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追仙记》 第1章 惊鸿1 我的名字叫做碧落,据说当年爹娘婚后久无子嗣,拜遍了烟霞村方圆百里内的诸位仙佛才有了我。娘生我的时候难产,生了三天三夜我还不出来,接生的草婆婆说我在娘腹中时间太长已经窒息而死,生下来也必将是个死胎。草婆婆算是村子接生经验最为丰富的大夫了,此言一出娘当即就晕过去了,院子里焦躁不安的爹捶胸顿足指天大骂。 可能爹的叫骂实在惊天动地,天边先是乌云滚滚,又电闪雷鸣,继而半边天都红了。然后我就出生了,响亮地啼哭划破了一片愁云惨雾。草婆婆羞愤不已,掩面而走,从此不再给人接生。 爹娘大悲之后大喜。爹立即去请了村里的墨水最多的教书先生,于是我就有了一个朗朗上口的名字:碧落。据说是和天上有些个关系的。 在我十四年的成长生涯中,除了容貌出众、记忆超群外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人之处,学堂里那些文章我读几遍就可以背诵,但是我脑子里却从来出不来锦绣文章。 过几日便是我的十四岁生辰,娘张罗着该给我许下一门亲事了,说是早成婚早生子,不要像她当年那样高龄难产。消息一出,平常总是跟在我后头的大牛、矮虎、胖冬地居然都不怎么理会我了,我下河捉鱼不再有人殷勤地帮我拎竹篓,上树掏鸟也没人在树下铺满干草了,竹林吹笛也没人聆听鼓掌了。他们就像忽然人间蒸发了一样。 有天我在井边看见胖冬,他居然远远看见我掉头就走。我气不打一处来地追上去问:“我是身后跟了一只鬼吗?” 他红着脸半天憋出一句话, “我们三兄弟都喜欢你,但是又不能都娶了你,不能因为你坏了我们兄弟的情分”。说完一跺脚就晃着浑身的肥肉走了,我委实哭笑不得。 男孩子们都躲着我,一向嫉妒我美貌而疏远我的小兰、小翠、小竹一众女孩子倒是找上了我。教书先生说阴气阳气事关命数,我预感自己的十二岁生辰一定会发生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毕竟我从阳刚男儿追随变成了莺莺燕燕环绕。 小竹两只手扭着麻花辫,一张脸桃花绽放一般粉嘟嘟,说河边出现一个怪人……。 我哈哈一笑,心想莫非是前几日我碰见的那位杂耍老伯? 那天我独自在河边竹林里抓蛐蛐儿,正要得手之际不知哪里来的明晃晃的光,差点闪瞎了我的眼。我钻出草丛,抬手遮眼望去,十丈开外有个穿得乌漆摸黑的白胡子老伯,右手边拄了根跟他衣服一样黑魆魆的拐棍,拐棍上头一颗亮闪闪的珠子,正发出璀璨夺目的亮光。 老伯看见我似乎很兴奋,手舞足蹈地大喊大叫,但是我听不清楚他喊什么,于是想往前跑两步,奇怪的是,老伯像是被闪电击中一样骨碌碌向后翻滚,我跑得愈急他滚得愈快,我追了半天实在累了停下歇歇,他和我之间还是隔着十几丈的距离,一副十万火急想要告诉我什么事情的形状,但我委实听不清,于是将两手括成弧状冲他喊:“老伯,你滚得累不累啊?去我家喝杯茶吧!” 他向我的方向一抬脚,马上又像刚才那般后翻滚了。我想这个老伯当真有趣,莫非他是走街串巷的杂耍艺人?烟霞村在须弥山脚下,比较偏远,倒是许久没来过玩杂耍的了,这老伯滚得有些古怪,但总算是逗我大大地开心了一场,几乎把胖冬他们背叛我的事儿给忘记了。 我惦记着玩杂耍的白胡子老伯,就跟着小兰、小翠、小竹她们蹦蹦跳跳地向河边跑去。远远地看见青山碧水间,一个头戴斗笠身披白衣的背影正临河垂钓,这情景竟颇有几分教书先生那些宝贝水墨画的意境。 我驻足问小竹,“不就是个钓鱼的吗?人家哪里怪了?” 小竹一张桃花脸又红了几分,眉间眼底春风拂醉的迷离,“他长得……很不一样”。 我瞬间提高警惕,这个背影看上去如此动人,难道竟配了一张狰狞恐怖的脸,她们三个平常与我泾渭分明,主动找我来是想吓我一跳吗? 我可不是吓大的,这十四年来,只有我吓人,没有人吓我。 我踢了鞋子,抄起一管翠竹几个箭步就奔到向河边那白衣人身侧,纵身跳下河水扎起一围活蹦乱跳的小鱼,得意洋洋地对岸上垂钓的人说,“这河里的鱼很好抓的,不用钓得那么费力”。 他将遮挡身前被我这惊鸿一跳溅的满是河水的衣袖拿开,斗笠下露出了白玉一般的半张脸。 我愣住了。 这人长得……是很不一样,跟大牛、矮虎、胖冬之流全然不同,也跟自诩风流倜傥的教书先生不同。 他,他,简直生的忒好看了些。 他漆黑的眼眸云淡风轻地瞥了我一眼,唇角笑涡浅浅,天光绽亮三分! 恰在此时一个急流打来,我瞬时站立不稳一个趔趄就歪在了水里。 这水不过齐腰深,我打小在这河边长大,水性自然是不差,扎了个猛子就浮上来了,只是这形象实在有些惨不忍睹。 我**地走上岸,岸上小竹她们三个难得看见我的狼狈相,都吃吃地笑了起来。 小兰笑得浑身乱颤,指着我说:“还以为你有什么高招,原来也是痴想着人家下水去救你,哈哈哈。” 原来这白衣少年已在河边垂钓数日,第一个发现的是河边洗衣服的小翠,她追着一件顺水流下的衣衫奔到这边,这少年钓竿一挑稳稳当当地把衣服交到了小翠手上。小翠瞬时惊为天人,第二日叫了小姐妹过来同看美男,小竹期期艾艾地就跳下河了,结果那少年只是收了鱼竿转身便走。 这三人又痴痴地看了几天,觉得是否自己样貌太过平凡,实在入不得这如画一般少年的眼,于是请本“村花”出场。 说实话,我真心没有想来这么一出,如果想到用这招,也得提前计划一下,至少穿一件粉红色的衣裙,沾衣欲湿才能扮作出水芙蓉,今天这件湿漉漉的碧色裙子裹在身上,可真像一条叶子上蠕动的绿虫子。 那少年已收了钓竿,转身欲走。我巴巴地追上去,把手里翠竹上扎的小鱼奉上,赔笑说:“惊扰了公子钓鱼,此鱼权当一点赔偿。” 他清冷雅致的脸上波澜不惊,淡淡说:“不必了”。回身便走。 我捧着鱼,望了许久他渐行渐远的修长身影,半晌才跳起来喊:“你明天还来吗?” 我也没指望他回头,果然他很快便走得连一片衣角也看不到了。 我怅惘转身,看见小竹她们三个也同我一般呆呆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叹了口气学着教书先生语重心长道:“我们四个可是烟霞村四美,不能这么没出息,照你们的说法他数日来日日垂钓,却没有一尾鱼上钩,眼见得连这河里如此呆傻的鱼都不待见他,我们又何必呢?咱们说好啊,明日谁也不许来河边瞧他,不然这辈子嫁不出去。” 小兰她们显然被我“嫁不出去”的豪言壮语惊到了,虽然心下不甘也不能在我面前示了弱,于是一个两个地点头发誓。我心里美开了花,这就把你们几个唬住了,这如诗如画的少年本姑娘非拿下不可。 第2章 惊鸿2 转天我特意精心装饰了一番,早早来到河畔,从晨曦微露等到日上三竿,从日影西斜等到月上梢头,蛐蛐抓了又放好几回,鱼抓了一篓烤吃了两条,真是望穿秋水,也没见到他的身影,只好垂头丧气地拎着鱼篓回家了。 第三日、第四日也是如此,第五日便是我的生辰,我仍是不死心地跑去河边,居然远远地又瞧见那个翻跟头的杂耍老伯。他个头不高,是颌下一丛茂密修长又飘逸的白胡子,配上黑漆漆的长衫,仍是拄了那根黑漆漆的麻杖,远看去甚是可爱。 我没有等到白衣少年,看到杂耍老伯也很是开心,莫非他是特意来给我庆祝生辰的吗?我跳起来向他招手,他也很欣喜的样子向我挥杖喊着什么,远看去白色的胡子眉毛都在抖动,只是我仍然听不清楚。 念及上次见面的场景,我没有向前奔跑,他却陡然间凌空连续后翻,左手做了个奇怪的姿势,像是捏了个法诀,右手本是黑漆漆的麻杖发出红光,我眼前一花,有个白色身影从天而降落在老伯身前,白衣凛凛,右手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宝剑。 正是我等了三日的白衣少年,我还没来得及欢呼雀跃,却见霎时间两人就斗在了一起,河边冷风四起,河中白浪翻滚。我欲近前却感到冷风阻滞迈不动步子。 我隐约听见白衣少年呼喝“魔界妖人”,剑光闪闪将老伯笼罩在一片寒光之中。 我拼尽全力也近不得身,只好用最大的音量喊道:“小哥哥手下留情,那个老伯是来贺我生辰的!” 他恍若未闻,剑势不缓,那老伯瞬时被笼罩在漫天寒光下。 我虽然不懂武功,也看得出白胡子老伯的功夫跟这白衣少年差得太远,只怕转眼间就要丧命剑下。我心急如焚,不知道为何对这第二次谋面的老伯如此牵挂,转头看见白浪翻滚的小河,心想水下是不是能过去呢? 我这一转念的功夫人已经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谢天谢地,跟往常相比,除了水流急了些,水冷了些,是可以游动的。 我心急火燎地划水,估摸着在他们的战圈附近了,用力跳上岸去。 还没站稳胸前一阵尖锐的刺痛,又啊呀一声掉回了河里。 我看到河水霎时间红了一片,迷迷蒙蒙地失去了意识…… 迷糊间似乎有人抱我上岸,又给我包扎伤口,后面又似梦似真,我看着那老伯被剑刺穿身体,鲜血流了一地,心中大恸。 “老伯快跑!”我揪着眉头大叫一声坐起来,又疼地倒了下去。迷蒙间扫了一眼,发现身处某个怪石嶙峋的山洞,那白衣少年端坐在不远处。 他眸光清寒瞥了我一眼,不知是我伤重眼花还是刚才倒地撞得头晕,竟觉得那眼光如利剑锋刃不可逼视。只是淡淡一瞥,我竟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 我强自镇定心神,拼尽全力坐起来,想着至少在气势上不要输得这么难看。刚一动,耳畔传来凉凉地几个字:“不要命了?” 这声音跟他的眸光一般,颇有泰山压顶的威势。我着实恼怒,这辈子还没在哪个男子面前如此丢脸,简直毫无招架之力。很不服气地硬坐起来,瞬时疼得我呲牙咧嘴。 他好整以暇地瞧我一眼,盛世美颜写满幸灾乐祸,我真想立时飞身揣上一脚,无奈有心无力。蓦地想起来一件事,赶紧正襟危坐说,“我说,我这一剑,不是你刺的吧?” 他居高临下蜻蜓点水般点了下他高贵的头颅,未置一词。真是没见过如此厚颜傲慢之人,持剑伤人还这么一副理所当然的形象。我一时无语,只怒气冲冲地瞪过去。 他长眉一挑,凉如秋水道:“人不大,脾气不小。若不是我收剑快,哪有你的小命在?” “我,我……你脱我衣服了?”我自知理亏,终于蹦出一句自认为他应理亏的话。 没成想他仍是事不关己高高坐起,显然是预备以不变应万变以沉默应我的胡搅蛮缠了。火光点点映在他白皙如玉俊逸出尘的脸庞,看得我一颗少女心万马奔腾,一时也无言了。 忽闻洞外朗朗传来一声“君上”,少年闻言起身,身姿很是矫健地去了洞外。 我好奇心起,强撑着起身挪向洞口,透过洞口缠绕的一片片绿叶看到他傲立月下,单手负在身后,一名黑衣少年正躬身向他说着什么。我隐约听到“老怪”、“逃走”、“追踪”等只言片语,心下稍安,我这一剑挨得可真是太值了。 那黑衣少年禀事完毕,拱手呈上一个小盒,利落地消失在夜色中。我赶紧挪回洞壁边坐着,这一来一去又疼得我冷汗淋漓,见他的白色衣角进来,立即闭眼装睡。 “听墙根儿可听得清楚?”碎玉溅珠般地动听嗓音,却是不咸不淡地清冷语气。 我睁开眼睛,嘿嘿笑道:“没大听清楚,不过白胡子老伯逃走了吧。” “你可知他是什么人,就这么不顾性命地救他?当真不知死活。”他面上仍是寒霜挂雪,却已在我身侧蹲下,修长如玉的手指打开刚才黑衣少年呈上的墨绿盒子,盒中两个精致瓷瓶。 他甩手将瓷瓶扔给我,清淡地说:“红色内服,绿色外敷。” 我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哎”,他已长身玉立旋身出洞。 我叹了口气,看来要拿下这少年需要慎重考虑从长计议了,当务之急还是管好我的身子。于是打开红色瓷瓶用了药丸,苦涩难耐,但食之立即通体温热,宛如热泉拂过。又打开绿色瓷瓶,蘸了些白玉般澄澈透亮的药膏抹了伤处,触感甚是清凉,瞬时止痛。 听到洞外东一声西一声此起彼伏,似有许多人在十万火急地喊我的名字。想必是爹娘见我迟迟未归着急了,拉了全村的人来找我。 我很是惭愧,赶紧收拾了瓷瓶将墨绿盒子揣进怀中,向洞口蹒跚而去。 洞外竹林暮色深深,星星点点的火把若隐若现,少年不见踪影,我忿忿地嘟囔着,“就这么走了,真不仗义。”然后冲着火把密集处喊了一嗓子:“我在这里!”又牵动地伤口丝丝作痛,乖乖地让爹娘他们冲过来将我扛回了家。 第3章 惊鸿3 爹娘看我神情委顿的样子,也没有狠狠责骂我。见我受伤又是一番心疼,请了草婆婆过来细细诊治。 我只说在河底游水不慎被游鱼或虾蟹刺伤,遇到好心人救了我,还赠我疗伤灵药。这个薄薄的伤口还真是有七八分像,看我无大碍他们就放我休息,自行散去了。 我脑袋仍有些昏沉,迷迷糊糊正要睡去,忽然听得木窗缓缓开了,是他白衣少年傲立窗外。 我大喜,摇晃着坐起来就要下床。白影一闪他已立在榻边,屋里没有燃灯,澹澹月光如水倾泻,他双手负后轻描淡写问道:“你可识得那老怪?” 我大失所望,原来他只是来探问白胡子老伯的情况,一时气起,沉默不语。 他沉声道:“就这么对待救命恩人吗?真是没得礼数。” “你,你……”平日我也算是伶牙俐齿,一张利口说遍烟霞村无敌手,不知为何在这少年面前总是次次落了下风,心下甚是恼怒。 他却莫名其妙地笑了,缓身坐在榻边,神情凝重道:“丫头,那老怪是魔界掌管医药占卜的秋川太卜,昔年魔君青冥很是倚重于他。数年前一场大战,魔君被镇于极北冰川之下,魔界人才凋零,这秋川却不见踪影。现下在此现身不知有何图谋。你最好莫要糊里糊涂搅进来丢了小命。” 瞧他眼眸中那玩味的神色,我甚是不服,自顾自嘟哝道:“哼,编故事吓唬人谁不会啊?教书先生比你会讲。说白胡子老伯不是好人,你又哪里见得一定是好人。” 他面上寒了一寒,沉声道:“你又哪里看出我不是好人?” “你……你目不识珠、心胸狭窄、锱铢必较!”我话一出口,瞬时佩服起自己来,居然连用了三个成语。如若教书先生在此,必然会大大欣慰捻须微笑。 他哑然失笑,显然没料到我对他的评价如此之“高”,顿了顿又说:“罢了,如若那老怪真是奔你而来,想必还会再来,你且小心吧。” 话音刚落,人已经到了窗跟下。 我急忙喊:“今天是我的生辰呢!”喊完又悔之不及,跟他说这个做什么,难道还巴望他能闻言软语祝我生辰快乐并奉上礼物吗?瞧他这颐指气使的模样,估计这辈子都没对谁好声好气过吧。 他果然没令我失望,头也未转地消失在窗外了。我叹了口气,决定还是先会会周公再说。忽然听得窗格又是一响,心中窃喜,莫非他良心发现备了厚礼又折返回来了? 转头看去,却是胖冬那个硕大无比的圆脑袋探了进来。我很是失望地再叹口气,顺势没有起来。 “落落,落落!我听爹说你受伤了,可严重?”胖冬压低了的声音钻进耳中。 “咳咳咳”,我装模作样地捧胸咳了几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流了好多血呢,我要歇了,你也快回家吧,当心被我爹看见。” “都怪我不好,不应该让你独自下河。”胖冬唉声叹气地说,“我拿了些山果,你多吃一些,快点好起来,我们还一起捉鱼。”说着丢进一个圆滚滚的布袋,又重重叹了口气,走了。 我心底有些内疚,想追过去告诉他其实我已经没事了,终究还是抵不住沉沉倦意,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不知人间何世。 半梦半醒见似乎娘来看我几次,温暖的手掌抚上我的额头。恍惚听见院子里有很多人在吵吵嚷嚷。仿佛看见那白衣少年矗立榻边,水玉般清凉的手指抚过我的脸颊。我想睁开眼睛,眼皮却千钧沉重,全身乏力。 等我终于睁开眼睛,窗外仍是满地银辉。莫非我只睡了一小会,尚未天明? 木门吱呀,娘走了进来,看见我起身,先双手合十念了句 “谢天谢地,你可是睡了两天两夜啊”。 原来过了这么许久。我挣扎着起身,许是躺得太久,一阵晕眩。 娘赶忙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过来,闻到香味一下子觉得腹中空落无比,我如狼似虎地开始喝汤。一碗汤下肚,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原来刚才是饿得头晕眼花。 娘慈爱地看着我把汤喝完,说再去盛一碗。爹似乎不在家中,不然应该早就冲进来看望我了。 伤口似乎好得差不多了,看来那少年虽然恶形恶状言辞不善,赠我的伤药的确神效。我又用了一次药,瞥见胖冬扔进来的布袋子已经被娘收在了榻边竹架上,估计应该是核桃山枣之类的,心下一阵温暖。 下床慢慢走到门口,看见爹娘站在院内的葡萄架下,正接头窃窃耳语。爹头戴斗笠,鞋子和裤脚上满是山上的绿色草藤,显然是刚上山回来。 奇怪的是,看见我他俩交换了一个眼神,瞬时结束交谈。爹干笑一声,欣喜道:“丫头醒来了?”见我盯着他的裤脚,又说:“爹去山上给你打个野味补补身子,手气不好,一无所获。” 我一下就看穿了他的谎话,说什么上山打猎,弓箭还好端端地挂在院子的石墙上。 什么天大的事情还至于要瞒着我,装作信了爹的话,我大大咧咧嚷道:“娘,还有吃的吗?可饿死我了。”心想等下去找胖冬他们一问遍知,这十几户人家的烟霞村可是从来都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吃饱喝足,我推说又想睡了,关门正想悄悄从窗子翻出去,窗外探进来两个毛茸茸的脑袋,是大牛和矮虎。正好省了我翻窗了。 听他们一通指天画地,我才晓得,昏睡的这段时间,胖冬,竟然不见了! 那晚听说我受伤,大牛和矮虎也把之前的誓言丢到脑后,偷摸来看我,两人在我家竹篱院外撞见了,正准备互相揶揄一番,看见了比他们早来一刻正在离开的胖冬,嬉闹心起想吓他一下就悄悄跟随。谁知道跟到最后竟是把自己吓晕过去了,他俩眼睁睁看着一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怪兽把胖冬给卷走了。据说那怪兽有村里草屋那么高,通体火烧一般灼红,血盆大口能吞下他们两个。两人吓得不轻,等怪兽杳无踪影了才惊魂未定地回家,等哆哆嗦嗦地把事情说个七七八八,也差不多天亮了,全村老少都出门去寻找胖冬,但是至今不见人影。 我半信半疑,这两个平素就是脑子不太够用的,会不会是痴人说梦呢?但是胖冬不见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 “去报须弥山了吗?” “我爹去报了。就是这样才吓人,连须弥山上的神仙都还没找到胖冬。”大牛唉声叹气地说。 4.惊鸿 须弥山一脉连绵十余座山峰,洞穴更是数不胜数,这可如何去寻? 我脑中灵光一闪,烟霞村太平了数十年,秋川太卜竹林现身,那白衣少年戴着斗笠在河边好整以暇地垂钓……少年之意必然不在于鱼,而在秋川太卜。胖冬失踪,与那白胡子的秋川定是大有关联。我有点后悔没有听那少年的话,这老头果然不是好东西! 蓦地想起那日少年与秋川太卜河边激战,我中剑落水之前,隐约瞧见那秋川是是从水中向东遁走的……莫非河底有什么蹊跷。 我带着大牛、矮虎来到云翊与秋川对战之处,指着滔滔白水说:“你们俩谁先来?” 他俩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我说:“能不能找到胖冬,就看你们了。从这里向东探一下河底,找找有没有古怪之处。” 于是大牛和矮虎轮番下水,沿河一路向东约莫游了两个时辰,我在岸上跟随也是疲惫不堪。三人倒在岸上歇息。 已近子夜,远山如黛,月上中天,河面上银光闪烁,自有一番白日不能比拟的无限风光。不过我们都没有心情欣赏美景。 我听着旁边大牛和矮虎沉重的喘息声,想必这一番溯流而上对体力可不是轻耗。看他俩委实爬不起来的样子,我站起来说:“看你们的出息,还得我出马。” 他俩骨碌爬起来拦住我,“不行的,你伤还没好呢。” “你们歇一会就往前走,前面再轮换。”我向来说一不二,纵身下水。 这里的水比竹林边我们日常玩耍的水域要深得多,水下零星出现一些嶙峋怪石,越往下潜凉意越盛,我潜一会浮出水面换口气,游了一会伤处隐隐作痛,也不敢太逞强,正好听见他俩岸上唤我,就上岸换矮虎下水。 三人轮换又在河底搜寻了个把时辰,水底的怪石愈来愈多,水草小鱼等生物却少了许多。 我第四回下水,逆流而上气力有些不继,四肢酸软,正胡思乱想着自己是不是找错方向了,忽然一股漩涡急流卷来,内里蓄满强劲的内吸力,我本就身子疲软,不由自主地被卷了进去,初时还能勉强睁眼看着自己像愈来愈黑的水底坠落,渐渐地头晕目眩不省人事了。 恍惚中听见有人唤我:“落落,落落!” 我胸口如有千钧大石一般沉闷,呼吸间针扎般疼痛,半天才算顺过气来,缓缓睁开眼睛,就看见胖冬一张欲哭无泪的脸。他垂头丧气地说:“他们还是将你捉来了。” 胖冬果然是被那秋川太卜所擒,当日他虽然得以脱身,却也重伤在那少年剑下,是以派了一只猛兽去将胖冬擒了来,其实他本意是随便捉一个知晓我情况的村民来即可,只怪胖冬霉运当头离开我家就撞上了它。 