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似桃花》 第1章 出关 铮! 一抹滴血剑尖倒转,携带未散的杀戮余韵,砰地推回剑鞘,鸣声方止。 “有剑不出,要剑何用?” 沈庭燎注目,十来岁的少年神色惊惶,被他还剑之势冲得向后踉跄两步,讷讷说不出话来。 要不是,看在这孩子与自己有些同门牵扯的份上…… 朔漠风起,沈庭燎眯了眯眼,一片黄云遮蔽日光,在他身后,持刀的沙匪保持着僵硬的姿态,缓缓从马上坠落,喉间涌出的血霎时浸透黄尘。 “马上年关,路不好走哇。”老行商袖口高高挽起,露出筋肉虬结的手臂,篝火生起来,胡杨树枝哔啵作响,散发出淡淡清香。 一面旗帜插在他身后的岩石缝隙中招摇飞舞,旗帜中央凤凰翎刺绣流光溢彩。关外一条敦煌道,行走大小商队无数,凤凰游便是其中翘楚。 周文勉喝了口加过胡椒的热汤,身子终于暖起来,忍不住问道:“咱们还有多久到慕叶城?” “再过两日!”老行商笑道,“怎么,被沙老鼠搞怕了?我看赵公子也头回出关,比你强上许多。” 沈庭燎正拔开水囊塞子,倒出浅浅一汪水在手心,抹了把脸,不动声色地将脖颈边发干微翘的人皮面具抚平。 周文勉看向他,赧然道:“赵大哥,你,竟然会剑术?” “家道未败落时,曾跟随行家习剑。”沈庭燎转开话题,“我本想再走远些,把那几筐草药卖个高价,没想到敦煌道比我预料得惊险很多。” 老行商:“那可不,沙老鼠还是次要的,我这儿趟子手都能对付,但这几年,大漠里邪物作祟,人人自危,谁不是把脑袋别裤腰带上讨生活?” 沈庭燎:“邪物?” “你没听说么?”老行商表情变得严肃,从怀里掏出张羊皮地图,指着一大块无标记的空地,“此处名叫渡亡海,传说内中有座埋在地下千年的古城,不知怎地近几年忽然有了消息,古城显踪,里头住的没有一个活人,全都是鬼魂!” 周文勉打了个哆嗦,喃喃道:“我知道,江湖道上有传言,乱石城恶鬼窟,非生非死之地,有去无回……” 沈庭燎瞥了眼一旁坐着的亲卫,个个作客商打扮,与凤凰游的行商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渐渐将情况摸了个大概。 早在两个月前,一封秘信发到沈庭燎案头,谈及敦煌道异象频发,此地乃西域与大宁通商的要道,沿途流沙暗伏,蛇鼠出没,盗匪横行,是条不折不扣的血腥与财富之路。 不过再多危险都可预见,但听线报与行商们所述,那种种异象更似邪魔术法。他翻阅过监察司秘档,恶鬼窟确有此地,里头都是不好相与的狠角色,二十年前这群鬼物曾在大宁帝都搅起一场风雨,若真卷土重来,势必掀起又一场恶战。 “监察司?”一虬髯大汉嗤笑,“我记得他们领头的小子今年年初才刚及冠,能有什么本事插手到关外来?瀚海关边防军第一个不答应!” 有个亲卫趁势接茬:“御前监察使沈庭燎么,天子跟前的红人,怎么就跨不过边防军去?” “哼,”虬髯大汉冷笑,“你有所不知啊,六年前敦煌道上就有恶鬼作乱,有人死了,有人失踪,有人活着回来却疯疯癫癫,这么多案子报给边防军,哪一件是捅出边境捅到京城那位耳朵里的?都被压下来了!到现在外人还只当是江湖怪谈,有几个信以为真?” 原来如此。沈庭燎垂眸思忖,线报称瀚海关边防军总司与西域客商过从甚密,那些客商不似真的客商,看来多半是披着人皮的鬼。 老行商一叹,拉回他的神思。 “六年前,沈庭燎刚刚接掌监察司,重建司内军署白马营,统管天下邪魔异事。听说京中盛景,其一便是‘白马金镶玉,青烟动京城’,也不知这白马青烟,几时能到塞外啊……” 正值寒冬,关外的夜晚过分漫长,月亮也大得惊人,营地里人声彻底消弭,只听到鼾声连绵响成一片。 