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后,我从太子变成太子妃》 第1章 傀儡师 最后十二人。 拂羽煦立于林间,袍摆隐隐渗着血迹。 他一手以剑为笔,于虚空中画下今夜第四个阵法。另一手垂在身侧,而卷动的袖摆处飞出无数纷乱的黄色符纸。似倒飞的枯黄落叶,亦似扑出的蛾。 最后的绞杀。 …… 月色极薄,惨淡而森凉地抹在天际。天穹倒扣,将层林压在窒息的黑暗中。风从永夜里穿过,枯脆枝叶摩擦之声像是鬼魅轻巧的步伐,一步步移了来。 拂羽煦拄着长剑半跪于地,不住地咳着,咳得满口咸腥。 他抹去唇边的血迹,艰难地站起。身影单薄纤细得似可立时被风吹去,却又有着一种悍然的稳,沉凝在夜色里不可撼动。 风带来血腥的气息,肃杀沉重。拂开鬓发时却是温软的,露出少年如雪的容色,轮廓秀得惊人。 头顶忽而传来一声轻笑。那笑意里似有杀气,无形无质又无处不在,于音节中起伏、在花木里藏匿。 拂羽煦缓然仰头。 一株孤松上斜斜倚着素衣的男子,垂落的袖袍逸散在风中,载满碎银般的月光。他在那细而脆的树枝之上,令人感觉轻得像一团云。 拂羽煦的眼眸清亮如九天之上未被浮云遮盖的日色,那男子的眼眸深沉如八荒之外翻卷不休的汪洋。那日光照上汪洋,一半被水面反射,跃动万千银鳞。一半下澈,似要探进那水中不为人知的阴暗之地,将最深的前尘往事铺展面前。 “你是谁?” 虽然这三个字几乎是叹出的,却又有种沧桑里沉淀后的稳,底下压着一抹极轻极难察觉的无措与惊惶。依稀能听出少年音色清雅,令人想起风吹过琼楼玉树发出的琳琅之声。 “我?” 那男子轻捏着自己的指节,修长的十指上缠了无数极细的白线。那线看似缠得杂乱,仔细看去又隐约能窥出一点章法。 “一个误入阵法的偃师罢了。” 拂羽煦张了口欲说什么,却在钻入的空气刺激之下连咳数声,只觉喉中腥甜。 “误入么……” 他横起长剑,剑身依稀淌着血迹,比先前却又淡去不少。草丛中只有几丝剑尖擦过留下的红痕,余下的血迹则不知所踪。 毫无疑问,它们被吸入了剑身之中。 “为不殃及无辜,布阵前我引了那些人的血。” 眼前的男子必是有意入阵,只是拂羽煦想不明白他此举的用意。 月色森凉,薄云散乱,星光黯淡得几乎不可见。林间符纸纷飞,如倾世一舞。拂羽煦以长剑支着疲惫不堪的躯体,剑身血迹殷红。 “你体内真气可勉强维持阵法雏形,却不足以支撑此阵运行。你明知强行运作下去只会七窍流血而死,却不管不顾地要拼个鱼死网破。” 男子没答,转而一语点破拂羽煦的现状。 他好整以暇地理着手中白线,眸子落在眼睫投下的阴影里愈显深邃。 “何必呢?” 拂羽煦道:“我不能落到那些人手上。” 他的血、他的骨,哪怕被人偷得半点,都能开启那不该现于世的禁忌之地。 男子掀起眼睑,瞥了他一眼。只一霎,目光又落到手中缠绕的线网中。这一霎短暂如星火一瞬,这一霎又漫长如光阴千年。 “可你想活下去。” 拂羽煦咬着牙,没答。握着剑柄的手骨节发白,唇线抿得像一柄薄薄的刃。 拂羽煦,字缉熙,为大胤朝亡国太子,亦是大胤皇室最后的血脉。他十五岁那年大胤覆灭,这是他逃亡人间的第四年。 这次来了百余人,他分了四批带入阵中绞杀。那些人单独拎出来没一个能算他的对手,奈何对方胜在人多。 他何尝不想活下去?他才十九岁,尚未弱冠,正是人生最好的时候,却要因那些本与他不相干的闲人杂事,葬送少年韶华。他又岂能甘心? 天下之大。西域的黄沙古迹、江南的风月烟雨、北疆的琼楼玉宇、东瀛的碧波万顷,诸般美好事物,他都还没见识过,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可他又清楚自己的存在从根本上就是个错误。自大胤亡国起,世人便不再需要他了。反而是他的骨血能成全某些人的贪妄,从而给世人带来难以磨灭的伤害。只要他尚存活一日,潜在的危害便不能去除。 所以,若是不得已,他还是得死。 他拂羽缉熙,不是那种为了苟活而出卖自己骨血的小人。 “若我说……” 长风寂寂,男子长眉挑出亮丽的弧度,眉下深邃的眼眸、挺直的鼻梁精致中有种恰到好处的清艳与华美。 “若我说我能救你呢?” 双目交视,仿佛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涌动。 ——若我说我能救你呢? 