据胖冬所说,那秋川抓住他之后,从我的出生时辰、脾气性格、兴趣爱好问了个底朝天,但是胖冬骨头很硬,任凭他们一人一兽怎么威逼利诱,一个字都没有出卖我。 他们问了几个时辰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水上忽然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压来,整个洞穴摇摇欲坠,那怪兽化成的人丢了些鱼虾就搀着秋川匆匆出洞了。 我伸手拍拍他的脑门,很是欣慰地说:“够哥们儿,不枉我下来寻你一场。”胖冬只顾嘿嘿傻笑。 我粗粗打量了一下秋川这个水底洞府,一张青石床,几个石凳,当真是家徒四壁,还不如我们烟霞村里最穷的人家。心想云翊说他是魔界的太卜,算来也是个高官,这个朴素无华的洞穴应该只是他暂时养伤居所吧。 “既然只有你一个人在,为什么不逃走呢?” “这个山洞邪门得很,我看他们走了半晌没有动静,洞口也没有封闭,就往外走,但每次刚走到洞口就被一股大力给顶了回来。” 我正欲一试,冷不防骨碌骨碌又有什么滚进洞来,正是大牛和矮虎,两人抱在一起,头上身上缠满了水草,活脱脱一只肥肉粽子。 我和胖冬禁不住大笑起来。 “好了,烟霞四少齐了,我们快想办法冲出去吧。”四人像往常游戏一般击掌,磨拳霍霍地冲向洞口。然后……又齐齐地摔了回来。 我在最后面,摔得最远,箭一般射向洞穴石壁,一瞬间觉得全身骨头都散架了。 我爬上秋川的青石床歇息,看他们三个冲关,仍是屡试屡败。 “看来这洞口是被法力封上了,我们皆是**凡胎,还是省省力气吧”,我看他们三个像肉球一样被弹来弹去,委实看不下去了。 折腾这半宿也实在是累了,四个人横七竖八地睡了。 正睡得懵懵懂懂,蓦地惊天动地一声巨响,瞬间把我们从地上、石床上震了起来。 与洞口相对的洞穴内壁,竟然被震出了道一人宽的缝隙,似乎别有洞天!果然天无绝人之路。 绝处逢生的我们鱼贯从缝隙钻出。我走在最前面,甫一出洞,一股灼灼热浪铺天盖地袭来,眼前的山林竟是一片烈焰燃烧浓烟滚滚,山崩地裂的猛兽嘶吼响彻云霄。 我转身示意他们三个先不要出来,努力睁开眼睛看去,熊熊大火中,一人一兽正相持不下。那人白衣飘飘,长剑若虹,正是与秋川激战的少年! 那兽身高三丈,龙首兽身,通体赤红,正积蓄全身力量咆哮地冲向少年,大口中喷出团团火球,燃烧了整片山林。 少年右手持剑身前,左手捏了了法诀,建立起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那兽几次腾挪冲撞上蹿下跳,居然无法前进半分,怒气冲冲地原地打转。 我躲在山峰中观战,心想莫非这就是少年说的昔年魔君青冥的坐骑赤云兽? 看他神威凛凛地步步紧逼,赤云兽满心不甘地咆哮后退,眼见就要被他降服了。 第4章 惊鸿4 那兽双眼血红地奋起一跃,似乎是最后的挣扎。少年也凌空跃起,剑光一闪已刺入中赤云兽庞大的身躯。 赤云兽显然是又惊又怒,扬起前身两足仰天长啸,整座大山都抖了三抖,我们四个被这惊天怒吼震得头晕目眩,接着身不由己地从藏身的山峰里被抖了出来。 我第一个飞出来,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还没来得及喊声疼,悚然发现我倒霉催地恰好落在了那兽脚下,它扬起的一只火红脚掌如一座喷薄的火焰小山正从我头顶落下……我暗暗叫苦,这下要被烤成肉饼了,而且是焦炭肉渣饼。 我下意识地紧闭双眼,只觉腾腾火浪奔袭而来,然而电光火石之间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量疾如闪电而来,我整个人不由自主腾空飞起,结结实实撞在石壁上,又结结实实跌落在地,痛得我眼冒金星全身散架。 我惊魂未定地睁开眼,只见那赤云兽一只火焰灼灼的前掌正泰山压顶般搭在白衣少年右肩,那熊熊烈焰燃烧的巨掌正中,赫然是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剑。少年右膝点地奋力支撑,显然受力不轻。 赤云兽又发出怒火滔天惊天动地一声吼,血盆大口张开,烈焰滚滚直奔少年面门而去。少年迅疾撤剑后跃,右肩却被赤云兽贯穿长剑的前掌牢牢按住,动弹不得。 我未及思量,拼尽全力就地跃起攀上少年的左肩,迎向灼灼热浪,双手紧握一柄匕首插了过去。那匕首本是爹平日上山打猎近身防护所用,我临出门偷了揣在怀里以备不时之需,尽管只是凡铁所铸,也只能将就一用了。 又是轰地一声震天响,那赤云兽痛彻心扉地长嘶贯穿耳际,我头脸手臂火辣辣地疼痛,一阵眩晕滚倒在地。模糊中瞥见方寸之外,那少年白衣染血凌空长啸,长剑气贯长虹自赤云兽当头插落。 “云翊神君,且请剑下留情”,浑厚悠长的声音自天而降,恍如古庙暮鼓晨钟响彻山林。 云翊?我大吃一惊,莫非他就是须弥山上那位神仙?我从小可是听了不少他的传说。相传百余年前,一向渺无人烟的须弥山上袅袅升起了漫天的仙雾,悠悠钟鸣传遍方圆百里,有山上砍柴的樵夫说看见了白衣飘飘的神仙,很快传遍了十里八乡。 后来这山上真的矗立了一座形貌古朴的神庙,村民们又多了一处祈福许愿的好去处。初时去的人还曾有缘得见仙人真容,后来大概是村民们所求之事太过鸡毛蒜皮,不过是家中丢了禽畜,或者偶染风寒,又或者隔壁的小翠不睬我,这位神君就很少现身了,只打发手下人处理一下,只有正经八百需要降妖伏魔的时候才亲自出马。据我爹娘所说,我们这里太平得很,似乎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什么厉害的妖魔鬼怪,于是这位神君更是隐在深山中不见仙人踪了。 况且这白衣少年明明是清冷得很,貌似与须弥山上古道热肠管人家长里短鸡飞狗跳小事的神仙完全不搭边儿。我甚是怀疑此云翊非彼云翊。 只见空中一只金光闪闪的巨轮倏然降落,正中那赤云兽的龙头,金轮像是有灵性一般缓缓收紧,稳稳地套在了赤云兽的颈中。 一玄衣墨发男子从天而降,口中念念有词,那赤云兽顿时委顿在地,身体也瞬间缩至普通猛虎那般大小。 那玄衣仙人缓缓落在少年面前,拱手道:“手下看守不力,竟让这畜生挣脱乾坤锁逃了出来,还伤了云翊神君,本君实在抱歉得很。” 云翊以剑拄地,顿首道:“司法天神当初收了这赤云兽,当真是需要严加看管,伤了我倒是无妨,要是被魔界的人寻回去,那才是浩劫一场。” 这位应该就是当年收了魔君坐骑赤云兽的司法天神虞文神君了。 看大局已定,胖冬几个这才惊魂未定地冲到我身前,手忙脚乱地探看我的伤势。我正待起身,忽见天上又降下祥云一朵。 眼前一花,一团天光水蓝的影子自云头降落,直奔少年裹挟而去。我尚未瞧清楚影子里是何物,那团影子惊天动地般尖叫起来:“哎呀呀,没有我你可怎么办?我因贪喝了几杯,才一日没踏上这须弥山,你就把自己弄成这个鬼样子。这谁家的畜生不长眼,居然敢挠你?” 听到“须弥山”三字,我才确信这白衣少年果然是传说中的云翊神君无疑。果然百闻不如一见,见面不如闻名,传说中的须弥山方圆百里守护神,居然是这幅盛气凌人的德性。 我本欲重重叹口气表达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却瞬时被眼前景象震撼。 那云头降落的水蓝影子是名水蓝衣衫的年轻男子。他正动作熟稔地为云翊裹伤上药,边絮絮叨叨地说什么南疆的葡萄美酒、西域的极品天香,这次不枉此行之类的。 他这厢说得热火朝天,那云翊却是很不领情,修眉纠结,不胜其烦。 我暗自惊叹这仙界的高水准颜值,之前见云翊已是叹为观止,忽忽又出现两位!云翊皎皎如月皑皑似雪,司法天神不怒自威气度不凡,这蓝公子……比那三月桃花还要妖娆几分。莫非做神仙的前提是要有一副好皮囊? 我哑然失笑。这一对,莫非是传说中的“断袖”?神仙也好这个?难道这云翊对我的“如花美貌”视若无睹,并不是他目不识珠,而是心有所爱?!我一时间汗颜了…… 那玄衣司法天神果然是见多识广,若无其事地拱手揖道:“参见二殿下。” 那二殿下百忙之中向虞文回了个礼,蓦地挑了挑眉说:“莫不是你家畜生伤了云翊?” 看着二殿下纨绔风流的形象,显然不是好惹的,我正待坐正了看场好戏,那云翊眼尾扫了我们一眼,向虞文道:“这几个孩子是须弥山下烟霞村的,烦请神君将他们送回家。在下先行告退。” 说完白影一闪,人已不在林中。那二殿下与云翊果然“断袖”情深,见云翊走了,旋即风一般追了上去。 那司法天神微微摇头,显然对这二殿下也是无可奈何。转眸看了我们一眼,对赤云兽吩咐道,“你送这几个孩子回家,之后马上回寒烨宫来。” 那赤云兽闻言,温驯地蹲伏委地,我先招呼胖冬他们三个地战战兢兢地爬到赤云兽背上,腾出手来抹了把被赤云兽喷得一塌糊涂的脸,毕恭毕敬地对那司法天神拱手道:“多谢仙君”。 他修长的眼眸扫过我的脸庞,蓦地神情一震,颇为急迫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 “禀仙君,小女碧落,年方十四。”我朗朗答道。 他近前一步,若有所思地端量着我的脸庞。尽管我天生丽质,向来为人群焦点,但被这么一位剑眉修目清雅端方的司法天神这么瞧着,脸颊瞬时灼灼地疼了起来。转而悚然心惊,刚才只顾逞一时之勇,莫不是毁容了? 正在惊慌间,他广袖一挥,赤云兽咆哮一声腾空而起,空中展开巨翅,伴随着胖冬三人的鬼哭狼嚎之声渐渐远去了。 “你**凡胎,被这魔兽赤炎所伤,怕是需要仔细调养”,他面上云淡风轻地说道,右手颀长如玉的两只手指已经搭上我的脉门,指间清凉,微微颤抖。 两指探上我的脉门后,他的脸色颇为风云诡谲地变幻不定,欣慰,惊喜,忧思,伤逝,清冷的眼眸竟似有水雾盈润。良久,他长叹一声,背转于我临风而立,那墨沉沉的修长身影观来甚是寂寥。 第5章 惊鸿5 我正惊疑不定,莫非不仅是毁容的问题,我的小命也堪忧?忽然一团水蓝影子鬼魅般倏忽而至,堪堪立在我身前,差以毫厘便要撞个正着。正是那潇洒风流的二殿下,他粲然笑道:“丫头,你也是被赤云兽喷火所伤吧?来来,先试试本殿下精心研制的玉露雪肌膏,保你祛疤不留痕,容颜更出众。” 这边厢我还没来得及作答,他已出手如风将绢帕擦了我的伤处,急如星火般涂了一层绿色的糊糊在我的脸颊和双手。 “号称玉露雪肌膏,不应该是白色的吗,最差也得是白玉一般的,怎地是这样一摊绿油油?”我像只炸毛的绿青蛙,叉腰愤愤地质问那看起来很不靠谱的那二殿下。 “这你就不懂了,这药膏主用的可是大西洲生灵石边上一千年才长成一株的琼珊树叶子。那生灵石方圆百海里可是大西洲禁地,一般人都进不去,也就是我堂堂仙君之弟,又跟大西洲孟夕是好酒友,才允许我采了顶顶新嫩的四片。给你涂这些损耗不少呢,要不是初次制成不知药效如何不敢贸然给云翊用,我才舍不得给你用。” 那二殿下滔滔不绝地说了一串让我哭笑不得又怒火中烧的话,原来拿我试药呢!这二殿下跟云翊真是一丘之貉,毫无二致! “你这什么表情?不信啊?走,我带你上天池去洗洗脸,保你满意!”说着挥手招来一团水蓝祥云,迷蒙蒙地在我们脚跟下晃悠。 “二殿下且慢,”那司法天神不疾不徐地挥开墨扇说道,“仙界可不是凡人随意可登,二殿下莫不是当我这掌管天规天条的司法天神是凡界的门神摆设吗?” “你纵容畜生伤人,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倒是先管起本殿下的闲事来了!”那二殿下剑眉拧起,俏脸生晕,倒像是个被惹恼的小娘子。 那司法天神清雅的脸上古井无波,仍是波澜不兴道:“在下职责所在,还望二殿下海涵。” 本着和平至上的理念,最主要的是我实在不能多忍这绿青蛙造型多一刻钟,我和风细雨地笑道:“两位大神莫恼,净面而已,何须如此劳烦,这山边河流即可。” 这须弥山一脉虽连绵十几座山,但这白水河也是与山相依蜿蜒不绝百余里,这坐山脉我虽未涉足,想必不远处总能寻到滔滔白水。果不其然,循着凌凌水声,走了不过百余步,便有波光粼粼玉带横陈。 我迫不及待地奔向河边,掬水洗手净面,山风徐来,甚是舒爽。脸颊果然已无痛感,触手温软滑腻,颇有几分肤如凝脂的味道。这纨绔二殿下的药膏不甚美观,确然有奇效。 我低头临水照镜,又见如花笑靥,满意地对水面的美人儿莞尔一笑。冷不丁发现,竟有团团鱼群缓缓聚集,摇头摆尾颇有醉意,甚是有趣。 水中一黑一蓝两个修长的影子随波荡漾,我左看右看,竟发觉这司法天神和二殿下直直地望着我,皆是心神俱醉之态,不禁大为奇怪。这白水河穿村过山百余年,养育了须弥山下几十代人,从未听过说有“醉仙醉鱼”之魔力。 那二殿下率先大梦初醒,洋洋得意道:“我果然很天才,你这丫头才涂了一回就获倾国倾城之姿。瞧着神韵,倒是与皇兄寝室内挂的神女图有几分相似呢。我得赶紧去与云翊用药,后会有期啦!” 说罢纵上云头,不见了。 我憋了一肚子话还没来得及说,只好义愤填膺地对那司法天神说:“仙君,怎么看您也是个明事理懂世故的明白神仙,这位二殿下也忒自恋忒自负。本姑娘天生丽质,用了他这破药膏只是锦上添花而已,倒让他把功劳全领了。您说这是什么道理?” 他温文一笑,墨扇轻摇,别有一番风流雅致,我竟是看得呆了。暗想,司法天神生得如此俊俏,如何铁面执掌天条?转而想到云翊,若不是眼见他激斗两场,也是难以想象这文质彬彬的少年,也可那般冷咧。看来神仙们更是不可貌相,这是颠扑不灭的真理啊。 正胡思乱想间,那司法天神沉沉地声音传入耳中,“本君看你颇有仙根,可愿意与我修习仙法?” 我大喜过望,正欲纳头就拜,蓦地迎上他那一双若有所思的沉沉眼眸,竟然在那表面的古井无波下瞧见几分迫切和……担心。堂堂司法天神,纡尊降贵要收一个凡俗丫头为徒,莫非他还担心我会拒绝不成?还是这其中有些什么猫腻? 他看我略有迟疑,扯出一丝笑意道:“姑娘与故人颇有几分神似,想来也是自有缘法。” 原来如此,只是不知他那故人如今何在?无怪乎他乍见我的容颜时表情那么奇怪。 毕竟只是十四岁的少女,尽管本姑娘自认为聪慧无双,也只是迟疑了一瞬间,就拜倒在连名字都不知晓的司法天神黑袍下。从此,我有了一位神出鬼没、日理万机、毫无师道敬业精神的司法天神师父。 当日我正为要离开父母去天上修习而为难,岂知也就是刚把眉毛蹙起,师父说:“为师有些要务需处理,你且先回家等我两日。”此外,又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不要与云翊,还有那位蓝公子二殿下再有往来,老老实实大隐隐于烟霞村。 本以为拜个天神师父是件威风八面的事情,结果又不能上天又不让炫耀,简直是揣了个不能说的大秘密,以我这口无遮拦的性子简直是要憋闷死了。况且,况且,师父,我就这么丢人么?让您这么拿不出手么? 本来么,区区两日,我还等得。结果……这不靠谱的神仙师傅,可能连数数都数不好,我眼巴巴地等了两月,他也没有出现。 我权当一切都是大梦一场,很快就忘到一边。不过那个容颜如玉的云翊神君,却是日日萦绕心间。于是,我大胆地违背师训,呼朋唤友浩浩荡荡去往须弥山。 自烟霞村看去,须弥山高高耸立云海间,似乎近在咫尺。我们却是足足跑了半日才到山脚下,累得东倒西歪在山前。 山前缓步走出一位灰衣束发少年,拱手道:“各位可是有事要求?请去里面静堂坐吧。” “云翊,你们云翊神君在吗?”我蹲在地上,气喘吁吁地仰头问他。 “恕在下不知神君所在。”他神色很是恭谨地说,我想起那晚山洞前向他禀事的黑衣少年,也是这如出一辙的恭谨,难道云翊对手下很凶吗? 正想着一眼看见那个黑衣少年在山门内走过,我跳起来喊道:“哎,哎,那个黑衣神仙哥哥!” 他闻言转头,面色沉沉地缓步走了出来。好好地个俊秀少年,就是都喜欢板着脸装深沉,这是须弥山的统一风格吗。 我起身问道,“你家君上伤势如何了?” “无碍。”他冷着一张脸傲然道。 “那,他在山中吗?” “无可奉告。”他惜墨如金地吐出几个字,拂袖欲走。 我恍然明白他为何对我态度冰冷,毕竟是因为救我云翊才被那只赤云兽打伤,若不是我自己飞到赤云兽爪子下面,云翊也不用挨这一下。但我也是阴差阳错被赤云兽那一声怒吼给震出去的啊……念及他也是忠心一片,我温言软语道:“抱歉,我们此番只是感念神君救命之恩,特来拜谢。神君既无碍,我们就不打扰了。” 他未置一词,头也未转地走了。 第6章 惊鸿6 那灰衣少年笑道:“在下石潭,各位远道而来,请入内用些茶点再走吧。” 我们走了半日,又累又饿,自然求之不得。尽管听着须弥山的赫赫威名长大,却还是首次踏入山中,踏过百余个青石台阶,到达接待祈愿求助村民的地方。 那是一座灰不溜秋的普通石殿,除了匾额上书两个遒劲有力的大字“静堂”,真和烟霞村里村民们闲话家常的凉亭没什么两样。 石潭招呼我们坐下,入内去取了些糕点茶水。我们风卷残云一番,觉得又恢复了气力。 我看着这个石潭还算比较好客,就拉着他给我们讲讲云翊的故事。 石潭挠挠头说,“我入山不过一年,入得君上云居不过两次,君上的事情,所知委实不多。” “云居?” “山下这处静堂,以及静堂之后院落乃是我等俗家弟子所居,偶也收留无处可去的苦命人。君上和玄同师兄几人居山顶云居,周边设了仙障,我等无号令也是无法进入。” 我思量道:“这须弥山最高处也就不足千尺,我们半日不停歇也能攀上顶峰,从未见过什么仙居啊。莫非这仙障之内,凡人并不得见?” “正是。”石潭微笑颔首道。 眼见是不能获悉更多云翊之事了,我等起身告辞,石潭执礼相送,我承诺以后会常来看他,这次临时起意,连礼物都没带,下次一定带些烟霞村的特产给他尝尝。他眉开眼笑地连说好。 回到家已是暮色沉沉。一天的奔波可是累惨了,我胡乱扒了几口饭倒头便酣然入梦。梦见云翊白衣翩翩,与我立在云头,清风徐徐,明月在侧,俯瞰巍峨群山秀美河川,触手可及云翊的盛世美颜,我幸福地要在云上开花了。蓦地一个黑沉沉的影子挡在我身前,却是那个被我忘到九霄云外的司法天神师父。他横眉冷对怒斥道:“孽障,妄海无边,回头是岸。”说着一个巴掌把我从云端拍落。 我惊出一身冷汗,恍惚间仿佛真的听见有叩窗之声自沉沉夜色中传来,伴着几声极低的呼唤,叫的正是我的名字。 我抹了一把汗爬起来,批了外衣推开窗,果然是我那收了徒弟就玩失踪的司法天神师父。 他袍袖一挥,我们已身处村口秋风瑟瑟的茂林修竹丛中。他仍是一身玄衣长身玉立,淡淡月色映照下似乎满面倦容。他凝目打量我一番,眸光闪动颇有欣喜之色。 “您老人家终于想起来跟我的两日之约啦?我都等得花也凋了草也黄了大雁都要启程南归了!”我毫不尊师地嗔怪道。 他修眉纠起,墨扇连击额角,疑惑道:“为师刚与仙君议事完毕,估摸也就一两个时辰而已,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吗?” 我仰头望着他,笑吟吟说道:“师父,传说中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如此看来并非传说啊。师父,您那仙君可是交待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他看着我又一时失神,我暗想,师父莫非就是想起那位与我颇为神似的故人了?瞧着情形,应该是位他挚爱的女子吧。瞧他那伤感落寞的神情,想来是求而未得了。 半晌他终于收回心神般微笑道:“一时竟忘了,我说怎么瞧着你这小丫头又长高了一些呢。近日师父有些事务缠身,怕是不能常来授你修行之道,今日先为你讲些修行的基本道理。” 我凝神静听,初秋夜寒,一阵秋风吹过,我打了个寒战。他指间凝起一束微光在我们所处竹林画了一圈,瞬时不冷了。 我暗自惊奇,看到师父挥手间圈出一片小天地,也是又敬又羡,暗想我何时能有这般神通就好了。 他徐徐说道:“所谓修行,就是以自身五官躯体感知并汲取天地元气,并通过修行化元气为自身能够自如操控的灵力,灵力愈多修为愈高。” 我皱眉问道:“师父,何为元气?” 他笑道:“世间万物,皆由元气而生,因元气而存,元气无所不在,不过大部分生灵只是籍此活着,而修行者借元气更有力量地活着。” 我如跌入五里重雾,似懂非懂问道:“难道风过长林、花开春来、长河不息,均是元气所致?” 他欣慰颔首道:“此话已有道意,丫头很灵。” 我几乎笑出来,这本是万物生长自然规律而已,为何变成道意了,难道修行与生命轮转本是一途?但这一瞬间似乎自重重迷雾中窥到一点光亮,神情不自觉得郑重起来。 师父继续说道:“世间修行之人大致分为三类,生来仙胎者,魔界之妖魔鬼怪,凡界之根骨居上者。修行之道千千万,如这地上百川流淌,最终却是殊途同归,都要落到元气操控上。当然,这世间元气分布也不均衡,比如仙界所处九重天元气就比较充沛,地上各处吗,大西洲因为一块从天而降的生灵石,从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变九霄之下元气最充沛的地域,魔界的迷娑山据说也是元气汇聚所在。” 