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的崩坏时间线历险记》 第1章 旧事 当人七老八十时总喜欢回忆过去,捋一捋生平经过,顺便再感慨一下世事无常。 谈从隐算了算自个的年纪,发现正是平常人要死不死的时候,于是也学世人咂摸着往回看,惊奇发现自己死后大概只能投个畜生道。 也罢。 谈从隐一晒。 反正自己本来就是个娼妓跟畜生厮混出来的“小畜生”。 小时候做乞丐跟狗抢食,抢不过了就把另一个乞丐往前一推,捡起地上的包子撒腿就跑;后来老是被人小畜生来小畜生去的叫,没个正经名字。直到踩了狗屎运被他的师父捡回去,走上归明山,才有人叫他“从隐”。 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卷进了风里,谈从隐想起,自己从前也是想要当一个惩恶扬善的正道弟子的。 是什么时候走上了这条不归路呢? 太远了啊…… 他欺师灭祖,他屠戮人间。他带着妖族十万扎在人界边境,看人间所谓正道修士像随时可以碾死的蚂蚁一样,瑟缩着跟随眼前的人。 谈从隐轻蔑地看着那个人,在心中冷笑。 他想,即便你再怎么厉害,最后还是要败给我的。 他料定,不出三日,人族必败。 那个人必降。 可是……三日过去,人族没有败,只有归明山和他败了。 归明山醒玉仙君以身祭剑,用魂飞魄散为代价,诛戮数万妖族,重创妖君谈从隐。妖族实力大损,人族得以喘息。 谈从隐双颊紧绷,几乎要咬碎了牙。他双目赤红,心里想—— 值得吗? 连命都不要了…… 谈从隐抱头蹲下来。 霎时间,铁锈的腥气翻江倒海地涌上来,谈从隐头晕目眩、恶心欲呕。 呕着呕着,他便有些想哭。周围遍地都是人族修士和妖族的尸体,他就蹲在一座尸山上,衣角被血浸湿,又腥又臭,化作无形的利刃朝他眼睛打过去。 杀伐果决的妖君最终再也睁不开眼,他抱着头,像个年幼的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人生几十年,最后只剩了他一个人。 对着池中几支残荷,谈从隐仰头喝下了杯中最后一点酒。随手一抛,纯金的酒杯在水花四溅中发出一声闷响,然后没入了无生机的池塘里。 谈从隐半睁着微醺的眼,迷迷糊糊间好像又看见了那个人。 他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含混道:“你也不过如此。” 只不过是个凡人罢了。 …… 醒玉仙君身陨后三百年,人族边境玉宁。 经过两百多年的休养生息,玉宁早已不是妖族大军压境时的破落山村。 城外大河一路能通到梦州,周围连了诸多有名的仙山门派。那些名门出手阔绰,尤其喜欢奇珍异物。 这便是商机。 三百年间,仙门各派集各家所长,在人妖两族边境设下诛妖大阵以及各派据点长镇边境,从此妖族难以大规模入侵,人族边境渐趋于安稳。 因此,在众仙门的庇护下,每年都有不少千里迢迢顺着大河赶来的仙门子弟,美其名曰师门历练,挥泪洒一洒纪念先辈舍生忘死,救人间于水火。 实则有的怂的要死,只敢在已有的脚印上再往前迈一两步,以显示自己作为仙门子弟比常人胆子大,最后不沾灰不沾尘地拍拍屁股走人;有的则愤世嫉俗、慷慨激昂,拿着把破剑站在边境边破口大骂,骂的东西翻来覆去也就那几句,被骂的人也一成不变——都是妖君谈从隐。 另外有一些倒是颇有世家子弟风度,历练的一丝不苟,只不过长进多少有待商榷。 ——最好别抱期待。 这些仙门弟子大多都是败家子,见什么都新奇,最容易坑钱。 凭借这些赚钱生意,玉宁集体发家致富,一跃成为边境第一大都城。虽然比不得运河上游的大都城,但也算小有规模。 玉宁城里车水马龙,主干道上到处都是人,两侧店铺眼花缭乱,卖什么古怪东西的都有。若是买东西一时不慎,便会被挤进人群里,片刻就会被推搡的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了。除非顺着主干道往城南去,人群才渐渐稀松起来。甚至越往南去,人烟便越少。 到了城南,繁华景彻底见不到了。 此时往东一拐,阳光底下有条小巷,小巷中几块破布,支在架子上,充作遮风挡雨的棚子。棚子里蹲着一二十个叫花子,身上破破烂烂的,不知是有多久没洗过澡,灰色的衣服都和结满泥垢的皮肤黏作一团。 环境这样恶劣,能在这待上几个时辰的,要么从小吃惯了苦,要么涵养极高,要么……大概就是脑子有点问题。 梅雪客不是前两种。 临着小巷口的架子边上,正靠着昏睡的梅雪客。 梅雪客胸无大志,穷的要死。全身上下的优缺点都拎出来讲,短处几箩筐,三天三夜也讲不完。长处倒是简单明了,拼拼凑凑也就三个——长得好、身手好、酒量大。 此人肤色白里透红,凤眼剑眉,着一身辨不出本来面目的灰衣,腰间挂着个灰布袋,不细看还颇有一番仙风道骨的感觉。生得一副好皮囊,又能使一手好剑法,本该掷果盈车,奈何极其败家。刚来玉宁时还是个贵公子模样,几个月便混到了要与乞丐一同风餐露宿的境地。 昨夜里梅“叫花子”酒性大发,喝的烂醉如泥。此刻日上三竿,哪怕寒冬腊月,周围也依旧是恶臭盈天,梅雪客却依旧抱着酒坛子和周公下棋——不过以梅雪客的水平,想必下的惨不忍睹。 而在酒坛子一边,靠墙的位置还扔着一把剑。 那剑通体雪白,剑脊笔直,剑刃锋利至极,削铁如泥。靠着剑柄的位置,刻着两个小字——“寒岁”。 剑没有归鞘,明晃晃的剑尖正对着酒坛子。 幸而他喝得烂醉,不然一个翻身,就可能被划伤。 这时,一声闷雷在空中炸起,酒劲快消完的梅雪客迷迷糊糊抬头一看,发现晴空万里艳阳天,哪里会无端生雷? 还没恍惚过来,雷鸣声不肯善罢甘休,又一次在他耳边响起,这一回雷声又长又响,梅雪客的脑子一下清醒过来。恍然惊觉,不是天上打雷,是他本人肚子打雷。 人为食亡,一顿不吃饿得慌。 