周文勉躺在厚厚的毡子上,只觉后背硌得慌,他迷迷瞪瞪听见了驼铃声,然后被一股尿意憋醒,起身方便完蹑手蹑脚地回去,篝火还燃烧着,映出一张清醒的脸。 怪事,他心里想,在这万物迷离的夜色里头,那人脸上的线条也变得模糊,两点辉煌的火焰在清透瞳孔里跳动,映着关山外冉冉升起的硕大圆月,居然使那张脸无端摄人心魄起来。 沈庭燎也看到了他,因沉寂而显得漠然的脸上滑过一丝礼貌笑意。 周文勉:“赵大哥,你还不睡?” “我睡得浅,帮忙守会夜。”沈庭燎拿树枝拨了下篝火,“你年纪这样小,来到这种地方,不害怕吗?” 周文勉思及自己白日表现,脸一红,嘴硬道:“我不怕。” “怎么不怕?” 周文勉抿了抿唇,鬼使神差道:“沈庭燎十四岁出任御前监察使,设立四境玄关斩除邪秽,他师兄巫山大弟子少年下江南,剑败吴家传人名动江湖,他们在我这个年纪都能有所作为,我又有什么好害怕的?” 沈庭燎闻言一顿,道:“你提到巫山大弟子……此人消失已久,莫非你与他相识?” 周文勉连连摇头:“怎么可能。我只是、只是听说过他的事迹。” 沈庭燎:“自然,世间但凡仰望过剑道的人,都知晓他的姓名。不过你说的这两个人,无外乎时运所推罢了,人各有来路去处,不必与他人相比。” 周文勉:“我……” “难道你心中,也想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周文勉瞳色转瞬黯淡,他愣愣看去,对方眸中含着火焰华光,轻轻一瞥过来,几乎带着能将他洞穿的利色。 周文勉悚然一惊,火光掩饰了他青白的脸孔,他张了张口,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只好扭头跑回营帐中,神思不属地闭上眼睛。 仅是片刻。 又一记清脆铃响敲在耳畔,周文勉霍然睁眼,帐内浑然漆黑,他伸手拨开帐门,外面哪还有半点月亮,飞沙走石似一片无边的幕,铺天盖地席卷过来,携着刺耳的刮擦声。 传言是真的,他恐惧地想道,哪怕凤凰游绕过了渡亡海行进,那随大风刮来的乱石还是离得太近了,近到根本来不及被风磨成细砂。 一枚粗糙石粒砸到他脸上,擦出一道血痕,周文勉猛地惊跳而出,就见迎面黑影袭来,一股大力将他推回帐篷,沈庭燎出手如电,捏住要刮飞的帐门,厉声道:“趟子手戒备!其他人不要出来!” “呵。”一声极娇俏的轻笑。 风沙瞬间静止。周文勉睁大眼,从帐门缝隙中看到悬停的石块,以及沙丘上款步而来的少女。 一双**的足陷在流沙之中,沙粒流水般漫过脚踝,拨动那里系着的一串碎铃铛。少女面容妩媚秀美,笑容像天山上的雪莲花:“不出来,就不会死吗?” 风沙忽然动了,一弯锋利刀刃切开营帐,悄无声息割断了身旁行商的咽喉,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短暂,鲜血溅了周文勉一头一脸,他目光呆滞地舔了舔脸上血液,腥的。 惊叫声哭声并起,老行商掀开营帐阔步而出,拱手道:“老朽是凤凰游领队,敢问阁下大名?” 少女目光有戏谑寒意:“我名朱厌。” 纵在敦煌道行走多年,老行商骤听此名,冷汗竟唰地流下,传言朱厌乃恶鬼窟鬼主座下左使,统掌幻鬼窟,手下群鬼身形飘忽,杀人似探囊取物,他的商队根本没有抵抗之力。 “原来是左使大人。”老行商强定心神,“不知大人来此,所为何事?” 朱厌:“我来接人。” 老行商一愣:“接人?” “不错,”朱厌道,“你这支队伍里,有我要接的人。” 沈庭燎静静听着,拇指掐准少年人中,见他浑浑噩噩,也不知何时清醒。朱厌看似有问必答,恶鬼弯刀却已见血,此行必然还有变数。 果然,那少女环顾一圈,不耐烦地噘起嘴巴,换了副天真娇憨的语气:“你既然不诚心来,干嘛叫我白跑一趟!” 