他们非亲非故,只是偶遇的生人罢了,顶多能算得上有缘,多了便没什么关系了,拂羽煦不觉得那人会平白无故救他。 那么,那人为何救他? 拂羽煦的脑海中掠过无数可能性。 单纯的路见不平? 与那些人本就有仇? 图报? 拂羽煦思索须臾,觉得还是图报的可能性最大。 “你想要什么?” 拂羽煦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被惦记的。只是若是能活下去,若是那人的要求与那禁忌之地无关,要什么他都给。 男子幽幽叹了一声,生出一种浅浅的无奈。 “我救你,难道非得从你那里要走什么?” 他翩然落了地,姿态极轻,像一点单薄的雪,或是一枚翩跹的叶。一样连着白线的东西从他的袖中滑落,依稀能辨出一个小小的人形。 他移过去,看起来步子不快,却刹那到得近前。拂羽煦眼底压着一抹警惕,却站着没动。 拂羽煦是阵主。若是杀了他,所有人都得死。眼前的男子必定明白这个道理,故不会对他有性命威胁。 那么,若是那男子同追他的那些人一样,要捉了他去,取他骨血呢? 若是如此,便无从防备,只有拼个鱼死网破了。可不知为何,拂羽煦心底有一点不知怎么来的直觉,直觉眼前的男子不会害自己。 “若要我救你,你得将那些人的血给我。” 男子平平伸出洁白的手,那手如玉琢般精致。他指间缠着如麻的白线,一部分线末端垂下,吊着那个人形的东西,一部分线的末端直直延伸到袖中。 拂羽煦将手中长剑递上。剑身还有些残血未被吸收殆尽,却也没剩多少。 “有些人的血大概已经融入阵中了。若是要所有人的血,这里远远不止。” 如今凑得近了,他也看清了那人右手白线吊着的物什,是个木制的人偶。 那人偶的做工乍一看不算精致,全身并无除了躯体结构外的多余细节,脸也是完完全全空白的。细看下去,却发现各项比例却都恰到好处,甚至连指节都是可以活动的。 换句话说,这是一个极其粗糙的人偶,却是一个极其精致的……傀儡。 男子却没要接过那剑的打算。他白皙修长的手指虚虚一抓又一张,一道白线自指间电射而出,绕剑三圈又沾了血收回,订入那人偶的心口处。 一切发生在眨眼间。他已取了血,打入人偶体内。 “只要有血便够了。哪怕只有一人的血,我也能叫那些人死个干净。” 男子说得轻描淡写。语声淡然,说出的却是言出必行的狠话。 拂羽煦的关注点却不在血上。那人必是用了几分真力以控制这可长可短的白线,那已然超过了一般偃师所该掌握的。 拂羽煦盯着那人偶,轻声道: “这是傀儡术罢。” 枝叶间投下极浅的月光,一片枯叶悠悠飘落,似一场红尘遗落的大梦。 “你哪是什么偃师……你分明是傀儡师。” 偃师,便是弄木偶的人,靠表演傀儡戏为生,说到底就是卖艺的。虽不是什么令人敬仰的角色,却也是个正大光明的职业。 傀儡师则是个见不得光的,学的是五大禁术之一的傀儡术。这傀儡术和巫蛊娃娃类似,又比巫蛊娃娃高明一些,说到底便是和那些厌胜之术沾边的。 若说那人是傀儡师,那么他出现在拂羽煦的阵中便有解释了。傀儡术某种程度上也能算是比较偏门的阵法,二者本是同源。若他于此道造诣极高,随意进个阵法不算难事。 男子轻笑一声,大大方方认了。 “是。” 那人偶,或者说,那傀儡,被他笼入袖中。 他眼底华光明灭,衬着他明珠美玉般的姿容,教人一看便仿佛被摄了魂魄去。 “我唤作伶舟云,是个傀儡师。” 伶舟云。 拂羽煦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他所听说过的傀儡师只有一个。那人唤作封独醒,是平王长子,亦是当代天下傀儡术造诣最高者。封独醒虽为长子,却是庶出,否则平王怎会容他学这个。 哦,对,他忘了。正是这平王,四年前起兵取了皇位,如今那长子已然成了当朝大皇子。 拂羽煦默了默,轻声问:“你为何要救我?” 伶舟云带着笑意的眸光黝黑,神光离合,醉人如酒。 “想救便救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不想说便不说罢。 拂羽煦拄着剑,忽而听见远处传来几声惨叫。 第2章 言盏 这是言盏奉命捉拿前朝太子的第四年。上面下了死命令,若是这次再捉不住,便要他提头来见。 背水一战,交给谁他都不放心。无奈之下,言盏咬咬牙,亲自上阵了。 没人见过前朝太子是如何杀人的,因为见过的人都死了。言盏放心不下,点了百余精兵,皆是精锐中的精锐,尸山血雨走过一遭的。 那前朝太子不过十九岁的少年,一手剑术却使得出神入化。