梅雪客无奈,打了个酒嗝,慢悠悠在身上摸索起来,搜肠刮肚几番,终于掉出来个铜板。 梅雪客对手里的铜板凝眉而视,算了半天,发现无论如何也不够再买个馒头。 这可真是给梅雪客出了个难题。 人是铁饭是钢,没饭吃怎么了得。 他苦恼地在自己身上摸索两遍,发现自己真是一穷二白,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放在剑上。他盯了许久,心里默默盘算这把剑能换多少钱。 然而不知想起什么,梅雪客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他颇为哀怨地收回目光,又在原地坐了一会,最后一手撑地,霍然站了起来。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 梅雪客长叹一声,一手解下腰间装了清水的酒葫芦灌了几口,另一只手提起剑向着巷子外摇摇晃晃走出去。 蹲在梅雪客身后的某个疯了的乞丐干瘪的嘴动了动,随后挤出一声痴痴的笑来。 他拍拍手,便顺着墙根快速爬到了酒坛子旁,往里探头一看,里面滴酒不剩,简直比老乞丐舔过的破碗还干净。 那疯子瘪瘪嘴,“扑通”一下顺着墙根坐地上。 忽然,疯子大叫一声,猛然往前一扑。顿时飞灰四起,疯子一边往前爬一边在地上乱摸,扒拉地上的尘土往嘴里塞。 这疯子越爬越往前,一路爬一路在地上摸索,忽地眼前出现一角衣衫。 疯子停下了手,坐在地上傻笑起来。 一边笑,疯叫花一边顺着衣服往上看,那个人也慢慢下移视线,直到两个人四目相对。 那人逆光站着,冬日惨白的阳光洒下来,给他笼上了一层阴影。来人微微弯腰,朝疯叫花卷起嘴角,缓缓地露出一个友好的笑来。 然后在男人的注视下,疯叫花脸上的茫然毫不领情地转作了惊恐。 “啊——” 尖锐的喊声几乎要刺透耳膜,疯叫花连滚带爬地向着巷子里跑去。巷子里正在寐觉的老乞丐被这一嗓子嚎的差点归西,反应过来后朝着使劲往巷子里蜷的疯叫花踹过去,同时啐了一口:“死疯子。” 疯叫花对这一脚恍然不觉,被踹的趴在地上后又翻身往阴影里缩。 等到整个人都蜷在阴影里了,疯叫花才哆哆嗦嗦抱住头,一手拽着老叫花身上残破的衣服,嘴中含混不清地嗫嚅。 “鬼……有鬼……有鬼啊……” 老叫花皱皱眉,略略睁开眯缝的眼朝巷子外望,见大道空旷,腾起的灰尘缓缓落定,连个人影都没有。 老叫花当下觉得疯子是疯的更厉害了,于是他呸一声,猛然将疯叫花往前一推,便又转身裹了裹身上取暖的破布,在墙角睡了过去。 疯叫花瘫在地上,手依旧是哆嗦的,但慢慢地不再嘟囔。 他无声地抬起头望向巷子口,慢慢咧开了嘴。过了不一会,幽深的巷子里又传出一阵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笑声。 第2章 穿书 夜色到来时,玉宁城的灯火才刚刚亮起。大年三十,寒风凌厉,玉宁人却笼在一片热闹的氛围里。 永福酒楼二三楼临街的窗户大开着,南游的旅人们倚在窗前,有人高声交谈,也有人低头看玉宁热闹的长街,看长街架起灯架,挂上一盏又一盏花灯。 酒楼拐角的窗口里,冒出几个乌黑的脑袋来,那是巡防塔驻守的仙门弟子。 驻扎生活紧张却枯燥无味,难有什么乐趣,一年盼到头终于遇见了热闹的时候,于是一窝蜂躲进城里,暂时忘记前线妖族时不时的骚扰,忘记生活里的枯燥。 没钱去租酒楼的房间,就都蹲在走廊里,凑了几个人的钱买两坛不怎么坏又不好的酒,权当新年的奖励,笑哈哈地你一口我一口分完。 这样的热闹里,有一个房间静悄悄地缩在角落里,什么动静都透不进去。只有窗户格格不入地半掩着,像一条狭窄的通道,被重重无形的帷幕遮盖,严防死守里头的死寂。 路边站着个半大少年,手里举着个糖葫芦,一边跟街上的人打招呼一边逆着人流跑,一抬头冷不丁瞧见了窗户里头的景色。 里头坐着个墨绿衣裳的青年,披一件黑色大氅,发髻松松散散,坐没坐像地椅在椅子里。 感受到孙小虎的目光,青年歪头,闲闲地瞥过一眼。 一双桃花眼懒洋洋的,不经意透出几分温柔多情来。 少年呼吸一屏,一瞬间不知道是被发现偷窥还是怎么的,他慌忙移开眼睛,耳朵悄悄的红了。 鱼长生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看向桌子上的玉牌。 纯白无暇的美玉,触手温润,哪怕不懂玉也能明白这是一块不可多得的珍品。 玉牌正面雕刻繁复的花纹,正中央平整光滑,刻着“归明”二字。玉牌背面笔力稍显稚嫩,字迹却与玉牌正面如出一辙的端正,从上到下三个字——“谈从隐”。 也昭示了玉牌主人的身份——《天道至尊》的最大反派。 只是壳子还是那副壳子,里头的芯却换了个人。 21世纪的普通20岁青年鱼长生,既没有出车祸也没有得癌,没有睡前看小说也不曾用键盘狂喷无良作者,只是眼睛一闭一睁,人就已经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鱼长生想要动一动,先感到了一股凝滞感。 这副身体仿佛太久没用的机器,忘记了保养。鱼长生尝试良久,只是动了动手指。 于是他先打量起四周。 金碧辉煌的大殿、奢侈至极的座椅,还有……几十张青面獠牙的脸,天灵盖上挂着一根近乎透明的丝线,拴在大殿的房梁上。 拴住的头颅随着殿内微风,幽幽荡荡地飘在眼前。 这里每一张脸的五官神情都扭曲至极,像是死前经受了极大的痛苦。 那些头颅忽远忽近,鱼长生支头看着,心中并无害怕,直到那些头颅齐齐转向他,齐声低喃:“你……醒了……” 鱼长生挑眉,嘴角勾起笑,语调却是向下:“恶心。” 那些头颅闻言,同时僵硬一瞬,接着却骚动起来,蚊蝇般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绕过一圈,传到鱼长生耳朵里,吵得他头疼。 “……他说什么?”“他说恶心。” “……谁恶心?”“是我们吗是我们吗?” “……他居然说我们恶心?!”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居然说我们恶心!” 尖锐的笑声在大殿中炸开,万千头颅放肆地大笑,震天的尖笑凝成一把锋利的刀,恶毒地刺进鱼长生的耳中,凌迟般折磨着他的耳膜。 真是……吵得要死! 鱼长生按了下太阳穴,摇了摇头,艰难地把自己从不太美妙的回忆里抽离出来。 再说回这块玉牌,是主角沈醒玉——也就是谈从隐的师父送给他的。 在谈从隐还未能与主角相抗衡之前,为了让主角不忍心杀他,这个玉牌谈从隐故意一直没扔。 如谈从隐所料,沈醒玉顾念师徒情分,数次都没忍心杀了他,甚至还多次劝导谈从隐改邪归正,许诺为他洗髓易脉,重铸功法。 但谈从隐却死性不改,还蓄意利用主角善心想要杀掉主角。等沈醒玉彻底认清谈从隐的渣子本色后怒断师徒情谊,这块玉牌也被谈从隐扔进臭水沟里,然后就是两人大战,谈从隐灰飞烟灭。 按照这个过程来讲,谈从隐与沈醒玉还没彻底撕破脸,拿着这块玉牌,还能叫主角网开一面。 艰难地控制了身体的鱼长生摸着从袖子里掏出的玉牌想了想,觉得还是晚点死比较好。等到身体彻底能动了,立即离开大殿,去找沈醒玉。 可惜,想象很美好,现实很骨感。 鱼长生跑了半天,发现原书中写的血流成河、白骨露野的场景不仅没出现,人妖边境还建起了数座高大巡防塔,巡防塔下人族修士来回巡逻,更有无数秘术阵法严防死守,布防不可谓不严密。 凭借着原主里残存的身体记忆,鱼长生废了好一番功夫,才堪堪从巡防塔下过去,期间差点触发巡防塔警报和警戒阵法。 等跑到玉宁城下,鱼长生狂跳的心才刚平静下来,抬头看见“玉宁城”三个字,当场愣住了。 按照书中情节,等到谈从隐遁入妖族时,玉宁城早就毁了,此地应该荒无人烟,俱为妖兽所占才是,而且玉宁城就算没有毁也该是个边境小城,没多少人口。 现在这个看上去完好无损且繁华至极的城是怎么回事? 鱼长生心觉不对,进了城刚想找个人问问怎么回事,没想到对面刚看见他就疯狂大叫,连滚带爬地跑回小巷里,还大喊有鬼,根本无法交流。 等鱼长生找到正常人东拼西凑地问清现状,发现这是个崩坏的世界线,不仅大反派没死,主角还魂飞魄散灰飞烟灭已经三百年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 世界线崩坏了,那原书的情节就没办法做参考了。 而且他还是个人人喊打的大反派,还没有原身的记忆,除了一些小技能根本不会用复杂法术,出了妖族人人都想杀他,说不准哪位厉害的正道修士就把他杀了祭天了。 无语至极的鱼长生站在街边,硬是被气笑了。 没有系统开挂,没有前情提要,这算个什么穿越? 穿过来等死么? 毫无办法的鱼长生想了又想,最后决定摆烂。 反正三百年过去,在大战中没死的估摸着也死了不少,这世间应该没几个能认得出他的,摆摆烂吃吃喝喝的也不错,真碰上什么难缠的仇敌再说。 再说了,没准死了就回去了。 恰好碰上年节,玉宁城里一派喜气,热闹至极。 鱼长生向来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凑,又不打算回那诡异的大殿,干脆决定先在玉宁城待一阵子。 于是摸了一把衣服袖口,发现这大反派十分富有,虽然没找到铜板银子,但身上带的金啊玉啊的,随便掏出来一点就轻松包下一个酒楼包厢。 待了不知多久,外头的太阳彻底落下去了,长街点起灯火的一刹那,数百走街人一齐敲响铜锣。 鱼长生捂了捂被震得发麻的耳朵,恍惚想起这好像是原书中提到的玉宁城的走街人习俗。 玉宁城的惯例,在这一天夜里,玉宁人要选出十二队每队十二个青年作为走街人,带着锣鼓从入夜点灯起到黎明一刻不停地走过玉宁十二条大街,等到十二队青年在城中心会合,还要列队打鼓作为结尾,直至新的一年到来。 鼓声激昂如雷,直穿过街巷,穿过城墙,穿过前线的巡防塔,深深地传入死寂的妖族境内,震得群妖乱舞大妖惊慌,震得那妖王彻夜不得眠。 不过走街人习俗在原书里着墨不多,或者说整个玉宁都只是寥寥几笔,几句之后便是覆灭后的玉宁城,尸骸遍地、血流成河。 鱼长生有些好奇,起身打开窗户,饶有兴趣地靠着窗沿向下望。 十二个正值壮年的男子,身着五色彩衣,前后各有一人提锣,每走两步便敲一次锣。中间十人腰上挂鼓,一步一敲,步伐沉稳有力,鼓声节奏划一。 老早听见声音的人群自动分开,为走街人让出街道,捂着耳朵挤在街边等待走街人通过。 待走街人走过,又是人流如织,形形色色的男女欢声笑语,或三五成群聚在小摊贩周围,或携手行走在人潮中。有调皮的孩子在熙攘的人群中奔跑嬉闹,在震耳的锣鼓声里大声呼朋引伴。 无论是谁,脸上都挂着年节的喜气,都在这嘈杂的夜里发自内心地欢笑。 直到锣鼓声渐远,最后一个走街人的身影被人群淹没地彻底看不见,鱼长生收回目光,将注意力转到街边的小摊贩上。 这些小摊贩大多是玉宁百姓,偶尔也有些远来旅人。卖的东西多是玉宁城本地的特产或者玉宁人自己做的小玩意。 吸引的人除了年轻的男女和一些小孩外,更多的则是初来玉宁的外人。 像鱼长生正对面的小摊,卖的是一种玉宁特产的红色石头做成的小物件,这种石头红如赤砂,对光而视,似有金线游走,品质好的一般作为颜料沿着河流运至梦州,再从梦州行销各地。 至于品质不好到卖不出去的,一般会被废弃,有些人会将其捡回家,加工后再卖出去。 此时小摊前站在一男一女两个少年,女的稍微矮上半头,脊背挺直,腰间佩剑,看着应当是哪个仙门的弟子,只是一身蓝衣洗得发白,较高的那个少年衣袖还短了半截,看上去多少有些寒酸。 那少女挑挑拣拣,半天才挑出一个吊坠,欢天喜地地看向小贩,问了两句攥着东西的手就落了下去,垂头不说话。 