老行商汗湿重衫,努力挽救道:“左使大人,我这里都是去西域的商人,说不定有什么误会……” “嘻嘻,”朱厌弯唇笑了,“不要紧,反正人变成鬼,是不可以有活人见证的。没人出来承认,我就挨个儿杀掉,总能杀到自己求死的那一个。” 老行商望着陡然加速的风沙,瞳孔不禁放大—— “且慢!” 沈庭燎掩上帘子,缓步走出。 老行商双颊肌肉一颤:“是你?!” 沈庭燎摇头:“不是我。” “不是你,”朱厌歪着脑袋,将刀锋对准他,“难道你是条英雄好汉,打算先替他们扛下一刀?” “我乃瀚海关边防军长史,奉总司大人之命出关。”沈庭燎在老行商惊愕的眼神中亮出一块令牌,“请左使高抬贵手,放这支商队通行。” 第2章 恶鬼 一道鬼影倏忽出现,近到伸手即可逼命。那是张半透明的森然鬼面,沈庭燎神色不惊,与那只恶鬼对视,又任凭对方仔仔细细验看令牌。 旋而,恶鬼闪现朱厌身后,两人耳语片刻,沈庭燎耳尖微动,眼底暗芒闪过。 朱厌开口道:“我可没见过你,万一,你是个偷了人家身份令牌的小贼呢?” 沈庭燎:“左使大人潜修多年,刚出关不久,没见过我实属正常,此事真假一验便知,没有撒谎的必要。” 朱厌轻哼:“留你一命,其他人,死。” 沈庭燎仍是摇头:“在下奉总司大人之命秘密出关,凤凰游是最好的掩护,我相信他们都会管好自己的嘴。而且——总司大人为恶鬼行走中原多予协助,各个身份符牒造册有方,想必左使大人不会不顾念这点同舟之谊吧?” 朱厌:“你在威胁我?” 沈庭燎:“不敢。” 他在赌。 寻常耳语逃不过他的耳朵,朱厌虽为恶鬼窟左使,却闭关多年,连边防军总司身边的长史都不熟悉,想必对边防军与恶鬼窟之间的勾结也只掌握个大概。她此行,恐怕目的真在接人而非杀人,至于她要接的人…… 少女不耐烦地活动了一下手腕,弯刀在空中滴溜溜打了个转,寒光凛冽。 “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她眼珠转动,抬高了声音道,“今晚这支商队的人,留一半,去一半,半炷香的时间内你们自己动手,但凡有一个多余的人活着,我就把你们全部杀光!” 沈庭燎蹙眉:“左使大人!” “一半的人,够掩护你了,”朱厌道,“弯刀出鞘就要见血,你不会不懂规矩吧?再说,我让他们动手,那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你乖乖待着,人杀光了我也放你西行,这已经是我最大的仁慈。” 说着,她脸上露出嗜血的兴奋:“游戏开始,出手吧。” 鸦雀无声。 “凤凰游,不愧是硬骨头呢,”朱厌撇嘴,示意身后的恶鬼,“你去。” 鬼步飘忽,一脚踹翻某个营帐,恶鬼俯身从后搂住一人,弯刀刀柄塞入手,弧光挥动间,对面商贾人头落地。 少女拍手而笑:“看,他活了。” 血腥味点燃游戏开局,狂沙大作为之助兴,一座座封闭营帐变成新的屠宰场,老行商气得发抖,大吼道:“住手,都住手!” 人命关天,别无他法,沈庭燎拧着眉头,向暗伏的亲卫打起手势:“动——” 话音未尽,只听虚空传来一声剑的轻吟。 抬到一半的手就这样僵立在了空中。 湛湛剑光如天降月华,劈开浩瀚无际的沙尘,风中乍然出现霭霭雾气,绵密剑意如江南二月的雨,清冷又缠绵。 周文勉连滚带爬逃到老行商身边,他惶惶然抬头,雾来又散,似梦无痕,只带走乱石狂沙,一轮圆月完好无缺,悬挂在荒漠尽头的大地上。 沈庭燎五指缓缓收紧,唇角绷直一线,竭力压下某种颤抖,旋即张口喝道:“全部停手!” 从杀戮中清醒过来的人们纷纷撤出营帐,面色惨白迷茫。 远处明月断崖,崖边立着一人,身穿蔽体斗篷,手中握着柄未入鞘的长剑,剑身如水通明,仿佛能照亮千里关山。 “真扫兴啊,”那人开口,声音不高不低,含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遛个弯也能碰着小鬼出行。” 是他!张如海双肩一塌,几乎瘫倒在地。 少女瞳孔中闪出碧绿的幽泽:“你是什么人呀?” 高处夜风吹拂,那人整张脸掩在宽大兜帽之下,不辨形色。 虬髯大汉嗓音激动:“还以为这次死无葬身之地,没想到能遇上他!” 不知情的客商道:“他是谁?” “敦煌道上的剑客。”虬髯大汉脸上难掩欣喜,“大家都这么叫他,恶鬼对他,退避三舍!” 那边剑客讶然一笑:“左使大人贵人多忘事,竟连我也忘记了,不过贵宝地风水上佳,闭关数载你青春年少依旧,真叫人羡慕。” 朱厌面不改色道:“难道你这个旧相识,也想陪我玩游戏?” 剑客:“你的筹码所剩无几,没有再开新局的资格。” 那一捧剑光荡涤尘埃,邪秽无处遁形,鬼影几乎在顷刻间湮灭得无声无息。 “我记住你了,”少女眨眨眼,“下次你再陪我玩儿。” 鬼魅般的少女身影终于不见,商贾们死里逃生,向剑客连连道谢,剑客摆了摆手,状似无意地朝凤凰游中心看了一眼,而后转身几个起落,消失在大漠夜色间。 “竟然逃过一劫,还以为老头子要交代在这里,等到了前面慕叶城,我得好好喝上一杯。”老行商一边感慨一边转过头,“那人可不常出现的,我说你小子也是命大——哎,人呢?” 车马东倒西歪散了一地,行商们乱哄哄地收拾货物,混乱中唯独缺失了周文勉瘦弱的身影。 “人是凭空消失的,他身上早就做了手脚,”沈庭燎望着老行商道,“其实你知道他是谁,对吧?” 老行商神色一僵。 沈庭燎:“巴中周氏,用毒高手,数月前惨遭灭门,谁也想不到有条漏网之鱼。那个孩子的父亲,曾是巫山剑圣门下弃徒、原定的剑圣继承人。巫山,乃天下死门所在,历代剑圣镇守其中。倘若那孩子此行真与恶鬼窟有关,你待如何?” 老行商面色难看至极:“我欠周家一个人情。周文勉带来一封信,托我送他出关……没有目的地。” 沈庭燎冷冷地看着他。 老行商:“你不是边防军长史,你、你到底是谁?” “你无须知晓。” 荒漠中传来风的呜咽,幸存者们埋下同伴尸骨继续上路,生或死,信任或背叛,在这条路上都是常事,死人和活人,只是沙尘上下,两杯浑浊的酒。 亲卫骑马跑了一圈,回到商队中,向沈庭燎道:“没找到。” 沈庭燎从断崖上收回视线。 亲卫低下头:“但,我们找到了那个地方。” 在飞鸟不过的渡亡海腹地,周文勉跌跌撞撞爬上一块嶙峋巨石,他五脏如焚,手掌脚掌都磨出血泡,破裂后丝丝缕缕向外渗着血。 在他快要晕倒之际,一双柔软的手扶住了他,来自女子身上迷乱而浓稠的香气席卷了他的身心,令他在泪水倾堕前沉沉睡去。 梦境开始的那一刻,他听到少女怜悯的声音:“接到你了,你这胆小的鬼魂。” 一个月后,瀚海关迎回了归来的商旅,沈庭燎与凤凰游的领路人告别,留下一笔应付的酬劳。在老行商看不到的所在,他换上另一套行装,带着随从径自步入边防军总司府的大门。 总司府后院守卫大气也不敢出。这一个月来,他身边多了不少换了芯子的人,就连外头的总司大人也是假的,真人正委委屈屈关在后院杂役房里。 “沈庭燎,你个狗杂种!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软禁我,等本司回头启奏圣上,参你目无王法扰乱边关军政,保叫你乌纱落地!” 咆哮声响彻杂役房,随后有人缓声道:“有这力气叫唤,看来他们还是给你吃得太饱了。另外,我穿甲胄,不戴乌纱。” 守卫闻声飞快低头。烟青软甲下摆的银色暗纹如水波浮动,停在窄窄一截门槛旁。 边防军总司还在哮叫:“沈庭燎!