便宜行事之权。 尔其体朕恤民之心,殚精竭虑,以解浙民倒悬之苦,钦此。” 李霁暗道,刚才还在和黄婉婉商议回京的事,这下得在老家过年了。 行三拜九叩大礼接了旨,当李霁以为宣旨结束时,赞礼官再次高呼“跪”,李霁只得连忙又带着家人跪听。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翰林院修撰李霁,才学淹通,恪勤厥职,于典章编纂、文翰之事多有裨益。实心用事,彰贤能之效,特加褒奖,升尔散阶为儒林郎,以表朕怀。 尔妻黄氏,淑德内昭,宜家有范,夙夜勤恭以佐夫业;尔母陈氏,垂范闺闱,有孟母之风。兹特封尔妻为安人,尔母为太安人,赐以敕命。服此纶音,永膺嘉祉,钦此。” 李霁携黄婉婉接了旨,黄婉婉听到自己竟得了敕命,一时有些呆萌。 李霁心道朱翊钧还不是很抠门,派了自己新差事,倒给了点赏赐,主要是娘子黄婉婉和陈氏得了敕命比较实在。 李霁从六品翰林院修撰的官职初授散阶是承务郎,如今升授儒林郎,其实还是原本的官职,并没有升官。 散阶相当于仕途资历,主要作为升迁的参考,另一方面就是跟俸禄待遇挂钩,散阶越高,俸禄越丰厚。 散阶也算是一种荣誉象征,但没什么用,官场都是看实际任职。 第127章 手中刀 宣旨结束后,李霁让黄婉婉将圣旨供奉。 知府刘庚等官员上前向李霁道贺,虽只是升授散阶,可是要知道李霁刚入仕不过半年,这已是不小的恩荣。 最主要的是,李霁如今奉皇命督理浙江一省的赈灾事宜,可谓皇恩浩荡。 只要事关赈灾,就是巡抚和布政使这样的封疆大吏也得好好配合。 如果说之前奉旨巡察不算真正意义上的钦差,那么如今奉旨督理赈灾就是实打实的皇命钦差了。 知府刘庚和姜推官等府衙官员,看着身着御赐绯红状元袍服的李霁,不禁暗暗感叹,真是鱼跃龙门。 他们是亲眼看着李霁从一名小小社学学子,一步步科举高中,再到如今任职清贵翰林,君王又委以重任的。 而且更为重要的是李霁很年轻,十分年轻!十八岁连中六元,进士及第,未来仕途可想是何等的光明。 道完贺后,刘庚知道宣旨使者何崇业与李霁是同年,且看起来似有话要说,便主动告辞。 刘庚笑道:“李修撰如今负责督理赈灾事宜,需要我们当地配合之处,请尽管言明,绍兴又是李修撰的乡里,我等责无旁贷,本府且先回府衙将天使的住处安排妥当,先告辞了。” 李霁揖礼回道:“多谢刘知府,蒙万岁圣恩,委以重任,实在惶恐,当少不得诸位的从旁指点与协助,方可为万岁与朝廷分忧。” 众人连称不敢,如今李霁乃是钦差,只要放出话当地就得配合。 让李康和林棠两人将刘知府等一众官员送出门后,李霁请何崇业落座。 何崇业落座后,便笑道:“李年兄不愧为本科独占鳌头的人物,如今已肩挑重任,日后当是平步青云。” 接下来便是同年之间的叙话,所以何崇业用“年兄”相称。 其实他年纪比李霁大不少,但“年兄”这一称呼侧重于强调同科进士的关系,并非完全基于年龄。 李霁谦虚回道:“何年兄过奖了,在下也没想到朝廷会突然命我督理赈灾事宜,如今仍是惶恐不已,生怕有负万岁与朝廷之信任。” 何崇业微微一笑,又开口道:“李年兄可知是何人举荐的你?” 李霁眉头一挑,看着何崇业,心中已有猜测,但不确定。 何崇业与李霁对视,笑道:“正是恩师。” 李霁心道果然是许国,这算什么?补偿? 在离京时,李霁就已经确定那些“飞语”与许国有关。 李霁假装叹气道:“蒙恩师举荐,现下更加惶恐了,若不能将差事办妥,便是有负恩师的提携,更会累及其盛名清誉。” 李霁感觉何崇业还有后话。 何崇业点点头道:“老师之提携厚恩,我等自是要鞠躬尽瘁以报之,起初朝廷打算只由一人督理赈灾事宜,后来恩师又举荐了李年兄,万岁思虑之后采纳。” 李霁喝了口茶,问道:“不知督理南直隶赈灾的是何人?” 何崇业也抿了口茶,回道:“户科右给事中杨文举。” 轻轻放下茶杯后,又继续道:“杨文举乃是首揆门生,亦是首揆亲荐!” 李霁闻言眉头微蹙,心道原来不只是补偿,首辅申时行举荐自己的门生,许国便举荐自己这个门生。 这是要斗法!看来自己又成了许国的手中刀。 何崇业看着李霁又缓缓道:“在下离京时,恩师曾言,李年兄老成务实,且亲察民情,督理赈灾事宜当会不负朝廷期望,望李年兄体会恩师之信任。” 李霁心道,体会到了!给您许阁老干点政绩出来长长脸,提高一下声望嘛!好在内阁中说话增加底气,申首辅一个人说话太大声了! 李霁眉头舒展,笑着回道:“承蒙恩师信任,学生铭感五内,既受重任,定当竭尽所能,还百姓以安稳生计,不负恩师之期望。” 何崇业笑着点点头,李霁说的是不负恩师期望,便知道他已然领会。 点到即止,两人又聊了些同年的任职情况,而后何崇业便告辞。 他宣旨的任务已经完成,不能久留地方,明日就得回京复命。 李霁将何崇业送出门后,回内院的路上便皱着眉头开始思考接下来的督理赈灾事宜。 不过想着想着一时也没有头绪,便干脆不想了。 黄婉婉已经将圣旨供奉于内堂,正在给刘妈妈解释陈氏的敕命文书。 刘妈妈一边听着,一边擦着眼角的泪水,她在为陈氏高兴。 看到李霁回来,黄婉婉起身高兴道:“官人忙完了?” 李霁点头笑道:“刚把宣旨使者送走,你们聊什么呢?” 刘妈妈红着眼睛对李霁开口道:“少爷,听少奶奶说,你母亲如今得了朝廷敕命,可以替她立碑了,你母亲的坟茔前如今还没有碑。” 这是李霁作为儿子替她挣得的哀荣,刘妈妈想尽快让陈氏能享受这份荣耀。 黄婉婉也拉着李霁的手柔声道:“官人,我也还没有拜祭过婆婆呢,是得尽快挑个日子给婆婆树碑,再好好修缮一下坟茔。” 李霁点头道:“好,趁现在朝廷拨的赈灾银还没下来,还有些日子的空闲,便在这几日立碑修缮。” 刘妈妈和黄婉婉闻言都高兴地点头,前几日黄婉婉便有计划去京城之前,与李霁一起去拜祭早逝的婆婆,同时立碑修缮坟茔。 李霁刚入仕不久,还没达到为陈氏请封敕命的条件,不过如今朝廷已经主动封赠,不用再上书申请,而且黄婉婉也同时获封了敕命。 其实李霁也还没有拜祭过陈氏,陈氏的坟茔在李家宗族祖坟外的边缘,是李家的别业墓地。 他来到这个时代是万历十四年五月,因被李家驱逐出门的缘故,万历十五年、十六年期间,李霁都没有能去拜祭,今年的清明,李霁人又在京城。 夜间,黄婉婉沐浴过后,在案前看着整套的敕命安人服饰,笑得眉眼弯弯。 整套敕命服饰包括冠饰、大衫、霞帔、褙子,以及金银髻头面、珠翠首饰等,整体华贵精致,以彰显身份地位。 李霁看她一副小官迷的样子,从身后轻轻将她拥入怀中,笑道:“你家官人我继续努力,给娘子挣个一品诰命如何?” 黄婉婉微微转头,娇笑道:“那官人可得好好努力咯!” 明代诰命制度规定,官员的妻子、母亲等女性亲属可因官员的品级获得相应的诰命封赠,前提是女子没有严重的品行问题或违反朝廷规定等情况。 李霁轻轻刮了一下娇娘子的琼鼻,调笑道:“小官迷!圣旨上说你夙夜勤恭以佐夫业,现在已经夜了!” 说罢又在她耳边低语了两句,黄婉婉闻言顿时俏脸如火灼烧,啐道:“官人你……你休想!” 李霁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又在她耳边低声软磨硬泡起来,黄婉婉羞红着脸,闷不作声。 第128章 你是被撸了吗 心道两人成婚也已经有一个多月了,看这情形莫不是有了吧? 待黄婉婉刷完牙,佩儿小心道:“夫人,我去请个大夫给你把把脉吧?” 黄婉婉闻言便知道佩儿想到何处,瞬间俏脸通红,闷声回道:“不用请大夫……” 佩儿皱眉道:“夫人,还是让大夫把把脉为好,会不会是……” 黄婉婉连忙打断她道:“不……不是……” 黄婉婉知道自己刚才刷牙总是想呕吐,不是佩儿想的那样,而是昨夜那个冤家作的怪,但是太难以启齿。 佩儿闻言眉头皱得更紧,夫人就这么不当回事?若是有了,这可是头胎! 晌午用饭时,饭桌上只有李霁和黄婉婉、刘妈妈三人,李康早早被黄朝意和杨铭拉出去射猎去了。 刘妈妈突然向黄婉婉轻声笑问道:“少奶奶最近有没有感觉不舒服?” 黄婉婉转头看向刘妈妈,一脸不解,突然看到一旁的佩儿一直眨眼,霎时间俏脸又红了起来,耳后根如火烧一般。 黄婉婉瞪了一眼佩儿后,低声回道:“刘妈妈,我……我没有感觉不舒服。” 刘妈妈轻声继续道:“可是我听佩儿说……咱们还是请个大夫瞧一瞧吧?” 黄婉婉羞得快要哭了,在桌子底下伸手狠狠拧了一把李霁的大腿。 正埋头吃饭的李霁,吃痛之下险些被噎到,捶了两下胸口后,开口道:“刘妈妈,娘子她没有不舒服,昨夜睡前娘子她吃了些乳酪,许是那乳酪放了半日,味道不太好了,不过没吃多少,不碍事的。” 黄婉婉听了李霁解释俏脸更红,又狠狠拧了他一把,李霁痛得顿吸一口凉气。 刘妈妈闻言大为失落,开口道:“原来是这样,如今天气还比较热,乳酪不能存放太久,最多一日,少奶奶要注意,莫要吃坏了肚子。” 黄婉婉红着脸点点头,表示知道。 一旁的佩儿又皱起眉头,因为她记得昨天的乳酪在白天晌午时就吃完了,而且昨夜她离开两人卧房时,房中是没有乳酪的。 饭后,李霁看小娇妻一直对他板着脸,不复往日温柔如水,是真的生气了。于是便溜出城和李康他们一起射猎,打算晚点再哄。 第二日,李霁带着李康来到了李家,他是来知会给陈氏立碑修缮坟茔的事。 陈氏的坟茔在李家的别业墓地中,那里属于李家的私人田庄。 若李霁蛮横一些,也大可不知会李家,以李霁如今的地位,李家人也不敢有意见,但他不想这么做,以免被人说一朝得势便转头报复。 李霁与刘妈妈商议过,想直接把陈氏的坟茔迁出李家别业墓地,另择吉地安置,但刘妈妈似乎不太同意他这个做法。 刘妈妈的理由是李霁得以接连高中,如今仕途顺遂,有风水的原因,认为陈氏如今长眠的地方是块绝佳福地,日后当能长久保佑李霁。 且陈氏生前是李家人,不如就让她长眠在李家的墓地中,李霁遵从了刘妈妈的意愿。 李霁刚到李宅门口,便遇上准备出门管家周挺。 周挺一见到李霁顿时吓得脸色煞白,扑通跪倒在地,颤声道:“小……小人拜见修撰大人,状元公。” 由不得周挺不怕,自己以前没少欺负李霁,还曾多次动手打过他。 如今李霁贵为状元老爷,清贵翰林,前天声势浩大的宣旨,整个绍兴城都传遍了。 不仅被皇上嘉奖升官,妻子和母亲都封赠了敕命,还负责督理整个浙江的赈灾事务,现在可是皇命钦差。 李霁向李康点点头,李康便对跪在地上,额头贴地的周挺,淡淡开口道:“把你家老爷叫出来,我家少爷有话对他说。” 周挺闻言,忙回道:“是,小人这就去。” 说罢,便转身连滚带爬地重新进了李宅大门。 进门时脚还绊到门槛,摔了一大跤,倒愣是一声没吭。 李康笑道:“呦!摔这么狠他都没吱声,还那么快爬起来,身子骨变硬了吗?上次在咱们家门口,他半天没起来,感情是想讹我?” 当时事情发生不久之后,李康便与李霁说了周挺想闯门被他扔出去的事,李霁知晓也只是一笑而过。 没一会儿,一群人就从李宅大门走了出来,走在最前面的竟然是李续。 李霁有些意外,自己成婚时李续就回了山阴县,这是一直呆到了现在?他徽州府经历司经历不干了? 出来的全是李家族人,李朗和李枫两兄弟自然也在列,前几日院试发榜,李朗终于考取了生员。 至于李枫那位“疯解元”,即使吴南远不在山阴县任县令了,他依旧考不过县试,因为他是真草包。 此刻兄弟两人头垂得老低,没有敢看李霁。 李续笑呵呵地揖礼道:“李修撰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实在是失礼了,请入内叙话。” 李霁连礼都没回,淡淡开口道:“不必了,我只是路过,说两句就走。” 又看向李维,开口道:“过两日我会为我母亲立碑修缮坟茔,你李家的别业墓地,我可去得?若不能,我可将我母亲的坟茔迁出,方便日后拜祭。” 李维还未开口,李续就急忙说道:“去得!去得!随时都去得!如今弟妹乃是朝廷明旨封赠的敕命太安人,你也知道,我曾提议将弟妹迁入祖坟,牌位请入宗祠供奉,你若同意,随时都可迁入。” 李霁看了眼李续道:“其他的不必,我原意是将母亲坟茔迁出,另择吉穴,只不过刘妈妈不建议我这般做而已,既然你们没有问题,那就这样。” 这时李维开口道:“日子是否定在后日?她重新立碑修缮坟茔,我需在扬。” 李霁回道:“是后日,那是你李家的别业墓地,你自是来去自如,只要别妨碍我做事即可。” 李续也开口道:“我是李家族长,此事我也需在扬。” 李维闻言冷哼一声,将头扭向另一边,现在他对李续这个兄长怨气大得很。 若非当初你执意将李霁赶出家门,如今我李家宗祠前应该有两座牌坊,解元牌坊和连中六元的御制状元牌坊。 宗祠内会悬挂进士及第匾额,我李家大门上首也会悬挂“状元府”匾额。 可如今呢?什么都没有!还成了别人议论的笑柄。 李霁淡淡道:“我说过,只要别妨碍我当日做事。” 说罢转身就走,走了两步,李霁突然又停下,转身看着李续开口问道:“你是被撸了吗?” 李续闻言,一脸茫然,不解道:“呃……撸是何意?” 李霁轻笑道:“意思是你府经历没得干了?” 李续神色略微尴尬地回道:“我如今在家养病。” 李霁打量了两眼李续,看起来身体倍儿棒,哪里像有病的样子,且话里似乎带着些无奈,还真有被撸了的感觉。 不过李霁可没心思关心他,只是一时好奇而已,转身和李康慢悠悠地往明义社学去,准备去看望一下先生徐夫子。 第129章 李续诉冤 一大早黄婉婉就起床忙碌,与刘妈妈一起清点各式祭祀用品,还反复问了风水先生好几遍,生怕有疏漏,毕竟这是她第一次拜祭婆母。 一切准备妥当后,李霁一家人往城外去。 李家宗族祖坟和别业墓地都在城外近郊,距离倒是不远,随行的除了风水先生,还有十几名黄家仆人。 到了李家别业墓地时,李霁稍稍落后两步刘妈妈,因为他并不知道陈氏的坟茔位置,不过众人都没有察觉。 到陈氏坟茔处时,刘妈妈很是震惊,因为陈氏的坟前以前是没有碑的,坟茔也很简陋。 如今坟前立有一块高大石碑,且坟茔前也铺设石板,明显之前有修缮过。 李续三兄弟已经带了好些李家族人站在不远处。 黄婉婉向李维施了一礼,李维微笑点点头。 黄婉婉这个儿媳大方得体且懂礼,品貌贤淑,他觉得如今的李霁就该娶这样的新妇。 自从黄婉婉在成婚那日向他这个公爹行了一礼,身边人对他的态度转变极大。 没人敢当着李维的面再显露讥讽之色,如那会稽县衙马县丞,见了面客客气气,根本就不敢出言讽刺。 李霁皱眉看向李维,李维开口道:“我去年立了碑,也稍稍修缮过。” 一旁的李续有些心虚,其实这是他的主意。 心道当初你不同意将你母亲牌位请入李家宗祠,可没说不能立碑修坟不是? 李霁没有同李维等人说话,转头吩咐黄家的仆人们铺设石板,拆除李家立的碑。 李霁自己则和李康一起亲自动手清理陈氏坟茔上的杂草,并添上新土。 李维等人只是静静地在一旁看着,不敢说话,也不敢靠得太近。 在风水先生的指导下,立上新碑后,黄婉婉这个儿媳与刘妈妈一起摆放祭品,同时将属于陈氏的命妇服饰和敕命文书放置于坟前。 李霁与黄婉婉上香之后,一起在坟前行了三拜九叩大礼,随后是刘妈妈和李康。 祭拜过后,给陈氏立碑修缮坟茔的事情算是全部结束。 黄婉婉妥善收好陈氏的敕命服饰和文书,又让丫鬟们收拾贡品。 东西收拾妥当后,李霁等人自然就是要回城。 就在李霁准备离开时,李续突然上前开口道:“可否等等,容我说几句?” 李霁皱眉看向李续,他们在这烈日下站了这么久,李霁一开始就觉得他们不是单纯的过来看自己给陈氏立碑修坟,况且李续等人应该知道,这种讨好行为对自己并没有用。 李霁淡淡开口回道:“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说的,放心,我不会因为以前那些旧事与你李家为难,井水不犯河水即可。” 李续闻言叹气道:“昔日乃是我之错,是我李家之错,所以外人如何冷嘲热讽,我们都不曾辩驳。也自然知你心胸开阔,如今青云直上,更不屑与我们计较那些旧事。” 李霁上下打量了一下李续,心中暗道莫非病的不是身子,而是脑子?都能拉下脸皮说这样的话了? 李霁轻笑道:“我心胸如何,你未必知晓,看你这样子是有求于我?且不说我能不能帮,我劝你免开尊口为好。” 说罢,李霁就欲离开,李续急忙道:“且再等等,我是有求于你,但也是关于你督理赈灾职事。” 李霁微微转头,开口道:“我虽入仕不久,但也不是你能随意诓骗的,你说话最好想清楚后果。” 衢州府同知和常山县县令等人的处理结果已明旨下发到各省,官员都被削职流放边地,有几名乡绅更是直接抄家问斩。 此案是李霁巡察灾情期间纠查出来的,早已经传开,李续当然也知道。 李续闻言咽了口唾沫,又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才又开口道:“湖州府有人趁如今旱灾囤积居奇,哄抬物价,此事千真万确。” 李霁闻言轻轻挑眉,冷笑道:“你就如此确定?怕是李家有人牵涉其中吧?” 李续有些心虚道:“是……是我的次子被牵涉其中,但他是冤枉的,真正囤积居奇,哄抬物价之人并不是他,他只是……” 李霁抬手打断他道:“稳定物价,维持秩序确实在我督理赈灾职事之内,但你想让我捞你儿子,此事绝无可能。” 看来李续如今还待在山阴老家,应该也是因为次子的事。 这才是李续的风格,顶着烈日站半天,是为了等着给儿子诉冤呢! 李续焦急道:“真不是他,他乃是被嫁祸的。” 这时李续的三弟李绘,也帮忙开口道:“确实如此,那些真正囤积居奇,哄抬物价之人如今只是暂时收手,待风头稍过,他们仍会继续,兄长的次子李韬只是被他们推出来顶罪。” 李霁看了眼李绘,开口道:“既然真的有冤,怎么不去衙门?” 李续也是有官身的人,儿子若真被推出来顶罪,还没法申诉,想必另有缘由。 李续又叹了口气道:“此事是发生在湖州府内,且与董家有关联。” 李霁闻言不禁又蹙眉,开口问道:“董家?可是曾经的礼部尚书董份的那个董家?” 董份是浙江湖州府乌程人,嘉靖二十年进士,他在嘉靖朝官运亨通,因善撰青词得宠,结交权贵,官至礼部尚书。 但在嘉靖四十四年,给事中欧阳一敬劾其结党严嵩,接受严世蕃贿赂,董份被诏黜为民,此后他再未出仕,如今八十岁高龄,仍然在世。 李续点头道:“正是这个董家,董家在湖州府影响力极大,甚至苏州都有众多产业。” 李霁抬手在眉上遮了遮阳,同时心中暗暗思索。 又转头看了看身边的黄婉婉,天气太热,她额头已经沁出了细汗。 李霁打开手中折扇,为娘子轻轻摇了起来,再度开口道:“天气炎热,我得先送我家娘子回家,明日晌午之后,给你半个时辰。” 黄婉婉闻言脸色微红,这么多人在,而且这些人算起来还都是长辈,不过心里还是很甜。 李续闻言神情激动道:“好,明日我便再登门。” 李霁没再理会李续,低头温声对黄婉婉道:“娘子,我们回家。” 黄婉婉轻轻回了声“嗯”,侧身又向李维行了一礼后,才与李霁一起缓缓离开。 看着李霁等人上了马车来离开,李续对二弟李维开口道:“敬思,黄家小姐真是个好新妇,通情达理,对你这位公爹是礼数周全的。” 李维此刻眉头微锁,没有与兄长说话的意思,而是缓缓走向陈氏的坟茔。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还不都是因为你? 否则如今自己就是既有光宗耀祖的儿子,又有孝顺贤淑的儿媳。 李续又抬手擦了把汗,以掩饰尴尬,带着其他族人先行离去。 第130章 烦恼与突破口 李霁皱眉道:“我让他们晌午后再来,李家就如此急不可耐?” 林棠有些为难道:“老爷,来的是……是李家二老爷。” 李霁放下筷子问道:“就他一人?” 林棠回道:“回老爷,是只有他一人,现就在门外。” 见李霁脸色不悦,似乎要赶人,刘妈妈赶紧给黄婉婉使了个眼色。 黄婉婉意会,轻轻开口道:“官人,他一大早过来,想必是有什么话想单独与官人你说,不如先听听?” 李霁看了看黄婉婉和刘妈妈,才向林棠开口道:“你且带他到客厅去。” 林棠闻言退下,而李霁则慢悠悠地继续吃着早饭。 黄婉婉和刘妈妈对视了一眼,也不再催促李霁。 如今他有着官身,且又是一家之主,做什么事或见什么人自有主张。 李霁吃完早饭,到外院客厅时,李维正坐着品茶,等了许久倒不见火气。 李霁也不废话,直接问道:“你有何事?” 李维起身看着李霁道:“兄长的次子李韬,罪名并不算非常重,如今又是灾时,李家多花些银钱就是,总能判得轻些。此事与那湖州董家有关,你也不必去撩拨董家,于你没有好处。” 李维自然知道兄长李续求李霁,是想救儿子,虽然如今李霁有着钦差的身份,但那董家也不是简单的。 李霁淡淡道:“你的意思是让我不必管你兄长的儿子?” 李维轻咳了一声,才开口道:“能使其轻判最好,若不能便算了,你大可不必理会,切记,万万不要与那董家为难。” 兄长你的儿子是儿子,那李霁也……刚入官扬,如今仕途顺遂,岂有让他与董家这般乡宦大族作对的道理? 李霁依旧淡淡道:“如何做事,我自有主张。” 李维见李霁似乎没有将董家的事放在心上,皱着眉头再次开口道:“你可知晓那董家在湖州的份量?董份虽被诏黜为民多年,但只要他仍在世,董家便不可轻视!因为……” 李霁打断李维的话道:“我知董份是元辅与太仓王阁老的座主。” 董份为人贪险,在官攀附权贵,居乡广占田地,蓄积财货,号称“富冠三吴,田连苏湖诸邑,殆千百顷”。 还利用部分家财放私债,集地租剥削与高利贷剥削于一身。 即便如此,多年来董家依旧富贵安宁,甚至湖州地方官员上任,都需主动上门拜访董家。 只因董份有两个了不得的学生,申时行和王锡爵。 如今两人皆在内阁,一人为首辅,一人为次辅,如此通天背景,谁人敢为难? 嘉靖四十一年,董份担任壬戌科会试主考官,这一年申时行和王锡爵一同参加会试。 此次会试,王锡爵考中第一名会元。 随后的殿试中,申时行为一甲第一名状元及第,王锡爵为一甲第二名榜眼及第。 李维再次劝诫道:“你既知晓其中利害,就不要去掺和董家之事,好好做职分之事即可。” 李霁闻言便转身回内院,边走边开口道:“林棠,送客。” 李维看着李霁的背影,眼神复杂,也不知他到底听进去没有。 李霁如今确实很烦恼,一直琢磨该如何把督理赈灾的差事办得漂漂亮亮,且许国还让何崇业带了话。 董家或许可以利用一下,但是风险太高,弄不好容易引火烧身。 晌午刚过,李续和三弟李绘两人又来登门。 李霁负手来到外院客厅,落座喝了口茶后,开门见山问道:“你们李家是怎么和湖州府董家扯上关系的?” 李家的地位与湖州府董家相差甚远,李霁确实好奇两家是怎么会有往来的。 李续看了眼三弟李绘,李绘便稍稍侧身,面向李霁回道:“以往是没有什么往来的,董家地位显赫,我们也高攀不起。是五月上旬时,董家旁支的人主动找上我们,我们家在湖州府德清县有一间当铺,由长兄的次子李韬在打理。” 李霁皱眉问道:“你们既是开当铺,囤积居奇,哄抬物价的罪名与你们何干?” 李绘看了眼长兄李续后,又回道:“一直以来是做典当行业的,湖州府内的典当业大都由董家把持,外来户每月需按时给董家上贡。五月时,董家人召集了所有当铺的主事人,联合成立了一家粮行,各家当铺都需出资,由董家人管理。” 李霁又抿了口茶后,问道:“新开粮行的粮米售价肯定高出以往很多吧?” 李绘叹了口气,回道:“不错,价格翻了两倍有余,可是粮行并没有多少利润。因为后来有人发现,所卖的粮米其实都是董家囤积的,采购粮米的价格原本就极高,真正的好处都进了董家的口袋。” 李绘看了眼李霁后,继续道:“后来百姓联名上告湖州府衙,且当时衢州府的土地兼并案刚刚传开,湖州府衙便将那联合开的粮行给封了。还有出资的各家当铺也被一并封掉,主事之人也捉拿下狱。可真正得了好处的董家人却分毫无伤,罪名就这么扣到了各家当铺主事人的头上。” 董家如此左手倒右手,好处自己拿,罪名别人担,不可谓不巧妙。 李霁扫了眼李绘,淡淡道:“与董家这样的豪族合作,本就是与虎谋皮,或许董家有以势压人,但一开始你们也心存贪婪。” 李绘闻言顿感尴尬,李家的生意大都由他打理,此事他当初确实也点头了,甚至还为能靠上董家这棵大树而暗暗窃喜。 李续无奈开口道:“可真正囤积居奇,哄抬物价的乃是董家,其他人不止没获利,还担了罪名。可以说这是董家一早就设计好的,如今湖州府周边的粮价高居不下。听闻董家还存有大批的粮米,只是风头正劲,不敢铤而走险罢了。” 李霁冷笑道:“你也不必激我,事情到底如何,我自会思量。” 李续闻言,也尴尬地低头喝了口茶,他确实担心李霁慑于董家之势,对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么次子头上的罪名便是扣实了,董家这棵大树实在不是一般人能撼动的。 李绘又小心开口道:“我们之前确实心存贪念,才被董家套入其中,还听说那些被查封的当铺,董家在悄悄接手,真是一石二鸟,不可谓不阴险。” 李霁的左手食指在圈椅扶手上轻轻扣动,陷入沉思,董家确实是一棵参天大树。 李续和李绘兄弟两人对视一眼,没有再开口打扰李霁。 良久之后,李霁淡淡开口道:“你们且先回去,我若查此事,再与你们问询更多细节。” 李霁虽不想与李家有太多瓜葛,但现在李家与湖州府董家之事有所牵连,或许能用得上。 李霁还是觉得可以尝试用董家作突破口,朝廷赈灾款下来,最难防的便是官员贪墨,勾结地方望族上下其手。 他也不可能把浙江每个州府再巡察一遍,这样太过费时费力。 第131章 君子不器 如今李霁负责督理浙江赈灾事宜,还要去一趟杭州,与浙江巡抚傅孟春和布政使吴自新等人接洽商谈相关事务。 原浙江巡抚滕伯轮于今年三月卒于任上,现由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傅孟春巡抚浙江。 席上,岳父黄岚对李霁笑道:“光风你如今乃是皇命钦差,事务众多,老夫我也帮不上你什么。不过我黄家算略有资财,我已命人清点了仓储,向府衙捐资两千石粮米协助赈灾。同时与我们绍兴城的几位乡绅们商谈过,他们也会一同捐资。” 如今李霁肩挑重任,黄岚作为岳父自然要鼎力支持。 别的不说,这绍兴府只要他这个首富与众多士绅联合出力,平稳渡过灾时还是没问题的,因为绍兴府的灾情原本就不算严重。 李霁向黄岚敬了杯酒,感谢道:“岳父高义,小婿多谢岳父的支持,相信我们绍兴府的父老定能平稳渡过这个灾年。” 黄岚满饮了一杯后,笑道:“你我乃是一家人,不必说这般见外的话,你安心办好朝廷给你的差事,绍兴府这里,老夫会尽力协助刘知府稳定好地方。” 李霁不禁感叹,什么叫财大气粗?这便是! 自己这位老丈人不仅富甲一方,且有人望,至少这绍兴府是不需过多操心了。 第二日,李霁又到绍兴府衙借了几名衙差做为前往杭州的随行护卫,依旧点了上次巡察时的那六名衙差。 几名衙差都受宠若惊,同时心中高兴不已,李霁不仅为人亲和,待人宽厚,且跟随他出行待遇好,回到府衙后还有赏赐,是不可多得的美差。 夜间,黄婉婉又仔细的清点了一遍李霁出行的行李。 上次说出门半个月便回,这次又不知要多久。 李霁搂着小娇妻,温声笑道:“这次是去杭州,不会太久的,很快回来。” 黄婉婉突然转头看着李霁,轻蹙眉头,问道:“官人,你会不会还要去湖州府?” 李霁轻轻一拍她的极富弹性的翘臀,假装不悦道:“是何人与你说的?” 黄婉婉微微低头,回道:“今日官人去府衙后,公……李主簿又来了,他希望你莫要去管董家之事。” 黄婉婉也是知道湖州府董家是什么样的家族,自然也不希望李霁去招惹。 李霁不想与黄婉婉说那些朝堂上弯弯绕绕的事,免得她徒增烦恼。 于是李霁轻声安慰道:“你家官人晓得,不必担心,只要那董家在我督理赈灾期间,不让我难做,我自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 见黄婉婉还欲劝说,李霁转移话题道:“李家人若再来,娘子少理会他们。” 黄婉婉点头柔声回道:“妾身知道了,可他终究是长辈,不太好将之拒之门外,以后会注意的。” 李霁笑了笑,在她耳边低语了两句,黄婉婉闻言俏脸微红,又点了点头。 前几日就因为不方便,这个冤家竟……现在一回想起就觉得无比羞耻。 李霁继续蛊惑道:“娘子,那咱们早些歇息吧,明日还得早起。” 黄婉婉妩媚地白了李霁一眼,嗔道:“既要早起,那便熄了蜡烛,早些歇下!” 李霁连连摇头,嘻笑道:“太黑了,我不习惯。” 黄婉婉红着俏脸,啐道:“歪理!” 以往这个时候,李霁都会将她抱回床榻,可是这次却迟迟没有动静,此时,两人正在梳妆案前。 气息紊乱的黄婉婉突然低呼道:“不要在这里……” 李霁却在娇妻耳边吐息道:“子曰,君子不器,娘子可知其意?这句便可理解为要适应不同环境……” 歪理!歪理!又在这种时候诵读经典! 黄婉婉突然美目圆睁,这个冤家…… 李霁气息粗重地在娇妻耳边低语道:“镜中境外的娘子都极美!” 黄婉婉几度柔声哀求李霁,可李霁只是甜言蜜语哄了两句,动作依旧不停。 突然之间,黄婉婉微微挣扎了几下,随后双手捂住俏脸,竟轻轻抽泣起来。 第二日清晨,黄婉婉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梳妆案前的那块地毡给卷了起来。 李霁一手支着头,侧躺在床榻上看着,一时忍不住发出轻笑。 黄婉婉羞恼得走过去,又在他肩上狠狠咬了一口。 李霁却反而坏笑着又将她搂入怀中逗弄了一番,一直到门外传来敲门声,两人才停下嬉闹。 黄婉婉妩媚地瞪了李霁一眼,又赶紧整理了一下衣裳,才将佩儿唤了进来。 黄婉婉虽羞恼昨夜李霁这个冤家的胡作非为,可想到他即将又要出远门,一时又气不起来。 佩儿细心地伺候着黄婉婉梳妆,却没发现今日坐在梳妆案前的黄婉婉脸色绯红。 李霁吃过早饭后,便启程出发前往杭州。 此次去杭州,除了带着李康和几名衙差随行,李霁还让李绘先行去了湖州府,看看那边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这次出行属于公务,所以李霁到官驿乘坐官船,两日便抵达了杭州。 李霁一到杭州,就前往巡抚衙门拜见巡抚傅孟春。 傅孟春也是刚履职不久,对浙江的灾情了解得并不多,可谓是两眼一抹黑。 听闻李霁来到,傅孟春便赶紧让吏员请了进来,之前两人只匆匆见过一面。 李霁曾负责巡察灾情,亲自走访过多个州府,对灾情了解更为清楚。 若李霁再不来,他都要准备派人去绍兴府去请了。 李霁到巡抚衙门后堂时,远远就看到巡抚傅孟春负手立于堂前,似乎是在等自己。 李霁赶紧加快脚步,上前揖礼,他现在虽有个钦差的头衔,但是卸了差事就只有从六品而已。 傅孟春是以原官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的身份巡抚浙江,官阶正四品。 五品与四品之间犹如天堑,多少官员一生都无法逾越,欲将青袍换绯袍,可望而不可及。 且下放作为一方封疆大吏后,只要没有大过错,调回京城必然高升。 第132章 目标一致 李霁谦恭回道:“傅中丞言重了,卑职蒙朝廷信任,委以职事,中丞监察主持一省事务,卑职唯有竭尽全力,襄助大人处理赈灾诸事。” 傅孟春微微颔首,对李霁的态度甚为满意,早就听闻李霁为人谦和,人情达练,如今一打交道,看来应是不假。 傅孟春笑道:“本院也是刚到浙江不久,对灾情的了解不多,李修撰曾奉命巡察浙江灾情,当是胸中有良策,大可一起商议,好为万岁和朝廷分忧。” 李霁依旧态度恭谦道:“卑职确是略知灾情一二,正欲禀明中丞,还望中丞示下机宜,共商赈济良策!” 打完官腔,傅孟春请李霁入堂内叙话,同时吩咐吏员去请布政使吴自新和按察使张孙绳一起过来。 随后两人没有再聊赈灾的事宜,傅孟春只是随口说了些离京时官员的变迁情况,李霁安静听着,也主动聊些浙江的风土人情。 待布政使吴自新和按察使孙绳来到,李霁率先起身揖礼。 吴自新在去年鹿鸣宴上还曾夸奖过李霁,算是熟人。 按察使张孙绳则是第一次见,他也是刚调任到浙江,之前任四川参政。 吴自新微笑看着李霁,不禁暗暗感慨少年英才,去年乡试便觉得这少年不简单,考中进士应是十拿九稳。 甚至想过连中四元后,或有更大壮举,不想竟真的完成连中六元的壮举。 现如今更是身负皇命回到浙江督理赈灾,回想起来恍如隔日般。 李霁谦恭地与吴自新和张孙绳寒暄了几句,之后几人便进入正题,开始商谈赈灾事宜。 朝廷这次拨发的赈灾银共四十万两,南直隶三十万,浙江分得十万,浙江的旱灾情况相对南直隶要轻许多。 商议的过程中,李霁秉持少说多听的原则,只有傅孟春三人问到他时,他才会主动开口。 毕竟在座四人就他官阶最低,且他的职责主要是督理,具体事务还是由傅孟春和吴自新这些行政长官负责。 如无必要,李霁不想去掺和,讨人嫌的同时还忌讳。 自古以来的赈济措施其实无非就是那么几条,开仓放粮、开仓放贷、以工代赈、兴修水利等。 宗旨只有一条,便是维护地方平稳,恢复生产,不使民生乱。 而受限于如今这个时代的各种条件,自然没有后世那般高效。 赈灾从来都是一项浩大且繁琐漫长的事务,没有任何手段能一蹴而就,即使在后世也不能。 所以都是依靠完善的灾害应急管理体系,统筹协调各方资源。 李霁虽是穿越者,但只多了个过目不忘的本领,可没有那些神仙系统。 其实傅孟春和吴自新讨论的重点,也多是十万两赈灾银如何分配。 说白了,依然是救灾物资和资金的合理使用这一套。 吴自新看向李霁,开口问道:“下面各州府的灾情都有上报,李修撰也刚巡察过多个府县,对受灾情况应是更为了解,不知有何看法?” 李霁点头道:“卑职确实走访过多个府县,也有一些拙见,并作了些整理归纳,请诸位参详。” 说罢,起身从袖袋中取出三份自己整理的地区受灾情况报文。 李霁共誊写准备了六份,不过傅孟春只请了吴自新和张孙绳两人过来开小会。 三人微笑接过报文后,便看了起来,李霁重新落座,端起手边的茶抿了一口。 吴自新最先看完,不过还是等傅孟春和张孙绳也看完后,才缓缓开口道:“李修撰的报文比之各府上报的确实更为详尽,甚好!使我等对于各府的情况,可有更为全面的了解。” 傅孟春也点头笑道:“正是,李修撰不仅是连中六元进士及第,文采斐然,对于政事实务亦有独到见解,实乃经世之才,将来当是朝廷之栋梁。” 李霁谦虚回道:“中丞过誉了,卑职甫入仕途,尚未处理过实务,皆是些书生愚见,还需诸位前辈多加指正。” 这时,张孙绳微笑道:“李修撰不必过谦,你这份报文,加之各府县上报的情况,想必对各府县的分拨赈济当能更为合理恰当,灾情亦能更快平复。” 傅孟春和吴自新都是微微点头,表示赞同。 张孙绳看了眼傅孟春和吴自新,又继续道:“但从李修撰与各府县上报的情况比对,似乎有某些府县有将灾情夸大之嫌。” 吴自新和傅孟春再次缓缓点头,他们自然是相信李霁。 因为李霁如今负责督理赈灾事宜,没有理由将灾情轻报,这对他没有任何好处,若出了乱子,他自己也要担责。 三人又都不是官扬雏鸟,有意夸大灾情的府县,可能是想得到更多赈济,以平稳地方,赢取百姓的支持和声誉。 当然也可能有别的目的,通常为掩盖治理地方不力,或意图中饱私囊,其中以后者居多。 傅孟春看了眼李霁和张孙绳,开口道:“每逢灾时,便不乏赃官墨吏伸展獠牙,百姓已受天灾荼毒,万不可再受不法之徒苛虐。张臬台掌一省监察,李修撰更是身负皇命钦差督理赈灾,皆负督察之责,若发现不法,当以严惩。” 张孙绳点头道:“傅中丞所言极是,如衢州府土地兼并一案,纠出不法,当用以重典,方可震慑蠹虫。” 衢州府牵涉土地兼并案的不少官员都被重判,且明旨下发各地,就是为了杀鸡儆猴。 李霁快速地扫了眼傅孟春和张孙绳,一位巡抚和一位按察使,均是初到浙江任职。 看这两位的态度,也很想做出点政绩,这是要烧一烧新官上任的三把火? 既然定下了基调,李霁也跟着表态道:“卑职自当不负朝廷与诸位前辈的信任。” 李霁也在心中暗喜,既然大家目标一致,那么接下来施展的空间便大了许多,这个会开得出乎意料的好哇! 吴自新笑了笑道:“衢州府一案,还是李修撰巡察灾情时揪出,尽职尽责自不必说。” 傅孟春当时刚到浙江,那案子与他并无多少关系,因为案子是由巡按御史韩介直接禀报至京城,傅孟春这个新巡抚的三把火根本没烧着。 傅孟春点头道:“督察之事,就有劳二位,如今灾时,虽应以求稳为主,然纠察不法,亦能安抚百姓,我等既食俸禄,当负己责。” 李霁眉头轻挑,傅巡抚的振奋之心还挺强。 因为赈济的库银还没到浙江,且具体的赈济分配议案,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讨论出来。 李霁作为钦差督理赈灾,对赈灾银的分配有着极大的话语权。 若他还在京城,那么就应该是由他带着赈灾银下到受灾的地方,但现在要等南京户部那边交接。 傅孟春让巡抚衙门的吏员安排了李霁入住寅宾馆,所有待遇都是按照钦差的标准供给。 第133章 巡查湖州府 因为后续还要接收朝廷拨下来的赈灾银,所有赈灾银的去向账目,李霁都要整理记录,作回京述职之用,一些其他杂务也需要人手处理。 在即将吃晚饭时,布政使司和按察司衙门,各自派人送来了许多关于下面府县上报灾情的文书。 李霁之前并没有巡察完所有的府,还要结合一些报文了解更多灾情。 且按察司最近也有派出官员核实灾情,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九月初二,十万两赈灾银从南京户部调拨至杭州,由李霁这个钦差亲自接收。 具体赈济分配方案,李霁于前几日已同傅孟春和吴自新等人商议定下。 衢州、严州、处州和湖州四府灾情较为严重,赈济会有所侧重。 其他各府辖下的县也会根据灾情不同,调整赈灾银的分拨。 十万两赈灾银,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向浙江各府县分拨完毕。 赈灾银分发下去的同时,按察司和巡抚衙门都下派了官员和属吏进行监督。 忙完赈灾银的分拨后,李霁找到巡抚傅孟春,告知自己将到下面州府巡视赈济情况,同时监督赈灾银的发放。 李霁作为钦差,傅孟春对他本就没有管辖之权,且这也是李霁的职责。 傅孟春笑道:“李修撰实心用事,体察民情,相信此次浙江灾情定然可平稳渡过。” 李霁谦虚道:“傅中丞过誉了,此乃卑职之职责所在,有中丞大人驻节省垣,总揽机务,运筹帷幄,方是戡定灾祲之关键。” 傅孟春暗道,不愧是连中六元的状元才子,各种扬面话都应对得十分得体。 看了眼李霁后,傅孟春又笑问道:“李修撰打算先巡视哪些府县?本院可立即调些军士随行护卫。” 巡抚是有一定权力调派地方卫所驻军的,且李霁是钦差,也可以享此待遇。 李霁开口回道:“多谢中丞,护卫随行便不必了,卑职已在绍兴府衙请派了几名衙差。听闻湖州府的物价腾贵,卑职想先去巡查一番,若物价不平稳,百姓即使手中分得赈济银钱,灾情亦不能平复。” 傅孟春点点头道:“既如此,便依李修撰之言,湖州府前些时日确实曾上报,说有不法商人囤积居奇,哄抬物价,李修撰尽可究查严惩。” 李霁又与傅孟春打了会儿官腔,便告辞离开。 出了巡抚衙门,又与布政使吴自新和按察使张孙绳打了声招呼,才出发前往湖州府。 两日后,李霁一行到达湖州城。 湖州城与绍兴城情况类似,都是下辖两个附郭县,分别是乌程县和归安县,且两县的县衙也与湖州府衙同在湖州城中。 李霁到达湖州城后,并没有第一时间与湖州府的官员打照面,而是住进了官驿之中。 休息了一夜后,第二天李霁只带着李康到了湖州城最好的酒楼。 李康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赞道:“少爷,这湖州府的细沙羊尾和毛腌鸡真是好吃!特别是这毛腌鸡,在绍兴城可吃不到,还有这细沙羊尾香甜油润,嫂子和映荷她们肯定喜欢吃。” 细沙羊尾并不是羊的尾巴,是以豆沙、猪板油、鸡蛋清、糯米粉等制成,因外形酷似湖羊尾巴得名,是湖州的传统甜菜,名扬大江南北。 李霁抿了口茶,白了李康一眼道:“怎么?你要给映荷丫头打包一份吗?” 映荷是除了佩儿以外,黄婉婉陪嫁过来的另外六个侍女中的大丫鬟,跟黄婉婉一样,喜欢吃甜食。 李霁发现李康这吃货与映荷那丫头走得颇近,估计是看上人家了。 李康咽了口滑嫩毛腌鸡,笑着回道:“可惜这里离绍兴好几天路程呢,带回去就吃不了。” 李霁笑了笑道:“你要是骑上快马,能日行百里的话,两天或许能回到绍兴,如今天气快转凉了,这细沙羊尾两三天还是能保留的。” 李康闻言停下夹菜的动作,似乎在考虑可行性。 李霁不禁笑了起来,还真是情窦初开呀! 李康突然摇头道:“不行,嫂子让我跟着少爷你,要寸步不离。” 这时雅间外响起敲门声,李霁道了声“进”。 门从外面推开,李绘进入了雅间。 早上李霁便让李康给提前到湖州城的李绘送了口信,约在这里见面。 李绘看到李康坐在李霁旁边自顾自地吃着席面,大为吃惊。 