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爱上金鳞卫》 第1章 古静 深夜的谷静客栈静谧极了。 这座位于洛南城郊的客栈从外表看去没有任何出彩之处,内里却是装饰得极为华丽,若非懂行之人,恐怕根本不会踏入其中。 一楼里间,客栈东家陈粲忙碌了一天,正准备歇下。 因妻子临产,京城又生大变,邪教作祟,正是多事之秋,最近他很少会来店中。但白日里小二突然传信,明明是没有堆放柴火的台面,却能莫名其妙起火,诡异的是,他查了一天也没找到起火的原因,这让他极为不安。 这份不安在傍晚那位小姐和她的女侍卫来投宿时达到了顶峰。 他从未见过那样面色苍白的女子,身着黑衣,背着一把剑,双眼眼瞳黑得吓人,没有一丝生机,也没有任何感情,说得不好听一点——看着就是个满身不详之气的人,偏偏怀里还抱着个看起来要死不活的婴儿。 陈粲直觉这女侍卫绝不简单。他虽不会武功,但这么多年识人下来也看得出些端倪。那女侍卫步伐平稳沉着,行走间不带起一丝微风,非寻常练功之人可以做到,加上存在感极低,若不是手下的小二提醒,他会觉得自己根本注意不到她。 而一旦注意到了,他便很难再将双眼移开。不只是因为这女子独特的英气,更因为她那双清澈,坚定,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 外表可以骗人,但眼神不会。看着那女子的双眼,普通人大概会不由自主地感到安定,但于他而言,这样纯澈的眼神却让他有些坐立难安。 想到这里,他脱外衣的手一顿。 月亮透过菱花窗的缝隙洒下了几缕细细银线,照在他松散的外衣之上,刚好将上面空缺的兰花根部填补了干净。 他的衣服都是芙儿为他做的,做到这件蓝色的外袍时,芙儿刚好被大夫诊出喜脉,是以虽然还有些地方没绣完,他也不许她再做了。 芙儿,芙儿。不知怎的,陈粲鬼使神差地起了身,走向那上了锁的柜子。 他将蜡烛燃起,从地板的缝隙中找出了一把满是灰尘的钥匙。像是为了确认什么,他动作十分急切地开了锁。 躺在柜里的,是十数只做工颇为精细的泥人娃娃。 那泥人娃娃有些成对,有些只有单只。而无论是成对或是单只,都能一眼看出是在刻画同一对有情人欢喜相对的场景。 女娃娃的脸庞精致漂亮,无论是喜笑嗔怒的表情都是栩栩如生。相对而言的,那几只男娃娃便显得粗糙了些,但也能看出制作者技艺高超。 虽然捏制的人仿佛将所有的爱和精力都倾注在了女娃娃身上,女娃娃的数量也是最多,但男娃娃的脸仍然清晰生动。 那是陈粲最熟悉的脸——他自己的脸,但他却仿佛极其痛恨这张脸。 只见他拿起了其中一只做出拱手动作的男娃娃,面上忽地露出阴狠之色,随着手上力气加重,那娃娃在他手中瞬间四分五裂,变为了一堆五颜六色的土块。 毁去这只娃娃后,陈粲只觉心跳如雷,大脑一片空白。他全身发软地坐在地上,想要平复心情,却发现那深藏于心底的恐惧越发膨胀起来。 这恐惧的来源,便是那让他倍感熟悉又煎熬的眼神。与那女侍卫眼中的平静不同,那人澄澈的眼神中带着点讨好和卑微,这点讨好和卑微曾经让他不以为然,如今却成为了他夜夜的噩梦。 他又扑向柜子,恶狠狠地将所有的泥人举起又砸下。直到柜子里所有的泥人都变为了碎块,他才喘着粗气停手。 就该这样,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了。 陈粲神经质般地自言自语,完全没注意到身后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一道白光忽地一闪而过,陈粲还未来得及痛呼出声,便已头首分离。 