识相的放我出去!” “总司大人,”沈庭燎道,“你不会还以为,我来边关,单为查你渎职,不履行西域通商协议,放任大宁疆域附近的行商被沙匪劫掠吗?” 他语调放得慢,故意让总司字字听清,总司明显一愣:“你……” 沈庭燎:“我监察司固然有些手段,却不爱在没修为的普通人身上用,一来有伤天和,二来唯恐屈打成招,不过有了佐证,用起来就放心多了。” “你,你要干什么!” 那抹银色暗纹一闪,越过了门槛。 “关门。” 房门砰地关上,守卫脊背肌肉微松,才发觉自己屏息良久。 “这么紧张呀?”门边站着的白马营将官饶有兴致地打量他,“慢慢等,好戏还在后头呢。” 守卫眼神乱飞,哪敢多看,寒冬腊月里额角密密沁出汗,低着头连擦都不敢擦一下。 屋里静悄悄的。 沈庭燎不是瀚海关的常客。监察司设立时,名头虽为代天子巡守四方,江湖庙堂无不在耳目之下,但素来多掌江湖道上的事,不常参与朝堂纷争。沈庭燎每年巡视四境关隘,多半都不会久留,岂料今年出人意表,于回京述职前夕突然杀回瀚海关,雷霆手段控制了整个边防军,关城上下措手不及。 “啊!”一声惨叫,随后是接连一串凄厉呜咽。 守卫吓得手心冒汗,慌乱不已。 这位御前监察使的作风,他们委实不甚了解,关于他的只言片语,还要追溯到他初登庙堂之时。 此人本名沈照,乃是已故大长公主之孙、当今圣上的外侄,自幼拜入巫山剑圣门下,少年失怙后便被天子接入宫廷照料。长到十四岁那年,天子于御苑设宴款待新科士子,命他随侍左右。少年朝臣头一次身着朝服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夜宴上灯火熏然,不知哪位进士喝醉了,大着胆子给了新任监察使一句评价:绮年玉貌,如圭如璧。 “求求你放过我……求求你……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啊!那是什么?把它赶走,快赶走!” “大胆!我乃朝廷命官……呜呜呜,不要再靠近我了,沈庭燎,你快些给我个痛快……” 隔着薄薄一道门板,里面的动静愈发荒诞,守卫两股战战,总司的手不干净,身边的人也大多不清白,监察司审讯看来是用非常手段,到底,会审出什么结果? 没过多时,房门忽然打开,守卫猝不及防,对上一张脸。 那是一张,在之后的年月里,渐渐被坊间传为薄情寡性的脸。 撤去幻术的眼瞳是极浅的灰,即便隐在门框暗影中,依然锐利得惊人。错开那双眼向内看,黑暗中地上伏着个人形,不知是死是活,只闻见一股浓烈的尿臊味。 那被日光照亮的下半张脸上,薄唇微微扬起。 “恶鬼的身份符牒找到了,把人给我绑起来。这座总司府的所有人,全部关押待审!” 守卫大脑嗡嗡作响,昏昏然闪过传言的下半场—— 那华宴正酣时,天子将目光落到一旁持剑侍立的少年身上,和颜悦色地开口:“自古帝王承天景命,肩负江山万民,一日不得怠惰,肉身凡躯如生退意,当抬头看一看夜未央时,庭燎之光。” 四下一派寂然,年少的监察使看向帝王,捕捉到他嘴角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阿照,你以不及弱冠之龄出入庙堂,朕念你父母早逝,姑且代为赐你一字——庭燎。” 长乐廿年冬,大宁御前监察使沈庭燎革除瀚海关边防军总司之职,奏呈天子其勾结西域恶鬼暗通款曲重罪,朝野震动。边境血洗黄尘,罪首羁押囚车,随监察司北上候斩。 天上刚下过雪,遍地积起一层雪尘。大车沉重地碾过,留下两道清晰辙痕。沈庭燎自瀚海关东门出,城郊积雪的山阴处静静候着一列金玉雕鞍的高头骏马,毛色雪白,纯净无暇。 沈庭燎翻身上马,回头远望,关城庄严肃穆,似蛰伏的巨兽,城垛上飘着猎猎旌旗,远方荒漠苍茫无际,一望而去尽是连绵被雪的山峦。 