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已有无数人挂彩。 就这么杀了一番,那少年却不见了,连带着失踪的还有部分精锐。 言盏心中警铃大作,集了所剩的人一清点,发现所剩俱是没受伤的。众人皆道那少年的剑玄乎得紧,提出要撤。 撤,那自是不可能的。若是此时撤了,该丢了性命的就是言盏。 一筹莫展之际,那少年忽而不知从何处出现,又带剑杀了过来。众人本就心里惧怕,如今更是有数人挂彩。 就这般往复三次,百余精锐只剩了十五人。 …… 极厉的风声自身后袭来,杀气如风。 言盏剑尖一振,抖开漫天星芒,光芒灿烂,夺人眼目。他旋身,以剑格挡。 双剑交击,铿然声起,震得全场人都颤了颤,震得连猛烈的风都似乎停了停。 是那少年,他又杀回来了。他的目光像是燃烧的曼珠沙华,散发着黄泉彼岸的杀气和死气。 那少年手中剑芒暴涨,唰一下拉开一道扇形的瑰丽光幕。其间冷芒一闪,化作一道细长白光,如苍穹之上电光突绽,刹那间穿越沧海八荒。 在那般灿亮的剑光里,他的眸光依旧灼然如火。 言盏低喝一声,身影卷成黑色的旋风。一地落叶被他的劲风带起,悬空一散,再一收,瞬间化作深红枯黄的粉末,悠悠散落。 有人横剑上前,言盏猛地一吼:“别过来!” 虽说那十四人俱是精锐,却无人能保证对敌时毫发无伤。倘若此时挂了彩,后果不堪设想。 二人身影缭乱,在林间旋舞出一道道斑斓的流光。所经之处,地面不断延伸出细小的裂缝,交织纵横,如一幅诡异的图画。无数碎叶自剑光里荡开,又被剑气碾成粉末。 言盏利落的身影交错在少年飞卷的衣袍中,一次次乍起又歇,如烈风卷了彤云,又或是电光于云雾间隐现。 “百招……” 有人抹了面上被扑面而来的劲风割出的血,喃喃说了一声。 那少年衣袍已有多处渗血,而言盏毫发无伤。可若是仔细看去,便会发现是言盏处于下风。 言盏小心翼翼护着自己不被伤到,精神紧绷,已然力竭。而那少年本就是亡命之徒,而今背水一战,一身真力似乎无穷无尽。故少年剑剑杀招,而言盏只有横剑格挡。 见言盏落于下风,立刻有人疾步上来助他。 别过来——言盏瞳孔骤缩,正欲脱口而出时,已迟了。 那几人甚至没看清剑的运行轨迹,便齐刷刷捂了伤口。而那少年趁言盏分心之际,一剑捅进他右肩,又快速地抽回。 鲜血喷涌,如绽开一朵盛世之花。 既已伤了言盏,少年不再恋战,果断抽身,身影一闪便到了言盏身后。 言盏猛地转身。 那些凌厉的风声、步踏碎叶的沉闷响动、刀剑相击的铿然之声,在此刻戛然而止。 万籁俱寂。 …… 弯月清瘦,月色森冷,照得山林一片幽翠。草木寂寂,四野无声,林间只剩了言盏一人。 他仰头,只见那些树枝诡异地交错共生着,部分叶片的两头皆是生于枝头的叶柄。枝叶间隐约露出月光,天际有两弯月色,一弯在东,一弯在西。 他低头,只见突出的树根间有绿色的落花,仔细一看竟是连柄生作五瓣花状的翠叶。乱石枯枝间一地的翠叶,踩上去却有枯叶的质感,错乱而诡异。 此间不似人间。 言盏何许人也,一眼便看出自己是入了法阵。他立于当地,侧影孤寒,像是一株立在秋风里的竹,□□而萧瑟。 他忽而一动。 这一动便动若雷霆,如玉山之摧,亦如积雪之崩,将风声搅动得壮阔凌厉。空间于虚影里破碎又重聚,像是一场盛大的开幕。 于是四周的景物如水面般荡起涟漪,一切的幻影如泡沫般破碎。 他依然站在林间空地,那些诡异的、错乱的画面已然消失。幻境已碎,四周却依旧只他一人。 这么简单便碎了幻境么? 言盏将右手覆在左肩。 肩上本该有个新捅出来的伤口,如今言盏的念头方动,他便察觉到左肩有了剧烈的、撕裂般的疼痛。若他是普通人,定会放下警惕。 可惜他是言盏。他连自己的意识都能欺骗,又怎能看不出破绽。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轻声道: “我的伤在右肩。” 第二重幻境。 …… “头儿!” 听声音,是他的一个手下。 “可算见到一个人了!先前被那拂羽煦所伤,我一转身,真的恐怖,一个人都没有,全都消失了。我还以为同先前一样,他们都消失了,就剩我一个……” 既已发现了自己仍在幻境内,那么幻境中再出现什么人,那些人又说了些什么话,俱是万万不可信的。 听步子,那人似乎是走到了树边。 言盏脚步一挪,旋身出剑,剑光划出一道亮白的弧度。 那人神情像是被吓了一跳,只看见言盏将剑尖在距他脖颈咫尺之处楔进树干。