头颅掉在地上,咕噜咕噜地滚了很远,直到撞到那个箱子。 砰地一声,头停下翻过面来,圆睁的双目可怖而狰狞,昭示着他死前深而重的恐惧。 沾满鲜血的蓝衣之上,兰花瞬间黯淡下来。 离了月光,这不过是一朵有些不堪的残缺之花。 —— 夜色逐渐浓稠,不知何时来的乌云将月亮遮了个一干二净。 客栈一楼的桌子上,铜制烛台里,只摇摇晃晃地点了根白蜡烛。忽地一阵大风扑开了未拴稳的窗户,守夜的小二从哈欠中惊醒过来,赶忙去关窗。 一丝月色也无,堂内越发暗了起来。年轻的小二暗暗咒骂了句,想要多点一根蜡烛,却突然听见有什么声音自东家房内传来。 那是有什么东西在地上滚动的动静。 随后,里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在静谧深夜,那声音极为刺耳,几乎让人汗毛倒数。 “东……东家?”小二颤抖着嗓音,捏着还未点燃的新蜡烛,颤颤巍巍地试探着。 无人回应,唯有一道沉闷足音,一下又一下地敲在地上,那足音不断靠近,不断加重,如催命的低咒。 一道身影终于显于烛光之下,小二眼中瞬间被惊恐填满,他张嘴欲喊,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 很快,又有什么东西滚落在地,咕噜噜,咕噜噜。 唯一的白蜡烛很快燃尽,整个客栈终于安静了下来。 夜色幽幽,二楼最里间的屋子却忽然奇异地闪过一道红光。 红光来源于明桃右手腕上的宝石镯子。亮光如昙花一现,没有惊醒任何人,包括睡梦中的明桃。 她今夜睡得并不安稳。往常,睡觉对她而言就是头沾枕头的事,累了一天沉沉睡去,再睁眼便是天亮,又开始一天的训练和任务。 但自从那场大火后,她便开始做各种各样的梦,无一例外的,那些梦境的基调都是鲜血般的红色。 梦里,一会儿是师弟师妹们面目狰狞的模样,一会儿是三师父奄奄一息的惨状,一会儿又是那男子化作一缕白烟消散的情形。紧闭的眼眶下,明桃的眼珠飞快转动着,一行清泪自眼角滑下。 她想要扑上去将这些幻像统统撕碎,但却根本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悲剧一次次重演。 耳边忽地响起一道凄厉的尖叫,明桃用尽全力想听清声音的来处,突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仿佛被谁强行带出了这个梦境。 她迅速惊醒了过来。 第一时间摸向身边,孩子还在,明桃松了口气。 窗外晨光微熹,她眯了眯眼,又听到一声尖叫传来。 这回她听得十分清楚,声音是从隔壁传来的。 是卿晗! 这是她昨日认识的一位富家小姐。来不及想太多,明桃翻身下床,快速背上剑,抱起孩子便推门而出,直奔隔壁。 卿晗的房门仍然紧闭,屋内却传来她的哭声:“放开我!你放开我!” 忽然,这声音仿佛一下被谁掐断。明桃当机立断,一掌便劈开了雕花门。 房内的场景一览无余。 少女约十六七岁,正被一黑衣男子掐着脖子抵在床边。她光着脚,身上只着里衣,仿佛是被人从被子里直接挖了出来,通红的脸上满是泪水。 她死命想扒开那锁住她脖子的大手,却只是在这黑衣人手背上留下道道血痕,根本无法撼动半分。 余光见到明桃进来,卿晗眼里立刻划过一丝希望,张嘴想要叫她,却喘不上气,只能无助地啊啊着。 黑衣人顺着卿晗的眼神转过身来,手上动作依然未停。 这是个用黑布遮住了大半张脸的蒙面人,只露出一双眼睛与额头。他外露的眉骨到额顶间分布着数道极长无比的疤痕,看起来十分可怖。 