少年正要上前,少女却忽地将那吊坠一放,朝小贩说了句什么,拉着少年飞快跑走,像是怕走慢一步就会后悔。 两人跑到街角,突然冒出几个藏蓝劲装的少年,两人没提防,一个急停,差点把为首的少年扑倒在地上。 接着,一抹霜白出鞘,伴随路人的一声尖叫,街上行人迅速远离了那名蓝衣少年附近。 第3章 第 3 章 顷刻间,锋利剑刃出鞘,少年将少女向后一拉,将横刀拦在身前,刀尖正对着少年的喉咙。 得益于原主的好听力,鱼长生远远地便听那蓝衣少年喝道:“许青风!你不长眼睛么?” 这时,旁边有人俯身捡起了什么东西,引起围观人一阵惊呼。 鱼长生探了探身子,正巧那蓝衣少年伸手一勾,一节红绳坠着半块石头垂下来。那石头晶莹剔透,石头里赤色与银光交融,长街如星灯火照在上头,折出火色的流光,鲜艳夺目,连五色的锦缎也不能比。 日月精魄,原书之中十万灵石买不着,可遇不可求的天地精华。 鱼长生算是知道对面的蓝衣少年怎么这么生气了。 他瞧不见那背对着他的少年神色,只见那叫做许青风的少年挺直的背影略弯了弯,仍在好脾气地同对面人商量。 那蓝衣少年却不领情:“谁不知道你们归明山破烂寒酸,落魄的连给弟子买一柄剑都拿不出钱来。” “赔?你怎么赔?”蓝衣少年抬声道,“靠弟子偷鸡摸狗地赔吗?” 好了,这下即使耳朵没那么好也听见了。 此话一出,长街顿时安静。 鱼长生原本懒散地靠着窗,听见“归明山”三个字,蹭一下站直了。 归明山的那对师兄妹听见这话也是一僵,许青风浑身颤抖,饶是再好的涵养也难以忍受,反驳道:“相里珩,你不要含血喷人!我门弟子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 “从来没有?那你们的大师兄谢青章是如何被逐出师门的?”相里珩嗤笑一声,“说起来归明山还真是有本事,三百年前出了个祸乱人间的妖王谈从隐,现在又有个偷东摸西的大弟子,真是好清正的门风啊。” 鱼长生眯了眯眼。 啧,死孩子。 “他没有!” 不知谁在人群中大喊。 归明山的师兄妹惊愕地望过去,没有找到声音来源。对面的相里珩很快反应过来,猛地调转刀尖:“你怎么知道他没有?” 离得近的路人连声惊叫,齐齐后退。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再说话。 一片沉寂中,相里珩哼了一声,正要将刀转回去,忽地有人出声:“归明山弟子刚正,不会做这种事。” 相里珩面色一冷。 四下人声渐起,越来越多的人在小声反驳,越来越多的人说。“归明山的弟子,绝不会做这种事。” 人语嘈杂中,忽然一声女声炸开,清脆有力:“我大师兄没有偷东西!” 是那个躲在许青风身后的少女。 相里珩有些恼怒:“三司八门认定的结果,连你们本门也盖棺定论的事,你说没有就没有?” “我说没有就没有!” 少女上前一步,挺身越过许青风。她目光坚定,直视相里珩,一字一顿:“归明山阮青玥所说,我大师兄没有做过。” 似乎从没有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冲他喊过,相里珩恼怒愈甚,手腕转动,横刀在空中划过残影,抵在阮青玥颈上,压出细微的血痕。 站在旁边的许青风猛地拔出了剑。 就在这时,一把雪白的冷刃极快速地自下往上挑开横刀。相里珩连退几步,重新握稳刀柄便向来人劈去,却见那冷刃一扫,拍在了他腕上。 伴随着当啷落地声,相里珩略略抬头,冷刃折射的光从下巴向上扫进一双浅的如同象牙的异色瞳孔里,凝出藏着愤怒的冰冷眼神。 对面诧异地“咦”了声,剑影回转,重新插回了剑鞘里。 梅雪客笑道:“小公子好大的脾气。” 身周蓝衣同门同步上前,齐齐拔剑。 相里珩握着发麻的手腕,瞪着梅雪客问:“你是什么人,竟敢打我的刀。” 梅雪客一震衣袖,端端正正地作了个揖:“不才梅雪客,平平无奇一散修。” 说罢,他冲众人露出了十分健康的八颗牙。 众人:“……” 这是哪里来的奇葩?! 相里珩五指虚握,地上横刀自动飞入手中。没等梅雪客收回笑,凌冽寒意已朝他面门砍来。 许青风大喊:“前辈小心。” 他话音没落,身体已然向前,却被梅雪客推开,边连剑带鞘格开相里珩的刀,边对许青风道:“小孩凑什么热闹。” 长剑在梅雪客手里转了个花,梅雪客手腕一震,剑柄顶上相里珩手腕,近在眼前的刀锋忽地一停,再次掉了下去。 半截雪白的剑刃重新滑回鞘里,梅雪客脚尖向上一挑,拿着相里珩的长刀端详一会,真心实意地赞叹:“好刀!” 相里珩脸已经黑成了锅底。 自他从小到大,门内哪个不是对他捧着敬着,连一贯待人严肃的父亲也向来对他和颜悦色,哪里碰见过一会时间打落他两次刀的货色。 而且这个人……还敢拿着他的刀不放! 相里珩咬牙切齿道:“把你的脏手拿开。” 梅雪客也不生气,说了声“好吧”,扬手一抛,腕间长剑一横,横刀落到剑上转了个圈,刀柄正转到相里珩眼前。 梅雪客笑道:“刀还你。” 哪知相里珩并不接刀,玉色瞳仁越来越冷,并指为刀,指尖跃起一点星火。 远远观看的鱼长生无声暗骂。 蠢货。 几人当街骂战,亦或者动动拳脚,可以说是小孩不懂事。可若是当众兵戈相向,弄出血来,便不只是几个小孩之间的小打小闹,而是两个门派的矛盾,是个聪明人都知道梅雪客是在帮忙。 鱼长生摇摇头,抱臂等着看梅雪客怎么解决。 那边相里珩指尖星火越燃越亮,正要动手时,一只手突然伸出来,拦住了相里珩的动作。 雪青衣摆旋飞落下,少女朝众人拱手:“律衡司二十一条,仙门弟子不可当众械斗。几位门内亦有规定,如今这样是在做什么?” 相里珩看清来人,眼中恼怒瞬间挂到脸上:“谢凝,你少管闲事。” “我是律衡司执律,如何能叫管闲事?”谢凝看向相里珩,“倒是相里公子,仙门会在即,我记得今年你已进了两次律衡司,若再来一次,恐怕连仙门会的门槛都迈不过去。” 