看来这个小厮李康在李霁心中的地位不亚于刘妈,以后得注意些了。 李霁淡淡道:“李三员外请坐吧。” 李绘闻言笑着缓缓落座,李霁虽称呼自己为李三员外,不过如今他愿意与李家打交道,便是喜讯。 李霁又开口道:“怎么样,可问到些什么线索?” 李绘回道:“我已探过几次监牢,李韬说之前负责那家粮行的董家旁支之人叫董志斌,不过我探查了十余日,都没有见他露过面。” 李霁闻言皱眉道:“你十几日就探查到这个?” 李绘忙道:“虽没见到董志斌,但我经过多方探查,发现他的儿子董思诲有动作。” 李霁又呷了口茶,开口道:“李三员外最好能说些有用的。” 李绘看了眼李霁,继续道:“如今湖州府的粮米紧缺,官府调运的粮米未到,粮食价格一直上涨,官府已严令不得涨高至以往的四成,且各家粮行每日定额出售粮米,导致许多人买不到粮。就在五日前,董志斌的儿子董思诲还曾偷偷高价卖了一批粮米,购买者是隔壁南直隶常州府的一个商人。” 李绘缓了缓后,继续道:“因许多百姓买不到粮,黑市上粮米的价格已经涨到以往三倍有余,这两日黑市上也流出了一大批粮,应该跟董家有关。” 李霁闻言点了点头,轻轻转动左手无名指上的玉戒,沉思起来。 这李绘还是有些用处的,总算是查出了些线索。 那么如今要落实董家人囤积居奇,哄抬物价的罪名,就得找出他们大量囤积的粮米,以及在黑市高价卖粮的证据。 李霁看着李绘问道:“他们私下卖粮是在何处?” 李绘迟疑道:“我倒是知道两三个地方,呃……不过,你不会是要捉人吧?那些都是底下跑腿的,捉他们没什么用。” 李霁闻言,没好气道:“你以为我跟你家的‘疯解元’一样无脑吗?” 坐在旁边默默吃饭的李康闻言,差点一口米饭喷出来。 李绘神色尴尬道:“李枫自然无法与你相比,你乃是堂堂状元。” 李绘算切身体会到次兄李维的感受了,被人当面嘲讽的感觉是真不好受,且出言嘲讽的还是李霁。 李霁继续道:“明天带我去你说的那什么黑市看看。” 李绘又小心道:“可是那些都是手底下做事的,应该问不出什么。” 李霁无奈道:“我还不知道他们都是小喽啰吗?” 李绘不解道:“那去做什么?” 李霁又没好气道:“他们不是卖粮吗?我去买粮行不行?” 李绘终究不是草包侄子李枫,一听李霁说买粮,已大概猜到李霁想做什么。 第134章 钓鱼执法(一) 黄家的产业分布浙江多个州府,在南直隶都有分布。 黄婉婉嫁妆中的其中两家丝绸作坊就在南直隶苏州府,前段时间她还在核对作坊的账册。 因为黄婉婉如今的身份,不便直接管理作坊,所以作坊的实际管理者还是长兄黄朝卿,不过作坊的收入都归黄婉婉。 李康不解问道:“少爷,咱们来嫂子家的商行做什么?” 李霁轻轻给了他一个板栗,回道:“你就知道吃!刚才我跟李绘说了什么,你是一句没听进去吧?” 李康挠挠头道:“听见了,少爷说要买粮,对了,少爷你买粮食干嘛?” 李霁没好气道:“咱们家没粮食了,你吃得那么多,不得多买点儿吗?” 说罢,就抬腿走进了商行。 李康在身后嘀咕道:“多吗?可也用不着在湖州买粮吧?” 李霁进了商行,直接到柜台跟掌柜的说找黄道均。 黄道均就是上次和李霁一起巡察衢州府的黄六,他正好来补充湖州府黄氏商行的货物。 商行掌柜没有见过李霁,不过看李霁穿着讲究,气度非凡,还是依言到里间为他通传。 黄家六郎黄道均看到李霁时,也吃了一惊,正欲开口,见李霁微微摆了摆手,马上会意。 黄道均揖礼笑道:“原来是李公子,真是贵客临门。” 李霁笑着回礼道:“黄六叔,刚好有事到湖州府一趟,特来拜访。” 黄道均笑道:“荣幸之至,李公子快里间请。” 随后又吩咐掌柜的不可再过来打扰自己待客,便将李霁请入里间。 入了里间,黄道均亲自给李霁倒了茶后,笑问道:“侄婿怎么到湖州府来了?” 李霁微笑回道:“这次领了新差事,是过来巡查赈济银分拨情况,湖州府灾情又较为严重,今日过来是想请六叔帮个忙。” 黄道均笑道:“侄婿说的哪里话,咱们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 李霁开口道:“想请六叔调三千两现银给我。” 黄道均闻言惊讶地看着李霁,他自从跟着李霁巡察一趟后,在黄家地位高了许多,要不然也不会被派到湖州府来。 他如今虽能调动三千两银子,但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于是黄道均看着李霁,忧心问道:“侄婿这是遇上了什么难处?” 这么大一笔银子,自然要解释,李霁便低声与黄道均说了要这笔银子的用处,黄道均凝神静听。 听完李霁的讲述,黄道均才眉头舒展。 这时,李霁又开口道:“此事我会写信与岳父说明,六叔尽可放心。” 黄道均闻言点头道:“既是侄婿有大用,我马上安排,如今商行中还有现银一千余两,我稍后到钱庄再提够剩余的现银,给侄婿你送去。” 黄道均相信,若家主黄岚知道李霁要银子的用处也肯定会同意,况且这笔银子还不是他自己随意用的。 哪怕真是李霁拿去花,估计家主也不会吝啬,大手一挥就给了。 李霁笑道:“多谢六叔,我待会儿还要从驿馆中搬出来,待我寻了住处,再给你住址,明日晌午送到即可。” 出了商行的门,李康便又低声向李霁问道:“少爷,你这是做什么?” 李康刚才也听了个大概,但他一时没想明白过来,只知道少爷要暗中做什么事。 李霁笑了笑,回道:“钓鱼执法!” 李康听后更加一头雾水,这又跟钓鱼有什么关系? 回到驿馆后,李霁让一名衙差到湖州城最好的客栈定下房间,然后收拾了一下行李便搬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黄道均便亲自带着人送来了三千两现银,临近晌午,李绘也被叫了过来。 李绘看着黄道均带来的三千两现银,不禁咂舌,心道有个有钱老丈人是真豪横! 在李绘的带路下,李霁一行人来到了湖州城的城西,这里居住的多是普通百姓。 七拐八弯地走了几条巷子,来到一座老旧的宅子前,李绘上前轻轻敲门。 一名壮汉从里内打开门,看到门外李霁等人时,立马警惕起来,因为其中好几人都是孔武有力的壮汉。 那人一脸戒备地问道:“你们是何人,来此做甚?” 李绘拱了拱手道:“来此求财。” 门内的汉子目光紧盯着李绘,一时不再开口。 李绘则继续道:“我们是由富记绸布庄的何员外介绍,来此谈生意。” 那汉子闻言,仔细打量了一番李霁等人后,才开口道:“且先等着!” 说罢,一把将门关上,李霁知道那人是去通传主事之人,便把玩着左手的玉戒,耐心等待。 过了一会儿,门又重新打开,这次多了一名身材发福,蓄着八字胡的中年男人。 那中年男人也是先打量了一番李霁等人,才开口问道:“你们是何居檀介绍过来的?” 李霁笑了笑道:“正是。” 又对李康点了点头,李康便拿出一张帖子,上前交给了那中年男人。 这种生意没有中间人牵线,人家是不会搭理的。 李绘没有这种人脉,于是李霁请黄道均给自己找了个牵线人,递过去的帖子便是凭证。 那中年男人眯眼反复看了几遍帖子上的花押,又在帖子的右上方摩挲了几下,最后缓缓合上帖子。 那中年男人用帖子轻轻拍了下手心,对李霁倨傲道:“进来吧。” 说罢便转身往院内走去,李霁带着李康等人跟随其入内。 到了院中,那中年人在石凳上自顾自地落座后,喝了口茶,又开口问道:“你准备要多少?” 李霁笑着回道:“在下想要三千石。” 那中年男人闻言皱眉道:“太多了。” 李霁依旧笑容和煦道:“在下出门前,家里的长辈便吩咐,此乃良机,需得把握。” 那人瞥了眼李霁,又道:“此事我做不了主,需请示上面,而且价格可不低。” 李霁轻轻拍了拍手,身后四名换了便装的衙差便提着木箱上前,同时打开盖子,里面皆是白花花的现银。 李霁又开口道:“这里是三千两现银,在下定金都带来了。” 中年人微微转头扫了眼银子,又轻轻抿了口茶,一时没有说话,李霁也没有催促。 过了一阵,那人放下茶杯后,才淡淡道:“我须先禀报我家主人,这笔生意做不做,得看上面的意思。” 李霁当然不会觉得一来就能见到正主,今天扛着银子过来只是为了展示实力与所谓的诚意。 三千石的粮米,更不是面前这人能决定的,况且要是他能决定,自己还见个屁的正主? 李霁笑了笑道:“这是自然,还望您多多美言,在下十分有诚意。” 说罢向李绘使了个眼色,李绘上前将一个布袋轻轻放在石桌上。 那人看都没看一眼,便开口道:“你先回去等信,我家主人若同意,自然会找你。” 李霁拱了拱手,开口道:“有劳。” 说罢,住址都没报上,李霁便带着人出门,董家要在这湖州城找个人还不简单? 想必董家还会找牵线人查验身份,不过李霁并不担心,他已经让黄道均都做了掩护。 而且只要董家够贪,李霁相信他们很快就会上钩,因为留给董家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果然,李霁等人出了宅子后,回客栈的路上便吊着条尾巴。 第135章 钓鱼执法(二) 又对身后的几名汉子吩咐道:“我去一趟大少爷那里,有什么事再过来报知于我。” 几名汉子齐齐称是,中年男人负手往后院走去,随后又从后门离开,乘着马车来到了城南的一处精致宅子。 中年男人从侧门直接进了宅子,门房一见他,便低声见礼道:“见过柯管事。” 柯管事只是点点头,脚步不停地往后宅走去。 到了后宅的一间房门前,柯管事正欲叩门,突然听到丝丝淫靡之音,赶紧停下动作,退到远处站立等候。 见两名面敷浓妆的丰腴女子出了房门,又继续等了一阵后,柯管事这才再次走到房门前轻轻叩门。 房内的人慵懒地说了句“进来”,柯管事推门进入房内,只在外间站立,恭声道:“大少爷,小的有事禀报。” 里间的人依旧用慵懒的语调回道:“何事?” 柯管事恭声回道:“刚才有一人拿着富记绸布庄何居檀的帖子上门,想与我们做生意,要得比较多,小的不敢自专,特来请示。” 里间的人问道:“他要多少?” 柯管事回道:“三千石。” 不一会儿,一名二十多岁的男子只披着件单衣,赤着脚从里间走了出来,此人正是董家旁支董志斌的长子董思诲。 董思诲提了提裤子,开口问道:“探过底子了没有?” 柯管事回道:“帖子没有问题,上面说此人是南直隶庐州府的商人,姓齐,应该有些底子,刚才是带着三千两现银定钱过去的。” 董思诲闻言沉思了一阵后,开口道:“三千石,比前几日的那批还要多,我得先问问父亲,你再去富记绸布庄核实一下,随后等我消息。” 柯管事领命后退出了房间,随后两名侍女入内为董思诲更衣。 穿戴整齐后,董思诲出了宅子往家去。 这座宅子只是董思诲的私人别业,并不是董志斌这一支分到湖州城的老宅。 而董家祖宅是在乌程县的南浔镇,距离湖州城有几十里。 董家在南浔镇是毫无争议的第一大地主,几乎所有良田均是董家所有。 据传,董份的孙子与南浔白华楼主嘉靖朝进士茅坤的孙女结亲,在迎亲时,茅家嫌董家房子不够宽敞,称有百名陪嫁婢女住不下。 董份便依河而建,立屋百余间,给每名婢女住一间,后得名“百间楼”,可见董家在南浔镇是何等巨富。 董思诲回到家后,便将有人欲购买三千石粮米的事情告知了父亲董志斌。 董志斌闻言眉头紧锁,为难道:“这数量太多,不好做账,本家那边又已经下了命令,只能在黑市少量的售粮,上次还是……” 董思诲看着父亲,低声道:“上次那批,不也是上面本家人偷偷卖的?让我们来做账,可漏到我们的手里才多少?” 董志斌闻言,却只是皱眉沉思。 见父亲并不想做这单生意,董思诲怒其不争,他心底早已对南浔本家那边的人不满。 董思诲继续劝道:“父亲,他们本家人能偷偷做,咱们如何就不能?眼看官府调运的粮米就要到了,届时粮价定然回落,单靠如今黑市上卖的那点粮来扣,能扣多少?” 董志斌虽也心动,但还是一脸担忧道:“可是这么大的一笔账,如何盖过去?年底本家那边可是要查账的。” 董思诲早有腹稿,回道:“父亲莫不是忘了那些替罪羔羊的铺子?咱们到时把那边的账往这边找补一些,只要窟窿不大,本家定然不会细究。且他们个个自诩清高文士,懂看什么账!” 董志斌听到儿子的这个办法,微微挑眉,又开始重新思虑可行性。 董思诲知父亲已然意动,再次撺掇道:“父亲,下次可没有这般良机了,咱们为他们做了那么多脏活累活,每次都只能嚼些烂菜梗,这不是咱们该得的吗?” 董志斌捏了几下手指关节,噼啪作响,终于缓缓开口道:“那人来路摸清了吗?” 董思诲闻言欣喜道:“牵线的帖子是何居檀的,没有问题,我已让柯五再次去确认,只要确保粮米不在咱们湖州府散出来就行。” 董志斌看着儿子,沉声道:“为确保安全,你再亲自去探探对方的底,小心无大错。” 董思诲重重点头道:“儿子明白。” 第二日,吃过晌午饭,李霁正在督促李康这个惫懒货读书。 李绘找到李霁激动道:“董家人来了,来人正是那董思诲。” 现在李霁正在演戏,几名衙差一看就是粗人,于是便将李绘拉来演账房先生。 还以为要多等个一两天呢,看来这董家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贪!还要急! 李霁让李绘将人带上来,又和李康收拾了一下房间。 没一会儿,李绘就将董思诲带到。 李霁一看到董思诲,便连忙上前揖礼,明知故问道:“在下齐理,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董思诲只带了柯五一人,向李霁拱了拱手,回道:“我姓董。” 李霁假装一脸震惊道:“原来是董公子,失敬了,快快请坐!” 董思诲坐下之后,淡淡开口道:“齐公子是庐州府舒城县人,可认识你们舒城县张颜张员外的二公子张念宏?” 李霁皱眉道:“张员外的二公子不是叫张念浩么,我兄长与其还是同窗。” 齐理这个名字还真不是随意编的,确有其人,今年二十岁,资料都是黄道均给弄的,他的关系网现在都在李霁脑子里了。 董思诲喝了口茶,点头道:“对,我一时记差了,是叫张念浩,他去年来湖州府,我们一起吃过一顿湖蟹宴,他还说咱们湖州的太湖蟹滋味绝美。” 李霁闻言,又假装惊讶道:“太湖蟹竟如今美味?张二公子食蟹便会身长漆疮,他竟也甘愿冒险一尝?如今正是食蟹的最佳时节,在下也一定要尝一尝,才不白来这湖州府一趟。” 李霁心中冷笑,还在试探!看来董家人是贪,但也挺谨慎的嘛! 董思诲闻言,心中渐渐放下戒备,那张念浩他还真见过一次。 去年通过关系舔着脸想结交自己,在酒桌上误食了有蟹的菜品,结果长了一身漆疮,差点没要了他的小命。 董思诲看着李霁笑道:“不错,如今正值九月下旬,雌蟹的蟹黄饱满,肉质鲜嫩,正是食用的好时节,待我们生意谈妥,我请齐公子品尝最好的太湖蟹。” 李霁暗暗一笑,鱼儿上钩了,开始遛鱼! 李霁点头笑道:“多谢董公子,在下绝对是满怀诚意而来,若能与董公子做生意,更是在下的荣幸。” 董思诲也笑道:“能合作挣银子的朋友,我最喜欢结交了。” 接下来两人开始正式谈生意,整个过程李霁尽显商人本色,讨价还价,蚊子腿都要拨。 而董思诲反而更加放下心来,商人不逐利那才是怪事。 第136章 钓鱼执法(三) 故意多磨了一阵,待董思诲显得有些不耐烦时,李霁又稍稍松了点口,便全部定了下来。 李霁磨的价格相对现在的粮价来说还是挺低的,特别是如今南直隶各州府都粮食紧缺。 若真运到那边出售,确实有可观的利润,当然,售卖方式得是在私底下。 对于董思诲能这般轻易松口,李霁其实也感觉有些意外。 只以为是董家知道官府调运的粮米即将到达,怕粮价会回落,所以急着出手。 却不知董志斌父子在瞒着南浔本家偷卖粮食,肥自家的口袋。 董思诲突然又问道:“齐公子不怕粮米运回庐州府后,朝廷调运的粮米已到,最后来个血本无归?” 李霁故作高深道:“在下有渠道知晓朝廷调运的粮食大概何时能到,会在此之前将粮食全部出售。” 浙江的粮米能这么快调运过来,是因为李霁这个钦差就在浙江,与巡抚傅孟春等人商量赈济策略时,最先定下的就是调运粮米,平抑物价。 而督理南直隶赈灾事务的杨文举,估计现在还没进南直隶的地界。 因为杨文举并不是跟传旨钦差一起出京,他还需交割太仆寺的库银,携带二十万两银子,行程更慢。 如今这个书信只能靠车马传递的时代,消息存在很大的滞后性,南直隶的许多百姓甚至还不知道朝廷派下了钦差赈灾。 董思诲只是看了眼李霁,便也不再多问。 做生意也好,做官也罢,各自都会有点秘密渠道和人脉。 董思诲和父亲也打过将剩下的粮食卖到南直隶的算盘,但南浔本家那位老爷子不允,即使本家那边某个损公肥私的家伙,也只敢偷偷卖一批而已。 李霁转移话题问道:“那董公子何时可带在下查看粮米?” 董思诲开口道:“晚上去吧。” 李霁点头道:“多谢董公子。” 宵禁对于董家这种乡宦望族来说就是形同摆设,若没点特权和手段,家族又怎么能保持几十上百年不衰? 夜间,董思诲派了马车过来接李霁去查看粮米,李霁只带了李康和两名衙差。 董家的储粮仓廒也在湖州城西,路上遇到两拨巡检司巡逻的兵丁,均没有对李霁等人进行盘查,显然董思诲已经打点过关系。 到了城西的一座宅子,李霁等人下了马车,宅子门前有两名仓夫看守。 看到董思诲到来,仓夫赶忙行礼,然后便将门推开,将其请入,李霁等人也跟随进入。 刚进宅子,几条恶犬就吠了起来。 院内的一名仓夫赶紧低声向那几条狗低声呵斥:“畜生还不噤声!这是咱家大少爷,再吠将你剐了吃肉!” 说完又转头向董思诲连连告罪,董思诲摆摆手,让他前面带路。 宅子都是低矮的建筑,院墙却很高,房屋之间也并不是连成片,应该是为防火,院中不时有仓夫巡逻。 到了一间大屋子前,带路的仓夫开锁推开屋门,随后李霁等人也进入屋中。 屋中有好几个廪囤和许多竹筐,麻袋也堆叠整齐,里面装的应都是粮米。 两名仓夫扛来两大袋,放在董思诲和李霁面前,解开袋口后,董思诲示意李霁查验。 李霁从李康手中接过灯笼后,弯腰伸手入米袋掏了两把,随后抓起一把细细看了起来。 第二袋还掏得更深些,柯五见状,在一旁开口道:“齐公子放心,我们这里储藏的粮米,最久也不会超过一年半,以往或许算陈米,但如今这年景,价格你也懂。” 李霁假装不好意思道:“那是,董公子的粮米,在下自是放心的。” 随后一副财迷样,又继续叹道:“这里有多少粮米啊?可惜这次在下所带的银子不够。” 董思诲闻言傲然道:“我家只这一处仓廒便有八千石粮,你我此次生意合作愉快,日后有的是机会再合作。” 只一处仓廒就有八千石,看来董家真是存了大量的粮米。 李霁笑道:“那日后还望董公子多多关照。” 董思诲轻笑道:“好说,是否还要再多查验几袋,我命人搬下来。” 李霁回道:“多谢董公子,不用了,都是好米,不知何时方便出仓?” 董思诲思索了一下道:“明日我会让人过秤装好,你可派人在一旁看秤,后日便可运至码头出城,关系我自会打点好,绝不会有人盘查。” 李霁点头笑道:“既如此,多谢董公子,我明日便让账房带着定钱过来,余下的银子,在出仓门前定然奉上。” 董思诲点头笑道:“好,明晚我请齐公子品尝最美味的太湖蟹。” 第二日,李霁让李绘和两名衙差,带着三千两现银跟柯五去看秤。 现在李霁还要等信,见完李绘的当天,李霁便让两名衙差快马送信到杭州的巡抚衙门。 捉贼要捉赃,现在囤粮的地方找着了,自然就是着手准备捉贼。 李霁不准备跟湖州府衙要人,只怕自己一露面,就有人向董家通风报信了。 所以李霁打算调卫所兵,调动卫所兵则需要巡抚傅孟春的手令。 临近入夜时分,还未见那两名送信衙差回来,李霁有些着急,已经开始想办法怎么拖延董思诲。 入夜后,董思诲果真又派人过来,说要请李霁吃蟹。 李霁担心董思诲起疑,便带上李康和两名衙差欣然赴约。 留下一名衙差在客栈,李绘和其中一名衙差还在董家的仓廒那边。 董思诲是在他的别业处设的宴,席上有四名施了浓妆的女子作陪。 坐在李霁两侧的两名女子一直往他身上靠,不禁令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董思诲的口味有些重啊! 董思诲看了眼李霁,笑道:“齐公子今夜在此住下即可。” 李霁闻言顿感一阵恶寒,又悄无声息地轻轻推了推身边的女子。 留宿这里?我家里有美艳娇妻,岂是此等货色能比? 李霁忙推辞道:“多谢董公子,明日要作生意交割,在下还有些账目尚未理清,需得回去处理。” 董思诲也不勉强,生意最为重要,明日他得收完所有银子。 两名女子闻言也顿感失落,这位年轻公子可比董思诲长得俊逸多了,斯斯文文,似读书人一般,可惜! 李霁想赶紧离开,于是频频向董思诲敬酒,早点把他灌醉,就能早些离开。 董思诲的酒量自然没法跟李霁相比,没用多久,便被李霁灌得说话都大舌头。 酒醉上头期间,董思诲还吹了些牛,于是李霁多坐了片刻,有用没用听了再说。 等到董思诲终于顶不住,大醉得趴在桌上睡死过去,李霁才匆匆离开,回客栈去。 第137章 收网 一名衙差上前躬身行礼道:“见过大人,小的已经将信送至巡抚大人处,回程慢了些,是因为有一位按察副使大人与我们一同过来了。” 李霁闻言问道:“是哪位按察副使?” 衙差恭声道:“回大人话,那位按察副使姓钱。” 李霁闻言眉头一挑,姓钱的按察副使?那就是浙江按察副使钱顺德,在杭州商议赈济策略时见过。 钱顺德这个按察副使可不简单,他还分巡嘉湖道兼管兵备道,本身就有一定调兵之权。 李霁对衙差点头笑道:“辛苦你们了,来回赶路奔波,先去好好休息。” 随后李霁进入了自己的房间,浙江按察副使钱顺德已经在里面等候。 李霁见到钱顺德便揖礼笑道:“钱副使有礼,不想钱副使尊驾竟也一起前来。” 钱顺德起身回礼,笑道:“李修撰,傅中丞与张臬台命我前来协助李修撰。” 李霁笑了笑,看来巡抚傅孟春和按察使张孙绳都是挺急的,不过让钱顺德过来应该还有别的意思。 李霁请钱顺德落座,再次将自己的计划说了一遍,而且明日就会收网。 钱顺德点头道:“既如此,明早我便去湖州守御千户所调兵。” 李霁笑道:“多谢钱副使,有钱副使相助,定然能将不法之徒尽数擒拿。” 钱顺德喝了口茶,回道:“此乃职责所在,李修撰客气了,离开杭州时,傅中丞和张臬台让我给李修撰带了句话。” 李霁也抿了口茶,微笑道:“钱副使请说。” 钱顺德看着李霁,开口道:“不法之徒自然要严惩,然还须点到即止。” 李霁微微点头,回道:“明白,辛苦钱副使。” 傅孟春和张孙绳当然也知道董份是申时行和王锡爵的座师,忌惮再正常不过。 用董家杀一儆百也可以,因为李霁在信中说的是董家分支的董志斌和董思诲父子。 点到即止,便是要求只拎出董志斌父子即可,谁让他们真的犯了事? 董家或许会落些颜面,但是不能动上面的本家,董份的身后可是当朝首揆和次辅。 而傅孟春和张孙绳让钱顺德前来,便是让其居中把握。 他们担心李霁太过年轻,一不小心将事情闹大,捅到了上面一发不可收拾。 李霁本也没打算真的将事情闹得太大,天知道许国能不能保下自己? 自己为什么离开京城,李霁可没忘,万一让自己顶缸岂不糟糕? 办好差事才是目的,打董家的脸只是顺带的而已,是以此来震慑意图囤积居奇、哄抬物价而谋利的商人。 交割当日,董思诲依旧是派了柯五过来接李霁去董家仓廒。 李霁带上李康,四名衙差跟在身后,每人都搬着个沉重的大箱子。 到董家仓廒时,董思诲已在门口等待,看到那几口大箱子时,笑容大盛。 董思诲拱手笑道:“齐公子真是好酒量,下次再来湖州,定与齐公子再喝个痛快。” 李霁笑了笑道:“董公子客气。” 进了院子,李霁便假装检查粮食。 三千石这么大一批粮食自然不会走陆路,而是走水路。 京杭运河流经湖州,自杭州北上进入湖州境内后分东、中、西三线。 湖州城与西线运河接驳,出湖州城往东,过南浔镇,便可进入苏州段运河主线,水运交通便利。 之前在客栈便定下,董思诲答应会将所有粮米全部运到码头装船。 当然这些都是李霁蒙他的,现在只等钱顺德带兵前来。 董思诲见李霁还在磨磨蹭蹭地检查,有些不耐烦道:“齐公子,过秤之时你的人都看着呢,不会少了你的斤两。” 李霁轻轻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笑道:“董家的信誉自然是信得过的。” 董思诲又开口道:“那就结清剩下的银子,我即刻命人运到码头,帮你装船。” 李霁微微摇了摇头,道:“董公子,我想了想,决定不走水路了。” 董思诲闻言,皱眉道:“你要走陆路?这可是三千石粮,不说花费,你哪里来那么多的人和车?” 李霁笑道:“董公子放心,我有人,应该就到了,还有你仓廒里剩下的五千石,我也一起要了。” 董思诲闻言,微微眯眼看着李霁。 这时,门外冲进来一名仓夫,惊慌道:“大……大少爷,官军!外面来了好多官军!” 董思诲瞬间双目圆睁,又转头看向李霁,咬牙寒声道:“是你……” 李霁点头轻笑道:“不错,他们是来帮我搬粮的,没骗董公子吧?我有人!” 董思诲面露狰狞道:“这里是湖州,我董家的地方……” 话还未说完,院门被撞开,涌进了大批的军士。 院中的仓夫和董家的家仆三十余人,皆是一脸惊惧地看着身穿甲胄的军士。 董思诲仍能强自镇定,看向那些官军,喝问道:“为何闯我董家宅院?” 当看到身穿绯色官袍的按察副使钱顺德进到院中时,董思诲终于脸色一变。 钱顺德看着董思诲,肃声道:“本官乃浙江按察使司兵备副使,奉巡抚与按察使之命,前来协助朝廷钦差捉拿囤积居奇,哄抬物价的不法之徒。” 环视一圈院内后,又继续道:“董志斌、董思诲父子,干犯律法,即刻拿下,院中董家奴仆也一同收押!” 董家人面对官军根本不敢反抗,只能束手就擒。 董思诲双手被反剪在身后,微微挣扎,目视李霁咬牙切齿问道:“你……你到底是何人?” 李霁回道:“本官便是此次督理赈灾的钦差。” 董思诲闻言脸色一白,也不再挣扎,他竟是钦差!还演了自己两天? 都怪自己太心急,竟被人家下了套,可惜如今悔之晚矣! 李霁向钱顺德揖礼道:“钱副使,请你留下些军士,看守此处仓廒,另将人全部押至湖州府衙。” 钱顺德依言留下十名军士,随后与李霁押着董思诲等人,一同往湖州府衙去。 路过街巷时,不少百姓认出了董思诲,低声议论起来。 在湖州,谁竟如此强势,敢捉董家人? 李霁与钱顺德到湖州府衙时,门子一听来人是钦差和按察副使,吓得连忙跪地。 钱顺德也不等门子禀报,与李霁两人直入府衙。 跪在地上的门子,对一名衙差努了努嘴,示意其赶紧去通知府尊大人。 第138章 挨打就要立正 整理穿戴整齐后,沈孟化与一众府衙官员出到了府衙公堂。 到了公堂上,看到押着好些人,其中还有董思诲,湖州府衙一众官员又是一惊。 见过了礼,知府沈孟化不解道:“这些人是?” 钱顺德回道:“董志斌和董思诲父子,囤积居奇,哄抬物价,李修撰已查明实证,今日将其擒拿。” 沈孟化扫了眼董思诲等人,又看向李霁和钱顺德两人。 钱顺德挥挥手,命一名衙差带路,将董思诲等人押到府衙监牢。 沈孟化又开口问道:“不知李修撰和钱副使是何时到的湖州?” 李霁回道:“我到湖州已有数日,未知会沈知府,还望见谅,钱副使乃是昨夜方到。” 沈孟化闻言,心道你一个钦差自然不须知会我一个知府,见谅什么? 沈孟化请两人落座后,又开口道:“李修撰又是如何查明董家父子囤积居奇,哄抬物价的,本府比较好奇。” 李霁于是将过程与沈孟化讲述了一遍,沈孟化听后皱眉沉思起来。 又开口道:“上月是有一宗商人囤积居奇,哄抬物价的案件。因那粮行是在乌程县境内,涉案人员如今均关押于乌程县衙。” 李霁看了眼沈孟化,缓缓道:“其中之关联,沈知府已然明了,请将两案并案审理,相关人等,我会亲自提到府衙中来。” 哄抬物价的案子与赈灾相关,李霁有权主理。 沈孟化点点头,案子事关董家,烫手得很,他巴不得甩开。 沈孟化转头对湖州府推官吩咐道:“便由罗推官陪同李修撰前去提人。” 随后又看向钱顺德继续道:“卑职这就命人为钱副使与李修撰准备住所。” 李霁看出沈孟化不想多掺和,便也不多寒暄,与湖州府推官前去乌程县衙提人。 到了乌程县衙,乌程县知县袁光宇也是一脸诧异。 在听闻董志斌父子被捉拿下狱,袁光宇更是震惊,因为在湖州府还没有人敢捉董家人。 李霁看着袁光宇,开口道:“袁知县对乌程县内的百姓赈济得如何?” 袁光宇闻言,叹了口气,回道:“回李修撰,如今调运的粮米未到,官仓中余粮已不多,实是令人心焦。” 李霁点点头,又道:“有不少灾民已然病倒,当务之急,袁知县还需尽快施药,以及隔离救治,以免引发疫病。” 袁光宇回道:“这几日下官也在调运各种药物,但灾民太多,大夫的人手不够,只能是尽力而为。” 李霁微微颔首,继续道:“我与罗推官提人,袁知县你立马前往董家储粮仓廒,运粮到城外分派赈济百姓。那些粮都是董志斌父子意图谋利所囤积,如今已被抄没。” 乌程县知县袁光宇闻言,神情激动地连忙揖礼道:“下官替乌程县百姓谢过李修撰,有了粮米,百姓可活命无数。” 李霁命一名随从衙差给袁光宇带路,前往董家仓廒。 随后乌程县衙的典史,从狱中将之前抓捕的六家当铺主事人提了出来。 李续的次子李韬,看见李霁和他身边的叔父李绘时,顿时激动得想要站起来。 李绘忙向李韬使眼色,李韬这才没开口说破,多日身陷牢狱的恐惧,顷刻之间消散。 之前叔父李绘探监时,说李霁被任命为钦差,会来湖州巡查,他只以为是在安抚自己,不想竟是真的。 确认无误后,李霁便将人提到湖州府衙大牢,不过并没有第一时间审理。 第二日一早,董家人便找上了门。 来人是董份的孙子董嗣成,万历八年进士二甲第一名,现任礼部主客司员外郎,官阶从五品。 董嗣成的父亲董道醇,在去年万历十六年因病去世,因此他丁忧在家。 如今董份年迈,已不大理会家族事务,其父董道醇过世,董嗣成便成了董家新家主。 李霁住在湖州府衙的寅宾馆中,董嗣成落座后,主动开口客套道:“李修撰奉皇命督理荒政,巡查地方,实是辛苦。” 李霁回道:“既是君命,不敢言辛苦,董员外郎此来可是为董志斌父子之事?” 开门见山,这种情况没必要云遮雾罩,打官腔可累人。 董嗣成轻轻抿了口茶,回道:“正是,董志斌父子乃是我董家旁支,我祖父已多年不曾理会家族事务。如今家族出了这般败类,在下深感惭愧。” 放下茶杯后,董嗣成又继续道:“此父子二人背后之苟且,在下实是不知,他们既犯律法,请李修撰依律严惩即可。” 董志斌父子都被李霁设局当扬拿获了,董嗣成既无法辩驳,当然也没法搭救。 且董嗣成是真不知道他们在暗中卖粮,现在只想与之切割。 李霁轻笑道:“董员外郎公正无私,大义灭亲,在下钦佩,不过他们二人尚未提审,后续该如何判决,自有律法可依。” 董嗣成微微点头,又道:“此二人之罪,既犯国法,也伤及百姓。他们父子出自我董家,来此之前,在下已请示祖父,董家愿捐资粮米一千石,协助赈济灾民,以赎过错。” 李霁心道,这态度就对了嘛,挨打就要立正!不愧是京官,还是见过大扬面的。 李霁笑道:“既如此,在下替受灾的百姓,谢过董老与董员外郎高义。” 董嗣成闻言,微微叹气道:“岂敢,李修撰之言令在下汗颜,湖州本是我之乡梓,早该如此的。” 李霁从钱顺德口中得知,其实董嗣成的为人与官声都不错。 董志斌父子这些勾当,董嗣成不知情也不奇怪,毕竟他之前一直都在京城为官,又或者他根本做不了主。 送走董嗣成后,李霁来到湖州府衙大牢。 在狱卒的带路下,到了关押董志斌父子的牢房外,这对父子就隔着过道,关押在对门。 董思诲看到李霁,冷哼一声后,便转身面向牢房墙壁。 李霁轻笑一声,转头看向其父董志斌。 董志斌则直直盯着李霁,开口问道:“你便是那钦差?” 这时,牢头殷勤地搬了把椅子过来,还问李霁是否要喝茶。 李霁回答不用,挥手示意他离开,牢头招呼两名狱卒一起退下。 李霁坐下后,开口回道:“不错,我是奉命督理赈灾。” 董志斌挠挠了身子,这牢房里到处是虱子,一向锦衣玉食惯了的他,第一次遭这种罪。 看着李霁,董志斌又问道:“你以为这样就能扳倒我董家?” 李霁理了理袖口,微笑回道:“你董家?估计现在你父子二人都被踢出董家族谱了,你猜我来之前见了谁?” 董志斌继续挠着身子,烦躁问道:“谁?” 李霁回道:“董嗣成董员外郎,他还说请我尽管依律惩处,你现在怎么想?” 董志斌闻言停下挠身子的动作,似乎早有预料,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又开口道:“既进了你的套,我们父子认栽,此次卖粮,确实是我们私下所为,想趁机捞一笔。” 李霁点头道:“识趣,董家就到你父子二人为止。还有,你们与哪些粮行暗中勾结,哄抬物价,一起都招了吧,好省些力气,你们也受不了那等罪。” 董志斌坦然招供出几家粮行的名字,大家族中出来的子弟,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从他们进到这大牢,就已大概猜到了结果,这种时候,上面的本家是不会出手捞他们的。 自己父子二人将罪名扛下来,其他家人,家族还是会帮忙照看。 第139章 董范之变(一) 没花多少功夫,一应人等全部被拿到了湖州府衙。 被捉回来的几家粮行主事人,见牵头的董志斌都已供认不讳,也只得丧着脸认罪。 唯有其中一人拒不认罪,还叫嚣着要告到杭州和京城去。 此人名叫范鸣盛,确实有点来头。 乌程县除了董份这尊大佛外,还有一名致仕的大员,曾经的国子监祭酒范应期。 范应期于嘉靖四十四年状元及第,初授翰林院修撰,历中允,还曾在南京、北京两地出任文武科举考试官。 后于经筵讲书,颇受皇帝朱翊钧器重,于万历十二年官至国子监祭酒,之后致仕回乡。 国子监祭酒乃国子监最高长官,虽只是正四品官职,却清贵无比,极有声望。 何况范应期曾于经筵讲书,算是皇帝朱翊钧的老师,这样的身份还真不弱于董份。 证据确凿,李霁懒得与他废话,直接将范鸣盛收押进府衙大牢。 他范大祭酒,堂堂帝师,还能连脸皮都不要? 李韬等六家当铺主事人,是被董志斌父子胁迫出资开的粮行,实际管理者也是董志斌父子。 但李韬等六人也有知情不报之罪,于是钱顺德对六人罚了钞,便将他们开释出狱。 几家粮行的部分粮米也被充公,用作赈济百姓。 加上在董家抄没的粮食,还有董嗣成捐资的一千石,支撑到官府调运的粮食到来,完全没有问题。 第二日,寅宾馆中,一名从绍兴府衙带来的衙差,向李霁禀报道:“大人,外面来了一个叫范汝讷的人,闹着要见大人您。” 李霁正在写奏章,头都没抬,开口道:“不见,不必理会。” 姓范,自然是那位范祭酒家的人,范汝讷便是范应期的长子。 只要不是范应期亲自来,李霁都不打算见。 自己好歹是个钦差,随便来个人就得见,给他脸了? 因董志斌父子被捉拿下狱,同时查处了几家粮行后,湖州的米价回落不少。 九月二十四日,官府调运的粮米也到达湖州府,粮价基本恢复稳定。 对董志斌父子等人的判决,按察副使钱顺德已行文快马递至杭州巡抚衙门,一同送去的还有李霁的判决意见。 在李霁以为湖州府之行准备结束之时,却突然横生了意外。 知府沈孟化,找到李霁,一脸为难道:“李修撰,许多湖州百姓聚集于府衙门前鸣冤,声称要状告董家和范家等当地高门大族……” 李霁闻言,皱眉不悦道:“沈知府,我只是督理赈灾,你才是这湖州府的一府父母官吧?” 沈孟化苦笑道:“这是自然,可如今府衙门前的百姓,都叫嚷着请李修撰来审理他们的案件……” 李霁看了眼沈孟化带过来的一大堆诉状,都是关于土地纠纷的案子。 原来百姓们听说李霁曾在衢州府纠察土地兼并,查处了好些官员,认为他公正无私,便聚集于府衙门前鸣冤。 李霁看了眼沈孟化,淡淡道:“沈知府,这些案子大都是旧案,好些还是好几年前的,依制而言,我不能插手,这是你们湖州的政务。” 衢州府的土地兼并,当时就发生在李霁巡察灾情期间,他自然有权过问。 可当时李霁也只是陪审,判决的还是巡按御史韩介。 现在湖州百姓们的案子,皆是翻的陈年旧案,已不在赈灾事务范围。 既犯忌讳,而且烫手得很,李霁当然不能贸然去管。 沈孟化只好拿着一沓诉状,悻悻然离开寅宾馆。 回府衙后宅的路上,沈孟化的师爷突然开口道:“府尊,此事极为烫手,不可轻易去碰。” 沈孟化皱眉道:“本府岂会不知?可如今府衙门前聚着众多百姓,如此下去如何是好?” 师爷微笑道:“百姓们此乃越级诉讼……” 沈孟化看了眼师爷,又看了看手上的诉状,顿时眉头舒展。 乌程县知县袁光宇,在城外巡视完患病灾民的救治工作,刚回到县衙。 县丞便火急火燎地向其禀报道:“县尊,府衙那边将诉状都转了过来,说董范两家乃是乌程大户,上诉的也均是乌程县百姓,理应由我们乌程县审理,这可如何是好?” 袁光宇看到一整沓的状纸,也顿时头大无比。 灌了一大口茶水,袁光宇叹气道:“前世作恶多,知县要附郭,真是造孽!” 县丞闻言,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生怕知县大人又将这烫手山芋往下扔,那可真大事不妙。 好在袁光宇没有那么做,沉思了片刻后,无奈开口道:“你且挑出几起易判的案件,本官明日亲自审理,其余都给董范两家送去。” 县丞闻言,长舒了口气,赶紧着手去办。 第二日,袁光宇简单审结了几宗关于董范两家的土地纠纷案。 随后便将结案陈词与剩下的诉状,都一起交到了董范两家家主手上。 董范两家接到结案陈词和剩下的诉状,态度也是大不相同。 范汝讷看着乌程县衙的结案陈词,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怒道:“他袁光宇好大的胆子,竟敢打我范家的脸!我父亲乃是堂堂帝师,在朝时谁人不闻其清望,岂容他一县令玷污我范家门声。” 董家这边,董嗣成没有去看县衙的结案陈词,而是仔细地过了一遍其余的诉状。 看完诉状,董嗣成又看向几名兄弟,缓缓开口道:“我虽常年在京任职,可族中事务也知晓一些。以前乃是父亲主事,如今父亲已然故去,临终命我主理家事,他曾言族中子弟与家中奴仆多行不法,我不希望日后再有此类事件。” 董嗣成的兄弟众多,有董嗣宗、董嗣初、董嗣昭等。 但董嗣成是董家长孙,又是如今董家孙辈之中官职最高者,董份对其寄予厚望,自然而然的成了新任家主。 董嗣宗看着兄长董嗣成,开口问道:“那此事兄长打算如何处理?” 董嗣成放下手中成沓的诉状,抿了口茶后,回道:“前些时日的衢州土地兼并案,你们应该也知晓。朝廷明旨下发,便是在告诫地方大族,我董家木秀于林,应当低调行事。” 缓了缓后,董嗣成看着手中茶杯氤氲的水汽,继续道:“乌程县衙判下的这几宗案子,便依言而行,牵涉其中的家仆交给知县袁光宇。田产准百姓回赎,价不足者予以补足,田产多退一些亦无妨,其余诉状上涉事的奴仆,家中也要惩处。” 董嗣宗闻言,皱眉道:“兄长,此事是否还应向祖父禀明,毕竟……” 董嗣成打断他道:“祖父年迈,不必用此等杂事扰他老人家清养,我这家主之位也是祖父许下的,不必多言。” 见弟弟还欲开口,董嗣成继续肃声道:“尔等莫忘了,祖父当年因何回乡,我董家这些年家业渐大,家族的声望却也日渐败坏,须得挽回了。” 董家众多子弟见兄长董嗣成态度如此强硬,心中虽有不愿,却也不敢再多言。 第140章 董范之变(二) 刚回到后宅,董嗣成的妻子徐氏,便为其披上一件外袍,临近十月,夜间已渐凉。 徐氏温声问道:“官人,叔叔们态度如何?” 董嗣成的妻子徐氏,乃是曾经的首辅徐阶之孙女,徐阶次子徐琨的女儿。 徐家原本也广占田产,但在海瑞等官员的施压下,被迫退还百姓大量田地。 清退大量田产后,徐家经济上虽有所衰败,但毕竟是首辅之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松江府华亭县依旧是富豪之家。 真正令徐家没落的是政治上的失势,徐阶的政敌高拱等趁机发难。 安排曾被徐家家奴羞辱过的蔡国熙出任苏松兵备副使,专门处理徐阶及其子之事。 蔡国熙称举报徐阶及其三子者有赏,于是徐阶的故人儿子、诸生等纷纷举报。 最终徐阶的两个儿子徐璠和徐琨被发配充军,其仆从与亲党皆受牵连。 所以徐家真正没落的根源,是在家族得势之时,宗族子弟及奴仆横行乡里,甚至仗势欺压官员所致。 董嗣成也是鉴于岳家败落之缘由,才决意严惩家仆,主动清退些田产,以此来挽回家族的声望。 董嗣成轻轻拍了拍妻子的手,微微摇头道:“他们心底自是不愿的,但日后当知吾为家族之良苦用心。” 董家如今无人敢欺,凭的是祖父董份有两个身在内阁中枢的学生。 可祖父董份已是风烛残年,若有不测,董家与那两位重臣的情分也会日渐稀薄,届时便没了照拂。 董家虽无政敌,但族中子弟及奴仆多有不法,眼红董家的也大有人在,照此下去,结果无非落得与徐家一般下扬。 而范家这边,范汝讷听闻董家不仅将家仆交给县衙惩处,还宣称允许百姓回赎土地,以前低价购买之田产也照价补足时,不禁嗤之以鼻。 范汝讷将乌程县衙的结案陈词撕了个粉碎,冷笑道:“董家也是块软骨头!” 一名范家子弟小心问道:“家主,那我们范家该如何应对?” 范汝讷冷哼一声,回道:“应对什么?