看见明桃,那黑衣人的眼神露出一丝凶狠,手上更加用力,仿佛想要尽快处理掉手上的人再来对付她。 卿晗简直要晕过去了。 事不宜迟,明桃眼神一凛,拔剑便杀了上去,只是用的并非背上那把剑,而是右手自腰间抽出了一把软剑。 此剑名为扶光,跟随她已近二十年。 扶光环在腰间时,安静地待在鞘中,在外看来只是一条寻常的黑色腰带,此时取下,终于显现出它莹白锋利的剑身。长剑发出一声嗡鸣,如游龙般灵活敏捷地袭向黑衣人的心口,锋芒逼人,势不可挡! 那黑衣人只顾留意着她背上那把明显的长剑,几乎没看清明桃手上如何莫名多了一把软剑。少女速度极快,他一时间措手不及,被逼得只能撒手先躲。 卿晗一下跌坐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 明桃眼疾手快地将左手的孩子塞在她怀中,又将她整个人拉起,推向门外。 卿晗虽浑身发软,脖子巨痛,却也知道此时还不能放松。她勉力站直,忽地看到一道白光自明桃背后闪来,顿时大叫起来:“姐姐小心!” 那黑衣人被逼得放走了到手的人,自觉丢脸万分,气急败坏地拔了剑想要一雪前耻,趁着明桃转身推人,蓄力便朝她的后背劈来。那剑带着雷霆万钧之势,仿佛恨不能趁这机会把明桃连剑带人给一齐砍断。 明桃反应敏捷,一个轻巧的矮身便避过了这致命一击,再直起身时,她已到了黑衣人身后。黑衣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觉得腰背部和大腿被接连踢了好几脚,又挨了好几掌。 明桃不想那么快取他性命,一甩扶光,开始游刃有余地消耗他的体力。 黑衣人几次想抓住明桃,都被她躲了过去。意识到自己被玩弄,暴怒之下,他目眦欲裂地大喝一声,在明桃下一剑袭来前下定了决心,没有任何闪躲,而是直直伸出手去,正好握住了明桃刺来的剑锋。 他虽速度不及明桃,却是力大无穷。用这种自残的法子,虽手上立时鲜血淋漓,效果却是非常显著。明桃一下没将扶光由他手中拔出,速度便因为他的桎梏而慢了下来,这也终于让他看清了她的动向。 居然在一个女子手下让她过了这么多招,他只觉得脸都没了。是以这次抓住了机会,他立即将剑一横,秋风扫叶般划出一击,盈满了内力的剑身带起浓厚杀气,朝明桃直直劈去。 他是下了狠手的,若明桃生生接下这一击,只怕身子都会变成两半。 明桃看出他的来势汹汹,立即微微向后弓腰,急速后退间,充盈的内力同时笼罩住了全身。 这黑衣人集中了全部的力量在攻击上,抓剑的力气便有些松散。明桃看准时机,将剑身狠狠一转,直搅得黑衣人手掌血肉横飞,逼得他松了手。 与此同时,黑衣人的剑已近在眼前。 明桃面色沉着,迅疾地将扶光收回身前。 她单手持剑,横于身前,两根手指迅速拂过扶光剑身,随着她的动作,剑身的血迹被擦拭得一干二净,薄薄的剑身闪动出锋利的寒光,映得少女眼神越发冷冽。 看着她一系列的动作,黑衣人黑布下的嘴角不由冷冷勾起,不过一把软剑,竟妄想能硬生生接下他这一击么?荒唐! 两剑相接的一瞬间,屋顶仿佛都要被这海沸山摇的剑气给掀翻了去,卿晗早已抱着孩子躲了几步远,仍然被这声势震得浑身紧绷。 一切平静下来后,黑衣人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根本没出现他预想中鲜血横流的场景。 扶光剑身柔软如绢,接下他竭尽全力的一击后竟然只是颤了两颤,剑锋剧烈抖动不过两秒,便被明桃掌心运力,轻松化解了这气吞山河的一击。 少女半步未动,只有发尾被剑气带起的狂风吹得四处飘散,而他却被反弹回来的剑气震麻了半边身子,手中的剑“当”地一下落了地。 