我问道:“元气无影无形,如何获取?” 他微笑道:“世间无影无形之物甚多,譬如风过,譬如寒热,再譬如所思所念,花开花落的声音,虽无形仍可知。因为存在必有依托,必有相伴而生之物。元气的感知和捕捉,就要靠修行者的诸般气穴了。” 我道:“气穴我听先生讲过,遍布全身经络,多得很啊。” 他继续说道:“气穴是汲取元气的门户。对于未修行者而言,气穴只是经络血气运行之关键节点,门户是关闭的。修行之初,就是要尽量多地打开门户。” 我想象着全身门户大开的情形,不无担忧地问道:“那,会不会有元气之外的东西侵袭进来?” 他失笑道:“你小小年纪,思虑倒是颇多。既然你懂得认气穴,那就方便多了。对于修行而言,最主要的是其中一百零八处气穴,最为关键的又有三十六处。” 说罢一一为我点明,好在之前学堂先生讲述穴位图的时候我没有偷懒,对穴位名称记了个大概。师父先说了一遍,我默记之后复述一遍,错了几处。第二回记诵的时候已经准确无误了。 他赞道:“记性不错。”抬头望了望月朗星稀的幽蓝夜空说道:“为师还有要事在身,今日先授你仙者修行入门的玄清功法,助你打通这一百零八处气穴。你且先记好心法。” 我平时惫懒惯了,大半夜睡得晕晕乎乎被叫起来,强行记了一百零八处穴位已经有些疲累,听到还要记心法,瞬时头都要大了,忍不住问道:“师父,这心法可不可以明日再学啊?您抽不出时间的话,派个师兄师姐的过来传我也可以啊。” 我眼前一花,他扇子已经击在我额角,清俊的脸上笼罩寒霜,厉色道:“修行之路漫漫修远,中间还有无数险要关节,过不去便丢了小命,因此修行首要勤奋执着,你可记住了?” 果真是司法天神,说变脸就变脸。我一个激灵立时困意全无,恭恭敬敬地说道:“碧落谨记,请师父传授。” 师父传完心法,又教了我些基本招式。不知不觉夜色渐消,天光隐隐透出。 他沉声道:“一个晚上能强记下来已属不易,回去要勤加练习,为师会抽时间再来看你。这套只是通窍入门功法,主要是疏通经络打通气穴,短时间内不会有显著效果,修行切忌贪功冒进,你要谨记。为师教你修行之事,万勿宣扬。” 我一一记下,眼见天光更盛,村子隐隐传来雄鸡啼鸣,我估计应近五更。师父袍袖挥出送我回家,他老人家已隐身不见。 我绷劲的弦瞬时松下来,这一天一夜身心俱疲,尤其是平常惫懒的脑袋强塞了一堆东西,疼得要裂开,于是倒头睡去。 第7章 惊鸿7 之后我便按照玄清功法所授,每晚静坐修行。初时脑中万马奔腾实难静心,最开始几日打坐片刻便打起了瞌睡。 后来每每坚持不下去,就想想云翊,莫名有了修行动力。暗想如若师父知晓我修行乃是为了花痴,怕是又要疾言厉色给我上一课。想到他突然严厉的样子,还是有几分心怯,强迫自己耐下性子修习。果然是入门功法,不知不觉修了一月有余,周身上下似乎毫无变化,师父一直没有来过,我想请教一下是否修得不得其法也可无人可说,当真无趣。渐渐地又懒散了起来。 我又带胖冬他们去过须弥山两次,仍是没有机缘邂逅云翊,倒是用些瓜果蔬菜和石潭混熟了。他不忙的时候就跟我聊聊,不过他对云翊所知甚少,也只是扯闲篇而已。近年来须弥山名声日盛,不止须弥山周边村庄,也有不少人自外地奔波而来,石潭带着几个小徒弟忙得不亦乐乎,有时候我们几个也帮忙端茶倒水陪聊。倒是见过玄同一次,不过他仍是冷着脸,我也懒得去搭理他。 这天学堂上课,我独个逃学上须弥山逛了一趟回来,走至白水河边,忽听得浪声滔滔,河中水流急转,不一会竟有只白首黑甲的老龟探出头来。 我自幼在这河边玩耍,虾兵蟹将见得不少,如此硕大的乌龟还真是没见过,而且还是只白头龟,于是饶有兴趣地奔过去看个究竟。 那老龟身在水中,硕大的一个白色脑袋浮在水面,似是向我颔首致意。 我也微笑作揖回礼,这老龟颇有灵性的样子,似乎听得懂人言。 我试探着说:“老龟爷爷,您是师父派来的吗?” 它顿在滔滔水流中,似乎不太明白我的意思。 我又问:“就是司法天神虞文神君啊,您是他派来找我的吗?” 老龟一双乌溜溜的圆圆小眼睛转了几圈,笨拙地点了两下头。 这些时日,我几乎要把师父的训诫忘到九霄云外了,修习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心想难道师父自己难以脱身,派了个手下来考校我的功课?坏了坏了,我可是毫无进境,这下可是麻烦了。 那老龟向白水河下游缓缓游去,示意我也跟它同往。我跟它走了很远,直到一处人迹罕至处,它顿住身形,转过来向岸边游了几步,头顶蓦地出现一本黑黝黝的册子。 我问它:“师父给我的修行秘籍?” 它又颔首,示意我取走册子。 我松了一口气,原来是有新的课业。可我玄清功法还没练好呢,先收了再说。于是伸手把册子拿过来,居然是一块凉丝丝沉甸甸的石板,上面光溜溜的,别说术法修习图谱,一个字都看不到。 那老龟又摇头摆尾地一通示意,但动作实在令人费解,我捧着这沉甸甸的石板不知所措。 那老龟也是很焦急的样子,在水中团团乱转。 我想难道是要我转圈看?我捧着石板正对日光,转了半天除了把自己转得头晕眼花,石板还是石板。 蓦地眼前黑影一闪,那老龟竟然疾如闪电地从水中跃出,张开大嘴咬在我的手腕,又鬼影一般回了水中。 我猝不及防,石板顿时摔在河滩上,真没想到乌龟急了也咬人的,这一口咬得可真是狠,我右手腕血流如注,滴滴答答地落在石板上。 我扯下裙子一角包扎伤口,正纳闷这老龟发的什么疯,却见那染了我血的石板蓦地金光大作,忽地飞到我身前,本是正正方方的一块石板,又凭空生出几十块,恰似一张又一张书页蜿蜒在空中排了一溜儿。 那老龟显然很是兴奋,颔首不断。 我瞬间忘记了手腕的疼痛,睁大眼睛看着前方。金光闪闪的书页一张一张奔到我眼前来,前面十页是心法口诀,后面二十页是修习图谱。 我专注心神默记了一遍,这书页想是通灵性一般,又从头至尾显示了一遍。 那老龟眼神专注地望着我,似有询问之意。 我向它点头说道:“都记住了。” 它很是欣慰地颔首不断。眼前金光收敛不见,又化作一块不起眼的石板。我将石板放回它头上,石板瞬间隐没不见。 它又抬起前爪指指我的手腕,眼中大有歉疚之意。 我笑笑说:“没事没事,原来你是让我咬破手指滴血上去,怪我太笨,没领会您老人家的意思。师父的意思是让我同时修行这门功法吗?” 它又重重点了一下脑袋。缓缓转身沉下白水河中,掀起好大一个漩流。 白水河回复了平静,我又把刚才默记的心法口诀及图谱温习了一遍,确定已牢牢记住不会忘记,眼见红日西沉,赶紧先跑回家了。 是夜爹娘睡去后,我开始打坐练功,先练玄清功法,再试练新学功法。新的功法心法算是倒背如流了,但毕竟不像玄清功法有师父从旁解释,很多语句的含义不甚明了,而且有些要义似乎与玄清功法相悖,前者要我宁心静气物我两忘,后者则是天地之间唯我独尊,前者要我以静制动,静到对尘世无一丝扰动再细细感知聆听世间元气波动,循着元气规律运气,借势成力;后者则要我主动出击,以最大能力扰动世间元气,强势将元气之力化为己用。 我凝神修炼了一刻钟,种种相悖之处弄得我头晕目眩,气血也翻涌得厉害,干脆倒头先睡一觉。 一夜梦境连连,似乎有个模糊的影子在我的梦中练功,身姿矫若游龙,练得正是我强记下来的功法图谱。那个影子一会儿是个玄衣墨发的清冷男子,一会儿好像又变成了我自己,武得是酣畅淋漓、全身灼热。 早上醒来觉得困乏不已,口干舌燥,好似我没有睡去,真的勤勉修炼整夜。 我灌了一肚子冷水又倒到榻上昏睡,害得娘以为我生病了。 我只说晚上做了噩梦,没有睡好需要补觉。好在是休课日,我睡到日近正午,吃了口饭去竹林中找了处僻静处,又按照法诀修炼。不知是不是竹林天开地阔的缘故,周身热气流转,顿觉神清气爽。较玄清功法叫人耐着性子静坐想比,老龟带来的新的功法明显更对我的性子,而且这门新的功法颇有魔力,修习起来总有欲罢不能之感,不像玄清功法,每日都是强撑着坐满师父规定的一个时辰。渐渐地,我在新功法上愈加投入,玄清功法权当消遣。 我白日学堂念书,晚上溜到竹林修习两个时辰再回去睡觉。开始数月疲惫不堪,学堂上瞌睡连连,先生一向知道我是个贪玩耍滑的,况且他一向坚持女子无才便是德,也没有正儿八经为难我。第三月开始有点渐入佳境之感,周身热流运转日益顺畅,身子也倍感轻盈。 秋去冬来,我修习已有半载,期间老龟出现过三次,我把功法演练给它看,它应该是颇为满意我的进境,颔首不断。 这一天晚上待爹娘睡下,我照例溜到竹林练功。 天地间只有穿林打叶的簌簌风声,我脑中渐觉清明一片,体内充盈澎湃之力,身子轻盈无比,似乎与这广阔无边的天地融为了一处。 掌风到处,竟然有一簇明亮的蓝紫色的火焰跳跃而出,在星辉黯淡的夜晚璀璨异常。这火焰在我掌中粼粼闪动,闪耀着一股强大又诡异的力量。 我吃了一惊,试着运掌操纵火焰,顿时一股灼热的气流随火焰流转起来,如滚火球一般愈来愈大,映得整个竹林红光漫天。我似乎感觉到火舌吐到我脸庞,惶急之下将双掌外推,那以火焰为中心的灼灼火球瞬间击出,发出晴天艳阳般的璀璨光亮,竟一下将十丈开外的一处洞穴崩碎。 我当真是目瞪口呆,这功法威力如此巨大。刚才那一击声势浩大,甚至感觉地面都抖了三抖,我担心吵醒村里的人们,赶紧回家了。 当晚我又梦境连连,初练这套功法时候入梦的那位玄衣墨发的清冷男子又闯入我梦中,他异常真实地矗立在我面前,威严肃然,眉宇间凝着深深的忧伤,让人禁不住想抚平他的眉头,但伸手见他消失不见。 我骤然心痛不已,醒来又是全身灼热,口干舌燥,心兀自怦怦跳了半天。 窗外,已是红日满天。 第8章 惊鸿8 我粗粗扒了几口饭就向学堂疾走,路上遇到小竹小兰她们,正在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我隐约听到“天火”“惊雷”之类的,满腹狐疑地上前询问。 原来她们说的正是昨晚我惹出来的祸事。据说最开始是草婆婆夜半起身小解,远远望见竹林上空红光映天,她赶忙叫起儿子过去查看,发现有一片竹林被火焚成焦炭,而不远处的山石洞穴像震裂一般乱石纷飞。她立即卜了一卦,显示有天火降世,不是吉兆,号召村民们一起去须弥山祈愿消灾。经过村民们一番添油加醋地演绎,到小竹她们口中已经成了天降赤焰、地动山摇、妖魔现世、人心惶惶了,她们正商议着是否今天不去学堂了。 我有几分心虚地讪讪笑了一下:“须弥山脚下哪里会有什么厉害的妖魔鬼怪,可能就是天雷勾了地火,一不小心烧起来而已,大可不必当回事,你看今天日头不还是照常红着脸升起来吗?草婆婆那个人本身就神叨叨的,当年她还断言我已经死在了娘腹中呢。” 也许我本身这个例子太过触目,小兰三个深以为然地点头称是。于是一道上学堂了,我暗想以后练功可得小心了。 听说村里的大人们当日真的上须弥山去了,云翊仍未出面,玄同来像模像样地勘测了现场,也没断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没有魔气,请大家不要惊慌。 我想起那团明亮的火焰、震天的声势,仍心有余悸,半个月没去竹林修炼。但每夜也是不得安睡,总是梦境连连,似乎在睡梦中也在修习功法。晨起口干舌燥,虽是寒冬腊月,也需灌一大壶凉水。 如此过了月余,冰雪消融,大地回春,关于天火、妖魔的风声已平。我又开始修行,自掌中可生出火焰之后,体内蓦地多出一股似乎被禁锢经年的力量,比之修习时灼灼流动全身的力量更加强大,仿佛一头囚禁多年的猛兽,咆哮着想冲出囚笼。 有一回,体内力量冲撞起来,肺腑间剧痛无比,气血奔腾翻涌,我急运玄清功法才将一口冲到喉头的甜腥气压了回去。师父与老龟均未出现,我不敢贸然再修习,暂停了几日,但睡梦中也并不安稳,似乎梦见自己仍在修练,醒来四肢百骸灼热无比。 我当真是勤奋过头了,连做梦都在修行,师父知道的话定会颇为欣慰。 这天休课日,风和日丽,我又做了一晚上梦,颇为疲累,起得有些晚。早饭还没吃完,胖冬、矮虎、大牛来招呼我出去玩。 自我修行以来,与他们玩耍的时间大为减少,他们每每来邀我总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这次我点头应许他们都大喜过望,听我安排往须弥山上去。 石潭今日不忙,招待我们吃了中饭,闲聊了一会正欲告辞,忽闻长空清啸,清丽动人。石潭闻声纳罕道:“似乎是君上的白鹤啼鸣。“ 我等循声奔出静堂,仰首望去,果见一白鹤自山巅云雾中翩跹而至院中,那白鹤与我等高,通体莹白,纤尘不染,身上似乎泛着淡淡流光,在院中昂首傲视碧空。 我等从未见过仙家神鹤,况这鹤居然罕见地连首脚都是雪白无暇的,周身那淡淡流光更是有魔力一般,看得我们心醉神迷。 胖冬迷迷糊糊地居然将胖手探了出去,石潭急忙喝止,却哪里来得及。那白鹤羽翼轻扬间,铺天盖地的劲风迎面而来,我等如断线的纸鸢一般随风四散。 大风入目无法视物,后背传来剧痛,似是撞上了某坚硬物事。我借机奋力转身,张开双臂先死死抱住再说。 待大风弥散,我发现自己正攀在静堂门前的硬木柱子上缘,举目四望,胖冬如母猪上树般挂在静堂屋顶之上五六丈处一株苍天古树枝桠上,正惨无人色地摇摇欲坠。大牛和矮虎一俯一仰在静堂屋顶之上,还真是相亲相爱。只有石潭大哥仍脚踏实地,也是如我一般牢牢把住静堂之前另一根木柱。看来均是衣衫头发散乱,很是狼狈。 我顺着柱子滴溜溜滑下,见那始作俑者仍然不可一世地在院中漫步,真真是物以类聚,有目中无人的主子就有眼高于顶的破鸟。 “仙家之鹤就可以这么欺负人吗?!”我怒气冲冲地指鹤质问,却不敢离开这柱子,随时做好抱柱准备,谁知道这鹤爷爷会不会又突然暴起将我刮到九霄云外去。 那白鹤闻言,羽翼微动,果然是只与主人如出一辙小气的鹤! 我赶紧闭目抱定柱子,大喊:“伙计们抓紧了,这鸟又要发疯了!” 谁知等了半晌也只有山间清风徐来,睁眼却是吓了一跳。那白鹤悄无声息间已在我身前,最诡异地是它竟然低下了高贵的头颅在我腋下摩挲,颇有欣喜亲近之意。 石潭笑道:“听闻君上之鹤来自神女风山,见证了天地变幻数万载风云,如今居然为姑娘低头,想来姑娘也是与仙家颇有缘法啊。” “缘法个头啊,这么说你都活了上万年了,还这么没风度?先将我的朋友救下来再说!”我甚是嚣张地拍拍那白鹤的白顶子,触手柔软,其实与我家那只乖巧伶俐的大白鹅也无甚差别。 没想到这白鹤着实不好惹,呼地振翼腾空而起,只听“哎呦”连声惨叫,几个小伙伴接二连三地掉在地上。 好吧,这也算是把人“救”下来了。 我和石潭急忙上前挨个扶起,拍拍打打嘘寒问暖,这骄傲的大白鹅出手还是很有分寸的,虽然是一个大巴掌把人扇下来的,居然都安然无恙。 石潭拱手向白鹤作了个揖,笑咪咪说道:“多谢鹤前辈,小子们莽撞,还望海涵。” 那家伙昂首挺胸白了我们一眼,到底还是对我青眼有加,居然在我身旁矮身蹲了下来,仿佛示意我骑上它高贵优雅的背。 我自然毫不客气地跃身上去,瞬时已身在碧空,耳畔生风,也不知目瞪口呆的胖冬他们,有没有听见我喊的一声“先回家,不用等我”。 青山隐隐,白云悠悠,山风扑面而来,我坐立不稳,慌张中紧紧搂住白鹤的脖颈,它“呃呃”叫了几声,双翼盘旋加速直上云霄。总羡慕鸟有双翼可翱翔苍穹,这真的飞起来,感觉……这么想吐呢。 心动行动,抑制不住地恶心感涌上喉间,然后,我就华丽丽地吐了这高傲的白鹤一身。 正吐得天旋地转,蓦地屁股下一空,这伙计居然惨无人道地把我抖下去了! “扑通”一声,我头朝下栽进一方冰凉的水潭。幸好我自小在白水河边嘻戏水性不差,不然今天真要把小命丢在这里。 我勉力睁开眼睛挣扎出水,方见这水潭碧绿碧绿的,一条白玉飞瀑仿佛自云端流下,源源不断地注入潭中。那该死的大白鹤正在瀑布旁边,专注细心地梳理它洁白的羽毛。 啊啊啊!我简直都要气炸了,下次见面定要带着墨盒泼它一身,叫它白鹤变黑鹅。 春寒料峭,这碧水潭的水着实凉得紧,刚才晕鹤吐得全身无力,这水潭在瀑布地冲击下湍流甚急,我激灵灵打了个哆嗦,先奋力挣扎上岸。 身上实在冷得紧,也无心欣赏美景,瞧那自恋的白鹤专注梳理自己的羽毛,半分没有要管我的意思,我只好自力更生奔向离这碧潭最近的一栋绿意盎然的树屋,敲门无人应答,我不客气地不请自入,又不客气地取了一套干爽衣服换上,瞬时变身为青衣小帽小厮一名。暖和就行,也顾不上漂不漂亮了。 我把自己的衣裳团了团打了个包裹背在身上,又在灶台下抹了一把黑灰,缓步出门找那只将我丢进冷水潭的白鹤算账。 远远看去,那只自恋的白鹤已经梳洗地闪闪发亮,正对这水潭顾影自怜。我悄声靠近背后伸出黑掌……就在我即将得逞的关键时刻,水潭中冷不丁地飞出一团白花花的物事,好巧不巧就往我们这边飞来。 白鹤兄闪电一般振翅后撤,一股大风袭来,我不由自主地蹬蹬后退了七八步摔在了花丛里,又被淋了一脸凉水,相当狼狈不堪。 我无奈地抹了一把脸上的凉水,仰天长叹:这位鹤兄,您到底是鹤啊还是大鹏啊,为何每次展翅都如此狂风? 第9章 惊鸿9 我无奈地摇摇头,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这白鹤的恩怨还是来日方长吧。 话说这水潭里杀出来的又是什么鬼?我揉着摔得酸痛的腰起身向花丛外望去,这一眼望去禁不住“啊”地一声惊叫,触电般转身,脸已经红到了耳朵根儿。 额滴个神哪,我竟然看见一位华丽丽的男子,正在华丽丽地更衣。 飞瀑清溅,男子长身玉立,墨发漫卷飞舞。那画面太美,我简直不敢转身。 “小六?小七?鬼叫什么?快来帮本君更衣。”身后传来不疾不徐的声音,耳熟得紧,似乎在哪里听过。 “你干吗呢?再不过来,这美酒可没你份儿了。”那声音戏谑起来,带了几分洒脱恣意。 我脑中一震,这不是那个妖娆多姿的二殿下吗?瞧这情形,他准时把我当作云居里的某个小伙计了。 估计他穿得差不多了,我才磨磨蹭蹭地转身,果然是那面容精致如三月桃花的二殿下。他随意地套了件杏色长衫,未束腰带,墨发犹湿,迎风而立,衬得身后这如诗如画的青山飞瀑都失了几分颜色。 他微微一笑道:“原来是小七啊,小六呢?又漫山找鹤去了?我就说你们俩看管这鹤园过于谨慎,这十三仙鹤都是灵物,你们只管收拾好这园子,管他们往哪里野呢?它们玩够了自然惦记回来。” 看来这二殿下是云居的常客,跟他口中这“小七”也颇熟稔的样子。我不敢贸然出声,只干笑着来到他身前。 “来来,帮本君搬酒吧。这冠绝天下的南疆美酒,再在这寒冰碧潭里冰了三日,这滋味定是**。”他眯起眼,甚是得意。 我才注意他身侧,果然有一只硕大的木桶,足到我腰际那么高,深色木纹肌理中正泛着丝丝寒气。 我心下犯难,双手下意识地交叉揉搓,低头暗想:不知这真的“小七”君气力如何,反正我是搬不动啊。 “快去洗洗你的脏爪子,别脏了我的酒桶。”二殿下惊叫起来,整个人也很是嫌弃地后撤了两步。 我哑然失笑,含混地“嗯”了一声便奔向潭边。垂首间赫然发现,难怪这二殿下将我认错,刚才浑然忘记双手握了灶底黑灰,顺手抹了一脸,涂了一张黑脸,想必那“小七”君正是位黑脸兄,嘿嘿,恰让我李代桃僵。 做戏要做全套,我胡乱洗了一把手,又趁机在脖颈和脸上抹了几下,这下这是全活儿的一枚小黑炭了。 只是这酒桶显然还是超出我的能力范围,正在思量寻个什么合适的借口,忽闻这二殿下兴高采烈地声音传来:“玄同,我正要去寻云翊饮酒,他是在书房看书,雨榭舞剑呢,还是在梅园吹箫呢?” 玄同仍是一身黑衣,头发束得一丝不乱,彬彬有礼地答道:“回殿下,君上在书房会客。” “哦,谁来了?你这是要做什么?” “君上正在会见铁真将军。大西洲公主到访,在下奉命前去山门相迎。” 那二殿下闻言甚是激动,一把扭住玄同的衣袖,急急问道:“大西洲哪位公主到访?” 玄同的神色甚是古怪,略有迟疑后答道:“似乎是三公主玉瑶殿下。” “哎呀,真是会挑时候来,”二殿下神色更是古怪,似乎很是怕见到这位“大西洲三公主玉瑶殿下”,叹了口气的功夫已经下定决心,“我先走了,酒给我封好啊!” 话音刚落人已腾云而起,不知所踪。 玄同上下打量我一番,我已抢步奔到酒桶边,赔笑道:“有劳师兄,将我家君上的酒桶沉入潭底吧。” 玄同又冷眼瞧瞧酒桶,缓声道:“你且在此稍后,小六、小七应该很快回来,朝风殿下常叫他们封酒。在下先行告辞。” 原来这位风流潇洒的二殿下名为朝风,的确是名如其人,风一般捉摸不定、来去无踪。 眼见玄同的黑色身影隐没不见,我赶紧使出全身气力将酒桶滚入潭中。管你怎么封酒呢,在此等候小七?不是等着穿帮吗,还是四处逛逛,看能否碰到云翊吧。 我循着方才白鹤飞走的方向溜达,这云居不愧是仙家居所,举目四望就是一个字:大。再走几步,还是一个字:乱。 加上飘来荡去的悠悠白云,说是个迷宫或者法阵也不为过啊。我溜溜达达,眼见日影西斜暮色将至,竟没找到一条正儿八经的路,更别提人了,欲循原路返回却连回头路也找不到了。 正在惆怅满怀时,似乎有隐隐箫声自我穿了三四趟的竹林传来。我急忙循声前往。