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苟活》 第1章 灾难 三十年前的那场灾难,毁灭了人类的文明。菌丝从荒野蔓延进城市,孢子布满城市上空,人类赖以生存的居所毁于一旦。 仅存于末世的栖息地,是由一对夫妻携手共建的避难所发展而来。维护了整整三十年,在被菌丝侵染的世界里,为人类竖起的最后的屏障。 在末世的朝不保夕的日子里,人类才明白旧文明的生活是多么美好,怀念成颂歌,也成痴魔。 比试台上两个年轻人打得如火如荼,比试台下,惆怅的独眼老邓重复讲述着自己曾经幸福快乐的日子,一滴浑浊的泪自眼角流下,喃喃着抚摸手里的一块腕表——旧文明里再寻常不过的物件,如今连见到都是奢望。 "别怀旧了老邓,好戏要开始了。" 说这话的是跟他坐在一桌的少年。十七八岁的模样,神情漫不经心,偶尔抬起眼皮瞟一眼比试台上的二人,也仅仅是这一眼,野狼般的目光露出线条犀利的齿牙,无声地靠近猎物,伺机而动。 少年身边的一个男孩摩擦手掌,神情跃跃欲试:“天黑了,我都迫不及待了,余哥!” 在这条名为富呆锣的底层街区,危险不过是其中最常见的因素。最显著的就是这架比试台——凡是自愿上台,生死不论。胜者敲锣,可获得部分人的尊重,败者颜面尽失,除非下次再赢回来。 两个年轻人因为辩驳一个话题——伟大的“主”究竟存不存在而比拼武力,台下的人压下自己的赌注——菌核。 菌核是菌类焚烧后的结晶体,也是基地里的硬通货,分为ABC三个品阶。 基地可以将菌类以及异化的植物和动物挡在外面,却不能隔绝孢子。 漂浮在空中的孢子被基地内的居民吸入,异化也在体内悄然产生。菌核的初始作用,就是抑制这种异化的发生。也就在居民们不停服用菌核的时候,人们发现了菌核的第二个作用——可以根据身体素质觉醒特异能力,那些觉醒特异能力的人被称为觉醒者。 目前基地内已知最阶级高的觉醒者是当今的城主大人,摄食系七阶觉醒者。 “当初要不是你老子我,你早就因为异化在十年前的k03歼灭运动里被清除了,哪还有现在的你……!” 老邓内心嘀哩咕噜,却不敢说一句话。 在这个用实力说话的末世时代,那个明明是被他养大、到现在都没有成为觉醒者的少年,能够在底层的淤泥中占有绝对的地位,证明他作为普通人总有狠辣足以服众的手段。任何不敬都将成为他铲除异己的理由,如同被野狼撕碎喉咙。 顺着余的目光看过去,比试台上的两个人打斗十分激烈,但已经明显出现了一边倒的趋势——穿着红色皮夹克的少年,脸上带着势在必得的笑,眼眸在黑夜里也熠熠生辉。 虽然在三十年前,一对夫妻携手共建了人类最后的庇护所,但他们也因为分歧而将圆形的基地一分为二——佐伊和塔拉萨。 顾卿尹妻信奉至高无上的主,她认为人类能在灾难中活下来都是主的慈悲,而舍北峰夫却觉得这简直就是无稽之谈,就这样,夫妻二人因为意见不和,两人各分了一半的地盘,并在中间建立起森严的隔绝措施,两个城池互不干涉。 他们生活的佐伊城,极少有人接触到塔拉萨的宗教文化,因此也不信奉主的存在,谁也没想到今天台上的两个年轻人会因为争辩“主到底存不存在”而打上比试台。 不过下面的看客当然不在乎这些,他们几乎全部人都将菌核押在了红色少年身上——主不存在,并且,少年将对方打得节节败退,这场比试几乎没有悬念。 蓦地,一束极细的光线晃进了少年的眼睛里,少年抬手防了一下,让自身的动作出现了空子,被对方抓住而后乘胜追击。 每当少年想要还击争势的时候,都会有一束光晃得他不得不闭眼躲避,以至于他在这场比试中逐渐落于下风。 红衣少年显然急了,他的手掌心燃烧起了火苗,虽然仅仅是一瞬间,但足够了——比试台的规矩,比试者不得使用异能。 火苗立刻熄灭,同时一声惊锣震天响:“犯规——!” 少年愣了一下,随即被对方一脚踹中胸口,跌下比试台。台下一片哗然:“那、那是什么?” 少年抬眼看过去,在胜者身后的一块白幕上,巨大的、威风凛凛的长衣人形的影子,神秘而威压,体现他的骄傲。 不知道谁带头起哄喊了一声:“主!主真的存在!” 于是台下一声接一声地喊起来,只有少部分人啐了一口,骂道:“晦气!这次我算是瞎了眼,押错了人!” 这话被少年听在耳朵里,总会有些无颜以对。他站起身来,四处张望着刚才频频扰乱他的那束光到底出自哪里。 老邓这一桌因为压对了赌注,收获了一捧青色的菌核。余身边的男孩对着这一捧菌核,眼冒金光:“余哥你太厉害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一天前,他们接到了来自于今天的胜者的委托——一天后的比试,他要赢,并且赢得漂亮,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伟大的主是存在的,祂凌驾于万物之上。只要余押下赌注在他身上,这比买卖绝对不会亏。 “傻小子,这你就不懂了吧!”老邓望着余拿出一个口袋将菌核一点点收进去,喜笑颜开:“这个啊,叫小孔成像!还是我教给你余哥的呢!看——”他用手指指着比试台对面的高处的一块板子,板子上有一个小孔:“在板子后面,藏着蜡烛和模型玩具,通过蜡烛把玩具的倒影呈现在比试台上的白幕上。这一招,叫科学的力量……哎哎哎小余,你怎么全自己收起来了,我的呢?” 余慢悠悠地把口袋系好口,塞进衣服口袋里,听到这话幽幽地抬起眼皮:“你的?” 老邓不由得吞咽起口水。 余笑了一声:“哦,你的啊,在他身上呢。”他用眼神示意那个东张西望的少年。 “……啊?”老邓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仅剩的一只露在外面的眼睛充满了难以置信:“小余,你开什么玩笑,你是让我自己去偷他身上的吗?