相里珩:“你!” “相里公子还是收收手吧,”谢凝双手接过梅雪客剑上的横刀,又递给相里珩,“你把律衡司当家,我却不想今年再在司里看见相里公子。” 身周的蓝衣弟子终于活过来一样,低声劝相里珩算了吧。 相里珩劈手夺过刀,一指许青风和阮青玥:“那他们摔坏了我的东西怎么算?” 阮青玥上前道:“是我的错,我会赔!” 相里珩瞪她一眼,跟谢凝僵持片刻,终于冷哼一声,转身道:“走。” 好不容易送走了相里珩,许青风长长地舒了口气,朝聚在四周的路人和谢凝诚心诚意地行礼:“多谢大家,多谢谢师姐。” 谢凝点头道:“不必谢,正好碰上了,秉公办事而已。” ——也省得真闹出事和几方扯皮。 “倒是那位前辈,你们倒要谢谢——嗯?” 谢凝一转头,梅雪客已经不见影子了。这会工夫,他已走到永福酒楼下,忽地脚步一顿,向上抬头道:“看够了吗?小美人。” 声音不大,但意外清晰。 鱼长生:“……” 他闭了闭眼,手指在窗台上划出几道划痕。 梅雪客脚尖轻点,引起街上人一阵惊呼。他在空中一个旋身,轻轻松松落到鱼长生窗前,一条腿搭进了窗里。 正巧看到这一幕的谢凝等人:“……” 谢凝迅速收回目光,对许青风和阮青玥道:“既然事情解决了,我便先走了。若是之后相里珩还来找事,可以给我传音,我最近都在玉宁城外。” 阮青玥叹了口气,肩膀塌下去:“如果这样的话,那我希望不要有这个机会。” 谢凝笑了笑,她轻轻拍了拍阮青玥的肩膀。眼角余光不经意扫过街角暗处,灯影晃动,好似有人匿在阴影里,忽然便不见了踪迹。 瞬间放出去搜寻的灵力一无所得,谢凝皱皱眉,暂且压下心头冒出的不舒服的感觉,向许青风一行道别后匆匆往城外赶。 与此同时,梅雪客闲闲靠在窗边:“这位长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小美人,可有兴趣请我吃饭。” “啪”。 窗棂被捏出裂缝,鱼长生被“小美人”三个字恶心的浑身起鸡皮疙瘩,又震惊于梅雪客的话:“……我没见过这么理直气壮要饭的。” “那今日你见到了。”梅雪客跨进屋内,拉开房门吆喝小二,“见你长得这么好看,我也不好意思敲……啊不是,费你太多钱,浅来个紫苏鱼、洗手蟹、金丝肚羹,加碗凤尾小馄饨,并几味果子,也就够了。” 他说完,懒洋洋地往椅子里一靠,满目期待地看鱼长生。 “……吃得饱?”鱼长生垂着眼,气到极点反倒抿出笑来,望着不明所以的梅雪客温声道,“需不需要再加半斤砒霜并二两鹤顶红?” 梅雪客连连摆手:“不必不必,您太客气。来个梦州运来的‘又逢春’就好。” 正好上楼的小二:“……呃。” 生平第一次看见这么……别开生面的点菜场面。 小二看了眼鱼长生,犹豫着要不要记。 哪知梅雪客笑眯眯地张开嘴:“小……” “闭嘴。”刚吐出一个字,就被鱼长生面无表情地打断,然后他看向小二,“按他说的记。” 小二“哎”了一声,应梅雪客的要求记下菜名,愉快地下楼拿酒和果子。 等到果子上完,鱼长生抱臂倚在墙边,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梅雪客理直气壮:“要饭啊。” 鱼长生:“你还真是乞丐。” “嗯哼。”梅雪客抿了一口又逢春,“遇上我,算你倒霉。” 鱼长生:“……”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菜品一样样上齐,梅雪客拿起筷子就开始吃,吃到一半才想起来鱼长生这个人,一转身却正看到鱼长生站在他身后,看样子是十分想掐死他。梅雪客丝毫不意外,竟还顺手塞了双筷子道:“一起吃啊。” “不必了,”鱼长生从腰间挂着的袋子里摸出几枚金珠,与筷子一并用力拍在桌子上,俯在梅雪客耳边笑的相当温柔,“本少爷一向慈悲为怀,不欲抢人饭食。这些够吃吗?不够吃可以再点,吃饱了,早点上路。” 梅雪客挑眉。 再起身,鱼长生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的一干二净,临出门前脚步一顿,冷冷地冲他道:“别跟着我,我可不想新年沾霉运。” 紧接着,木门被大力关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梅雪客靠回椅子里,捡桌子上的金珠,边抛边叹了口气。 年轻人,就是脾气大,一会儿就变脸。 第4章 鬼线(一) 托梅雪客的福,出了永福酒楼的鱼长生在街上游荡了好一会。 本就是年节,城里客栈酒楼爆满,入了夜更陆续有值守结束的仙门弟子进入城中。先前鱼长生能包下个雅间,是他运气好捡了个漏。现在人多起来,漏也捡不着了。 长街灯火如昼,人潮川流不息。 鱼长生走在其中,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仰起头,明明灯火照在眼中,恍惚之间映出了另一幅场景。 好像曾经有过一个人,牵着他走在同样热闹的一条街上。 那时他还不是孤儿。 那人掌心温热,步伐沉稳,为了迁就他故意走得很慢。 然而对他而言,牵着手不够,还要紧紧抓着那人的衣角,亦步亦趋地跟着,不肯离开半步。 只有眼神在不住地往街对面的冰糖葫芦上瞟。 那人发现了,摸摸他的头,嘱咐他在街边等一等,要往人群中走却被他勾住了衣袖一角。他仰头,满目委屈,不发一言地往那人怀里钻。 那人很无奈,只好抱起他一道往街对面走。 那天,他吃到了心心念念的糖葫芦,却把化掉的糖水和细碎的糖渍沾了那人一身。 而那个人只是笑笑,不曾责怪。 这样的一个人。 如此好的一个人。 却在他少年时,在瓢泼大雨时将他赶出门,叫他在举目无亲的地方流浪,冷眼看落魄的他辗转求生。 还好,他死了。 还好,尸骨无存。 只有一点,鱼长生恶毒地想,没能亲眼见证那人如何痛苦地死去。 太可惜了。 耳边乍起纷乱声,鱼长生回神,在人流裹挟下向着城中心走。 