彼时暮色渐起,竹林深深,那箫声如泣如诉,我虽并不通音律,心底却莫名涌起几分伤怀,脑中突然闪过娘慈爱宠溺的笑脸,爹背负长弓上山的背影,还有我们的竹篱笆小院。 我自小心大如斗顽劣好动,有时候和胖冬他们玩得疯了忘记回家也是常有的事,从不作伤春悲秋之举,这箫声却如有魔力一般直往人心里钻,钻得人满心怅惘苦涩。 伴着落落箫声,我终于走出了这片幽深竹林,眼前豁然开朗,淡淡幽香浮动,山下已是明媚阳春,这竟有偌大一片梅园,我顿生脱离尘世之感。 极目之处尽是绽放寒梅,白的莹白如雪,红的艳丽如火,粉的娇美无限,疏影横斜,暗香盈然。 漫漫花海中,白衣公子倚树而立,手持碧玉长箫,风微微起,梅簌簌落,曲绵绵出。 天地间似乎只余这一片梅园,一曲箫声,一角白衣。 暮色更深,月上梢头,我像痴了一般凝立园外,看人,观花,听箫。不知时辰几何,忘却时光流转。 直到夜风乍起,乌云蔽日,丝丝寒意如游蛇一般越过肌肤,沁入脏脾。 我恍然惊觉,却发现周身竟不能动弹分毫,暗夜中仿佛有一双无形的魔掌,正在将我体内的生机和热气一丝丝攫走,周身上下难言的痛楚。 暗夜铺天盖地笼罩下来,天穹上见不到一丝光亮,似乎月亮和星星都被装进了黑夜的袋子。 眼前绽放的寒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速萎靡枯落。箫声也戛然而止。我欲张口呼救,身躯却恍如已不属于我,神智也渐渐模糊起来。 我霎时间想起传闻中的冥界死神,这般得绝望、沉重、压抑,让人痛不欲生,除了十八层无间地狱的黑暗,还能有谁? 神识渐弱,渐渐地连彻骨寒意都已感觉不到,眼前只有灰蒙蒙一片,连喘息都无比艰难。我暗想,难道这次要把小命丢在这里了? 迷迷蒙蒙间,似乎箫声又起,与前番愁肠百转截然不同的曲风,激扬清越,如惊涛拍浪,又如旭日耀升。 这箫声如狂刀利剑,竟将这无边暗夜撕开了一道口子,一束月光星辉瞬时倾泻而下。 银光照耀之下,那挤压的人透不过气的死亡气息渐渐弥散,我仍然不能动弹,却觉得在生与死的门槛走了一遭,幸运地又活过来了。 正大片枯萎的梅花在月光星辉映照下也恢复了生机,暗夜仍是迷茫一片,却总算不是无边的绝望深海了。 箫声更加激越,空气中隐隐有两股力量在激烈对抗,一股便是刚才鬼魅般生出的毁灭一切的死亡之力,另一股应该是云翊运用箫声调动起来的对抗阵法。 伴随清扬箫声,那本是细细一束的银辉渐渐扩大,暗夜里最初那道裂口也渐渐变大。裹挟着梅香的清风,渐渐抵住了自幽冥虚空渗出的森森寒意。 空中光华万丈,云影旖旎徘徊,浑如春日明媚的璀璨白日。 渐渐地,箫声止歇,光敛云开,明月映照天际,梅香随风涌动,世界回复清明。 但那股令人心悸的死亡力量并未散去,身体仍然不听使唤,我只能像根柱子一般扎在地上。刚才那一瞬着实惊魂,至今心悸不已。 云翊白衣纷飞,磊磊立于一株红梅树下,清越的声音响彻夜空,“仙君既然驾临寒舍,何不现身共赏月下梅园?” 第10章 惊鸿10 “凡尘竟有如此盛境,难怪云翊舍九霄而恋凡尘。本君不请自来,还望海涵。”伴随着低沉地一声回应,一道黑影如鬼似魅一般倏忽立于云翊身前。 说着海涵,调子却甚是清寒,透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孤傲,我闻声竟又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仿佛刚才那股游蛇般的寒意又袭了过来。 那人傲立天地间,遍体黑衣,一头银发冷辉闪动,半边脸庞隐在一副黑漆漆的面具之下,面具之外的半张脸苍白异常。 我也算是见过不少神仙的,云翊清冷如月,朝风妩媚如花,师父沉稳如松,但三者都仙气卓然,而这位云翊口中的“仙君”,带着碾压凡尘的强大威势,还有莫名的森然诡异,我一时心颤脚软起来。 远看去,二人一白一黑,一个光风霁月,一个森然沉肃,对峙伫立在红梅树下,画面有一种杀气腾腾的诡异美感。 云翊持箫负手而立:“听闻仙君专注闭关修炼,已有大成,方才领教了。” 仙君环视方才大战后零落满地的梅花,若有所思道:“久闻尧虚上神’天光云影’撼天动地,云翊似又青出于蓝了,果然名不虚传。” 蓦地冷笑一声,沉声道:“本君再问一次,那件事,云翊可应许?” 云翊轻叹一声,有几分无奈地应道:“仙君统领寰宇,已是无上之尊,又何必执着于一时成败?” 仙君冷哼一声,拂袖道:“大西洲阳奉阴违,抗命窝藏妖族妖众,近日虞文奏请本君遣铁真将军伐之,云翊以为如何?” 我恍然明白今日铁真将军与大西洲三公主接连到访的原由,原来是大西洲大祸将至,看来大西洲与云翊颇有渊源,这仙君欲以大西洲之事要挟云翊应承他某事。 难怪师父一去不回,看来是此事绊住,只是师父为何会无端主动挑起战事? 云翊神色略动,却仍平和应道:“所谓妖族,上次仙妖大战妖王青冥不知所踪后,已无甚战力。当下,普天之下皆为仙君庇佑之子民。天下皆知,大西洲红珊夫人只是收留了一众无家可归的族人而已,为祸苍生的妖众仅为少数,在不在大西洲尚不确定。此战,云翊看来师出无名,仙君又何必有此一问?” 仙君沉默不语,夜空中墨云漫卷,似怒海波涛。 云翊又道:“四海之内,难得有百年的太平。仙君所令之事,在下并非不愿,乃是不能。此战一开,恐怕九重天也要塌下一半。仙君当真要为了一己执念而令战火起、苍生难吗?” 仙君似有所动,沉默不语。风起,扬起漫天花雨,梅香漫天弥漫。 云翊声音蓦地清冷起来:“先师虽身归混沌,我们师兄弟仍在,大师兄擅排兵布阵,以一介书生居大西洲之尊,王后红珊夫人更是赫赫有名的妖族十大圣将之首,这两人一文一武坐镇大西洲。二师兄在幽冥界这些年,想来炼器之术更加精进。云翊不才,也得先师几分战力。铁真将军及其部属均曾追随家师,与大师兄和红珊嫂嫂均有不浅的袍泽之谊。虞文此请,君上还是三思的好。” 我本又冷又怕,听他这番豪气冲天的话,蓦地热血上涌,禁不住叫了声:“好!” 叫完才发现,不知何时身体已经恢复知觉,听我使唤了。本以为这声“好”只是心声,除了自己无人听见。当此寂静星夜,这声“好”直如春日惊雷一般炸响夜空。 那黑夜叉仙君大人一个眼刀飞来,我瞬时全身发凉,不能动弹,方才那番惊魂滋味又来了。 眼前一花,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竟先后瞬移至我身侧,仍是相持对立,互不相让。 刚安静了一刻的夜空,顿时又剑拔弩张起来。 仙君那张半遮半掩的脸几乎就近在眼前,我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控制不住地颤抖。也就是我自小胆儿肥,换了胖冬他们几个,一准儿当场就被吓死了。 好在云翊那如诗如画的眉眼也近在咫尺,我心稍慰。好歹我现在伪装的也是须弥山的人,他一定不会让仙君在他的地盘上碾死自己的手下吧。 瞧方才两人对战时风云变幻的情势,如果就此再战,我也免不了跟那零落满地的梅花一般命运,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儿。 一触即发之际,与梅园一道之隔的竹林忽然风起云涌般地起伏不定,十几只白鹤呼啦啦自林中飞而出,团团围在云翊和我身后。 我一眼瞧见那只带我上山的白鹤,在鹤群最末,体型也最为娇小,但因通体雪白,在一群丹顶鹤中甚是醒目。 仙君见鹤群到来,苍白的脸上神色大变,眸中一时失神,威压攻势顿消。 云翊碧霄持于身前,凝而不发,微笑道:“可惜了风山如此钟灵毓秀之地,一场大战竟成焦土。我瞧仙禽灵兽无家可归,便带了来须弥山。君上若有睹物思人之心,也可常来瞧瞧。” 我委实听不懂这哑谜一般的对话,动了动手指发现又解冻了,趁仙君失神之际想悄悄后撤两步,离战圈略远一寸是一寸,发现不知道是吓得还是冻得,腿脚竟还不能动弹,只好继续胆战心惊地立着。 仙君望着鹤群,一时怔忡,月色下的半边脸庞惨白异常,半晌幽幽地说:“争如不见。”说罢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正想着该对云翊说点什么,竹林里又是一番热闹。以玄同为首奔出来七、八名少年,除玄同外,均着烟青色长衫。没看到与我装扮相仿之人,想必那位小七君没有前来,我心略安。 玄同道:“云居阵法感应到外界侵入,属下们修为不济,方才竟无法突破结界,若不是鹤群突进竹林,仍不得进。未知何人犯我云居,君上可还安好?” 云翊仍未转身,右臂轻抬道:“无妨。你们且散了吧,四处查看一下云居阵法。” “是。”一干人领命退下。 自仙君离去后,云翊像落地生根了一般未曾移动分毫。我活动了下腿脚,跟着群鹤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两步,脑袋发起晕来,竟瞧着云翊的背影摇摇欲坠。 眼看他下一瞬就要倒了,我赶紧冲上去堪堪扶住他:“你怎么了?” 刚问出一句,突觉心脏骤痛,仿佛利剑入胸。眼前一黑,我和云翊一同倒了下去。晕前只记得半空中一袭碧色身影飘飘而至,堪堪扶住了他。 看那身影长发飘飘,婀娜多姿,是位美丽的仙子。 不知道昏了多久,醒来发现置身一处空旷寒冷的石洞。头痛欲裂,想想这半日,忽冷忽热折腾好几趟,还活着算我命大了。 我挣扎着起身,发现除了脖子勉强能转,眼前模糊有光,鼻口能进出气,竟然丝毫动弹不得。 回想昏倒前一刻,似乎有位仙子救了云翊,看来是位美丽又善良的仙女,还顺手牵羊救了我。 我又调动全身力量,想找回对身体的控制权,累得全身大汗,最后认命地老实躺着。 石洞深处隐隐传来一男一女对话,男的声音极为低弱,还伴有阵阵压抑的低咳,是云翊。女子语音清扬动听,语气中满是关切焦虑。 我听不太真切,隐约听得女子担忧地说:“你这反噬发作得愈加频了,看来不仅是为我,还是为你,都得加紧找齐生灵石才是。” 云翊没有应声,又是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听得我心直颤。胸中热血上涌,居然翻了个身,这才发现方才我是直挺挺躺在一方窄窄的石台上,这一翻身就结结实实地滚落到了坚硬的地面上。 这一摔似乎脑子清明了一些,身体竟恢复了部分知觉。 我半蹲半坐在冰冷的石头地上,像暑天热极的大狗一般呼呼喘气,这辈子简直都没有如此狼狈过。 原来这是依石洞改造的巨大石厅,也不见进出门洞在何处。 听得“吱呀”一声,石厅深处竟开出一扇门,那位青衣仙子闪身出来。 我的眼睛尚未完全回复清明,加上石厅灯光晦暗,瞧这袅娜的身影有三分如梦似幻,三分飘飘缈缈,禁不住又晕了一晕。 “你家君上平常怎么管教你们的,竟然做出这种人神共愤之事来?说,你把人家姑娘藏到哪里去了?” 冰冷如剑的声音居高临下传来,我晕了一晕之后,又抖了一抖,没有搞清楚状况,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我上山来时,山脚静堂喧闹一片,听闻山下烟霞村丢了个姑娘。你身上却背着个包袱,里面是姑娘的衣衫,须弥山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她声音抖高,显然气得不轻。 乖乖,居然是这么回事。爹娘见我迟迟未归,又听胖冬他们说我乘鹤而去,想是纠结了一帮村民到静堂要人了。 我落水湿了衣裳,顺了小七君的衣服,害得这位素未谋面的小七君莫名背了黑锅。 我心下释然,正要向这位怒气冲冲的仙子解释一番,石门后低弱的声音传来:“他不是……小七。”说了这几个字,又带起一阵咳嗽。 青衣仙子闻言一阵风般闪回了门后,我看那石门还没关闭,奋力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进到内室。 仍是一间冰寒的石室,顶上悬着一颗夜明珠照亮。 云翊惨白着一张脸半靠在一张白玉榻上,右手掩唇低低咳嗽,只着了一件月白长衫,失了凌厉之气,宛如凡界一名寻常文秀书生。那青衣仙子秀眉轻蹙,一双纤纤玉手正温柔地为他轻抚后背。 夜明珠莹润的清光之下,一个丰神俊朗,一个美丽出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儿。 悄悄地死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惊鸿10 第11章 变数1 我心里紧了一紧,强自定了定神,伸袖将脸抹了抹,说:“碧落玩闹,驾鹤上山不过好奇而已,如今园子也逛过了,就不叨扰了,烦请神君再遣那白鹤将我送下山吧。” 那青衣仙子端详了我一番,笑道:“原来如此,料得云居不会有此胆大妄为之人。” 云翊瞥了我一眼,坐直身子,向我招了招手,说:“你过来。” 我愣了一下,看他眸光澄澈,不像脑子发昏。但他那召唤恍有魔力,令我无法抗拒,我愣了愣神,一瘸一拐地挪至榻边。 他抬起修长如玉的右手,低低道:“手给我。” “啊?”我讶异不已,这是要做什么?心里这般诧异着,手却很别人话地送了过去。 两根冰冷的手指搭上我的脉,云翊俊逸的双眉紧了一紧,苍白的脸上略有疑惑之色。 那碧衣仙子道说:“我方才也大略瞧了瞧,没什么大碍,只是一时晕过去而已。” 云翊松了我的手,淡淡地对仙子说:“送她下山吧。” 我慢慢腾腾地挪到门口,回头见他已在闭目打坐调息,只能叹口气跟着仙子出了石室。 出得石洞,又见繁星漫天,山间夜风习习,偶有飞鸟夜啼,回想云居这短短几个时辰,真是恍如隔世,全身疲惫袭来。 青衣仙子似笑非笑地问我:“舍不得走了?不然你就下山去禀告高堂,来云居日夜陪伴他好了。” 我悻悻道:“神君已经有你这么一位倾国倾城的仙女相伴,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仙女姐姐,您将那白鹤召来即可,就是它带我上山的。” 小仙女听我此言,笑得花枝乱颤。 我恼道:“就算云翊是个高高在上的神仙,我只是个自命不凡的村野丫头,还不容凡人肖想一下么?” 小仙女敛了笑容,蓦地出手揉了揉我一头乱发:“小丫头有志气!你叫碧落是吧?我叫暮青,暮色遮青山的暮青。听姐姐的,肖想一下就行了,还是乖乖回家去吧,此间权当梦一场。” 暮青打了个呼哨,那白鹤翩跹而至。 我不服气地甩开她手:“来日方长,姐姐再会!” 话本里常说年少时不要遇见过于惊艳的人,否则便会误了终身。我初时颇不以为然,遇到惊艳之人是机缘难得,得不到才会误终身;得到了,会幸福终身。 然而,想要得到,道阻且长,先大睡一场再说,梦里好风光。 爹娘本来很是担心,见我醒来又能吃能玩,与平常没什么两样,也就放心了。我没有将云居所遇讲给胖冬他们听,只说那疯狂的白鹤带我绕着须弥山方圆百里转了一圈,转得我头晕。 我在学堂里百无聊赖之时,偶有望向窗外的青天白日,有云翊清浅摄人的笑容一闪而过,不知他伤势是否大好了。又想起师父说抽时间就来看我,真是神仙的话最不靠谱。 那不知在何方的大西洲,大战是否已经拉开。如果真的开战,想必云翊与师父都会无暇分身。这大战会不会祸及安稳人间呢? 倒是娘又念叨着给我说亲,还张罗着把胖冬、矮虎、大牛他们都请到家里来,摆出一幅招亲的架势。 大牛他们兄弟情比金坚,齐齐拒绝娶我,还当着我爹娘的面把我一番夸奖,说得天上有地下无,那叫一个美若天仙、蕙质兰心,他们三个哪能配得上我? 他们说得真挚,娘听得十分郁闷。念着我这没正形的性子,只好说等再长长岁数吧。 我对修行本就是一时脑热,那夜在须弥山被暮青鄙视的笑刺激到,回来后倒是勤勉了起来,有时梦中也似乎在修行不辍,醒来也很是佩服自己,色心可嘉。 这天又是休课日,跟胖冬矮虎他们也玩不出新花样了,我无聊得很,去须弥山寻石潭玩了一趟,中饭在石潭那里用了。自从修行以来,除了唬人的雷火之外,还有一样好处,就是腿脚迅捷了许多,以前半日的路程,现在脚下生风一般半个多时辰就到了,后来我都独自上山了。 下得山来离日落还早。如今已是初夏,山青水碧,花开嫣然,怡人风光满目。我还不想那么早回家,不是念书就是得听娘唠叨谁谁订亲了、谁谁家在山上挖到一棵千年老参,于是漫无目的地在竹林晃悠。 踩着林间碎金一般的日光,居然转到了去年夏日我被云翊误伤后他为我裹伤的洞口。 我在洞口立了片刻,终究还是没有走进去。又信步走了一会,看到去年冬天被我一掌轰碎了的洞口。 掌心痒痒起来,我寻了处僻静地开始修习,想把这涌入心间的惆怅赶走。 不知为何总是心绪难平,体内仿佛有股禁锢许久的力量蠢蠢欲动意图喷薄而出,焦躁之火游走全身,我烦怒地一掌挥出,竟又打出一团灼灼烈火,闪着诡异的蓝紫色,裹挟着雷霆般的巨响,连片山林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十丈开外几座山洞轰然倒塌,脚下的大地也灼热起来。 我呆呆地看着掌中兀自游走不定的亮紫色火焰,已经增至四束,意味着我已经突破四重天。体内那股力量瞬间加大,突破了禁锢,暴洪一般倾斜出来,瞬时脚下一轻我已升至半空。全身灼热难耐,似乎周身血液也随着这山火燃烧起来。 山火已呈熊熊之势,正扑向连绵的群山。 我骇异不已。不及多想,先回村寻人扑火再说,火势如此蔓延,说不定很快就祸及烟霞村了。 我腾身飞起,瞬间已在白水河边落足。胖冬他们三个正在河边,看见我如同见到鬼一般面露恐惧之色。 胖冬、矮虎在前,瞠目结舌道:“碧落,你,你,这是怎么了?” 我体内灼热难耐,蓦地生出一股嗜血的**,双手不由控制地陡然暴长伸出,一手一个掐住胖冬、矮虎的脖子,将他俩拉至身前。这时,我在他们惊恐的眼瞳中看见一个发丝飞扬、双目赤红的女魔头,心底陡然一惊,这是我吗?我这是怎么了? 眼看胖冬、矮虎已经满脸通红喘不上起来,离地的双脚无力地挣扎着,我的双手却仍然被那股嗜杀的力量所控牢牢地扼住他们的咽喉。 大牛呆了一瞬,转身发狂一般逃向村里。 我体内像是分裂成了两个我,一个躁动焦灼迫切想看见鲜血,另一个秉持最后的理智和清醒努力将这种念头压下去。眼前渐渐漫溢一片红色,整个天地都灼烧起来,我头痛欲裂,蓦地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缓缓睁开眼睛,全身仍是剧痛无比。下一刻却迎上村民们一双双愤怒喷火的眼眸。 我挣扎着起身,惊讶地发现,自己已被五花大绑,关在村中人囚禁野兽的坚固木笼中。 爹、娘见我醒来,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娘双眼通红,显然是哭过,爹的眼中满是悲愤、失望、焦虑。 爹张了张嘴,颤声道:“丫头,你……你,立东、天虎真的是你杀的吗?!” 真是晴空霹雳,我半晌才反应过来,爹说得是胖冬、矮虎。我们自小一起玩闹,几乎忘记了他俩的大名是秦立东和姜天虎。蓦地记起昏倒前最后一刻,我的确是像个发疯的女魔头一般狠狠扼住他们的喉咙,难道我终究是酿成了大错吗? “这是为什么啊?为什么啊?”胖冬娘、矮虎娘声嘶力竭地向我哭喊着,几乎都要哭死过去。 “当年我就说这孩子已经胎死腹中了,竟然能奇迹生还,真不知是什么妖孽附身了。”草婆婆哑着嗓子道,拐杖用力拄地。 村民们都是看着我长大的叔伯长辈,这一瞬看向我的目光却个个如刀锋利剑,恨不得立时将我千刀万剐了。我远远望见不远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胖冬、矮虎,心底寒凉,我,我竟然亲手杀了自小一同长大的好友,这真是天地也不能容忍的罪孽。 我无可辩驳,含泪垂首。 闻听胖冬爹满腔悲愤地说:“村长,您可得为我们两个娃主持公道啊,不能让他们就这么白死了,他们……才十五岁啊!” “烧死这个妖孽!烧死她!”人群中响起愤怒的呼喊。 “这一定是有什么误会,碧落,碧落是你们看着长大的啊。”娘的哭喊声瞬时淹没在愤怒的火海中。 我悲凉地看向娘,向她摇了摇头。事已至此,我铸下大错,百死莫能赎。 “大家让一让!”人群中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玄同和石潭背负长剑,自人群中走了出来。 石潭矮身蹲在笼前,焦灼地握住木桩,急切地问我:“碧落,这到底怎么回事?真是你引发的山火吗?” 我缓缓地点了点头。 矮虎爹向玄同长揖道:“事实摆在眼前,大家还不相信吗?大牛亲眼看见碧落发了狂一般,红着眼睛掐住了立东和天虎啊。要不是他跑得快,怕是也遭了毒手了!仙长,您可一定要为我们降妖除魔。” 石潭无奈地向我摇了摇头,转身对玄同说:“师兄,君上待碧落姑娘颇有不同,您可要慎重行事。” 玄同冷冷地看我一眼,朗声道:“请大家散开。”他腾身飞至半空,施法将一块拳头大小的五彩斑斓的石头悬在我头顶空中。 石潭也和村民们退在一旁,看向我的眼神中满是关切和担忧,我心中一暖。蓦地眼前一花,五道华光自头顶倾泻而下。 