可是我们已经有这么多菌核了……” 在余越来越不耐烦的眼神的注视下,老邓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好……我去……” 少年回过头来,看见余背对着他的身影,有一种格外的可疑感,他向着余走过去,脚步愈近,气压越低,余好像毫无感觉一样,悠闲地喝着水。 这时候,老邓“蹭”一下站起身,混入人群接近少年,与那些流落街头、可怜兮兮无助的老人一样,身上带着腐朽的死气,与那少年擦肩而过。 也就在擦肩而过的这一瞬间,老邓的手指灵活地插进少年的腰包,顺走了价值不菲的一个口袋。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没有任何的犹豫和停顿。 少年侧目,这个出现在人群里本不应该占有任何记忆点的老人,却在这时无端引起了他的注意。 “喂,那个老头。”少年回过头,叫住已经走出几步远的他:“你手里的是什么?” 老邓横下心来闭了闭眼,拔腿就跑。 他是一阶匿形系觉醒者,这个能力可以将觉醒者的存在感降到极低。靠着这个行窃多年,失误不是没有,被发现以后,有邓余几个人给他兜底,他只负责跑。 那少年见他撒丫子就跑,也撒丫子就追,只是老邓的身形就像泥鳅一样,在街头钻来窜去,一时拉开了很大的距离。 那少年追着老邓,脚下忽然被绊了一跤,险些摔得狗吃屎,回过头来见几个同龄人从四方向他聚拢,顿时感到莫名其妙,但是在这里,找麻烦与被找麻烦都不是什么稀罕事,因此他暂时放弃了追老邓,专心应对眼前的几个人。 见少年被缠住,老邓松了口气,拐进了一个死角,从怀里掏出那个口袋,靠在墙上开始清点战利品。 六枚B阶菌核,和一个崭新的骨哨。 老邓捏起一枚菌核,举过头顶仔细观察。这个指甲盖一样大的不规则粉色半透明结晶体,哪怕在黑夜中也闪烁着奇特的光芒。 他啧啧叹道:“发了发了……随身带这么多菌核,这回真是偷对了……” 平时他们用的菌核全都是C阶菌核,是品阶最低的菌核,而一枚B阶菌核可以换十枚C阶菌核,一枚A阶菌核可以换一百枚B阶菌核,也就是一千C阶菌核……他只在组织的老大的手里,看见过那颜色鲜艳夺目的红色A阶菌核,那是他们这种人想都不敢想的。 老邓美滋滋地把口袋塞怀里,果然冒着多大的风险就有多大的收获,余那一大把绿了吧唧的菌核能有他这些多吗? 尽管如此,老邓心里却在极度不平衡,他狠狠地啐了一口:“小余这狼崽子越来越不把我放在眼里了,要不是我教他识字,教他旧文明的知识,这小子能走到今天这个地位吗……” "……哎呦!你吓死我了。"回过头来,见阴影中走出一个身形高挑的少年,以为是那人追了上来,再定睛一瞧,这不是余吗?他没听见自己刚刚说的坏话吧?老邓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怎么样,老邓?” 邓余咧开嘴,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伸手勾过老邓的肩膀。 老邓倒是有些意外余会出现在这里,像往常一样,余应该是在断后的那只队伍里,为了确保没有任何意外的发生,无论对方是什么身份,余必须留下来,不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跟他汇合。 “你不去……没问题吗?他们能解决吗?那小子身上带着六个粉的,也不像是简单的人……”老邓隐隐有些不安,再加上刚刚说过余的坏话,不确定这小子听见没有,于是他试探着问。 “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老邓。”邓余放开揽住他的手,那只手从身后一闪,在拿到面前时,手里向上抛着一个口袋,像是炫耀似的看着他。 老邓后知后觉地摸了摸怀里放口袋的位置,愣了几秒,而后才冲他尴尬地笑笑:“是吗……你已经这么厉害了,你什么都学会了,你长大了……” 老邓眼里空空的,他下意识将手腕上那块表摘下来摩挲:“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吗,我们还没进组织的时候,住在地下,是个人都能欺负我,你半夜拎着斧头把欺负过我的那些人全都砍残废了,那会你特别瘦特别小,但你说你会保护我……” 邓余没理他毫无意义且窝囊的回忆,只是用更高分贝的声音打断他,说:“那个人确实很不好处理,他们也只能拖住他一小会,老邓,接下来要看你了。” “你什么意思?小余,我不行,我一个人怎么可能对付得了他,我才四十多岁,我还有一身本领,组织需要我……”老邓心中的不安被坐实,他慌张地扯着邓余的双臂,祈求道。 他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着什么。 组织不养废人,他的一身本领被邓余学了个精光,他已经没有用处了。 被组织淘汰的下场是什么?流落街头干老本行被人打死?还是回到地下跟那些怪物关在一起?亦或是直接被扔进饲料机搅成肉泥喂蚰蜒种? 他一个也不敢想,于是只能祈求余,向组织求求情好不好?看在……我当年救了你,把你养大的份上…… 余说了什么?他说,老邓,进组织五年,你明里暗里贪的菌核,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些还不够还你吗? 我不贪了……我不贪了……还给你,都还给你…… 小余,求求你……没有我,哪来的今天的你,你不能这么忘恩负义…… 无论他说什么,余都是满不在乎地睨视他,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你这个白眼狼!!!!”