玉宁城的城中心十分空旷,既没有民居商铺,也并无什么巧夺天工的雕像亦或奇珍异宝。唯有一块半人高的被从中间劈开的石头,插着指长的“铁片”。远远看去,难免有些寒酸,与边境第一大城的地位并不相符。 可是玉宁每一个人都知道,这块石头——准确来说,是这块“铁片”,无价无市,万金不易。 它是沈醒玉的本命剑——惊尘剑的碎片。 归明山的醒玉仙君元神消散之际,惊尘剑剑身寸寸崩裂,无数碎片如流火坠落八州四海。其中一片正好落入当年残破的玉宁城中,带着残余的剑气插入石中,在人们眼中迅速黯淡、生锈,变成这世间最不起眼的一块铁片。 有自战中幸存的老人说,这是剑死了。 因为剑的主人死去,所以剑也随之死去。 走街人站在惊尘剑前,锣鼓声随子时的接近愈发昂扬。他们用玉宁方言喊着祝贺新岁的唱词——或许该称之为吼,喊声如雷,以气吞山河之势直击每个人的耳膜。 一时间,鱼长生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觉得整座城仿佛都在震动,青石地砖在脚下好似随时会崩裂,抬头看,连天幕上嵌着的群星似乎也在颤抖。 高昂的喊声一声叠一声,有的走街人嗓子都喊哑了,依旧不知疲惫地喊。 随着最后的高喊,直冲云霄的锣鼓声骤然沉寂。 子时到了。 霎时间,满目璀璨烟火色,乱落如雨。无数人欢呼,无数人惊叹。 鱼长生伸手。 焰火落下的余烬在半空熄灭,落在他手中的只有风。 但他却仿佛看见星子般的亮光在掌心燃起,在冬日的冷风中闪闪灭灭,挣扎片刻又蓦地泯灭,从指缝间溜走,成为脚下一点微尘。 忽地肩头被人轻轻一拍。 转过头,灰袍青年正好收回剑。 鱼长生脸黑下来:“你跟着我?” 梅雪客:“不是我跟着你,实在是我们太有缘。” “呵,”鱼长生冷笑一声,“有缘?” 梅雪客眼中笑意愈深:“是啊,茫茫人群里也能碰到一起,不是有缘是什么?” 鱼长生面无表情:“造孽。” 梅雪客:“……” 很快调整好心态,梅雪客问:“公子贵姓?” 鱼长生:“关你何事?” “小公子啊,相遇即是有缘。今日我们相遇两次,日后说不定还能再相遇个千八百次,你不告诉我你的姓名,我怎么称呼你呢?总不能见了你天天喊小公子,还是喊某人,或者‘某公子’?” 鱼长生:“……” 鱼长生不胜其烦,转过头去,梅雪客走了两步,继续站到他面前:“某公子?” 鱼长生走两步。 梅雪客伸手一拦:“某公子?” 鱼长生回头。 “某公子?” “……我姓鱼,”鱼长生咬牙切齿,“谢谢。” “哦,”梅雪客眼睛一弯,“小鱼。” “鱼,景,声。” “好的,小鱼。” 鱼长生:“……” 鱼长生忍无可忍,挥手打开梅雪客就要走,忽然动作一滞。 梅雪客顺着他的眼神看去。 方才才见过的那名归明山的小弟子——阮青玥,在人群间隙里穿梭,身后还带着一条“尾巴”。 ——一根极细的“蛛丝”,正随风飘飘荡荡地从人群中穿过。 鱼长生转头,正与梅雪客四目相对。对方目光复杂,不待他做出什么反应,已提剑跟了上去。 玉宁城外。 远离城中,举目一片黑暗,唯有仙门驻地所建的巡防塔亮着,遥遥微光,像空中随时寂灭的星。 梅雪客皱眉不语。 阮青玥不过十六七岁,年纪不大,修为尚浅,按理说是个连气息都藏不住的小姑娘。 怎么会…… “这小丫头跑这么快?” “有问题。” 鱼长生:“……” 废话。 “她身上的是什么东西?” “是鬼线,如烟如丝。中鬼线者,形如傀儡,一言一行都被种术者操纵,十日之后,待到鬼线深入筋脉,中术者筋脉俱断,气绝而亡。此等妖术,非妖力强盛不可施展,常人难能窥见,”梅雪客偏头,远方微茫点在瞳孔,冷如锋镝,“你因何看见?” 鱼长生摊手:“因为我不是常人。” 梅雪客:“哦?” “我天资聪颖,根骨奇佳,岂是常人可比。”鱼长生说得面不改色、理直气壮,一句话噎住了梅雪客。 梅雪客轻咳:“气息忽然消失,极有可能是我们被发现了。” “那小姑娘目标明确,走路并不磕绊。种术者许是已规划好路线,多半不在近处。玉宁只是边境小城,并无什么重要的人或物件值得妖族惦记。若真要论什么,只有……” 梅雪客话头一顿,抬头直直地看向远方巡防塔。 自三百年前醒玉仙君重创谈从隐,逼退妖族大军后,仙门倾尽全力在玉宁城外建造巡防塔,设下防御阵法,同时还将仙门辑厄司移至玉宁,派仙门长老及弟子长驻。 城外驻守巡防塔的弟子昼夜轮换,妖族有任何异动,即刻禀报驻守长老。 若有万一,这里即是第一道防线。 此时夜半刚过,仙门弟子才换过一轮。 一个刚换下的弟子打着哈欠,看了一眼远方灯火喧闹的玉宁城,又看了看眼前。四周荒寂,唯有眼前的高大巡防塔耸立。人语低低,好像是怕惊扰了对面的妖,又似乎是太过森严,不由得畏惧。 少年狠狠地叹了口气。 后边来人锤他:“别叹气了,你好歹还能歇半天,有的人可是在巡防塔上站一天了。” “歇半天怎么了,”少年愤愤打回去,“我原本还能歇一天呢!” 都怪昨夜打牌上头,输掉了今天的半天假。 少年猛猛吸了吸鼻子,终于忍住泪流满面的冲动。 就在这时,耳侧风声涌动,少年还未有所反应,身后人将他猛地一拽。 兵刃相接,仓促间映出一对空洞的眼瞳。 鱼长生和梅雪客才赶到巡防塔,便见地上横七竖八倒着一些仙门弟子,一柄飞剑自空中掠过,如同迅疾的流星。 “糟了。” 梅雪客反手抽出长剑,拽上鱼长生便跑。 鱼长生勉强在剑上站稳:“去哪?” “仙门驻地,仙盟辑厄司。” 鱼长生眯了眯眼。 那飞剑所行的方向,是玉宁城外的一座高塔,建在半山之上。不知道设着什么阵法,看一眼就叫他不舒服。 鱼长生看着前方的飞剑出了会神,忽然问:“你能追上前面的飞剑吗?” 梅雪客一愣:“什么?” “那小丫头是怎么跑这么快的?” 玉宁冬季鲜少落雪,也不如归明山寒风凌厉,刮起来如同刀割。 冷风混着山林的水汽,扑面而来留下一片潮湿。 阮青玥握着剑,迷迷糊糊地擦了把脸,心想等回了归明山一定要告诉师父,她再也不来玉宁城了。 