剑风扫过来,毫发未损,只有种冷冽的森寒。 锋芒在侧。 额间渗出细细的冷汗,无声融进垂下的鬓发。 “头儿,你……你这是……” 言盏盯着他,一字字问: “乌鸻,你告诉我,此行我们定下的暗号是什么?” 那人眨了两下眼睛,如释重负地笑了一声,道: “头儿,你原来诈我呢,哪有定什么暗号。” 言盏很干脆地将那人脑袋砍了。 “既知道我诈你,也不长点心。你又不叫乌鸻。” …… 第二重幻境破碎,他依然站在林间空地,那些手下都在他的身侧。他身前有一个手下被捆在树干上,脑袋已经掉了,而他提着一把鲜血淋淋的剑。 血滴自剑尖滴落,无声地润进乱草之中。 “啊!” 有人痛苦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悔恨地抱头蹲下了。 “方才我似乎入了幻,以为自己抓住了拂羽煦,将他捆在了那处……原来那是梁攸……我真该死啊!” 梁攸便是死去那人。 言盏心尖猛然揪痛。他以为自己斩杀的是幻境里的敌人,谁料那样的举动却是在现实中杀死了自己的手下。 不知名的情绪漫上心头,像是黑色的、苍青色的利刃,将他的心脏划得鲜血淋漓。又像是浪潮,一波接着一波地涌来,使他无处安生。 那人的呜咽声里,有人幽幽地道: “你只是捆了他,真正杀了梁攸的另有其人……” 十三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言盏,眼底满是悲痛与愤懑,像一把烈火灼伤了他。 言盏怔住,僵硬地动了一下脑袋。低头见到滴血的剑尖,抬头望到捆在树干上的无头尸体,转头对上十三道怨恨的视线。 “不……”他后退一步,“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心底有个极小却极稳的声音在说:是的,就是这样的。你杀了梁攸,杀人该偿命,你让他们把你杀了,一命抵一命…… 言盏站着,任两股心思将自己绞得四分五裂。有什么东西正被一寸寸地搅碎,他抖着手,无力捡拾。 “是你杀了梁攸么?” 不知是谁在问。 “是……是我杀了梁攸……” 言盏目光呆滞,无意识地吐出这句话。 “你杀了梁攸……” “你杀了梁攸……” 那些人语声空洞地重复着这五个字,一步步逼了来。 第三重幻境。 …… 心里头咔嚓一声,像是枷锁破碎的声音。 第三重幻境碎了。言盏不知它是怎么碎的,只知它若是再晚一步,自己便要折在里头了。 一切都很真实。此时再反过去想先前那些幻境,那些他本觉得真实得很难找出破绽的幻境,此刻回想起来愈发觉得虚无缥缈。 就像梦醒之后回忆梦的内容。 月色凉而单薄,周边一道令人心底发寒的青色光晕。黄色的符纸于林间纷飞,如葬礼之上漫天的纸钱,作着倾世一舞。 地上歪七扭八躺了五六具尸体,尚站着的除言盏外只剩八人。 “头儿……” 一人见了他,迟疑地喊了一声。 言盏的剑依旧握在手中。他横剑一掣,掣飞灿烂流金的剑光,单手一投,将出声那人一剑穿喉。 言盏猛地一惊。他在做什么? “我……我做错了什……么……” 那人喉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他踉跄着后退几步,咽气倒地。 不是我,我的身体不听使唤了。 言盏欲如是说,却发现自己压根张不了口。上下唇仿佛黏在一处,而上牙若有千斤重般狠狠压着下牙。 他看着自己漠然走到那人的尸体前,冷冷拔起了剑。 那人的眼还睁得大大的,满是不可置信的惊异和被误杀的委屈,死不瞑目。言盏盯着那张脸,他认识那人,却费力想了好久,才将那个平日里不用思考便能脱口而出的名字记起。 梁攸。 “头儿……你……为何要杀梁攸?” 有人犹豫着出声。 言盏察觉到自己转了身,目光顺而也落到出声的人身上。 乌鸻。 他提着剑向乌鸻走去。 乌鸻与梁攸素来关系好,如今他杀了梁攸,乌鸻眼中却没有怨恨,只因他忠心,他无条件地相信言盏不会害他们。 对的,这才是他的属下,个个都是忠心不二。这么大的破绽,先前他在第三重幻境里怎么就没觉出来呢? 言盏想笑,紧闭的口却笑不出来。言盏想哭,漠然的眼里却没有泪水。 这种时候,他更希望自己的属下不要那么忠心。 赶紧逃啊……看见我手中的剑了么?我是来杀你的啊……我刚刚不是才杀了梁攸么,你一点都不怕我么?……我是来杀你的啊,赶紧逃啊,赶紧逃啊! 言盏一动。 