祈求无果,老邓突然暴起,他双手死死地掐住余的脖子,绝望地嘶吼:“我活不了,你也别想活!别以为摆脱了我你就能在组织里过上好日子!!” 余抓住他枯槁一般的手臂,将人从自己身上强硬地移开,他被黑暗堙没的脸此刻就像死神,亲手把老邓送入异间。 后来老邓说什么,也没注意听,只记得那少年已经追了过来,再后来…… 邓余向上抛了抛手里装着菌核的口袋,头也不回地离开。 从这里回到组织,需要穿过富呆锣整条街区,这条街鱼龙混杂,黑商不断,期间还有听到卖老婆孩子的大声吆喝。 新鲜出炉,昨晚刚死,大的一枚粉核一块,小的三枚粉核一块,自然死亡无污染…… 有人站在摊子前面,左看右看,开始讨价还价,吹牛逼,你这都烂成啥样了?能是刚死的?一块剃吧剃吧就剩这么一点能吃的,这样吧,小孩的一枚粉核一块卖不卖? 小贩不服,你眼瞎吗?哪烂了?爱买不买,不买别妨碍我做生意! 你说谁瞎呢? 就说你呢咋啦?! 俩人打了起来,混乱的时候,一个面容俊秀的少年从旁边经过,顺手从货摊上摸了一只小孩的手下来,抛下三枚粉色的菌核在货板上,而后双手插兜,哼着歌离开。 老大爱啃爪子,这个拿回去孝敬他…… “大哥哥。”一个十来岁模样的小女孩拦住余的去路,伸手指着门面很隐蔽的一家小店,说:“八枚C阶菌核,来吗?” 邓余顺着小女孩指着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店门甚至只是一扇废弃货车的车门,打着锈迹斑斑的铁补丁,矮小得可怜。 他收回目光,毫无兴致地走开:“对小孩没兴趣。” 小女孩再一次拦住他:“我十五岁了……” 邓余都懒得回答她,接着大步往前走,小女孩哭着拽着他的衣角:“求求你了大哥哥,我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她这扯人的力气,哪像两天没吃饭的样子?邓余不耐烦地甩开她:“跟我什么关系?滚。” 小女孩抽噎着摔在地上,又抹了抹眼泪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红着眼眶拦住下一个路人。 乞怜是最难得到报酬的行为。在所有物资都短缺的时代,在这个抬头就能看到远处荒芜上空盘旋着的巨型菌体的佐伊城,没人会愿意为同情心买单。 第2章 人性 组织的中心一部分在地面,一部分在地下。地下成员掌控着整个组织电力的供应,以及处理一些不能泄露的原料生产和系统运行。地面部分则大部分都是地位更高的成员的住所,余平时就住在这里。 从外观来看,组织就是半个巨大的卵壳倒扣在地面,上面开着各种圆形方形的窥视窗,以及架在外壁的巡视台。 余还没到门口,就被一条从中窜出来的白色跛脚狗绊住了脚步。这条狗他自然认识,是老大身边的人wine的爱宠,绝不会离开它主人身边超过五米,有它在的地方必然能看见wine。 果不其然,那狗围着他的脚边转了两圈之后,就又跑了回去,被一个扎着小辫子男人弯腰抱了起来。 那个金发蓝眸、高鼻深目、肤色白净的年轻男人怀里抱着爱宠,上下扫了余一遍,转过身去,用背影对他说:“阿凛找你。” 阿凛就是凌凛,余的老大,组织的头目。 余一言不发地跟在wine身后,早一段时间,他跟wine有些过节,平时也是两看生厌的程度,实在不懂为什么这次wine会主动传达给他凌凛的指令。 穿过一群敲着架子鼓庆祝晚饭丰盛的气氛组,来到主厅堂,凌凛早早地就坐在那里候着了。 这个实际上并不大的房间,却铺了三阶台阶,台阶左边站了一名女子低眉顺眼,台阶的最高处摆了一张真皮沙发,一个板着脸眉眼中却有几分英气的男人坐在那。 四阶觉醒者凌凛,他的异能至今没有人知道。 佐伊城的律令,二阶级以上的觉醒者,治愈系除外,必须参加采集者团队并保证每年外出采集五次以上的物资。可是余从来没有见过凌凛出过任务,据说那是因为凌凛有一张特殊的证明,凭借这张证明,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待在城里管理组织。 wine进来后,就踩着台阶径直坐在了凌凛身边,而余停留在台阶下面,双手插进衣兜里,摸到了那只小孩的手臂。 “那是什么?”凌凛的目光落在他的动作上,一副很期待的样子:“你一定是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对吧?” 余弯起嘴角:“当然了,英芷。”他的手从衣兜里伸出来,将那截惨白的断口处带着暗红血斑的手臂拿出来,交给一旁名叫英芷的女人。 除此之外,还有复命老邓的任务。他的手放在衣兜里摩挲着那一包菌核,听凌凛问他:“你是老邓带大的,我让你处理老邓这件事,是不是有些残忍了?” 余以为凌凛觉得他心里有怨言,当即否定说:“为老大效力,哪怕是牺牲我自己,余都不觉得残忍,何况是老邓?没有价值的人,不配留在组织里。” 凌凛观察着余诚恳的神情,嗤笑一声:“没想到你觉悟这么高。” 余毫不犹豫地捧起了凌凛:“老大教得好。” 凌凛抬手揉了揉wine怀里的狗头,狗一脸享受地摇尾巴,连这畜生都知道讨好这里的老大,何况那么聪明的余。 “除了老邓,今天还要处理一个人才算完成任务,余,你可以配合我吗?” 余自然是不会推脱的:“老大你尽管吩咐。” 凌凛的目光从余的身上移开,落在近处的跛脚狗头上,似乎在认真回忆,一五一十的描述起了那个人的身世。 