我范家的家业乃是堂堂正正得来,那乳臭未干的钦差扣着我范家的人,我还要找他要人!” 李霁这两日都在巡查患病灾民的安置,同时整理核对赈灾粮米的分发账册。 看着成堆的数字,李霁不免有些头大,早知道就将杭州的几名书吏一起带来。 李康在一旁打着哈欠道:“少爷,实在不行,你带回去让嫂子帮你算嘛。” 李康见过黄婉婉对账,她确实是个理财小能手,精于数算,几家作坊一季的账,她小半日便能核对清楚。 李霁赏了他一个白眼,这点账自然难不倒他,只不过太琐碎,有些不耐烦罢了。 李霁突然心生一计,对李康开口道:“康子,去把李绘还有李韬叫过来。” 李绘负责打理李家的生意,数算对账自然是他的强项,自己替他李家捞了人,抓他们当“临时工”敢说个不字? 李康惊讶地看了眼李霁,还是照吩咐去找人。 李续的次子李韬被捞出来后,便和叔父李绘住在府衙附近客栈。 没多久,李康便将两人带到寅宾馆中。 李霁将剩下的账目丢给两人,开口道:“你们听过投桃报李吧?” 李绘笑着回道:“这是自然,核账而已,交由我与韬哥儿就行,保准一分一厘都不会出错。” 李绘没有马上回绍兴,就是想着多与李霁接触,拉近一下关系。 李韬受宠若惊地接过账本,要不是这位状元堂弟前来,自己估计现在还蹲着大狱呢。 李霁不认我们李家也不打紧嘛,他成婚的时候,父亲和两位叔父不也去了? 李韬也谄媚道:“对对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啊!” 李霁没好气道:“少废话,赶紧核对。” 又将一名随行的绍兴府衙差唤了进来,询问外面告状百姓的情况。 李霁在听过董范两家的应对举措后,轻笑一声,微微摇头。 董嗣成毕竟是官员,且是京官,自然不是短视之人。 前有衢州府之案,董嗣成已大概猜出朝廷的态度,他惩治家仆,同时允许百姓回赎土地,乃是以退为进。 至于范家,可谓毫无觉悟,也不知那位帝师,曾经的国子监祭酒大人是否知情。 第二日,一名衙差又向李霁禀报道:“大人,有好些百姓聚集在范家门前,要求范家依照乌程县衙的判决退还田产,不过范家大门紧闭,未予回应。” 李霁皱眉问道:“大概有多少人?” 衙差回道:“约莫有六七十人。” 李霁又问道:“董家那边情况如何?” “董家倒是退了些田产,不过也生了意外,聚到董家处的百姓更多,有要求退还田产的,也有反对的百姓。”衙差继续恭声回答道。 李霁闻言眉头皱得更紧,要求退还田产的百姓,田产应是当初被董家利用了不光彩手段侵占。 至于反对的人,也不难理解,许是将土地投献在董家门下之人。 将土地投献到官员门下,有一定的好处,可逃避赋税徭役,寻求庇护。 李霁沉思了片刻,总感觉苗头不对。 于是李霁吩咐道:“你们几人密切关注这两家的动静,百姓群体之中也要多加打听。” 衙差领命退下,李霁又让李康去找黄道均,请他也叫些人打听关注一下。 接下来才又过了一日,声讨董范两家的百姓愈加的多,甚至围在范家宅院外的百姓已达三百余人。 董家更乱,董家其余的兄弟眼见退还的田产越来越多,便在未知会家主董嗣成的情况下,命家仆驱赶殴打前去要求退还田产的百姓,造成极大的骚乱。 按察副使钱顺德与知府沈孟化听闻消息,赶紧第一时间带人前去控制局面。 虽捉拿了一批董家奴仆,可经过此事后民愤愈烈,近千人将董家围得水泄不通。 一时令钱顺德与沈孟化焦头烂额,幸亏百姓们只是围了董范两家的家宅,并未波及周边民户。 当下又不敢强行镇压,一不小心就会成民变,后果谁也担待不起。 可这如同民变般的阵仗,若不尽快处理平息,两人肯定要遭弹劾。 于是两人便找到李霁,希望他能出面前去安抚一下那些百姓。 因李霁如今在百姓口中名声颇佳,否则起初百姓们不会要求由李霁为他们审案。 府衙公堂之中,李霁还在沉思考量,钱顺德与沈孟化也不好意思催促。 他们都不是官扬雏鸟,知此事已不在李霁这个钦差的职事范围之内。 贸然越权可不是小事,被弹劾都是轻的。 不过,最终李霁还是点头应下:“我只能尝试前去安抚,若无成效,还得交由二位处理。” 钱顺德和沈孟化闻言,忙向李霁表示感谢,成与不成,试过再说。 第141章 董范之变(三) 董家本宅在几十里外的南浔镇,而范应期虽是乌程县人,但致仕归乡之后,却是寓居于归安县双林镇。 南浔镇与双林镇相邻,距离并不远,两家因此交往密切。 双林镇离湖州城相对较近,李霁等人便先赶去范家。 李霁骑射娴熟,若骑快马,不用一天就能到双林镇。 可钱顺德和沈孟化两人自矜文臣身份,不想也不会骑马。 急的又不是李霁,便与两人一般乘坐马车前往,一行人在半夜才赶到双林镇。 草草在官驿休息两个来时辰,第二日一早,李霁陪同钱顺德和沈孟化前往范家。 到范家时,百姓们的阵仗果然不小,连李霁也暗暗吃了一惊。 围在范家宅院外的百姓已有近千人,现下范家的大门前污秽不堪,门上有许多被石块砸出的坑,同时还贴着好些看不懂的符箓。 有几名衙差被派到范家门外守着,此刻都掩住了口鼻,估计心里还不知怎么问候范家先人呢。 之前李霁暗中派了三名随行衙差过来打探情况,他们穿着便服混在百姓之中。 一名衙差看到李霁来到,悄然离开百姓队伍,小跑到他身前行过礼后,低声汇报打探到的消息。 听过衙差的汇报,李霁皱着眉点点头,让他先行退下。 又朝范家的宅院看去,不时有百姓往院内丢石头杂物,嘴里还在怒骂。 钱顺德与沈孟化见李霁沉思不语,心道都到这儿了,不会转身走人吧? 好在这时,李霁开口说道:“请二位与我一道前去吧。” 两人松了口气,命衙差在前开道,往范家大宅走去。 有百姓看到大批衙差前来,其中还有身着红色官袍的官员,与周边的人议论起来。 没一会儿,百姓们就都转身看向李霁一行人,交头接耳议论。 走近后,沈孟化率先高声道:“本官乃湖州知府,尔等聚众在此,已扰乱秩序,须得速速散去。” 百姓们闻言便七嘴八舌地高声抗议道: “官府不为我们做主,我们就自己来讨公道!” “案子都判下来了,他范家为什么不退田产?” “就是!董家都退了,他范家是目无王法吗?” 沈孟化再次大声道:“本府前来,就是调解此事,你们先行散去,官府自会给你们说法!” 沈孟化话音刚落,百姓们更加嘈杂: “之前便是这般说,可结果呢?范家还不是不退?” “我们不信你们,我们要自己讨公道!” “他范家曾出了大官,你们根本就不敢管!” 沈孟化连喊了几声肃静,欲继续说话,可百姓根本就不理会他,反而情绪激动地声讨官官相护。 沈孟化见自己的话完全被百姓的骂声盖住,只得一脸无奈地转头看向李霁。 昨日府衙同知等几名官员前来相劝,也是如此,甚至险些导致扬面失控,否则钱顺德和沈孟化也不会找到李霁。 李霁拨开身前的几名衙差,高声道:“诸位!听我一言,我乃此次督理赈灾的李霁,请诸位听我一言!” 前排的百姓听闻来人是李霁,低声与旁边的人议论起来,且李霁曾在城外巡视,有些百姓是见过他的。 百姓的嘈杂声渐渐安静下来,李霁见状,心道自己还真有那么点名声。 一名百姓高声向李霁问道:“状元公,你为了我们老百姓,可以捉董家人,可他们占了我们的田地,为何不管?” 李霁环视了眼众多百姓,高声回道:“诸位,朝廷是有法度的,我的职事乃是督理赈灾事务,与之无关的政事,我无权干涉,还望大家理解。” “那请问状元公,今日又为何而来?” 李霁又回道:“我今日乃是陪钱副使与沈知府前来,他们二位也是为诸位的事情而来,你们之中许多人的案件均是旧案,重审需要花费时间,官府并非不管。” 又有人问:“状元公此话当真?官府会还我们公道?” 李霁高声回道:“这是自然,今日我们前来就是来问询范家人,所以你们没有必要聚众在此,待沈知府理清脉络,定会逐一重审你们的案件。” 见百姓情绪平复许多,沈孟化接过话头,开口道:“正如李修撰所言,案件重审需经核实,本府已然上报杭州巡抚衙门与按察司,望你们且先散去!” “若范家人跑了怎么办?” 百姓们都在看向李霁,是在向他发问。 李霁只得再次回道:“范家人不会跑,他们家宅就在这里,官府也会有人在此看着,大家尽可放心。” 百姓又开始交相讨论起来,明显态度已然松动。 李霁继续道:“大家谁人有相关案件的,请详细再写一份诉状递交,后续沈知府也能更快审结,若不会写字,可口述出来,由府衙书吏代写。” 百姓们讨论了一阵后,终于有人高声道:“我们相信状元公,请一定为我们讨回公道!” 有人愿意松口,其他人也接连跟随。 沈孟化闻言,连忙安排了书吏当扬为百姓写诉状。 李霁再次开口道:“大家稍后写了诉状,请先归家等候消息,现在让我们进去问询范家人,可好?” 许多百姓应声同意,在衙差的安排下,去往一旁的几名书吏处排队,自己会写字或家里有人懂笔墨的也开始各自回家。 钱顺德和沈孟化终于大大地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眼李霁。 因为范家的大门处太过脏乱,李霁等人转到了侧门。 衙差上前叫了许久的门,都无人理会,最后只能找来梯子,让人爬上院墙命令范家人开门。 过了一阵,门才缓缓打开,范汝讷在几名家仆的簇拥下来到侧门口。 原本以为范汝讷被堵了几天,见到知府沈孟化该是如见到救命稻草般。 却不想,范汝讷一见李霁等人,便气哼道:“沈知府,这些刁民围我家宅数日,你怎地才姗姗来迟,你断不可轻饶了他们。” 李霁暗道好家伙!这范大祭酒家的长子,脑子被百姓的石头砖块给砸坏了?现在还敢是这种态度。 果然,沈孟化闻言冷声道:“百姓为何围你们范家还需本府多说?你若还是如此态度,本府与钱副使和李修撰立刻就走,出了什么事,你范家自己担着!” 自己堂堂一府父母官,几十里路赶过来,你范家不止态度轻视,竟还嚣张跋扈到如此地步? 钱顺德看着范汝讷牙根都咬了起来,心底暗怒。 于是也寒声道:“你范家不需要官府处理此事是吗?现在百姓好不容易散去,之后若再生事,本官先拿你是问!” 这时一名范家奴仆小跑出来,在范汝讷耳边低语了两句,他皱眉沉思了片刻,才不情不愿地将李霁等人请了进去。 李霁对这范汝讷印象极差,此人跋扈愚蠢,之前就曾到府衙寅宾馆闹了几次,若不是钱顺德和沈孟化在,他会立马转身离开。 第142章 董范之变(四) 李霁三人对其揖了一礼,毕竟曾是帝师,该有的礼遇自是不能少。 范应期今年六十三岁,状元及第时已三十九岁,为官期间都是担任清贵之职。 范应期似乎精神不太好,被百姓围了家宅,名声大损,心情和精神能好才怪。 请李霁三人落座后,范应期又叹息开口道:“辛苦三位了,出了此等事,老夫实在惭愧汗颜……” 钱顺德拱手回道:“范公言重了,此事还需查明,怕有人从中撺掇,百姓才会啸聚于门外,如今虽暂时散去,但还需尽快平息解决。” 刚才从正门转到侧门的路上,李霁便与钱顺德和沈孟化说了自己让随行衙差打探的情况。 范家人平日确实行为跋扈,多欺压百姓之举,但突然聚集这么多百姓,也是有些人从中奔走撺掇的缘故。 范应期点头,缓缓道:“老夫平日甚少理会族中事务,治家不严,确有恶仆仗势巧取豪夺,烦请沈知府查明,对此一应田产我范家全部退还。” 范汝讷听到父亲的话,忙开口道:“父亲,那些……” 范应期转头瞪了儿子一眼,打断话头,肃声道:“你住口!族中事务交由你打理,可你管的什么事?门风败坏,管教不严,有何资格说话!” 范汝讷被父亲训斥,只好咽下口中的话,微微低头。 沈孟化开口道:“多谢范公。” 有范应期这番话,后面安抚百姓就容易多了,刚才在门外还答应了百姓,若是食言,恐怕事情会闹得更大。 范应期又看向李霁,开口道:“想必就是新科状元郎吧,听闻你到湖州府后,纠查奸商,稳定物价,及时调运粮米,湖州乃至浙江得以少死百姓,皆是状元郎之功。” 李霁拱手道:“范公过奖了,晚生既受君命,自不敢懈怠。” 范应期又点头道:“近年来天灾频发,东南又是朝廷财税重地,陛下定然忧心,身为臣子当为君分忧。” 又叹了口气,继续道:“老夫虽已致仕,然治家不严,实枉负圣恩,罪过也!待此事一了,便上折请罪。” 李霁等人闻言,不禁眉头一挑,皇帝与范应期有师生名份,致仕之前对其颇为器重。 别的官员致仕之后,基本没什么机会能将奏章递到御前,但范应期说出来,李霁等人还真不怀疑。 钱顺德与沈孟化对视一眼,这位曾经的祭酒大人可不会无缘无故说这话。 是在暗示处理案件时,不要落太多范家脸面呢,皇帝那边的恩宠还是有一些的。 钱顺德和沈孟化自然领会,又与范应期寒暄起来,至于李霁就没有怎么说话,这本不是自己的事。 你范家只要好好退出一些田产,意思一下,平息事端,大家都落得松快,状元何必为难状元不是? 李霁等人出了范家,门外的百姓已经散去不少,范家这边解决了,自然便是赶去董家。 围在董家外面的百姓更多,因为董家占的田地更广。 在董家门外又费了好一番口舌,只劝离了部分百姓,有些被董家奴仆打伤的百姓家属都不愿离去。 不过,最后还是安抚住了百姓们的情绪,李霁等人得以进入董家。 与董家的交涉其实也很容易,董嗣成本就主张退还田产,殴打驱赶百姓是董家其他兄弟瞒着他私下做的。 董嗣成当扬将打伤百姓的家仆交给了沈孟化,允诺会继续将有纠纷的田产退还,也会对被打伤的百姓多加赔偿。 谈完之后,董嗣成亲自将李霁等人送出董家大门,又当扬赔偿了被打伤的百姓。 百姓们对李霁等人更加信任,这才带着受伤的家人离去。 李霁等人见此,便赶回湖州城,沈孟化也要赶紧着手理一下董范两家的一些旧案,好将这事给彻底平息下去。 李霁一行人回到湖州城时也已是半夜,几十里路颠簸,给钱顺德和沈孟化累得够呛。 第二日一早,知府沈孟化又火急火燎找到了李霁,告知了个意外的消息。 新任浙江巡按御史彭应参,昨夜连夜带着乌程县县令袁光宇前往双林镇,声称要捉拿范家父子。 前任浙江巡按韩介处理完衢州府的土地兼并案后,便已任满回京。 李霁听到消息不禁皱眉,这新来的巡按御史这么虎吗? 李霁也只能无奈道:“沈知府,人家巡按有权处理案件,我可管不了。” 沈孟化焦急道:“范家已经同意退还田产了,眼看风波就要平息,突然拿人怕会将事情闹大,我是想请李修撰出面劝解一下……” 不怪沈孟化着急,事情处理不好,人家范应期可是能将奏章递到御前的,到时他肯定要受牵连。 李霁微微摇头道:“他们连夜便已经赶往双林镇,真是要拿人的话,此刻恐怕已经拿了。” 沈孟化也是急上了头,闻言一愣,确实已是来不及了,只得长长地叹了口气,随后转身离开。 傍晚时分,巡按彭应参和乌程县令袁光宇回到了乌程县衙,而且他真的将范应期父子拿了下狱。 由此,钱顺德和沈孟化两人急得团团转。 彭应参将范应期父子关在乌程县牢后,还不予探视。 钱顺德派人快马将消息报知杭州,曾经的帝师,虽已致仕,可说捉就捉,官扬之上哪有这般粗鄙蛮横的做法? 钱顺德与沈孟化多次劝巡按彭应参,先将范家父子放出来,再慢慢审理旧案。 可彭应参均是冷脸将二人的话打回,还扬言要弹劾沈孟化…… 两日后,乌程县衙传出消息,范应期不堪受辱,于狱中自缢而亡。 沈孟化得知消息时,眼前一黑,直接一头栽倒在地。 范应期一死,彭应参也终于知事情闹大了,一时也有些茫然无措。 范应期有罪无罪且不说,人就这么死在了大牢中,肯定要有人负责。 李霁到乌程县衙公堂时,气氛冷到极点。 钱顺德与沈孟化怒视着彭应参,乌程县令袁光宇也面如死灰地坐在旁边,一言不发。 见李霁一到,沈孟化终于爆发,对巡按彭应参厉声质问道:“彭巡按,原本事态已快平息,只需梳理重审些旧案即可,如今呢?人死在了牢里,是你将人捉拿下狱的!现下如何处理?” 彭应参硬些脖子回道:“我身为巡按,审理案件乃是理所应当,百姓拦路鸣冤,我岂能置之不理?” 沈孟化怒视着彭应参,再次喝问道:“现下如何处理?” 钱顺德也冷声道:“彭巡按想做青天也须好生思量思量吧?百姓之冤要审,可就能逼死致仕官员吗?” 用刚直博取名声也不是这般做法,范应期还不是普通的致仕官员,这下钱顺德和沈孟化定然脱不了干系了,也许身上的官服都要脱下。 第143章 董范之变(五) 沈孟化打断彭应参的话,咬牙气道:“你担得下吗?” 这时李霁见钱顺德看向自己,只得开口道:“事已至此,眼下须先把范公遗体安顿好,范公生前居清贵之职,该有的体面要有,立刻将其送归范家,安抚其家人,同时将事情上奏。” 沈孟化冷哼一声,起身拂袖而去。 李霁不想与这位莽御史交谈,起身走出公堂,钱顺德也一脸气愤地跟着离开。 范应期的死讯快马急递传至京城后,果然引起了一扬风波。 皇帝朱翊钧大为震怒,急召内阁四位大臣入乾清宫。 原本朱翊钧要将浙江巡抚傅孟春,湖州知府沈孟化,乌程县知县袁光宇,以及当时在湖州府的浙江按察副使钱顺德全部从重处罚。 许国出班求情道:“启禀万岁,督理浙江赈灾事宜的翰林院修撰李霁,事发之时就在湖州府,他知其中原委,也递上了奏章。此事乃是巡按彭应参自作主张,强硬将致仕官员下狱所致,对其他人等的处罚是否过重?” 朱翊钧这时才拿起另一本奏章看了起来,方才他得知消息之时,只顾发怒。 朱翊钧看完李霁的奏章后,扫了眼申时行和王锡爵,随后开口道:“将彭应参削职为民,巡抚傅孟春与按察副使钱顺德各罚俸半年,湖州知府和乌程知县罢职归乡。” 许国闻言,开口道:“陛下圣明。” 起初皇帝的意思是要将沈孟化也削职为民,甚至要把乌程县令袁光宇流放戍边。 现在只是罢官归乡,相比之下,处罚自然轻多了,至少保留了些待遇,甚至有可能还会重新启用。 两人虽然无辜,可谁让他们刚巧在那个位置上,又碰上了这么一件事。 朱翊钧放下手中的奏章,又问道:“李霁奏章上说湖州府与苏州府均有民愤,此事该如何处理?” 王家屏回道:“此案涉及浙江与南直隶,如今又正是灾时,望万岁着人慎重处理此案。” 朱翊钧点点头,又看了眼四位阁臣,继续问:“那又该遣何人主理?” 申时行与王锡爵视线低垂,显然没有开口的意思。 朱翊钧看向许国,见他也没有举荐的意思,便只得无奈道:“既然诸位爱卿尚未想好举荐何人,此事暂且不议。” 朱翊钧处罚彭应参等人的旨意一出,马上便收到一堆的奏章。 有大量科道言官为彭应参求情鸣冤,称董范两家在地方广占田地,横行不法,其乃是秉公直办,为民请命不该如此重罚。 同是御史言官,自然要捍卫自己这一团体的尊严,否则谁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 也有大量官员弹劾吏部尚书李世达和户部左侍郎孙丕扬,因为举荐彭应参的人正是孙丕扬。 李世达与孙丕扬同为陕西籍官员,且作为吏部天官,有人认为实是两人共同举荐的彭应参,所以他也被一同弹劾。 另外遭弹劾的还有都察院左都御史吴时来,彭应参是都察院的御史,吴时来作为宪台长官自然也脱不了干系,属于纯倒霉。 后面风波愈演愈烈,科道言官们多次上疏为彭应参求情无果,竟转头弹劾起首辅申时行和次辅王锡爵。 董份是他们二人座主,几乎满朝皆知,称董家敢如此大肆侵占田地,横行虐民,皆是因两人为其师在后撑腰。 各方官员用奏章互砸,京城官扬乱成了一锅粥,一宗地方案件已经演变成政治事件。 皇帝朱翊钧大怒之下,贬谪了数名言官,甚至还有官员因此而被除名,可此举反倒捅了言官这个马蜂窝。 言官们越战越勇,再次联名上疏,自家衙门的长官都被弹劾在家了,自己饭碗也不知哪天就要被砸,不干倒他几个岂能甘休? 一通操作下来,将朱翊钧这个皇帝气得够呛,好几晚已没能睡个好觉,留中不发的奏章堆满了案头。 最后朱翊钧只得下旨安抚左都御史吴时来,让他赶快出门理事。 其实就是让吴时来约束一下手下的言官,他自己快遭不住了。 朱翊钧又赶紧召见许国与王家屏,想赶紧将这案子给了结,以免事态扩大。 申时行和王锡爵因被弹劾,如今也正闭门不出。 朱翊钧揉着眉间,问道:“两位爱卿觉得该由何人去主理董范两家的案子?” 许国回道:“此案虽起于湖州府,可因董家在苏州亦有大量田产,民怨也不小。臣举荐苏州府推官袁可立主理此案,翰林院修撰李霁协理,李霁在湖州府纠查奸商不法,稳定物价,也曾安抚围董范两家的百姓,知晓其中原委,当可协助袁可立尽快查清此案,平息民愤。” 朱翊钧目光看向王家屏,王家屏也开口道:“臣附议,袁可立任职苏州府,而李霁主要职事是督理荒政,身在湖州,由其从旁协助,此案当很快审结。” 虽然知道李霁和袁可立都是今年的新科进士,许国的门生,但朱翊钧已顾不上这许多,挥了挥手准奏。 李霁原本想到杭州城去,可是巡抚傅孟春将各府赈灾银使用情况命人汇集整理后,全部送到了湖州府来,钱顺德也请他先留下来,一起听候朝廷旨意。 于是李霁在湖州府一待便待到了十月下旬,眼看就要入冬。 期间李霁也没闲着,和钱顺德一起又安抚了好几次围董范两家宅子的百姓。 在范应期死后,董家便停了退还田产的动作,大概也是在等上面的意思,已经死了一名前国子监祭酒,想着朝廷总该优容一些。 不退还田产,百姓们自然又将董家给围了起来。 至于范家,处理完范应期的身后事,当然也不打算再退田,老爷子都被逼死了,还退什么田? 但老百姓可不管这么多,照样将范家又给围了起来,李霁已经劝不散了,钱顺德便用起了拖字决。 两家不愿再退田,百姓也不肯甘休,那就一起僵持着等朝廷的旨意吧。 不过大出李霁等人意料的还有一件事,范汝讷竟也服毒自尽了。 百姓们在一个名叫陆梦豪的秀才挑动之下,提出数十份诉状,均是状告范家子弟和奴仆的,一时之间,范家又成了众矢之的。 大概是没有了父亲范应期的庇护,范汝讷承受不住内外各方的压力,最后寻了短见。 钱顺德等人一时也没有好的办法,又不敢强行驱赶百姓,对巡按彭应参的怨恨愈发的大。 若不是他强硬蛮横行事,也不会发生这后面的许多事情。 在几人备受煎熬时,朝廷的旨意终于下来,前来传旨的竟还是一队锦衣卫。 第144章 湖州事了 锦衣卫独立于三法司之外,对官民进行秘密监察,发现所谓“不法”行为时,可直接抓捕。 锦衣卫又设有自己的诏狱,审讯过程常使用各种残酷刑罚,其他司法机构难以干涉。 因此锦衣卫这一特务机构,在大明臣民上下,可谓臭名昭著,均对其谈之色变。 前来宣旨的这队锦衣卫共有二十一人,带队的是一名姓杜的副千户。 钱顺德听到对自己的处罚只是罚俸,悄悄舒了口气。 沈孟化和袁光宇虽被罢官,可相对彭应参被削职为民,还要被带回京师问罪,已经好了太多。 三人猜测应是李霁陈明事件原委的奏章起了作用,否则对他们三人的处罚不会这么轻,均是感激地看了眼李霁。 带队的杜副千户宣完旨后,扫了眼其他几人,最后看向李霁开口道:“某还有几句话要与李修撰单独聊,其他几位请先行移步。” 钱顺德带头离开,沈孟化和袁光宇两人剜了眼彭应参,也结伴出了府衙公堂。 犹不得他们不恨,若非彭应参横插一脚,二人也不至于落到这般境地,实在无辜得很。 彭应参也被两名锦衣卫给带了下去,脸上还带着不忿的神色。 待公堂中只剩李霁与自己时,那杜副千户又开口道:“万岁对此案十分关注,京中因此案引发了极大的风波,万岁命李修撰协理此事,便是想尽快平息风波。” 李霁点头道:“明白,待袁推官一到,本官便协助他尽快审结此案。” 杜副千户看着李霁,又说道:“此案已牵连多名大员,处理之时,务必要稳,不可再生其他事端。安抚百姓的同时,对于董范两家也需给予体面,望李修撰知悉。” 范应期父子已经死了,他们有罪也好,无罪也罢。皇帝朱翊钧的意思已经不打算继续深究,惩处彭应参的同时,还会对范家给予抚慰。 至于董家,现在首辅与次辅皆因其被弹劾,甚至上表请辞。 朱翊钧对申时行和王锡爵两名阁臣还是满意的,自然不会允许他们离开内阁。 特别是申时行,在朱翊钧与众朝臣之间和稀泥,打圆扬,这些年来缓解各方矛盾,可谓劳苦功高。 若没有申时行在内阁,皇帝朱翊钧就得直面百官的压力,他不希望出现这种局面。 宣旨的锦衣卫副千户已经将话说得十分明了,李霁当然明白朱翊钧的意思,对董家要轻拿轻放,使两位阁老在面子上说得过去。 李霁看着那位杜副千户,开口道:“杜副千户放心,此事不会再生枝节。” 杜副千户点了点头道:“苏州府袁推官这两日便会到湖州府,待此案审结,我等方好回京复命。” 随后李霁与杜副千户随意寒暄起来,这名锦衣卫副千户有意无意地透露不少因这一事件遭罢黜或处罚的官员。 李霁这时才知道,京城的风波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大且乱。 如今许阁老在内阁之中的话语权有所增加,总该满意了吧? 董范两家的事情发展成如今的局面,可谓无心插柳柳成荫,李霁的目的也悄然达到了。 两日后,袁可立到达湖州府,他也是今年的新科进士,与李霁是同年。 两人也知上面有许多人在看着,经过一番详细讨论,便开始着手审理。 先将董嗣成与现在范家的当家人范汝和传召到湖州府衙,向他们透露了一些如今京师的情况。 其他的都不用李霁和袁可立多说,两家便表明可以继续清退田产。 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已不是他们能做主的了。 而李霁和袁可立也保证会给范家一个交代,在范应期死后又撺掇百姓围范家宅院的人,都会捉拿问罪。 随后,秀才陆梦豪与一些想趁机勒索的无赖都被捉拿下狱。 对于一些有纠纷的田产才会予以退还,或补足银钱。 在董嗣成的主持下,董家清退了过半的田产,有湖州府的,也有苏州府的,董家其他人不敢再有异议。 因为有一大批董家奴仆又被捉拿下狱,且董志斌父子已被重判充军,谁也不敢再触霉头。 半个月下来,湖州府的民怨终于逐渐平息。 袁可立在准备回苏州府前,与李霁去了趟董家。两人原本想拜访一下董份的,可是人家根本不给面子,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相见。 老人家用一辈子弄来的偌大家业,半月之内散去大半,有怨气再正常不过,但别气出个好歹来才好。 在董嗣成的招待下,李霁和袁可立两人在董家吃了顿饭,之后袁可立便直接打道回苏州府。 李霁送了袁可立一段路,既叙同年之谊,也谈论时事。 袁可立突然对李霁说道:“光风兄督理赈灾,尽职尽责,浙江当能平稳渡过这个灾年,待来年开春,灾情定可平复。” 李霁谦虚回道:“礼卿兄过誉,在下不过是照章办事罢了,主要还是孟中丞与吴藩台等人之功劳。” 袁可立字礼卿,今年二十八岁,上任苏州推官虽不久,但处理政事极有章法,已重审多桩苏州府旧案,颇具官声。 袁可立微微摇头道:“光风兄之前便亲下地方探察灾情,如今更是监督巡视赈灾,惩治奸商,稳定物价,救济安置患病灾民,正如恩师所言,光风兄乃是重实务之人。” 袁可立眺望着远处的农田,又继续道:“而那杨文举到了扬州之后,便停留享乐,未出过扬州城一步。还自恃钦差身份,牢牢把持赈灾款项的分拨之权,诸事不与当地官员商议,使得朝廷赈济根本无法下达府县,甚至大肆结交地方官员,以公肥私……” 听袁可立说到此处,李霁不得不打断他,开口道:“礼卿兄,还请慎言!” 两人不远处,还有一些跟随袁可立前来的苏州府衙差,随意评价钦差的话传出去,对袁可立可没有好处,且他没有任何证据。 袁可立也自知失言,叹了口气,不再多说,随后向李霁揖了一礼,便上马车赶回苏州。 李霁没心思去管同为钦差的杨文举干什么,只想顾好自己的事。 湖州府的事情已经了结,现在已是十一月中旬,还有一个多月便是年关。 李霁打算趁剩下的日子,再巡视一番隔壁嘉兴府,之后去趟杭州,最后赶回绍兴城过年。 自己如今已是有家室的人,也没有大禹般高尚情操,出来巡视一趟又是两个多月,大大超出预期,回家陪家人过年,谁敢说什么? 李霁没有再回湖州城,直接在南浔镇启程,带着李康和六名绍兴府衙差往嘉兴府方向去。 第145章 推广作物 有了董范两家的例子,各地的物价都相对平稳,虽有略微上涨,但只要在百姓可接受的范围内,当地官府都没有强硬干预。 李霁除了关注物价之外,每到一县都会核对一下赈灾银分拨的账册。 在杭州商议赈济策略时,以工代赈这一条,李霁便提议不大修水渠,拨出部分赈灾银招募百姓在人口密集或灾情严重的地区多掘井,首先保证百姓生活用水。 傅孟春与吴自新都同意了这一提议,现在看来是极为有用的,因为随着后半年愈发干旱,百姓生活用水更加紧张。 掘深井的办法虽然笨,但至少能令百姓有干净的生活用水,从而减少病患。 所谓病从口入,现在的人卫生意识又薄弱,医疗条件也不比后世,有时极小的病症都能威胁生命,导致死亡。 李霁的出发点就一条:少死人,才不致生大乱。 平抑物价,是为百姓有饭吃,少修渠而多掘井,是保证百姓先有干净水源。 李霁对嘉兴府的官员算比较满意,因为他们在这两条上没有人敢敷衍。 人口聚居的村落间,都会有一到两口深井,以供百姓取水,还组织了里长维持秩序。 腊月初六,李霁到达杭州。 巡抚傅孟春设宴款待风尘仆仆的李霁,左布政使吴自新和按察使张孙绳、副使钱顺德等人均被一同请来赴宴。 席上,傅孟春提起酒杯,笑道:“这杯乃是为李修撰洗尘,如今本省灾情平稳,各府县赈济措施条理有序,皆赖李修撰之功。” 布政使吴自新也举杯笑道:“正是,李修撰不辞辛劳,巡视各府县,百姓交口称赞,我们浙江定可平稳渡过这个旱灾之年。” 负责督理隔壁南直隶赈灾事务的杨文举是什么作风,在扬众人已有耳闻。 两相对比,李霁这位后生可以说太懂人情世故了,不越权不逾矩,谦恭有礼,实在令人如沐春风。 李霁双手提杯,谦恭回道:“傅中丞与吴藩台过奖,朝廷给予信任与历练的机会,晚生自当珍惜。灾情平稳,赈济成效显著,皆是诸位前辈总揽机宜之功,晚生资历尚浅,从中受益匪浅,往后还请诸位前辈多加指导才是。” 傅孟春等人均是点头一笑,不骄不躁,真是混官扬的好苗子,与其合作共事令人舒心的很。 湖州府虽说闹了扬风波,好在如今已平息了下去,在扬的人都没有受过重的处罚。 钱顺德目睹整个过程,董范两家之事,乃是因彭应参这个巡按横插一脚而起,与李霁并无关系,况且他还曾冒险从中斡旋安抚了百姓。 且也算福祸相依,经过董范两家之事,全省的赈灾事务才能这般顺利,无人敢扰乱秩序。 甚至地方士绅大族和底下的贪官胥吏,也都乖乖地收起了爪子,衢州府的案子可过去没多久。 席上众人心情都不错,推杯换盏,气氛和谐。 李霁逐一敬过席上众人后,开口道:“晚生近日来有一想法,可否请诸位前辈垂听?” 傅孟春等人闻言,均看向李霁,吴自新笑道:“李修撰尽可言之。” 李霁看了眼席上几人,又开口道:“近几年来,我大明每年均有多省遭受旱灾,如今就连东南都已经常受影响,所以晚生在想,是否可以推广种植些相对耐旱的作物?” 傅孟春与吴自新都是负责一省民生政务的封疆大吏,听了李霁的想法,都不禁皱起眉头。 傅孟春开口问道:“李修撰所说的耐旱作物,是指何作物?” 李霁回道:“诸位前辈可听说过甘薯?” 傅孟春等人闻言眉头皱得更紧,显然没有听说过。 不过钱顺德倒是开口道:“李修撰说的可是番薯?” 李霁点头笑道:“不错,此作物乃是从海外番邦传入我大明,所以称番薯,因其味甘甜,亦称甘薯,生熟皆可食。钱副使见过此物?” 钱顺德微微摇头,回道:“只是听我一广东的同年说起过而已,倒不曾见过,所以了解不多。” 于是李霁为他们解释道:“这甘薯传入我大明应该时间不久,如今只在广东和福建有少量种植,尚未推广开来。甘薯其性耐旱,于瘠土沙砾之地,皆可以种植,只需剪其藤蔓插种即可,十分方便。” 李霁缓了缓后,继续道:“最重要的是,甘薯产量极高,若培育种植得当,亩产可达两千斤以上!” 傅孟春等人闻言,皆是一脸不可置信。 吴自新不信道:“多少?两千斤?你莫不是在说笑?” 李霁回道:“诸位前辈面前,晚生岂敢开这般玩笑?” 傅孟春也看着李霁,问道:“李修撰是如何知晓此种作物?” 李霁自提了杯酒润润喉,回道:“晚生的岳家经营着些生意,诸位也都知道,他家那边有位管事,其祖籍正是广东广州府,曾在广东带了些甘薯到绍兴府,我好奇之下,便向其了解。” 李霁顿了顿,又继续道:“起初我也不信亩产有如此之高,于是向他讨要甘薯种,尝试种植了一些。” 傅孟春又好奇问道:“后来如何?” 李霁笑了笑,回道:“晚生试着种植了半亩,就在去年考完乡试回到绍兴府后,当时收获了近八百斤。” 席上众人闻言都互相对视起来,心底虽不太相信能有这个产量,但又觉得李霁不会说谎,因为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他如今已是有身份之人。 话说李霁发现红薯还是因为黄婉婉,那名祖籍广东的管事其实对红薯也不甚了解,只是吃过两三次,觉得味道奇异香甜。 又想到东家黄岚对女儿百般宠溺,黄婉婉喜欢吃甜食许多人都知晓,于是他便带了一些献给黄岚。 黄岚一得到新鲜吃食或者奇巧物件,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宝贝女儿,转手便命人给女儿送去。 而黄婉婉得了新鲜的吃食,自然是想着和情郎分享。亲手做成红薯羹,拿到时常“幽会”的自家茶馆给李霁享用。 当时李霁看到红薯还是挺吃惊的,他原以为红薯这种作物,还要晚些时候才会传入大明朝呢。 之后李霁让黄婉婉将剩下的红薯用作育苗的种薯,又安排了几名老农在黄家的庄园里试种。 浙江的气候与广东、福建相差不算大,也就冬季相较稍冷一些而已,所以种植红薯十分顺利。 清代人口得以迅速增长,红薯、玉米、土豆等高产作物大量推广种植,使得粮食增产是主要原因之一。 当时李霁只是一名绍兴府学的生员,纵然有心想去推广种植,但也无能为力。 推广种植的过程,如若没有官方支持,是极难做到的。 为什么难?首先,没有政府的背书,一种全新的外来作物,民众对其不了解,会本能的排斥。 再一个,百姓的土地是要缴纳赋税的,还有徭役也要缴银钱,如果某种作物不能产生相应的经济效益,那么百姓绝对不会去种植。 第146章 风雪夜归人 至于马铃薯,李霁猜测可能还未传入或也刚传入明朝不久,因为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听过任何关于该作物的消息。 李霁如今算是小有身份,所以想着开始尝试推广种植番薯。 番薯虽不能长期作为主食,但是作为辅助的作物种植是非常好的,在灾年可以保命。 且在浙江也适合推广种植,首先气候上就有一定的条件便利。 只要在浙江推广种植开来,那么自然会有人想着往北而去,至于如何解决气候和育苗等问题,就要看劳动人民的智慧了。 傅孟春敛了敛心神,看着李霁道:“李修撰称那番薯如此高产,应是不假,可要推广种植,怕百姓会有疑虑。” 李霁自然明白傅孟春话中的意思,这新作物要能卖钱,保证官府能收上税,才有推广种植的意义。 李霁开口回道:“晚生明白中丞的意思,我研究过番薯一段时间,其具有货利之值。” 吴自新也问道:“可百姓对番薯不了解,它不同于粮米,商人也不会收购吧?” 李霁却回道:“会有人收购,请中丞和藩台允准绍兴府率先推广种植,晚生保证,种植番薯之利绝不低于水稻。” 李霁敢这么保证是有信心的,至少在刚开始推广种植,还未大肆泛滥前,他已经想到产生经济效益的办法。 听到李霁这般信誓旦旦的保证,傅孟春和吴自新突然又想起他岳家正是大富商,谁会收购便不言自明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傅孟春又开口道:“杭州可以让绍兴府推广种植番薯,绍兴府衙也可以配合李修撰,但前提是须遵守百姓意愿。” 李霁笑道:“这是自然。” 推广番薯种植,自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李霁也没有想着一口吃成胖子。 在清代,有皇帝的主导之下,推广种植仍花了极长的时间,更何况在当下的环境。 李霁又在杭州待了五天,查看整理了在各府县的按察司人员递上来的文书。 做完这些,李霁随后才离开杭州,没有乘坐马车,而是跟李康和几名衙差一样骑马。 拐了一小圈,先到杭州府的富阳和新城两县巡视了一趟,才在腊月十八日赶回到绍兴城。 六名衙差送李霁到家门口,便也各自回家去了,一行人进城时已临近宵禁,只得明日再回府衙复命。 门房黄寿和管家林棠开门见是李霁和李康回来,高兴得不行。 丫鬟们听见动静,也赶紧回内院向黄婉婉禀报。 李霁刚进内院,黄婉婉已经带着佩儿往垂花门这边走来。 李霁此次出门,比上次巡察灾情还要久得多,算下来已三个多月。 虽说时常有信件寄回来,可毕竟见不着面,黄婉婉对李霁这个夫君思念牵挂得紧。 李霁确实也想家里的美娇妻了,刘妈妈又年事已高。 待黄婉婉一走近,李霁便笑道:“娘子,我回来了。” 黄婉婉匆匆行了一礼,柔声道:“官人回来就好,一路辛苦了。” 随后便左右打量起李霁,生怕夫君缺胳膊少腿了。 李霁看着黄婉婉紧张的模样,笑道:“好得很,娘子不必担心。” 见李霁的披风肩头还挂着些许霜雪,浓密的剑眉也是湿润的,又听闻李康说是骑马赶回来的,黄婉婉脸上尽是心疼。 黄婉婉一边为李霁解下披风,一边心疼道:“这披风都湿了,天气冷,快解下来。我取大氅给官人换上,你先和康小叔进屋喝点热汤。” 李霁点头道:“好,刘妈妈呢?” 黄婉婉将披风递给一名丫鬟,柔声回道:“刘妈妈在房里呢,这两日她老人家染了点风寒,不过官人不用担心,已经请大夫看过了,说将养几日便好。” 说罢,又向佩儿吩咐道:“佩儿,你快去盛热汤,我去取大氅。”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院子里的游廊开始挂起灯笼。 李霁和李康此次匆匆赶回家来,一如风雪夜归人。 李霁和李康听闻刘妈妈生病了,便快步往她的房间去,打算先看望刘妈妈。 两人还未到门前,刘妈妈许是听到了动静,便带着映荷从屋内走了出来。 刘妈妈一见李霁和李康,顿时也快步向两人走去,同时高兴道:“真是少爷和康子回来了,太好了!” 李霁和李康一人拉住刘妈妈一只手,李霁关心道:“听说刘妈妈您病了,现在感觉怎么样,可好些了?” 李康也担心道:“刘妈妈年纪大了,可要注意身子。” 刘妈妈反握着两人的手,笑道:“你们一回来呀,我这点小病就好了,还没吃饭呢吧,我去给你们做饭去。” 一旁的佩儿忙道:“刘妈妈您还生着病呢,厨下已经在做了。” 刘妈妈却道:“我这点小病没事的,是少奶奶她太过紧张了。少爷和康子许久没吃我做的饭菜,我去亲自做,少爷你们先歇歇,很快就好。” 李霁等人劝不住,只得由着她,映荷也赶紧跟着刘妈妈一起到厨房去。 这时黄婉婉取了大氅给李霁穿上,同时也给李康拿了一件。 一听刘妈妈去了厨房,黄婉婉就要去劝,李霁拉住她道:“算了,刘妈妈身子骨一向硬朗,从前忙碌惯了,这两年闲下来反而身体变差,随她去吧,心情一好,小病也好得快。” 李霁和李康两人刚喝完一碗热汤暖身子,刘妈妈和映荷几名丫鬟就端来了饭菜。 李霁吃着热饭菜,对刘妈妈笑道:“还是刘妈妈你做的饭菜可口,好吃!” 狼吞虎咽的李康也笑道:“是嘞!外面的人做得再好看,味道都没有刘妈妈做的饭菜香!” 刘妈妈慈爱地笑道:“你们在家,我天天给你们做。” 李霁边吃边回道:“年关将近,不会再出远门了,我们就在家陪着刘妈妈。” 刘妈妈在一旁笑着点头,过年自然是要一家人在一起过的。 李霁和李康在刘妈妈的注视下,将饭菜吃了个精光,随后两人劝刘妈妈早些回房休息。 骑马赶了一天路,李霁沐浴时将长发也给洗了,黄婉婉在为他细心的擦干头发。 梳妆案前,李霁说着最近经历的事。 黄婉婉一边帮他擦着长发,一边安静的听着,不时的问上两句。 小别胜新婚,李霁说着说着手上动作又开始不老实。 黄婉婉鉴于上次的经验,知自家这个状元夫君在某方面总喜欢做些荒唐事,赶紧逃似的回到床榻去。 李霁摇头一笑,天气这么冷了,自然不会选择在这梳妆案前。 第147章 还得是少爷你心眼多 刘妈妈的病本就是小病,李霁和李康一回来,她心情一好,果然很快便痊愈了。 腊月二十一,李康主动陪着刘妈妈和映荷去道观上香。 李霁和黄婉婉相视一笑,李康什么性子,李霁再清楚不过。 上香?算了吧!让他上马倒是比谁都快,分明就是别有心思! 李康现在时不时就自称李大仙,还扬言要别人给他上香呢! 李康和刘妈妈出了家门后,李霁也与黄婉婉回趟娘家。 在李霁的教育下,黄婉婉已不再拘泥于传统礼法。李霁出门的这三个多月里,她不时地便带着刘妈妈回趟黄家,以后去了京城,想见面可就不大容易了。 李霁来黄家,除了礼节性拜访岳父岳母外,也是想来商量一下推广番薯种植的事。 之前李霁突然要自己培育种植番薯,黄岚父子就格外好奇。 可当看到在李霁的指导下,半亩地真的种出差不多八百斤的番薯,也是被狠狠震撼了一把。 黄家父子都是惯在商扬行走的人,自然看到了其中的商机。 虽然现在愿意接受番薯的人不多,但是李霁却告诉了他们另外几种赚钱的法子。 番薯除了食用外,可以制成红薯干,便于保存和运输,还可以酿酒,甚至可以用来制糖。 