这一动,身形挟着剑光沉而猛烈地奔来,几乎转瞬便到了头顶,如狂风之刃劈自九天般戳来,刹那便是极短、极低促的一声利响。 有部分血溅进言盏的衣襟,温热的。 乌鸻死矣。 惨叫之声四起,那是言盏持剑对上自己的属下,剑剑俱是杀招。 那些人即便再忠心、对言盏再深信不疑,此刻也察觉出了不对劲。他们疑心言盏仍陷在幻境中未醒,纷纷横剑来挡,却不敢伤到言盏,故一招一式皆受限制。 这般大幅度的动作压根没考虑到言盏身体的承受限度。他本就力竭,如今浑身更是支撑不住地酸痛。而肩上伤口不停地撕裂,鲜血未断地涌出,渗着衣袍一片深色。 血肉横飞。 转眼场上只剩了四人。言盏以一敌三,起剑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从身体到心底皆是痛不欲生。 也许我会死罢。他如是想。 长剑起落带起风声。那风声又像是他第一次站上战场时耳畔刮过的烈风,彼时他们热血沸腾,长剑指天,叫嚣着要将敌人杀个干净。 而今他再次举起了剑,剑尖却对向了自己曾经的战友。 他看出了那些战友是不欲伤到自己。他急得很,命都要没了,还顾忌这个作什么?保全自己啊……你们要保全自己啊! 他的意识逐渐涣散。 他想到了梁攸,想到了乌鸻,想到了那些曾和他并肩作战、到头来却死于他剑下的战友,想到了眼前这几个试图制住他又顾忌着他的同盟,甚至想到了那位他追杀四年却不曾谋面、今日方第一次见的前朝太子。 关于那位前朝太子倒还有一段佳话,什么“孤身入阵杀九将,一剑寒霜伤平王”。彼时,两军阵前、胤字旗下,尚十五岁的拂羽煦耳畔是否也刮过一阵烈风? 他的意识逐渐消散,终于眼前一黑。 第3章 前朝太子 “竟然就这么死了,真是没用。” 伶舟云一甩线,将那傀儡于线中脱出,随意地落于草丛中。 九人死了七人,尚有二人存活。 拂羽煦作为阵主,阵内风吹草动皆瞒不了他。那七人怎么死的,他清楚得很,并不住地为傀儡术所震撼。 这是怎样诡异又怎样强大的力量,能使人完完全全如自己意而行动,意之所往、行之所向,难怪被列为禁术! “还剩二人,我再布个幻将他们杀了。” 伶舟云理着手中白线,闻言又看向拂羽煦,道:“你受不住的。” 别说杀二个,哪怕只再杀一个,以拂羽煦如今的状态也很难支撑。 “可我剑上没有血了。” 拂羽煦一扬手中的剑,剑身光亮如新。 没有血,他还怎么控傀儡,还怎么救自己? “你可太小看傀儡术了。”伶舟云垂着手,下颌在月色里勾勒出一个精致流畅的弧度。“借傀儡驭人行动不过是其间最基础的罢了。” 他大步向前走去。拂羽煦愣了一下,紧随其后。 伶舟云挥开挡于身前的枝叶,姿态却优雅得像是穿花拂叶。他的衣摆在秋日的一片枯枝败叶中如风般拂过,似一团疾步而前的流云。 他借着阵法移形换影,几步便是一里,刹那到了那二人身边。 “谁?” 那二人倒也警觉,齐齐回头,心中掠过一个念头——莫不是拂羽煦杀回来了? 这个念头才出现便消散了,因为他们看见了一个素衣的男子,面如冠玉、眉黛若画、眼波流转似笑非笑。 这又是谁?是敌是友? 伶舟云双手抬起于身前,十指皆张,袖袍飞卷,而破空之声骤起,指缝间射出千百根白线! 林间仿佛炸开了无限星辉,华丽的、灿烂的、转动间光华万丈的星芒分水拨浪般划裂黑暗,刹那笼罩天地,像是从虚空天际升起再破碎苍穹般,充满了宇宙洪荒。 二人明白了眼前人是敌非友,挪了步子要逃,只可惜那人的线更快。惊呼声此起彼伏,而那飞出的白线结结实实将那二人捆了,一手一个。 伶舟云十指一收。 白线狠狠勒入皮肉,全身百骨皆碎、肉屑横飞。如遭凌迟,却比凌迟更为短暂。殷红的血液如曼陀罗花般摇曳出细长的枝叶,在半空中溅出惊艳的画面。 一切发生在刹那。 不过是手一张,指一收,那三人便活活被傀儡线绞死了。草尖挑着干涸的血迹,又被新鲜的血液再覆上一层。林间横七竖八躺了十五具尸体,追兵全军覆没。 拂羽煦眼底满是震撼。这就是傀儡师的厉害之处么,张手可翻云、收指可覆雨。 “借傀儡驭人行动是其间的基础,那么以傀儡线将人绞杀算是……”这总能算是厉害的了罢。 “不过基本功罢了。”伶舟云说得轻描淡写。 此时月色挣脱的枝叶的束缚,那一袭素色衣襟染上无限清辉,似九天之上的仙人衣袂。 拂羽煦:“那么什么才算得上是厉害的呢?” “傀儡术境界有三重,驭物,驭神,造物。借傀儡驭人行动介于驭神与驭物之间,至于傀儡线,它连驭物也不算,只是基础中的基础。” 