此时不打更待何时,明桃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下一刻,扶光在她手中又注满内力,变回了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刃。少女挽起一个漂亮的剑花,往黑衣人胸前攻去。 她速度极快,须臾间,雪白剑身上已映出男子不可置信的双眼。 这是他最得意的招式,怎么会这么轻松就被她给挡了!即使她内力纯厚,但一把软剑,在她这里竟如硬剑一般被使用自如,这怎么可能! 除非……除非这少女对自身力量和气息的掌握都已到了骇人的境界。 可她明明这么年轻,这怎么可能!她到底是什么来路! 霎时间,黑衣人眼中射出怨毒的光,仿佛恨不能将明桃身上烧出两个孔,却只能如待宰羔羊一般站在原地。 明桃本意并不是真取他性命,死人远不如活人有价值,因此这攻击并非朝他的要害而去。她对伤害的把握极其精准,剑尖只稳稳停在了黑衣人心口右边一点的位置。 明桃一步步逼向他,沉声道:“还不现出真容!” 黑衣人冷笑两声,根本不把她的威胁放在眼里。 “你还真以为自己赢了吗?今天算你走运,要不是我还未完全恢复,你早已是尸体一具。” 说罢,他一挥手,竟是直接化作一道白雾,瞬间消散开来。 明桃双眼瞳孔剧烈收缩起来,白雾,又是这该死的白雾! 卿晗一直密切注意着房内的情况,又惊又惧地看完了这场打斗。这下见到那人消失不见,她跌跌撞撞地扑到明桃怀中,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这一哭,连带着吵醒了怀中的婴儿,一大一小一起哭了起来。 明桃一手安抚一个,好不容易才止住了这悲戚的氛围。 差点让卿晗受伤,确实是她的过失。她有些愧疚地抚了抚卿晗的头,心里转着一个念头,但却不知怎么开口。 她们上面动静那么大,竟没有一个小二或者同住的客人来查看情况,这实在是太诡异了。 看着卿晗惊吓未定的神情,她也不敢放她独自一人,只好试探着道:“卿晗,我要出去看看情况。你一会儿如果害怕,便躲在我身后。” 卿晗神色仍然有些怔愣,只呆呆地点了点头。 明桃无奈地叹了口气,手脚利落地替卿晗将外袍穿好,又取了条帕子绕着孩子的头轻轻打了个结,遮住了孩子的双眼。 “抱住孩子,跟紧我。” 明桃说罢,牵起还在抽抽嗒嗒的卿晗出了房门。 走道内,明桃竖耳倾听,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重。明明昨晚她们入住时她还听到了那么多人的声音,现在却只余沙沙风声。 忽然,左边的格子门下蜿蜒出两道红色的血迹。血迹在干净的的软毯上冲刷出了两道鲜红的曲线,如两条行动缓慢的小蛇,阻挡住了她们前进的脚步。 明桃挡在卿晗身前,一把推开了这间客房的门。 一个白色的人影飞快地砸了下来,明桃一惊,护着卿晗往右躲去,这人倒下速度极快,没碰到她们,竟是一下重重磕在了地上。 第2章 松涧 明桃本以为是埋伏,没想到这人是后脑勺着地,着地后便再也没起。定睛望去,他一身雪白的里衣浸满了血,而血迹的正中——他的心口处,竟是血淋淋的一个大洞。 间或有几声鸟鸣自窗外传来,一丝寒意慢慢爬上了明桃的脊背。 本该是生机勃勃的早晨,所有的生机却都消失不见了。推开二楼一扇扇客房的门,无一例外的,每个房间内都躺着这样的尸体。 在二楼时,血腥味尚且被熏香和房门掩盖了一些,待走到楼梯间时,没有了任何遮挡,一楼传来的血腥气简直要将人熏晕过去。 