五年前他进入了组织,是我亲自去地下把他带出来的,那会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工厂的小工头,十分重情义,他说,“你不能只带走我啊,我的叔叔一个人在这里活不下去的,我得保护他,除非你带他一起走,否则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我只好带走了他,和一个大的拖油瓶。但是他果然没让我失望,尽管这么多年来他依旧没能觉醒,可凭借他的能力也为组织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如果他一直这样为组织尽心尽力,在将来的某一天一定会成为我的心腹,可是最近我发现他愈来愈难以掩盖住的野心,他想……取代我的位置。 说到这里,凌凛的目光又回到余的身上,阶梯下方的少年脊背弯曲,埋头俯面,仿佛承受了莫大的压力。 可是这还不够,凌凛继续说下去。 可是他毕竟跟了我五年,我一向是一个仁慈的人,怎么忍心就这样处理掉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呢……但是对别人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我很想看看,那个孩子是不是像我一样,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所以我为他量身定做了一个考验。 我说对他说,组织不需要没有价值的人,你和你的叔叔,只能留下一个,至于留下的那个人是谁,由你来决定,好吗? 如果他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他会选择自己留下,如果他怀有一颗感恩之心,那么他一定会为他的叔叔争取在组织中存活的余地,这样也就算他通过了考验。 可惜,可惜…… 凌凛没有继续说下去,可是话说到这个份上,wine怀里的狗都该听明白了凌凛口中的那个人是谁。 余呼吸渐重,“噗通”一声跪下去,双手交叠覆盖胸口,抬头一脚无辜地看向凌凛,语气无比诚挚地解释道:“老大,您误会了,我哪有什么野心呢?我只是觉得,我的能力相比老邓来说,更适合待在您身边罢了,不是吗?” 凌凛反问他:“是吗?你是在暗示我,我的身边不能没有你这种得力助手,对吗?” 余用力地点头,似乎在用肢体语言向他保证“上天入地,您再也找不到比我更趁手的手下了”。 凌凛被他逗笑了:“你这孩子,还真是有趣呢。你说呢?wine。” wine毫无兴致地把头别过去:“没觉得。” 余的大脑嗡地一声,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然落到这个处境——凌凛一旦在处置人的时候询问wine的意见,那么就说明这个人的存活与否都不重要了。 但他还是想要挣扎,哪怕凌凛再次看向他的眼神已经充满了杀意。 “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再给你一次机会?” “是的……我会让您满意……请不要随意处置我……” “好吧。”凌凛状似心软,仿佛也不愿意看到这个苦苦哀求的孩子最终陷入绝境,他吩咐左手边待命的英芷:“去把我为小余准备的道具抬上来。” 听到“道具”二字,余的喉咙滚动,提到嗓子眼的心稍稍放下,不管是什么,总比把他重新扔回地下要好一百倍吧?那种地方,他这辈子都不会想去第二次…… 思绪乱飘的时候,沉重的拖动声自身后响起,周身的空气温度急剧上升。 余缓缓抬起视线,先是与凌凛对视,心中闪过几分不安,侧目瞥见那个被放在自己身侧的“道具”时,心中的不安被无限放大。 那是一个小型的断头台和小型的炭烧炉的结合体,被吊在中间的铡刀烧得通红滚烫。 “老大……” 他求救般地朝凌凛看去,可是此时的凌凛忙着哄生闷气的wine,哪有心思看他? 早就知道该怎么做的英芷摁住余,迫使他的右臂伸进那个本该设计为放脑袋的圆形孔洞,用铁铐加以固定。 如果,如果一只手臂能换他留在组织里,那么这只失去的手臂会彰显它最大的价值。 余趴在铡刀的架子上,咬了咬牙,横下心来,活着,现在想办法活着最重要。他哀求道:“英芷,你快一点,我怕疼……” 英芷一言不发,只是沉默着做好份内的事,准备工作已经充分,最后将一截两指粗的圆形木桩塞进余的嘴里让他咬着——也许是英芷留下的最后的善念,也许只是为了不吵到上面的wine。 乞怜是最没有价值的行为,这是末世中谁都明白的道理。可是在人类最终束手无策的时候,唯有将那一星半点的希望寄托于智慧的同类。 余死死地咬住那截木头,感受着噼啪响的火焰狰狞地蹂躏着空气,锋利与高温共同行刑也许会减轻一些痛苦吧…… 就像断裂的伤口马上被铁烙按住消毒,这种简单粗暴的止血方法意外地好用,只是除了还残留在肩膀上的半截上臂,他再也感受不到他右臂的存在了。 wine深邃的眉眼充满了厌恶,看都不愿意多看一眼地上痛得打滚的少年,吐槽道:“真难听。” 之前说wine是一个对包括凌凛在内所有人都冷漠淡然的人,这话是错的,因为他唯独对余有着偏见。 不用想也知道是他刚来到组织那会,不明白比他大不了几岁的wine,花瓶一般摆在凌凛身边的意义是什么,他瞧不起那样的人,于是私下里骂了他几句,可是wine的耳朵就像他怀里的狗的鼻子一样灵敏,结局当然是凌凛仔细“告诫”了他一番关于wine身上的规则,那时wine说,算了阿凛,我不计较了。 可是真的不计较了吗。 凌凛像一个父亲对调皮的儿子那样,无奈地对余说:“不要叫了,不就是断了条手臂吗?你这样吵得我很难理智地让你通过考验啊。” 