这里太潮,风从领口袖口刮进去,衣服又冷又湿,贴在身上冰凉凉一片,还不如回归明山喝西北风。而且还有人欺负她,不光欺负她,还欺负师兄,若是回了归明山,这些人一定不敢这样做。 她孤身一人走着,边疑惑今夜的风怎么这么潮,糊在衣服上一层又一层,沉得她快走不动了。 这路又怎么这么长,走了这么久,都摸不到玉宁城的城门。 “阮青玥!” 阮青玥被这声暴喝吓得心里一颤,扭头却找不到人影。 高悬的圆月冷森森的,洒下一片惨白的光,怎样也照不穿黑漆漆的夜幕。 这场景叫她想起小时候师父在哄她睡觉时讲的鬼故事,说有个人走夜路,忽然听见别人叫他的名字,那人刚应声,魂魄就被孤魂野鬼吸走了。 阮青玥害怕极了,拔腿就跑,可是这路好像没有尽头,她一直跑一直跑,总也看不见玉宁城的城门。而身后的孤魂野鬼却仿佛越来越近,阴森的寒意几乎贴着她的脚跟。 阮青玥有种直觉,只要她一停下,自己就会被整个吞吃,彻底消失。 相里珩几乎要疯了。 要命的剑锋就对着他的脖颈,压在他身上的人显然只为了杀他。任凭相里珩尝试了各种办法,都不曾将剑锋移开稍许。若不是因他架着刀拼命阻挡,剑身就会立刻贯穿他的脖子。 相里珩深吸口气,再次尝试通过喊名字唤回阮青玥的神智。 可他刚发出声音,就觉得脸颊一凉。 相里珩愣愣抬头,恰好看见阮青玥的眼眶里流出两行血泪,串珠般往下滴。阮青玥到辑厄司时,已是一身的血,唯有脸还算白净,此时血泪凄凄,配上被血浸透的衣服,活像厉鬼索命。 话语戛然,相里珩的喉咙好像被棉花堵死了,半点声都发不出。 凉而粘稠的血汇成一滩,糊在相里珩的脸颊和脖子上,他真的要疯了。 随着血液低落,剑尖也渐渐压下。相里珩将要力竭,一柄空鞘从远处打来,竟将脖子上方的长剑生生打偏。 阮青玥骤然失去重心,举着剑向前扑去。 第5章 鬼线(二) 相里珩乘机掀开阮青玥,顾不得狼狈,快速翻滚几圈才站起。赶忙拿袖子擦了把脸,深黑的血液黏在袖子上,既恶心又骇得人心惊。 他别开脸,正好与落地的鱼长生对上。 周遭空气僵硬一瞬,过去看过的丧尸片在鱼长生的脑内轮番上演,最后定格在某个配角被咬的画面。他默默移开眼睛,咽了好几下,终于把恶心感咽了下去。 相里珩:“……” “你找死!” 面对扑面而来的嫌弃感,相里珩张嘴要骂,余光瞥见背后人影,又忙反身闪开。 锵啷一声,梅雪客不知何时抽出了相里珩的刀,刀剑相撞,将受控的阮青玥震得踉跄后退。 被控制的阮青玥似乎懂“欺软怕硬”之理,吃了一招便不与梅雪客打,依旧直奔相里珩而去。 梅雪客将刀扔给相里珩,只身上前,避开阮青玥的剑,反手一按,止住了阮青玥前进之势。 这一按不得了。 阮青玥好似没看见他,仍旧要往前冲,力气之大,差点把梅雪客带倒。 梅雪客皱眉。 常人被抓,第一反应是要挣脱,免得受制于人。阮青玥则只顾着要杀人,完全不在乎自己受不受威胁。梅雪客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提着刀砍她,阮青玥也不会躲。 此时的她,比起活人,已更像一具傀儡。 眼见阮青玥要脱开钳制,梅雪客飞速咬破了自己的指尖,朝阮青玥额上画出一个字。字成瞬间,阮青玥脸色迅速灰败下去,双眼一闭,举着剑直挺挺地仰倒下去。 终于脱离危险,气力耗尽的相里珩喘着气缓了好一会,才冷声冷气地对梅雪客道:“多谢。” 梅雪客专心致志地抽出阮青玥手里的剑,又急着探阮青玥的脉,嗯了一下便算回应。 屏息凝神地等了一会,梅雪客道:“还有一个时辰,找不到下术者,她的命就保不住了。” 鱼长生:“你不是说要十日?” “她用了两次缩地术,法力亏空严重,鬼线太过深入,已经蔓延到心肺了。” 梅雪客卷起阮青玥的袖子,并指为刀在腕上一划,殷红的血液渗出,沿着手腕缓慢地流下。 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相里珩皱眉:“你做……” 话音未落,相里珩便见阮青玥流出的血像是被梅雪客吸引一样,随着梅雪客指尖缓缓地浮到空中。 接着,银色流光从红的发黑的血液中析出,如同月光般流在空中。 那“月光”太薄,好像一不小心就能吹散,相里珩不自觉压低了声音:“这是什么?” “魂息。” 相里珩明白梅雪客要干什么了。 众生有魂者,生者为生魂。生魂动静,同人之呼吸,皆会留下痕迹,即为魂息。 利用魂息,可追踪生者行踪来去,是为追魂。可各仙门中虽有用魂息追踪的记载,但因魂息微小,鲜有成效,甚少有修士从此处入手。 相里珩重新打量梅雪客,脸色变了几次,最终拧成难言的扭曲。 这时,阮青玥的魂息逐渐分岔无数细细的银光,飘飘摇摇地蔓延入夜幕中。 梅雪客低低地念起一段咒文。 冗长、繁复的咒文像是从他齿间滚出来的,一个字咬着一个。落入耳中的瞬间,鱼长生脊背轻轻地战栗,好似一枚小石子落入潭水,激起微小的涟漪。 咒文念完不久,一条接一条的魂息黯淡熄灭,只剩下一条,松松地缀在空中。 鱼长生与梅雪客对视一眼。 “我方才不光封住了这个什么……阮青玥的经脉,还顺着咒术打了回去,下术者受了一击,暂且跑不了,现在追能找到。”梅雪客嘱咐道,“站稳。” 一道缩地阵随即在几人脚下亮起。 眨眼功夫,几人已经到了另一处地方。 相里珩再次心惊。 好熟练的追魂术。 好强的缩地术。 追魂术不谈,缩地术用起来简单,却极耗法力。一般情况下,都是画阵在特殊地区,由法器供能,并有专人维护。假使情况紧急,也多是单人使用,很少有带着别人一块传送的。 ——还是这么多人。 鱼长生指尖跃出一簇火。 火光微弱,只能照亮方寸之地。入目皆是巨大的石头,不知道哪里来的潮气,石头上湿漉漉的,摸一把一手的水。 鱼长生判断道:“应当是个洞窟。” 说完却没人回他,鱼长生转头,梅雪客靠着石头,眼睛半睁不睁,顶着一脸菜色有气无力地比了个稍等的手势。 