我抬头看去,那五彩石正发出绚丽夺目的光芒,结成一个璀璨的光罩,瞬时已将我罩在中心。 在这流光溢彩的照射下,我的身体竟然隐隐透出红光,并随着五彩石亮光的加剧,这红光也愈加浓烈,体内那股灼热的力量又蠢蠢欲动,大有与五彩石光阵相抗之意,不时捆缚身体的绳索尽数崩断,木笼也簌簌晃动起来。 围观村民们发出惊慌的叫声。听得玄同喝道:“此乃女娲娘娘补天所剩的五彩神石,由仙界五彩天光池中所取。你的确身具魔性,便是君上在此,也是无可置疑。” 说话间他收了五彩石纵身跃下,长剑出鞘,剑气凛然寒光闪闪。 第12章 变数2 石潭冲到我身前,伸臂拦道:“师兄,事出突然,还是禀告君上定夺吧!” 玄同仍是冷冷地说:“你闪开,休要妨碍我除魔。说罢袍袖一拂,石潭已摔在一边。 玄同寒剑一闪,已在我周边设起一道仙障。他上下游走纷飞,瞬间围绕着囚禁我的木笼,以红色丝线缠绕起一个法阵,丝线上悬挂这数十个铜铃。 他布阵完毕,运剑催动法阵,红色丝线立时红光绽放,铜铃也铃铃作响。我立时感觉万剑穿心,又似有无数牛毛细芒针刺入,全身剧痛无比,似乎全身筋脉正一寸一寸的断裂,神识渐渐模糊起来。 迷迷糊糊间传来天塌地陷地巨响,空气中盈满浓浓腥气,人群惊慌失措四处奔走。法阵似乎停滞了,我全身被拆了一般无力,勉力睁开眼睛,影影绰绰地瞧见玄同正持剑与一黑一白两条巨蟒斗在一处。 石潭急急地冲过来,打开笼门将我抱了出来,跌声问道:“碧落,你还撑得住吗?” 我跌跌撞撞奔向胖冬、矮虎的尸体旁边,此时才终于信了,他们两个真的走了。 “碧落,那两条蟒蛇像是来救你的。”石潭讶异道。 我没有抬头,只是失了魂魄一般定定地看着再也不能与我一起玩耍的胖冬和矮虎。 一股裹挟着浓烈腥气的劲风扫来,我已被白色巨蟒远远伸过来的蛇尾拦腰卷起。 我本就全身无力,身体乍一腾空更是头晕目眩,加之巨蟒腥臭之气扑鼻而来,几欲呕吐。 眼前剑光一闪,那白色巨蟒惨痛嚎叫,一个腾身扎进了白水河中,我身子一松坠落在河边软滩上。只见整条白水河的白浪都泛红了,显见那白色巨蟒被玄同伤得不轻。本与玄同激斗的黑色巨蟒见同伴受伤,一个甩尾也扎入了白水河,溅起巨大的浪花,大片河滩都被染血的河水浸湿了,发出浓郁的血腥气。 乌云不知何时遮蔽了天空,天地间一片肃杀,阴风阵阵吹来,我全身尽湿,只觉从内而外被寒气裹挟,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玄同长剑飞起,剑气直冲我而来,怒喝道:“眼见这两个畜生为你而来,本来只想以驱魔阵除去你的魔性,现下是留你不得了。” 石潭惊呼:“师兄,不要!” 我闭了眼,静等玄同赐剑。 一阵狂风漫卷而来,听得人群中惊叫不断。迷迷糊糊间,腰上一紧,有人将我拉了起来。紧接着脚下一空,这人带我腾空而起。我模糊间瞧见地上村民们倒了一片,那黑色巨蟒竟然去而复返,狂风中玄同持剑与它斗在一处。 落地时已在一处密林深处,赫然发现救我的竟是那位白胡子的乌蒙太卜。 乌蒙安顿我在一块石头坐下,纳头便拜:“恭喜殿下,修罗经已突破四重天。如今殿□□内禁制已破,乌蒙可以人身相见了。” 我吓了一跳,几乎要从石头上跌落下来,颤声说:“那老龟竟是你?” “正是老臣。我圣界一蹶不振近百年,如今终于振兴有望啊。感谢历代圣君庇佑。” 他那边说得涕泪纵横,我这边听得心惊肉跳。 赶紧将他搀起,待他情绪稍缓,我说:“老伯,能不能好好给我解释解释啊?” 乌蒙擦了擦眼泪,断断续续地给我讲了段匪夷所思的故事。 百年前,仙界妖族一场大战。仙君泽皇请出仙界七十二尊者,发动了乾坤经天阵。妖王青冥,据乌蒙说是我的亲爹,眼见就要命丧黄泉。彼时已怀胎七月的魔后凌波仙子,据乌蒙说是我亲娘,硬是以己之身替夫君挡下了乾坤经天阵的雷霆一击,当场殒命。 青冥悲怒之下召出了守护地底烈焰的神龙,红着眼誓让这天地万物与凌波仙子陪葬。眼见修罗业火燃遍风山,已成燎原之势,仙君急请退隐的尧虚上神出山,这才平息了一场大难。 妖王青冥生死不明,一说他当场陨殁,一说他被尧虚上神镇压于极北冰川。魔后凌波仙子被仙君泽皇手下虞文神君葬于风山。仙君泽皇被神龙所伤,毁了半边脸,丢了一只眼睛,自此性情大变。 乌蒙太卜带领一群族众侥幸逃脱,却发现象征妖族血脉传承的灵珠仍华彩绽放。他深信凌波腹中胎儿未死,于是苦心孤诣踏遍四方,苍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给寻到了。 就是我。 乌蒙讲得花白胡子乱颤,我凝神听了半天,问他:“您老说大战发生在百余年前,可我目前只有十五岁啊。老伯您肯定是搞错了。” “殿下您的身份绝对错不了,您看这灵珠,”他说着将黑魆魆的手杖立在身前,“只有圣君一脉才能令灵珠有所感应,之前我也是凭借灵珠感应才寻到殿下的。当时不知何人在殿□□内设置了禁制,我等无法近身,只有化出原形方能靠近。况且这修罗经乃圣君一脉方可修习的功法,殿下如今修炼已有小成,”他欣慰地捻起一丛花白胡子,“错不了,错不了啊。” 我心中仍是疑云重重,但瞧着乌蒙太卜胡子这么长年纪一大把,还这么尽心竭力地为他那不知道是死是活的主子操心,算是个忠义之人,也是不容易。 我摇头叹了口气,忽然想到一件事,问他:“这么说当日那头赤云兽也是你派来找我的?还有今天白水河里的黑白大蟒,也是你的人?” “不错,老臣当日寻得殿下,当然要安排属下保护殿下安危。” 我咬着牙问他,“那,胖冬与矮虎,究竟是怎么死的?” 乌蒙太卜扑通跪倒在地,“望殿下恕罪,小黑小白奉命保护殿下,见殿下与那二人起了争执,本心是想将你们分开,没成想那两个小子这么不禁碰……” 我心如刀绞,站立不稳,胖冬,矮虎,你们虽非我亲手所杀,却也相差无几。 事到如今,多言无益。 我苦笑道:“不论你所言是真是假,总归是你们害死我的朋友,把我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我闯的祸仍需自己来担,以后我不会再练你这劳什子修罗经了,以后你也休要再来烦我。烟霞村的其他人,若再有什么伤亡,我定与你们拼命。就此别过吧。” 暮色苍茫,难辨方位,我转身随便朝着一个方向走去。这林子虽大,我慢慢走总还能回到烟霞村去请罪吧。 那乌蒙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跟在我身侧,连声说:“殿下,您这样可让老臣怎么活啊?圣界还等您主持大局呢。殿下,您真的要相信老臣啊。” 我不胜其烦,挥手拍出一掌,那老头真是愚忠到家了,居然不闪不避,被我一巴掌扇倒在一颗大树上,当时就捧了胸吐起老血来,一边咳血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殿下,只要您能消气,老臣怎样都心甘情愿。” 我心下一软,无可奈何得很。 忽然想到一事,镇定心神缓缓道:“老伯,传说中的死而复生之事,可真能做到?” 乌蒙跌在地上,花白胡子上几颗血珠子颤巍巍地溜下来,若有所思地说:“殿下是想救回您的朋友?凡人命数皆有定数,如若逆天而行,后果可能……” 我听到一丝希望,不及等他讲完,急切地蹲在他身前说:“不管什么后果,只要有一线可能,都要试一次。如果你们能帮我把胖冬、矮虎救回来,我就认了,做你们的殿下,如何?” 乌蒙差点又喜极而泣,爬起来又要给我磕头。 我真是受不了一个老人家这般,当即扶他坐好。迅速拟定了三步走救人章程:第一,乌蒙遣人去将胖冬、矮虎的肉身保护起来;第二,去幽都幽冥界,赶在他们喝下孟婆汤投胎转世前抢回魂魄;第三,找到生死簿将两人卒的时间给改了。 头一件好说,第二件颇有难度,第三件,难于上九霄。 乌蒙太卜黝黑的老脸颇有难色,在我的威逼利诱之下还是硬着头皮同意了。时间紧迫,安排好头件事情后,乌蒙祭起他那根黑魆魆的拐杖,带我一路狂飞,不出一个时辰就到了传说中的幽都。 眼前分明是条繁忙热闹的大街,酒楼、戏院、客栈、饭馆、赌场、妓院沿街一字儿排开,各色灯笼晃得我眼花。 我瞪了乌蒙一眼,老爷子不是搞错方向了吧,这不是耽误宝贵的时间吗? 乌蒙干笑一声,低声说:“殿下,幽冥界自然是在幽都地下,我们需先采购一些物事乔装打扮,再去找幽冥界入口。” 果然是老江湖,我甚是欣慰。 采购完毕,我们寻一处僻静山林处乔装改扮。 乌蒙忍痛染黑了他的白胡子,又捡着几缕胡须编了三四个不太规整的小辫,头发弄了个乱蓬蓬的造型,画了个怒发冲冠的粗眉毛,配上他黑得发亮的脸庞,颇有幽冥界判官的威视。 至于我,涂了张枣红脸膛,也画了一对张牙舞爪的凌厉眉。长发窝了个小笼包,罩上青黑小帽。又换了件黑漆漆的长衫,系了根血红的麻布腰带。扮作判官跟班的小鬼。 乌蒙又给我一枚冰凉的玉佩,嘱我贴身佩戴,用以遮蔽阳气。 万事俱备,只欠大门。 第13章 变数3 变数3 乌蒙拄杖站定,说:“请殿下催动修罗业火。” 我搓搓手,有点犯难。刚放出豪言壮语,从此不再练这门邪功了。这老伯是浑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啊,何况那鬼火我玩得不是很溜,也不是说起火就能起火的。 “殿下,修罗业火与幽冥界幽冥鬼火系出一脉,当有感应。请殿下一试。”看乌蒙说得一本正经,我权且打打看看,没成想掌中一下冒出簇蓝莹莹的火焰,权当灯笼用。 我按照乌蒙所说,细细感受烈火的变化,擎着火在山中走了半个多时辰,眼见夜更加深了,仍然没什么感应。老爷子不会跟我的司法天神师父似的不靠谱吧? 正烦躁间,不远处地面轰地一声,陷进去一个大洞。 洞中钻出来一群灰衣短打的精壮汉子,各个提着兵刃,有几个擎着火把,约莫有五六十号人。领头的一个拎鬼头刀的黄脸大高个看到我们,愣了一愣,旋即笑道:“你们也是去接引幽魂的?兄弟的幽冥鬼火练得不错啊。” 乌蒙与我面面相觑。我熄了火凑近赔笑道:“第一次领到凡间的差事,一时激动就冲出来了,忘记带火把,一时找不到方位,碰到你们就太好了。” 那黄脸大汉上下扫了扫我们,笑道:“走吧。” 我连连点头,跟乌蒙混在队尾,偷眼瞧了一下那个凹陷大洞,发现居然已经平了,不禁暗自叹气,方才直接跳下去好了。 头前一个尖嘴猴腮的矮个子带路,领着我们一路急行。 我偷空儿问旁边的一个拿三叉枪的八字胡瘦高个儿这差事一般怎么办。他疾行间白我一眼:“老规矩呗,到葫芦坳接引各地送来的新丧鬼魂。”见我仍有疑惑,又道:“如遇打劫,点到即撤,打完有赏。你可别傻不拉几地硬碰硬,那帮人来路不明,不太好惹。” 幽冥界收来的鬼魂,不是罪孽深重者下地狱受罚,庸庸碌碌者转世投胎,有大功德者升仙吗?难道经常有人打劫幽冥界幽魂,劫了做什么?我仍是满腹狐疑。 约莫行了一炷香功夫,众人在一处黑洞洞的山坳口前止步。黄脸大汉扯着嗓子冲山坳里喊道:“兄弟们辛苦了,交差吧。” 我从人缝中看过去,山坳中星星点点的十几个火把闻声都向山坳口聚拢而来,边报着“安阳,五名”,“新野,二十名”等,边将所押解鬼魂交给黄脸大汉这边。这边厢也是边登记边列队。 我留意听了半天,却未听到熟悉的地名。莫非胖冬、矮虎不在此批? 逐渐交接完毕,各地押解人员陆续散了。黄脸大汉一行人将鬼魂们围拢,点了点数量,黑压压一片鬼魂,我和乌蒙一时也找不到胖冬、矮虎是不是在其中。鬼差们却不着急往回赶的样子,左顾右盼似乎在等待什么。 我暗想,莫非还等着人来打劫不成?林中忽然乍起一群飞鸟,约莫十来名黑衣蒙面人自林间跃出,直奔我方而来。 黄脸大汉一马当先叫嚣者冲杀过去。我和乌蒙也趁乱跟了过去,闪闪烁烁的火把映照下,一群人混战在一处。 我没打过群架,一时间更是分不清敌我,在边边角角处浑水摸鱼。只见鬼差们果然是雷声大雨点小,喊杀声震天,却没几个真打的,基本是跟对方一照面就立即摔出去。 黑衣人们使得一般模样的长剑,却是训练有素、配合默契,长剑寒光凛凛密不透风,像是某种阵法。对付黄脸大汉这边一帮纯粹是没有章法地乱招呼的乌合之众,即便是这方全力应战,也是绰绰有余。 乌蒙很是老当益壮,黑杖卖力地滴溜溜转,也没砍倒几个人。我在外围胡乱挥舞着一根刚捡的木桩子,寻思溜去魂魄集聚地找找胖冬和矮虎。 眼见鬼差们倒了一片,领头的黑衣人掌中多出一个古色古香的青铜小鼎,向着魂魄所在处腾空而起,将鼎倒扣,施了个法,竟将魂魄都收走了。 我大急,双掌催动修罗业火,向那持鼎黑衣人袭去。乌蒙见状也挥杖前来支援。 那黑衣人呼哨一声,其他黑衣人闻声蜂拥而至。我和乌蒙以二对十,很快落了下风,更别提抢夺那个收魂的小鼎了。 一众鬼差却装死的装死、躲藏的躲藏,居然没有一个上来相帮。 眼看他们就要撤离了,我顾不得太多,奋力去抢那个带头人手上的小鼎,当胸挨了一掌,疼得我气血翻涌、眼冒金星。 我心急如焚,忽然发现场上形势急变,不知从哪里又冒出来两位年轻公子,一着青衫一着白衫。 青衫公子未持兵器,只凭一双肉掌在黑衣人中穿花蝴蝶般辗转腾挪,转瞬间破了黑衣人的阵法,从带头人手中夺下小鼎。 白衫公子双手负后,超然立于人群之外。 一道闪电劈过,我晃了晃。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装个小鬼也能碰见云翊与暮青。他俩还真是伉俪情深,走到哪都形影不离。 黑衣人显然对小鼎分外重视,又变幻阵形攻向暮青,出手狠辣,招招要害。不知暮青夺这小鼎做甚,我和乌蒙也不能在此刻落井下石,仍是与她一起对抗黑衣人。 蓦地又有一人自林中跃出,加入战团,出手如电,旋风般点住了四名黑衣人,其他黑衣人眼见不敌,消失在夜色中。 那人身着银白修身软甲,走路虎虎生风,朗声笑道:“飞龙奉命查案,不想云翊神君也在此,幸会幸会。” 云翊微笑道:“原来是虞文神君座下飞龙令史。本君欲往幽冥界寻惊雨二师兄一叙,路过而已,我这位暮青兄弟冒昧出手,妨碍到令史办案之处,还请海涵。” 那黄脸大汉看大局已定,才率众拜在云翊与飞龙身前。他做出一副惨无人色的形容,拖着哭腔道:“小的是阎君座下巡查小吏穆颜。幽冥界鬼魂遭劫不下十回了,这次多亏云翊神君与飞龙令史,小的们才捡回小命。小的们真是洪福齐天,洪福齐天。” 我本在慨叹居然在这碰到师父的手下,不过估计师父并未向外人提过收了我这么个凡间弟子吧。这边听到这穆颜如此无耻地“卖惨”,忍不住暗叹此人演技之好、脸皮之厚。 飞龙清寒的目光上下扫了一圈那穆颜,冷笑道:“穆颜大人碰到十回打劫的,居然回回都能全身而退,至今都能在巡查使的位子上安然无恙,当真是洪福齐天。” 穆颜闻言一哆嗦,腿一软跪倒在地:“令史明查,实在是匪徒太猖狂,我等力战不敌啊。” 飞龙笑道:“好一个力战不敌,方才你们如何抵抗,我都看在眼里了。”他抬袖指了指我和乌蒙,“除了这两个似乎是真的尽力了,其他人的戏都很不错。” 我们本在瞧热闹,飞龙这一指,云翊与暮青轻描淡写地看了过来,众鬼差的目光却是刀枪剑戟。我和乌蒙赶紧低头,我讪笑道:“见笑,见笑。” 待场上焦点又回到飞龙、云翊身上,乌蒙悄声道:“殿下,云翊在此,我们还是另寻他途救人吧。” 我记起梅园那晚,云翊对仙君将异界人等赶尽杀绝的做法并不赞同,只不知为何总与乌蒙过不去。想到时辰不等人,我摇摇头,低声道:“不行,时间不等人。咱们画成这幅鬼样子,混在那帮鬼兵中,他应该不会留意。” 乌蒙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拉着我又往远处站了站。 暮青亭亭立在云翊身后,长发高高地挽了个髻,两条碧色丝绦飘然垂下,颇为英姿飒爽。 飞龙不再理会穆颜,回身手指微动,解开了那四名黑衣人的禁身术。谁知甫一解禁,四人瞬时化作一缕黑烟四散而去。 众鬼差大吃一惊。飞龙、云翊轩眉若有所思。 我低声问乌蒙:“怎么回事?” 乌蒙也略惊,低声回道:“这自绝之术倒是与我们的魂散颇有相似,一般死士常备唇齿间,若被俘可瞬时死去。不过这个比魂散更加猛烈,居然能弹指间灰飞烟灭。” 云翊从暮青手中取了小鼎递给飞龙,缓缓道:“令史看看,这是不是妖族的聚魂鼎?” 飞龙接了端详片刻,点头道:“几万年前,妖族出了门名为噬魂**的邪功,用聚魂鼎炼凡人魂魄、仙者元神、妖精精元,藉此功力大增。听闻怨魂为其中提升功力最快者。但此功法过于阴毒,据说到妖族青冥圣君一代,就毁了聚魂鼎,严令妖族众人不得修炼此功法。不过在下也没见过聚魂鼎,待我带回寒烨宫与君上参详一下。” 说着收了小鼎,又道:“妖族鱼龙混杂,有个别不听命令的暗自偷练也说不定。何况青冥在风山一战后生死不明,他的禁令又有几人遵从呢?神君可知释放魂灵之法?” 云翊缓缓摇了摇头。 我悄声问乌蒙:“这么缺德的事儿,真是你们的人干的?” 乌蒙黯然道:“当年君上的确亲手毁了聚魂鼎,将噬魂**列为禁术。瞧这小鼎形状与聚魂鼎有几分形似,老臣也不知这鼎从何而来啊。君上走后,老臣一直尽心尽力约束徒众,应当没有这等胆大妄为之徒。且噬魂**修炼极为艰难,需修炼者本身修为已达到一定程度,否则极易被聚魂鼎反噬。当年大战我方损失惨重,数来已经没有几位可练噬魂**的人了。” 我又问:“那你可听过释放魂灵之法?” 乌蒙摇了摇头,“听说魂魄、元神、精元一旦被吸入鼎内,那是大罗神仙也难救,只等被炼化一种归宿。” 我一颗心又沉了沉,胖冬、矮虎的魂魄不会这么倒霉就被关进鼎内了吧? 第14章 变数4 云翊道:“我惊雨二师兄对魂器法器颇有研究,令史不妨与我同去幽冥界,请他看一看。”飞龙道:“惊雨护法在法器一道浸淫已久早已颇深,如此再好不过。我本也欲往幽冥界详查魂灵屡次被劫之案,那就叨扰了。”于是一行人返程。穆颜起身,垂头丧气地带领众鬼差跟在云翊飞龙暮青身后,很是愤恨地瞪了我和乌蒙一眼。我低头佯作不知地与乌蒙远远跟在后面,隔着一众牛鬼蛇神影影绰绰看到云翊和暮青修长俊逸的背影,想到可能被关在那坛子里的胖冬矮虎,感觉甚是惆怅。回去却是与方才的路径不同,约莫行了半个时辰,众人在一方凹凸不平的青黑巨石前停步。穆颜亮出令牌,施法叩响巨石,听得“吱吱呀呀”,地下开了一条裂缝,鬼差们跟随云翊、飞龙、暮青跳了下去。我和乌蒙也随着跳了下去,耳畔阴风阵阵,像掉进了无底洞,我拉住乌蒙衣袖,也不知下坠了多久,直到隐隐传来滔滔水声,脚下有了亮光。紧接着双脚触地,终于着陆了。眼前一道浊浪滔天一眼望不到彼岸的大河,孤零零一道石桥悬在河上,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奈何桥下忘川河?传说中,走过黄泉路,踏上奈何桥,饮下孟婆汤,恩怨情仇皆成前尘往事,各自奔往新的轮回。这忘川不舍昼夜滔滔流下,不知初次渡化何人?又不知我前世是谁,下一世我又是谁?云翊、飞龙与暮青岸边立着,衣衫猎猎飞扬,丝毫没有要上桥的意思。 风萧萧兮,吹得我浑身冰冷。鬼火晦暗,寂静无声。我偷偷打量云翊,他看起来伤势已好,只是脸色仍有些苍白,白衣在风里有些空落。暮青紧随云翊,俨然他的贴身护卫。河上遥遥飘来一艘黑船,船头一杆鬼头旗迎风招展。船越驶越近,竟是一艘颇为壮阔的乌篷船。船首立着一人,他身着紫袍,面相英武,身姿挺拔,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光华潋滟,正顾盼神飞地向岸上瞧来。眼看船即将靠岸,他纵身跃上岸边,拍着云翊双肩朗声笑道:“小师弟,想死为兄了。”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想必就是云翊那位惊雨二师兄了。云翊温文一笑,与飞龙、暮青登了乌篷船。穆颜等鬼差毕恭毕敬地送船离开。这时河上又漂来五六个筏子,穆颜率众三三两两地跳上筏子,每个筏子都站的挤挤挨挨,边缘站着的一不留神就要跌入河中。我和乌蒙方才犯了众怒,眼看筏子都满了,但无论如何也得挤上去。云翊本已躬身进船,忽又回身对我们说:“那个使幽冥鬼火的小哥,还有那个长胡子使杖的差官,与我们同行如何?”我心下一惊,难道又被他看出来了?这一迟疑,筏子已箭一般划走了,我和乌蒙只好交换个眼神,道声“多谢”,纵身上了乌篷船,云翊也未邀请我们入舱,我们乐得在舱外坐着。激流在侧,深不见底,我有几分眩晕,听见舱中几人寒暄片刻后,开始研究青铜小鼎。惊雨护法洪亮的声音传出:“奇哉,这世上竟有人能再造聚魂鼎,怪哉,竟能造得青出于蓝。传闻当年妖王亲自下令毁了聚魂鼎,想来并未亲手执行,竟让人偷了空子再将鼎重铸。你们看这接合纹理,真是巧夺天工。更奇的是竟能将一鼎分而重铸为子母双鼎,子鼎摄取魂灵精元初化为元气,借助母鼎渡到自身。若我所看不错,这鼎应该是异界聚魂鼎与仙界失传已久的天元炉合二为一了。”飞龙惊讶道:“传说天元炉是仙界神器,藉炉修炼可汲取天地元气,达事半功倍之效。到底是何方神圣,既能寻得异界聚魂鼎,又能掌控仙界天元炉呢?”云翊道:“师兄,魂灵入鼎,可有释放之法?”我比较关心这点,竖起耳朵凝神静听。