年轻的御前监察使眸中几度风云变幻,终究淡淡一句:“回京吧。 第3章 入梦 长乐廿一年春,大宁的歌舞升平已到了盛极,温暖的春风从东南海上刮起,一路袭卷至中原,劈破新草与柳色,最后散在赏花人的眉弯。帝京望都之中人们朝歌夜弦,沉醉于盛世的甘美华音,仿佛终其一生不见烦恼与忧愁。 在望都中心,禁城巍然伫立,宫阙廊檐上雕满繁花与飞天,皇家寺庙大觉寺低沉厚重的钟声从远处传来,高高翘起的檐角上青铜风铃开始叮当作响。 一只皂青靴子迈过宫殿门槛,龙涎香味在空气中涌动,宫人身上已换了薄纱,在他的眼角余光里掠过。 殿中传来沉闷的咳嗽声,他在馥郁的香料气息中捕捉到一丝挥之不去的苦味。 嘉和帝人到中年,因内廷照料得当,还是肌肤白净、风度翩翩的模样,但靠近了看,那一双和善又充满威仪的眼里已泛出沉沉暮色。 “咔哒”一声轻响,碧色小瓷盏被搁在书案上,嘉和帝打量着立在面前的年轻人,半晌展颜一笑:“瘦了些。” 沈庭燎欠身:“劳烦圣上挂念。” “看看你干的好事,”嘉和帝手指点了点厚厚一叠奏疏,“边防大案,办得肆无忌惮,这边全是政事堂筛出来弹劾你的折子,朕都懒得看!” 年轻人眉目低垂,态度是恭敬的:“罪证确凿,各位同僚若想帮忙喊冤,我也不介意多打听点恶鬼的消息,毕竟搜出来的还只是些杂鱼。” 嘉和帝失笑:“你这小子,在外多年沾了满身江湖气,怎么,说两句还不乐意?” 沈庭燎并不辩解,话锋一转道:“去年秋时取道蜀中,西南一带不大安定,据说是大荒灵山的巫师要现世了。” 嘉和帝敛了笑意:“十巫天降,只怕是动乱要发生。张道渊神龙见首不见尾,月前捧着块碎了的伏羲甲过来请辞,说有不明来历的星辰坠落于西北荒野,后来便没了消息。” 沈庭燎一愣:“钦天监监正的位子空了?怎么不告知我?” “告知你?”嘉和帝睨他一眼,“你自作主张跑去西域,朕的人骑着快马还没到凉州就断了踪迹,白马营不愧是纵横江湖,百无禁忌啊。” “事急从权,圣上恕罪。” 两人相对静默片刻,嘉和帝慨然一叹:“当年朕初登大宝,恶鬼煽动魏王宫变,费了多番周折才得来这二十多年的太平。如今这群鬼物再度现身,想必瀚海公案只是个开端。对了,敦煌道那个剑客——” “不见踪影。” “哦,只是这样?” 沈庭燎面无表情:“圣上。” “哈,”嘉和帝见好就收,“一路风尘,先回去休息吧。太子正月大婚你不在,回头和他道个喜。你难得回京,先别急着走,马上二月春闱,便随朕一同看看新科士子的风仪。” 沈庭燎从紫宸殿出来,内侍官黄秀便迎上来。这老内侍在嘉和帝还在潜邸时就服侍他左右,过了好些年已升至内廷总管,逢人笑脸相迎,是个八面玲珑的厉害人物。 “郎君留步。永宁坊的宅子已安置妥当,不知郎君是即刻搬进去,还是照例去西风院?” 沈庭燎步下一停。他少时被嘉和帝接入宫中教养,住的是处僻静小院,登上庙堂后,西风院也一直保留着,每逢年时回京述职,依旧宿在内廷。 沈庭燎视线从老内侍脸上扫过:“我已加冠,不宜留在内廷,年前传信嘱咐过,往后只去永宁坊。” “老奴知道了。”黄秀不慌不忙地笑,从袖中取出张帖子,“还有一事,十三那天太子妃生辰,东宫要摆宴席。太子殿下前日去了北郊营地,托老奴代为转交。” 沈庭燎接过请帖:“好。” 黄秀哈着腰,续道:“瞻园的梨花开了,郎君今年还要折第一枝吗?” 沈庭燎与他错身而过,眨眼青烟远去,风中遥遥传来两个字:“多事。” 入夜。 打更人路过桐花巷口,梆子声响了一下,沈庭燎抬起头,巷子深处的高大门第上,两只红纸灯笼在风中摇曳。 永宁坊中住的多是赋闲老臣,沈府是当年大长公主出降时的旧宅,历经三代,还没换过地方。 二月春寒,依稀能闻到腊梅花香,带着些许冰雪气息,令他不由回想起关外薄凉的月光。 “什么人!”他蓦然转身,几道快到看不见的影子从树影中掠过,腊梅花香变得诡异起来,隐隐令人作呕。 “恶咒……”沈庭燎咬着牙,从腰侧抽出一柄长剑。 那是白马营将士的佩剑,剑身由望都最好的铸剑师锻造而成,剑柄上缠着丝丝缕缕金线,盘成象征大宁国祚的海棠花。 剑气暴涨,堵塞了狭窄街巷,风声短促,一片柳叶不慎落下,转眼化作齑粉。 桀桀怪笑响起:“监察使,百花杀的滋味好受吗?” 沈庭燎喘了口气:“原来这就是百花杀。” 他手指紧紧扣在剑柄上,压出了白色印痕。 鬼影匿在暗中,带西域口音的腔调抑扬顿挫:“一份小小的礼物,不成敬意。” 沈庭燎:“百花杀是巴中周氏秘传的毒药。那孩子资质平平,文不成武不就,看来周家为了保他,与你们做了笔交易。” 恶鬼:“我等十分敬佩,一路从西域到中原,你竟强忍至今,还以为那小子给的是假货。” 沈庭燎:“我也十分诧异。明知望都设立护山大阵压制邪魔道力量,还不惜冒险入城,等到我落单时下咒催发药力,到底是我的命太值钱,还是你们根本另有目的?除了那些毒药,周文勉还带去了什么?” 恶鬼显然被切中要害,冷哼道:“你要问的事,得有命才能知道!” 咒力陡然加强。一线细血从唇边溢出,沈庭燎将血擦去,顺手抹上剑锋,长剑在月光下泛出妖异色泽,众鬼物有所忌惮,不再靠近,而是加重了咒的缠缚,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愈加浓重,他体内被长久压制的毒蠢蠢欲动,肺腑间血气翻涌。 沈庭燎横剑身前:“的确不大好过,但,最可恨还是小鬼拦路,碍事!” 鬼众一惊,正欲转头脱身,才发觉铺天盖地的剑气已悄然阻住每一条退路,正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恶鬼犹自放言:“不愧是剑圣座下高徒,只是你当真困得了我?” 沈庭燎微微偏头:“试一试,就知道了。” 劲风裹挟着利刃铺面而来,一场无声的绞杀方徐徐展开。 惨叫声被扼住了,晃动的影子被拉长、撕裂,只有少许尖利悲鸣泄露出来,在空荡的巷口显得分外可怖。 离魂术法乃是幻鬼窟秘术,生人魂魄抽离躯壳,可以自由来去,因而身如鬼魅,杀人于无形。可但凡魂魄无法归体,那么原身也将迅速腐烂,成为一滩无用的渣滓。 鬼影勉强挣出一缕,满含惊惧道:“你,你不是……” “想试探我的实力,”沈庭燎声音很低,“得付出点代价才行啊。” 他不愿再听其聒噪,指尖翻转出新的剑诀,漫天剑气陡然暴涨,挣扎的魂魄骤然破碎在望都沉沉的夜色中。 沈庭燎吐出一口气,缓缓靠坐在地,体内毒素受恶咒激发,正在疯狂流窜,百花杀毒性猛烈,每每发作都要忍受数个时辰的蚀骨之痛,许多中毒者往往熬不过月余,就会被活活痛死,死状尤为凄惨。 沈庭燎控制着呼吸,指尖颤抖在地上画了道结界,藏住自己踪迹。 他的腿已无力支撑走回家中,但只要挨过这一夜,等到太阳重新升起,就不会有什么异常。 梆子声又响了三下,永宁坊灯火熄了,夜深人静,天上挂着一弯缺月。 有轻缓的踱步声不疾不徐地传来,然后堪堪停在他栖身的屋檐。 一只手毫无阻碍地穿过结界,落在他眉梢边缘,拭去了附于其上的一滴汗水。 剧痛之下难免噩梦缠身,沈庭燎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什么东西靠近了他的眉心,并不怀着恶意,而后那点温凉触觉渗进了肌肤,游荡至周身,悄无声息压住了作祟的毒。 他的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缓,有柔软织物从他面颊掠过,带一点若有若无的桃花香。 