余在痛觉中剥离出意识捕捉到凌凛这一句话的重点,他艰难地抑制着喉咙里不由自主的呻吟,以一种蜷缩的方式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地面,汗水汇聚出一涡水汪。 他颤声道:“那……我算通过了吗?” 凌凛漫不经心地回答他:“哦,还有最后一步。” 至于这最后一步是什么,他没说,想来是要等着刚刚把铡刀和他的断臂带出去的英芷回来。余蜷缩在原地,用沉重的呼吸安抚断臂处源源不断的疼痛。 意识不清醒间,他听到凌凛和wine的对话。 “好wine,别生气了,来,我给你揉揉脑袋。”这是凌凛的声音。 “别碰我,你身上臭得很。”这是wine满满不屑的声音。 “哪里臭了?我今天可没吃人……” 末世里人吃人并不稀罕,底层人是因为饿极了才吃人,像凌凛这样的纯属于个人癖好,而wine很反感这一点,在凌凛满足自己小癖好的时候,winw都会离他远远的。 近二十分钟后,身后的门被推开,余的脊背颤动,神智好歹清明了许多,他直起身来,却又被英芷放在他面前的东西惊得说不出话来。 凌凛对着那一小盘肉糜说:“折腾了这么久,你也饿了吧?吃饭。” 他身边的wine用好看的手指遮住鼻子,很不愿意闻这个味道。 余的身体随着呼吸上下起伏,他愣了好一会,这段时间里内心不知道冲撞着什么,但凌凛看见他本来在扶着断臂的左手垂了下来,而后颤抖地伸向那个盘子。 是吗?为了留在组织,他还真是拼了啊。 凌凛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却被身边的wine叫停。 “等等。” 余的肢体僵住,他以为或许有什么反转,也许是wine看他可怜想饶了他也不一定,一时听见wine的声音都如此悦耳。 他抬起头,看见wine刚把遮住鼻子的手放下,微微扬起下颌,用蔑视的眼神看着他,嘴唇翕动:“趴下,用嘴吃。” “……”余难以置信地将目光移向凌凛,凌凛一脸看好戏的神情,顿时不争气的酸楚涌上鼻头,他咬牙对凌凛说:“老大,我从来没想过要取代你的位置,我最大的心愿就是留在组织里,留在你身边……” “废什么话?”wine不高兴地皱眉。 凌凛见wine难得有这样的兴致,当然是把wine的心情放在首位,脾气甚好地从中间打圆场道:“你这孩子,犟什么嘴?wine让你干嘛你就干嘛嘛。” 余眨了眨泛酸的眼眶,僵在半空中的左手软软地落下去,他低头看着那一盘肉糜,已经开始阵阵反胃。 脑海忽然闪过老邓祈求他的景象,懊悔痛恨的滋味涌上心头。 以为帮凌凛处理掉老邓他就能安安稳稳地留在组织了,结果是像一个小丑一样被玩弄到这个地步。 可是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又怎么能前功尽弃? 他俯下身去,被汗水浸得湿润的额发遮住眉目。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阵奇异的笑声姿上方传来,余低着的头难以再抬起,只听得见凌凛有节奏地鼓起掌来。 “很遗憾,余,你又一次,没能通过考验。” 第3章 绝路 余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的大脑空明了好一会,才怔道:“什、什么?” “你现在低贱得像条狗。”凌凛失望地摇摇头:“我的身边不需要你这种没有骨气的人。” “可、可、是你……是老大你让我这样做的啊?!” 凌凛摸着下巴,看向他的眼神仿佛已经是在看一个死人:“所以啊,我给你的考验,不是“命令”的考验,而是“人性”的考验。第一次,是情谊,第二次,是尊严。可惜了,你两次都没有通过。在末世里,心中没有情谊和尊严的人,和尸体没什么区别,知道吗,我受够了……” 凌凛像突然变了性似的,侃侃而谈自己最近才悟出的末日之道—— 我受够了人与人之间相互猜忌、坑害,我受够了被这绝望的人性笼罩的世界了。我受够了我身边的人一边野心勃勃一边胆小如鼠……孩子,我很佩服你的才能,你很聪明,可就是这份聪明害了你,你擅长与人虚与委蛇,久而久之,连你自己都骗了…… 可惜,可惜,你要是能通过我的这道考验,该多好,损失你这样的一个人才,我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找到下一个替补…… 他擅长与人虚与委蛇?邓余歪着头听着,断臂处一阵一阵的刺痛不断提醒着他现在有多么可笑,他才是最可怜的可怜虫。 知道自己也活不成了,邓余咬牙切齿地打断他冠冕堂皇的发言:“你自己吃完人的口臭还没散掉,在这跟我讲人性?” 吃人是凌凛的癖好,也是他的痛处。整个组织只有wine一个人敢把他吃人的臭味挂在嘴上,其他人敢说这个字,下一秒就可以成为凌凛的盘中餐了。 果不其然,凌凛的脸瞬间黑了下来,他垮着嘴角,身侧的英芷当即来到邓余的面前,雪白的胳膊抡圆了招呼在邓余的脸上,一个耳光将他扇得跪都跪不住,摔向一旁。 力量系二阶觉醒者,英芷这一巴掌要是落在上面wine的脸上,wine能当场昏过去。 嘴里顿时有咸腥弥漫,邓余歪躺在地上,眼睛还是死死瞪着凌凛:“你和你身边那个花瓶,你们这对狗男男恶事做尽,到头来说受够了这人性?简直笑掉大牙!” 然而听到这话,wine叹了口气,凌凛则不怒反笑:“孩子,说你聪明,你又傻得可以。本来想给你痛快的死法,临死前闹这么一出,那我只好让你回到你的老家了。” 他的老家是哪?凌凛从那个地方把他带到组织,那不就是地下吗? 邓余额头青筋暴起,目眦欲裂:“你耍我!!你从始至终都在耍我!!” 