惊雨叹了口气,所答却与方才乌蒙说得并无二致,我心又沉了沉,惊雨又道:“这小鼎炼化魂灵、精元、元神,无非是聚合为灵力。小鼎可载灵力总有限度,若可注入足够灵力,当可将鼎内灵力之外的东西赶出。这小鼎怕是只有母鼎能够开启,除非以元神身入鼎内。不知这鼎容量几何,试问谁有足够的把握将这鼎填满呢?”云翊接口道:“若借助灵石呢?”惊雨尚未答话,暮青已脱口而出道:“不可。”云翊温言道:“我这青弟一时情急,师兄、令史莫怪。我自问也没有那个本事,只此一问罢了。”惊雨沉吟道:“借助灵石倒可以考虑,这是仓促之间,上哪里去寻灵力充沛的灵石?且灵石之力又不是轻易可以引出的。”飞龙道:“听闻当年的大西洲本是西海以西一片不毛之地,只因从天而降一块生灵石才得以繁衍生息,成为现下与四海比肩的一方仙域。”云翊笑道:“大师兄对生灵石可是宝贝得紧,除非他那个更加宝贝的夫人被关在鼎中。”我听着他们讨论种种可能,一颗心像那忘川上的筏子一般浮浮沉沉。没留神间,船已到岸。穆颜已遣散了众人独自在岸上恭候。云翊、飞龙、暮青、惊雨陆续下船。惊雨手中捧着青铜小鼎,上岸后凝立不动,皱眉沉思。我方才有些晕船,恶心无力,乌蒙携我下船后侍立惊雨身后。穆颜毕恭毕敬地向惊雨道:“护法,您与神君难得一见,这鼎不妨慢慢参详,还是先请神君与令史移步入内如何?”惊雨浑若未闻,揪着眉头盯着小鼎,口中念念有词:“奇怪,当真奇怪。”云翊无奈地摇摇头:“师兄痴迷各类神兵、法器、魂器几万年,没想到仍是如此忘我,当真不该在船上就给他瞧这个。”飞龙道:“惊雨护法已是此道第一人,若连他都无计可施,只怕这次被收的魂灵休矣。”云翊瞧了一眼仍痴痴呆呆的惊雨,对飞龙道:“看来师兄是不能招待我们了,不如就近先去掌簿文房处讨杯热茶如何?”飞龙点头道:“也好。”又袖手对穆颜道:“劳烦穆大人去请一下冥君吧,给我们好好说道说道你们这鬼魂被劫之事。”穆颜赔笑道:“恕小的失陪。”又嘱咐我和乌蒙两个招待好贵客,转身离去了。云翊蓦地回身瞥了我和乌蒙一眼,温文笑道:“劳烦小哥引路”。他这一笑,我瞬时目眩神迷,幸好这幽冥界一片晦暗,我又涂了个枣红脸膛,想来应该不至于像上次扮小七时被他轻易看穿吧。 我并不认路,总不能在忘川河边干站着吹风,只能带着他们朝着穆颜所去的一扇黝黑大门走去。惊雨护法仍是痴看着掌中小鼎,木木然地被云翊拉着走。乌蒙走在最后。听得暮青低声说:“伤还没好利索,非得来这阴气森森的鬼地方。”无怪乎方才只有暮青一人出手。云翊道:“无妨。就算不查烟霞村的事,我也得来告知二师兄仙君欲征伐大西洲之事。”暮青道:“你且先忧心一下自己吧。”语气中颇有愠怒。云翊没再出声,只施施然跟着我走。穿过大门是一条幽深大路,灯火明明暗暗,岗哨稀稀拉拉。遇分叉路我就随意转向,寻思遇到某个敞开厅堂就带他们进去坐下再说。谁知拐了七八拐,石阶下了几百道,仍然是昏黄灯光下幽深不见底的路。我头皮发麻,这路一直走下去不会去往无间地狱吧。不知乌蒙认不认路,但目前他在最后面,一时也无法商议。忽听暮青在身后悠悠说道:“你这小鬼到底认不认得路?”我驻足道边,踟蹰着要不要去找个鬼差问问路。幽冥界大如迷宫,我即便在此当差,也不见得识得所有道路,打听一下也属正常吧。云翊似笑非笑地瞥了我一眼,道:“掌簿文房乃幽冥界中枢,是略远了些,不过也快了。”说罢大步向前引路了。我瞧他看我那一眼颇有些意味深长,有点心虚,但求之不得,垂首恭立一旁,跟乌蒙一道走在最后。乌蒙瞧我擦了额上的冷汗,悄声说:“冥界本也属我圣界管辖,后归了仙界后变化忒大,老臣委实也不太认得路。”我叹口气,要不是凑巧碰到云翊与暮青,连我们两个都陷在这里也说不准。一行人拐入小道,又下了十几级台阶,拐了两拐,终于走到一间石厅门前,门上匾额上书两个龙飞凤舞的朱红大字:文房。守门小吏瞧见惊雨,远远赔笑作揖行礼请我们入内,其中一个一溜烟跑进去禀报了。惊雨护法眉头纠结地愈加厉害,被云翊牵着走进石厅,又被云翊按在椅上。我打量了一下这石厅,按照会客厅的摆设的一间颇为宽敞的石室,四角及顶上燃着长明灯,厅深处一扇敞开的大门,隐隐可见望不见头的幽深长廊,廊上挤挤挨挨立着密密麻麻塞满簿册的架子。云翊与暮青随意坐了,早有小鬼奉上茶来。我和乌蒙垂手立在惊雨身后,且装作护法随从。细看来,那只小鼎打造得颇为精致,镂刻得繁复的符文图案,上缘四角各有一个栩栩如生的神兽,或振翼欲飞,或作势欲奔,或豪气咆哮,或凛然耸立,只顶上有个几不可见的小孔。我专注看了几眼鼎身符纹,竟觉这符纹似在缓缓流动,变幻不定间如开到荼靡的妖异花朵,仿佛有股摄人心魄的力量,一时竟难以将视线移开。乌蒙在旁撞了我一下,我才醒回神来,暗自心惊,这小鼎果然邪性。 第15章 变数5 一名红脸脸虬须秃顶老人大笑着自门内走了出来,“稀客稀客,令史驾临已是蓬荜生辉,神君与令史同来更是荣幸之至。”声若洪钟地客套话震得我头皮发麻。 云翊与飞龙应是司空见惯。云翊携暮青起身见礼,寒暄了几句,顺便解释了一下惊雨护法为何魂不守舍。 听得云翊称暮青为“好友”,我不屑轻笑,明明是爱侣。 那红脸老人听来是幽冥界掌管生死簿的主簿,与云翊、飞龙甚是熟稔,在上首坐下先大谈了一番当年随尧虚上神征战的峥嵘岁月,又恭维了一番寒烨宫如何匡正法纪得保四海平安。 云翊、飞龙只是微笑颔首。那红脸掌簿又大诉苦水,说近日来生死簿册登记一塌糊涂,很多人阳寿已尽魂魄却未归幽冥界,六道轮回前后不接乱七八糟。 云翊捧茶喝了一口,轻描淡写道:“天命无常,唯变有常。六道轮回本就是天命自然运转,我等不过是见证而已。掌簿勿忧。”放下茶盅又不经意似抬眼地道:“芸芸众生皆有命数,掌簿这簿册如此众多,查验起来相当繁琐吧?” 红脸主簿洋洋得意道:“簿册按地域分类,四海九州千山万水,都有相对固定的位置,再细分下去男女老幼,其实相当明了。譬如神君您这须弥山吧,须字头山三百一十七座,逢白水河流经的,可就是一座了,只要在总簿册山字部和水字部中找到这两处经纬交错点就可以了”。 云翊点头浅笑道:“原来如此,受教了。” 飞龙正色道:“掌簿有所不知,不仅幽冥界魂灵,近来仙界、凡界也不太平,陆续有仙者和修为接近飞升的修行者失踪,连铁真将军帐下都有兵将莫名不见。想来与我们此来碰上的劫掠幽冥界鬼魂的黑衣人有莫大关系。” 红脸主簿满脸讶异,纠起眉头道:“竟又这种事?” 我方才听得生死簿的登记分类,正思忖如何脱身去找找烟霞村的册子,改一改胖冬、矮虎的命数,账簿文房外蓦地传来惊天巨响,整座幽冥界都在剧烈晃动,文房中摆满簿册的架子乒乒乓乓倒了一片。我站立不稳,乌蒙及时扶了一把才没有扑倒地上。 众人脸色均变,只见方才守门小吏惊慌失措地冲进来,结结巴巴道:“大……大人,不好了,有强敌攻入幽冥界,炸了幽冥道,正向无间地狱杀过去。” 主簿的红脸涨得更红,叫道:“何人如此大胆?”话音未落掌中已多出一柄硕大的判官笔杀了出去。 飞龙回身向云翊拱了拱手,也纵身跃了出去。 云翊作势起身,被暮青拉住。 惊雨方才大梦初醒般,将小鼎丢给云翊,一把揪起报信小吏的衣领,怒道:“有人敢闯幽冥界?简直吃了雄心豹子胆!”那小吏本就惊慌失措,被惊雨这么气势汹汹地一问更是全身筛糠般抖起来,只是连连地点头。惊雨将小吏丢在地上,向云翊喊了声:“师弟,帮师兄看好这聚魂鼎,为兄去去就来。”疾如星火般冲了出去。外间又是惊天巨响,直有山崩地裂之感。 我附耳向乌蒙道:“我去改生死簿,你去抢聚魂鼎。”看他面有难色,又道:“他内伤未愈,应该不会出手,你对付暮青即可。”这一抬眼发现,一直伴在云翊身侧的暮青竟不知所踪了。真是天助我也。 云翊仍云淡风轻地品茶,那小鼎就在他身侧放着。 乌蒙对云翊仍有忌惮,犹犹豫豫地挥杖过去,我又嘱咐道:“出手轻些,拿鼎即可。” 乌蒙甚是幽怨地看我一眼,终于冲向茶桌。我这边厢站稳身形,向门后东倒西歪的簿册架子走去,瞪大双眼搜寻“山”字部与“水”字部交汇之处。 脚下晃得厉害,眼前有些发晕,找了半天终于找到“须弥山”附近,恍惚间瞧见一角青衫,定睛一看果然是暮青。 她婷婷立在一个堆满簿册的架子前,皓腕轻抬正从架子三层格中取一本簿册,正是烟霞村的生死簿。 我急忙纵身上前,双掌挥出,却未能召出修罗业火。暗叹口气,修炼的还不是时候,只能硬抢了。 暮青闻声转头,一掌将我拍在旁边架子上,载着几万年灰尘的簿册兜头砸了下来。我好生狼狈地挣扎起身,暮青已消失不见。我在书海中拔脚前进到方才暮青站立的地方,欣喜地发现烟霞村的生死簿好端端在架上三层搁着。跳脚取了册了,我急火火翻找秦立东、姜天虎,却发现两人的卒年已被改过,墨迹犹新。卒年七十五岁,均属高寿。难道云翊和暮青也是为救胖冬矮虎而来? 我又好奇找到爹娘的那页,草黄色纸业上写了三行大字:云左兴,七十八卒;程影君,八十卒。育有一女,胎内夭亡。当头霹雳,胎内夭亡……那我又算什么? 难道乌蒙所言为实,我真的是那妖王青冥与神女凌波之后?那我又是如何到了烟霞村呢?我犹在震惊中,又是一阵前所未有的巨震,我站立不稳,摔了出去,手中册子也没入文房内凌乱不堪的书海中。 我再次自书海中跋涉出来,眼前一片凌乱,那红脸掌簿、飞龙令史、惊雨护法都杀了回来,正跟一群黑衣人斗得天昏地暗。乌蒙却不知为何跟那名报信的小吏斗上了,黑杖使得虎虎生风,像是见了几辈子的宿敌冤家。 那小吏手持一柄拂尘,与乌蒙激斗不落下风,全然不见方才报信时的狼狈模样,显然也跟我们一般是伪装而来。另有七八名黑衣人将云翊和暮青团团围住,目标显然是聚魂鼎。 云翊手持碧箫,只是腾挪躲闪,仍未出手。暮青青衫翻飞,挡住一波又一波的进攻。红脸掌簿这石厅方才还是以茶会友、其乐融融,这会却挤了如此多人混战,桌椅狼藉满地,几近崩塌。 外间忽然传来声声呼喝:“快救火,救火!烧到掌簿文房了!”只见熊熊烈火伸长舌头,已向厅内舔过来。 红脸主簿急忙撤出战团,跃至石厅门口,运起一片清光,将熊熊烈焰阻挡在石厅大门之外。这波黑衣人与葫芦坳的黑衣人打扮相仿,功力均是不弱,竟能跟仙、妖、冥三界众高手战个持平。 想来这聚魂鼎对他们至关重要,拼了把幽冥界搅个天翻地覆也要抢回去。 眼见大火就要扑进厅内,飞龙收剑腾身而起,化作一条神威凛凛的白龙,在石厅顶上盘了好几圈,龙涎喷出,已熄灭来势汹汹的火浪,刺鼻的浓烟和焦糊味扑面而来。 紧跟着震耳欲聋的一声长啸,硕大龙身已扫倒与惊雨护法缠斗的六名黑衣人中的四名,之后银练一般飞了出去。红脸掌簿哈哈一笑,道声:“多谢令史。”撤了仙障,纵身跃入云翊、暮青的战圈。 云翊趁机退到石厅一角,手握碧霄,凝神观战。我看暮青那边尚能支撑,乌蒙这边打边气急败坏地骂着“叛徒”,被乌蒙呼作“叛徒”的灰衣小吏“咯咯”笑道:“老龟还真是火眼金睛,这都瞒不过你。”听声音甚是柔媚,竟是一名女子。 乌蒙不知与这女子有何深仇大恨,沿着石厅边缘一路厮打到石厅门口。乌蒙心神极其不稳,杖法略有凌乱,险些被拂尘扫中,蹬蹬退了几步,几乎跌到石厅门外。 眼看拂尘又从天而降了,我急忙运掌向那女子纵身而起的背影袭去,谢天谢地,这次运气不错,掌中现出火焰,直向她的灰衣扑去。那女子感受到背后热浪,本是扑向乌蒙的拂尘转了个方向,扫向我打出的修罗业火,火焰被拂尘一击之力竟团团转了个圈,向我飞回来。 我狼狈地在地上打了个滚,才堪堪避了过去。女子居高临下端详了我一下,面有疑色。我才刚爬起来,她已跃下在我身前,拂尘抵在我喉间,厉声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能使修罗业火?”那拂尘看着飘逸,触感尖锐冰冷,她手上用力,我颈间一阵刺痛,屏住呼吸缓缓道:“我……只是幽冥界小鬼,耍得幽冥鬼火而已。” 乌蒙看我受制,持杖攻向女子,口中喝道:“休要伤了小殿下。”女子闻言一怔,明眸中颇有困惑。一晃神间,乌蒙黑杖已袭向她后脑,我趁势矮身后撤,见她凌空跃起,避开了乌蒙一击,两人又打了起来。 石厅被各路神仙鬼怪的各市法器折腾这半日,终于支撑不住了,石厅岩顶开始松裂,大小石块簌簌坠落,眼看就要塌了。 我刚跳脚躲过一块脸盆大小的石头,蓦地眼前一黑,头顶整块岩石掉了下来,四处都是混战的人影与法器,我正想该滚向哪边才能躲过这头顶巨石,没成想正在激斗的乌蒙与女子居然心有灵犀一般同时撤出一只手向我挥掌,我糊里糊涂地被他俩潇洒地拍到了云翊所在的石厅一角。 眼前白影一闪,我结结实实撞在石壁上,直撞得眼冒金星、头晕目眩。只见云翊好整以暇地闪在一旁,还不忘整整一尘不染的白衣。 第16章 变数6 巨石轰然坠下,将我方才站立之处砸出一个大坑,偌大的石厅摇摇欲坠起来。我后怕地往墙角缩了缩,厅中混战的各路人马都顿了一顿。红脸掌簿运起判官笔,那笔陡然胀大如合抱之梁柱一般粗,堪堪撑住了塌陷的一方屋顶。 乌蒙与那女子同时往我和云翊这望了一眼,忽然隔空点头达成共识,转瞬间已向云翊站立之处攻去。 云翊手腕一翻,已从碧箫中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我正惊叹他这柄精致的玉箫中居然可以藏剑,下一秒颈中一寒,那剑已横在我脖子上。 我惊呼一声,乌蒙与那女子同时收住即将招呼到云翊身侧的兵器。耳边云翊低声道:“你让乌蒙把那颗珠子给我,我助你朋友还魂。” 我心下一惊,果然被他识破了。又大惑不解,我这番打扮即便爹娘在眼前也难辨,为何他总能识破我的伪装呢? 耳侧云翊又笑道:“乌蒙太卜,幸会幸会。” 乌蒙横杖道:“昔年我追随君上,同在令师尧虚上神麾下共战异族,也算有袍泽之谊,尧虚上神向来护佑天下众生,难道神君也与那泽皇一般要对我圣界斩尽杀绝?” 云翊轻笑道:“仙界妖族,无甚区别。在下只是想要太卜杖上的灵珠而已。” 乌蒙和那女子闻言都惊讶失色,互相望了望,乌蒙道:“此乃我圣界世代相传圣珠,神君要来何用?况神君堂堂仙君,不会为难凡界一个小丫头吧?” 云翊笑道:“她是不是凡界一个普通丫头,太卜心知肚明。” 我心下思量,即便我们此番能成功抢得聚魂鼎,对如何释出魂灵也是一筹莫展,而且即便云翊横剑在我颈项,我心底里仍莫名笃信他不会有害我之心。当即装作惶急的样子向乌蒙道:“老伯,那珠子早晚不也是要传给我的吗?快给他吧!” 乌蒙恨恨地叹口气,欲伸手取珠。那女子出手拦道:“你确定她是君上之后?” 听来又不复女子妩媚之音,变回方才灰衣小吏声音。 乌蒙道:“你也看到了,除了君上之后,还有谁能使修罗业火?”那女子略一沉吟,撤回手点了点头。 云翊又道:“请太卜与嫂嫂帮忙将那几名黑衣人打发了,带暮青一同走”。 那女子微微一笑,纤纤玉手自脸庞拂过,已非灰衣小吏模样,竟是名美貌女郎,虽着灰色布衣难掩绝代风华。她朱唇轻启说道:“三弟别来无恙?” 云翊笑道:“有劳嫂嫂惦念。嫂嫂如此大费周章取这聚魂鼎,莫非这鼎中还有大西洲之人?” 女子轻叹口气道:“一言难尽,还是换个地方再详说吧。”美目在暮青激斗的方向转了一圈道:“那丫头与朝风不清不楚,害得我家玉瑶伤心几百年,我不爱帮,老乌你去吧。”说着袖手立在石壁一侧,冷眼旁观。 我在脑中理了理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如此听来,这女子应该是那位出身异界的大西洲王后红珊夫人。上次在须弥山,朝风二殿下听到大西洲玉瑶公主到访,立即脚底抹油溜掉了,我量是有些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情爱纠葛,只是这暮青不是与云翊是一对神仙眷侣吗,怎么又和朝风扯到一处了?又窃喜想到,若暮青与云翊不是一对,那我的痴心妄想又有了几分指望了。 我兀自在这痴想,情不自禁地抬头望向云翊,浑然忘了颈上还驾着一柄利刃,这一动间脖间一凉,疼得我惊叫一声。 云翊也是没想到我会自己撞到剑锋上去,握剑的右手抖了一抖,剑锋从我颈间错开寸许,乌蒙在这瞬间持杖攻向云翊。 云翊却是应变奇速,右手仍是四平八稳将剑按在我颈间,左手挥箫抵住乌蒙黑杖,冷笑道:“看来太卜不是很在意这位苦苦寻来的殿下性命啊。” 乌蒙甚是恼怒,在我愤愤的眼神逼视下,很是无奈地将杖上顶端机括打开,取了那灵珠,却是递给了我,又愤愤地跃去暮青那边帮忙对战黑衣人了。我本以为灵珠应是光滑圆润的一颗珠子,没想到是块黑乎乎的石头,触手也不甚滑溜,先紧紧握在掌中。 这一会间石厅内混战已近尾声,已有十几名黑衣人被拿下,直挺挺立在断壁残垣下,剩余几名见情势不秒,边打边向厅外撤。 厅内蓦地狂风席卷,乱石飞舞,一时难以视物。感觉颈上一松,云翊撤了剑,隐约瞧见是飞龙化身的硕大龙尾扫过石厅大门,正将那几名逃跑者扫了回来,红脸掌簿出手将他们一一定住了。 银光一闪,飞龙又化身人形出现在石厅门口。厅外蹬蹬跑进几人,为首的赤发黑面身高体壮,神情甚是憨态可掬,直踩得地面咚咚作响。 红脸掌簿及手下一行均向这壮汉执礼道:“冥君大人。” 原来这便是传说中狰狞可怖的幽冥之王,果然是见面不如闻名。 冥君向站立石厅门口的飞龙揖道:“今日幽冥界遭奸人算计,无间地狱之火失控,几乎烧了整座幽冥界,幸得令史及时取忘川之水扑灭大火,多谢多谢。” 飞龙却不领情地冷声道:“幽冥界当真是纸糊的,冥君手下个个也都是纸糊的将军,路上能被人轻易将魂灵劫了去,地下也随随便便被人攻破。冥君自去寒烨宫向我家君上解释可好?” 那冥君低眉顺眼讪讪赔笑:“是是,令史说的极是。我冥界归顺仙界已久,自当摒弃妖魔秉性,以九重天为表率才是。” 乌蒙和红珊夫人听到此处,都是大怒,瞬间同仇敌忾地向冥君攻去。 云翊也是颇为无奈地摇头轻笑,臂上蓦地一紧眼前一黑,再睁眼已和云翊身在别处。眼前昏黑一片,我紧张间握住了云翊的手,触手冰冷。云翊的手颤了颤,迅疾甩开了我。我问:“这是哪?” 影影绰绰见他衣袖挥动,眼前有了亮光,原来是处晦暗的石洞,石洞壁上燃着一只火把。 云翊道:“这是幽冥界一处幽静洞穴。子时已过,辰时前不还魂,大罗神仙也难救了,你还在这废话,先把生灵石给我”。说话间已取出了聚魂鼎,端放在洞内一块大石上。 看我一怔,又道:“妖族这颗灵珠,其实也是一块生灵石,只是他们不知而已。” 我将灵珠递给他,笑道:“怪不得摸着像块石头。为何你什么都知道呢?” 他波澜不惊地睨我一眼:“等你活上个几万年,也没有不知道的。” 说话间挥手施法在洞口设了仙障,正色道:“此处是幽冥界一处百多个洞穴串联相套的连环洞的最中心洞穴,位置偏僻,应该不会有人打扰。我这仙障,一般人等应当也不能发现。我要携生灵石入鼎,若有人误闯,”他说着将长剑递给我,“你就打出去,万万不可放人入洞。” 他神色凝重,自有威势,我正要伸手接剑,忽然想到船上听到惊雨护法讲这聚魂鼎只能以元神深入,云翊提及借助灵石之力时暮青斩钉截铁地出言阻止,想必入鼎很是凶险,这次明白为何他选择让我护法,而不是暮青。 预备接剑的手低了一寸拉住他衣袖问道:“你这样进去,可以吗?” 他轩眉道:“除了我更没人可进。你只守好洞口吧。”顿了顿又说道:“若,一个时辰后我仍未出来,你将鼎交给我惊雨二师兄。” 他说此番话时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去师兄处喝茶或者到他云居梅园吹箫。我却听得心惊胆战,惶急道:“我,我功力有限,不敢担此守护大任,不如去请惊雨护法过来你再进去?” 他敛眉道:“此事除你我之外,万不可令第三人知晓。” 我冲口而出:“暮青也不可以吗?” 明明暗暗的火光下,他神情一滞,没有回答。片刻后又神色凝重地将剑按在我手中,我无法抗拒,慢慢松了握住他衣袖的手,见他持了生灵石坐定,捏了个法诀,身上灵光流转,云翊和生灵石倏忽不见,想必已进入鼎中。 我惊了一下,船上惊雨他们不是说,此鼎只有元神可入么?为何云翊可以肉身进入? 那小鼎豁地亮了起来,转瞬又黯淡下去,如此明明暗暗,循环往复,小鼎也微微晃动。 我握紧长剑,在洞口仙障前站好,心里五味杂陈。 若是暮青在此,拼了大打出手也会阻止他入鼎吧?而我,之前在船上听到有一线希望的时候,就思量着怎样求他入鼎救人。又没想到,他不等我求,就义不容辞地去了。虽然他可能只是帮红珊夫人救人,顺便帮我捞一下朋友,又或者这是他作为须弥山神君守护一方的责任而已。 反正不管怎么想,我一颗心都落了空般很不是滋味。此事过后,乌蒙那颗生灵石就赠予他,权当答谢。 为何此事只能我知晓?此事指的是妖族灵珠为生灵石,还是只有他能身入聚魂鼎之事?为何 若万一有人闯了来,我又挡不住,以我的微末道行,挡不住的可能性太高,被第三人看到此情此景,会怎样? 云翊,暮青,朝风,玉瑶到底什么关系? 为何每次他都能识破我的伪装?为何他对乌蒙将我认作妖王青冥之后的事毫不吃惊? 我,究竟是谁? 第17章 变数7 我精神高度紧张,脑中万马奔腾问了自己这么多问题,却是一个也答不上来。这大半年的奇遇一幕幕自心头走过,眼前如这幽深灰暗的洞穴,一片混沌。 