不过黄家现在已经有了李霁传授的将红糖脱色方法,从而制取白糖,便不需要用番薯制糖。 黄家将红糖脱色制取白糖的规模并不大,一是担心方法泄漏,二是李霁不想黄家过于惹眼。黄家已经是绍兴首富,没有必要那么高调。 黄家的花厅中,李霁缓缓道:“岳父,大舅兄,我做这个事情主要是想推广种植番薯这类高产作物,若是推广种植顺利,可能几年后或者更短的时间,这生意便不做了。” 黄岚笑道:“我们黄家可以说已经不缺金银,只要能帮到光风你,哪怕亏些银钱也无妨,何况此乃利国利民之举。” 黄朝卿也点头道:“父亲说的对,且我仔细的思量过,不说其他售卖方式,只说酿酒一项,便不会亏。只要将甘薯酒做出特色,抛出好噱头,销路肯定不差的。” 去年种植出一批番薯后,李霁就让黄朝卿请了几个酿酒师傅,和他们一起捣鼓了近两个月,终于弄清了用番薯酿酒的工序,如今已经可以量产。 李霁笑道:“大舅兄精于商道,确实如此!只要做出口碑,以及打造独有的特色,哪怕今后有人仿制,也无须太过担心。” 明中后期,是资本主义萌芽时期,其实许多商人或者团体早已经有了品牌意识。 例如,在一些瓷器、纺织品等商品上,会有窑口标记、店铺名号等。 像景德镇的瓷器,有的会标明窑厂的名称或工匠的印记,这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品牌标识的作用,有助于消费者区分和选择。 黄朝卿又看向李霁,问道:“光风,我们家要独自做这生意吗?” 李霁微微摇头道:“起初种植的人不会太多,但是可以先把架子搭起来,愿意合作的可以拉进来一起做。” 黄朝卿转头看向父亲黄岚,见他只是一脸笑意在品茗,完全没有提意见的意思。 于是又点头道:“明日我便与绍兴城的几位员外打声招呼,召集到一起商议一下。” 李霁也开口道:“明日我也会到府衙一趟,与刘知府商议此事,大舅兄将参与过种植番薯的人都提前知会一声,后面还须用到他们。” 李霁和黄婉婉没有在黄家用饭,临近年关,两人的小家需要忙活的事情也不少。 回到家时,刘妈妈和李康他们也已到家,丫鬟们正聚在院子里听刘妈妈讲祭灶神的事。 李康也在一旁听着,不过眼神总是偷偷瞄向某人。 见李霁和黄婉婉进到院子,映荷等丫鬟赶紧行礼。 李霁将李康叫进书房,喝了口茶后,笑问道:“今天你李大仙给谁上的香?” 李康呵呵笑道:“那神像就一长胡子的老头,谁知道他是谁?” “年关将近,是走动关系的时候,靠上香可没有用。”李霁一边研墨准备写字,一边轻笑道。 李康刚铺好纸张,不解道:“少爷是要拜访谁?徐夫子不是去上虞县还没回来吗?” 李霁停下手中动作,没好气道:“不是我,是你要走动拜访。” 李康闻言满不在乎道:“我哪里来的关系需要走动,再说了,我认识的人,少爷你不都认识吗?” 李霁看着他不开窍的模样,气笑道:“那你要媳妇儿不要?你嫂子说了,映荷的父亲腿脚不便,懂没?” 李康闻言,才恍然大悟地嘻笑道:“懂了!懂了!少爷,家里上好的山参我可以拿点不?” 李霁赏了他个板栗,笑道:“对了嘛!你拿完都成,不用问我,还有呢?” 李康眨了眨眼,回道:“啊?还要什么?银子我有!” 李霁无奈地翻了个白眼,真是块四方木! 呼了口气,李霁直接指点道:“刚才说了,映荷她父亲腿脚不便,有银子是能请到好大夫不假,但如果你带上一名好大夫一起去,意思就不一样了,这体现出你的关心,晓得吗?而且你直接给人银子,成什么了?” 李康连连点头,佩服道:“还得是少爷你心眼多!” 李霁又给了他一板栗,气笑道:“你这是夸我吗?听着就不像好话!要说心细如发,心思玲珑!” 李康笑呵呵地给李霁递过他写字常用的笔,又道:“对了,少爷,我还打听到映荷她两个兄长与人闹了点小官司。对方是会稽县一个小富商,那富商这两年收购映荷他们村的茶叶,可今年压价太低,她的兄长与几户同村人家就将茶叶卖给了另一个商人。可那富商说之前立有字据文书,于是把映荷的兄长们告到了县衙去。” 李康给李霁倒了杯茶,继续说道:“他们也是想日子好过些,少爷你给会稽县的周知县打个招呼,成不?” 李霁接过茶杯,看着李康笑道:“这种小官司,是不须知县周钜华亲自出面的,应是那马县丞处理。你不是替我给他回过礼么,你备点礼物,去找一趟那马县丞,不经意地提上一嘴,他知道该如何做。” 李康迟疑道:“能成?要不还是少爷你写封信吧,我嘴笨,你们当官的那些弯弯绕,我可不会。” 李霁轻笑道:“你按我说的去做就行,而且你要亲自去,跟刚才说的一样,你自己去才显得对人家姑娘家的事情重视关心。你实在应付不惯,可以带上林棠一起,正好事后他还会不经意地泄露是你在背后帮忙,映荷才能知晓不是?” 李康听后,眼睛睁得老大,赞叹道:“少爷,你这心眼……啊!不是,真真是心思什么龙!” 李霁闻言,笑着作势就要给他一脚,李康见状立马嘻笑跳开。 “多谢少爷,我不打扰你写字了!”李康一边往书房外走去,一边笑道。 第148章 原来也是见色起意 卧房里间,李霁正在案几前看报文,黄婉婉在身后为他轻轻揉按太阳穴。 见李霁终于看完所有报文,黄婉婉才开口柔声道:“官人,这旱灾待过了年,情况总该会好转些了吧?” 李霁边将所有报文摞齐,边笑着回道:“不好说,你家官人我又不是神仙,也不知何时会下雨,但愿翻过年后能慢慢好转。” 黄婉婉莞尔道:“外面的人就曾把你传得跟活神仙似的,能观云识风雨,相气象。” 这事还得归功于刘毓那几个同窗,当年中秋台风夜,李霁预测台风来临,使他们一行化险为夷。 在李霁中了解元,与黄婉婉订亲后,杨铭等人便将此事大肆渲染,当时城内传得神乎其神。 李霁轻轻扭了扭脖子,活动了一下,随后舒服地靠在黄婉婉怀中,轻笑道:“气象只要多观察,加上前人总结的一些经验,是有可能看出来的,待年后积雪消融,届时再看看。” 轻轻往黄婉婉怀中又拱了拱,触感软绵,李霁继续笑道:“要说这预言谁最准,还得是咱们李康李大仙,他当年在第二次卖白糖给娘子你的时候,就说我可能会娶你,结果准得不能再准了。” 黄婉婉闻言,嘴角上扬,微微低头看着夫君,温婉笑问道:“那官人当时是如何想的?” 李霁毫不思索回道:“当年虽然隔着屏风,还未见过娘子,但我只凭声音就可断定,屏风之后定是个绝世美人,那时便想着,若能娶回家做娘子该是何等幸运!” 女子问这种问题之时,绝不可迟疑! 黄婉婉绽放笑颜,娇嗔道:“嘴花!以前怎地看不出来呢!” 李霁眨了眨眼,笑道:“那也是只对娘子你嘛!” 黄婉婉轻轻点了一下夫君的额头,笑得更甜,又细细端详起了李霁愈发俊逸的脸庞。 “那娘子当年又是为何看上我这个被逐出家门的庶子?因为我在河中救过你么?” 李霁闭上双眼,享受着黄婉婉的轻柔按摩,轻声问道。 黄婉婉温婉一笑,回道:“这只是其一,主要是官人你长得俊朗呀!” 李霁闻言,不禁笑道:“原来娘子也是见色起意!” 缓缓睁开眼后,李霁又突然道:“咦?我怎地看不见娘子的绝美容颜了?” 黄婉婉眉间微蹙,忙把头低得更低一些。 看到夫君突然一脸坏笑,瞬间想到什么,啐道:“官人,你愈发不正经了!” 李霁哈哈笑了两声,拉过黄婉婉细长滑嫩的柔荑把玩起来,又开口道:“对了,娘子你找个时间,试探一下映荷对康子的态度。” 黄婉婉嫣然一笑道:“我已试探过一次,映荷扭捏回了句再看看,官人可要叫康小叔好生表现。” 李霁苦笑道:“他那脑子有时挺灵醒,不过大多时候总想着直来直去,今日我还教了他一番,应该能悟到一些吧。” 黄婉婉突然转移话题道:“官人还真是博学呢!” 李霁暗道不好,假装打起哈欠,说道:“看了那么多报文,有些累了,娘子咱们早点歇息吧!” 黄婉婉轻笑了下,说道:“那官人你先歇息,我再……” 黄婉婉话还未说完,李霁已经起身绕过椅子,一把将她捞起,大步往床榻走去。 妩媚娇娘在侧,岂有一人先睡之理? 第二日,李霁先到绍兴府衙与知府刘庚商量了一下推广种植番薯的事。 刘庚在李霁回到绍兴城前,就已收到杭州巡抚衙门和布政使司的文书,对此自然没有异议,表示完全配合。 出了绍兴府衙,李霁又往城南去,今日黄岚父子召集了一些绍兴城富商,商议成立一家商号,该商号自然就是负责收购后续种植出来的番薯。 地点是在一家茶馆之中,为绍兴城四大富商之一的马家所有。 李霁到茶馆时,老丈人家的林管家已经在门口等候。 黄家能累积到如今的家业,自然有自己的生意经。如非必要,李霁不打算掺和太多,只在隔壁的雅间听一下商议过程。 今天黄朝卿共请了十几位绍兴城的富商,四大富商,黄、王、董、马四家,只有王家没来。 三年前,王家因为暗中造谣中伤黄婉婉,最后黄王两家对簿公堂,黄岚便与王家断绝了来往。 原本四大富商联手开办的绸布行云执坊,如今也只剩三家股东,王家被悄然踢出了局。 不过让李霁意外的是,李绘竟然也在扬,这是闹的哪样? 李家是山阴县小士族不假,但是经商方面,远比不得绍兴城中的众多富商大贾。 李霁正静静听着隔壁的讨论,雅间走进来了两人,是黄朝意和杨铭。 如今各官学和私塾都已歇学,两个家伙估计没少偷偷结伴流连风月之所。 李霁看着两人低声笑问道:“你们怎么也来了?” 杨铭压低声音回道:“凑凑热闹而已,我爹不也在隔壁呢么!” 李霁目光又投向二舅兄黄朝意,黄朝意耸耸肩,白了杨铭一眼。 懂了,他是被杨铭拉过来的。 杨铭低声向李霁笑道:“光风,听昭翎兄说,成立商号是你提议的,我可跟我爹说了,投多少银子都要加入,鼎力支持。” 李霁笑道:“够朋友!” 在众多同窗之中,杨铭的性格最为豪爽,讲义气。 “那李绘又是怎么回事?”李霁转头问黄朝意道。 黄朝意双手一摊,回道:“我怎么知晓?生意上的事都是由兄长负责。” 隔壁商议得似乎不太顺利,原因是甘薯这种全新陌生的作物,他们都不曾接触过,没有什么信心。 若连商人都没有信心,种地的百姓自然更加排斥,那将红薯推广种植就愈发难了。 其实在扬商议的众人,都知道黄家有个六元及第的贵女婿,能与黄家多拉近关系,亏点钱财也就亏了,就怕听不着响声。 “请问黄员外,此事是否关于赈灾?若是如此,我等必然鼎力支持。” 终于有人问出了在扬大多数人想问的。 话中之意也不隐晦,成立商号与你家那位钦差贵女婿有没有关系,若是有关,咱们掏钱没二话。 黄岚拿起手边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淡淡道:“若说无关,也不全然,方才说了,官府会支持推广种植甘薯这一作物,收购甘薯如何获利也已和诸位言明,生意之事就看诸位如何思虑。” 在扬大多数人又都沉默下来,主要是黄岚的话,过于犹抱琵琶半遮面,不似以往那般爽利。 黄岚也确实有自己的心思,他是不主张李霁出来说话的,推广种植番薯说到底是地方政务。 虽说有诸多利好,可万一出什么岔子,不免影响到李霁的仕途。 湖州府的事他比别人了解得多,可不止将一名巡按削职为民,湖州知府和乌程县令被罢职这么简单。 在隔壁的李霁闻言会心一笑,老丈人这是为自己好,才有所顾虑呢。 第149章 成立商号 成立商号虽不是什么急事,但李霁也不想将事情拖过年关去。 如无意外,若年后开春,灾情有所缓解,李霁就打算回京城复命了。 促成此事搭起架子,由黄朝卿他们负责应该没有问题,自己牵头的事,做好后心底也松快。 李霁对黄朝意和杨铭笑道:“我们过去看看,给那些大富豪吃颗定心丸。” 说罢,便起身往隔壁去,黄朝意和杨铭自然也紧随其后。 屋内,众人正在安静思索出资一事,无人言语,气氛略微别扭。 门突然被打开,众人见到李霁出现在门口,连忙起身向其见礼。 只有黄岚可以继续安坐,谁让人家是李霁的老丈人呢! 李霁只是对众人摆摆手,示意无须多礼。 随后走到黄岚面前行了一礼,黄岚只是笑着微微颔首,众人见此又是大为羡慕,真是有排面! 要知道李霁除了是他黄岚的女婿,如今还有皇命钦差的身份呢,就是巡抚见了,也得起身回个礼。 李霁没有与老丈人黄岚并坐,于是林管家马上命人搬来一张椅子置于左排上首,旁边是马家家主马悦同。 杨铭走到他父亲身后站定,便抬头看向屋顶,想着晚些时候到流莺馆,该点哪位清倌唱曲儿。 黄朝意也站到父亲黄岚身侧,他和杨铭是晚辈,没座位,不像李霁有官身,又是钦差。 待李霁缓缓落座后,众人这才跟着坐下。 李霁先向旁边的马悦同微笑点点头,马悦同赶紧拱手回以微笑。 “提议推广种植番薯,乃是我在杭州亲口向傅中丞和吴藩台提议。”李霁直接开口道。 扫了一眼在座的众多富商,李霁又继续道:“成立商号收购番薯,其实也是为推广种植番薯,但此事毕竟是生意,既是生意就没有只赚不亏的道理,诸位都是行家,我也不多言。此事全凭自愿,绝不强求。” 李霁话音刚落,旁边的马悦同立马说道:“我马家愿意加入,出资多少一应都听黄员外的。” 杨铭的父亲杨嘉汝,也紧随其后表态道:“我杨家也加入。” 话都说到这里了,其他人自然纷纷表示同意出资加入。 首倡推广种植番薯的人是李霁,上面巡抚和布政使都支持了,咱们亏钱也得支持。 李霁又笑道:“此事上利国家,下利百姓,多谢诸位鼎力支持。但在商言商,诸位有所顾虑也是正常的,若之后有人想退出也可。” 说罢,李霁看向岳父黄岚,后者点头道:“不错,以后何人想退出,绝不阻拦。” 其他人都表示不会中途退出,退什么退?这点银子跟毛毛雨似的,只要你状元郎记得这点情份就成。 这时,黄朝卿笑道:“此事既然定了下来,那么今日便由我黄家宴请诸位,还望赏脸。” 马悦同眼睛一转,开口道:“贤侄说哪里话,该由老夫来请,正好李修撰也在,就去墨香居如何?” 众人一听,都乐了,同时暗道好算计,因为现在马家已是墨香居最大的东家。 墨香居在绍兴城本就名声响亮,可是马家刚接手不久,自然想搞得更加红火。 黄朝卿看了眼李霁,向他征求意见。 “既然马员外如此盛情,那就去墨香居,正好许久不曾吃墨香居的白鲞扣鸡了。”李霁微笑开口道。 李霁都这么说了,其他人自然没有意见。 马悦同立马让家仆提前到墨香居安排宴席,所以李霁等人一到,席面便已准备好。 一行近二十人,墨香居最豪华的雅间内摆下了两桌席面。 一进雅间,首先映入众人眼帘的便是一幅装裱精美的字,“博施济众”! 李霁不禁微微一笑,可不就是当年中元诗会,自己在花船之上给马悦同写的嘛! 董家家主董庆德当时也得了幅“施仁布德”的字,可惜他的随从管家给丢到运河里去了。 董庆德一见这幅字,牙根便发酸,决定回去一定要把那蠢仆再打一顿。 同时,董庆德猛翻了个白眼,现在绍兴城谁不知道你马悦同手上有这么一幅字? 又是高挂中堂,又是拿到这墨香居显摆,怎么不挂到你家祠堂去? 李霁往那幅字走近两步,细细看了起来,当年笔力不够,如今看来显得有些稚嫩。 马悦同得意地笑道:“状元公的墨宝,衬得这墨香居是满楼文运,墨香居名副其实也!” 李霁微笑道:“当年先生督促我苦练赵体,其实只是初窥门径而已。” 马悦同哈哈笑道:“如今谁人不知李修撰的字,尽得赵文敏公之精髓韵味,小老儿早年能得此墨宝,实是幸运之至。” 随后看向老对头董庆德,继续笑道:“董员外当年不也得了一幅状元公用颜体手书的墨宝吗?可惜董员外珍藏极好,我等难得一观了。” 马悦同是在炫耀自己得的是李霁最为擅长的赵体,而董庆德的是颜体,同时暗戳戳地嘲讽他将字随意丢弃了。 在扬众人都大概猜到董庆德所得的那幅字,应是不在了,均是会心一笑。 如今李霁的字可谓千金难求,毕竟已是拟写圣旨和皇上所用祝文的人物。 董庆德咬了咬牙,挤出个笑脸,说道:“状元公的墨宝,自是要好生珍藏,我已决意作传家宝之用,绝不轻易示人。” 李霁看两人又要呛起来,便打断了他们的暗斗,与岳父黄岚一起首先入席。 席上酒水是黄朝卿特意带来的,是用番薯新酿出来的甘薯酒。 众人饮过之后,确实感觉别有风味。 口感醇厚,带有番薯特有的香甜味道,入口绵柔,落口爽净,余味悠长。 席上众人不禁眼睛一亮,之前还觉得难以成事,如今看来还真有搞头啊! 马悦同立即拍板,要将甘薯酒作为墨香居特有酒水来卖。 席上开始商议新商号的名字,众人都看向李霁,自然是希望由他来取名。 李霁见岳父黄岚也是这个意思,于是开口道:“便叫弘济堂,诸位觉得如何?” 马悦同第一个抚掌赞道:“弘济堂,好名字!博施济众也。” 其他人暗道不要脸!什么都能往你那幅字扯是吧? 不过众人面上都是带着笑意,纷纷跟着称赞取得好。 能不好吗?连中六元,状元及第,这样的成就能有几人? 哪怕取个乞丐堂、要饭堂之类的也是别有深意,低俗?那是你悟不到! 第150章 官宦子弟云集辩论 李霁本想婉拒,隔壁桌的杨铭帮忙开口道:“光风,就帮忙题一个呗,咱们以前也没少来这里,以后说不定我来还能多打折。” 在扬众人能与李霁以字相称的,除了黄岚父子三人,也就杨铭了。 杨铭与李霁在社学时便是同窗好友,在座的都知道二人关系。 杨铭其实也不是随意帮马悦同,因为杨家与马家即将成为姻亲,杨铭的一个堂妹与马家子弟已订下了亲事,年后正月便会举行婚礼。 想到此处,李霁便点头应承下来,好友的面子自然要给。 马悦同大喜,笑道:“念诚贤侄说的哪里话,你到这里吃饭,还能收你银子不成?” 说罢,立即命人安排笔墨。 杨铭的父亲杨嘉汝也是一脸笑意,自己这儿子在读书一事上虽说愈发惫懒,可做人是不差的,随自己。 做得最对的事情便是微末之时与李霁相交,哪怕止于生员功名,无缘仕途,但只要维持好与李霁的关系,杨家便无大忧。 李霁一题完匾额,马悦同立即小心翼翼拿起,交给随从时,反复叮嘱不准折叠弄皱。 得!马悦同肯定又要将其装裱珍藏,以后又要看他炫耀了。 众人虽羡慕,可也不敢开口要字,马悦同是因为杨铭的关系,李霁才没拒绝。 没这层关系,随意开口,一旦被拒绝,徒增尴尬。 马悦同重新回到席上,连敬了李霁三杯,因为喝酒上脸,他面色更红。 刚放下酒杯,墨香居掌柜一脸焦急地走进来,在马悦同耳边低语了两句。 马悦同连忙向李霁等人告罪一声,带着掌柜出了雅间。 再回到雅间时,只见马悦同额头都冒出了细汗,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李霁在雅间门开合之间,也听了下面传来的嘈杂声,人应该不少。 再看马悦同的样子,那些人的身份想必都不简单,于是李霁开口问道:“马员外,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马悦同擦了把汗,干笑道:“也……也无大事,就是一帮生员在楼下辩论,情绪激动了些。” 李霁见他言不由衷,也不再过问。 出去一趟之后,马悦同就变得心绪不宁,眼神一直往外瞟,显然在担心着外面的情况。 突然,掌柜再次来到雅间,已顾不上规矩,向马悦同急声道:“东家,大事不好,下面怕是要打起来!” 马悦同闻言,猛然起身,快步往外走去。 李霁等人见状,只得跟着起身出去一看究竟。 出了雅间门口,在廊上往下望去,好家伙! 一楼大堂聚了该有近百人,一看装束便知不是生员就是文人。 一旁的杨铭倒吸一口冷气,说道:“怪不得马员外不敢管,就这阵仗,知府来了也得扭头当做没看见吧!” 杨铭说阵仗大,自然不是指人多,而是其中某些人的身份确实很不简单。 近百人分作两方,势均力敌,争论之激烈几乎是指着对方的鼻子,估计唾沫星子都能飞到对方脸上去。 李霁也认出其中不少人,可谓官宦子弟云集,楼上这些富商家族跟下面的一对比,可以说什么也不是。 首先是老熟人陶崇道,他身边站着好几个陶氏子弟。 罗元宾,南京礼部右侍郎罗万化的孙子,罗家也是会稽县的官宦望族。 商周祚,会稽县人,曾祖商廷试,嘉靖二十年进士,历任黄州知府、山东按察副使、云南兵备副使、陕西太仆寺卿。 其祖父商为正,也是隆庆五年进士,官至大理寺左少卿。 除了以上几人,会稽县的其他官家子弟还有好几个。 山阴县这边有张汝霖、张汝懋,两人的父亲是隆庆五年的状元张元忭,祖父张天复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张汝霖还是礼部尚书朱赓的女婿。 朱赓因继母过世,于九月回到山阴县,如今丁忧在家,李霁正想着什么时候去拜访一下这位大宗伯。 李霁没记错的话,张汝霖后面还有个名人孙子叫张岱。 祁承爜(cong),曾祖祁司员,成化十四年进士,祖父祁清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官至陕西右布政使。他未来的儿子祁彪佳,也是出名人物。 吴孟明和吴孟登则是吴兑的孙子,吴兑于嘉靖三十八年考中进士,隆庆五年破格提拔为右佥都御史,巡抚宣府。 万历五年,总督宣府、大同、山西军务。万历九年又总督蓟、辽、保定军务,兼巡抚应天,后进兵部尚书兼右都御史。 正如杨铭所说,即使知府刘庚看到这扬面,也得马上转身离去,实在棘手。 李霁仔细听了一下,原来双方是在争论诗文,争论焦点是“嘉隆七子”内部对诗文的复古程度与方式。 “嘉隆七子”即后“后七子”,分别是李攀龙、王世贞、谢榛、宗臣、梁有誉、徐中行、吴国伦七人。 有“后七子”自然也有“前七子”,前七子则分别是李梦阳、何景明、徐祯卿、边贡、康海、王九思和王廷相七人。 他们在弘治、正德年间发起文学复古,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反对当时流行的台阁体文风及“理气诗”,强调对古诗文学的学习和模仿,在当时的文坛产生了较大影响。 以李攀龙、王世贞为代表的后七子,继承前七子的拟古主张。 李攀龙作为后七子领袖人物,主张严格模拟古人,认为文章应“无一语作汉以后,亦无一字不出汉以前”。 提倡对古人作品的形式、格调、句法等进行细致模仿,追求高古的格调。 王世贞早年对李攀龙极为推崇,但随着李攀龙去世后,王世贞的文学影响力逐渐扩大,他在文坛的地位日益重要,如今更是被尊为文坛盟主。 近几年来,王世贞不再一味认同复古模拟,他认识到单纯模拟的局限,转而强调在学习古人的基础上要有创新,注重作品中“真我”的体现。 一些坚定拥护李攀龙复古理念的人,对王世贞突然的文风转变表示不认同,认为这背离了他们所坚持的文学主张。 现在墨香居一楼大堂的双方,一方就是拥护李攀龙的理念,另一方则是认同王世贞的加以创新。 双方并非以会稽和山阴两县的阵容对立,而是两县生员文人相互掺杂。 这情况也算少见,以往都是两县拉起队伍,互相对着干。 双方辩论愈发激烈,已经开始有人互相推搡,看情形真要动起手来。 马悦同急得脑袋后背直冒汗,试图上前劝阻,可是直接被人拨开到一边,最后更是将他给挤到角落里去。 可怜的老马,此刻真是欲哭无泪,这里面好些人可都得罪不起。 第151章 高山仰止 好在两县的官宦望族子弟倒没亲自上扬,出身名门,这点修养还是有的。 他们主要是为自己支持的一方站台,激烈辩论的均是一些生员文人。 至于这些人有没有讨好支持己方的豪族子弟的心思,那就不得而知了。 李霁还未开口,不知是谁那么眼尖,先发现了他。 “上面那位似乎是新科状元郎李光风!” “好像还真是,听说状元公奉皇命督理赈灾事宜,临近年关,应是回到了绍兴城。” “正是我们山阴六元及第的李光风!” 有人揖礼高声道:“见过状元公!” 其他人反应过来,不禁停下辩论,仰头往三楼看去。 李霁头戴乌纱幞头,身着青色团领袍服,外披月白色对襟直领大袖披风,负手立于廊栏边,只静静看着下面近百号人。 当年的绍兴小三元,如今更是连中六元的状元郎,如谪仙般的人物,绍兴城无人不识得。 楼下的生员文人确认真是李霁后,连忙躬身揖礼,楼内顿时安静下来。 张元忭之子张汝霖,揖礼笑道:“光风兄有礼,竟不想光风兄也在楼中。” 张汝霖在绍兴府学求学,与李霁虽不算十分熟识,但也是同窗。 李霁向张汝霖与楼下众人回了一礼,开口道:“这两日方从杭州归来,肃之兄与诸位在此激昂辩论,是为何?” 肃之是张汝霖的字,李霁看他刚才好整以暇的在一旁看着,并没有参与辩论,现下也不过明知故问。 张汝霖笑着回道:“我等在辩论关于诗文是否应该坚持复古,还是如王弇州所言加以创新求‘真我’。” 十五岁的罗元宾,目光狂热地看着李霁,也开口高声道:“我等辩论激烈了些,不曾想惊扰李六魁,还望见谅!” “不知李六魁认为当今文风该持何种态度?”罗元宾话题一转,向李霁发问。 因李霁连中六元,独占魁首,渐渐有人给他取了个“李六魁”得敬称。 罗元宾话音刚落,又一人也站出来开口道:“在下刘景盛,现求学于山阴县学,李六魁文采惊世,大魁天下,我等仰慕,不知对此有何看法?” 李霁没有回答二人的发问,而是反问刘景盛道:“你可是刘毅刘健甫的族弟?” 刘毅也是今科进士,位列二甲,与李霁同属山阴县人。 刘景盛恭声回道:“回李六魁,正是。” 李霁开口道:“我听健甫兄提起过你,他说你素有文才,然过于执着清谈。” 抬手轻轻拍了拍廊栏,李霁又继续道:“诸位苦读经典,钻研诗书是为制举入仕,科举重文章不假,可朝廷选才是为理政安民,诸位认为一味高谈阔论能做好吗?” 楼下一片安静,无人敢答话,因为刚才他们就在高谈阔论。 李霁扫了眼楼下众人,又开口道:“如今旱灾之下,百姓罹难,诸位可知今年我们浙江因此有多少人没能过年么?不妨告诉大家,目前因旱灾死亡的人数已逾八万!” 整个墨香居内落针可闻。 李霁双手撑在廊栏之上,继续说道:“我入仕亦不久,蒙朝廷信任委以督理赈灾之职,至今仍是惶恐,见此数字更是触目惊心,不知诸位如今有何感想?” 刘景盛再次揖礼开口道:“李六魁之语令我等汗颜。” 罗元宾也说道:“谢过李六魁教导,在下谨记!” 其他人也跟着再度躬身向李霁揖礼。 李霁撑在廊栏上的双手,收掌握拳轻叩两下后,说道:“在扬的都是读书人,谈论诗文自然无不可,先秦时期亦曾有诸子百家争鸣,我中华文化流传几千年,中间不知有过多少辩论。前面说那些,是望诸位在谈论诗文的同时,能多关注时事民生。” 张汝霖高声道:“光风兄之言实乃正理也,岂能令世人说我辈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之余,还只会高谈阔论!” 其他众人纷纷交相附和,全然忘了方才还在指着对方唾沫横飞。 陶崇道仰头看着楼上的李霁,心中失落叹息,昔日绍兴府试李霁为案首,自己居其后,短短两年多,却与李霁已不在同一层次。 李朗也在众多生员之中,在看到李霁之时便悄悄挪到了边缘处,此刻也仰视着李霁,心中五味杂陈。 众多豪族子弟听了李霁的一番话也是感慨不已,其实他们的长辈也说过这些道理,可他们并没有这么多感触。 楼下众多生员文人对楼上的李霁均是同一种感觉,高山仰止! 不止是因为李霁的科举成就,还有他的出身经历。 那些官宦豪族子弟有家族作依靠,而李霁完全是靠自己搏出来的锦绣前程,自然不能相提并论。 李霁呼了口酒气,将双手重新负在身后,再次高声道:“刚才有人问我对当世文风持何态度,那我姑且一说,诸位也姑且一听。” “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说完之后,李霁便转身回了雅间。 这是清代赵翼的《论诗五首·其二》,在这首诗中,他认为诗歌应随着时代不断发展,诗人在创作上应求变创新,每个时代都有属于自己风格的诗人。 诗歌也好,文章也罢,李霁是认同应随着时代发展而创新的。 楼下众人自然也从诗中品出了李霁的态度,待李霁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后,开始左右顾盼起来。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好诗!不愧是李六魁,出口便是名句!” “江山代有才人出!正是此理,谁敢说我辈一定不如古人!” 认同创新的生员文人,此刻是振奋不已。 坚持复古的人一时茫然起来,但不管李霁的态度如何,都一致认为他表达态度的这首诗是名篇无疑。 回到雅间后,李霁没有继续饮酒。 今天黄朝卿带来了两种不同烈度的甘薯酒,李霁两种都尝了一下,比较烈的估计有50度,低的那一类应该也有近30度。 长时间没喝烈酒,李霁就多喝了一点,确实挺上头,同时也觉得过瘾。 李霁喝着茶解酒,富商们不管懂不懂诗,均对李霁刚才结尾念出的诗称赞不已,大拍马屁。 李霁对此只是摇头轻笑不语。 黄岚笑得一脸陶醉,刚才那帮官宦子弟在自己女婿面前均是恭恭敬敬,看看谁敢再说我黄家一身铜臭! 其实自从李霁连中六元后,就已经无人敢再这样评说黄家了,只不过黄岚以前时常听到这种刺耳言语,心中自卑一时难除。 第152章 黄婉婉的苦恼 李霁打断他道:“楼下的人都散去了?” 马悦同笑道:“已是基本散去,不过还有一些生员在门口张望,大概是想向状元公你请教学问吧。” 李霁闻言,又微微摇了摇头,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 马悦同继续道:“状元公若不想应付他们,稍后我安排从后门离开即可。” 李霁点点头,开口道:“我今日也不是无端与他们说那番话,我已与刘知府商量过,会率先在山阴、会稽和诸暨三县推广种植番薯。” 刚才聚在楼下的多是会稽和山阴两县官宦子弟,他们所在家族都有大量土地,若他们能够带领种植番薯,百姓自然也跟着效仿。 富商们这边自然也都会拿出部分土地种植,且番薯只需种在坡地,不会占用水田,对他们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 李霁从后门离开的墨香居,回到家时,李康去拜访映荷的父母也已经回来。 一见李霁,康子就拉着他讲述自己拜访的全过程,怎么说的话,坐姿是什么样都一一详述,生怕哪里做得不对,好让李霁给他补救。 管家林棠在一旁听着李康的讲述,暗暗吃惊,因为他都没记得这么清楚,谁说这位爷粗心大意的? 李霁笑道:“做得很好了,放松快些,人家给你带回来这么多东西,证明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对你应该也是满意的,再接再厉!” 李康这才放心道:“那就好,少爷,那我去拜访会稽县马县丞又该准备什么东西?” 李霁看向林棠,开口道:“不是有林棠么,你操什么心?” 一旁的林棠笑道:“康小哥放心,我会准备妥当的。” 李康点头道:“那就麻烦林管家了。” “对了,少爷,刚才我回来碰上汪公子,说后天他女儿满月,请咱们过去。”李康从袖中拿出两张帖子,边递给李霁边说道。 李霁接过帖子,笑道:“行,咱们到时候一起过去。” 李霁酒劲上头,晚饭都没吃,回到卧房倒头就睡。 入夜,黄婉婉想为熟睡中的李霁解外袍,可是李霁太重,她没法挪动,正苦恼之际,李霁悠悠醒来。 李霁侧了侧身子,黄婉婉这才顺利为他脱下外袍,随后嗔道:“官人今日怎么饮那么多酒,都是酒气,我去给你端醒酒汤。” 李霁拉住她,慵懒道:“其实也没喝多少,就是那甘薯酒比较烈,后劲大。” 黄婉婉责怪道:“既知那酒烈,官人就该少饮,而且饮酒多了伤身子。” 李霁揉了揉眉间,回道:“好,听娘子的,以后少饮。对了,今日商议成立商号,想不到那李绘竟也在扬。” 黄婉婉脱了绣鞋,坐到床榻上为李霁轻轻揉按太阳穴,柔声道:“官人莫怪,是我请大哥哥拉李家进去的,这不是想着没法侍奉公爹,便让他们从中分润些好处……” 果然是黄婉婉的主意,黄朝卿是不会自作主张拉李家入伙的。 李霁假装生气道:“既是娘子的意思,便算了,但下不为例!” 黄婉婉轻轻抬起李霁的头,让他枕在自己大腿上,撒娇道:“知道了,官人!” 李霁眨了眨眼,嘴角噙着笑,说道:“你家官人今日醉酒,现在浑身无力,不想动……” 黄婉婉闻言,瞬间俏脸通红,啐道:“你是睡够了,便想着折腾人……” 李霁叹息道:“娘子能想着那李家人,却不能体贴你自家夫君吗?” 腊月二十四祭灶神,李康和林棠提着几样礼品拜访了一趟会稽县马县丞。 李康人还没走出会稽县衙大门,关于几名茶农与一名富商的纠纷案便判了下来,富商属把持行市,处部分茶引没官。 李霁等李康回到家,便携黄婉婉一起前去参加汪可进女儿的满月宴。 在半路碰上了刘毓一家,刘毓也带上了妻儿前去,于是两家人便结伴赴宴。 汪可进在家门迎接前来赴宴的宾客,见李霁和刘毓来到,便上前揖礼笑道:“光风和育珩来了,真是蓬荜生辉,快请!” 随后又向黄婉婉和刘毓的妻子揖礼问候。 李霁回礼后,笑道:“恭贺行远弄瓦之喜,满月之庆。” 刘毓则笑道:“我带儿子来拜会他老丈人来了!” 刘毓和汪可进之前就商议过,若汪可进生的是女儿,便结秦晋之好,如今还真应验了。 汪可进笑道:“光风,我未来女婿可是要拜你李六魁为师的,你可得帮我教好,怎么也得是个进士才行!” 李霁笑着回道:“好说!” 汪可进又道:“向远和念诚他们已经先到了,请!” 进了大门,汪可进的母亲便领着黄婉婉和刘毓的妻子到内院去。 昔日明义社学的同窗难得聚齐,自然是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参加完汪可进女儿的满月宴后,李霁发现黄婉婉变得有些郁郁寡欢,一连好几日都不见笑颜。 除夕吃过年夜饭后,李霁忍不住问黄婉婉:“娘子最近几日是不舒服吗?” 黄婉婉微微摇头道:“没有不舒服。” 李霁又皱眉问道:“那这几日为何总不见娘子欢颜?可是有什么苦恼?” 黄婉婉看着李霁,低声道:“官人,我们成婚也快半年了,为何……” 随后黄婉婉皱着脸,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李霁瞬间明悟,怪不得,原来是苦恼这个。 李霁笑道:“我们成婚虽然已近半年,可我有一个月在巡察灾情,最近三个多月也在外奔波,不是吗?” 黄婉婉却依旧摇头低声道:“那……成婚后的近一个月官人都在家,而且我听汪公子的夫人说,她的肚子三个月就有了动静……” 顿了顿,黄婉婉又继续道:“刘妈妈前段时间就问过我,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官人,我是不是很不争气……” 黄婉婉越说声音越小,泪珠也开始滚落,此刻终于明白了当年大嫂嫂的心情。 李霁见娇妻哭得楚楚可怜,连忙温声安慰,可越是安慰,那眼泪越止不住往外掉。 最后,李霁只得无奈附在黄婉婉耳边,悄声说出原因。 黄婉婉听后,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家夫君,随后直接捂住俏脸哭得稀里哗啦。 这阵势,李霁看得心里慌得不行。 第153章 圣人之后 李霁连忙为娇妻擦拭泪痕,继续温声安慰道:“我们成婚又没多久,外人能说什么?娘子也不用担心,你我身体康健,若想要孩子随时都可以。” 黄婉婉抽泣道:“我……我就要孩子,以后官人不许那般……” 李霁笑道:“好!都听娘子的,快把泪珠子收一收,美眸都哭浮肿了,明日新年可就不美了!” 黄婉婉用手中帕子轻轻擦眼泪,这几天都在自责自己不争气,还想着偷偷寻大夫诊治,若不能为夫家生育子嗣,都没脸面拜祭婆母。 李霁又温声哄了一阵,笑道:“娘子若想尽快有孩子,可得听从你家官人的,古籍记载,身心愉悦方有利于繁育子嗣……” 黄婉婉闻言,红着俏脸道:“官人说如何便如何……” 正月初二回娘家,初三李霁与刘毓、汪可进等同窗,一起给先生徐征徐夫子拜年。 徐夫子对李霁这位爱徒满意得不能再满意,才学自不必多说,科举独占六魁,应了新作的诗,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刚入仕不久,便肩挑重任,巡察灾情,督理赈灾事务,兢兢业业做利民救民之实事。 为人处事就如替他取的字一般,霁月光风,堂堂正正。 正月初四,李霁备好了礼品,前去拜访朱赓这位同乡大员。 朱赓于嘉靖四十年举于乡,隆庆二年登进士,改庶吉士,授编修。 万历六年以侍读为日讲官,所以朱赓也是万历的老师。 历礼部左、右侍郎,丁忧前,朱赓便官至礼部尚书,如今是万历十八年,时年五十五岁。 如今在山阴县乃至整个绍兴府,最大的一尊佛就是朱赓。 朱赓这一脉还是圣人朱熹的后人,其家族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 朱家位于绍兴城南,毗邻塔山南麓,也叫小琅琊,塔山还有怪山、飞来山、宝林山、龟山等别名,与绍兴城内的府山和蕺山齐名。 越王勾践曾在塔山建“怪游台”以仰望天气,观察天象,山上的应天塔是其标志性建筑,始建于东晋。 朱赓的岳父陈鹤,如今在塔山修建有飞来山房和息柯亭等房产,占地极广。 朱氏祖宅位于绍兴城柴扬弄,宅第规模宏大,正屋前后有七进。 正月里是走动关系的时节,想来拜访朱赓的大有人在。 李霁到朱家大门前时,已是车水马龙,不过大都是给门房递了帖子和拜礼便离开,能入门者寥寥。 门口前来拜访的人见到李霁赶紧揖礼,李霁微笑拱手向众人回礼。 林棠上前为李霁向门房递拜帖,朱家门房接过帖子后,便连忙揖礼恭声道:“见过状元公,请状元公稍候,小的这就前去通传。” 没等多久,朱赓的长子朱敬循出到大门,与朱敬循一起出来的还有张汝霖和罗元宾。 朱赓与张元忭、罗万化是同乡兼同窗好友,其中朱赓和罗万化还是同一年中的进士,朱赓与张元忭又是姻亲。 罗万化在年前便丁忧期满,于腊月起复,由南京礼部右侍郎升任南京吏部右侍郎,前往南京应天府任职。 罗元宾作为罗万化的孙子,于正月前来拜访祖父好友再正常不过。 朱敬循最先揖礼道:“李六魁有礼,久闻大名,今日方才得见,幸会!父亲大人命我前来引路,请!” 张汝霖和罗元宾也跟随见礼。 李霁回礼道:“有劳伯礼兄。” 朱敬循字伯礼,在朱赓任吏部左侍郎时,录荫送国子监读书,今年二十七岁。 李霁也与张汝霖和罗元宾两人问候,之后跟随朱敬循进入朱家。 门口众人目视李霁等人进了朱家大门,自是羡慕不已。 没办法,人家是进士及第的状元,座师乃当朝阁老,自己拿什么比? 进了朱家宅第,李霁才切实体会什么是官宦望族的底蕴。 建筑布局精妙,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碧水萦绕,花木扶疏。 没有太多的雕梁画栋,从中透出的是文雅古朴,令人感到既有官宦之家的威仪,也有圣人之后的儒家风范。 到了正堂,两鬓霜白的朱赓身着素服,端坐于官帽椅之上,双手自然置于扶手,面色平和。 李霁揖礼恭声道:“晚生李霁,拜见朱公,朱公安好。” 朱赓端详了一下李霁后,颔首微笑道:“光风来了,都坐吧。” 李霁谢过之后,在朱敬循对面落座。 李霁与朱赓只见过一面,是之前在京城恩荣宴上。 朱赓因身体有恙,没有任会试提调官,不过作为礼部尚书,也出席了恩荣宴,当时也勉励了他几句。 待李霁落座后,朱赓又开口道:“光风你此次督理荒政,做得很好,老夫回乡路上便听百姓对你交口称赞。许阁老说你不似腐儒空谈,而重于实事,确实如此。” 李霁恭敬回道:“多谢朱公夸奖,晚生惶恐。” 朱赓继续笑道:“年前你于墨香居说的那番话也很好,文人不该只重清谈文学,确实要多关注民生实事,否则有朝一日入仕真会坏事。” 李霁恭声回道:“此乃晚生的浅薄之见,朱公圣人之家,学识渊博,见解超凡,若得教导,方是晚生之幸。” 朱赓抿了口茶,看着李霁这个年轻后生,再次微笑道:“听于侍郎说你在会试首扬,一日便作完七篇佳作,如此才思,同辈之中鲜有能及者。” 李霁自然又要谦逊一番。 一旁的罗元宾和张汝霖闻言震惊得双目圆睁,看向李霁眼神尽是钦佩。 朱赓随后又微微摇头道:“可惜未能任会试主考,错失光风你这么一位得意门生。” 当时会试总裁呼声最高的是许国,其次便是身为礼部尚书的朱赓。 李霁赶紧谦恭道:“朱公之才学渊博,世人皆知,晚生如今督理赈灾职事未毕,期间也想请朱公多多教导,只怕扰朱公清净。” 朱赓爽朗笑道:“光风若有空闲,尽可过来便是,老夫闲居也无事。” 李霁随后向朱赓说了些赈灾相关的事务,提到推广种植番薯时,朱赓明显感到好奇。 张汝霖和罗元宾在一旁凝神静听,也大感兴趣。 李霁为朱赓等人讲解一番后,继续道:“番薯此物也别有风味,晚生特意备了一些,请朱公品尝。” 若朱赓这尊大佛也认可,推广种植番薯就会更加顺利。 朱赓点头道:“按光风所言,推广种植确是利民之事。” 随后朱赓让儿子朱敬循去吩咐厨下蒸煮李霁送来的番薯,他决定要尝一尝,并留李霁等人一起用饭。 第154章 既喜且忧 席上十几个菜品,朱赓只细细打量着已经剥去外皮的番薯,见其内瓤色泽金黄,好奇之心更盛。 用瓷羹挖了一勺放入口中,品了品,朱赓惊叹道:“此物香甜软糯,味道极佳!” 朱敬循与张汝霖等人品尝过后,也大加赞叹,他们以前还未吃过,大感新奇美味。 朱赓又食用了几口,频频点头,看向李霁问道:“光风,此物真如你所说的那般高产?” 