他知道他最害怕回到那个地方,也许凌凛本意就是要把他扔回那里,可又偏偏又说“你要是不说那样的话我还准备给你一个痛快”,让他陷入无尽的懊悔和愤恨,他就是在耍他!! 英芷拍了拍手,两个健壮的男人推门而入,手里撑着一个麻袋,袋口的黑黝黝空洞洞吸引了邓余的目光,眼见着朝自己的脑袋蒙过来,邓余手脚并用想要踢开两个男人,甚至练断了的残臂都摆动着可笑的幅度。 可是受了伤的他又哪是这两个人的对手,麻袋内的黑暗让他窒息:“你直接杀了我!你杀了我!……” 野心又怎样,他稚嫩的眼神一眼就被凌凛看穿,他最想要的和最不想要的,全部都被凌凛一览无遗。 “英芷,你亲自监督,确保万无一失。我不想再看到地面上活着的他。”嘱咐完英芷,凌凛就带着wine离开了台阶之上,处理掉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像扔掉一只小猫小狗那样简单,甚至还对着wine怀里那只真正的狗摊开手掌:“来,让我抱抱……” 黑暗中颠簸了不知多久,将那个装着人的麻袋从肩头扔下,壮汉踢了一脚地上的麻袋,麻袋便动了动。 “没死,就扔这吧。”壮汉对英芷说。 英芷没有感情的眼睛淡淡地瞟了一下,点头,说:“你们先走吧。” 待两个壮汉消失在地下的时候,英芷蹲下来,对麻袋里的人说:“抱歉,这是老大的命令,我没有办法。” 麻袋里面的躯体颤抖了一下,随即袋子的开口被一双手解开,英芷将一支凝血剂放在开口旁边,说:“如果你能活下去,请千万不要再出现在老大面前。” 除了颤抖没有任何回应,英芷神色黯然地离开,刚走了几步,就被少年沙哑的声音叫住:“英芷……拜托你,照顾好他们……” “你放心。” 直到脚步声音完全消失,黑暗中有无数只湿滑的手摸过来,在麻袋表面上下摩挲一通,留下一层层恶心的粘液,才找到了敞开的开口。 一只手抓住邓余的脚踝,把他从麻袋里往外扯,粘腻湿滑的液体在脚踝上的皮肤来回撸动,邓余一条腿挣不来,另一条腿用力往下踹,却被更多只手捉住。 接着,他整个人都被抓着脚踝的手提起来,麻袋被扯落,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片漆黑,适应了好一会,才看清隔着铁栏杆后面的一张倒着的脸。 泛绿流脓,肿胀不堪,一张脸比他整个头都大。 他就这样被两米多高的绿巨人倒着提在空中,晃悠在眼前。 地下监狱。 他从这里生活了很多年,跟一些烂透了的人类,和这些半异化体。 被关在铁栏杆里面的半异化体,介于有着高智慧和意识的人类与失去意识完全异化体之间,是一群智力低下样貌丑陋的怪物。而他们这样在地面没有生存居所的人类,就只能在地下跟这些怪物生活在一起。 平时供以生存的菌核通过给组织打工获得,食物么,就只能挖这些半异化体的肉吃了。 可是如今,他从捕食者沦为被捕食者。 绝望从内心蔓延开,他忍着头晕恶心,兀自晃悠了一会,用仅剩的左手一拳打在自己面前这张脸的眼睛上。 一声怪叫撕破天际,邓余整个人被狠狠甩飞出去,撞在凹凸不平的岩壁上,内脏震得生疼。 接着是一阵惊慌的尖叫。 邓余甩了甩手上的粘液,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艰难地把英芷留给他的那支凝血剂捡起来,注射在断臂处。 随后无力地靠在墙壁上,在这个连周围环境都看不清的地方,茫然若失。 那群半异化体乱套一样嚷了一会,又伸着细长的舌头穿过栏杆凑了过来,挂着恶心的不明液体舌头在他四周像毒蛇一样盘旋。 一只小心翼翼的长指甲扒拉他双腿,垂在身侧的左手,最后还想扒拉他脑袋,邓余卯足了力气把这长指甲的主人踹了回去,动作之大让衣兜里的一个物件滚了出来。 是那袋菌核。 地下这个地方,可以说是基地内唯一不用抢夺菌核的地方,因为它们已经不需要这种抑制异化的东西了。 普通人只要在感染的一小时之内服用同等级的菌核——例如二阶觉醒者以下对应C阶菌核,二阶至五阶觉醒者对应B阶菌核,五阶以上对应A阶——就能抑制住异化。但同时,如果越阶服用菌核的话,可能会直接异化甚至爆体而亡。 邓余捡起那袋菌核,最后一次用尽力气喝退周围蠢蠢欲动的半异化体,用牙齿扯开袋子,视线落在里面泛着粉色微光的菌核上。 先前下注赢回来的C阶菌核全部被他放在跟班手里了,现在他手上的,是老邓偷回来的三枚B阶菌核。 “想吃我是吗,”邓余绝望地笑了一声:“那就和我一起死吧。” 说罢,仰头把整整三枚B阶菌核全部吞下。 爆体而亡也比被这些怪物生吞活剥要强。 一团火顺着食道烧了起来,邓余把自己蜷缩成一团,痛苦竟然没有想象中那么剧烈,反而是意识比身体先一步消亡。 像睡着了一样。 第4章 初遇 “姐姐真是的,总要我做一些我不喜欢的事。考察地下监狱那种小事,交给慕慕一个人就好啊!” “莉宁小点声,团长今天就回来了,你不怕被她听见啊?” “唔……姐姐回来啦,欢迎姐姐!” “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了?” “哎呀姐姐,考试还早着呢,再说就凭我的见识,轻轻松松过嘛!别说考试啦,姐姐你看这个人。” “谁?” “这个啊,这个是昨天早上我和慕慕从地下监狱捡的。现在地下监狱都没有人类了,不知道这家伙怎么会在那里,我和慕慕看见他还活着,就带回来了。” “身体各项指标?” “二阶觉醒者,异能不详,目前一切正常。” “那就直接送进我的实验室吧。” “什么?不要!姐姐,这个人是我捡回来的,你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处置他!” 什么声音? 随着陌生对话声接踵而至的,是仿佛泡在粘液里的身体,和浑身爆裂一样的疼痛,再然后,是自己嗓子里无意识的呻吟。 