我在心里默默祈祷,云翊可以全身而退,这一场混沌可以早日理清。 这一番胡思乱想,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平生以来,时间走得如此之慢。忽然听到一番争论声渐行渐近。 “殿下究竟被云翊掳到何处了?”声音满是关切焦虑,是乌蒙。 我心下感动,这老伯仅凭一颗珠子一本修罗经就认我为少主,陪我来闯幽冥界,对我当真情真意切。 “三弟为人磊落,定不会害她,一定另有安排。”语音清婉,是那红珊夫人。 乌蒙不屑道:“那是自然,在红珊夫人眼中,仙界的人都堂堂正正、坦坦荡荡。”话里话外充满讥讽之意。 红珊夫人声音抖高:“老乌,这都一万年了,你依然恨我嫁了子冉吗?”话语里却是有几分黯然。 乌蒙愤愤道:“你爱嫁谁嫁,与我何干?只是你不该将十大圣将一下带走四个,更不该在君上有难时袖手旁观!你那夫君不管收留多少圣界民众,也是假仁假义沽名钓誉。” 半晌,红珊夫人幽幽地说道:“落星、飞雨、栖云、枕霞与我姐妹情深,且当时异界已平,四海同安,我们姐们相伴过点烟火人间的日子罢了。风山一役……如今怎么说也是往日难追。” 乌蒙没再做声,红珊夫人又道:“风山大战之后,泽皇多次围剿圣界,太卜你只顾走南闯北寻访君上之后,圣界无人主持大局,民心涣散、战力低弱,若不是子冉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圣界现在人丁零落也说不定。若非如此,大西洲也不会惹来这一场兵灾祸事。” 乌蒙语气软了下来,说道:“大西洲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想应该还是生灵石的缘故。十大圣将,落星四个随你去了大西洲,烟漠、皓行葬身风山大火,如今只余四人。”话语中颇有苍凉萧索之意。 红珊夫人又道:“我那夫君虽是一介书生,却向来是个一力承担的性子,此次天将倾塌也想以大西洲之力独撑,我心下焦急,遣了玉瑶去须弥山寻云翊,又派落星、飞雨、栖云、枕霞来幽冥界找惊雨师兄,谁知落星她们半路竟遭不测,落星拼了性命才将飞雨、栖云、枕霞带了回去,三人精元俱被剥离,我将她们安置在生灵石旁,也不敢惊动子冉,按着落星所言一路寻了过来,如我所料没错,三人精元也是被这小鼎收了。如若三日之内精元不能归位,我这三个好姐妹也就陨了。”说到后来,很是悲咽低沉。 乌蒙很是吃惊道:“以落星她们的修为,何至于重伤至此?看来这聚魂鼎幕后之人的确有大神通,只是神通已至此,又何必行险练聚魂**呢。” 声音愈近,仿佛已在我们所处石洞外侧。我握紧剑柄,凝神守在洞口,心如擂鼓,心想他二人如闯进来,一是故人难动手,二是我这修为也打不过他们,不如就出去引开他们罢了,却又不敢留下云翊与聚魂鼎独自在此,真是左右为难,觉得云翊敢将如此重任交予我当真是有欠思谋。 洞外忽然兵戈铿锵,像是又来了一拨人,彼此混战起来。 我稍松口气,回身去看那聚魂鼎,发现方才自云翊进入一直在明明暗暗、微微晃动的小鼎不知何时红光大作,剧烈颤动之下从大石中央缓缓移动到了边缘,几乎就要跌落下来。 我急忙跃步上前,堪堪将鼎接住。 那聚魂鼎滚烫异常,我瞬时仿佛被闪电击中,浑身灼热起来,这感觉似曾相识,恰如之前走火入魔的样子。 我强忍着手上灼烧之痛,稳稳地将聚魂鼎放回大石中央,立即盘膝打坐调息,体内那股灼热的力量却是全身游走,暴躁异常,似乎想要破体而出进入鼎内。腹腔内绞痛无比,五脏都要被挤碎了,苦不堪言。 我不受控制地跌向聚魂鼎,蓦地脚下一轻,竟已不在昏黄火把映照下的洞穴内。 扑面而来一阵黄沙漫卷的狂风,又似惊涛骇浪之端的飓风,裹挟着恐怖的力量。 我飘飘荡荡,如断线纸鸢卷入暴风骤雨,又如一页孤帆荡在滔天怒海。难道,我已经身在鼎中? 我惶惑又惊疑地奋力睁开双眼,眼前的景象难以言述,恍如置身深不见边界的迷雾围城,周身有股力量自下而上涌动,堪堪止住我的下坠之势。迷迷蒙蒙间见似乎有不可计数的淡青色光芒如夏夜萤虫般四处游荡,恰如笼了一层烟纱的漫天繁星。 初看时是漫无目的地肆意游荡,慢慢又觉得是在向上移动。其中又有七八点闪亮异常的光芒,却非淡青色,而是妖异的亮紫色。 我体内那股灼热的力量自我一入鼎便如开闸的洪水般倾泻而出,腹腔绞痛随着这力量的涌出减轻了许多,又有了些力量。此时风骤歇,我挥动四肢如在白水河中潜水一般努力自漫天青光中向下沉,愈往下沉身边肆意游走的清光愈少。 没想到这鼎外观看起来如此小巧玲珑,内里却暗藏乾坤,我潜了许久眼前仍是迷雾重重,深不见底。我边潜边呼喊云翊,也没有回音。飘飘荡荡下坠间,见下方有若隐若现的清光穿透层层迷雾漫溢出来。 我朝这团清光落了下去,惊见云翊端坐闭目施法,面色苍白如雪,生灵石在他头顶处光华流转,似有源源不断的灵力自生灵石中、自云翊身上向鼎内灌入。 我唤了几声毫无反应,只好试着运掌抵住他冰寒的双掌,将体内仍在四溢流出的力量传给他,为填满这小鼎尽一些力。 片刻后他掌中有了些许温度,缓缓睁开双眸。 我欣喜道:“你醒来了?” 他无力地抬了抬眼皮,虚弱道:“你,怎么进来了?” 我与他双掌相抵,在他如水双眸注视之下,竟有些脸红心慌,磕磕巴巴说道:“我,方才聚魂鼎忽然大震,几乎跌到地上,我触到这鼎后体内就冒出一股邪力,然后不受控制地就被吸进来了……。而且,为何我感觉自入鼎以来,体内有股力量正源源不断地流出,这是灵力吗?我才修行没几日,怎会有如此多灵力。初时如释重负,现下觉得有些眩晕。” 他撤了与我相抵的双掌,不知运起什么功法,之后挥手点了我天突、气舍两穴,体内那股源源而出的力量停止外泄,却开始在我体内冲撞不断,我顿感气血翻涌,腹如刀绞的感觉又来了。 他沉声道:“试着用修罗经导气蓄力之法,将体力灵力疏导沉下丹田,化为己用。” 我默想心法口诀,按照云翊所说尝试控制体内那股莫名出现的灵力,渐渐灵台清明许多,缠绕胸腹间的绞痛也减轻许多。 我端详着双掌,欣喜地说道:“舒服多了,多谢。” 他苍白的脸上勾出一抹笑意,道:“幸好你来,不然功亏一篑。”说罢又继续施法,却是力有不逮地跌坐在地,唇角喷出一口鲜血。生灵石没了操控,坠落在我脚边。 我大吃一惊,扑过去扶住他。 他借我之力勉力坐正,擦了擦额角的冷汗道:“没事。我拼了命才把这鼎内注满灵力,就差一步应该就能将鼎内所困魂灵和精元逼出去了,方才灵力骤然外泄,我想应是有人启动了母鼎,想把鼎内聚集的灵力取走,边与母鼎之力相抗边催动生灵石才会力有不逮。你误打误撞进来,扰乱了鼎内灵力波动,暂时切断了母鼎对子鼎的控制。我们得抓紧时间,把生灵石给我,待功成后我再汲取了灵力就好。” 我将信将疑,见他神色不容置疑,自有一股威严气势,还是将生灵石捡来给了他。 他双掌翻飞,又运起方才为我止住灵力外泄的功法,那生灵石飞至半空团团旋转,光华四溢而出。 伴随着澹澹清光,似有云影倏忽而至。这场景莫名熟悉。蓦地想起那晚梅园中云翊与仙君斗法,也是这般天光云影共徘徊,莫非这就是仙君所说的“天光云影”? 光影中,他容颜如玉,墨发飞扬,衣袂翻飞,整个人仿佛笼了一层圣洁的光辉。我不禁看得痴了。 伴随着生灵石华光倾泻,他的脸色也愈加苍白,恍如透明一般,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我的心又提了起来,我该如何襄助呢? 正揪心间,鼎内蓦地剧烈晃动起来,恍如置鼎的幽冥界洞穴正在山崩地陷。我立足未稳,奋力稳住身子,却见一团黑云挟着雷霆之势正向云翊与他身前的生灵石飞来。 我无暇多想,挥掌运起修罗业火与那团黑云相抗,惊讶地发现掌中腾腾燃烧的火焰已可生出六簇,在我操控之下汇聚成一束巨大的光焰,堪堪将黑云阻在云翊头顶。 我将黑云阻住的下一瞬就感到一股气势磅礴的力量当胸袭来,瞬时感觉像是天塌下来一角砸在了我身上,又像是整座须弥山压在我臂上。 我晃了晃,见云翊正凝神催动生灵石,于是咬牙撑住,想到方才体内源源涌出的那股巨大灵力,心中一动,忙以修罗经心法试着引导操控这股力量,果然轻松许多。那黑云在我强压之下,闪了几下红光,压顶之势又重了几分,我又感到一阵气血翻涌,眼前一黑,仍咬牙将如浩瀚海洋般取之不竭的灵力释放出来,恍惚间听得惊天动地一声巨响,喉间甜腥之气涌来,眼前赤红一片,心上插刀一般剧痛,我终于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第18章 变数8 我在冰里火里熬煎了一番,又往刀山剑林里走了一遭,再睁开眼的时候,赫然发现自己安然躺在家中温暖舒适的竹榻上。 我眯眼瞧着青绿竹窗外透进来的日光,怡然自得陷在惬意的汪洋,连头发丝都懒得动一下。 最近的梦境愈加不像话了,竟然能出现我杀了胖冬矮虎又大闹幽冥界这样的情节,我揉了揉仍有些酸涩的眼睛,兀自傻笑了。 外头喧哗一片,似乎全村的人都挤到我家的竹篱笆小院中了。 听得一浪高过一浪的感激谢恩话,我纳闷地起身推窗看去,第一眼先瞧见胖冬、矮虎、大牛带着几个孩子正拿根长竿在院子墙根底下大枣树下打枣。谢天谢地,果然是场噩梦。 又见院子里里三层外三层地站了一地人,人人手中挎着篮子拎着袋子,连几乎不太出门的草婆婆的拄着拐棍儿颤巍巍地站在人群中。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多亏须弥山庇佑,烟霞村才无病无灾繁荣至今”,“感谢云翊神君再造之恩”,“能见到仙君神姿真是三生有幸”,诸如此类的肉麻话。 奇怪了,难道那里三层外三层人群中的是云翊?蓦地想起梦中情景,云翊与我被困鼎中,最后那一刻发生了骇人的爆炸……我瞬时惊出一身冷汗,这分明不是梦。 我探头往窗外想看个分明,不知谁喊了一声:“碧落醒了!” 聚集的人群纷纷向我看来,那被围在中心的人也转了头,一身粉色衣衫,风流潇洒,语笑盈盈。 我大笑。论起“风骚”二字,世上定无人能与朝风二殿下相匹敌。 他奔到窗下,眉开眼笑道:“醒了好,醒了好。” 爹娘及胖冬、矮虎他们已进来屋内,拉着我各种长吁短叹、喜极而泣。我仍是一头雾水。 这时朝风说道:“碧落刚醒,还有些虚弱,大家都先散散,我再给她看看。” 朝风行事说话向来没个正形,不知为何在村民中倒颇有威望,大家都依言散去了,连爹娘都笑笑走了。 朝风在我榻边竹凳坐下,笑吟吟地问道:“如何?” 我回过神来,急问道:“云翊怎样?” 他笑意顿无,沉吟不语。 莫非云翊出了什么事?我眼前一黑,几乎跌下榻去。 他却乐了,哈哈一笑,戏谑道:“放心,他在云居休养,好得很。你们俩当真厉害,竟能硬生生炸了聚魂鼎,那可是很邪性的神器。” 说着忽然栖身近前,一双妩媚桃花眼探究地追问:“丫头,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仰身直视他的灼灼眸光,咬唇道:“好问题,我也很想知道。” 朝风哈哈一笑:“有意思,有意思!” 幽冥界一梦,原为真实。方才这一动,牵扯地全身疼痛,似乎整个骨架被拆了重来一般。 我疑惑问道:“明明是暮青陪云翊去的幽冥界,为何是你救了胖冬、矮虎和我呢?幽冥界大乱之事最后如何收场的?” 朝风端量我片刻,笑道:“我才懒得去幽冥界那么无趣的地方,是白鹤载你们回来的。当时我在知同斋喝得大醉,白鹤在门口吵个不停,我出门查看,见你俩一个昏昏然不省人事,另一个交代了几句话也昏了。一个像刚从火焰山出来全身滚烫,一个像刚从极北冰川出来全身冰冷,我为了救你们可是损耗不少元气。云翊这门‘天光云影’霸道了几万年,现下吃到反噬的苦果了,你这丫头练得又是什么邪功?” 无怪乎我迷迷糊糊间觉得自己一会在火上煎一会在冰里熬,原来昏迷间竟有这么一出,不过看这朝风没正形的样子,我严重怀疑真的是他救了我。 昏迷时候将我从油煎火烹、刀枪剑戟中解救出来的那股元气清凉沁心,仿佛夏日清瀑、山间清风,那是我所熟悉的云翊。 我有几分心虚地说道:“其实我也是稀里糊涂地练了,听说是叫修罗业火。” 他惊讶地跳起来,郑重其事地问道:“修罗业火?当真是修罗业火?传说这是妖族妖王一脉相传的神功,有毁天灭地之威力,我王兄的左眼和半张脸就是毁在修罗业火下。” 见过这位朝风二殿下两回,他均是言语不羁、放浪形骸的形容,蓦地郑重起来倒让我对这修罗业火颇生畏怯,还是决定以后能不用就不用地好。 我又问他:“‘天光云影’反噬是怎么回事?” 他长眉一挑,顾左右而言他道:“你对修行所知几何?” 我想起自己那位收了徒弟传了一套玄清功法就黄鹤一去不复返的司法天神师父,叹口气道:“皮毛而已。” 他忍俊不禁道:“如你这般修行者,天上地下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人了。皮毛而已,就练了妖王一脉才能修习的修罗业火,最奇的是到现在还没走火入魔吐血而亡?” 我无语片刻,待他笑完又锲而不舍地问云翊的“天光云影”反噬之事。 他道:“世间修行之人,有如本殿下般生来仙胎,有如妖族的禽兽虫怪,有凡界之根骨居上者,有异界变态者,修行都是自汲取天地元气而始,化元气为自身能够自如操控的灵力,灵力愈多修为愈高。” 我点点头,这个听师父讲过,但朝风所讲比师父的多了异界这类人。我惶惑道:“异界变态者?” 朝风道:“无论哪种修行者,都要回到汲取元气化作灵气提升修为这条路上。妖族那门阴损缺德的聚魂**,以聚魂鼎淬炼凡人魂灵、妖类精元、仙者元神,能快速提升修为,那也是借助聚魂鼎偷了别人的修为。但异界这帮人只能用变态来形容,他们似乎生来具有一种恐怖的能力,那就是汲取生气。” 我继续惶惑道:“生气?” 朝风道:“就是支撑生命的灵气,山川草木、鸟兽于虫,存在皆有生气。从大处来说,元气其实也是生气的一种。据当年参与过异界大战的长者们所言,异界之人能汲取生命的生机活力,所过之处,草木凋零枯槁、生灵骨化形销。三万余年前他们横空出世,因其无根无源,行为诡异莫测,故被称之为异族。” 我听得心惊肉跳,叹道:“听起来当真诡异可怖。” 朝风神情颇为沉重:“我也仅是听说,当年一场大战,所能见到的异族人均被消灭殆尽,后来再无所踪,当真神秘莫测。不过,谁也不希望他们再次出现,那将是一场浩劫啊。” 我笑道:“这般暴戾狠烈之物,天所不容,依我看,异族肯定已经消亡。” 朝风道:“但愿如此吧。刚才说到哪里,对,‘天光云影’也是很匪夷所思的功法,可直接操纵天地元气为己所用,无须经过修炼转换。尧虚上神以此功法成为三界第一战神,号称‘仙界三绝’,阵法第一,铸器第二,功法第三,收徒三位,兵书阵法传了大徒弟孟子冉,铸炼法器之术传了二徒弟惊雨,其中最为奇绝的‘天光云影’功法传给了最晚入门的云翊。” 我想象这位三界第一战神的风采,一时神往道:“这位尧虚上神自身如此了得,更为难得是培养的这三位徒儿,一位撑起大西洲,一位镇守冥界,一位……呃,守卫凡界一方水土,维护天下平和大势,都是仙中翘楚之辈啊。” 朝风笑道:“你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子冉本是凡界一书生,机缘巧合拜入尧虚上神门下。仙妖两界共抗异界之时,不知怎地与那妖族掌军的红珊夫人生了情愫。异界驱逐殆尽之后,仙妖两界太平了一段日子,但两边圣君都是野心勃勃,百余年后便爆发了一场大战,子冉与红珊势成水火,各自排兵布阵几番相斗,却愈加惺惺相惜,情根深种。幸而尧虚上神也极力罢免兵戈,大战不久便止,但仙妖两界仍是敌非友,各自蓄势再行一战。子冉与红珊最后竟双双请辞,自请大西洲。” 我赞道:“真是有情有义的一对璧人。” 朝风道:“那时大西洲乃是一方瘴气遍布毒虫出没的不毛之地,子冉、红珊此请,是自求贬谪之意。双方主上念及两人均是功高之臣,于是默许了。不知是否有情动天地,他俩到大西洲一番励精图治,竟然在瘴气泥沼中发现一块灵石。在这灵石泽润下,大西洲渐成一方宝地。” 我道:“这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朝风道:“对啊。至于惊雨护法,据说是有件天上地下极难达成的一件心愿有求于身居幽冥界的地藏王菩萨,才一直执着守在冥界。” 我道:“都是有故事的人啊。那么云翊呢?” 朝风道:“云翊的故事,更是说来话长了。方才说尧虚上神将最为奇绝的‘天光云影’功法传给了最晚入门的云翊,后来看来上神他老人家果然是慧眼独具。尧虚上神仍需倚靠神剑方能施展‘天光云影’,云翊青出于蓝,无需借助神兵便可施行。可能这‘天光云影’修行之途太过逆天吧,久而久之就显出反噬之力了,尤其近百年来,云翊每用一次‘天光云影’都元气大伤,需要休养很久才能恢复。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轻易不用了。看这次他小命丢了大半的情形,应该是又用了‘天光云影’吧。” 第19章 变数9 朝风顿了顿又道:“瞧你那脸色,我只说他回来时候不大好,现在已无大碍。毕竟是救世神剑化出的剑灵,强得很。” 我惊讶道:“剑灵?” 朝风数不清第几回忍俊不禁了,皱眉道:“你好歹也与云翊同生共死了一回,对他当真是一无所知啊。” 回想一下,我对云翊的爱慕似乎真是皮相诱惑占了上风,有时候我自己都不确定这始于颜值的心理悸动算不算的上是爱慕。我也数次劝自己放弃痴想,有一段时间似乎也真是做到不想不念,但再次见到他的时刻,似乎所有的坚持在一瞬间就溃不成军。 我恳求朝风带我上云居看望云翊,他却以云翊闭关,吩咐过不能打扰为由直接拒绝。 我只好无奈地质问他:“我生来就知道云翊是护佑须弥山一脉十几个村子的神君,百年来帮百姓们解决了不少忧烦。殿下你真是好意思,这般冒领了云翊之功,接受村民们挖心挖肺的感恩。” 朝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道:“你们凡人这些个一地鸡毛的小事儿,你看他像个能管的吗?实话告诉你吧,这些年都是英明神武、聪明睿智、仁义无双的本殿下我,管管你们那些所谓‘十万火急’的大事。只是本殿下淡泊名利,从不居功,反而让他得了好名声。” 我瞠目结舌,半晌无言。 朝风道:“不信啊?不信你打听去,有个进山打猎摔在谷底的年轻人,我救的。有个思慕隔壁姑娘得了相思病的,我牵的红线。有个欺民霸市的纨绔,我料理的。有百十来个想在须弥山安营扎寨的妖怪,我撵走的。还有数不清多少个思慕云翊的女妖精,我打发的。” 他说得头头是道,有几桩事还真是村上老人们津津乐道的。我倒不得不信了。只是我才不信他所谓的“仁义无双”,瞧他那洋洋得意的神情也真不像个淡泊名利的,于是笑道:“殿下日理万机,又要游山玩水,又要躲避暮青、玉瑶诸多红颜以及红颜的长辈,还有功夫照拂须弥山小民,真是失敬失敬。” 他神情仍是纹丝不动,只是嘻嘻一笑。我心想,这二殿下生得如此风流俊俏,又这么喜欢逍遥红尘,估计不止惹了个暮青、玉瑶,指不定还有多少个莺莺燕燕花红柳绿的,难怪他整天地在须弥山晃悠。 朝风眯眼笑道:“你这个丫头眼珠转来转去的琢磨什么呢?本殿下虽风流不羁但有心有情。你要是真瞧上了云翊那个万年不开窍的,有你受的。他随剑而来,由剑而生,于情爱一道不怎么开窍,哎,当真无趣。” 我笑道:“初时见他确实惊为天人,后来又见殿下无上仙姿,也就知我在凡界孤陋寡闻了。” 他见我不羞不恼不问了,反而恣意述说起来,于是我听到了方才被他一句“仙妖共抗异界”轻描淡写带过去的惊心动魄的过往。 话说,连朝风也说不清楚是数几万年前,天地初定,仙妖凡冥四海众生皆为女娲娘娘一脉神女之子民,和睦共存,四海升平。祸乱自神女一脉蓦然绝迹开始,仙妖两界互不相服,掀起一场大战。双方斗得不亦乐乎之时,一直在众人视野之外的荒原中,不知何时生出一群力大无穷、残忍嗜杀的异族,他们所修习功法却是匪夷所思地厉害,以势不可挡之势攻向荒原之外。 危难之际,仙妖两界暂时搁置争议共御外敌,仙妖两界圣君均亲自上阵浴血奋战,仍抵不住异族的强势进攻。联军死伤惨重,最后两方人马被异族分开围困,异界被困于东海之畔,仙界被围于西海之滨。眼见生还无望,众人反而生出了向死而生的强大战力,鏖战数年竟没有被异族斩杀殆尽,但也是苦苦支撑而已,渐渐走向山穷水尽。 这日异族又发起猛攻,当代仙君昆嵛发起最后一击,预备与异族同归于尽,仰天喟叹:“天实为之,谓之奈何?” 这时苍穹巨震,伴随着訇訇雷霆与耀目光华,一柄神剑自天而降,正落在尧虚上神身侧。尧虚上神持剑在手,搅动西海波澜、碧霄云雷,霎时间剑光万丈、云影蒸腾,异族大败而退。 后世传闻,修行之路,如积土成山,风雨自兴;积水成源,蛟龙自生。尧虚上神在此千钧一发之际悟出的“天光云影”,乃是经年累月修行之功喷薄于一时。昆嵛感念天恩,将神剑赐于尧虚上神,此后神剑生出剑灵,就是云翊了。 与此同时,东海之畔残阳如血,红透了半边天。