大堂的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小二的尸体,鲜血流了满地。尸体大都只着里衣,双眼圆睁,表情十分痛苦,往下望去,脖子都青紫一片,心口处也都是如出一辙的一个大血洞。 看来那黑衣人杀人的手段极其统一,都是先把人从被子里硬生生拖出来掐死,再挖心,最后再丢垃圾一般聚在一起。她和卿晗的房间在二楼最里,这黑衣人应该是从一楼杀起,因此待他要杀卿晗时,客栈其他人都已经遇害了。 卿晗死死拉住明桃的手,几乎整个躲进了她的怀里,哆嗦着道:“姐姐,我们快去报官吧!” 明桃没答她,仍在思考,她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待仔细看遍了每具尸体的脸,她一下想起什么,将卿晗从怀里拉出,冲进了屏风后的里间。 卿晗被丢在原地,害怕极了,抱着孩子便要跟进来,却被明桃厉声喊停:“别进来!” 她一下停住脚步,但还是没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偷偷拿眼去瞧。 待看清房内场景时,她浑身一软,一下跌倒在地,开始狂呕。 这是怎样可怕的修罗场。 整间房的墙壁都被血涂满,房间正中的屋顶上,挂着一个不知还能不能称为是人的人。 一根尖锐的柱子贯穿了他的身体,将他死死钉在了房间悬梁之上,他的头颅被人割下扔在一旁,而身体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吸干了血肉,浑身上下只剩下一身皮干巴巴地层层堆叠,如老妪皮肤一般下垂,还在随风摇晃,恶心至极。 许是血已流尽,他胸口那个被贯穿的大洞中不断滴落的,并非红色液体,而是暗黄色的脂肪,混合着不知道什么的白色液体。 明桃小心翼翼地绕到另一边,微微蹲下,细细观察起这具头首分离的男尸。 这男子的脸被划得面目全非,双眼也被掏成两个黝黑的窟窿,嘴巴还被塞了个满,填塞物只露出一点黑色的部分,看不出究竟是个什么。 抬头看,和外面的所有尸体一样,这男子的心口也是一个巨大的空洞。只是和外面那些尸体不同,这男子□□,赫然也是一个偌大的血洞。 明桃瞬间明了了那填塞物的来源,不由皱起了眉,心底一阵反胃。 卿晗终于吐完,做了无数遍心理建设后踏了进来:“姐姐,这人到底是谁,怎么死得这么……” 明桃在心里替她补齐了后面的话,死得这么惨,简直是惨绝人寰,目不忍睹。那黑衣人仿佛是特意为他而来,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还非要杀了客栈其他人。 她回答卿晗:“这是我们昨天见过的客栈东家。” 卿晗立刻回忆了起来,昨晚入住时,她正和小二交涉着,那位年轻东家突然面色不善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袭宝蓝色长衫,身形修长,面容十分周正,却仿佛十分不信任她们,一直试图打探她们更多的底细。到最后,她索性不耐烦地拍了一锭银子在桌上,那东家便立刻变脸了,还极其有礼地送她们进了房间。 卿晗实在不能接受昨晚好歹也算翩翩的公子今天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忍住心中的难受,问道:“姐姐,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明桃简单答了一个字:“跑。” 正合她意!