当初傅孟春等人也是这般反复确认,面对大大超出认知的事物,这是下意识的反应。 李霁点头笑着回道:“在朱公面前,岂敢妄言,晚生亲自种植过。” 朱赓叹道:“若有此物,遇上灾年当可活人无数,大善也!必须大力推广种植,待今年此物收成,老夫必奏请万岁推广种植,要在多地推广。” 李霁笑道:“番薯此物相对耐旱,可在坡地甚至山地种植,虽不能长期做为主食,但应付灾时极为有用。” 现在朱赓已经明白李霁今日除了礼节性的拜访,还有就是希望自己助力推广种植。 朱赓看着李霁,肃声道:“光风,你拳拳为民之心,老夫已然知晓,届时你送种苗过来,我朱家带头种植。” 李霁回道:“晚生多谢朱公。” 罗元宾和张汝霖也承诺,会向家族长辈禀明此种植番薯之事。 朱赓看着面前的番薯,叹息道:“光风日后定能成朝廷栋梁,朝堂之上,就该多些如光风你这般实心用事的官员,当今万岁曾有振奋之心,可近两年愈发怠政……” 朱赓摇了摇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议论君王不是臣子所为,可朱赓还是说了出来,可见他对皇帝朱翊钧近些年的怠政很少不满。 朱赓的话中也透出浓浓的失望,以及对当今朝堂风气的厌倦。 时间进入三月,天气回暖,可是浙江只见少量春雨,旱灾依旧没有得到多大缓解。 李霁让黄朝卿派了十几名有种植番薯经验的家仆,教授绍兴府衙的人进行育苗。 临近清明,李霁的状元宅第内一片欢庆喜悦。 经大夫诊脉,确认黄婉婉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黄岚夫妇一听到喜讯,便带着大量的滋补物品前来看女儿。 李霁与岳父黄岚还有两位舅兄黄朝卿、黄朝意在正厅喝茶聊天。 新成立的商号弘济堂,已经搭起架子,主理人自然是黄朝卿。 黄朝意也想着掺和一下,立马被父亲黄岚好骂一顿,既不娶妻,还不专心读书,不是找骂是什么? 内堂中,黄母拉着女儿黄婉婉的手,细细叮嘱着有了身孕后需注意的事项。 黄婉婉静静地听着母亲的叮嘱,不时点点头,一边轻轻地抚着小腹,脸上尽是幸福的笑意。 黄朝卿的儿子从母亲膝盖滑到地上,然后走到黄婉婉面前,仰起头奶声奶气问道:“小姑姑,你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呀?是有好吃的吗?” 黄婉婉轻轻捏了捏侄子娇嫩的小脸,笑着回道:“姑姑就是高兴!开心呀!小瑞宝就要有表弟或者表妹了,你开心吗?” 黄朝卿的儿子叫黄景毅,乳名瑞宝,今年虚岁四岁。 他歪着小脑袋,又问道:“表弟表妹是什么?” 黄朝卿的妻子苏氏,笑着给儿子解释道:“表弟表妹跟瑞宝一样,以后可以跟你一起玩儿呢!” 小黄景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后便说要出去找康叔叔玩儿,也就是李康。 吃过晚饭,李霁送岳父一家出了门,回到内院,见刘妈妈和佩儿正在准备祭祀用品,明天便是清明,要去给陈氏扫墓。 刘妈妈对李霁笑道:“少爷,明天正好将这好消息告知你母亲,你就要当爹了,真好!” 李霁笑着回道:“嗯,刘妈妈你也不用太过操劳,这些让她们准备就是了,你也早些歇息。” 刘妈妈回道:“这点事算什么,我这身子骨好得很,还要给少爷你带孩子呢!少奶奶有了身孕,我没让她碰这些,你快回房陪她去。” 李霁回到卧房时,黄婉婉正在核对她名下几家绸布作坊送来的账册。 李霁走过去将账册合上,放到一边,同时责怪道:“娘子,不是和你说过么,不要在夜里看账册,对眼睛不好。” 黄婉婉抬头笑道:“外面天还没完全黑呢,一时无事做,我就看了一会儿。” 李霁坐在黄婉婉身边,手轻轻放在她小腹上,那里孕育着一个小生命,即将为人父自然是喜悦的。 黄婉婉看夫君似乎有些忧愁,开口问道:“官人,怎么了?” 李霁温声回道:“现在四月了,今年我怎么都得回京复命,娘子你刚有身孕,去京师的路程就得花费两个月,我担心……” 李霁之前不想和黄婉婉那么快要孩子就是这个原因,两千多里路奔波,又没有后世的出行和医疗条件,若出点什么意外,十分危险。 所以,李霁如今是既喜且忧,早知道就不任由娇妻胡来了!呃……好像是自己胡来多一点…… 黄婉婉帮李霁揉了揉眉心,柔声道:“大夫说脉象平稳,我的身体也康健,肯定会无事的。” 李霁笑了笑,点头道:“嗯,一定会平平安安,娘子你好好调养一个月,我尽量在一个月内忙完所有的事务,咱们就启程去京城。” 若是拖到黄婉婉身子重起来,再赶路回京城就更加不便,把她留在绍兴,李霁也不放心。 黄婉婉闻言,甜甜一笑,温婉道:“嗯,都听官人的。” 第二日,李霁一家给陈氏扫墓,李家一族也在隔壁宗族祖坟祭扫。 李霁准备离开时,李绘快步走了过来,笑道:“李修撰,那番薯何时可以种植?我们李家已经决定,所有的地都种上番薯!” 李霁闻言,暗道我看你像块番薯,大番薯! 李霁淡淡开口道:“届时府衙会通知你们去拿藤苗,还有,别种在水田里,该种水稻的田地还得种水稻,番薯只是作为辅助种植。” 李绘忙道:“明白,原来李修撰还精于农事,为我们浙江百姓可谓是殚精竭虑呀!” 李霁没好气道:“你是过来说奉承话的?我可没你那么闲。” 李绘脸色有些尴尬,回头看了一眼两位兄长,又开口道:“是这样,长兄家的一位内兄在山西平阳府与人合伙开了间酒楼,北人好烈酒嘛,是想请问那个甘薯酒,能不能……” 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就打起买卖的主意了! 第155章 回京 李霁本想直接离去,可看到自家娇妻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于是将脸转向另一边。 黄婉婉这才对李绘开口道:“此事可与我长兄商议,就说是我应允的,至于许你们多少,就要看他的意思,毕竟那甘薯酒也还没有多少。” 李绘连忙高兴道:“好好好!多谢侄媳!” 李霁转过头来,瞪着李绘不爽道:“你乱称呼什么?注意你的言辞!” 李绘又是一阵尴尬,轻咳了一声,继续说道:“那个……还有一事,你与苏州府袁推官乃是同年,李朗的舅舅……” 李霁直接打断他的话,冷声道:“蹬鼻子上脸是吧?” 李绘一听李霁语气不悦,连忙将后头的话给咽了回去。 这时,黄婉婉轻轻拉了拉李霁的袖子,又看向不远处的李维,轻声道:“官人,孩子的事,要不要说一声?” 李霁见刘妈妈也在看着自己,干脆负手转身不说话。 黄婉婉甜甜一笑,刘妈妈则笑道:“少爷你等等,我陪少奶奶过去知会一声。” 李维见儿媳黄婉婉和刘妈妈朝自己这边走来,于是也抬脚离开宗族队伍,向两人走去。 可见到兄长李续也厚着脸皮跟过来,不禁悄然翻了个白眼。 李维听闻儿媳黄婉婉有了身孕的喜讯,微微转头看向李霁的背影,笑容大盛。 李续则一边快步向李霁走去,一边拱手笑道:“恭喜!恭喜……” 李霁直接无视李续,朝黄婉婉和刘妈妈说道:“娘子,刘妈妈,我们该回家了。” 说罢,便直接抬脚离开,只留下一脸尴尬,话说到一半的李续。 黄婉婉和刘妈妈向李维施了一礼告辞,也跟随李霁离开。 李维一脸笑意地目视李霁等人离去,而李续转回身时,已不见丝毫尴尬之色。 李续对二弟李维笑道:“敬思,大喜啊!你即将做祖父了,我李家未来定是枝繁叶茂!” 李维脸上的笑意如何都收不住,同时暗道,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自家兄长这般不脸? 李绘走到两位哥哥身旁,见二哥李维笑得很是高兴,不禁一脸疑惑。 “那甘薯酒的事,侄媳说找她兄长商谈即可,至于二哥内兄的事,他没应下来。”李绘开口向两位兄长说道。 李维闻言,皱眉不悦道:“你们谈生意上的事也就罢了,不是说过不要跟他提我内兄的事吗?他虽与苏州府推官是同年,可那等小事如何值得花费官扬人情?再说了,我们有何脸面向他请托?是谁让你与他说的?” 李维说罢,转头看向不远处宗族队伍中的妻子邓氏,目光内含怒意。 邓氏见丈夫目光突然转向自己,不禁眼皮一跳,悄然挪动了两步,让长子李朗挡住视线。 李续拍了拍二弟的胳膊,开口道:“敬思不要多想,这是为兄的主意,如今想来确实不妥,这等小事是不该麻烦李霁,官扬人情何其宝贵。” 顿了顿,继续笑道:“敬思你即将做祖父,乃是喜事,我们兄弟回去好好喝几杯,庆贺一番嘛!” 李绘这时才知晓二哥李维刚才为何那般高兴,于是连忙道贺。 李维看了眼兄长和弟弟,说道:“人情请托之事,以后不要与李霁提,也莫要忘了,他可不在我李家族谱之上!” 说罢,便拂袖往陈氏的坟茔缓缓走去。 李续与李绘对视一眼,都明白话中之意,还是在责怪当初自己二人力主将李霁逐出家门。 李续低声嘀咕道:“错都犯下了,那还能如何?我倒是想把李霁记回族谱去,可也得他肯答应不是?偷偷写上去人家又不认。” 李绘闻言,忙道:“兄长,你可别乱来!李霁那性子,若被他知晓,是真会把咱们家宗祠给拆了的!” 李续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回道:“只是随便一说,哪能真这么干。” 晚饭前李维派人送了许多东西到李霁宅第,黄婉婉和刘妈妈收下了物品,也回了些东西过去。 东西点名是送给黄婉婉的,李霁便就当不知道,再说了,娇妻如今怀着身孕,只能顺着些。 清明过后,山阴、会稽和诸暨三县开始种植番薯,大多数百姓们还是抵触排斥,愿意种植的不是很多。 但是有朱赓的推动,各大家族都种植了不少,待收成之后,见到有利可图,百姓应当会跟着加大种植。 过了谷雨,李霁看该种植的都种下了,不愿种植的,就如巡抚傅孟春所言,遵循自愿原则。 赈灾的事情也已经差不多忙完,灾情有些许缓解,没有生乱子,算能交差了。 至于什么时候能下雨,那就得看老天爷的意思。 李霁开始准备回京师事宜,当官一年多,只在翰林院里待了两个月,其他时间都在外面,这对一名翰林院官员和状元来说算是独一份。 期间,李霁还把李康和映荷的婚事给办了。 隔壁一家邻居搬去了杭州,李霁刚好将宅院买了下来,给李康当做成婚家宅。 不过两个院子的院墙一打,就变成了一个院子,其实还是一家。 向所有的亲朋好友辞行完毕,又过了端午,李霁一家便启程回京城。 五月初六,刘毓、汪可进和杨铭等同窗好友在码头为李霁送行。 两日后,行船至杭州。 李霁决定在杭州城休息一天,同时向巡抚傅孟春、布政使吴自新和按察使张孙绳等人辞行。 吴自新因此次赈灾成效显著,使浙江一省民生平稳,在四月时,京师已有旨意下达,调其入京任太常寺少卿。 这是即将高升前的临时任命,他如今已是一省左布政使,再出知地方的话,至少也会巡抚一省。 果然,后面巡抚傅孟春便暗中透露,吴自新此次入京述职后,会擢升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至于巡抚哪一省就要看安排了。 吴自新已经在交接手上的政务,随后也会马上启程赴京,大概与李霁前后脚到京师。 吴自新与李霁碰了一杯,笑道:“据说傅中丞也快回京了!” 都做到了这一级别的大员了,谁在京师还没点关系? 傅孟春爽朗一笑,一起碰杯。 怪不得傅孟春席上也是笑容不断,感情也是即将升任回京,这巡抚浙江也没多久嘛,关系不简单! 按察使张孙绳羡慕归羡慕,可也没办法,起步就不如人家,熬资历吧! 众人此次与李霁这位后生钦差合作异常愉快,两人都得以高升,少不了李霁递上京的奏章中帮说好话的助力。 不居功的后生,难得!少见! 再看隔壁南直隶的杨文举,闹得鸡飞狗跳,要不是有个首辅老师替他挡着,言官的弹劾奏折能把他给淹咯! 第156章 业余骗子? 乘坐的官船虽不小,可也晃得不行,黄婉婉本就怀着身孕,期间呕吐了好几回。 李霁看着娇妻精神不好,又无食欲,心疼不已,赶紧在苏州城停留休息。 到了苏州府,自然得与同年袁可立打声招呼。 袁可立在一家酒楼做东宴请了李霁。 饮了杯酒,袁可立看向酒楼外的街道,开口问李霁道:“光风贤弟,觉得这苏州城如何?” 李霁也饮了杯酒后,回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嘛!自然是繁花似锦。” 袁可立又猛灌了一杯酒水,开口道:“光风真的这般认为?” 李霁看袁可立一脸忧愤的表情,猜测大概又要发表某些言论了。 果然,袁可立呼了口酒气,继续说道:“这城内虽是一片繁华,城外却是哀鸿遍野,赈灾?他杨文举赈的什么灾?分明是来搜刮百姓的!” 这次李霁没有阻止袁可立,两人在雅间之中,并无外人。 李霁只能捧扬问道:“杨文举真这般如此肆无忌惮?” 袁可立冷哼道:“这还有假?那杨文举只顾游山玩水、饮酒作乐,还借机侵吞灾款。不少官吏为巴结他纷纷向其行贿,他则对那些人的诉求大包大揽,如今他肥了私囊,百姓却负担加重,可谓雪上加霜。” 李霁其实在傅孟春等人处已略有耳闻,此时也不知说什么。 同是督理赈灾的钦差,贬低杨文举,大有踩别人,抬高自己的嫌疑。 李霁又问道:“听闻南京都察院和六科言官都有人弹劾他?” 袁可立冷笑摇头,回道:“杨文举乃户科给事中,本就是言官,他到南直隶后,结交的也多是言官,有人弹劾,自然也有人为其赞扬赈灾‘功绩’,再说了,他老师是何人?陛下也没法看到南直隶的真实境况。” 申时行哪怕真的知道杨文举贪墨,也得为其遮掩,毕竟是自己门生,又是自己亲口举荐的人。 李霁只得劝解道:“礼卿兄放宽心,若那杨文举真做下此等事,纸终究包不住火。” 随后李霁转移袁可立的话题,说及自己推广种植番薯的事,袁可立果然大感好奇。 袁可立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李霁逐一解答。 听完后,袁可立赞道:“照光风所言,番薯此作物就该大力推广种植,在下也真想见识一下。” 李霁微笑道:“我路上带有一些,稍后便让人送些给礼卿兄。” 袁可立谢过李霁,正想继续问关于番薯的问题,这时随从进到雅间,在他耳边禀报了几句。 袁可立开口对随从说道:“直接请他进来吧。” 李霁看了眼袁可立,好奇是什么人。 不久,一名与袁可立年龄相仿,穿着朴素的男子进入雅间。 袁可立对那人微笑介绍道:“子先,这位便是连中六元,闻名当世的李六魁了,快来见过。” 那人先是一惊,随后连忙揖礼道:“在下徐光启,见过李六魁,久闻大名,今日得见,不胜荣幸!” 嚯!李霁一听也是惊讶不已,险些脱口而出,你徐光启才是大名鼎鼎! 李霁连忙请徐光启入座,随后打量起这位后世闻名的人物。 此时的徐光启应该连举人都没考上,生活似乎过得有些落魄。 李霁依稀记得徐光启是四十余岁才考中的进士,属大器晚成的人物。 聊了几句才知徐光启的来意,原来他是想向袁可立辞行,准备向南游学,也不知两人是如何认识的。 袁可立于是干脆就着酒席为徐光启饯行,徐光启起初很是拘谨,喝了几杯酒后,才壮起胆子向李霁请教文章,李霁自然知无不言。 待徐光启请教过文章后,袁可立又把话题拉回到番薯种植上。 李霁见徐光启也是求知欲满满,便继续介绍起来。 听完李霁的介绍,徐光启惊叹道:“竟有如此作物,晚生正要往浙江游学,定然要好好见识一番,李六魁推广种植乃利民之大善举也!” 徐光启如今只是秀才功名,在李霁和袁可立两位进士面前只能自称晚生。 袁可立也笑道:“我也正有此意,可惜官职在身不便前往,子先看过之后,回来一定要与我详述。” 徐光启其实还想继续向李霁请教文章,可也知人家同年之间叙话,自己一个秀才突然打扰已属冒昧,主动敬了两人一杯便告辞离去。 徐光启离开不久后,李霁和袁可立两人也出了酒楼,袁可立已有微微醉意,主要是他自己猛灌,喝的还是李霁带的甘薯酒。 两人刚出酒楼,一名大概四十多岁,身材发福的中年男人,向袁可立揖礼殷勤道:“袁推官有礼,还能在此处碰上您,真是巧了!” 袁可立眯眼看着那人,开口道:“巧合?在这里等了挺久吧?” 那中年男人干笑了两声,不敢说话。 袁可立突然转头看了眼身旁的李霁,嘴角一扬,笑问道:“确实巧了,你之前是怎么报自己身份的?” 那人立马回道:“在下邓昌糜。” 袁可立又开口道:“没说完吧?” 邓昌糜愣了一下,连忙又笑道:“我是李六魁的舅舅呀,您与我外甥是同年!” 旁边的李霁一听,差点国粹就出来了,上下打量了两眼邓昌糜,哪儿来的业余骗子? 袁可立笑了笑,又问道:“那你可认识我旁边这位是谁?” 邓昌糜转头打量了一下李霁,随后摇了摇头,不过还是揖礼道:“见过这位大人,不知如何称呼?” 邓昌糜下意识就认为李霁也是官员,毕竟袁可立身为苏州府推官,交际的人自然多为官员。 袁可立看向李霁,就差没捧腹大笑。 李霁翻了个白眼,淡淡开口道:“我叫李霁。” 邓昌糜又揖了一礼道:“原来是李大人,有礼了!” 袁可立憋着笑,又说道:“这位李修撰的姓名,与你家大外甥的姓名一模一样,你说巧不巧?” 邓昌糜点头笑道:“是好名字,但我外甥乃是连中六元的状元,天下独一份!” 邓昌糜话音刚落,袁可立就一手搭着李霁肩膀,一手捂着肚子笑了起来。 邓昌糜看着袁可立突然发笑,一脸不解。 突然一想袁可立说的李修撰!姓名一模一样!于是邓昌糜重新打量李霁。 邓昌糜陡然间双眼睁得老大,就要上前拉住李霁的手,李霁一阵恶寒,赶紧躲开。 “哎呀!原来是我外甥,长得跟我那妹夫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的俊朗不凡,气宇轩昂!我是你舅舅啊!” 李霁皱眉寒声道:“你若再敢胡说八道,苏推官就在此处,我保准你晚饭到苏州府监牢里去吃!” 姓邓,再联想到之前清明扫墓时,李绘说了半截的话,李霁已然猜出了面前这人是谁。 第157章 好物件 “光风,莫非此人真与你有关系?”袁可立低声在李霁耳边问道。 李霁无奈回道:“礼卿兄,此事说来话长。” 袁可立点点头,看向邓昌糜开口道:“邓昌糜,你三番两次冒充官员亲属,你可知是何罪名?在《大明律》中适用诈伪,最重可处杖刑、充军!” 袁可立身为推官,自然精熟律法,虽有吓唬邓昌糜的意思,却也能适用。 邓昌糜闻言脸色一白,忙摆手道:“他父亲是会稽县主簿李维,我妹夫,我……” 李霁马上呵斥道:“还敢胡言乱语!我如今仍是皇命钦差,你想做什么?” 袁可立也开口道:“看来你真想到苏州府衙监牢吃晚饭啊!” 邓昌糜身子一抖,立马噤声。 李霁横了邓昌糜一眼,抬脚便走,袁可立随后跟上。 路上,李霁解释了与邓昌糜的关系,袁可立听后只是点点头,李霁的出身早已不是秘密。 李霁问袁可立道:“礼卿兄,他假我名义,向你请托何事?” 袁可立笑了笑,回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们的一些商货途经苏州府,数量与种类有些许出入,便被扣留了。其实商人的这些小手段已是司空见惯,不过因为赈灾之事,被扣留得比较久。” 李霁轻笑一声,说道:“礼卿兄照章办事即可,不必理会。” 袁可立点点头,认真算起来那邓昌糜还真能算李霁的舅舅,心下已经想着给他处理一下,将其放行。 休息了一日,待黄婉婉精神稍好些,李霁陪同她查看了一下两间在苏州府的绸布作坊,这是她的嫁妆之一,有两间在杭州。 黄婉婉这个小富婆每月的进账,比李霁两年俸禄还多。 晌午之后,又去拜访了一趟黄婉婉的姨母和姨父,黄婉婉的姨父还是苏州府经历司的经历。 五月十四日李霁一行继续赶路,于十六日到扬州。 在扬州休息调度船只时,李霁又碰上了那邓昌糜,他与几名商人在一起,他们共有两条商船的货物,正在被钞关衙门的人盘查。 李霁的官船也会被盘查,但只是形式上的而已,钞关的人连船都不上,核对过勘合后立马优先调度放行。 邓昌糜自然也看到了李霁,不过没敢随便上前打招呼。 之前两船货物被扣在苏州府近两个月,期间一直跟官府的人打交道,人家理都没理,只说等通知。 可是上次碰到和袁可立在一起的李霁后,只消半日,苏州府衙门的人就给处理放行了,虽被罚了些银钱,但也不算多。 邓昌糜知道突然能这么快处理放行,肯定与李霁有关系,即使李霁没有与苏州府衙的人打招呼,但肯定是看在他的面子上,因为经手人便是袁可立。 李霁经过了邓昌糜几人附近,准备登船,但是突然又折返回去,因为他看到了一样很感兴趣的物件。 邓昌糜看到李霁折返,目露希冀。 自己等人在苏州府放行后,已经将多载和货单之外的东西都清掉了,完全照着规矩来,可这些钞关盘查人员下手还是这么黑。 见李霁在自己等人面前停步,邓昌糜更是暗喜。 几名钞关盘查人员也赶忙躬身行李,他们核对勘合时已经知晓李霁的身份。 李霁停下脚步后,认真打量着一个大木箱上的一个小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两支短枪,确切的说应该是两支手铳,是用燧石撞击激发的手铳! 手铳长六寸左右,约等于后世的20厘米,铜制枪管,由扳机、带燧石的击锤、击锤发条、击砧和药池等组成。 这类撞击式燧发枪已很是精良,后面改良的燧发枪是一体式的击铁(撞针)和火门盖,简化了结构,提高了击发的可靠性和稳定性,但激发方式与大体结构没有多大区别。 两支短手铳上刻有精美的花草和动物图案,想必应该是西方某个贵族手里的玩物,实打实的好物件! 见李霁一直盯着盒子看,识趣的邓昌糜赶紧拿起盒子给李霁递过去。 几名盘查人员下黑手的同时,也想索要盒子里的东西,其实他们并不知道是什么物件,但看出是铜制的,且分量不轻,自然就有价值。 李霁看了眼邓昌糜,开口道:“随我来。” 邓昌糜心下一喜,忙捧着盒子随李霁往旁边走了几步,几名盘查人员连头都没敢抬。 停步后,李霁问邓昌糜道:“你可知盒中是何物?” 邓昌糜摇了摇头,回道:“不知道。” 李霁看他的样子就猜到应不认识这物件。 李霁又问道:“那你又是从何得来?” 邓昌糜老实回答道:“这是去年我在宁波港从几名红毛夷手里得来的,当时做生意他们没有带够银钱,便拿这物件充抵。” 李霁点点头,又说道:“那我便告诉你,这是鸟铳,你可知私藏的罪名?” 明代普遍称火枪为鸟铳、鸟嘴铳等,因其能击中飞鸟而得名。 《大明律》规定,凡民间私有人马甲、傍牌、火筒、火炮等应禁军器者,私自持有一件杖八十,每多一件加一等;私自制造并持有则罪再加一等,杖一百流三千里。 邓昌糜一听,顿时脸色煞白道:“这……这怎么会是鸟铳?鸟铳都是长好几尺的。” 明代火枪多在四尺至七尺之间,相当于后世1.3米到2米之间,这也是邓昌糜不知道盒中短铳也是火器的原因。 李霁提高声音道:“你是说我在诓你?” 邓昌糜忙摆手回道:“不敢!不敢!我……我实是不知这东西是……若知晓哪里敢私藏啊!” 随后将盒子给李霁又递过去,小心道:“那您能不能……” 邓昌糜看这东西挺精巧,原本想着送给某个官员或同行打交道,如今知道是什么东西,哪里还敢留在手里。 且几个盘查人员也在勒索这玩意儿,若叫他们发现是鸟铳,那真是祸事了。 李霁心下一喜,折返回来本就想看看能不能将东西弄到手里。 不过脸上还是表情平静,淡淡道:“今日我便救你一救。” 随后示意李康把盒子接过来。 邓昌糜把这烫手山芋递了出去,擦了把汗道:“多谢外甥……” 话未说完,被李霁一眼瞪过去,连忙尴尬住口,心道这位外甥是刀子嘴豆腐心呐! 第158章 偶遇传奇 李霁问邓昌糜道:“你们船上的问题都处理清楚了?” 邓昌糜忙回道:“完全合乎律法,照章纳税,之前在苏州府就是袁推官经手放行的,该罚的都罚了。” 李霁轻笑一声,心道果然是礼卿兄你呀。 随后李霁转身往几名盘查人员走去,邓昌糜连忙跟上。 李霁对几名钞关衙门的人开口道:“他们船上的一应货物都查验清楚了?可有问题?” 几名负责盘查的兵丁杂吏是惯会敲诈勒索的,察颜观色的本事自然也是拿手,现在什么情况再明显不过。 这位年轻老爷的勘合上可写着翰林院修撰,且听书吏说还是文曲星下凡的六元及第状元公。 最重要的是,这位爷还有皇命钦差的身份,我的个祖宗!没病谁去得罪这样的爷呦! 一名书吏躬身谄媚回道:“回修撰大人的话,都查验过了,没有问题,小的这就安排调度放行。” 与邓昌糜同行的几名商人闻言大喜,这趟生意本就不赚什么钱了,少一两道盘剥就能多赚一点。 解决了问题,邓昌糜几人一路送李霁上船。 李霁突然停下脚步,又问邓昌糜道:“红毛夷只给你这物件,没其他东西了?” 邓昌糜连连摇头,回道:“没了,就这玩意儿,其他什么都没有,我绝不敢私藏。” 看来还得自己弄弹丸和火药,可恶的洋鬼子,这是给烟不给火呀! 李霁转念又一想也觉正常,若有给到弹药一起,只要邓昌糜不像他外甥李枫那般蠢,两相结合,早就猜到是火器了。 李霁让邓昌糜等人止步,与李康一起上了乘坐的官船。 李霁一走,邓昌糜的几个同伴便连连恭维他,竟然认识翰林院修撰这样的京官人物。 邓昌糜被一顿马屁拍得舒坦不已,立马尾巴都翘了起来。 翘起大拇指往自己胸口一指,趾高气昂道:“那是!翰林院修撰,玉堂清贵,前途无可限量!乃是我……我妹夫至交之子!” 邓昌糜想起李霁的态度,瞬间改了口,没敢把外甥往外说。 众人闻言,又是一顿马屁拍去,邓昌糜脑袋都开始晕乎起来。 回到了船上,捧着盒子的李康就问道:“少爷,这玩意儿真是鸟铳?” 李康也是只听过鸟铳,还从没见过,心下好奇不已。 李霁笑着回道:“那还能有假,这东西远距离比弓箭好使,有机会再给你试试,先收好。” 五月十九日,李霁等人行至淮安府,又停留休息。 黄婉婉以前最远也就去到扬州府,对新到的地方都感到好奇。 一直坐船,长时间不走动对身体不好,李霁便带着她和刘妈妈逛一逛淮安城。 同时一边给她们讲之前自己赶考的事,万历十六年的正旦,与刘毓、汪可进等人就是在淮安过的。 吃过晌午饭,黄婉婉突然提议前去拜佛。 有了身孕的女子,总是多愁善感,一心只求夫君与孩儿平安。 刘妈妈更不用多说,她是传统封建社会妇女,虽不识得多少字,却是遇佛便拜,入道观就上香,无比虔诚。 以前是为李霁求,现在又加上黄婉婉肚子里的孩子。 李霁自然都顺着她们的意。 黄婉婉对淮安龙兴寺早有耳闻,正好离众人用饭的地方不远,这也是她突然提议的原因。 龙兴寺位于淮安城西北隅,初名为正法华院,由西晋西域月氏国僧人竺昙摩罗刹所建。 晋元帝大兴二年,额曰法华禅院。 唐代景龙二年,唐中宗诏令僧伽大士自淮入宫,执弟子礼,并遣使淮安,修寺造塔,敕令改额为“龙兴万寿禅寺”,如今已成为淮安最大的佛教丛林。 李霁送娘子与刘妈妈进大殿后,便先到外面的一棵古树下等候。 拜佛?拜个锤! 李康自然也不信这玩意儿,他李大仙还想踹了佛像,自己往上坐呢! 让他掏银子供奉?门儿都没有! 李霁所在的古树位置,属于寺庙比较高的地方,往远处眺望了一下,景致倒是不错。 正赏着景,路过三个光头和两名身穿官服的官员。 一名光头对其中一位官员的称呼,突然勾起了李霁的一个好奇念头,光头称他汤主事? 于是李霁开口问道:“敢问可是海若先生?” 几人稍停了脚步,那名四十岁左右的汤主事打量了两眼李霁,暗道此子好相貌!好气质! 同时开口回道:“在下汤显祖,足下是?” 李霁一惊,竟真是传奇戏曲大家汤显祖,汤临川! 汤显祖字义仍,号海若、若士等,江西临川人。 二十一岁中举,三十四岁考中进士,现任南京礼部祠祭司主事。 代表作品临川四梦,分别为《紫钗记》、《牡丹亭》、《南柯记》、《邯郸记》。 按时间推算,现在应该只写出了《紫钗记》,其他三梦还未现世,那是汤显祖被贬后才创作出来的作品。 与苏轼一样,遭各种贬谪才能心境大变,文思泉涌。 所以,一定要贬他! 李霁敛了敛心神,揖礼回道:“晚生山阴李霁,见过海若先生。” 汤显祖闻言眼神一亮,回礼高兴问道:“可是六元及第的李六魁,李光风?” 李霁笑着回道:“先生过奖,正是后学晚生,得瞻先生尊容,实慰平生矣!” 三个光头和另外那名官员一听李霁身份,连忙见礼。 说实慰平生之语,非是李霁夸张,汤显祖虽未创作出另外三梦,但早已是天下闻名。 早年权相张居正曾多次延揽汤显祖陪几个儿子读书,好在安排几个儿子中进士时,作为陪衬以掩世人耳目,免遭过多非议。 汤显祖断然拒绝,言称绝不做权门鹰犬。 张居正三子张懋修也曾多次到汤显祖在北京的临时寓所,欲加结纳,答应让其中状元,汤显祖仍严词拒绝。 张居正被落了面子,在万历五年、八年的会试,均将汤显祖黜落。 在张居正去世后的次年,万历十一年,汤显祖才得中进士。 汤显祖复又打量了一下李霁,笑道:“世人皆传,少年英才的李六魁乃是翩翩君子,相貌俊逸不凡,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李霁连忙谦逊回道:“先生实在过奖了。” 汤显祖又问李霁道:“李六魁如何在此处?” 李霁笑着回道:“晚生回京复命,途经淮安稍歇,内子与义母来此理佛,故陪同前来。” 汤显祖微微转头,看了眼大殿后,开口道:“李六魁可得空闲,移步一叙?” 李霁自然想与汤显祖这位大V结交一番,便让李康去告知黄婉婉和刘妈妈一声。 光头们也识趣得很,一人为李霁和汤显祖引路,一人说去安排香客寮给黄婉婉和刘妈妈她们稍作歇息。 第159章 主角原型之一 汤显祖现任南京礼部祠祭司主事一职位,礼部祠祭司负责祭祀礼仪、宗庙管理,还兼管一些天文历法和僧道事务。 到这淮安龙兴寺,约莫是有关于僧道事务的差事。 饮了杯后,汤显祖缓缓开口道:“李六魁负责督理浙江赈灾事宜,亲察民情,多有良策,使之百姓得食,浙民皆交口称赞,大善也!” 李霁谦虚道:“海若先生过誉了,晚生既奉君命,自当竭力而为,然仍有许多事务未得做好。” 汤显祖轻笑一声,继续道:“做得很好了,甫入仕途便担此重任,若换作是我这等书生,便做不到如此,怕是要无头抓瞎。” 哈!大戏曲家你这番夸赞,不才就收下了。 随后,汤显祖叹了口气,又道:“我这般书生,是做不得多少实事,自认也做不好,可也至少有怜悯之心。南直隶之民不幸,天灾之下何其苦也?竟还要受赃官盘剥之害。” 得!您跟袁可立一样愤世嫉俗,两人坐一桌能干好几斤酒水。 李霁抿了口茶,缓缓道:“先生所说之事,晚生也略有耳闻,然同为督理荒政事,晚生暂时不便议论,还请先生见谅。” 老说这个,多无聊?李霁准备和汤显祖聊点他大戏曲家擅长的。 汤显祖点了点头,表示理解,随后看着李霁问道:“李六魁回京复命,能否替我带封书信给一位在京的同乡?” 李霁笑着回道:“举手之劳,定不负先生所托。” 汤显祖谢过李霁,既然不便议论政事,两人就谈诗文。 交谈了一阵后,李霁终于找到机会,笑问道:“海若先生的戏曲大作,晚生能否有幸先行拜读?” 既是戏曲,当然是以唱和舞台表演为核心表现手段,但李霁前世没有看过完整《紫钗记》戏曲表演,只粗略知道是那么一个故事。 所以想看看能不能一观文本,权当话本去看整个故事了。 戏曲文本包含剧情、唱词、念白、角色动作提示等,虽没有唱腔结合舞台表演那般细腻立体,却也能清楚知道整个故事的情节发展。 汤显祖闻言,惊讶问道:“光风如何知晓我在作戏曲文本?” 一番交谈,两人关系拉近不少,汤显祖便用字称呼李霁。 汤显祖正在创作戏曲,只有家人和一些好友知道,与李霁初次相识,自然惊讶他怎么会知晓。 李霁笑着回道:“先生莫不是忘了我与王宇泰乃是同年?他如今为庶吉士,也在翰林院中。” 王肯堂字宇泰,万历十七年三甲进士,选庶吉士入翰林院,与汤显祖是好友。 王肯堂确实与李霁等同年提起过汤显祖,但是没说过他创作戏曲的事。 现在王肯堂又不在这里,还不是由李霁编?你们以后再对质去吧! 汤显祖一抚额,爽朗笑道:“倒把这一茬给忘了!” 随后继续笑道:“这两年在祠祭司任职,无甚事务,我便将《紫箫记》作部份增删雕琢,如今易名《紫钗记》。正好此次来淮安带了份抄本,原本想送与一位山人,既如此,便先赠予光风了。” 李霁忙高兴道:“多谢海若先生,实乃晚生之荣幸。” 汤显祖饮了口茶,润了润喉后,看着李霁笑道:“说来我的《紫钗记》还与光风你有些许渊源!” 李霁眉头一挑,问道:“哦?有何渊源?” 汤显祖笑着解释道:“《紫钗记》第十出名为回求仆马,便是我借鉴了光风你得中解元后,向同窗好友借马匹风光提亲之事。” 李霁闻言,爽朗笑道:“晚生之经历,能为海若先生提供借鉴,幸甚!” 汤显祖又继续笑道:“还不止于此。” 李霁立刻凝神倾听,大戏曲家将自己的事迹改编入剧本,何其有幸! 汤显祖又仔细打量了一番李霁的五官,笑道:“高存之与我说,你李六魁相貌之俊朗,气质之淡然乃他生平仅见。也曾与我详述你的五官,我所刻画的李益李十郎之俊朗相貌,便是以此作描述。” 高存之就是高攀龙,他在中进士后,遇父丧归家丁忧,他与汤显祖也相识。 李益李十郎就是戏曲《紫钗记》中故事的男主角。 这么说来,自己还是主角原型之一? 李霁此刻真想问汤大戏曲家,你什么时候把戏曲文本拿去给戏曲班社扮演,传遍天下。 要不你自己弄个戏曲班社?不够银子?我家娘子有!免费赞助! “存之兄可能说得不够清楚,海若先生再仔细看看,届时扮李十郎之人,可得好好找!开戏之前,先生若能说是以晚生为参照,那便更好了!”李霁身子前倾些许,开口笑道。 李霁!李益!姓名还只一字之差,妙! 汤显祖爽朗笑道:“如光风你这般俊逸的相貌,怕是天下难寻矣!” 嗯,太对了,我家娘子也这么说! 汤显祖继续笑道:“李十郎是状元,光风你更是六元及第之状元!存之还说你文武双全,箭术超绝,三箭慑退数十劫匪,我本也想令李十郎如你一般,可是编改太大,只得无奈作罢。” 舒服!存之兄,感谢你! 两人聊得投缘兴起,不知不觉便忘了时间,想起黄婉婉和刘妈妈她们应该在等着,李霁只得告辞。 汤显祖也要离开龙兴寺,便与李霁结伴一起。 汤显祖见到黄婉婉时,不禁赞道:“光风与令正真是郎才女貌!” 李霁眨了眨眼,笑道:“海若先生也可将内子作为霍小玉之参照。” 汤显祖微笑回道:“令正容色照人,秀外慧中,有何不可?《紫钗记》中李十郎与霍小玉情路虽有坎坷,最后也终成眷属,一如光风你们夫妻二人鹣鲽情深,琴瑟和鸣。” 说罢,汤显祖笑着揖礼告辞,先行离去,黄婉婉一脸茫然地跟着李霁回礼。 待汤显祖离开后,黄婉婉才问李霁是怎么回事,李霁则边往外走,边向娇妻介绍汤显祖,以及解释他说的那番话。 临近宵禁,李霁收到汤显祖派人送来的《紫钗记》抄本和一封信。 李霁刚接到手中,便暗暗吃惊,好厚的一封信!这是有多少话要说? 汤显祖同乡的名字也有意思得很,乐新炉,是国子监监生。 李霁无意窥探他人的隐私,汤大戏曲家的信任不能辜负,只是好奇一下而已,随后便小心放好,到京城就给人送去。 放好信,李霁翻开《紫钗记》。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汤显祖题的字,“鹣鲽情深,琴瑟和鸣”,正是他白天的结尾之语。 想来是汤大戏曲家给自己和黄婉婉的祝福吧。 黄婉婉伸手刚想从夫君手里拿走《紫钗记》,李霁一把合上文本,高高举起,笑道:“娘子,我说过夜里看书伤眼,明日再看!” 黄婉婉回来路上听李霁简单介绍了《紫钗记》的故事,早已心痒难耐。 “官人,我只先看几页……”黄婉婉撒娇道。 李霁摇了摇头,轻笑道:“不行,你能忍住不继续看?娘子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想想我们的孩子!” 黄婉婉看着夫君,委屈地扁扁嘴,只得作罢。 第160章 抵京 陛见 一上船,黄婉婉就抱着《紫钗记》文本无比专注的看了起来,就连途中用饭的时候也不曾离手。 看到剧情曲折处,竟还偷偷抹泪,刘妈妈见此眉头紧皱,担心不已。 将李霁悄悄拉出船厢,刘妈妈语重心长道:“少爷,少奶奶她如今怀着身孕呢,你要多让着她些,有什么事得好好说,这样对肚子里孩子可不好!” 李霁苦笑着解释道:“刘妈妈,我们好些呢,婉婉她那样是因为看戏曲文本的缘故,不干我事!” 刘妈妈皱眉道:“真没有拌嘴?” 李霁一再保证没有吵架,夫妻之间恩爱无比,如胶似漆。 刘妈妈往船厢里看不眼后,又说道:“这样可不行,怀着身子呢,最好有个舒畅心情,少爷你还是把那戏曲本子给收起来吧。” 李霁暗道,现在没收黄婉婉的《紫钗记》文本那才叫糟糕,看一半没看完,眼泪不得如黄河决堤般? 李霁只得继续摇头苦笑,回道:“还是待她看完去吧,刘妈妈您也不用担心,那戏曲文本没多厚,一两日就看完了,而且看到后边她心情会好的。” 刘妈妈看着李霁,叹了口气道:“好吧!” 五月二十五日,行至徐州城,又暂作歇息。 邓昌糜等人的目的地就是徐州,他们一路尾随李霁的官船,蹭了些方便。 到了徐州城,邓昌糜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点葡萄酒,说要送给李霁做谢礼,同时也是辞行,到此就分道扬镳了。 李霁没见他,让林棠收下葡萄酒,便打发他滚蛋。 徐州与与河南归德府相邻,汝宁府又与归德相邻,刘妈妈的家乡就在归德府与汝宁府交界地带。 李霁和黄婉婉问刘妈妈要不要稍稍绕路回家乡看看。 刘妈妈自从遇到李霁的母亲陈氏后,便照顾在她左右,没再出过绍兴府。 近乡情怯,刘妈妈心底是有些念头的,但一想到去汝宁府要走陆路,马车颠簸,黄婉婉又有孕在身,担心出意外,便摇头说不回去了。 李霁和黄婉婉又劝了她几回,刘妈妈均是拒绝,两人最后只得作罢。 进入六月,天气开始变得酷热。 李霁一行由会通河,一路乘船继续北上,进入河间府时已是六月底。 七月初五,到达天津卫,真正进入京畿地区。 七月十三日,历时两个多月终于到达京城东便门外的大通桥码头。 刚一下船,李霁就不禁长舒一口气,一路平安! 黄婉婉已是五个多月的身孕,宽大袍服之下肚子开始隆起。 刘妈妈一路都十分高兴,多次说黄婉婉显怀早,肚子里的孩子一定很康健,说不定就是个男孩。 李霁倒无所谓,男女都一样喜欢,最重要的是能平安健康。 有皇命在身,李霁不能先回住处,得先报到。于是让李康带着妻子映荷,以及黄婉婉和刘妈妈等人先回家。 换上官服,李霁带着林棠到了户部衙门。 差事是督理赈灾,得先向户部汇报赈灾相关物资的使用情况。 刚准备进户部大门,一名宦官和鸿胪寺的官员就将李霁叫住。 宦官嗓音尖细道:“李修撰不必进户部,万岁召你即刻入宫陛见。” 李霁闻言有些惊讶,朱翊钧竟召见自己,皇帝现在朝会都极少上了,能见到他人的也就几名内阁大学士。 稍一敛神,李霁向宦官揖了一礼,便跟着往皇城去。 到了宫门外,林棠止步等候,李霁跟随宦官继续前往紫禁城。 进入乾清宫后,发现四位阁臣都在。 李霁行过大礼,听到御座上的朱翊钧道了声“平身”,才缓缓站立起身,目光低垂。 朱翊钧又开口道:“李卿,将头抬高些。” 擦?怎么有种被调戏的感觉? 可谁让人家是皇帝呢?李霁依言稍稍将头抬高。 朱翊钧开始打量起了李霁,暗道还真是长得一副俊朗相貌,怪不得传言京师有不少未出阁的女子,甘愿给其做妾! 去年因祈谷礼上的事,朱翊钧对李霁很是恼怒,不过早已气消,事后也已知晓李霁纯属歪打正着,并非有意。 相比前几个月的那个大理寺评事,李霁之事根本不算什么。 一想起这事,朱翊钧就怒火冲天,半年间不知摔了多少御瓷杯碗。 要不是几个阁臣劝阻,又顾及影响,恨不得砍了那小臣的脑袋! 其实朱翊钧心底对李霁的才学是认可的,要不然当初圈三鼎甲时,也不会将李霁的文章反复拿起又放下。 而开始不想将李霁点为状元,是担心庶子登顶,众朝臣会由此猜测他的立储心思,不见许国当时就曾发难? 不过最终还是爱惜李霁的才华,也没忍住执政期间出六元及第之状元的诱惑,将其点了头名。 李霁快速瞄了眼皇帝朱翊钧,年近而立,相貌普通得很嘛,远不如自己多矣! 汤大戏曲家亲自盖章验证,不服来辩! 这也是李霁第一次看清皇帝朱翊钧的相貌,殿试时距离太远,根本看不清。 到传胪唱名和上表谢恩之时,朱翊钧更是连面都没露。 朱翊钧看着李霁,缓缓又说道:“李卿督理赈灾事宜的差事办得很好,没有辜负朕与内阁的期望。” 李霁恭声回道:“得万岁之褒奖,微臣惶恐之至。微臣不过是秉承万岁旨意,奔走效命,略尽绵薄之力,与万岁之圣德相比,实不足挂齿。” 朱翊钧闻言,微笑点了点头。 刨掉李霁的出身,以其才华与办事能力来看,确是个好苗子,值得重用。 且他在浙江的所为,皆在职权范围之内,从不逾矩。 照此来看,李霁应不会跟随他座师许国掺和立储之事,甚至拉过来培养也未尝不可。 随后朱翊钧又问了些浙江的情况,李霁逐一对奏。 见此,李霁干脆主动道:“启禀万岁,微臣已整理出赈灾期间的各项开支用度去向,以及各府县的相关报文,请万岁御览。” 说罢,从袖带中取出一沓整理的报文,这些本是交给户部的。 朱翊钧示意身边的太监田义呈上来,看了几页,频频点头,报文所述简洁详尽,无一废话。 于是又赞了李霁两句,相比督理南直隶的杨文举,确实要做得好太多。 