他在这缭绕的气味中,做了一个梦。 梦中是巫山,濯浪峰。 此峰高矣,山腰处云雾缭绕,大片桃花像天上泼下来的红云,正在阳春三月里热烈地开放。这块与世隔绝之地多年来无人问津,不是因为山峰多么高绝险峻,而是有人在此地设下阵法,外人始终找不到上山的那条路,只好望着满目桃林兴叹,郁郁而返,回路上桃花无休无止,直把人送回山脚下的万丈红尘。 一个少年身影正在桃林间穿梭,步法灵动飘逸,东风吹到山间花落如雨,却没有半片花瓣能落到他的肩上。少年足尖轻点,跃上一棵树的枝头,这桃树年事已高,到了春时花朵繁重得似要压塌枝桠,他抬手折了最高处一枝桃花,旋即翩跹返身而去。 无数人求而不得的深山桃源,就这么被他轻巧掠过了。 桃源上方不远有道陡峭山崖,崖边是一帘瀑布,瀑布日积月累冲出一方小小潭,潭中水极清澈,溢出的水又漫过山岩向下流去,成为或宽或窄的溪流。 少年轻飘飘落在崖边,正在练剑的小弟子见了他,停下动作,恭恭敬敬行礼:“师兄。” 少年听见他叫师兄,也不多话,手指一勾佩剑噌然出鞘,剑尖点了出去,递过一招“春寒”。 这是巫山剑法第一卷第一式,料峭春寒清冷逼人,大地初醒之际万物朦胧,只有混沌中一点凉意落在灵台方寸间。 小弟子后撤半步避开春寒锋芒,他身量不足,好好一把铁剑拿在手里像个笨重玩具,然而少年看见他的起手,眉尖忍不住一挑。 这个起手式,正是巫山剑法第四卷第四式,“寒江”。 传闻这一派开山祖师于严冬大雪之际登临巫山顶峰,看见天地苍茫间一条大江从群山中蜿蜒而过,雪片纷纷跌落江水,顷刻便与大江融为一体,于是每一滴江水都饱含了**间的寒意。祖师就此顿悟,从此有了巫山剑法最严酷的一道剑式。 小弟子用“寒江”来压“春寒”,就是想借这一式的剑意。 少年嘴角微翘:“小混蛋,招式还没比划熟呢就想着上天。” 小弟子已察觉不对。 寒江之力不容小觑,区区春寒有何可畏,然那师兄对这锋锐剑气视若无睹,剑尖轻轻一挑,一抹料峭寒意灵活地顺着他的剑身裹挟而上,小弟子尚未反应,手腕就卸了力,铁剑脱手而出,紧接着落在另一只手里,一股淡雅香气蹿入他的鼻息,那枝桃花在两人切磋时被执在指间,此时朝他怀里一送,还是全须全尾,漂亮极了。 少年扬手,帮他入剑回鞘,在他脑门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急功近利,有个屁用。” 小弟子自知理亏,没有吭声。 少年背着手道:“第一卷是我派剑法初始,春光冶艳万物生发,你不知春生怎知夏长,更别提秋收与冬藏,剑的招式人人都能照着比划,捉个猴子来教也能耍上一套,可你是猴子吗?” 他指点了一遍江山,再看小弟子低着头,手里还握着自己给他的桃花,花枝纷繁,一张小脸几乎被桃花淹没,看起来委屈得可爱。 少年忍不住伸手捧起那张脸蛋:“师弟莫生气,就算不好好学剑,师兄将来也会护着你,让你安心做个绣花枕头。” 小弟子粉团似的脸给他捏变了形,勉力去推他:“我不做绣花枕头,师兄,放开我。” 少年乐不可支,一猱身把人压在怀里揉搓:“好好好,你最用功,来,师兄教你一招‘乱花’!” 小弟子双手双脚到处扑腾:“这不是‘乱花’!” “那你说是什么,嗯?” …… 沈庭燎从晨晖中醒来,金色光线透过檐角缝隙,照亮了碧绿鲜润的苔痕,露水打湿他的衣襟,而昨夜梦境一如深深的水渍,尚未随朝阳散去。 他坐在地上发了片刻的愣。他已许久不曾做梦,但故人入梦一如那百花杀的发作,只需要一个契机—— 或许是梦中的桃花香味,或许,只是昨晚那一招充满暴虐杀意的“寒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