拂羽煦似懂非懂,眼中疑惑之意不去。 “与其于此研究傀儡术的招式,不若早将这阵解了。”伶舟云挑眉。 拂羽煦猛然惊醒般一抬手,那些纷飞的黄色符纸从四面八方涌来,钻入他的袖中。这场景是布阵时的一场倒放,更是一场华丽的谢幕。 空中隐约有碎裂之声,那是隐在虚空里的阵图一寸寸碎裂。 精神撤去最后的支撑,拂羽煦脚下一软,一声惊呼还未出口,喉中便是一甜,喷出一口血来,同时眼前又是一黑。 他昏迷了。 阳光里霞彩万丈,长阶如在云端。 长阶尽头端坐着一人,其华衣艳贵,环佩摇曳,重重衣袍之下隐约可见珠光璀璨。他面容年轻、皮肤光滑如脂玉,而那只执笔的手却是枯朽的,青筋于褶皱间纵横。 “殿下……” 一人跪在长阶之下,不敢抬起头来。 “拂羽煦逃走……全军覆没。” 长风寂寂。半晌,封弄影开了口,语气毫无波澜。 “言盏呢?” “也……也死了。” 嚓的一声,封弄影赫然起身,拔剑斩下了木桌的一角。 木块滚落。那形状不甚规则的物体竟沿着长阶一滚到底,滚到了跪着的人跟前。 “百余精锐,甚至言盏本人上阵,都不管用……” 封弄影眼底有怒色,语气却不见起伏。 那人未抬头,因而看不见封弄影眼中怒意,却在他的语声里瑟瑟发抖。 “拂羽缉熙啊拂羽缉熙……” 他走在阴沉的长廊内,壁上几点长明灯火幽幽。耳边喃喃有无迹可寻又无处不在的语声,似吟唱又似佛偈,似风鸣又似龙吟。 这条路幽长得似乎没有尽头,他看不清去处,却也忘了来处。于是他迟疑地停下了脚步,转身向来处望去。 转身的刹那他又站到了白玉的棺椁前,棺中躺着的人是他认识的。他走上前,伸手去抚摸透明的棺盖,看清那张脸的刹那他又惊了一下。 ——昭阳皇后千岁—— 有人喊得大声,到了他耳边又成了萦绕的低吟。 ——昭阳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更多的人喊着。他转头,看见无数人跪拜。他回身,见那女子自棺中坐起,整理仪容。不,那不是棺椁,那是雕了凤凰的宝座,那是皇后的凤位。而他亦跪在那些人之中,山呼千岁。 皇后看向他,含笑的眼神如春风一抹,刹那逝水倒流、冰雪消融。那样柔和的目光里,却又隐藏着一丝细小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什么意味,令人望之便心底一痛。 他没跪着,他站在皇后跟前。 ——阿煦。 皇后轻轻扬起的唇角似乎承载了世间最温暖最柔和的阳光。他没站在皇后跟前,他坐在皇后怀中。他低头看着自己伸出的双手,小小的,带着稚子的幼嫩。 ——阿煦,不要回头。 他回了头,眼前依旧是千人跪拜,山呼千岁。 他不明白。为什么不要回头? 眼前依旧是人山人海。那呼声如潮水,能将他淹没。人海里似乎升腾起火焰,明晃晃的一片,似乎要晃瞎他的眼。 ——阿煦。 他看向母后。母后站在高台之上,带着一身燃烧的火焰纵身跃下,似是要将这个王朝最后的痕迹抹去。 ——不要回头。 他跑去,这一次他没有回头。 他没有回头,于是他离火焰越来越远,亦离她越来越远。 他跑不动,他觉得自己在被人追杀着,但是他的脚步沉重,他跑不动。他拔出剑四处乱砍,却发现自己没了真力。 ——阿煦,不要回头。 他惊醒了。 柔和的晨曦里,拂羽煦自榻上睁眼。 “醒了?” 音尾轻轻往上挑着,带着些许的慵懒。男子手握一卷薄书,下颌在碎金般的阳光里划出优美的弧度,延伸出整张脸精致得恰到好处的线条。 忽然他笑了。 一笑间朗月清风。 拂羽煦揉了两下眼睛,似乎要把全身的睡意揉去。 “我昏迷了多久?” “三个时辰。” 伶舟云搁下手中的书卷,淡淡说着。 拂羽煦掀开被褥坐起,发现自己的衣物被换过了,干净清洁。大大小小的伤口也被处理包扎过了。 “此间何间?” “我家。” 伶舟云默了默,又补道:“这里是安全的。” “你一直在等我醒么?” “让人给你诊过了,他们说你此时会醒,我便提早一刻过来了。” 伶舟云面上确实不见熬夜的痕迹,想来的确歇过了。 “那么,我如今有个问题。” 伶舟云看向拂羽煦。双目交视,少年的眼底神光变幻,如海上波浪不住地层叠翻滚着。男子的眼神凝定,像是沧海之上立着的灯柱,一点弱而黯淡的灯火遥遥远于海面,其火光却能抚得海面静下来。 “你是谁?又缘何会被追杀?” ——你是谁? 说谎么?坦白么? ——又缘何会被追杀? 将真相告诉他么?编个假话骗他么? 他救了自己,那么他对自己应当是没有恶意的。