卿晗一点都不想在这血腥之地多待,立刻义正严辞道:“你说的对姐姐,我们死里逃生,当然要赶紧远离这是非之地。” 明桃走出这间血屋,道:“不,我想查这件事。” 化成白烟消散,这样的能力,她只在那位邪教教主身上看到过。 卿晗听到明桃说仍要管这件事时,虽有些气馁,但也只能瘪嘴答应,只是她心里仍有些奇怪:“姐姐,既然要查,那咱们跑什么?” 乖乖在原地等着官府上门配合调查不就好了。 明桃瞥她一眼:“卿晗,你不觉得比起那道消失的白雾,在一堆尸体里背着剑的我更像凶手一点吗?” 卿晗默默想,没事的姐姐,以你的武力值我觉得我们就算被抓一百次也能安然无事逃出来…… 但这话她不敢说,谁没事想被抓啊! 于是她叉腰道:“呔!哪个不长眼的青天白日的敢冤枉你!姐姐,还有我呢,我会给你作证的!” 卿晗又指了指脖子上的红痕,“喏!铁证如山!我这里还痛着呢!” 明桃有些好笑地道:“谢谢你,但我们最好还是不要跟官府扯上关系。” 她确实打算管这件事,但并不是与官府一起管。以她的经验,普通的官府衙役对上这些邪教中人毫无胜算,说不定还会反过来拖她的后腿。 卿晗从善如流地点头,“那姐姐,我们自己查的话要怎么查呢?” 至少现在为止,她们都一无所知。唯一知道的便是这遇害的公子开了家客栈,估摸着家里是经商的,有点小钱。但洛南属于京城邻城,有点小钱的公子就如牛身上的毛,雨后的春笋,简直是恒河沙数,不可胜数。 而且要管,那么到底是管到什么程度?是她们自行为民除害,还是找出证据来交给官府? 明桃没回答她,而是在大堂的桌柜处翻找起来。 没过多久,她便在桌角处找到了那本沾染了血迹的册子。卿晗好奇看过去,原是这客栈登记了入住人信息的册子,她和明桃的名字正在最新一页的最下面。 卿晗目瞪口呆地看着明桃动作利落地点燃了整本册子。显然,她不是第一次干这事了。 册子的灰烬被明桃轻轻一扬,立刻融在了地上一摊又一摊的血迹中。 明桃回首,朝卿晗勾唇一笑:“当然是先吃饱再查,走吧?” 太阳渐渐升起,街道两边也随着早市的开张热闹了起来。 出了客栈,明桃又接回了襁褓,面色如常,脚步轻快,完全看不出刚刚才大战一场。走了半天,她们又绕回了洛南城内,在昨天的集市中心,找到了这家全洛南最繁华气派的酒楼——松涧楼。 松涧楼并非独楼,有松有涧才得此名。富丽堂皇的正中大堂后,连接着一个不大不小的花园,以松柏和溪流将前后两楼分割开来。 前楼专给平民百姓吃酒喝茶,一楼摆满方桌,四角挂着灯笼,二三楼则设了戏台帘子,给客人表演助兴。 后楼则看起来古朴许多,每层皆用纱幔围住,只在松柏后露出若隐若现的四角,既私密又雅致,据说专门用来接待有钱客人,有最低消费限制。 明桃看着来来往往的人,问:“要不吃这家?” 卿晗脸色还有些苍白,胡乱应了声便下意识往后楼走,被明桃一把拉住。 卿晗奇怪得很:“姐姐,咱们有的是钱啊。” 明桃无奈,她们又不是真来吃饭的,到后面去了还怎么听八卦:“今天有要事在身,下次再去后楼吃吧。” 卿晗哦了声,乖乖坐下。此时正是早膳的时辰,一楼客人极多,迎来送往的小二忙得直不起腰。卿晗刚吐完,正是肚子空空的时候,当下便决定大吃一顿来扫去自己内心的阴霾,还能顺便在姐姐面前展现一番财力,简直是一举两得。 她很清楚,明桃是因为她有钱才愿意保护她,但她并不在意,反而乐在其中。 卿晗豪爽地翻开菜单,递给明桃:“姐姐,想吃什么随便点!” 明桃没接:“你点你喜欢的就好,我不挑食。” 卿晗大喜,那可真是太好了,她可挑食了。 明桃看着她欢天喜地的模样,不知该不该提醒她不要对这里的菜抱有太大的期待,她虽然不挑,但她不认为卿晗也不挑。 