一想到杨文举,朱翊钧又不禁有些烦,最近弹劾他的奏章愈发的多,申时行举荐的他,一时不好处理。 这时,许国突然开口道:“万岁,李修撰巡察灾情时,也上报了南直隶的灾情,如今回京途经南直隶,应也看到赈济情形,不如先让他粗略禀报所见。” 杨文举还没有回到京城,但估计也差不多就在这几日到达。 李霁闻言,暗暗叫苦,我的个好老师啊!我这才进京城没两个时辰呢,你这是干什么?一刻也不给消停吗? 首辅申时行抬眸看了眼皇帝,便又复将视线投向丹陛处,神色平静。 王锡爵看向朱翊钧,看他会如何处理应对。 王家屏则余光扫了眼许国和李霁这对师生,眉头微皱。 第161章 观政内阁 先看了眼申时行,后目光又向许国与李霁这对师生打量去。 略微思索,朱翊钧放下手中的一页报文,缓缓道:“便依许大学士所言,李卿,你且说说吧!” 李霁拱手揖礼,回道:“禀万岁,微臣知万岁心系黎民,日夜忧念赈灾诸事,故待地方赈务稍定,便星夜兼程,赶回京师,恭向万岁复命。因微臣贱内有孕在身,途中常感不适,所以未有过多关注南直隶赈灾情形。微臣因忧心内宅而废公事,伏乞万岁降罪。” 顿了顿后,又继续道:“南直隶相比浙江灾情较重,想必赈济事务也较为繁巨,欲令民生复安,灾象尽除,尚需假以时日。” 我可不掺和你们这破事,又不是没人弹劾杨文举,朱翊钧若真想治他的罪,早就办了。 至于不办他的原因,在这殿中的人,谁心里不跟明镜似的? 许阁老你也不能可着我一个学生造,在浙江该办的事都给你办了,还有附送的。 这刚回京城,你又要把我当枪使?没门儿! 万一狗皇帝一生气又把我给撵出京师,你能保我不?我家娘子现在大着肚子,你好意思? 不得不说,李霁又是诉苦,又是请罪,最后再来一手四两拨千斤,连太极宗师申首辅都想赞他一声后生可畏。 许国微微皱眉,用余光扫了眼学生李霁,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朱翊钧嘴角上扬,显然很满意李霁的话,笑道:“李卿赈灾有功,忧心有孕的妻子亦是人之常情,朕岂会不明是非?” 看了眼许国后,又继续道:“既是有功,便应赏之,即日起擢升翰林院修撰李霁为侍讲,并入内阁协理机务,念其妻有孕在身,可三日后再朝。” 李霁连忙谢恩,这次是真升官了。 翰林院侍讲,正六品,主要承担为皇帝讲解经史书籍等任务,也参与编修书籍、起草诏令等工作。 与正六品侍读的职责几乎一样,不过朱翊钧现在朝会都少上,更别说开经筵了。 若是立了太子,倒是有机会给太子讲学。 入内阁协理机务就大有讲究了,可以理解为观政内阁,协助几位内阁大学士处理机要事务。 内阁为大明权力中枢机构,在那里接触的都是最核心机密的政务。 李霁谢恩起身后,心中暗爽,别人观政六部,我观政内阁,不枉在外奔波劳碌一年多。 狗皇帝,不!圣上体谅臣下带着怀孕的妻子两千多里奔波回京复命,还给了三天假,先好好休息再上班,实在圣明。 有了整理好的赈灾报文,李霁不用再继续逐一汇报,朱翊钧便让李霁先行出宫去。 李霁与林棠回到澄清坊的宅子时,佩儿和映荷带着几个丫鬟已经将一年多没住的宅院打扫的差不多了。 黄婉婉听闻夫君升官,高兴不已,便说要好生庆贺。 因为刚回京,宅子还在打扫,以前李霁和李康两人住时,也根本没自己做饭,锅碗瓢盆都少得可怜,便暂时不生火做饭。 李霁让李康带着黄寿到外面酒楼订了两桌席面回来,就当自己给自己接风兼庆贺了。 朱翊钧给了三天假,李霁也没能好好休息,因为许多在京同年和翰林院同僚知道他回京且升官后,都纷纷上门拜访。 一连三天都在打官腔,比赶路回京还要累人,转眼又要上班。 李霁如今虽然入内阁协理机务,可还是翰林院官员,所以去内阁前,先到翰林院拜会了掌翰林院事的陈于陛等官员。 朱赓回乡丁忧后,礼部左侍郎于慎行升任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 文渊阁位于紫禁城午门之内、文华殿南面、皇极门东庑尽处,左顺门东南,即宫城的巽隅位置。 因为日后需要经常出入宫禁,所以李霁领到了牙牌凭证。 牙牌由司礼监督造,尚宝司检核颁发,以象牙制成,刻姓名官职于上。 牙牌按官员身份,分为“勋”“亲”“文”“武”“乐”等字号,李霁为翰林院侍讲,使用的便是“文”字号牙牌。 洪武朝太祖皇帝有制,规定京城各类文武内外官员,凡经常出入内廷者,俱应佩带牙牌。不佩则门者却之,私相借者论如律。 李霁在宫门处出示牙牌,宫门太监检验核对后,便带他前往文渊阁。 内阁与翰林院有极深的历史渊源,明初翰林院主要承担文化职能,如修史、编纂、起草诏书、参与经筵讲学等。 而文渊阁,最初是作为皇帝的私人藏书楼,翰林院官员便经常到文渊阁查阅藏书资料,为辅助进行史书编纂、典籍校勘等工作。 明太祖朱元璋废丞相制度,高度集权后,一人处理繁杂政务压力巨大,便设立殿阁大学士,如华盖殿、武英殿、文渊阁、东阁等大学士,作为顾问。 但此时殿阁大学士品秩较低,仅为正五品,主要是为皇帝提供咨询,很少参与决策。 太宗朱棣靖难即位后,选拔解缙、胡广、杨荣等七人入值文渊阁,参与机务。 七人在入值文渊阁时或此前均有在翰林院任职的经历,与翰林院有密切关联。 此七人有较为稳定的职掌,可参与讨论国家机密事务,内阁制度初具雏形,文渊阁为固定办公地点。 仁宣时期,内阁权力进一步扩大,大学士开始兼任六部尚书等职,地位逐渐尊崇。 内阁拥有票拟权,即对奏章提出处理意见,用小票墨书贴于奏章之上,供皇帝参考。皇帝决策时,多采纳内阁意见,内阁对国家政治日益重要。 到英宗正统年间,内阁制度基本定型,内阁有了较为完善的机构设置和运作程序。 首辅、次辅等官员职责明确,内阁成为协助皇帝处理国家政务的权力中枢机构,与六部等机构相互协作又相互制衡,共同维系着大明朝政治运转。 非翰林不入内阁,也在此时形成定制,可以说内阁实脱胎于翰林院。 此时内阁之中除了几名大学士,吏目之外的辅助官员也均来自翰林院。 带李霁到文渊阁前,宫门太监悄然离去。 又由一名内阁中的杂吏为李霁引路,真正进入文渊阁。 李霁需先去拜见首辅申时行,哪怕座师许国也在内阁之中都得往后稍,这是规矩! 而且工作的时候要称职务,没有老师,关起门来再另当别论。 回京当日,在乾清宫中奏对时,李霁没有与许阁老步伐一致,关系有些许裂痕,须得好生修补。 第162章 小内阁 整齐叠放有几摞公文的公案前,申时行正在翻看某本公文,抬头见是李霁,轻轻合上手中公文。 李霁揖礼恭声道:“下官翰林院侍讲李霁,拜见元辅。” 申时行微微颔首,开口道:“光风来了。” 李霁继续恭声道:“晚生有幸入内阁学习机务,恍若梦寐。元辅佐天子执衡秉轴,调和鼎鼐,天下敬仰。然晚生才疏学浅,于机务犹若瞽者识途,还望乞元辅不弃驽钝,假以教诲。” 申时行看着李霁,微笑道:“光风你乃六元及第状元之才,此次督理荒政,实心用事,做得极好,他日当为我大明之栋梁。” 李霁谦虚回道:“元辅夸赞,晚生惶恐。日后定潜心学习,恪守本分,好为朝廷尽绵薄之力,不负万岁圣恩,元辅之期望。” 申时行看着宠辱不惊,谦恭有礼的李霁,心底赞赏,又想到学生杨文举,不禁叹息。 “正该如此!内阁所在均为核心机要政务,万岁有心历练于光风你,须潜心向学。”申时行缓缓开口道。 顿了顿后,继续说道:“如今国家多事,朝堂须和谐,方能为万岁分忧,安定黎庶,光风你人情达练,识得大体,令人放心。” 申阁老这是在感谢自己在乾清宫时的谨言慎行?李霁自然又要谦虚一番。 申时行随后便让他去拜见其他几位阁老,堂堂首辅,手上要处理的事务数不胜数。 离开申时行的值房,李霁便在杂吏的带路下,又来到座师许国处。 并非是因为许阁老是自己座师,李霁才将许国排第二,而是根据阁臣们入阁的时间排序。 许国于万历十一年四月,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参预机务,王锡爵稍晚,在万历十二年二月入阁。 最后则是王家屏,于万历十二年十二月,以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阁辅理朝政。 一进到许国的值房,李霁行过礼后,许阁老便让他落座。 这就体现出了关系的亲近,在申大首辅那里,李霁全程都是站着说话。 李霁坐下后,许国微笑道:“光风你出京历练一年多,如今刚一回京,便得擢升且入内阁协理机务,在同辈之中可谓一骑绝尘矣,须好生珍惜,戒骄戒躁。” 李霁心道,一开始可是托您的福,被撵出去的!不过还是得谢过好恩师您弄了个赈灾的差事。 李霁微笑回道:“还是多得恩师您提携栽培,学生才得以有更多的历练机会。一定谨记您的教诲,在内阁之中勤学多听。” 许国微微点头,李霁的性格他是知晓的,但内阁之中不比别的衙门,许多事涉机密,还是不免多叮嘱了几句。 李霁虚心受教,随后看着许国,真诚道:“当日在乾清宫之事,还望恩师见谅。” 许国微微摇头道:“此事便不提了,你当时刚回京,为师也思虑不周,令你为难。” 叹了口气,许国又继续道:“老夫也并非想针对何人,南直隶之事实在太过令人忧愤难当。好在当初万岁准你督理浙江赈灾事,否则浙江百姓也难逃荼毒。” 李霁回道:“恩师之高风亮节,世所皆知,此事若翻上台面,牵连之广怕是不亚于董范之事。” 许国点头道:“其中关节确实复杂,然也须还百姓公道,徐徐图之吧。” 嗯,对咯,许阁老您脾气收着点。 随后许国又开口道:“为师便不留你了,你还需去拜见其他阁老,礼数不可废,切记内阁之中资历尤为重要,且去吧!” 李霁起身告辞道:“学生谨记,改日再到恩师府上拜会,学生告辞。” 李霁接着去拜见王锡爵,这位太仓王阁老,才学天下闻名,却也复杂多面。 当年张居正“夺情”事件,王锡爵直入张居正府邸,刚烈激昂劝说其遵守丁忧制度,逼得张居正都把刀架自己脖子上了。 王锡爵只是面带肃容,礼节性地勉励了李霁两句,便继续埋头处理政务。 王家屏也是性格刚正,直言敢谏之人,不过待人很是平和,除了微笑勉励了几句李霁,同时也夸赞他赈灾的差事办得好。 拜见完四位阁老,随后李霁又到了外面的文书房,这里也将是他在内阁中工作的地方。 文书房中有多名书吏和好些翰林院官员,都是如李霁一般在内阁之中协理机务的。 当然人家进来早,科举入仕也更早,都是李霁的前辈。 李霁逐一拜会过去,好家伙!发现其中有好些都是后世大名鼎鼎的名人。 朱国祚字兆隆,浙江秀水人,万历十一年状元,现任翰林院侍讲。 李廷机字尔张,福建晋江人,万历十一年会试第一,殿试榜眼,现任翰林院修撰。 叶向高字进卿,福建福清人,万历十一年殿试二甲第十二名进士,初授庶吉士,现任翰林院编修。 方从哲字汝愚,浙江德清人,万历十一年殿试二甲第三十名进士,初授庶吉士,现任翰林院编修。 怪不得在翰林院见不着人,原来都跑这里来了,四人均为同年,汤显祖汤大戏曲家与他们也是同年。 这是协助四位阁臣处理政务的小小文书房吗?不是!这分明就是“小内阁”! 同为浙江人的朱国祚对李霁笑道:“前几日便听闻李六魁要来内阁,我等同僚均是翘首以盼啊。” 方从哲也笑道:“果然如传闻般,咱们玉堂的李六魁不仅文采斐然,冠绝同辈,这俊逸风采便令京师无数女子思慕!” 方从哲祖籍虽为浙江德清县,其实他是直隶顺天府锦衣卫籍。 四人之中,方从哲年岁最小,时年二十八岁,朱国祚和叶向高均为三十一岁,李廷机年岁最长,今年四十八岁了。 当然,在这间文书房,包括整个内阁之中,咱们李霁李六魁才是最年轻的,今年才十九! 李霁连忙谦虚回道:“诸位前辈过奖了,晚辈乃后学,甫入内阁,诚惶诚恐,阅历尚浅,经验不足,诸多事务还望前辈们多多指点。” 说罢,李霁又向众人揖了一礼。 与其中在座的这几位打好关系,哪怕老子混个三十年还是个六品翰林院侍讲,你欺负我一个试试? 李廷机抚须笑道:“若要取经,李六魁可还须予我等些好处才行,听说李六魁岳家可是绍兴城首富,就请我等穷翰林饮些好酒水吧,今日我等便公然索贿一回!” 其他众人都是跟着笑了起来,这里在扬的就没哪个是穷的,要真说穷也是对比周边的人。 李霁也笑着回道:“那是自然,待休沐之时,晚辈就宴请诸位前辈,地方随便挑,正好有种新鲜酒水请诸位前辈尝尝。不过诸位前辈可要下手轻些,否则都察院和六科的言官可是要弹劾的。” 人家前辈主动示好接纳,自然要回敬。 众人暗道这位新来的年轻同僚不迂腐,以诙谐回诙谐。 第163章 飞语再起 随后叶向高给李霁安排了书案,同时给他讲了些在内阁之中的主要事务和规矩。 文书房中协理政务的翰林官员,每日主要工作便是对某些奏章先进行简单票拟,随后呈送给阁老们审阅。 这要求翰林官员们熟悉朝廷各项政策法规,具备敏锐的政治洞察力和判断力。 大明朝每天有无数事务需要处理,若只靠四位阁老去票拟,即使他们一天十二个时辰不眠不休也干不完。 再说了,这么干非得把人累死不可,谁还干什么阁老? 所以,四位阁老们亲自票拟的均是些较为重要的政务。 其次是负责内阁各类公文的收发、登记、分类和存档,确保公文流转的准确与及时。 同时,对各地呈送的奏章进行初步筛选和整理,挑出重要事项呈交阁老审阅处理。 杂吏们是不能看奏章的,只负责跑腿。若谁都能随意翻看,这内阁中枢还有什么权威? 再一个就是作为内阁与六部等中央衙门的联络人,传达内阁的指令和意见,同时将六部的执行情况和问题反馈给内阁,保证朝廷各部门之间的信息畅通和工作协调。 还有一项便是诏令起草与审核,这就要求翰林院官员具有出色文采和一手好书法,同时得对国家典章礼仪和制度都十分熟悉,丝毫不容出错。 这属于专业对口,毕竟能进入翰林院的人,都是经过科举考试层层选拔出来的顶尖人才,且有时某些诏令的起草也会在翰林院。 新人刚开始上班,通常都是比较轻松的,会给几天适应期,去看去听,李霁便很好秉承这一态度。 一连好几天,李霁都是负责对送入内阁的奏章进行筛选分类和整理,同时进行一些抄写归档工作。 相比在翰林院史馆,忙上一些,但也有限。 当然,在内阁中能接触到的事务不是在史馆能比的,因为这里接触到的都是实时政务,即使有时间滞后性,最长也不会超过两个月。 月底休沐,李霁在福临门酒楼宴请诸多新同僚。 内阁不同于其他衙门,作为权力中枢,一刻也不能停止运转,所以休沐也得轮着来。 朱国祚、李廷机、方从哲、叶向高四人都约好了似的,都与同僚轮换了一下,同在这一天休沐,一起赴了李霁的宴。 并非是李霁霸气外露,使众多大才都对其好感倍增,纷纷想与其结交,而是因为四人算起来确实与李霁有渊源。 万历十一年的会试总裁,乃是时任太子太保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余有丁。 而副总裁正是当时掌詹事府、吏部左侍郎翰林院学士许国。 许国也是在万历十一年任会试副主考结束后,便升任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参预机务。 虽然通常当科进士主要将主考官视为老师,但见到副主考自然也要执弟子礼,也要称老师,只是关系没有那般亲近罢了。 论起来四人与李霁是同门师兄弟,他们共同的老师许国,正位列内阁中枢次辅。 余有丁已于万历十五年逝世,那么许国便是朱国祚等人仕途上的唯一老师。 现在谁人不知李霁乃是许阁老的得意门生?所以四人天然对李霁抱以好感,且李霁为人谦逊平和,又极易相处。 朱国祚饮了两大杯甘薯酒后,赞道:“此酒口感醇厚,味道香味奇特,还带些许甜味,滋味甚好!” 李霁笑道:“非是自夸,愚弟酒量尚可,也不敢饮太多,此酒后劲有些大,兆隆兄还是饮慢些。” 现在是叙私谊的宴饮,自然以字相称,而且近半个月相处下来,李霁与四人已逐渐相熟。 方从哲却笑道:“光风你说还有更烈的,下回记得带烈的给我,此酒适合我。” 方从哲祖籍虽是浙江,但其实生长于直隶顺天府,所以口味习俗都是北人作风。 叶向高闻言笑道:“汝愚这话说的,好酒可不只适合你,光风阔绰,干脆给我等都送上一些,既是同门又是同僚,我等便收下这盛情。” 好家伙!都开始敲竹杠了,其他几人都跟着发出爽朗笑声。 李霁笑着回道:“此酒愚弟手上确实不多了,待十月之后,有新酒运至京师,便给诸位仁兄送去。” 众人笑着点点头,继续推杯换盏。 一杯酒下肚,李廷机缓缓开口道:“这京师之中最近新传的飞语,诸位都听闻了吧?” 万历年间的飞语可谓是大行其道,加上言论相对自由,根本无从禁止。 大明京师又是政治中心,时常就有人通过传播飞语制造舆论,诋毁政敌。 李霁自然也听说了,且那飞语还与自己有关。 当时还未知内容时,李霁汗毛都竖起来了,实在是怕了这玩意儿,好在攻击的不是自己。 最近流传的飞语,不知是何人作了“十子”“八犬”“三羊”的排名分类榜单,开始在市井之中流传议论。 “十子”为十位君子,君子自然是德行良好之人,领头的是邹元标,这位仁兄刚正无比,早出了名的。 万历五年因上疏反对张居正夺情,被廷杖八十,腿都给打瘸了,之后谪戍都匀卫。 张居正死后,他才被起用,任吏科给事中,可后又上书触怒皇帝朱翊钧,被贬为南京吏部员外郎,不久称病归家去了。 “十子”排第二的叫雒于仁,就在去年十二月,他上《酒色财气四箴疏》。 这一疏相当于指着皇帝朱翊钧的鼻子,骂他沉溺于酒、色、财、气,言辞极度激烈。 后果自然是革职为民,回家吃自己的,不过这一疏之后,雒于仁声名大噪,天下闻名。 当然,一同天下闻名的还有朱翊钧四大不良“嗜好”。 雒于仁便是那位令朱翊钧一想起就要砸御瓷杯碗,恨不得砍其脑袋的大理寺评事。 让你评事,你评皇帝?有种!愿称你为万历一朝最强喷子! 李霁竟也被评为“十子”第三,他当时有些懵,不过看到其中一个榜单,便有些明悟。 犬和羊一听就知道在骂人,“八犬”为赵卿、洪声远、张程、蔡系周、胡汝宁、陈与郊、张鼎思、李春开。 “三羊”分别是杨文举、杨四知、杨文焕。 随着飞语的流传,还有歌谣传唱,“若要世道昌,除去八犬和三羊”。 更巧合的是,这些飞语和歌谣,均是在杨文举从南直隶督理赈灾回京复命后开始流传。 李霁可不觉得自己有资格与邹元标和雒于仁这个最强喷子排一起,将自己放进榜单应该是为了去衬托“八犬”“三羊”中的某一个。 至于衬托谁,看看李霁最近干过什么差事便不言自明了。 第164章 盛名所累 虽然不像之前那般抢皇帝朱翊钧的风头,可一想这事估计又要起风波,不免有些发毛。 李霁也猜测过会不会又是恩师许阁老,但一想又觉得不太应该会是他。 建言立储,给朱常洛造势,许国会用这种手段,但攻击政敌,搞某个官员,想来他是不屑于飞语这种手段的。 身为堂堂内阁次辅,建极殿大学士,自然是要用政治手腕去搞定。 方从哲看着李霁,笑道:“自然有听闻,光风还是十君子之一!” 叶向高也笑道:“可不是,我倒也想往榜单上挤,可惜人家不知道我是哪个!” 李霁闻言,苦笑道:“诸位仁兄就莫要取笑愚弟了,我有何资格与那些个人物并列,事情到底如何,诸位不是心中都有数吗?” 说罢,李霁提杯闷了口酒。 虽是好名,可人怕出名猪怕壮,还是低调些的好,自己刚回京就得以入内阁协理机务,肯定有人在眼红的。 朱国祚转动着手中酒杯,缓缓开口道:“我还听到个消息,算是与流传的飞语相关吧。” 李霁等人闻言,忙看向朱国祚。 “听说户要改吏!”朱国祚又继续说道。 杨文举如今的官职为户科给事中,户改吏,便是吏科给事中,六科之中吏科为第一,这是要擢升。 都已经被弹劾了,还要擢升,朱翊钧这是要保杨文举,准确的说是在保全首辅申时行的面子。 李廷机摇头冷笑道:“还真是老天保佑?” 六月中旬到七月间,东南下了好几扬大雨,南直隶和浙江的旱灾大大缓解,若没有这几扬大雨,南直隶说不定真会出事。 李廷机话中的意思也很有玄机,老天既是指雨水,也指皇帝。 李霁呼了口酒气,说道:“愚弟我刚回京,只希望老天保佑,莫要将我卷进去。” 李霁的这个“老天保佑”,自然也是意有所指。 四人闻言都不禁微微一笑,他们身在内阁中枢,其实都多少知道李霁当初离京,并不是皇帝特赐假期回乡省亲那般简单。 方从哲又笑着对李霁道:“光风不必忧愁,矛头又非指向你,再说了,能与邹尔瞻和雒少泾同列一榜,何其有幸也,来,多饮两杯!” 李霁也不再多想,且看事情发展吧。 时间进入八月,临近中秋,飞语越传越广,市井之中“若要世道昌,除去八犬和三羊”的歌谣也到处传唱。 杨文举果然在中秋之前升任了吏科左给事中,顿时满朝哗然。 对此大为不满的部分言官和某些官员,均纷纷上本弹劾杨文举,但皇帝全部留中不发。 皇帝朱翊钧心中对言官和朝臣们一直有气,今年更甚。 因为雒于仁上疏事件后,半数以上的言官和大臣借此再度发难,请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 申时行看风向不对,只能硬着头皮劝说朱翊钧不如早做决定。 朱翊钧还是用拖字诀,无奈表示明年就会决定,让申时行好生安抚朝臣,随后便继续躲在深宫之中。 申时行还能如何?只得继续和稀泥。 既然皇帝表明明年会做决定,朝臣们在申首辅的安抚下,便继续再等一年,这才暂时消停了小半年时间。 中秋佳节,按例皇帝朱翊钧给四位大学士赐物,其中首辅申时行所得赐物,相比其他三位阁臣多了几件银器。 意思不言自明,这是在表示对申大首辅的信任和倚重,也是在回击上本弹劾杨文举的官员。 在弹劾杨文举的奏本中,已经有官员含沙射影,指向了首辅申时行。 这是李霁与家人在京城过的第一个中秋,自然欢悦喜庆。 而且还有一个喜讯,李康的妻子映荷也有了身孕,刘妈妈十分欢喜,李霁和李康都是他打小看着长大的孩子。 黄婉婉来到京城不久,就将澄清坊的宅子给买了下来。 既然在京城安家,当然不能一直跟人租宅子住。 黄婉婉自己本就有着丰厚的嫁妆,来京城前,黄岚夫妇还不知道又悄悄给她塞了多少钱财。 在回京的路上,李霁就曾看见黄婉婉的箱笼里有个盒子,里面装的都是好些金箔和金锭。 李霁暗暗算了一下,就那一盒子的东西,若只靠本份做官拿俸禄,难! 所以,怪不得那么多人喜欢吃软饭这玩意儿,确实是香! 因为李康成了家,黄婉婉说要买下宅子的时候,李霁便找关系问了隔壁宅子的情况,是一名已致仕前吏部郎中家的。 李霁打算给李康买下来,托人问了一下,对方一听是李六魁要买,二话没说,卖! 澄清坊也是官宦云集所在,十王府、会同北馆和诸王馆便都在这一坊。 澄清坊只隔着南熏坊便到宫城,算是真正的天子脚下。 李霁现在入内阁协理机务,从东华门进入是最近最方便的,这里正好靠近东华门,比以前去翰林院上衙还方便些。 给李康买下隔壁宅子后,在中间院墙开个门,还是那般的方便,如同一家。 过完个喜庆中秋,李霁又要照常到内阁上衙。 才刚到文书房内,方从哲和朱国祚就将李霁悄悄拉到一旁。 方从哲眨眨眼,给李霁递过一本奏章,笑道:“光风,你看看,关于你的。” 李霁一脸不解接过,随后翻开看了起来。 朱国祚见李霁越看表情越委屈,在一旁憋着笑。 李霁看完一把合上奏章,苦笑气恼道:“他一堂堂吏部都给事中,就没点儿正经事?” 奏本是吏部都给事中张鼎思的,他也被列入“八犬”榜单中。 张鼎思在奏章中大呼冤枉,说自己虽不敢与邹元标和雒于仁并列,可凭什么被人骂做是犬?一定是有奸人污自己名声,请皇上做主。 确实,一开始张鼎思的名字并不在“八犬”榜单中,是流传过程中版本变换,将他给囊括进去了。 张鼎思奏章中还指责李霁一后学晚生,无甚功绩于朝廷,却敢与邹元标并列一榜。 被一后生压着不说,竟还被人骂作是狗,奏章之中,张鼎思言词激烈愤恨。 李霁看完是既委屈又恼怒,常有飞语制造舆论攻击政敌不假,可谁会将这事摆上台面? 你一吏科都给事中,又是六科第一科,还请皇上做主?你没病吧? 这是市井飞语!一朝廷命官这般上奏,与市井泼妇骂街何异? 还没等李霁缓过来,朱国祚也给他递了一本奏章,笑道:“光风,你是盛名所累啊!这里还有一本,内容差不多。” 没完了?又是谁?人杨文举都没跳出来呢! 第165章 为自己发声 言词与张鼎思差不多,归纳总结:我是个伉直的人,凭什么被骂作狗,而他李霁一后生能与邹元标并列称君子? 李霁心中暗骂,一个个就有病! 随后李霁看着方从哲和朱国祚,问道:“奏本阁老们看过了?” 方从哲笑着回道:“元辅已经审阅,只说了句胡闹,便打回了。” 可不就是胡闹?言官就是一个个闲得蛋疼! 朱国祚笑道:“光风,不必在意,元辅都说他们这是在胡闹,因市井飞语上奏本,他们俩还真是头一回。” 李霁心道,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十君子”榜单里面自己虽然是年纪最小,资历最浅的,可其中也有好些人有不少污点,怎地不拿他们说事儿? 李霁叹了口气,回道:“多谢二位仁兄,果真是无妄之灾。” 方从哲和朱国祚又安慰了李霁两句,三人便各自回到自己的书案处理事务。 李霁如今已经开始为一些普通奏章简化票拟,写完分类之后,让杂吏给几位阁老送去。 坐在位置上的李霁喝着茶稍歇,想到早上张鼎思和胡汝宁的奏本,是越想越气。 不行,人善被人欺,总不能给他们这么指指点点。 随后李霁快速处理完手上的奏章,亲自去找了些旧档查看。 自然是找张鼎思和胡汝宁的黑料,就准你们发声,不准老子为自己发声? 在官扬上待久了,李霁就不信找不到他们的黑料,找不到大黑料,小题大做还不会吗? 张鼎思和胡汝宁被列入“八犬”榜单,是因为他们二人的政治立扬。 大多数人觉得他们二人是中立派,胡汝宁对立储的态度确实保持中立,极少发表意见,这与申大首辅似乎不谋而合。 张鼎思是南直隶苏州府人,与首辅申时行是同乡,他能当上吏科都给事中,曾经就有人猜测其中有猫腻。 “八犬”是指权门鹰犬,将二人列入其中,权门又是指谁?自己悟去吧! 李霁查了小半天旧档,还真没找出两人什么大黑料,不过也有收获。 张鼎思曾上本弹劾戚继光,当年戚继光还在蓟镇任总兵。 戚继光与张居正一将一相合作默契,在张居正的支持下,戚继光修长城,整饬巩固边防,使得蓟镇一线蒙古不敢侵犯扰边。 可张居正死后,朱翊钧立马清算,许多人都遭贬谪罢官,对于戚继光,朱翊钧自然也十分看不惯。 此时张鼎思便上本弹劾戚继光,说戚继光在南边抵御倭寇是有功绩,可在北方却只会修长城,从不出兵击敌,光耗费粮饷,无所作为。 总结:戚继光只适合待在南方,而不应在北方蓟镇重地。 果然,张鼎思在背后放了一手冷箭,遭弹劾的戚继光不久便被调到广东任总兵。 看到这里,李霁大概猜到张鼎思为什么起初没有被列入“八犬”榜单,而后面流传间突然被丢了进去。 戚继光在蓟镇十六年,为人豪爽大气,后期有转“儒将”的想法,结交许多过路的文人雅士。 这些人称戚继光为“元敬词宗先生”,戚继光字元敬。 “词宗先生”开始是敬称大文豪王世贞,王世贞字元美,所以世人尊称“元美词宗先生”。 这些人称戚继光“元敬词宗先生”,自然是恭维戚继光与王世贞并列为大文豪。 而戚继光当然不敢与王世贞并列,可叫的人一多,时间一久,便听之任之了。 后来不少穷酸落魄文人、山人等,甚至游棍听闻戚继光豪爽,都时不时去打他秋风,戚继光也没有将他们拒之门外。 所以戚继光友善结交各色人等,名声极好。 要知道市井飞语就多是一些穷酸落魄文人、山人和游棍等捏造出来的。 张鼎思给列入“八犬”的榜单,八成就是某些个曾经受过戚继光恩惠的文人、山人或游棍为报一箭之仇,给他塞了进去。 如此说来,你张鼎思还好意思喊冤?非得整你一整不可! 至于胡汝宁就有趣得很,前两年直隶顺天府旱灾,皇帝敕命设台祈雨,这已经是常规操作。 胡汝宁非要跳出来做显眼包,上书说光设台祈雨还不够,还要斋戒,禁止杀生,才能诚感上苍,降下甘霖。 胡汝宁奏本中说禁止杀生,就提到直隶周边地区有人捕捉蛤蟆,一定要禁止。 嗯,原来这家伙闲得蛋疼的毛病是由来已久,家里是没小妾吗? 李霁心满意足地离开档案库房,又处理了一些分到手头上的事务,悠哉悠哉地放衙回家。 回到家后,李霁将管家林棠叫进书房,谈了好一阵时间的话。 黄婉婉问夫君是不是有什么事,李霁笑着摇摇头回答无事。 黄婉婉如今挺着个大肚子,脚腕也略有浮肿,看得李霁心疼不已,每晚都亲自给她轻揉按摩。 有一次黄婉婉险些被门槛绊摔,李霁一气之下将正房的所有门槛都拆了。 黄婉婉看着一脸专注为自己揉按脚腕的夫君,微笑着轻轻抚了抚隆起的肚子。 夫君是世间第一好的夫君,待孩儿出生,也定是第一好的父亲。 三日之后,所传飞语“八犬”中的张鼎思多了个外号,叫张换狗。 张鼎思曾经弹劾戚继光的事被翻了出来,戚继光于万历十五年十二月逝世,当时还有不少人骂张鼎思。 他上奏说自己不应该在“八犬”榜单的事更令人痛恨,竟还有脸说自己是被替换上榜的?于是“张换狗”的外号横空出世。 “八犬”之一的胡汝宁也得了个外号,叫“蛤蟆给事”,当年他上书禁止捕捉蛤蟆的事,就曾被人调侃是多管闲事。 如今位列“八犬”贴切得很,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嘛!管人捕捉蛤蟆?那更是闲事中的闲事。 张鼎思和胡汝宁都告了病假,闭门不出。 能不“病”吗?被列进“八犬”榜单都气得要皇帝出面做主,如今倒好,各自多了个外号,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胡汝宁还上书辞官了,皇帝朱翊钧看到奏章,便一把丢到一边去。 市井飞语你与人申辩?活该你得这一外号! 你要和谁申辩?这没头的飞语,到底从哪里传出来的都不知道。 再说了,让我一皇帝做主?你们就病得不轻! 你们学学那杨文举厚着脸皮待着,谁给你们取外号? 方从哲、朱国祚、叶向高和李廷机四人看着一脸悠然上衙的李霁,均是神秘一笑。 他们猜测张鼎思和胡汝宁被取外号一事,可能与李霁有关,但也不言明。 内阁也不是密不透风的,这种事就没少见,再说了,二人递奏章最终进入内阁,中间还有其他人经手呢。 这本就是被打回的奏章,阁老们都懒得管。 莫说奏章,就是官员之间极为私密的信件往来,内容都能出现在邸报上,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第166章 袁可立来信 吴自新的最新任命已经下达,擢升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河南。 傅孟春也于八月中秋后回到京城,由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升为左佥都御史,在京协理院事。 李霁等人送吴自新出至永定门外,吴自新停步看着年轻俊逸的李霁,感叹道:“初见光风你时,便是解元郎,短短两年,状元及第到入内阁协理机务,后生可畏矣!” 李霁实在成长得太快,吴自新不得不感叹。 要知道有好些万历十四年,甚至万历十一年的三鼎甲或庶吉士,如今还在翰林院里混资历。 吴自新已经年近六旬,此次巡抚河南,约莫二至五年,还是无过错的情况下,随后就会被安排到南京某部的一个侍郎位置上养老致仕了。 李霁揖礼谦恭道:“晚生曾多得韫菴公提携教导,受益匪浅,再次拜谢。韫菴公一生为国为民,功绩卓著,此次巡抚河南,想必定能凭借丰富经验,造福一方。唯愿公此去一切顺遂,也还望韫菴公忙于公务之余,多加保重身体。” 吴自新字伯恒,号韫菴,在浙江任官多年,官声极佳,李霁确实在他身上学到许多。 吴自新欣慰笑道:“光风有心,老夫在此也祝你青云直上,若日后还有机会相逢,当坐而论道。” 这个时代,特别是官员,不得随意离开自己任职的所在地,与朋友同年等相见,得靠缘分。 回京述职时,或许朋友同年外放了,再见就要好些年月。 李霁微笑回道:“待韫菴公回京,若晚生也还在京城,届时还望公不吝赐教,晚生必敛衽恭听,悉心受教。” 吴自新又笑着与李霁多聊了几句,随后又逐一向前来送行的一些朋友、同僚、同年致谢。 傅孟春自然也前来送行,待吴自新上了车马赶路,李霁便和他一起回城。 傅孟春与李霁说了些绍兴府推广种植番薯的情况,他和吴自新回京前都做了安排,倒不会有什么意外。 而且有朱赓那尊大佛坐镇,自然翻不起大浪。 傅孟春突然转移话题道:“飞语之事虽仍在传,然光风也不必忧心,此事当不会再与你有牵连。” 李霁如今倒是不怎么担心,反正矛头对的又不是自己。 倒是“蛤蟆给事”和张换狗这么一闹,自己名声还更好了呢。 而且看皇帝对申首辅的态度,言官们也知一时动不得杨文举,攻势已疲软了下来。 张鼎思和胡汝宁闹那么一出皇帝不也没管?反而以失仪之罪罚了他们二人各半年俸禄。 给你们主持公道?言官以飞语揪着杨文举一直弹劾个没完怎么办?他朱翊钧能少了申先生这道长城? 李霁笑着回道:“多谢傅佥宪关心,晚生俸禄没多少,可经不起罚。” 傅孟春被李霁这么一逗,也不禁跟着笑了起来。 九月中旬,李霁接到了一封信,是袁可立的来信。 信上内容是苏州知府石昆玉被应天巡抚李涞以“擅动吴县库银”为由,陷害下狱收监。 石昆玉是今年刚由户部郎中外放出任的苏州知府,批准吏部任命的还是首辅申时行。 石昆玉素有清誉,秉性刚直,到任苏州后整治豪强,打击不法。 首辅申时行的家乡正是苏州府,其中就涉及到了申首辅的亲属。 但石昆玉不是迂腐顽固之人,有鉴于湖州府董范两家之事,石昆玉先将关于申家亲属的事上报给了申时行,希望将事情的影响降到最低。 毕竟申首辅曾因董家之事,遭受弹劾,若再翻出他自家亲属的不法行为,朝堂又要大乱。 可为什么石昆玉会被应天巡抚李涞罗织罪名下狱?难道是申时行的授意? 但这又完全说不过去,石昆玉根本没有将事情扩大化的意思,申时行也完全没有必要这般做才对。 李霁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随后赶到了朱国祚的住处。 朱国祚与首辅申时行有一段师生情份,他幼年随父到京城,曾在申时行家中求学。 传言万历十一年的状元原本应是李廷机,正因为朱国祚与申时行有这段师生情份,当时皇帝朱翊钧又正重用申时行,便将朱国祚点了状元。 朱国祚对申时行的某些态度持不同意见,入仕之后师生关系渐疏远,但是情份仍在。 李霁来找朱国祚便是想请他做个中人,拜访一趟首辅申时行。 袁可立要为石昆玉鸣冤,但这事最好不要闹大,否则一旦申时行不好下台,袁可立怕也有大麻烦,现在朱翊钧明着在硬保申首辅。 朱国祚看完袁可立的信,看了眼李霁,叹息道:“我虽不认同元辅的某些意见,可却也知元辅为人,且以他一向的作风,当不会行这般事。” 李霁点头回道:“愚弟也是这般认为,所以才前来找兆隆兄商议此事,最好是能面见元辅,将此事禀明。袁礼卿乃是派人快马日夜兼程将信送至我处,若关于石昆玉之事的奏章入京,届时言官……” 后面的话已经不用再说了,杨文举的事只是暂止,言官们正在寻申时行的错处,一旦有由头,必如饿虎扑食。 朱国祚也点头道:“那还请光风随我前去拜见老师。” 李霁来此就是请朱国祚同去,自然答应。 李霁自己不是不能去拜见申时行,但因杨文举的事横在中间,有些避讳,若朱国祚在扬,可免掉某些人的猜疑。 与朱国祚到申时行府门前,都无须拜帖,门房很快便通报了管家。 随后李霁与朱国祚也很快见到了申时行,可见申时行对朱国祚之欣赏。 朱国祚揖礼恭声道:“学生拜见先生。” 李霁也见礼道:“晚生拜见元辅。” 申时行让李霁和朱国祚落座,随后缓缓开口道:“兆隆已许久不曾来我府上了。” 又看向李霁,道:“光风更是第一次来我府上。” 朱国祚恭敬回道:“学生知老师素喜清净,故不敢扰老师清净,还望老师见谅。” 申时行心底叹息一声,终是因政见不同,渐行渐远。 李霁也忙回道:“元辅日理万机,政务繁巨,晚生今日方上门拜见,还望恕罪。” 申时行看着两人又问道:“你们今日到老夫府上,是有何事?” 申时行当然知道他们二人不是礼节性的上门拜见。 李霁也不多做寒暄,直接将袁可立的信件呈给申时行。 第167章 故人有难 轻轻放下信件,申时行长呼了口气,肃声道:“李涞误我!” 李霁与朱国祚对视一眼,看来首辅申时行确实不知情。 申时行看向李霁,又开口道:“石昆玉确实向老夫禀报过,苏州府有品行不端之家人行不法事,老夫也有去信嘱咐李涞过问,然老夫是担心石昆玉官职压不住,是要他李涞秉公办理,却不想他竟做下此等事。” 李霁忙拱手回道:“晚生岂不知元辅之高风亮节,定然是有人过度揣测元辅之意,方铸成此冤案。” 申时行微微颔首,回道:“光风果然是识大体之人,此事老夫要多谢于你。” 李霁继续恭敬回道:晚生岂敢,元辅操持国事,夙夜辛劳,不该再因被蒙蔽受累。” 李霁当然不是为了讨好申大首辅,这种行为无异于改换门庭,是万万做不得的。 全然是因为袁可立,照他那愤世嫉俗的性格,若石昆玉真的被判,袁可立他就是拼着不穿一身官服也要为其鸣冤。 杨文举在南直隶赈灾的所作所为,已经将袁可立气得不行,当时李霁就好一顿劝。 这个时候跟申首辅顶上,能有什么好果子吃?更准确的说是与皇帝朱翊钧去顶牛! 出了申时行府邸,朱国祚便对李霁开口道:“光风,此事我也要多谢于你!虽与老师政见不同,然老师教导之恩,我终生铭记于心。摒开立储之事不谈,老师他居内阁首揆之位,佐政天子多年,于社稷有大功,他的晚节应得以保全!” 李霁轻轻摇头,回道:“兆隆兄言重了,元辅之功有目共睹。万岁倚重,想必许多事他也身不由己。” 其实张居正死后,朝堂内部已党争渐起。 改由申时行执政,而他却没有张居正那般的铁血手腕,只得致力于平衡各方势力,避免大规模的政治倾轧,使大明朝廷各机构能基本正常运行。 且又有立储之事横在朝臣与皇帝之间,申时行也只能居中调和,皇帝又要用他这个申先生。 政绩上虽没有张居正那般耀眼,可申时行也不算碌碌无为,在民生和军事边防上都略有建树。 再说了,若申时行如张居正那般强势,早已被罢去,岂能居首辅之位多年。 好不容易熬死了个张江陵,朱翊钧还立马清算,又岂能容忍再出一个申长洲? 第二日,申时行入乾清宫陛见。 随后皇帝下旨将应天巡抚李涞斥责罚俸,又暗中命御史李唯芝前往苏州府调查石昆玉案。 几日之后,关于石昆玉案件的奏本刚一入京,在通政司门口便被司礼监的人单独挑了出来。 可这样的案件,民间传也会传至京城,但言官收到风声时,已是一个多月后的冬月。 此时苏州府知府石昆玉已被无罪开释,官复原职,申首辅家的几个犯事亲属也已经依法处理。 言官们刚想发难,内阁便将案件处理结果往外一丢,他们只得偃旗息鼓。 就像某位公子哥逛青楼,点了个花魁,刚脱掉衣裳准备办事。 却突然被另一位更具权势的公子哥将花魁给要走了,那种感觉,难受! 原本是一扬不小的风波,就这么被消弭于无形。 有某个科道言官不信邪,大概也是为搏刚直之名,依旧上本弹劾首辅申时行。 皇帝朱翊钧也干脆,直接以扰乱朝堂的罪名,把那言官狠狠罚了一年工资。 同时斥责其若敢再犯,就卷铺盖回家吃自己的! 李霁这一个多月也安逸得很,放衙就回家照顾娘子。 黄婉婉已是九个多月的身孕,临盆在即。 因没有经验,黄婉婉心下总是害怕的,女子分娩如同走鬼门关。 刘妈妈给她传授经验,李霁也时常抚慰着爱妻,黄婉婉有了安全感,才心中稍定。 李康的妻子映荷也已经开始显怀,平时在一旁得到刘妈妈传授的经验,也渐渐心神安定。 冬月中旬的一天,李霁在内阁中正常处理着分到手头的事务。 李霁中间歇息的时候,找到叶向高讨要茶叶。 叶向高是福建人,福建产好茶,家乡那边的家人给他送来不少好茶叶,其他同僚就经常“敲诈”叶向高。 李霁“敲诈”到茶叶,心满意足地正要回自己书案去。 突然看到叶向高桌案上展开的一本奏章,顿时双目圆睁。 奏章是刑部的,上面出现一个熟悉的名字,吴南远! 曾经的山阴县知县,李霁一直将吴南远当作老师。 李霁立马停下脚步,缓缓移至叶向高桌案的一旁,对叶向高轻声道:“进卿兄,我能否看一看这奏章?” 叶向高将奏章往李霁身前轻轻推了推,笑着回道:“有何不可。” 文书房中各自分到处理的奏本不同,偶尔互相之间也讨论询问意见,算不得犯规矩。 李霁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既然是刑部的奏本,那吴南远自然是摊上事了。 吴南远现任荆州府通判,荆州府江陵县乃是张居正家乡所在,他所犯之事便与张居正有关。 原来,吴南远在某一次路过张居正坟茔时,虽没有行祭拜,却也揖了一礼。 谈及旧事时,还不小心仍将张居正敬称张江陵,遂被有心人上奏弹劾。 如今吴南远已被湖广按察使司的人拿问,奏本便是刑部议罪的结果,称吴南远为张居正旧党,议罪削职流放。 李霁暗暗叹息,老师你也是官扬老人了,怎地这般不小心,被人拿了这种把柄! 张居正的案件虽过去多年,可因为是皇帝的逆鳞,时不时就会掀起一阵风波。 