若是心怀不轨,趁他昏迷之时便该对他做些什么了。 只是,若是他还未有所动作,只是因为尚未确认他的身份呢?倘若当真如此,他再将自己的身份说出,那不是自寻死路? 脑海中天人交战,终于还是诚实的想法占了上风,毕竟那人昨夜救了自己。 “我唤作拂羽煦,字缉熙。” 伶舟云眼中讶异一闪而过。 “你便是拂羽缉熙?” 你便是那个两岁习文、三岁习武、十岁领兵、十二岁监国的拂羽缉熙? 你便是那个“孤身入阵杀九将,一剑寒霜伤平王”的拂羽缉熙? 你便是……前朝太子? 关于拂羽煦的那些半真半假的传闻,伶舟云自十岁起便时常听人说起。 ——他十岁那年,拂羽煦三岁。 “是我。”拂羽煦垂着眸。 是,他是那个亡国太子拂羽缉熙。 是,他是那个伤敌军主将于阵前却杀不得对方的拂羽缉熙。 是,他是那个满门皆作了亡魂,自己却苟且存活的拂羽缉熙。 是,他是拂羽缉熙。 他是大胤的佳话,亦是大平的笑话。 第4章 傀儡术 正在此时,有人推门进来。是两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一个白衣,一个黑衣,各捧了一个托盘走近。 “诶,公子醒啦!” 白衣少女音色清脆,唇色浅淡如春间初樱,白衣皎洁如玉池堆雪。其目色流动清澈如水、波光潋滟。她将托盘往拂羽煦腿上一搁,笑嘻嘻道:“饿着没?快吃快吃!” 托盘上是一碗面汤。三千银丝盘于碗中,晶莹剔透的汤汁升腾起烟火袅袅,切成段的葱色青翠似发间碧玉。 “他才醒,得先喝药。” 黑衣少女音色柔和,语声里有着历经人间大梦沉淀下来的稳意。只是她的行为更像是稚子,就这样不由分说地将自己手中的托盘也放到拂羽煦腿上。 托盘之上,黑色的药汤在碗中浮动,光是看着就带了些苦意,好在碗边善解人意地放了几颗蜜饯。 “先吃饭!”白衣少女跺脚抗议。 “先喝药!”黑衣少女不甘示弱。 拂羽煦:“……” 他木着脸,口中吐出两个字:“幼稚。” 白衣少女闻言一推黑衣少女:“听见没,说你幼稚呢!” 黑衣少女反而一搡白衣少女:“分明说的是你。” 拂羽煦再次:“…………” 伶舟云一抬手,袖摆自然地滑落一寸,露出白皙修长的指,缠着看似杂乱无章又内含章法的白线。 “这两个是我造的傀儡,已有了自我意识。你就当她们是这屋里同住的房客便是。” 他一点白衣少女:“这个唤作伶舟苍雪。” 一指黑衣少女:“这个唤作伶舟墨玉。” 他又将手再次没入宽大的袖中,吩咐道: “苍雪,将早膳挪开。那药得空腹喝。” 苍雪撅着嘴端走了托盘。墨玉得胜,冲她挑了挑好看的眉。 拂羽煦在伶舟云家中住了几日。不知后者为他用了什么灵丹妙药,他的伤好得飞快。苍雪与墨玉依旧事事攀比,却又总能将万事理得井井有条。拂羽煦看着唏嘘不已,若是当年他大胤几位皇子也能如此便好了。只可惜他们不光明面上争着,实际上还是乱成一锅粥。 若欲解释,原因也是显而易见。她二人皆是生造出的傀儡,从根本上乃是同源。 说来这傀儡术也是好生厉害,既能控人行动,亦是杀人利器,甚至能生造出有意识的人来。据伶舟云所说,傀儡术的范围似乎还不止这些,他尚未展示出的那些想必也是极有用处的。 若是他也会这傀儡术……拂羽煦如是想。 于是,某日拂羽煦忽然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极认真地找到伶舟云。 “你能教我傀儡术么?” 彼时伶舟云握着一卷书,阳光为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闻言他将书搁下,问拂羽煦: “为何想学?” 阳光下,少年发亮的眼瞳比日光还亮上几分。 “那日见你施展起来极是厉害,不禁心生膜拜之意。况且追我欲杀之人颇多,若是我也会那几招,全身而退便不是难事了。” 伶舟云默了默,道:“也行。” ——那日见你施展时我便觉得,想必这傀儡术一定极是厉害。若是我学会了,日后皇弟要杀我,我也能自保。 另一个孩子的话语犹在耳畔,与那少年的语声重叠。 彼时封独醒七岁,平王废黜了他的世子之位,继而将他的皇弟封为世子。而后那孩子先是做了皇子,弱冠后又封了王。那世子成了太子,不多时便是一国之君。 他本该是金枝玉叶的皇子、养尊处优的王爷,却日日活得提心吊胆。哪怕学了傀儡术傍身,亦很少睡过安稳觉。 伶舟云有那么一瞬的恍惚,他觉得,其实当年那个孩子同眼前这个少年,很像。 “不论学什么都是苦的,你一手剑术出神入化、一手幻术瞒天过海,想必也是刻苦地学过了。只是这傀儡术比起剑术、幻术又有不同,你自认能坚持么?” 少年目光坚定,语声铿锵、掷地有声: “我能坚持!” 伶舟云幽幽叹了口气,道:“那么便从明日开始罢。” 拂羽煦的指间缠上了白线。 食指两下,小指三下,绕回中指,再绕到无名指……错了,小指应该是四下。 拂羽煦试着去理,那线直接乱了,一乱便是一个死结。 头顶传来一声叹息。伶舟云附下身,额边一缕青丝垂落。他修长白皙的指落在拂羽煦手上,在某处轻轻一拉,那线便理顺了。 拂羽煦满面惊讶,实在看不懂伶舟云拉那一下究竟是何原理,竟瞬间将这一团乱麻理好。 拂羽煦与线斗争几个时辰,总算勉强让它们服帖。此时他再抬头欲听伶舟云指示,却见后者摇了摇头。 “这线颇有讲究。几指缠几下,便是不同的招式。有时你尚在招式里,得翻花绳那样换个缠绕的花样,那招式才得以施展。 如你目前的状况,必然是无法继续学下去的。” 伶舟云如是说着,嘱咐他再练几日。 拂羽煦一练就是七日,总算能将那些不听使唤的线制服。 某个瞬间他抬起头,能看见伶舟云在屋檐下看书。后者眼睑半阖的眼瞳垂眸深邃,而碎发半掩盖的侧颜延伸出神祇般精致的弧度。 伶舟云似乎极是喜欢看书,每日见他总是手握书卷。拂羽煦有时会去翻翻他读过的书卷,竟皆是以倾霖文写就的古籍。 倾霖文是三界最古老的语言,那是上古神祇使用的语言,现在在人间已近乎失传,没多少人能读懂了。拂羽煦少时勉强学过一些皮毛,能认出那是倾霖文,也能看懂一些简单的句子,要深去解析却是读不懂的。 他拿来翻的这篇似乎又更为难懂一些,他试着解析,却只能依稀认出几个介词。 “公子你居然也看这个?” 握着拂尘的苍雪出现在门边,眼中带着惊异。 拂羽煦一扬手中书卷:“你知道这本书是讲什么的么?” 苍雪进了门:“自是知道。” 拂羽煦:“讲什么的?” 苍雪:“上古洪荒时期的神怪志异。” 难怪是倾霖文。 苍雪:“公子对这个感兴趣么?” 拂羽煦苦笑一声,道:“我只不过是随意翻翻罢了。这书从头到尾皆是倾霖文,我读不懂。” 苍雪眨着眼睛,目光恍惚,似是出了神:“倾霖文是苍雪的母语呢……” 拂羽煦好奇:“伶舟云为何教你这个?”用倾霖文来做傀儡的母语,这本身便是一件怪事。 苍雪歪了一下脑袋:“不是他教的。” 拂羽煦:“你不是他的傀儡么?” “是……”苍雪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忙捂了嘴,冲拂羽煦不住地摇头。 拂羽煦倒也识趣地没再问下去,看向苍雪的眼神却不自觉带上几分探究。 这傀儡莫非并不是自小便跟着伶舟云的? 可伶舟云先前又说,那是他生造出的傀儡。 看来,伶舟云有事瞒着自己。 想到这里,拂羽煦又兀自摇了摇头。伶舟云愿不愿意说,是他的事情,自己又有什么立场要知道真相呢? 秋意在北风里凋零,而枯枝压上新雪。那雪又于东风中消融,溪流凝冰化冻,草长莺飞、万物复苏。 伶舟云二月及了冠。拂羽煦生在夏日,较他晚上几月。 半年时光如水,悄然飞逝。 某日傍晚,御花园。 “言盏之事,你插手了罢。” 暮色一层层涌上来,叶色被映成了污浊不洁的灰绿。令人窒息的灰暗涂满天地,而浮在这灰暗背景里的封弄影轮廓极暗。 “如今亦是你庇护他,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封独醒轻笑一声。他一笑如花开在暗色的寂静里,仿佛若有光。 “没好处,我就不能做了么?” “皇兄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风拂卷衣袂的动静猎猎有声,封弄影负手而立。 “单纯要与我作对么?” 天地里只剩下了寂静,隐约可听见不远处假山下的水流潺潺。 远处的宫人皆心惊胆战地盯着二人的情况。他们被命令不得靠近,但若是真打起来,他们又得第一时间上前。 大皇子与太子素来不睦,这在大平人尽皆知。 只是而今那二人丝毫没有要打起来的意思,甚至连吵起来也是未曾的,似乎真就只是单纯地交谈罢了。 几句之后,他们甚至不再言语,只相侧着静静立在风中。一个面无表情地望着远方,目光落在那蟹青的山色之上的浮云幻灭。一个垂首半阖着眸,唇角挂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