不知在混沌中挣扎了多久,意识才清明起来,调动神经感受肢体的存在,使唤到右手的时候,才惊觉他的右臂已经不在了。 因为凌凛不需要一个内心没有情谊没有尊严的人在身边,所以他被凌凛切断了一条手臂,然后被扔进了地下,他不想活生生被地下的怪物吃掉,所以自己吞了三枚B阶菌核准备自爆。 所以……他不是死了吗? 大脑抽痛,他勉强睁开眼,眼前却是一个女孩的面容。 微圆的脸蛋,红润的双颊,灵动的眼眸,和清脆的声音:“你醒啦?感觉怎么样?” 邓余陷入一种迷茫的境地,因为眼前这个少女完全陌生,所处的环境背景也完全陌生,让他分不清现在的状况。 是死?是活? 少女在他眼前挥了挥手:“喂,会说话吗?” 邓余怔怔地望着她,说不出来话。 少女挤眉弄眼地端详了他一会,转过头去喊道:“慕慕!过来看看他,好像傻了。” 不出片刻,他的眼帘出现第二张人脸。 是一个满嘴闪亮钉子和链子铁环的娃娃脸少年,脱下他的白色手套,伸手翻来邓余的眼皮检查了一会,又仔细把手套戴回去,用一种与脸蛋不相符、极其沙哑刺耳的声音说:“听着,无论你经历了什么,但你没死,这里也不是什么地狱,这里是卓莱生态研究所,听懂回答。” 几句话的功夫,邓余也多少理清了自己是死是活,他张了张嘴,哑着嗓子说:“……我没死。” 娃娃脸少年掏出自己衣服胸口口袋里的便携板记录起了什么,邓余直愣愣的眼睛盯着少年的嘴部装饰,末日里这么时髦的人不多了。 旁边的少女则热情地询问他的状况:“感觉怎么样?身体疼不疼?你有名字吗?” 感觉怎么样?他浑身都疼,疼得断臂的切口都没那么有存在感了。 他只是回答:“我的名字是……邓余。” “你好邓余,我叫莉宁,这个是温青慕,是我和慕慕把你从地下捡回来的。” 莉宁扑闪扑闪她的大眼睛,双手手指在她呲花一样的低双马尾上绕圈儿,为他介绍面前的两个人,他则皱着眉,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然而一动身体,就一阵哗啦啦的水声,他终于将视线下移,观察自己的身体状况……然后吐出一口老血。 他□□着身体躺在水缸里,不仅如此,他的胸口,腹部,腿上,都成片成片地长出了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肉色小蘑菇,自己感受到身体的爆裂的疼痛,都源自于被那些蘑菇根部撑得皲裂的皮肤。 莉宁双手把他想要坐起来的上半身按回去,安抚道:“不用害怕,这是菌核磕多了的表现,在特制的药剂里泡一段时间,再连根拔除就好了。” 邓余听了她的话暂时放心了一下,因为以前在组织里时,菌核的资源并不充足,谁也没有奢侈地吃多过,自然也不知道吃多以后除了爆体以外,身体会有什么反应。 但他还是挣扎着想要起来,结果又被莉宁按了回去:“听话,要好好泡药,不然拔除的时候会很麻烦的。” “不是……”他涨红了脸,几次想要起身都不成,最后只能认命地放弃,用自己仅剩的左手偷偷移到□□,掩耳盗铃地遮住了那个部位。 莉宁看到他的动作噗笑一声,大眼睛提溜提溜地转,决定给他点面子,找来一块毛巾盖在他身上。 温青慕记录完早已经离开水缸,而莉宁却饶有兴趣地双手托腮撑在水缸边缘,说:“邓余,你为什么会被关在地下监狱啊?” 邓余扯着毛巾,难以回答这个问题:“……” “算了,你不愿意说就不说好了。”莉宁善解人意道:“不过被关在那里面却没被那些家伙吃掉,你命可真大。” 是啊,命可真大,凌凛要是知道他还活在地面,会不会让英芷提着铡刀把他脑袋也给卸了? 不过令他想不明白的是,那个地面上的人看一眼都嫌脏的地方,眼前这个少女是怎么跟另一个少年从那里把他捡出来的? 正在思考要不要问出口,另一个陌生的面孔出现在他的视线上方。 墨发披肩的女人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上下打量他,而邓余只看了她一眼,视线划过她左眼角下的泪痣,求救般地落回到莉宁脸上。 他一下子就能分辨出莉宁和这个女人对他态度上的区别,莉宁很喜欢他,而这个女人看他的眼神就像打量一个死物,眼里全是价值的考量。 想起昏昏沉沉间听到的那句“送进我的实验室吧”,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莉宁立即给他介绍道:“这是我们的团长姐姐,玛佳。姐姐,他叫邓余。” 玛佳听完后却只是冷漠地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话:“不需要知道他的名字。” 莉宁的脑袋像个指南针一样跟着玛佳离开的方向转,直到人走远了,才瘪嘴哼了一声,趴在水缸上对他笑:“你好好休息吧,晚上莱林会帮你拔除你身上的菌子,到时候我再给你介绍哦。” 听到休息二字,他的脑袋立刻昏昏沉沉的,心想人类的身体可真是矫情的构造,再加上莉宁毫不掩饰的善意,让他难以清醒神智进行防备,紧接着就陷入了无尽空白的睡眠。 在他上次昏睡期间,他听到了什么来着…… 二阶觉醒者,异能不详…… 再次醒来时,身体的疼痛依旧,但明显恢复了不少力气,用一只手撑着从水缸中坐起来,他用迷糊的双眼打量四周的环境。 他所处的水缸在一个小隔间靠墙,隔间的门口开着,外面是明亮的电灯灯光,正对着他的是一张大圆桌,上面杂七杂八摆着什么。 再往远是通向二楼的楼梯,夹角处一个厚重的机械桌,双马尾的少女就坐在桌前低头捣鼓着什么,背对着他。 邓余看了莉宁的背影一会,才把目光转向别处,对着他脸侧面墙上花里胡哨,还挂着一张吊床,一个少年在上面四仰八叉地睡觉,看不清脸,但想来不是白天见过的温青慕。 