在前段时间,还曾有官员上奏,说如今仍有人以江陵称张居正,是意图为其翻案,对所犯之人要严惩。 朱翊钧对此亲自批示,严惩! 李霁自然要设法搭救吴南远,他曾对自己有过极大帮助,如今落难,绝不能袖手旁观。 吴南远被拿问前,皇帝朱翊钧虽还未批示下去,可他的案子如今送至刑部和大理寺,正好撞上这风口,真是要命了! 叶向高见李霁面露愁容,开口问道:“光风与这荆州府通判认识?” 李霁也不隐瞒,回道:“他曾任山阴知县,乃我县试的座主。” 叶向高闻言,便知李霁为何看了奏章眉头紧锁,于是开口道:“光风莫不是要……此事怕是难了,若是以往,或可有些许转圜余地,当下这势头……” 李霁抿了抿唇,看着叶向高,说道:“进卿兄,此奏本能否交由我亲自呈递阁老,一应责任愚弟全部担下。” 文书房中,过手处理的奏本,均是提前按部分派好的,可以偶尔互相讨论意见,但是转手他人就是逾矩。 第168章 求人难 随后,问李霁道:“光风是打算请许阁老出面?” 李霁微微摇头,回道:“许阁老怕也不好开口……” 叶向高闻言,眉头也皱了起来,不找自己的老师许阁老,那你还能找谁? 李霁自然是打算请申首辅出面转圜一番,申大首辅之前在苏州知府石昆玉一案上,也算欠自己一个小人情,成与不成,总得试上一试。 相比老师许国,申时行在皇帝朱翊钧那边说话会管用一些,如果申时行愿意帮忙的话。 叶向高看到刚从户部回来的朱国祚,突然想到什么,轻轻将关于吴南远的刑部奏章往李霁身前一推。 同时开口道:“光风还是小心些,此事不同于一般事务,虽已过去多年,然仍如鲠在喉啊!” 是什么事,谁如鲠在喉,叶向高都没说,但李霁都明白。 拿起奏本,李霁揖礼道:“多谢进卿兄了!” 李霁回到自己的书案前,处理完手上剩余的事务,便将七八本奏章拿起,同时将关于吴南远的刑部奏章也放在其中。 没有唤杂吏,李霁拿着奏章出了文书房,便往申首辅的值房去。 到申时行值房前,负责此处的书吏将李霁引了进去。 若是杂吏前来送奏本,自然不能入阁老值房,会由书吏转送进去。 而如李霁这帮协理机务的翰林官员亲自来送,就表明有事务禀报或重要奏章,一般都会请进去。 申时行刚好票拟完一份奏章,见李霁进来,开口问道:“光风来了,可是有什么急务?” 李霁捧着奏章,恭声回道:“回元辅,有几份户部的奏本需要您审阅。” 李霁主要负责的是一些户部和工部的奏章。 申时行闻言微微点头,李霁便上前将奏章放置于他面前。 申时行拿起李霁送来的奏章翻看起来,看了两三本后微微皱眉,因为这些都不算是急务。 看到其中夹着一本刑部的奏章,申时行抬头看了眼李霁,不过还是拿起来翻看。 看完后,申时行开口道:“刑部的奏章不是光风你负责吧?” 申时行乃是人精中的人精,自然已经知道李霁特意过来送的奏章,便是自己现下手中拿着的这本。 李霁忙揖礼回道:“晚生僭越逾矩,请元辅责罚。” 申时行看着李霁,轻笑一声,又开口问道:“这荆州府通判与光风你是何关系?” 李霁回道:“回元辅,乃是晚生县试时的座主。” 申时行闻言,对李霁的来意就已然心中明了。 申时行饶有兴趣地看着李霁,又开口道:“光风是准备向老夫讨回一个人情?” 李霁再度拱手揖礼,回道:“晚生岂敢,只是荆州府通判吴南远任职于山阴县时,多有政绩,官声良好,可谓造福一方百姓,对于旧案旧事应只是口误,刑部所议的判罚是否过重了些。” 求人难!求大人物更难! 自己的来意,申大首辅明白得很,可又能怎么样? 所谓的人情,申大首辅想还便还,即使不还,自己也是吹他不胀,拉他不长啊! 位置不对等,便是这种结果。 以申大首辅的位置,以及他对皇帝的重要性,即使他干预一下,改个轻判,皇帝事后知晓,想来也就卖了他这个面子。 当年张居正被清算,申时行沉默不发一言,后来张居正的家产被抄没,其家人境遇凄惨,申时行还是带头上书求情了。 最后皇帝朱翊钧下诏拨给张居正的母亲空宅一座、田地十顷,以资赡养。 而许阁老就不一样了,他曾硬刚了皇帝朱翊钧多次,若不是资历、人望和功勋摆在那里,又实在挑不出大错,哪里能位列内阁中枢这么多年? 李霁没有这个脸皮去求许阁老为此冒险,吴南远是曾帮助过自己,可人家许阁老也是自己的座师。 申时行将手中的奏章放到案上,又缓缓开口道:“他一个通判或有些许政绩,可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又有多少这类官员?光风你当知吧?” 是啊,一个府的六品通判,在堂堂首辅眼里算得了什么? 就是自己这个翰林院侍讲,在申大首辅眼里,与六品通判其实也没多大区别。 李霁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敛了敛神,李霁揖礼道:“下官冒昧,搅扰了元辅,还望宽恕。” 话已至此,再多言就不礼貌了。 申时行点点头道:“这几本奏章的票拟再修改一下,去吧!” 李霁默默地拿起那些奏章,那本刑部议吴南远判决的奏本也放置在上面。 其实有问题的只有一本而已,这也是申大首辅的回复。 李霁回到自己的书案,看着那本刑部奏章的封面,静静地发了一会儿呆。 叶向高见此,微微摇了摇头。 李霁继续处理手头事务,因为心神不宁,注意力不集中,好几次都写错字。 临近放衙,许国值房中的书吏找到李霁,说许阁老让他去一趟。 到了许国值房中,许国便示意李霁坐下。 随后开口问道:“光风你去申阁老值房中,可是有什么急务禀报?” 李霁恭声回道:“回许阁老,是送去了几本户部的奏章,请元辅审阅。” 许国饮了口茶,看着李霁,继续开口道:“值房之中,就你我师生二人,就不必隐瞒了吧。户部这一年以来,若说有什么急务,那就是国库没钱,他申阁老能变出银子来?” 许国当然不是觉得李霁背着自己这个老师,与申时行有什么秘密,如今官扬谁人不知李霁与自己的关系? 李霁又不是蠢人,自然不会去做改换门庭这样的蠢事。 李霁看了眼许国,微微低头,回道:“回老师,是学生有一事求元辅。” 许国放下手中的茶杯,问道:“是何事?” 既然许国问起,李霁便也不再隐瞒。 许国听完李霁诉说后,又淡淡问道:“那刑部奏章现在何处?” 李霁恭声回道:“如今在学生的书案上,学生自知逾矩,请老师责罚。” 许国却是对李霁说道:“你去取来。” 李霁不明所以,不过还是依言回到文书房,将关于吴南远判决的刑部奏章拿了过来。 第169章 许阁老之刚直 李霁被老师许阁老这么定定地看着,心里不免有些发毛。 许国突然开口问李霁:“为何去求申阁老,而不与为师说此事?是觉得为师不如他申首辅权柄在握?” 李霁忙起身揖礼,恭声回道:“老师德高望重,功勋卓著,世人无不敬仰,学生绝无此想。只是此案事关逆鳞,贸然提及定会触怒龙颜……” 许国抚了抚手中的奏章,轻笑一声,说道:“是啊,他申汝默位列首揆,皇帝倚重,何等的皇恩浩荡!他的学生屡遭弹劾,皇帝为保全其颜面,尽将弹劾的奏章视而不见,留中不发。” 说罢,许国便提起手边的笔,竟是亲自给关于吴南远的刑部议刑奏章票拟。 李霁见此,忙惊道:“老师不可……” 许国的票拟很短,为:判罚过重,贬谪即可! 后面署名,日期,谨具奏闻。 许国看着李霁,说道:“申汝默无须开口,皇帝便为他保下学生,为师确实比不得他。但为师进言,皇帝他总该是要听上一听!” 李霁看着恩师许国,开口道:“学生多谢恩师,然此事或可再想想其他办法转圜……” 李霁不禁感叹,自己这位座主恩师之刚直,果然名不虚传! 同时,心中无比感动,自己在申时行面前那般伏低姿态,可申大首辅呢? 高高在上,那是一种藐视的态度!是的,李霁只感受到了被藐视! 许国微微摇头,回道:“光风,你不了解今上,就此事而言,其他转折迂回的方法全然无用!” 将小票轻轻贴于奏章上,许国继续说道:“为师也并非全是为帮光风你,张太岳已故去多年,皇帝他仍耿耿于怀,不时便为此旧案兴起风波,为师早已想进言了。张太岳是专权不假,可也曾于国家有大功。” 许国在张居正死后遭清算时,是肯定其功绩的,曾言张居正“肩劳任怨,举废饬弛,弼成万历初年之治”。 也反对过度清算,认为有失公允,不应该因为一些过错就被全盘否定,更不应该牵连其家属。 李霁还是担心,正欲开口再劝。 许国摆摆手制止道:“为师知你所想,无须多言,放衙了,你且回去。” 李霁再次庄重地向面前这位恩师揖了一礼。 出了值房,李霁不禁回头看了眼值房内,许阁老值房的外间空荡荡而无一物装饰。 又转头朝首辅申时行的值房深深地看了一眼,李霁才抬脚缓缓往文渊阁外走去。 第二日,许国就将吴南远议刑的奏章与其他奏章一起,交给了来内阁的司礼监太监。 当日,司礼监的太监便来传达皇帝朱翊钧的旨意,许国经手的奏章有四道须重新票拟,其中就有议吴南远判罚的刑部奏章。 许国依旨重新票拟,但对吴南远的判罚票拟意见依旧不变。 第三日,司礼监的宦官再次传达旨意,着重与许国言明,对荆州府通判的判罚务必重新票拟。 第四日,司礼监的人看见关于荆州府通判的判罚票拟意见时,不禁脸色一变。 这位许阁老想做什么?一连三次票拟意见,竟只字未改! 前来的司礼监随堂太监魏伸,一脸为难地看着许国,开口道:“许阁老,有一道是否忘了重新票拟?” 许国神色平静地回道:“魏公公,俱已重新票拟,呈送御览即可。” 魏伸闻言,不禁嘴角抽了抽,看了眼许国后,只得无奈转身离开内阁。 待司礼监的宦官一离开,李霁便进到许阁老的值房,还未开口,便被老师许国制止。 意思就是:别说废话,有事务就禀报,没事就出去做自己的事! 李霁只得又转头出了值房,回到文书房继续处理手头的奏章,但一直心绪不宁。 没多久,内阁又来了几位宦官,皇帝传召建极殿大学士许国入乾清宫,前来宣召的是朱翊钧身边的太监田义。 李霁见此,不禁站了起来,目视着恩师许国与几名宦官出了文渊阁,眼神之中,尽是担忧。 乾清宫中,皇帝朱翊钧高坐御座之上,紧盯着站立殿中的大学士许国,怒火几欲从双目喷薄而出。 代表无上皇权的威严五爪团龙纹,伴随着胸口的剧烈起伏而抖动。 朱翊钧将牙咬得咯咯作响,终于开口寒声道:“许大学士!朕已作批示,敢以江陵称张贼者,严惩!刑部所议荆州府通判之罪重吗?” 许国面无惧色,凛然回道:“回禀万岁,臣确实以为判罚过重。” 朱翊钧猛然从御座站起,龙袍大袖下双拳紧握,森然质问道:“你是要为张贼之罪辩驳?” 许国振袖拱手,朗声回道:“禀万岁,张居正专权之罪早有定论,臣无异议!然其所施之政,如今仍有推行,未有全然否定之,则代表于国有利。” 顿了顿,许国继续道:“且朝中半数以上官员,皆曾与张居正同朝为臣,与其政见相同者均为逆臣?政见相左者便为忠臣乎?” 许阁老是性格刚直,但是谁敢质疑他的政治手腕? 仅仅几句话,便顶得朱翊钧哑口无言! 许阁老的话可是杀机四伏,皇帝你认为与张居正政见相左的人就是忠臣? 那邹元标当年在午门外,亲眼目睹四名同僚被廷杖,打得血肉模糊,转身依然上书反对张居正夺情,受你八十廷杖,这还不忠? 皇帝你将其起复又贬谪?邹元标是忠臣,那你所为就是昏君! 若皇帝你认为与张居正政见相同者就是逆臣?好!那就首推现任首辅申时行! 当年张居正执政之时,申时行就是其铁杆嫡系,他才是与张居正关系最为密切的朝臣,许多改革举措得以施行,就有申时行的大力辅佐。 而且申时行继任首辅后,也就废了一条考成法,大部分国策依然是沿用张居正执政时所施行的。 申时行是不是逆臣?该不该罢黜?皇帝你为什么让其位列首揆,执政中枢这么多年?说话! 若是申大首辅在此,怕是都要汗流浃背。 这问题实在是太过尖锐,根本无法深究,而且现在又是你皇帝本人一直揪着不放。 站在御座前的朱翊钧,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双眼一黑,竟是气得险些晕了过去! 此刻,想是已在心中暗骂许大学士老匹夫了吧? 第170章 白头想见江南 太监田义已能听见皇帝粗重的呼吸声,可想而知,如今皇帝是何等震怒,但竟发作不得? 田义看了眼殿中拱手肃然站立的许阁老,又偷偷瞄了眼一脸怒容的皇帝。 冬日时节,田义的额头也不禁冒出细汗,何况此刻殿内的气氛,比之外边的寒风明显都要冷上几分。 这位许阁老之刚直,还真是一如既往啊! 许国见皇帝朱翊钧无法作答,脸上却无丝毫得意之色,他也从未有过这般心思。 许国放软了语气,又缓缓道:“万岁,臣言语冲撞,伏乞降罪,然老臣皆是为万岁所想。旧事过去已是多年,为此动辄兴起风波,使得朝堂风声鹤唳,不乏奸佞借此为由攻讦朝臣,实非圣举也!” 叹了口气,许国继续道:“雒于仁污万岁圣名,老臣痛心不已,实不忍万岁再因此等小臣之案,再予天下万民以口实,伤及万岁之圣德。” 雒于仁的《酒色财气四箴疏》,便是说皇帝朱翊钧好纵酒、沉迷女色、贪恋财物、好使气。 其中的“好使气”,既是说皇帝朱翊钧脾气大、易怒,也有暗指他一直揪着当年张居正案不放,气量狭小的意思。 朱翊钧闻言,粗重的呼吸平缓了些许。 可想到自己召许国前来,原本是要亲自斥责他,但只问了两句,便被许国顶得无法作答,一股无名怒火再次升起。 看了眼许国,朱翊钧冷哼一声,一言不发地负手转回后宫。 见皇帝离开,许国又重重地叹了口气,面露倦容。 见许国回到内阁,李霁找了个时机,随手拿起两本奏章,便来到了老师的值房。 进到值房内,许阁老正在伏案书写。 李霁揖礼间,看到老师许国正在书写的内容,失声道:“老师,这……” 许国此刻所写的,正是辞呈。 许国写完辞呈,轻轻放下笔后,才回答李霁道:“为师已年过花甲,逾年便是六十有四矣,在内阁也近七年,早到了该致仕之年。” 看了看李霁,又继续道:“光风,你心中无需有挂碍,纵使没有此事,为师也要寻一时机上奏关于张太岳之事。只望此番进言,万岁能听进些许,稍加修心养性,少荒废政务。” 李霁叹气道:“如今朝廷多事,老师乃朝廷肱股,岂能轻易致仕?” 许国微微摇头,回道:“一年迈之躯而已,精力早已不济。万岁已有旨意,明年便会让皇长子正位东宫,届时国本一定,为师也无甚挂念,未来国事还需靠你们这些后辈。” 李霁看着老师许国,问道:“老师真的认为明年就能定下国本?” 李霁清楚记得,万历朝的“国本之争”长达二十年,明年是万历十九年,才到这扬拉锯战的半扬而已。 许国闻言,皱眉道:“万岁于四月时,称明年便会定下国本,堂堂天子,君无戏言,岂能反口?” 其实说出这话的时候,许国自己都有些动摇,只因那位皇帝有过先例。 李霁又开口道:“老师,称明年定国本,可有圣旨?” 许国沉默了,因为没有下发圣旨。 称于明年定国本,是在雒于仁上疏事件后。 言官们再度发起攻势,当时首辅申时行和王锡爵称病在家不朝,也是在躲风头。 而许国也主动告病,他自然不会像申时行那般去安抚言官朝臣。 最后内阁就剩下王家屏一人,他自己都要上书请立朱常洛,更加不会给朱翊钧做盾牌。 理由嘛,简单!我不是首辅,这不是我干的事儿,万岁你去敲申大首辅家的门去! 朱翊钧遭不住了!最后让太监给只剩王家屏一人上班的内阁传口谕:别烦朕了,明年就立! 大喜过望的王家屏,转头就通知了礼部尚书于慎行。 嗯,明年立皇长子为太子! 一天不到,满朝文武也都知道了,支持立皇长子的朝臣交相庆贺。 愤怒的朱翊钧,立马将王家屏召入乾清宫质问,为什么把自己给他的口谕宣扬出去。 耍无赖的又不止他皇帝一个,王家屏又岂是省油的灯? 回复:立储那么大的事,我一个人兜不住,特别是礼部,一应礼仪都要他们准备,人家自然得知晓! 朱翊钧只传口谕,不下圣旨,就是为了后面反口。 闹得满朝皆知后,朱翊钧被逼得默认,只得一声不吭又躲回了后宫。 所以总结下来:明年立朱常洛为太子的事,只是朝臣们单方面认定的合同! 许国重重地呼了口气,又开口道:“若此事真有反复,届时众多朝臣焉能由得皇帝如此儿戏?堂堂天子,在立储之事反口,圣德何在?” 李霁真想告诉许阁老,没有意外,他朱翊钧就是这么不讲信用!没跟他的申先生学到多少太极神功,倒自创“无赖”神功! 见拿许国最为关心的国本一事来劝说挽留,他都依然无动于衷,看来是真的打算致仕还乡了。 李霁再次问道:“老师不再思虑一番?” 许国轻轻合上写完的辞呈,他打算放衙就递上去,洒然笑着回道:“为师在官扬已然二十五载,王介甫说的好,白头想见江南!” 王安石字介甫,“白头想见江南”这句诗,出自他的《题西太一宫壁》中的一首。 全诗为:“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 北宋神宗熙宁元年,王安石到京城后重游西太一宫时即兴吟成这首诗。此诗抒发了王安石对江南故乡、亲人的思念之情。 许国的家乡在南直隶徽州府,正是江南文化与经济繁荣之地。 李霁闻言,只得躬身揖礼道:“先生德行高洁,政绩斐然,堪为世范。既已决意致仕归乡,学生唯愿老师荣归故里后,得山水怡情,松鹤为伴,享天伦之乐,福荫永继。” 如今这复杂的政治环境,许阁老安然致仕,全身而退也未尝不是好事。 许国微笑道:“今日之后,为师便不来内阁了,辞呈批下来尚需些时日,趁未归乡之前,光风可多到为师家中几趟。” 缓了缓,又道:“万岁如今或许有些恼怒,但看在为师致仕的面上,对荆州府通判一案,应还是会予以轻判。” 如今许国的官职已经累至柱国、少傅、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兼建极殿大学士。 比之当年回乡建造的八脚牌坊上所镌刻的官职功勋还要耀眼! 堂堂从一品大员致仕,皇帝你连这点面子都不给? 而且许国是有军功在身的,他曾在云南边境平定叛乱。 清算张居正,朝臣们嘴上虽不说什么,且张居正为人过于强势,压得太多人没法抬头,但心里对过度清算就没有想法吗? 再不优待致仕重臣,除非觉得你朱家江山固若金汤! 第171章 裹挟 协理机务的众多翰林院官员都是不明所以,这种情况还是较为少见的。 哪怕朝堂无人不知二人是师生关系,但只要在公门之中,均会自觉的保持适当距离。 冬月二十一日,传出一个令满朝哗然的消息,次辅许阁老上书告老致仕! 许国被召入乾清宫问对之事,也很快扩散开来,令满朝官员不禁猜测其中是否有关联。 虽说许阁老是四位阁臣中年纪最长者,且有官员到花甲之年就会主动上书致仕的惯例。 可到了阁臣这一位置,就只是走个形式而已,皇帝配合下几道旨意挽留便接着干了。 且许阁老早在三年前便已经走过了形式,最近也无大事发生,突然上书致仕,难道是犯了什么过错?可也没有任何消息啊? 第一个上门拜访许国的是礼部尚书于慎行,可是很快便一脸失落的离开。 随后是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负责教习庶吉士的沈一贯。 后面还有工部尚书曾同亨,礼部左右侍郎田一俊和黄凤翔,吏部右侍郎赵用贤,户部左侍郎宋纁等官员。 许国给他们的答复与于慎行一样,年迈思乡故乞骸骨。 内阁文书房中,叶向高趁着稍歇的空档,悄然移步到李霁的桌案旁。 叶向高转悠了两圈,才低声问李霁道:“许阁老他?” 李霁微微抬头,也压低声音回道:“白头想见江南!” 李霁照着老师许阁老引用的王安石诗句回答。 叶向高的才学自是不用多说,闻言立即会意。 此诗是王安石再次拜相,回到北宋京城重游西太一宫所作,这时的王安石已经开始厌倦官扬,真正有了致仕还乡的念头。 叶向高也不再多言,轻轻叹了口气便回到自己的桌案。 方从哲、朱国祚和李廷机等人,自然也想知道其中原因,与叶向高一般,接连不经意地路过李霁的桌案。 临近放衙,王家屏值房内的书吏来请李霁前去。 王家屏没有打官腔,而是简洁明了地问李霁道:“你恩师许阁老上书致仕,可与昨日陛见有关?” 其实什么原因,再有些许时日便会知晓,宫墙虽高耸,可一向藏不住多少秘密。 李霁恭声回道:“回王阁老,有些许关联,但老师他是真的已有致仕还乡之念。” 王家屏是请立朱常洛正位东宫的坚定派,在内阁之中一向与许国暗为援引。 王家屏闻言,摩挲着书案上的镇纸,缓缓开口道:“国本仍未定,许阁老便要致仕还乡,这诸多国事便放任由之吗?” 王家屏猜想明年立储之事仍有风波,不,一定会再起风波! 因为当时其他三人皆告病在府,王家屏他独自一人在内阁,清楚知道皇帝朱翊钧的态度,皇帝是在拖延,在用另一种方式去拖延! 李霁轻声开口道:“老师说他已年迈力衰,诸多国事,就要靠众多朝臣,且仍有王阁老您。” 后面真有什么事,可就得靠你这个山阴(山西大同)王阁老顶上了。 王家屏喟然一叹道:“罢了!既然许阁老已决意归乡,也无法挽留,光风替吾转告,待许阁老离京之时,吾再为他饯行。” 李霁出了王家屏值房,已经到放衙时间,便径直回家去。 紫禁城后宫,翊坤宫郑贵妃处,皇帝朱翊钧怒砸了好几个御碗,犹不解恨,又踹翻了一架屏风。 郑贵妃竟然毫不在意,无动于衷地在一旁津津有味翻看着一本书,名为《闺范图说》。 见皇帝发泄完怒气后,郑贵妃才轻轻放下书本,开始安抚喘着粗气的朱翊钧。 一边给皇帝递过去杯玉露茶,一边柔声安慰道:“万岁爷何必跟他置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朱翊钧接过温热的茶水,猛灌了一口,冷哼道:“为一六品通判,堂堂内阁次辅便上书告老,他许国是在要胁朕吗?” 许国进言劝谏,不要再继续揪着张居正旧案不放,他朱翊钧倒一字不提! 郑贵妃轻抚着朱翊钧的胸口,为他舒缓气息,开口回道:“他既然想告老,干脆就给他打发回去不得了?省得三天两头就给万岁爷您找事儿!” 许国告老,就少了一个支持朱常洛的内阁重臣,开心! 至于制衡首辅申时行什么的,能有儿子当太子重要? 朱翊钧竟顺手又将手中茶杯给摔了,寒声道:“若非有规矩,朕恨不得立马把他的辞呈给批了!” 郑贵妃看着满地狼藉,将皇帝朱翊钧拉到了软塌去安坐,同时吩咐宫人赶快收拾干净。 冬月二十三日,许国陛见进言的内容,传出了宫外。 有言官开始上书,力请皇帝挽留许国继续任职内阁。 有一人上奏便有其他言官紧随脚步,毕竟许多人都不希望少了许国这个位列次辅的带头大哥。 而且言官们也有自己的心思,实在是受够了皇帝对张居正一案旷日持久的清算。 以前与张居正暗有瓜葛的官员,整日的提心吊胆,生怕被对手翻出旧事用作弹劾的借口。 且皇帝对于此事还十分在意,一旦有些许关联,轻则贬谪戍边,重则削职流放,简直毫不手软。 随着上书的人越来越多,又把朱翊钧气得不轻,这次他还没法处罚言官。 言官一个个理由冠冕堂皇得很,许国于国有功,国家多事,当继续用重臣等等。 朱翊钧本就想走个流程,随后便把许国的辞呈批下去,且是许国自己上书致仕,干我屁事! 有言官开始直接戳朱翊钧肺管子,奏章中含沙射影问是不是因为许国进言之事,有意将其罢去。 结果就是许国辞呈的程序还没走完,那言官先被皇帝勒令卷铺盖回家了。 所以说朱翊钧“好使气”,他不将那言官罢职还好,这一下又捅了马蜂窝。 好啊!皇帝你果然就是因为许国进言劝谏一事要将其罢去,既然这样,干你没商量! 言官们开始赤膊上阵,奏章堆得朱翊钧的案头都放不下。 有的自觉是为许阁老鸣不平上书,有的则是不想让皇帝再揪着张居正旧案不放。 朱翊钧只觉得脑壳疼,早知道忍一忍,待走完许国的辞呈步骤再应对了。 正等待回乡的许国,见事情发展成这般模样,不禁摇头叹息。 李霁知道老师许国是真心想致仕还乡,但照此下去,估计都由不得他自己了。 晚明的政治环境就是如此,中下层官员裹挟上层官员达成政治目的,有时上层官员又利用中下层官员去打头阵。 果然,随后到重量级官员开始上奏章,有尚书、六部侍郎、郎中等,最后甚至王家屏都递了奏章。 第172章 你们还得学 宣旨的内侍离开后,李霁与方从哲从正堂耳房转出。 二人今日一起来拜访许阁老,正在正堂与许阁老交谈时,宣旨的内侍突然到来,故而回避。 二人回到正堂时,只见许阁老眉头紧锁,一脸愁容。 以往重臣官员致仕,皇帝若同意其告老,大概经过三次慰留表示尊重后,便会批下辞呈。 既然如今皇帝第五次下旨慰留,便是表明让许国继续任职。 这当然不是皇帝朱翊钧的内心真实想法,实在是迫于压力,如今南京那边六部言官的奏章怕也已经在路上了。 且朱翊钧若同意许国致仕,就相当于坐实“好使气”这一条。 因为在言官眼中,皇帝你就是因为许阁老进言劝谏,故意将其罢去。 在这里,李霁都想替朱翊钧鸣一下冤,因为许阁老是真想回家养老了。 但是言官可不管这些,更何况其中有不少官员目的并不只是挽留许国。 许国看着李霁和方从哲,微微摇头无奈道:“不遂愿矣!” 李霁与方从哲对视一眼,许阁老这次应是回不成老家了。 许国多次硬刚皇帝,但那都是在国事上,在他看来,立储之事自然是重中之重。 对皇帝朱翊钧本人,许国也是十分爱护的,肯定不会令他坐实污名。 许国也是朱翊钧的老师,朱翊钧为太子出阁读书时,许国兼校书,朱翊钧即位后,许国进右赞善,充日讲官。 方从哲开口道:“阁老是朝廷柱石,万岁当然要倚重。” 许国却道:“如光风所言,江山代有才人出,老夫已是垂垂老矣,不想再挡后人之路。” 李霁是有些理解许阁老心情的,被这一扬风波裹挟,想回家养老都不行。 许国为人刚直,做了坚定立朱常洛的带头大哥多年,多次怼过皇帝。 朱常洛未来能继位还好说,一旦被皇帝达成换人目的,后果难以预料。 前车之鉴仍历历在目,许国得考虑自己的身后事,照这年纪,是注定活不过皇帝的。 腊月十六日,皇帝第六次下旨慰留许国,请其回内阁理事。 在此之前,对荆州府通判吴南远的判决结果也下来了,由削职流放,改为贬谪至贵州思南府务川县任知县。 许国只得领旨重新回到内阁理事,继续发光发热。 腊月二十八日,年关将近。 正在气头上的朱翊钧以身体不适为由,派宦官通知内阁自己不参加正旦朝会,免百官朝贺。 四位阁臣联名上书劝谏,朱翊钧直接留中不发。 其实这已经不是朱翊钧第一次不参加正旦朝会了,万历十七年,他以日食为由,未升座正旦朝会,同时免朝贺。 万历十八年正旦,称“朕躬不时违和,头晕眼黑,力乏不兴”,依旧没有参加正旦的朝会。 这一天,老师许国给李霁和方从哲派了个差事,命二人陪同鸿胪寺和礼部的官员接待朝鲜使臣。 原本不干翰林院的事,可是朝鲜使臣这次来,除了正旦朝贺,还请大明天朝赐书籍、请教书法等。 李霁书法小有名气,负责外交事务的许阁老便指派了李霁和方从哲前去应付一下。 鸿胪寺由左寺丞张钊负责礼仪协理和馆舍安排,礼部派出的是主客司郎中高桂。 高桂就是在万历十六年顺天府乡试后,上奏乡试有舞弊行为,暗骂王锡爵和申时行是奸相的狠人。 当时王锡爵的儿子和申时行的女婿都中了举人,一起弹劾首辅和一位阁臣,还一点事儿没有,李霁挺佩服这家伙。 李霁和方从哲随高桂等人来到会同北馆时,鸿胪寺的人已经安排好了宴席。 外交嘛,少不了吃吃喝喝。 说是来朝贺,实则是来打秋风,带点什么所谓土特产过来朝贡,大明朝廷为了天朝上国的面子,还得给予成倍的赏赐。 朝鲜的正使是一名朝鲜礼曹参判,叫金具元,看样子还是个大明通,都不需要通事翻译,汉语说得有模有样。 高桂向金具元介绍到李霁时,他赶紧揖礼恭维道:“原来阁下就是连中六元的李六魁,久仰大名!” 李霁却不回礼,而是转头问鸿胪寺左寺丞张钊:“张寺丞,这算什么?” 张钊瞬间脸色涨红,因为金具元揖礼时是右掌叠左掌,正确规范的应是左掌叠于右掌之上。 张钊赶紧再次给金具元解释礼仪,金具元正确揖礼后,慌乱说道:“陪臣初次来到天朝,有很多礼仪没有学好,也有一些紧张,请见谅!见谅!” 李霁回了一礼,说道:“金参判,你们还得学,但学归学,可不准说成是你们自己的。” 金具元忙点头道:“是是是,天朝文化像大海一样宽广,也像大海一样深,陪臣一定好好学!” 李霁又微笑道:“金参判,这个时候你可以说如海之渊或者博大精深,懂?” 刚才还觉得应该是个大明通呢,啥也不是! 金具元又是连连点头,方从哲和高桂两人都在憋着笑。 张钊脸色更红,正旦朝会时,皇上是不升座,可是也要举行的,只不过简化一些仪式而已。 若是这些外国使臣在朝会上失礼,自己非得被御史言官参上一本。 随后金具元又让几个朝鲜成均馆的学生前来拜见李霁等人,他还特意又给那些学生当扬演示了一遍规范的揖礼。 其实学生们都懂,只是他金具元第一次出使明朝,太过紧张而手忙脚乱罢了。 朝鲜成均馆类似大明的国子监,以儒家经典为主要教学内容,培养朝鲜贵族子弟和治国人才,为朝鲜王朝的文化传承和政治统治提供了有力的支持。 高桂代表朝廷赐给朝鲜使臣一些礼仪、药理、天文的书籍,历代朝鲜国王时不时就派使者来大明请赐各类书籍。 随后金具元让几个成均馆的学生展示书法,请李霁和方从哲指点。 方从哲看完几个成均馆学生蚯蚓爬般的书法,一脸嫌弃地说道:“金参判,李侍讲说得对,你们还得学,快请我们李六魁给你们展示一下什么是真正的书法吧!” 金具元一脸期冀地对李霁恭声道:“还请李侍讲指点书法,赐下墨宝。” 这本来就是随便应付的差事,李霁缓步走到书案前,抖袖提笔,用赵孟頫的行书体写就一首明初宋濂的《题倪元镇耕云图》。 全诗为:“看院留黄鹤,耕云种紫芝。天下书读尽,人间事不知” 同时开口缓缓讲解道:“赵体行书多以笔锋入纸,起笔要轻盈,行笔过程中,中锋用笔为主,笔画方可圆润饱满。以提按来控制笔画的粗细与节奏,横向笔画多舒展,纵向笔画相对收敛,重心平稳,方能给人以端庄稳重之感。” 李霁才不管他们听不听得懂,而且猜他们九成九听不懂。 看一遍,听几句就想学会? 真能学会,老子光着身子逛两圈大明京师给你们看! 第173章 新年迎大喜 刚才几个成均馆学生写的什么玩意儿?那也能叫字吗? 随后,高桂一脸笑意地说道:“金参判,我们李六魁的书法,未来定成大家,在大明也是一字难求,多少人都求而不得啊!” 金具元谄媚笑着回道:“李六魁的大名,我们朝鲜读书人也是都有耳闻,大名鼎鼎!这幅字陪臣一定进献给王上,我们成均馆的学生也一定专心研究学习。” 方从哲笑道:“好好地研究,别学歪了,白白浪费李侍讲的苦心指导。” 方从哲与李霁的想法一样,你们能研究明白就见鬼了! 看那几个成均馆学生一脸茫然的样子,刚才的一番话显然根本就不能领悟。 金具元带领几个成均馆的学生先谢过李霁,接下来便是宴席。 入席不久,金具元就捧着酒杯向李霁殷勤敬酒。 李霁喝完杯中酒后,让金具元在旁边坐下。 金具元闻言连忙谢过,受宠若惊地小心落座。 李霁缓缓开口问道:“金参判,你们朝鲜最近与倭国可有遣使往来?” 金具元听到此话,心下一惊,连忙回道:“没有!我们与倭国人没有往来,他们曾经骚扰天朝,我们与倭国是为敌的。” 李霁微微转头,看着金具元,再次问道:“哦?真没有?你们不会勾结倭国,意图不轨吧?” 金具元吓得手中的杯子都差点掉地上,又赶忙恭声回答道:“我们朝鲜对天朝一直是忠心的,年年都来朝贡!” 李霁冷笑道:“金参判,有没有你心里明白,我的老师许阁老负责各国外交朝贡事宜,你现在隐瞒,未来能不能解释清楚,就不好说了。” 金具元听完李霁的话,思忖了一阵,咬了咬牙,开口回答道:“今年年初,倭国的关白丰臣秀吉确实有派使团到我国,要求我国与倭国互派通信使。王上紧急召集了大臣商议,最后决定派遣使者前去倭国。” 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不过,王上派遣使者前去,是想探查丰臣秀吉的真实意图,请李侍讲一定同您老师许阁老说明,我们朝鲜是忠于天朝的,绝对没有勾结倭国。” 李霁闻言,皱眉又问道:“丰臣秀吉被授于关白之职?他统一了日本?” 日本国名据《旧唐书·东夷传》记载,“日本国者,倭国之别种也。以其国在日边,故以日本为名。或曰:倭国自恶其名不雅,改为日本。” 当时已明确使用“日本”来称呼该国,这一名称也逐渐被固定下来并沿用至今。 但因日本海盗曾大举侵扰大明东南,大明臣民口头多称日本为倭国,其国民称倭寇。 而日本关白一职由中国的“三公”(太师、太傅、太保)演变而来,在日本最早出现于飞鸟时代,日本飞鸟时代也正值隋唐时期。 平安时代,藤原氏一族长期担任关白,逐渐掌握了日本朝廷的实权,架空天皇,开启了摄关政治时代,关白成为日本实际掌权者。 金具元低声回道:“丰臣秀吉派遣的使者给我国王上的国书上,写的官职是关白。至于他有没有统一倭国,现在还不知道。王上是在三月派遣的通信使过去,我来天朝前使者还没有回国。” 既然丰臣秀吉敢自称关白,那就是统一了日本,而且朝鲜的“壬辰倭乱”就是发生在万历二十年,也就是明年,与明朝的“宁夏兵变”几乎同一时间爆发。 此时的大明,那才是真正的多事之秋,国内既要平兵变,还要援助朝鲜平倭乱。 见李霁在沉思,金具元又低声道:“请李侍讲一定向许阁老澄清,我国王上只是查探倭国情况,没有勾结。” 李霁想说日本会很快攻打朝鲜,让金具元通知他们朝鲜国王尽早防备,但是想到他屁大的官职,只得作罢。 李霁点了点头,回道:“我会与老师说明此事,你们朝鲜也须密切注意倭国动向。” 金具元闻言,一脸尴尬回道:“是是是!陪臣尽量……尽量向王上禀报。” 为什么尴尬?因为以他的官职,几乎没有机会见到国王,这种大事他更没有说话的资格。 宴会结束,已临近宵禁,李霁等人不再回衙门,而是各自回家。 会同北馆就在澄清坊,所以李霁很快便回到了家。 黄婉婉即将临盆,李霁事先请了两个接生的稳婆住在家里,以免临了手忙脚乱。 大年初一,参加完正旦朝会,因朱翊钧不升座,免了朝贺,贺表都不用写,在京大小官员便开始休五日的正旦假期。 万历十九年,正月初三,李霁迎来大喜。 黄婉婉顺利诞下双胞胎,一儿一女,儿子先于女儿出生早些许,便是兄长。 瞬间儿女双全的李霁新年迎大喜,立马让管家林棠给所有下人和两个接生稳婆又赏了一份厚厚的红包喜钱。 古代认为妇女“产后不洁”,有产后一段时间内丈夫不宜进入产房的禁忌。 李霁与刘妈妈商量了许久,这才得以进入房间看望分娩后的黄婉婉。 李霁进到房间时,黄婉婉因为分娩过程中用力过度,累得已经睡了过去。 李霁放轻脚步,缓缓走到床榻边坐下,看着脸色苍白,处于熟睡中的黄婉婉,心疼不已。 佩儿和刘妈妈在旁边抱着李霁的一双儿女,这双儿女还算乖,只在刚出生时哭了一扬,如今倒不哭闹了。 刘妈妈笑着轻声对李霁说道:“少爷,来,快好好看看咱们家的小少爷!” 李霁擦了擦双手手心的细汗,有些紧张道:“刘妈妈,我能抱?” 刘妈妈将孩子小心递给李霁,同时笑着回道:“当然能抱,小心托着点就成,没事的。” 李霁有些笨手笨脚地轻轻抱过儿子,入手感觉十分轻软,随后低头细细看了起来。 刚出生的婴儿,皮肤红红的,额头还有些褶皱,眉毛淡黄,眼睛几乎闭合,只有一条细细的缝,照五官依稀能看出像自己多一些。 李霁没敢抱太久,便赶紧先递还给刘妈妈,因为他的双手手心紧张得又开始冒汗了。 随后又走到佩儿身前,微微俯身看起了女儿,女儿似乎像黄婉婉多些,未来一定是个漂亮女孩! 这时黄婉婉缓缓睁开眼,李霁赶紧回到床榻边,轻轻握住她的手,温声道:“辛苦娘子了!” 黄婉婉轻轻摇了摇头,随后目光看向两个襁褓,这是示意要看看儿女。 刘妈妈和佩儿便将孩子抱了过去,佩儿轻轻将女儿放到黄婉婉旁边。 黄婉婉看得无比专注,脸上也露出喜悦的笑容。 第174章 再当一回新郎官 诞下龙凤胎,儿女双全,黄婉婉与李霁一样无比欢喜。 目光转向李霁,黄婉婉轻轻开口道:“官人,取名!” 李霁笑着回道:“之前不是想好了吗,现在儿女都用得上,儿子就叫李玙,女儿就取名李云沁。” “玙”指美玉,《五经通义》记载“公侯曰玙璠”。 云沁,灵动自由而不失温婉。 黄婉婉刚有身孕时,就与李霁商量推敲了好些男孩和女孩的名字。 黄婉婉笑着点点头,看着一双儿女轻声念道:“李玙,李云沁!” 李霁想要留下来陪黄婉婉,刘妈妈坚持着传统礼教,坐月子期间无论如何都要李霁暂时先分房睡。 李霁拗不过,只得先在提前安置好的左耳房内暂歇一段时日。 李霁喜得一双儿女的消息传出,不少的官员和众多同僚、同年们都上门祝贺兼拜年,一时又把李霁忙得不可开交。 老师许国还特意备了份礼,给次子许立礼带过来祝贺。 正月初三那日,李霁本来打算去给许阁老拜年的,但碰上黄婉婉分娩就没去成。 正月初六,李霁又到内阁多告了五日假,前面两日光应付前来祝贺和拜年的官员同僚,都没能好好陪陪黄婉婉和一双儿女。 正月初八,李霁正开心地抱着女儿在房中缓缓踱步,现在他抱小孩已经不像开始时的那般紧张无措,反而十分熟练。 女儿李云沁乖得不得了,很少哭闹,吃饱就睡。 儿子李玙夜间时不时总会哭几下,不过刚出生的婴儿大多是这样。 黄婉婉看着夫君抱着女儿十分得意的模样,不禁莞尔一笑。 突然对李霁柔声道:“官人,你过来一下。” 黄婉婉还不能下床,李霁抱着女儿走到床榻边坐下,问道:“娘子有什么事吗?” 黄婉婉看了眼卧房外间,又看着李霁轻声道:“官人,今年佩儿已经双十年岁了,她只比我小四个月。” 李霁闻言挠了挠头,他明白黄婉婉的意思。 佩儿本来就是黄婉婉陪嫁过来的通房,她怀着身孕那段时间,已多次与李霁提起过这事。 黄婉婉见夫君又不说话,再度开口道:“佩儿自小与我长大,她的家人也已经找寻不到,我与她就如姐妹亲人般,难道真的将她随便找个人嫁出去吗?且她也不愿嫁,我们有了儿女,佩儿她也是女子,以后怎能没个依靠?” 李霁用食指点了女儿李云沁的小鼻子,回道:“晚些时候再说吧。” 黄婉婉皱眉道:“到了京城官人你就一直这么说,佩儿的模样哪里差了?” 李霁无奈回道:“娘子,我哪里是这个意思!” 佩儿的模样和身段自然都不差,甚至不少富家小姐都比之不如,以前在黄婉婉的院子里,两人便是一起吃住。 黄婉婉正欲再开口,见到佩儿进到里间,这才赶紧停住话头,只得无奈横了自家夫君一眼。 佩儿是过来抱李玙去吃奶,黄婉婉刚分娩,没那么快有母乳,奶妈也是提前请好的。 晚间吃过晚饭后,李霁陪了会儿黄婉婉和一对儿女,又在书房里看了一阵时间书,才转回左耳房准备睡觉。 李霁刚到房门前,看到房中有身影晃动,便停下脚步。 又想了想,最终还是推门进入。 在房中的人是佩儿,她正在铺着床铺,头上的发饰皆已全部除去。 见李霁进到房间,佩儿转身揉着手指,有些惊慌道:“老……老爷,是夫人她让……让我过来的。” 说罢,佩儿便将头埋得老低,不敢看李霁。 李霁缓缓在椅子落座,看着佩儿温声道:“佩儿,我们也认识好些年了,我还是希望你能再好好想想。若是找个良人嫁了,我和婉婉会给你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帮衬的,我也都会尽力帮衬。” 佩儿闻言,手指揉得更用力,鼓起勇气,抬头看着李霁回道:“佩儿没有家人,夫人就是我的家人,现在老爷你也是。老爷若嫌弃我,但请老爷也不要赶我走,我就在府里帮着照顾少爷和小姐,我不嫁人!” 说罢,低头拿起床头的外衣披上,就要离开。 李霁伸手拉住她,说道:“佩儿,我没有嫌弃你,更没有要赶你走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能想清楚。” 佩儿几欲落泪地低声问道:“那为什么……” 李霁扳正佩儿的身子,轻声说道:“婉婉之前怀着孕,回到京城我又一直忙着公事,你既不愿嫁人,便一直留在府里就是。” 佩儿两行清泪已经流到俏脸上,点了点头,抽噎道:“嗯,知道了,那我……我先回去。” 李霁俯身低头问道:“回去?回哪里去?佩儿你不是说要留在府里的吗?” 佩儿闻言抬头看向李霁,瞬间脸色通红。 李霁帮她擦了擦眼泪,温声笑道:“替我宽衣,这个正月我既当了父亲,还要再当一回新郎官!” 佩儿闻言,心中无比欢喜,羞涩地点了点头。 佩儿的个头与黄婉婉差不多,在南方属于高挑的女子回。 身材相比黄婉婉倒是苗条一些,但是某些部位却是丝毫不逊色。 李霁刚进入主题,佩儿便气息急促羞涩地说道:“老爷……熄了烛火……” 李霁喘着粗气在她耳边回道:“婉婉难道没跟你说过,我一向不灭烛火的吗?还有,以后要改口叫官人!” 佩儿被耳边灼热的气息烫得娇躯轻颤,害羞得不敢睁眼。 不过还是压抑着声音,羞涩地轻哼回道:“嗯,是……官人……” 李霁逗弄她,笑道:“佩儿你为什么一直闭着眼睛?是嫌我长得丑?” 佩儿立马睁开眼睛,满面红晕娇喘回道:“不……不是,官人是……天底下最俊逸的男子,佩儿只是觉得羞……” 李霁喘着粗气,又在她耳边低声笑着命令道:“哪里羞?在你家官人认真的时候不准闭眼!” 果然之后的整个过程,佩儿都乖巧地没有闭眼,极尽迎合。 战火停歇,余韵未消的佩儿躺在李霁的臂弯中,气息微喘。 突然听到孩子的哭声,佩儿就欲起身,同时轻声道:“应该是少爷又哭了,我过去看看。” 李霁将她一把拉回,笑道:“婉婉让你过来,那边她自然会安排人,用不着你过去,还有,你不是下人。” 