听闻当代妖□□煞也如尧虚上神一般,在生死存亡之际悟出一套功法,召出了上古神龙,霎时间山崩地裂,熊熊烈火喷薄而出,一把焚了围攻的异族。因火焰毁天灭地,如传说中的修罗恶鬼一般令人心悸,丹煞将此功法命名修罗经,所召之火名为修罗业火,此后由妖王血脉代代相传,到青冥这一代失了传承,直到乌蒙苦心孤诣地找到传人,也就是我。 时至今日,虽然我机缘巧合之下,已将修罗业火修炼至六层,仍觉得乌蒙认准自己是妖王血脉这事,委实草率。 两界兵将一鼓作气又战数年,终于将异族消灭殆尽。仙妖两界经此长达百年的战役,生出了袍泽之谊,加之胜利的代价也是惨重的,双方均需休养生息,于是四海之内又有了一段长长久久的太平日子。 我听这一番风云变幻,顿生沧海桑田之感。朝风又灌下一壶茶,仍没讲到云翊如何由剑成灵,我不免有几分心急。 正想着如何把谈兴正浓的朝风二殿下的话头转到云翊身上,爹叩门进来了,先是毕恭毕敬地向朝风问了个好,然后堆起满脸笑容道:“神君,须弥山上有位姓石的小师父来访。” 我欣喜道:“石潭大哥吗?爹您快请他进来啊。” 爹又看向朝风,待朝风颇有神仙风范地点了点头,才去请石潭了。 我哭笑不得,说道:“殿下现在颇有神君派头啊。” 朝风得意道:“凡事皆有因果,此乃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也今时不同往日了,你昏睡期间我已经向村民们言明,你根骨颇佳,是百年难遇的修行天才,今后要上须弥山专心修行。那日乃是巨蟒精见你灵气盛,想吃了你提高修为,误伤了那两个孩子。如何,我这番话还算圆满吧?” 我的天哪,怪不得方才醒来,见爹娘以及胖冬矮虎他们瞅我的眼神不同了呢,原来也把我看作未来的须弥山仙女了。 木门吱呀,石潭笑吟吟地踱步进来,递给我两个瓷瓶,熟悉的一红一绿,与去年被云翊误伤后他给我用的药瓶一般无二,不由得心中一暖。 朝风抚掌笑道:“烛龙丹和桐露凝都给你用了,云翊这回如此大方。” 我虽用过一次这神药,却是初次听到药的名字,好奇问道:“很珍贵吗?” 朝风道:“只因炼制所需材料现下是难寻了,仅存那么几瓶就尤为珍贵了。这烛龙丹据说是上古神龙的鳞片和龙角所制,而桐露凝取自阴阳交合之时凤凰所栖梧桐树叶子上的清露,你说珍不珍贵?” 果然是天上有地下无千金也难换的神药。上次我只是剑伤而已,就动用了烛龙丹和桐露凝,真是暴殄天物啊。 我诚惶诚恐谢过石潭,问道:“你们家君上还有的用吗?” 石潭关切说道:“我哪有幸见到君上。本来是玄同大哥来送药,到山脚静堂逢上贵客,于是引贵客上山,吩咐我送药来,我才知道你受伤了,一路急急赶来,你快用药吧。” 我看他果然是冒了一头汗,心下大为感动,笑笑说道:“没事了,倒是云翊不是在闭关疗伤吗?是哪里来的客人非见不可?” 石潭道:“是位仙子,听玄同师兄称她为三公主。” 朝风脸色立时变了,撂下茶杯丢下一句“你好好养伤,我回头再来看你”,瞬间已化作一道清光消失不见。 石潭见怪不怪的笑了笑。 我笑道:“应该是大西洲那位玉瑶公主,她可是朝风殿下的克星,我也不知他俩如何结怨,估计是情字惹的祸。” 石潭笑道:“原来如此。”又催我赶紧服药,我用了药,又喝了一碗热腾腾的母鸡汤并两只糖包,瞬时感觉浑身上下都不疼了,而且充满了力量。 因惦念云翊的伤势,于是想跟爹娘声称云翊神君寻我有事,跟石潭出了门往须弥山去。 我自觉已无大碍,刚走进村口竹林不远,却觉得头晕脚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石潭硬要送我回去,我赶紧就近寻块大石坐了,说:“暑气闹的,喝口水就好了。” 石潭无奈地说道:“我去给你打点水。” 我道了声谢,安坐等候,青翠竹林上晴空一碧,蓝得空寂,偶有飞鸟划过,瞬间消失在远方,只有耳边潮起潮落般的蝉鸣聒噪不休。说来也是奇怪,此处虽处北地,这片竹林却四季常绿,且株株苍健,如利刃般直插苍穹。再远处便是连绵不绝的须弥山脉,山上正是花红树翠时,恍如一条翡翠玉带河横亘天际。 不知此时云居中是何种盛景?那翩跹成海的梅花可还绽放枝头,那骄傲的白鹤是否又在碧潭边顾影自怜? 我擦擦额角的热汗,觉得体内气息紊乱,于是打坐稍作调息。蓦地感觉天地风云突变,竹林间忽然生出一股诡异强大的力量在操控我周身的元气波动。明明是炎炎夏日,却瞬时感觉如坠冰窟。 竹叶簌簌抖动,仿佛有生灵在林间游走穿行。 天光四溢,云影飘荡。 这场景,颇为熟悉。但又颇为不同,这天光透着森森寒意,云影黑浓威势迫人…… 第20章 变数10 我大惊之下,立即运功设障,将自己团团护围起来。聚魂鼎爆炸时我虽受了不轻的内伤,但经鼎内淬炼修罗经的境界又上升了两层,如果体内那股莫名生出又仿佛取之不尽的灵力不来捣乱,乖乖地听从指挥,想来自保应是没有问题。 下一瞬,天光骤降,云影下沉。 天上有股无影无形的磅礴力量,仿佛密不透风的箭雨,以我为靶子密集地射来。如若不是方才迅速催动灵力结起仙障,只怕现在已经被射得千疮百孔了。 我悚然心惊,这操控天地元气之人竟能在我目力所不及之处发出如此磅礴一击,定是位修行深久修为高深之人。 他猝然发动袭击,定是打得一击即中的主意,却没想到我仓促之间竟能建起元气壁垒。不管这偷袭者是哪种情形,如此密集地攻击定然不能持久,我凝神闭目,一边抵挡攻击一边蓄积力量,等待他停歇的瞬间发动反击。 然而,我等待的对方灵力枯竭攻击缓滞的时刻竟然迟迟未到,而我短时间内源源输出灵力构筑防护壁垒,体内修罗经之外的那股力量又开始蠢蠢欲动,似乎欲将我的身体作战场与修罗经之力一争高下,弄得我有几分气血翻涌,几欲晕去。 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骇人的念头,这世上不会还有人如同云翊一般,可源源不断地直接操控使用天地元气吧? 当真如此,我无论如何也是难以抵挡。如何是好? 眼见防护屏障即将被破,可以感受到的攻势却愈加沉重猛烈起来。周身空气愈加冰寒,我的冷汗淋漓而下。 生死一发之际,蓦地冒出个大胆的想法,若我孤注一掷将自身防守力量化作一招攻势,能不能在反击的一瞬间获得一线生机? 旋即又觉得不可行,对方定是藏身于这方竹林,但对方所释元气攻击铺天盖地而来,他的方位我无法确定。我这一击乃是豁上小命孤注一掷,若不能将对方重伤,短时间内我将再难调动灵力设起防护,偏生我还不能自如操控体内那股邪力,它正不顾大局地在内斗……若对方攻势不停,我将必死无疑。 情势容不得我再多做思量,我催动所有灵力竖起的防护屏障眼看已无法抵挡对方的进攻。我凝神聚起所有灵力,同时运起修罗经,撤掉防护屏障的同时,将所有力量轰向四面八方。 伴着破空而来的元气攻击的凄厉哀鸣,我借助集毕身灵力于一击打出的火焰屏障,迅速跃入竹林深处。 这跃起的短短一瞬间我已多处受伤,臂上、肩头、右腿一阵刺痛,有温热血液流出。我咬牙闭目感受元气波动,身上又有几处受伤,万幸不是要害部位。 对方攻势有一瞬的消散,看来我赌对了,应该是离对方的藏身地远了一些。我不敢大意,掌中运起修罗业火,全身戒备。 忽听得石潭焦急地唤我名字。方才命悬一线,几乎忘记石潭去取水了。此时暗自庆幸他不在,否则我自保都难,别说还要分身护他。 那名不知来自何处的偷袭者随时可能再次发动袭击,我没有应声,只期盼石潭能够走得愈远愈好。没成想他却是朝着竹林深处走来,我只好提气喊了一声“快走,去寻朝风殿下!” 出声的同时,我绕着竹丛挪了几步,换个藏身处。 蓦地眼前一暗,我悚然抬头,正迎上石潭。他竟如鬼似魅般已至我身前,面上神情怪诞。 我心中一寒。 他微微一笑,掌中寒光一闪已握住一柄短小精悍的利剑,直向我当胸刺来。 我毫无戒备,大惊之下身子一侧,利剑已刺入我体内,剧痛之下我下意识地挥出一掌,自己也跌落在地。 我眼前发黑,一阵眩晕,磕磕绊绊地抬头问道:“你……你不是石潭大哥,你究竟是谁?为何杀我?” 他笑得诡异,冷冷答道:“为了君上,你非死不可。”说罢又握剑刺来。 我听到“君上”二字,天地瞬时黑了下来。之前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再次跳出,这世间除了云翊,还有谁能自如操控天地元气源源不断化气攻击?不可能是他,他明明重伤,即便他没伤,也断然不会伤我。 我脑中转过最后这个念头,感觉再也支撑不下去,我这条命本来就来得莫名其妙,又如此莫名其妙地丢了,莫非真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我长叹一声,眼睁睁看着“石潭”的剑刃刺来。 半空中蓦地飞来一团粉色影子,堪堪将石潭撞开。 伴随着女子的叱喝:“你今天不给我个交待,休想走!” 只见朝风捂着胸口跌在地上,哎呦叫唤道:“你就不能下手轻些吗?” 抬头看见我浑身浴血的样子,显然是被惊到了。 他迅疾出手点了我的伤处,给我嘴里塞了一丸药,又运功助我疗伤。 我跨进鬼门关的一只脚硬生生被拉了回来,体内那股力量又澎湃起来。耳畔闻得一阵激越铿锵的兵刃相交声,见一名身姿婀娜的黄衫女子正手持长剑与“石潭”斗在一处。 没想到那假扮的“石潭”修为深不可测,那女子眼见就抵挡不住,蹬蹬退了几步,惶急喝道:“朝风,快来帮忙!” 我自觉好得多了,向朝风微笑点头,示意他去帮忙。 朝风撤掌,我闭目自行运功调息。方才石潭那剑距离心脏只差毫厘,尽管朝风帮我点穴止血,喂我服了伤药,我依然元气大伤。之前被“石潭”伤到的之处,现在也都齐齐爆发,只觉全身灼痛,体内气血奔腾翻涌,痛苦万分。 强自镇定间,听得一声女子惊叫,继而是长剑钉入竹身的尖利摩擦声。心中一沉,应该是那女子的长剑被“石潭”击落。 狂风顿起,云影骤降,天地萧萧,竹叶簌簌,破空之声铺天盖地响起。 我惊叫:“小心”,这一开口间压抑不住,一口鲜血喷在胸前,又是一阵眩晕。 我已无法打坐,勉力撑住身子,影影绰绰间瞧见石潭稳若磐石,朝风和那女子却被狂风卷在空中,“石潭”运掌间,两人又重重跌落在地,生死不明。 “石潭”落掌,狂风骤歇。 他大踏步向我走来,运起双掌,一股力量排山倒海般袭来,我如坠波涛巨浪间,瞬时无法呼吸。体内也有股力量欲喷薄而出,内外挤压之下,只觉身体似乎下一秒就要爆裂,意识渐渐混沌,天地一片昏暗。 这次,是真的要去幽冥界了吧…… 失去意识前,似乎听到云翊的声音,宛如天籁,伴着一声清丽鹤啸。 人之将死,魂行千里,心想事成? 我在死前一刻念着的是云翊,所以他便驾鹤御风来见我最后一面了吧。不知他见到我被石潭戳了十几个窟窿的狼狈模样,作何表情? 想我自小顽劣不堪,爹娘养我这么大委实不易,我临了临了地竟没有去瞧瞧二老,委实不孝。且才走火入魔将他们吓了一场,又闹这么一出生离死别,爹娘生了我简直是上辈子做了孽啊。 还连累了朝风和他的小冤家,我这孽做的还真是不轻啊。 我这般胡思乱想着,蓦地一个激灵,脑子还能转悠,莫非我还没死? 接下来全身上下的灼痛更是印证了我的想法,仿佛是为了让我确信一般,火烧火燎地疼起来。 这段时间真是流年不利,总是在生死边上打滚,但又仿佛是吉星高照,又总是能爬回来。 我勉力转动脑袋打量四周,镂空雕花木窗外夜色深深,月隐星沉,偶有虫鸣鸟啼,寂寥悠远。屋子靠门的墙角燃着一盏纱灯,散着淡淡的光。 我躺在一张简易红花梨木床榻上,室内一览无余,只有一案一椅。 石案离床榻不远,案上列着一副残局。我对棋奕一道无甚研究,只是闲来无聊时候跟教书先生杀几盘,每次都死得惨不忍睹。抻着脖子望去,这棋盘上的黑白双方却陷入了鏖战,似乎谁都进不得退不得。我这半瓢水的烂棋篓子,全然不知如何破解僵局。 再远处靠墙立着一处高高大大古色古香的书架,架上林林总总是竹简、绢书、甲骨各色书籍。我孤陋寡闻,除却幽冥界那间掌簿文房,还真没见过如此浩繁的书卷。 木门未关,门外隐隐传来谈话声,我全神贯注听去,是云翊和玄同的声音,却不知说得何方语言,我完全听不懂。 直到云翊仿佛压抑不住愤怒地切回此间语言,怒吼了一声:“赫哲苏!” 我才算听懂了字词,但“赫哲苏”是何意?云翊又为何如此动怒? 玄同也激动起来,高声道:“殿下总算还记得我是赫哲苏。”话语中却是冷厉无比。 我满腹疑云又浓了几分,玄同不是称呼云翊为“君上”的吗?为何又变成“殿下”了? 第21章 变数11 玄同又接着说道:“赫哲苏有赫哲苏的使命,此间世界也有它的宿命。大道师创造了它,此间自然也是殿下所有,殿下想要如何处置我无权置喙。但我的使命乃是守护殿下……殿下自跟了尧虚便愈发优柔寡断,即便不顾惜自身和我区区贱命,莫非也不顾念生死未明的大道师么,自当早日集齐圣灵石想方设法返回才是!” 云翊似是有所动容,顿了顿口气正色道:“命数使然,以无辜之人为代价,非君子之道。我自有分寸,你莫再一意孤行。” 玄同冷笑道:“君子之道?殿下跟着尧虚太久,倒是把他的君子之道铭记于心。他怀疑你身份之时,可还守君子之道,念师徒之情?” 云翊顿了一顿,苦笑道:“我不想师父那样的事再发生了……” “尧虚之事,也是他咎由自取。赫哲苏的使命只是守护,并没有听命于被守护人的义务。除非殿下现在就毙了我,否则我还是会履行职责。”玄同听来气得不轻,重重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道:“现在反噬之力越来越重,回去之前,殿下切勿再用‘天光云影’。” 说罢,又重重叹口气,离开了。 回去?回去哪里?尧虚之事?何事?他老人家不是功德圆满、身归太虚么? 我严重怀疑自己伤重幻听,即便后来他二人说得是此间语言,我听懂了每个字,却听不懂任何一句话。恍惚间只明白一件事,刚才是玄同假扮石潭要杀我,目的是……生灵石。然而生灵石与我一个凡间小女子又有何渊源? 正一头雾水、满心疑惑间,灯光一暗,云翊缓步走了进来。我使使劲,一鼓作气撑着起身,疼得一阵呲牙咧嘴、金星乱冒。 云翊淡淡道:“躺着就是。”说罢拉过一把颜色沉沉的木椅在床榻边坐下。 他本就清瘦,只着一件月白长袍,未束腰带,整个人显得有几分单薄柔弱。黑发随意散着,纱灯光线本不甚亮,坐下时几缕发丝散在身前,衬得脸色分外苍白,锋锐之气尽敛去,看我的眼神中倒有了几分柔软。 我摁住狂跳的小心脏,尽量稳住语气关怀道:“你,脸色这么难看,可是方才为了救我们,又牵动了之前赤云兽的伤吗?” 云翊微微摇头,垂下眸子。他正视旁人的时候,自带上位者居高临下的骄矜气势,叫人凛然敬畏。此时,他垂眸,纱灯光照投下浓重的睫羽,清俊摄人的容颜一览无余。 即便我心知他只是暂时藏锋而已,仍抑制不住地心跳加快。我深呼吸,暗暗提醒自己:碧落碧落,有点出息! 云翊挑眉道:“可又有不适?” 我回过神来,这失态失得应是出格了。赶紧定了定神,嗔怪道:“可不,你那手下不知发什么疯?差点要了我的小命,还连累到朝风和那位姐姐。” 云翊歉然道:“抱歉,是我约束不力。朝风、玉瑶他们无碍。” 那果然是风流的朝风二殿下避之不及的小冤家玉瑶。不过,云翊还是没有正面回答我的疑问。 我不依不饶:“玄同师兄究竟为什么非要和我过不去?”自河边遇到云翊与乌蒙之后,发生如此多的事情,我纵是心再大,也不能再难得糊涂了。 他眸光深深看向我,沉思半晌,终究还是淡淡说道:“一言难尽。你放心,此后他不会再对你出手了。” 这个回答差强人意,我并不能确信。 云翊补充道:“我在你身上设了禁制,他再伤你等同伤我,会遭反噬。” 我刚勉力定下来的心神,又一片兵荒马乱,急道:“那,咱俩岂不是生死相连了?” 云翊摇头:“那倒不会,因他与我乃是……有血契的主仆,才能有此禁制。与旁人无碍。” 我安了一下心,别因为我连累到云翊就好。摁不住心花怒放地仰脸凑近问他:“那么,请问云翊神君,为何对小女子这么好呢?” 云翊一本正经回道:“你不要多想,守护须弥山一方平安,乃是本君份内之事。” “那神君大人甘冒大险,身下幽冥界救我两个朋友,也是份内之事?” 云翊正色:“自然。” 我不怕死地继续凑近追问:“那……本姑娘这一身绷带,还有衣裳,也是神君大人份内之事?” 这一下,云翊终于卸下“一本正经”的面具,黑眸半掩睫羽扑簌,没有血色的薄唇动了动,似乎没有想好如何回答。我看平日里威风凛凛的云翊神君如此神情,委实可爱,心里更是烧火一般不安分起来,忍不住“噗呲”笑了,牵动到伤口,虽然疼得呲牙咧嘴,还是不依不饶追问:“是暮青姐姐帮我换的吗?”。 云翊顾左右而言他道:“顾好你自己吧。” 见他神情,多半也再问不出什么了,我想起朝风说的“反噬”,以及方才玄同急火攻心的话,换话题问道:“你找生灵石是为了克制‘天光云影’反噬吗?如今集齐了吗?” 云翊又回复沉默状态,我瞧他神色间很是倦怠,想来聚魂鼎内他也伤得不轻,现在一下又救我们三人,定是劳神费力。于是打个呵欠提议休息,他道了声“好好休息”,起身离去。经过门口时袍袖拂过,灭了灯盏。 我本是寻个托辞,没成想他这一走,疲惫骤然袭来,鼻尖嗅到幽幽梅香,和着淡淡月光睡去。 这一觉睡得酣沉,醒来伤处已不那么疼了,有些麻麻酥酥的痒。说来也是奇怪,从修练修罗经以来,我虽多次不能自控,但数度重伤均能很神奇地不死,这功法果真颇具奇效。 我懒洋洋地窝在云被中,眯了眼打量窗外,云深雾重,只见青山隐隐耸入云霄,云端染了浅浅的红日,有薄薄的红散散晕开,颇具诗情画意。 又懒了一会终于躺不住了,饿了。 我爬起来,赤脚下地,脚上传来丝丝凉意。 望向身上这件宽松柔软的长袍,袍子太长,曳地滑过地面,恍如风过林间。 出得卧房门去,一眼望见厅内木色深沉的长桌上,整齐地摆放着大小不一的四个精致盒子。 盒盖开着,我走近看眼前一亮。盒中是一整套女子衣饰,衣裙外衫腰带靴袜一应俱全。 我长这么大,还头回见到如此美丽精致的服饰,布料轻柔,纹饰若隐若现,简洁细腻,浅浅碧色犹如春日绿枝,透着柔柔的生机。 女子皆爱美衣,我自不能脱俗。当即心花怒放地捧了去内室穿戴起来。 衣靴都柔软舒适,量体裁衣也不过如此。 我缓步踱出,又就着厅内石盆清水洗了把脸,顿生脱胎换骨之感。神清气爽出门去,一脚踏入缥缈云中。我吃了一惊,待发现仍脚踏实地才安了心,暗叹云居果如其名,犹在云端。 只见门前两株合抱苍松,再望去是大片青翠竹林,云雾缈缈不知松高几何、林深几许。一条青石小路随意伸出,仿佛通天云梯,路边琪花瑶草微微摆动,清冽空气中花香醉人。 极目望去,云雾深深中隐隐透出几栋屋宇浅浅的轮廓。我踏上青石小路信步走去,忽闻长空清啸,举目望去云蒸霞蔚的空中,十几只白鹤盘旋飞来,转瞬间已飞至我身前,羽翼翻飞间扬起一阵大风。 我理了理四散飞扬的发丝,赫然发现自己被白鹤们团团围住。这应该就是上次梅园惊魂之夜碰见的“风山十三鹤”吧。 白鹤们与我等高或更高,齐齐用热烈的眼神望向我,仿佛他乡遇故知。看得我汗毛倒立。 几只丹顶白鹤似乎颇为激动,蓦地对空引颈长啸。那只背我上山扔我下潭的白鹤挤到我身前,颇为亲昵地低头蹭我,像是撒娇一般。我伸手摸摸它的羽毛,它欢快地叫了两声,似乎颇为受用。 “看来你与风山神女的确颇有渊源。”云翊不知何时来到鹤群外。 我闻言欲往外走,白鹤们颇有灵性,自动为我让出道路,三三两两地在我身后悠然踱步。 鹤群散开,几步开外云翊负手而立,虽然仍面如冰玉,但瞧来脸色好了些许。他今日束了发,白衣外罩了件淡青色轻纱外袍,腰间一条玉带,在这云雾隐隐的青山之前,益发风姿如玉,有一种迫人的矜贵之气。 我一时晃了神儿,半晌无语。也许真是眼花,竟觉得他看到我的瞬间,清冷无波的双眸似有光华闪耀。 我抬袖施礼貌:“多谢费心。” 云翊上下打量我一番,含混应了一声“不必”,转身便走。 我急步追上去,听得身后白鹤清鸣,似是与我道别。我回身向它们点了点头,众鹤齐齐振翅飞起,又扬起一阵大风。 我的发型…… 眼见云翊修长的身影走得远了,我一路小跑追上去,跑得急了,有几分气喘地问道:“这些白鹤为何与我亲近?” 云翊脚步未停,清润的声音传来:“你既可以修炼妖王一脉的修罗业火,那乌蒙又认你为少主,与前任妖王青冥、凌波神女定有关系。个中缘由,我也不得其解。或许,司法天神虞文神君能知晓一二。” 我望向他颀长的背影,几乎想脱口而出拜师之事,想起师父的百般叮咛,用脑中最后的一丝清明硬生生压了下去。 我晕晕乎乎地跟着他走,暗自懊恼自己这是中了什么邪,为何一到他面前就不自觉得底气不足起来,就算他是个神仙,还是个好看的神仙,我也不要表现得如此没出息吧…… 也不知走多了多久,云翊在一处绿树掩映的木屋之前停住脚步。 我用力摇了摇头,定定神随他走进木屋。 一眼便看见幽蓝帷帐床榻边边的粉色身影。朝风侧坐榻边,专注地凝视榻上昏睡的黄衫女子,侧颜精致无暇,眸中深情无限。 我从未见过朝风如此神情,与平常恍若两人。心中有人,眼中有情的男子,总是分外动人吧。这一刻,我莫名有些羡慕那位不管朝风如何逃避也不管不顾追逐下去的玉瑶公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