鱼长生嫌弃地啧了一声。 转过头,相里珩正站在魂息指着的洞口前往里看,忽然抬手,泛着冷光的横刀直直飞到了洞口里。叮一声,刀尖碰壁,又倒飞回去。 “洞口很窄,横着可进不去……” 相里珩插回刀,回头看到鱼长生在打量自己,问道,“你看什么?” “她是你故意从辑厄司里引出来的吧?” 辑厄司不知何故并没有多少人,有的还带着伤,看情况基本是阮青玥伤的,却没有阮青玥的身影。问过才知辑厄司内弟子制不住她,又不敢下手太狠,倒一直被那小姑娘追着打。 直到相里珩出现,阮青玥才追着他跑出了辑厄司。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相里珩不满道,“以为我会趁人之危杀了她?” “你想多了,” 鱼长生直白道,“你还没那个本事。” “你——”相里珩好不容易修补出的镇定表情裂开了一条缝,怒火涌出来,烧的他眼睛颜色都重了几分。 眼见相里珩要拔刀,好不容易缓过来的梅雪客赶紧插嘴转移话题:“那个洞能进人对吧?我们现在出发。” “出发?”鱼长生看一眼倒地的阮青玥,“抬着她出发?” “等着。” 说着,梅雪客从腰间的布袋里抽出一张符纸,贴到了阮青玥额头上。阮青玥忽然像是醒过来了,晃晃悠悠地爬了起来。 额上黄符,一身血衣,配上阮青玥脸上没擦干净的两行血泪,颇有一番经典港片里清秀女尸的味道。 鱼长生:“……你这符正经吗?” “怎么不正经?”梅雪客捻了个诀,原本站着不动的阮青玥立刻跟到他身后,老老实实地向着那狭窄的山洞里走。 梅雪客得意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响亮:“我这起尸符可是专门学习过的,用过的都说好。” 鱼长生翻了个白眼:“……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哪能这么说,好歹我也是个风流洒脱翩翩公——啊不是,道士,怎么能说是‘狗嘴’?小鱼,你也太伤我心了吧。” 梅雪客好像还挺委屈,抗议似的提高了音量,顺带加重了“小鱼”两个字的重音。窄道幽深,回声重重,婉转的“小鱼”两个字从四面八方响起,吵的鱼长生额头青筋突突地跳。 他咬牙切齿地道:“闭嘴!” 梅雪客立马闭嘴,身后的相里珩却没忍住。 鱼长生瞬间怒道:“你又笑什么?” 相里珩本来就不满走在鱼长生后面,逮着机会放声大笑,还不忘回怼鱼长生:“我笑关你什么事?你干什么——” 一时没提防,相里珩的脸直直撞到了鱼长生后背上,没等他站稳,鱼长生又加快步子快速跟上了梅雪客。 一来一回相里珩差点跪下。 这倒不全怪鱼长生,这段路太陡,梅雪客放慢了脚步,鱼长生自然也就慢了。 但相里少爷自然不是什么吃亏的人,不是“不小心”踩到了鱼长生的大氅,就是刀柄缠住了头发。鱼长生不甘示弱地回“礼”,不经意捅了相里珩好几个胳膊肘。 多亏梅雪客,后头两个人三岁小孩似的互相使了一路绊子,根本没注意脚下的路越来越陡,身侧的石壁也越来越湿。 直到前面梅雪客身影瞬间消失,鱼长生尚且来不及反应,脚就滑了出去。临掉下去前,鱼长生还不忘一把拽住了相里珩的衣角。 于是黑漆漆的山洞里重重叠叠地响起了相里大少爷的怒吼:“你等着,我出去一定……” 豁然开朗的洞口底下,是一条极深的水潭,几个人跳进去霎时便被淹到头顶。一定什么,相里珩没说完,只吐出一串咕嘟升起的气泡。 与此同时。 许青风轻飘飘地浮在梦里。 他梦见自己和师妹顺河而下,到了玉宁,他俩找到了师叔配药的材料,痛快地玩了一圈,要回去时碰见了一个人。 那是师兄。 他一眼就认出来啦。 师兄禁不住他们死缠烂打,同意跟他们回去。他们乘剑北上,赏尽梦州以南山川奇景,尽情放歌,高高兴兴地到了山门口。 正要进门时,师兄忽然不走了。 还没来得及问,师兄冲他摇摇头,一眨眼不见了。 他一急,便要下山找师兄,一转头,发现师妹也不见了。 山门口空空荡荡的,只有终年不息的大雪,卷着山上刮下来的罡风,打得他骨骼生疼,身上一片冰冷。 一个念头仓皇地浮上心头。 ——他把师妹和师兄都弄丢了。 许青风惊恐地睁了眼。 一张可怕的脸倒贴着他。 不,不是倒贴。 是他被倒吊着,眼睛只能看到对方的嘴。 似乎是感觉到他的恐惧,猩红的嘴咧到极致,好像努努力,就能将他一口吞下。 许青风好悬没叫出来。 不过他很快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话。 不是被施了什么法术,也不是嗓子受了伤,而是他胳膊上被割了一道伤口,正在向外放血。 割的时间长了,伤口边缘已有些泛白。失血过多,整条胳膊都是木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 许青风费力地转了转眼珠,从那张嘴的间隙里向外看。 一片黑暗。 或者说,一片阴影。 一动不动,像海中漆黑的礁石,潜在平静的水面下,暗自酝酿诡谲的波涛。一不留神,便卷起巨大的漩涡。 没来由地,还有一股腥味。 ——也可能是他面前那张嘴的味道。 腥臭的涎水从那张嘴的嘴角流下,滴在他的头发上,冒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滋滋”声,更熏得他眼睛疼。 良久,那阴影才终于动了动,阴影的上方似乎很吃力地吐出一句话:“你还活着。” 声音好似被磨过的砂石,沙哑的有些扭曲。 许青风张张嘴,艰难地问:“……师妹……在哪?” 断续的几个音节,或许根本称不上话,然而那个阴影却听懂了。 “啊,”长长的一声叹息,那声音古怪地道,“你没听见么?她来了,还跟着好几个人呢。” 这群人…… 真可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