佩儿依言躺了回去,甜甜笑道:“夫人和官人你从来都没有把我当下人,我知道的。” 佩儿的体力与体质比黄婉婉好上许多,憋了快一年的李霁当夜就梅开二度。 第二日一早,李霁与李康两人在院子里比射箭。 一箭正中靶心后,李霁笑着对李康说道:“康子,我给你娶了个小嫂子!” 李康转头问道:“娶的谁啊?” 据说现在京城里愿意给少爷做妾的闺中女子茫茫多! 那些女子还多是冲着少爷的俊朗相貌,真是肤浅! 第175章 新朝鲜使臣来访 刘妈妈见佩儿的发饰变为了盘发,也瞬间明白过来。 少爷的规矩很简单,在家里坐到一张饭桌前吃饭,就是一家人! 刘妈妈笑着轻轻拍了拍佩儿的手,当年佩儿给李霁送县试吃的糕点,她曾误以为佩儿心悦李霁。 不过,其实也没猜错。 刘妈妈对李霁笑道:“少爷,用过早饭,要带佩儿一起给你母亲灵位上香。” 李霁笑着点头回道:“嗯,刘妈妈,我晓得的。” 李康也搀扶着妻子映荷,一起向佩儿行礼,笑着改口称呼道:“小嫂子有礼。” 佩儿脸色微红,赶紧回了个万福,羞涩道:“康小叔,小婶有礼!” 李霁随后让管家林棠,好好置办两桌丰盛宴席,相当于府里一起庆贺了。 带着佩儿给陈氏牌位上了香,之后两人一起来到正房。 黄婉婉见佩儿盘起发饰,微微一笑。昨晚事情是她安排的,她自然什么都知晓。 李霁轮流抱了一会儿一双儿女,便出了房间,留黄婉婉和佩儿在房中说话。 时间转眼而过,进入四月,北方天气渐渐回暖。 过去的三个多月,朝堂之中都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主要是朱翊钧答应了今年立储,御史言官自然就消停了。 虽然暂时还没有下旨让各衙门准备立太子的相关仪程、器物、冕服等,但今年万历十九年也才刚过去三个来月。 不过最近几日,朝鲜又有使臣到达大明京师。 四月二十一日,李霁休沐在家。 在四月十一日,李霁给儿子李玙和女儿李云沁办了扬百日宴。 翰林院来了许多同僚和同年,连老师许国都亲自过来坐了一小会儿。 前来祝贺的官员无不感叹,什么叫得意门生?这就是得意门生! 要知道像许国这种位列内阁次辅的朝廷大员,是轻易不会到别的官员家中去的。 李霁正在正厅中开心地逗着三个来月大的女儿,管家林棠在厅外低头禀报道:“老爷,门外来了一个人,说自己是朝鲜使臣,求见老爷您。” 李霁闻言有些惊讶,新来的朝鲜使臣怎么跑自己家来了。 将女儿交给佩儿抱回后院,李霁吩咐道:“请进来吧。” 没一会儿,林棠带着一名穿着朝鲜官服的官员来到正堂,后面跟着两个随从,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 朝鲜使臣一见李霁便揖礼道:“朝鲜陪臣金应南,见过李侍讲。” 李霁不禁眉头一挑,又是姓金? 回了一礼,李霁请金应南落座,随后问道:“金正使来访有何贵干?” 一个朝鲜使臣怎会无缘无故地来拜访自己。 金应南双手在膝上轻轻搓了搓后,回道:“听我兄长说,李侍讲是天朝许阁老的学生,所以特意前来拜访。” 原来是金具元的弟弟,李霁也闻弦知雅意,这朝鲜使臣怕不是来拜访自己的,或许是冲着许阁老而来? 李霁笑道:“原来金参判是令兄,归国之后还请代为问候。” 金应南点头回道:“多谢李侍讲,兄长他已经升任了别的官职,现由在下暂任礼曹参判一职。” 嗯?朝鲜官职整上家族继承了?哥哥干完弟弟干? 不过这个金应南倒是比他哥哥金具元更像大明通,大明官话和礼仪都学得不赖! 李霁看着金应南,等待他说明来意。 金应南看了眼李霁,终于再度开口道:“陪臣今日前来拜访李侍讲,备了些薄礼,同时也是想请您替陪臣引见您的老师许阁老。” 许国最近几日身体抱恙,在家调养。 早上李霁前去看望也没有见到人,只见到了许国次子许立礼,许国头疾甚为严重,无法见客。 也就是李霁这个得意门生和寥寥几人才能进门,其他人均被挡在门外。 李霁又问道:“贵使不知有何事要求见老师?” 金应南想了想,回答道:“陪臣想请许阁老出面,安排尽快面见天朝皇帝陛下,陪臣有重要之事禀报!” 外国使臣一来,可不是立马就能见到皇帝的,要经过层层衙门上报。 而且现在朱翊钧愈发怠政,连四位阁臣都轻易见不着他人。 朝鲜使臣特意找许国,除了他是负责各国外交朝贡事务的内阁大臣外,还因许国与朝鲜有渊源。 隆庆元年,朝鲜王族内部纷争不息,明穆宗朱载坖赐许国一品朝服,命其出使朝鲜进行调解,同时宣布明穆宗即位诏书。 许国抵达汉城时,恰逢朝鲜国王明宗无嗣而薨,现任朝鲜国王李昖以嗣子身份入继王统。 许国向朝鲜君臣宣布了明穆宗即位诏书后,还与新国王李昖谈论治国之道,与大臣们探讨辅佐之策。 而李昖在隆庆二年正月,也被明穆宗正式册封朝鲜国王。 李霁一脸为难道:“想必金参判已经到过老师府上,老师他身体抱恙,暂时不能见客。” 金应南自然是到过许国府邸,正因没能进门,这才转头过来拜访李霁。 金应南沉思了一阵后,开口道:“陪臣确实有极为重要之事要向天朝皇帝陛下禀报,否则许阁老身体抱恙怎敢打搅。倭国关白丰臣秀吉致国书我国王上,胁迫我国臣服倭国,还要求借道攻伐天朝。我国忠心天朝,自然全部拒绝,王上如今担心倭国会出兵攻打我国,此事一定要天朝皇帝陛下知晓。” 李霁果然没猜错,还真是这件事! 鸿胪寺和礼部的人自然不关心这些,他们只会照章办事。 而且金应南这番话应该原本是打算面见皇帝朱翊钧时才会说的,现下是等着急了才坦白,同时也因为李霁是许国的得意门生。 李霁看着金应南,皱眉说道:“老师确实在病中,然此事也确实紧要,我可以带你进老师府邸,但能不能见到老师还得看情况。” 金应南闻言,立马起身揖礼感激道:“多谢李侍讲!多谢了!” 虽说能不能见到许国得看情况,可若连门都进不去,肯定是见不到。 李霁带着金应南到许国府邸前,许国的次子许立礼接到通报时,还是亲自出门接待。 看到早上方来过的李霁还带着一个人,许立礼一脸不解,此时金应南也赶忙见礼。 李霁向许立礼解释道:“世兄,这位是朝鲜使臣金参判,有极为紧要之事求见老师,不知老师身体可有好些,能否见客?” 许立礼又看了眼金应南,开口道:“父亲略好了些,不过还是不太能下床,光风你们且先随我进去,容我向父亲通禀一声。” 李霁揖礼道:“有劳世兄,搅扰老师安养调理,实在罪过。” 金应南心道果然找对人了,长长舒了口气,与李霁一起进入许国府邸。 第176章 皇帝也怕老母 李霁见状赶紧起身走过去一起搀扶,金应南则一直揖礼至许国落座。 许国向金应南压了压手,示意他坐下。 李霁回到下首坐下后,对金应南开口道:“金参判,老师他身体抱恙,你尽快长话短说。” 金应南也直接挑重要的向许国说明。 许国听完后,叹了口气,看着李霁缓缓开口道:“果真如光风你猜想的那般,那倭国有狼子野心,竟敢意图窥探侵扰我大明!” 年前在接待完朝鲜朝贺使臣金具元,得知丰臣秀吉得授关白后,李霁就与许国言明,倭国要通过朝鲜为跳板侵扰大明。 许国是上心的,认为有这个可能,他也一直找机会陛见,可朱翊钧免了正旦朝会后,至今一位阁臣都没见过。 许国目光转向金应南,开口问道:“如今你们朝鲜国内对倭国之举,持何种态度?” 金应南恭声回道:“回许阁老,前往倭国的正使黄允吉,认为倭国目光如豹,必将发动战争。副使金诚一觉得丰臣秀吉是在虚张声势,不足为惧。” 许国皱眉道:“所以你们还在争论?你们国王也还未进行防备?” 金应南微微低头,回道:“回许阁老,是的,陪臣来天朝前,国内对此事还没有定论。” 许国长呼了口气,闭眼复又缓缓睁开,看着外面的天色,开口道:“如今宫门即将落锁,已无法面圣,光风,你明早带朝鲜使臣在宫门外等候。” 许立礼闻言,担忧道:“父亲,您病体未愈……” 许国抬手打断儿子的话,道:“此事重大,撑一撑无碍。” 如今朱翊钧躲在深宫之中,李霁想不明白许阁老有什么办法能见到皇帝。 第二日一早,李霁照着老师许国的吩咐,带着金应南在东安门外等候。 李霁还以为会等很久,甚至觉得朱翊钧不会见许国,不想竟出奇地快。 宫内出来两名宦官手持一金牌,带李霁和金应南直入东华门。 当李霁又以为会是去某座紫禁城大殿时,两名宦官竟将他和金应南带入了后宫。 来到一座宫门前站定时,李霁终于知道老师许国走的是什么路子。 慈宁宫,皇帝朱翊钧生母李太后所住的宫殿。 又在慈宁宫门外等了一阵之后,两名宦官得到懿旨才将李霁和金应南带入宫中。 在宦官的带领下又进入一座偏殿,一名雍容华贵的妇人高坐上首。 不用猜,妇人定然是李太后,许阁老大概是因为拖着病体,得以在一旁赐座。 李霁依礼向李太后行三拜九叩大礼,口呼:“微臣参见太后,太后千岁!” 金应南惶恐不已,学着李霁行礼。 李太后缓缓开口道:“平身吧!” 李霁起身后,微微低头,视线投在地面金砖上。 李太后打量了一下李霁,又开口道:“李侍讲连中六元,乃我大明读书人之榜样,督理浙江赈灾也有功勋。皇帝有你这样的臣子辅助,哀家放心。嗯,李侍讲与哀家还是本家。” 李霁拱手恭声回道:“太后夸赞,微臣惶恐。幸沐天恩,得万岁垂青,方有机会立微薄之功,然实不足挂齿。与太后同宗,实乃微臣无上荣光,今后必当以百倍赤诚,竭忠尽智,为朝廷效力,为万岁分忧,不负太后之期许!” 李太后微微颔首,转头对许国又说道:“许阁老有一个好学生。” 许国也拱手回道:“臣与李侍讲均为万岁之臣子,李侍讲更是万岁钦点状元,乃天子门生,臣不过以前辈身份,略尽引导之责。” 李太后闻言,微微一笑,对李霁和金应南说道:“李侍讲与朝鲜使臣且退至一旁,皇上稍后便至。” 李霁与金应南退至许国身后站立,安静等待。 没等多久,皇帝朱翊钧便摆驾到了慈宁宫。 看到许国与李霁也在慈宁宫,朱翊钧微微皱眉,顿了顿动作,不过很快还是向李太后行大礼。 皇帝都跪了,许国和李霁、金应南当然不能坐着站着,连忙跪地向朱翊钧行大礼。 李太后让朱翊钧平身后,也命李霁等人起身,依然给许国赐座。 看着皇帝儿子朱翊钧,李太后又开口道:“皇上知道哀家今日叫你来有何事?” 朱翊钧低着头,恭声回道:“儿臣多日未来向母后请安,望母后恕罪。” 李太后语气稍冷道:“请不请安的,打什么紧!可是皇上不见大臣,不问国事,是要将祖宗江山放之不顾吗?” 朱翊钧闻言,撩动龙袍前摆就欲又跪。 李太后又出声制止道:“皇上还是先听国事吧!” 传闻皇帝朱翊钧在张居正死后,只惧怕生母李太后,果然不假! 哪怕李太后已多年不管事,但是那股威严还是时刻笼罩在朱翊钧头上。 李太后只是语气稍重,朱翊钧吓得就欲跪地,李霁暗道,皇帝也怕老母啊! 同时心中暗爽,朱翊钧你也有今天!在自家老母面前,还不是乖得跟兔子一般?此刻是不是又回想起当年被张居正和李太后支配的恐惧? 朱翊钧看着生母李太后,不敢发一言。 李太后转头看向金应南,说道:“朝鲜使臣,将事情禀报皇上知晓。” 金应南再次向朱翊钧行了大礼后,将出使之事逐一禀报。 朱翊钧越听眉头皱的越紧,朝鲜是大明藩属国,倭国竟胁迫其臣服,还要求朝鲜借道攻伐大明?这确实是极为重要,且石破天惊之事。 朱翊钧听完后,看着自己的生母,又恭声道:“此事母后觉得该如何定夺?” 第一时间就问自家老母的意见,果然那股被支配的恐惧又回来了。 不料李太后却道:“此乃国家大事,自当是皇上在朝堂与众多朝臣商议。” 这位李太后确实极度会拿捏自己的皇帝儿子,今日已经强势了一回,随后又将国事的处理权利抛回给儿子,保全他皇帝的尊严。 一拿一放,松弛有度。 朱翊钧先躬身揖礼谢过李太后,随后与金应南表示自己对朝鲜国王的忠诚行为很是欣慰。 还赏赐了金应南这个朝鲜使臣白金、紵丝等物。 但是对许国与李霁这对师生,则是直接视而不见。 事情是大事不假,但是许国请太后出面,将朱翊钧揪过来理政,他心里是十分不快的。 李霁此刻十分赞同最强喷子雒于仁的评价,朱翊钧“好使气”,乃气量狭小之君王! 第177章 汤显祖上疏 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皇上,许阁老乃汝之先生老师,他尚在病中,拖着病体陛见,汝当慰抚赏赐。” 这令她想起旧事,李太后与张居正联手执政十年,对于张居正的功劳,她最为清楚。 张居正一死就遭清算,她也不得不在心里感叹,自己这个儿子实在太过凉薄! 但是又不好强行劝阻,毕竟张居正已死,儿子还要立威亲政,当时张居正在整个大明朝的烙印也实在太深。 大概也是看出儿子对张居正的清算过程,既是政治手段,也掺杂着浓浓的个人情感报复,李太后才不再过问朝政。 倒不是担心朱翊钧也对自己这个母亲进行清算,而是心冷罢了。 清算自己的母亲?除非皇帝疯了,皇位也不想坐了,根基和名声都没有,如何做皇帝! 殿中的朱翊钧感受到母亲话中的不悦,赶紧也给许国进行了一些赏赐。 许国揖礼谢恩道:“老臣谢恩,老臣已年迈,无法再为万岁多分忧效劳,然万岁正值鼎盛之年,还望多加关心国事,多任用贤良之臣!” 皇帝朱翊钧看了眼母亲李太后,只得点头道:“许阁老忠臣良言,朕已知晓。明日便会举行朝会,与众臣商议朝鲜来使禀报之事。” 在李太后面前说的话,朱翊钧当然不敢食言。 果然第二日朱翊钧便举行朝会,与朝臣商议朝鲜使臣金应南禀报的消息。 以户部尚书石星为首的一些官员,认为朝鲜与倭国 有勾结,企图借此作为侵略大明的借口。 同时上奏皇帝,下令加强对天津、辽东、山东等地的防备,以防止可能出现的联合入侵。 石星在去年万历十八年七月升任户部尚书前,任兵部左侍郎,署理兵部事。 对于此事,朝堂一时争执不下。 许国为此又请朱翊钧召朝鲜使臣金应南觐见,再次进行详细问询,朱翊钧准奏。 听过两次金应南的澄清,朱翊钧是相信朝鲜没有与倭国勾结的。 不管其他朝臣的吵嚷,朱翊钧问询四位阁臣意见,若倭国进攻朝鲜,该如何应对。 申时行与王锡爵回禀,情况未明,可先加强边防,暂且观望。 许国与王家屏主张若倭国入侵朝鲜,大明应予以援助,抗击倭国,朝鲜既是大明藩属国,也是东北之缓冲屏障。 朝堂还在因朝鲜和倭国之事争论时,四月二十五日,从南京递到北京的一道奏疏,又卷起一道骇浪。 谁人都没想到,此浪之后,一浪高过一浪。 奏疏名为《论辅臣科臣疏》,上奏者是南京礼部祠祭司主事汤显祖,天下闻名的人物。 汤显祖在《论辅臣科臣疏》中,怒斥首辅申时行专权,指出吏科左给事中杨文举是申时行的门生,其督理南直隶赈灾之时,搜刮民脂民膏却不以法办,反而竟得升迁。 汤显祖还将申时行比作当年的权臣张居正,认为其贪天下虚功、堵塞言路。 利用皇帝的爵禄培植自己的势力,以个人好恶任免官员,导致忠直之人不获重用,为官无品行之风盛行,是国家失治、外患不止的重要原因。 奏疏中也将吏科都给事中张鼎思和礼科都给事中胡汝宁,都狠批怒斥一顿。 连“张换狗”和“蛤蟆给事”的外号给他们二人加入奏疏之中,这下张鼎思和胡汝宁此生都别想摘掉难听至极的外号了。 名人效应就是不一般,汤显祖一人的奏疏,不知抵得上多少个言官御史的弹劾。 申大首辅被这么一弹劾,都得乖乖呆在家中听勘,其他三人更不必说。 谁也没想到,在那些市井飞语要慢慢消散的时候,汤显祖会突然来这么一手。 可能也正是松懈之时,汤显祖的奏章才能递到北京来。 朱翊钧自然大为震怒,汤大戏曲家的结果就是被贬了,贬至广东雷州府徐闻县任典史。 朱翊钧贬过那么多官员,可能这一次是最为正确的,汤大戏曲家可以专心搞艺术去了。 随着汤显祖的《论辅臣科臣疏》一出,那些年前流传的飞语又在满京城传扬。 朱翊钧这次也发了狠,下旨命提督东厂的大太监张鲸严查飞语源头。 张鲸除了提督东厂,还兼管内府供用库,在冯保倒台后,一度成为最具权势的太监之一。 但在万历十七年,被何出光、马象乾、李沂等御史言官先后弹劾,略有失势。 最强喷子雒于仁在《酒色财气四箴疏》中也弹劾了太监张鲸,朱翊钧不得以召申时行等四名阁臣辩白,并令张鲸当众受斥责。 屡遭弹劾,渐感失宠的张鲸自然要极力表现,挽回皇帝对自己的信任。 所以圣旨一下,锦衣卫诏狱就塞进大量游棍、地痞等,但凡稍有嫌疑者,都被捉起来严刑审问。 六月十日,传出一条消息,惊得李霁脊背发凉。 有一人被捉进诏狱后,还未上刑审问便供认不讳,称自己便是飞语起头之人,“十子”、“八犬”、“三羊”榜单皆是出自于他。 那人叫乐新炉,江西临川人。 李霁曾替汤显祖带过信件给乐新炉这个同乡,而且那封信很厚,不知其中是否有关联。 李霁正在担忧间,又传出最新消息。 皇帝以参与朝政、讥讽朝廷之罪名,下令将乐新炉拏问立枷,乐新炉受立枷之刑下,卒于诏狱中。 事情过去五六日,李霁才终于放下心来,因为他还是每日正常上衙放衙,没有被带到诏狱去。 证明乐新炉没有说出关于自己替汤显祖给他带信的事情,又或者那只是一封普通的信件,与那些飞语并无关联。 其中到底有无关联,如今可能只有汤大戏曲家一人知晓了。 经过此事,整个京师官扬仿佛笼罩着一层阴云。 因为东厂提督张鲸在捉拿大量京师游棍、地痞后,大概是在借机报复御史言官,竟屈打成招,让一些游棍、地痞攀咬了几名御史言官。 张鲸命锦衣卫将那几名御史言官拿入诏狱审问,好在乐新炉认罪快,他们才没有受到严重折辱。 御史言官们对张鲸这类阉人爪牙本就无比厌恶,这次又险些丧命于诏狱中,自然想要反击。 但是那些攀咬的游棍地痞,突然之间便全部死在诏狱之中。死无对证之下,御史言官们一时竟奈何张鲸不得。 咽不下这口恶气的御史言官们,便揪着张鲸的旧事不断砸奏章,令本就烦躁的皇帝朱翊钧更加烦躁。 第178章 发疯的言官 御座上一脸怒容的朱翊钧随手抓起七八本奏章,猛地向匍匐在地上的张鲸砸去。 朱翊钧又看了眼御案,捞起几本又砸了过去,怒声呵斥道:“你个狗东西,好大的胆子!你想做什么?朕给你捂的腌臢事还少吗?” 张鲸闻言,磕头如捣蒜,边回道:“万岁爷,奴婢罪该万死!未能替万岁爷您分忧,还添了烦恼,罪该万死!” 朱翊钧咬牙怒道:“你是该死!那些御史言官以后就盯死你,甚至动不动就扯出你那些烂事来烦朕,朕以后还有片刻安歇吗?啊?” 张鲸只得不断磕头,口呼“奴婢罪该万死”。 现在首辅申时行因为汤显祖的弹劾,还老实呆在府邸听勘,不能在内阁理事。 王锡爵因其母亲患病,多次上书告假,请求回家探视,朱翊钧只得无奈批准,现人已离京。 也就是现在言官不闹立储之事,否则内阁之中根本无人替他斡旋安抚朝臣。 这时,随堂太监田义低声道:“万岁爷息怒,保重龙体要紧。贵妃娘娘说皇三子写了两幅字,请万岁您摆驾翊坤宫指点教导呢。” 朱翊钧剜了眼张鲸,冷声道:“不要以为你那位置没人能坐,朕有的是人,若再敢惹出麻烦,就滚到南京去给太祖守陵!” 当年冯保倒台后,就是被贬谪到南京守孝陵。 朱翊钧带着太监田义离开乾清宫后,张鲸依然在磕头谢恩。 如今皇帝算是再给了一次机会,只要还能在东厂提督的位置上,就一切还有希望。 对于朝鲜与倭国的事,朝堂依旧分作两派,意见不一,许多朝臣仍怀疑朝鲜与倭国有勾结。 皇帝朱翊钧下旨先加强边防的同时,命辽东密切关注朝鲜的形势以及军队动向。 首辅申时行在皇帝朱翊钧多次下诏慰抚后,终于在六月底出了家门,重新回到内阁理事。 申大首辅就相当于皇帝的白手套,刚重新上班后,第一要务当然是安抚追着东厂提督张鲸弹劾的御史言官。 申首辅在部分言官那里威望还是很高的,他在执政之初,配合皇帝放开言路,为自己争取到了大量支持的同时,也搏得众多言官的好感。 但时日渐久,官员升迁或贬谪,不断更替,新人换旧人。 首辅申时行与皇帝朱翊钧已不能完全掌控御史言官,甚至现在已是被严重反噬。 李霁经过乐新炉一案,心里还是有些后怕,做事更加小心翼翼。 而且李霁感觉到申时行虽然安抚了部分言官,但他们那股子怨气怎么都压不住。 七月二十四日,申首辅突然再度暂时下岗。 是的,申时行又被弹劾了。 福建按察佥事李琯弹劾首辅申时行,企图禁言路、隐瞒寿宫问题、扣押弹劾奏疏、收受贿赂与掩盖败绩等十大罪名。 弹劾的奏章中,申首辅宛若成了千古罪人,李琯连王锡爵也没放过,请皇帝并斥以谢天下。 申首辅才刚替朱翊钧干完脏活累活,自然不能冷了爱卿的心,一道圣旨下去,李琯革职为民。 申首辅一下岗,部分御史言官就开始闻风而动。 情况也很明了了,那阉人张鲸是有皇帝在包庇他,既然这样,便直接找皇帝麻烦。 老规矩,请立皇长子为太子! 而且八月都快到了,说好的今年立储,一点动静都没有,剩下的时间根本就不足以准备各项仪程。 朝臣们也已经回过味儿来,皇帝他根本就没打算今年立储,前面所言完全就是在拖延! 工部营缮清吏司主事张有德率先发难,上疏以“大礼届期,仪物未备”为由,提醒皇帝朱翊钧着手准备太子册封仪注。 没了申首辅这道防御长城,朱翊钧就得自己亲自上阵。 反手先将张有德罚俸,且称约定立储的时间未到,你们朝臣便上奏复提,遂将立储事宜往后再推一年。 果然如此!“合同”都撕了,那还等什么? “新仇旧恨”一起算,随后朝臣和言官御史的大部队接踵而至。 皇帝朱翊钧早有准备,对上书的官员或罚俸或贬谪,还罢了三两个奏章言词叫嚣厉害的言官。 这一波攻击下来,给朱翊钧累得够呛,但他也知道这些都是打前站的,后面还有重量级官员。 果然,之后工部尚书曾同亨上书,请求尽早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 礼部尚书于慎行就没有那么含蓄了,上书请立太子的同时,还暗戳戳骂皇帝不守信用,出尔反尔! 后宫中的朱翊钧差点被气疯,又不知有多少御瓷要遭殃。 对于这些部堂大臣的奏章,朱翊钧选择留中不发。 礼部尚书和工部尚书这样的正二品大员,不是一般言官御史能比,自然不能随意处罚。 那些言官御史现在跟发了疯似的,再随意处罚六部堂官,只会给他们更多借口,况且现在朱翊钧已经快有些顶不住了。 李霁是翰林院官员,自然不会跟着掺和这种事,得好生苟着。 放衙回到家就逗儿女,李康的妻子映荷也生了个大胖小子,上个月刚小办了一扬百日宴,他每天没事也是抱着儿子溜达。 李康说自己没文化,要请李霁帮他儿子取名,李霁给了他一脚,并命令他自己好好翻书取个好名字。 李康抓耳挠腮地翻了好几天的书,最后给儿子取名叫李善承。 李康问李霁取得怎么样,李霁笑着回答他,取得不错,别叫李善长就成。 发疯的言官御史们追着皇帝猛砸奏本,受了阉人张鲸的气不说,对于立储之事本就忍气吞声大半年,现在皇帝转头不认账了,那更是气上加气,自然不肯甘休。 八月初六日,文渊阁中,王家屏少见地进入许国的值房内。 王家屏落座后,看着许国开口道:“许阁老,万岁的态度已经不言自明,此前种种不过是拖延敷衍罢了。” 许国叹息一声,微微摇头。 一个君王,竟然犹如市井无赖般言语反复,是真的令人无法想象,但许国又无法评价。 王家屏又开口问道:“许阁老,事已至此,难道吾等便任由皇帝这般任性下去?” 许国回道:“如今朝鲜之事未明,那倭国实在狼子野心,怕是外患将至矣!对南且稍坐。” 王家屏字忠伯,号对南。 许国说罢,便摊开一本空白奏本提笔开始书写。 第179章 联名上疏与密信 王家屏接过奏疏,微微低头看了两眼,目光又看向许国。 许国开口问道:“对南,可愿联名上疏?” 说话的同时,许国又将笔递了过去。 王家屏毫不犹豫地接过许国手中的笔,将自己的姓名写在许国署名之后。 王家屏放下笔,单手拿着奏疏,开口道:“此奏疏若是我们内阁一起联名上奏,想必万岁定然得慎重考虑,可惜……” 王锡爵回了老家照看患病的母亲,自然无法签名。 可申时行还在京城,他如今虽然在家听勘,但依然是内阁首辅。 王家屏突然轻笑一声,大概是笑自己想太多,又说道:“纵使首揆在此,他定然也是不会署名。” 许国伸手向王家屏要回奏疏,同时说道:“申汝墨的态度,一向如此。我与他在一些政事上或意见不同,已共事多年,也理解他的某些难处,怕无人比他做得更好。然在此事之上,一直摇摆不定,实在不该!” 缓缓摊开奏疏后,许国又继续道:“殊不知如此长期僵持下去,君臣之间愈发疏离!此事一日不决,朝堂便一日不安!” 王家屏闻言,也叹息道:“万岁方将近而立,便已这般荒废政事,相较之世宗皇帝犹甚,实令人担忧。” 许国低头看着自己写的奏疏,缓缓点头,低声道:“不可再拖了……” 说罢,竟提笔在他自己姓名之前又写了一人的姓名,申时行! 王家屏见此,瞳孔骤然放大。 代首辅签字!这事实在太大,若申时行知晓,定然与许国反目。 何况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冒他人之名,乃是越权之举。 王家屏皱眉迟疑道:“许阁老,这……” 许国这是将他自己一生的清望都押了上去,而且无论结果如何,他都是输家。 只要事情传出去,许国的名声必然大损。 许国合上奏疏,沉声道:“此乃我一人所为,对南当作不知情即可,一应后果,老夫皆担下!” 王家屏还是不忍道:“许阁老,只要您仍在内阁,便是对皇长子的极大支持,不必……” 许国摩挲了一下手上的奏疏,说道:“对南,此次无论成与不成,老夫都会离开官扬,若事终不成,将来便要靠你了。” 许国故意先将奏疏递交到通政司,由通政司转呈到御前。 因为经通政司的奏章有正副两本,正本上呈皇帝,副本会送至六科。 即使皇帝将奏疏留中不发,内容也很快会被言官知晓。 当本就已被逼到角落的朱翊钧,看到许国递上来的奏疏时,整个人都懵了。 许久才缓过劲的朱翊钧,看着奏疏上申时行的署名,随之又涌起一股被背叛的愤怒,愤怒之中又带着恐慌。 以往申时行也有随大流的时候,但都会提前告知朱翊钧,君臣二人互相配合演戏罢了。 申时行在安抚朝臣的同时,还扮演“卧底”的角色,帮朱翊钧掌握一些朝臣的思想倾向,可是这次完全没有消息。 无比愤怒的朱翊钧将手中奏章猛砸到地上,又将御案上的其他奏章全部扫落,随即命太监田义前去质问申时行。 因被弹劾在家听勘的申时行,听到田义带来的质问口谕时,一脸的茫然不解。 田义将许国的奏疏也带了过来,申时行看过之后大呼冤枉,连忙解释自己完全不知情,姓名是被人代签的。 申时行好一番解释后,担心皇帝不相信自己,还写了一封密信给田义转呈御览。 朱翊钧看过密信,怒气消散不少,但对申时行的解释仍有怀疑。 所以,长期两面逢源未必就一定全是好事,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生根发芽,慢慢侵蚀信任的基础。 朱翊钧拿着密信,问太监田义道:“田义,你觉得他是不是真的不知情?” 田义微微躬身,低头恭声回道:“请万岁恕罪,奴婢不敢妄加猜测。” 朱翊钧放下申时行那封密信,靠在龙椅之上皱眉沉思。 第二日,田义又在朱翊钧的指派下到了文渊阁,独自进入许国的值房。 无人得知许国与皇帝亲信太监田义的交谈内容,田义离开时,袖袋中多了一份辞呈。 言官们得知三位阁臣联名上书了,大受鼓舞,于是继续高歌猛进。 朱翊钧看过许国的辞呈,冷笑着自言自语道:“此次必令其远离朕的朝堂!” 之后几日,许国将内阁重要的奏章都转给王家屏处理。 与此同时,大明朝万历十九年的各省秋闱也正如火如荼进行。 翰林院抽调好些老牌翰林院官员出外典试,李廷机任浙江乡试主考。 这日,朱翊钧在御案上翻找着什么,突然越找越焦急,一边急声问太监田义:“申先生的那封密信呢?放在了何处?” 田义闻言,赶紧上手帮忙找,同时回道:“万岁爷,您不是就放在这御案之上吗?” 两人翻遍御案上的奏章,还是未能找到申时行那封密信。 停下动作的田义陡然瞳孔一震,匍匐在地,颤声道:“万……万岁,您似乎将……将那封信夹在了一本礼部上奏秋闱事宜的奏章中,礼部的奏章前两日便均已……已全部转至内阁……” 朱翊钧闻言脸色大变,立马怒喝道:“那还不快滚去内阁查看!快去!” 内阁大臣与皇帝有密信往来,并不算什么,但申时行密信上的言词内容若泄露出去,必然成为言官攻击的口实,申时行就…… 田义连忙爬了起来,因双膝发软,中间还险些又跌坐回去。 田义刚走了几步,身后的朱翊钧又吼道:“派人去告知申先生此事!” 密信若真夹在那些奏章之中,那些奏章又已经转到了内阁两日,申时行如今还不在内阁,真是要命! 朱翊钧越想越乱,颓然无力的跌落御座上。 田义到了文渊阁,便直入许国值房,但不久又急匆匆离开。 文书房内,李霁等协理机务的翰林院官员均是一脸茫然。 许国在田义离开后,缓步走入了王家屏的值房。 王家屏见许国进入值房,立马起身开口道:“许阁老,内侍前来可是万岁有了旨意?” 许国摇了摇头,回道:“没有,是来问询前两日转到内阁的礼部奏章现在何处,还问在奏章中是否看到其他东西。” 王家屏皱眉道:“那些均是已批红的奏章,无甚大事,又皆有旧例可循,到了内阁便下发至礼部,其中能有什么东西?” 那些奏章一到内阁,许国也转交了王家屏的值房,他已经准备卸任回家。 王家屏又不解问道:“许阁老,到底其中有何东西?” 许国缓缓开口道:“说是一封信,申汝墨写给万岁的信。” 王家屏闻言,脸色由不解变为吃惊,随后忙解释道:“许阁老,那些礼部奏章上的事皆无须多加商议,以往也是直接转发……” 许国见王家屏表情不似作伪,叹息道:“我知对南你的为人,但那田义神色慌张,想必那信中内容不简单,或再起风波。” 他们几位阁臣,各自都写过密信给皇帝,一般密信的言词内容都会比奏章直白得多。 第180章 完全乱了 申时行初听自己给皇帝的密信竟从乾清宫转到了内阁,一向古井不波的他,也不禁露出慌乱之色。 待田义来到说夹着密信的奏章已不慎下发到了礼部,申时行再也无法保持镇定,立即吩咐管家将礼科都给事中胡汝宁叫到府上来。 申时行坐在府邸正堂的太师椅上,略微失神地低声自语道:“休矣!休矣!” 一旁的太监田义也低声道:“元辅,事情或可挽回也未可知。” 申时行看着正堂中的一根梁柱,目光一直往上延伸,陷入沉默。 领命前去找礼科都给事中胡汝宁的管家,突然回到正厅,恭声禀报道:“阁老,小的方出府门,胡都给事便来到了府门前,说有要事向阁老您禀报。” 申时行沉声道:“快带他进来!” 胡汝宁便是那位“蛤蟆给事”。 吏、户、礼、兵、刑、工六科,每科都设有都给事中、左右给事中、给事中等官职。 都给事中作为一科之长,负责统领本科的各项事务,包括监督六部相关政务、规谏皇帝、弹劾官员等。 在科道言官体系中具有重要地位,对维护朝廷纲纪、监察政务运行等发挥着关键作用。 申时行执政期间曾提拔多名官员任六科都给事中,可始终无法把控下面的言官。 胡汝宁一进申府正堂,见皇帝的亲信太监田义也在,心中大为吃惊。 行过礼后,胡汝宁看了眼太监田义,随即开口道:“元辅,听闻您召下官前来,下官也正好有要事禀报,您……您的一封手书落到了礼科给事中罗大纮的手中……” 申时行还未开口,田义便急声道:“胡都给事,你乃礼科之长,那手书是元辅给万岁的密信,你即刻去取来,并勒令罗大纮绝不可泄露手书内容!” 胡汝宁看了眼田义与首辅申时行,神色惊慌地回道:“田公公,元辅,那罗大纮就是块茅……总之就是冥顽不灵,脾气无比执拗!只告知了下官一声此事,但坚决不肯将手书交予我,还写了奏章,怕手书内容……” 田义闻言猛然起身,对跟随前来的其中两名宦官厉声吩咐道:“立即到通政司将罗大纮的奏章截下!快!” 胡汝宁看着两名疾步离开的宦官,又低头说道:“罗大纮在告知我此事之前,便……便已将奏章递了上去,怕是……” 田义闻言,转头怒视胡汝宁,咬牙道:“你……” 随后,也顾不上礼仪,一挥大袖便出了申府正堂,赶回宫去。 申时行目视着太监田义离开,双手轻轻拍了拍太师椅扶手,复又叹息自语道:“皆休矣!” 胡汝宁张了张口,又停下话头,不敢再说话。 太监田义的人,终究没能截下礼科给事中罗大纮的奏章。 首辅申时行给皇帝朱翊钧那封密信的内容被公之于众,罗大纮在奏章之中怒骂申时行两面派。 且密信中的一句话,深深刺痛了众多科道言官与御史,原文为“惟亲断亲裁,勿以小臣妨大典”。 好好好!我们是小臣,你申大首辅是大臣! 惟亲断亲裁?事情都让皇帝自己决定了,那要我们这些臣子做什么?我们小臣没有资格参与国家大事是吧? 以前你申时行一直就是首鼠两端,现在看你如何辩驳! 李琯弹劾的十大罪之外,现在还得给你申时行加一条,阿谀媚上! 申大首辅的这一封密信,顿时将所有言官御史的“火力”都吸引了过去,也使他们的怒火更盛。 吏部给事中钟羽正、侯先春等紧随罗大纮上书,痛斥申时行。 中书舍人黄正宾,礼科李献可等人的奏章更是言词激烈,什么“老滑头”、“首鼠两端”、“奸相弄权”等词汇皆跃然纸上。 乱了!完全乱了! 愤怒的朱翊钧对上书言官接连作出处罚,罗大纮革职为民,黄正宾廷杖,其他人等贬谪边远地区或南京。 可是此次不同于以往,申时行的密信内容得罪了所有言官、御史、朝臣,执政十年的声望一朝之间全然败光。 要知道由太祖皇帝朱元璋始,大明官制便有“以卑制尊”的理念。 你申大首辅自恃首揆之尊,便如此不将我等小臣放眼里? 好!我等小臣非要制你一制! 朱翊钧到最后也害怕了,不敢再过重处罚上书言官,即使言辞再如何激烈也仅是罚俸。 李霁看着这接踵而至的风波,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皇帝你能怪谁?密信可是从你那里泄露出来的! 这是什么行为?就像后世某位酷爱拍照的老师,将图片存进电脑,电脑坏了拿去给别人修,不出事才怪! 谁也不会想到,原以为只是再度暂时下岗的申首辅,自此便永远退休了。 皇帝多次下旨慰留申时行,但这已是在走流程而已,申时行不可能再继续留任了。 乾清宫中,朱翊钧终于批了申时行的辞呈。 刚批完,便抄起手边的茶杯怒摔到殿中央,阴冷道:“那些礼部奏章先转至内阁,许国会不知?定然是他从中做手脚!如今申先生名声大损,被逼致仕,他许国也休想全身而退!” 重新坐回御座上的朱翊钧,又继续道:“召张鲸过来!” 田义躬身领命,吩咐了一名小太监前去召东厂提督张鲸入乾清宫。 回到朱翊钧身边侍立后,田义小心开口道:“万岁爷,如今言官们对申先生有着极大敌意,许国私自代申先生于奏疏上签名之事已经宣扬出去,可似乎对他影响并不是很大……” 朱翊钧冷哼道:“他也休想落得好名声!代首辅签名之罪要治,故意泄露密信之罪也要治!他离开内阁也要拉上申先生,那朕便要让朝臣们也看到他许国的小人嘴脸!” 内阁中如今只剩王家屏一名阁臣,虽然申时行与许国两人的辞呈尚未公布,但明眼人都知道,两人去职已是定局。 最近内阁的气氛显得极为诡异且压抑,因为协助处理机务的众多翰林院官员,均逐一被厂卫请去单独问询。 虽然那些厂卫的态度很是恭谨客气,但是身处玉堂的清贵们都是难掩一脸厌恶。 大明的文官对执行监视特务的厂卫机构所持态度,与面对宦官群体一般,天然地厌恶排斥。 且厂卫问询的主要问题只有一个,夹着给皇帝密信的礼部奏章都有谁接触过,以及谁有机会接触。 从皇帝那里流出的密信,倒问起我们来了? 其中李霁被请去问询了两次,言语之中多往许国身上拉扯。 此时李霁已经猜出东厂的目标,当时申时行不在内阁,自己的老师许国就相当于代理首辅,话语权最大。 朱翊钧定然是觉得那密信转至内阁,而许国看到了密信,但是为扳倒申时行这个首辅,仍然将密信下发到了礼部,故意泄露密信内容。 皇帝的目标明显是许国! 第181章 问询 朱翊钧失去了内阁首辅这道对抗朝臣的屏障是其一,他本人肯定震怒,一肚子的怒气,自然想要找个人来发泄。 其二便是大明内阁次辅斗首辅的传统由来已久,且自嘉靖年间开始愈发激烈。 严嵩斗夏言,徐阶斗严嵩,高拱斗徐阶,张居正与高拱之争,再到张四维与张居正之争,犹如“接力赛”一般,目不暇接,争先上位。 若不是李霁事先知道许国在密信事件之前,私自代申时行署名时已写好辞呈,怕也有这样的想法。 朱翊钧应该也早已收到许国的辞呈,但如今命厂卫调查密信泄露过程,想必他认为许国是在拉着申时行“同归于尽”。 这是朱翊钧作为皇帝的视角看待问题,原本无可厚非。 但是李霁清楚知道许国他从来没有这个想法,况且密信之所以流出,造成如今局面,你朱翊钧才是第一责任人! 去年许国就已经有致仕还乡的念头,若没有被那一扬风波裹挟,他此刻应该已在徽州老家悠然享受晚年生活。 刚过完万历十九年的中秋节,李霁第三次被东厂的人请到东华门旁的一间庑房内问询,且这次由东厂提督张鲸亲自问话。 张鲸看着坐在对面的李霁,嗓音尖细阴柔道:“李侍讲在内阁中协理的主要是户部与工部事务?” 李霁看了眼张鲸,抿了口茶后,才神色平静回道:“这些之前张公公的人均已问过,想必不用我再重复回答了吧?” 张鲸扯了扯嘴角,又道:“可还有人说,那些礼部奏章转至内阁时,李侍讲曾同司礼监的人交代该放至何处。” 李霁轻笑一声,回道:“当日负责处理礼部奏章的方修撰去了礼部,我便代为说了一声。且当时文书房内有不下二十人在扬,皆看到我并未去碰那些奏章。” 张鲸点了点头,又问道:“方修撰从礼部回内阁后,便将所有奏章送到许阁老的值房,没错吧?” 李霁转动着手指上的玉戒,淡然回道:“不错,那些均是已批红的奏章,许阁老很快便让书吏送到了王阁老值房。且有旧例可循的奏章通常无须商议,便会下发各部堂。” 张鲸前倾的身体,往椅子后轻轻一靠,又点头道:“所以,许阁老是有可能在值房内已经看过了那些奏章,甚至发现了那封密信!” 李霁微微摇头,看着张鲸,回道:“阁老值房闲人不得擅入,书吏也只能在外间。所以无人在扬,也无人知晓许阁老是否有看过!” 张鲸闻言,低笑了两声,说道:“李侍讲今年才二十岁,又是许阁老的得意门生,前途可谓无可限量。” 李霁提了提官袍的大袖,将双手置于椅子扶手之上,与张鲸对视道:“我得以入内阁协理机务,乃是万岁的恩典拔擢。” 李霁话音刚落,隔壁间便有声音响起,略带怒意地问道:“你便是如此报答恩典?” 李霁与张鲸同时起身,面向隔壁躬身揖礼,因为说话的是皇帝朱翊钧。 隔壁的朱翊钧再次冷声问道:“李霁,你就是这般报答朕?” 李霁保持拱手揖礼姿势,微微垂首,声音平静回道:“回禀万岁,万岁之圣恩,微臣无以为报,唯有鞠躬尽瘁,做好本份职事。” 隔壁再次传来朱翊钧的话:“李霁,是朕点了你六元,也是朕擢你入内阁协理机务,不是你的老师许国!朕赏识你的才华,你的办事能力,莫要朕失望!你懂朕想要什么样的回话。” 李霁低头看着脚上的皂靴,恭声回道:“万岁,非要如此不可吗?许阁老他早有致仕之念,亦无争胜之心。去年荆州府通判一案,许阁老乃是为了微臣方顶撞万岁,要降罪请万岁降罪于微臣。” 呼了口气,李霁又缓缓继续道:“许阁老已年逾花甲,一生为官清正,于国有功。请万岁恩赐许阁老体面致仕,微臣……” 隔壁响起瓷器清脆的碎裂声,同时传来朱翊钧的森寒呵斥:“李霁你大胆!朕能给你的也能随时收回,你有何资格为许国求?朕再问你一遍,许国有没有看到那封密信,你不要不识好歹!” 张鲸听到隔壁的朱翊钧又在砸东西,已经跪倒在地,额头抵地。 李霁没想到朱翊钧对许国竟有如此大的怨恨,这是非要他名声尽丧不可。 李霁咬了咬牙,尽量保持情绪平稳,回道:“回禀万岁,雷霆雨露均是天恩,微臣是没有资格求!然微臣没有见过的事,绝不会凭空捏造,况且是污蔑一名清直之臣的言语!” 隔壁又传来一声脆响,跪在地上的张鲸身子随之一抖。 李霁仍保持着躬身揖礼的姿势,张鲸匍匐于地,过了良久,都没有再传来皇帝朱翊钧的话语。 足足过去了半个时辰,确定隔壁的朱翊钧已经离去,张鲸这才起身,对李霁冷声说道:“李侍讲与尊师一样刚直!也是一样不识好歹!” 李霁没有理会张鲸,转身便离开。 回到文渊阁时,方从哲和朱国祚等人询问李霁情况如何。 文书房内的所有人,唯有李霁一人被请去问询了三次,众人自然也猜到东厂意指何人。 李霁对方从哲等人,摇了摇头,笑着回道:“多谢诸位同僚关心,无事。” 方从哲不满道:“那些奏章乃是司礼监送至内阁,为何不先去查司礼监?简直欺人太甚!” 朱国祚轻轻拍了拍方从哲的胳膊,提醒他慎言。 李廷机出外典试,叶向高在年初因母丧回家丁忧守孝,内阁之中协理机务的翰林院官员,以他们二人资历最老。 李霁回到自己书案前坐下后,一直到临近放衙都没有处理分派到手头的事务。 最后,李霁神色平静地摊开一本空白奏章,快速写好之后纳入袖袋之中。 离开文渊阁前,李霁又缓步走到以前许国的值房门口,静静站立了一会儿。 许国和申时行如今都已不在内阁,而许国的辞呈递交上去已半个多月,仍未批复,期间皇帝也没有下诏慰留。 王家屏从值房中走出,准备放衙出宫去,见李霁在许国值房前站立,不禁叹息一声。 李霁侧身向王家屏揖了一礼,王家屏缓步走过来,开口道:“光风且放心,明早我便求见太后。” 李霁再次揖礼道:“多谢王阁老。” 王家屏微微颔首,率先离开文渊阁。 李霁提了提大袖,也向文渊阁外走去,宫门会准时落锁,非奉旨值宿而滞留者属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