而背对着他的那一侧只有一扇铁色的电磁门,看样子就是“卓莱生态研究所”的入口。 观察完了环境,邓余又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的小蘑菇,盯了好一会,才抬起手摸了摸腹部那一片。 触感很特别,滑滑的,像肉又不像肉,重点是摸起来不疼。 二阶觉醒者,异能不详。 说的是他吗? 可是他在发生这件事之前一直都是一个普通人。服用菌核觉醒这件事,十分看重天赋。天赋优秀的人,三四岁就觉醒了异能,天赋差的人,到死都只能当个普通人。 邓余承认自己天赋很差,因为十八年了他都没有觉醒的迹象。可偏偏他听到了那句话——二阶觉醒者,异能不详。 难道说越阶服用菌核不仅不会爆体,还会让人跨越两个阶级,从普通人直接变成二阶觉醒者? 不不不,他又不是没亲眼见过因为越阶服用菌核爆体而亡的人。高阶菌核只能在临阶的时候服用才有将近两成的希望活下去并进阶。 胡思乱想发现自己想不通,邓余干脆放过了自己剧痛的脑袋。 他尝试着揪起一朵下来,跟正在进行着的疼没什么区别,只是根部下来的时候还跟血肉连接着无数细小的根须,再扯就很痛了。 邓余抬头看了一眼莉宁,她捣鼓得很认真,还没有发现自己已经醒来,于是手上一用力,将那个朵蘑菇扯了下来。 “嘶……啊……”顿时一阵耳鸣,痛楚从扯的地方上至大脑下至脚心,都一阵电流爬过,痛得他生理泪水从眼角浼了两滴。 “怎么啦?”莉宁听见他的动静,回过头来见人虽然坐了起来,但缩在水缸微微颤抖,跑过来检查发现,这人手里攥了朵萎缩的肉蘑菇,无数细长血红的根须从手掌下方飘着。 “你怎么自己扯下来了呀?” 她扳着邓余的肩膀让他直起身来,一摊血水从他的腹部散开,最终化进整缸药水。 莉宁给他解释道:“它是你身体的一部分,要手术摘除的,你这样扯,跟你直接断臂有什么区别啊?” 痛感几乎娉美断臂。 要不是光着身子在莉宁面前,他已经开始满地打滚了。 之前对英芷说的不是谎话,他就是很怕疼,现在手贱自己扯了朵蘑菇下来,痛得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扔掉那朵萎缩的肉蘑菇,这时候那扇电磁门滋地一声打开,莉宁侧头,热情地欢迎来者:“莱林,你回来啦。正好邓余刚醒,你给他准备摘除手术吧。” 那个叫莱林的年轻男人走进来,手里提着一捆蠕动的黑色触手,面无表情地扫了邓余一眼,答道:“好。” 莉宁接过莱林手里那捆触手,举到耳朵旁边对邓余说:“加油哦,今晚吃秽尤。”说完,转身走进了他的视野盲区。 莱林从水缸隔间翻出一块叠得整齐的大毛巾扔到邓余身上,说:“跟我来。” 邓余忍痛忍了好一会,才从水缸站起来,披上毛巾,光着脚水淋淋地跟着莱林上楼去了。 走到二楼最里面的一间房间,莱林熟练地开门,启动设备,升起一张头顶照明灯让邓余躺在床.上,邓余乖乖照做,莱林戴上手套,举起一支针管,针头向上排尽空气,而后扎进邓余的腰腹。 “翻面。”处理完正面,莱林让他翻过去,片刻后,莱林用镊子夹起他脊背的一朵蘑菇,扯出其中连接的血丝,用剪子剪断。 “……疼!” 邓余大喊一声,几乎要从手术床上跳下来。 疼死了啊啊!! 莱林却皱了皱眉:“麻药药效过了么?” “我怎么知道啊……” 难道是剂量不够? 确实有人对麻药有抗性,需要注射正常人的两到三倍才能起作用。莱林又给他推了一针管的药剂,等了十分钟,又尝试剪下一朵蘑菇。 “疼疼疼……!!” 邓余有点想掉眼泪,他现在身上没有一处是不疼的,莱林那几剪子简直是要了他的命了。 这下子莱林都绷不住了。他沉默了两秒,撂下镊子和剪子,打开门出去了。 莱林敲响了玛佳房间的门,说:“团长,新人对麻药的抗性有些出乎意外,我想你得来看看……” 玛佳的声音自里面传来:“没必要。” “……”这点异常对于见多识广的团长确实很微不足道,莱林叫不出来人,只好又回到手术室。 这一次,他将局麻换成了全身麻醉药剂,注射之后几分钟就奏了效,邓余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有惊无险地结束这场手术,看着托盘里那些离了□□就萎缩的蘑菇,莱林觉得,新人不简单。 局麻药剂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效果的,只是效果持续时间是普通人注射后的三分之一,二次注射就失去了效果。然后当药剂更换时,又重新有了良好的效果,这不禁让人怀疑,这是体内抗体产生的结果。 莱林细心地给他缠好了绷带,抬头竟然发现邓余已经醒了,他微眯着双眼,盯着头顶已经关闭了的照明灯。 ……太快了。 全麻之后,普通人最少要三十分钟才能恢复意识,两个小时左右完全清醒,可这个人在不到二十分钟的手术结束后,就抬起手臂,用手指触摸了一下头顶的照明灯。 裹着毛巾出了手术室,已经能闻到晚饭的香味。 莉宁说的秽尤,是基地很常见的一类荤食,是蚰蜒种蜕皮时的产物,但由于存活率和养殖付出并不成正比,因此吃得起秽尤的人很少很少。 凌凛心情好的时候会赏下面几个人一顿,虽然卖相不好,但是味道很好。 邓余站在二楼的楼梯上,眼巴巴地看着莉宁端到圆桌一锅秽尤上来,直到莉宁邀请他来坐,他才十分乖巧地坐上桌来。 “唔……好香,好香!” 正当邓余对着桌上那一锅暗自流口水时,睡在吊床上的少年终于被这香味给刺激醒,一个鱼打挺从吊床上跳了下来,趴在了桌子上,双眼冒金星:“原来今天是莉宁做饭,我说这么香!” 而邓余抬眼看到这少年脸的那一刻,就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