过去,金鳞楼有本厚厚的册子,专门用来记载每个金鳞卫外出公干后对所住客栈和所吃酒楼的评价,大大提升了所有同僚外出公干的幸福指数。因洛南靠近京城,基本所有洛南高档酒楼每一道菜的详细介绍与评价都被记载在册。 至于为什么都是豪华酒楼?这是三师父的原话——没听说过公费吃喝还给上头省银子的道理。 每个金鳞卫出任务前都会细细翻阅这本被众人奉为金鳞楼宝典的册子,她当然也不例外。至于其他与任务无关的地方,她们大多不会费心去看,毕竟如果没有旨意在身,她们是不能随意离京的,看了也没用。 想了又想,她还是给自己倒了杯茶,没有开口。这里的菜虽说十道有九道都上了黑名单,但保不齐大小姐运气极好,刚好选到了十里挑一的那一道呢?看卿晗正兴致勃勃点菜,明桃不想扫她的兴致。 只是她也没想到,卿晗眼光十分独到,一眼便相中了册子上黑名单之首的青鱼羹。 明桃想了想,还是没将她师弟那句“没尝过屎的可以试一下”说给她听,而是换了个稍微委婉的说法:“这里的鱼,刺比较多。” 其实,当她师弟写下那句愤怒的评价后,反而有许多其他不信邪的师弟师妹纷纷踊跃地在公干时来尝试这道据说难吃得天怒人怨的青鱼羹。无他,唯好奇耳。尝试的结果便是那本册子上关于这道青鱼羹的骂声越来越多,甚至有师妹在册子上愤愤留言:“松涧楼的东家应该倒贴我点银子。” 好在卿晗一听刺多,立马摆手:“什么?那不要了不要了。” 小二:“……好的。” 经此一遭,卿晗谨慎了许多,在点下一道菜之前问了下明桃的建议:“这松湖点翠是什么?姐姐,要不来一道试试?” 小二想为自家的菜美言几句,却见这小姐压根不看他,只紧紧盯着她旁边那黑衣少女。 明桃淡定地喝了口茶:“芹菜丝瓜汤,你在节食吗?” 卿晗差点被口水呛到,这是什么恐怖的搭配! 她立马嫌弃道:“不要了不要了!换这个虾饺!我还没听说过虾饺能做的难吃的!” 小二大喜,这回这小姐是对着她说的,那就是要点这道菜没错了。 他刚要提笔记,却听到明桃又开始如数家珍:“皮厚肉少,河虾不新鲜,个头小不说,他们还喜欢在里面加青椒。” 小二感觉有些站不住了。 卿晗仍未放弃,又指了一道菜,“那紫米养颜粥?” 明桃语气中带了些遗憾:“养颜效果有没有不知道,不过喝完牙齿会变成紫色倒是真的。” 卿晗怒了,转头问小二:“你们这家店到底还有没有能吃的东西了?” 方才几人交流声音还算正常,卿晗这一声却是因为愤怒而一下变得极高,引了周围好几桌人的目光。小二只觉得浑身都要被汗浸透了。 他们家菜不那么美味他当然知道,不过就是仗着自家酒楼地理位置好,大多数人图个方便也愿意来他们家吃。又因为华丽气派的装饰和高级菜式的名头,即使有人吃到不好吃的,他们只需放话出去说品尝高级菜式也是需要门槛的,自然便会有爱面子的人硬说好吃了。渐渐地,酒楼里聚得基本也都是一批有点小钱但不多,同时又爱慕虚荣的人。 说到底还是因为洛南人多,即使每次都只宰新客,也够他们松涧楼源源不断地进账。 这也是明桃选择松涧楼的原因,这里人多嘴杂,且聚集的多是一些闲日无事的纨绔子弟,是个消息流通的好地方。 回到小二这头,虽说他们酒楼挣的是黑心钱,但他只是个穷小二,这黑心钱也不进他的口袋啊。这会正是人多的时候,可不能让这祖宗把其他人吓走了,不然他这份活计便算是做到头了。 小二想了想,小声道:“要么,我给您推荐几道?” 边说这话时他边疯狂眨眼,将推荐二字咬得极重,希望她们能看懂自己的意思。 卿晗看明桃没反对,心累地点点头,还是无法接受松湖点翠这么美的名字里居然会有芹菜。 小二对自家那为数不多能吃的菜自然是倒背如流,看卿晗点头答应,一下便松了口气,迅速溜走了。 这时,人群的声音忽然高了起来,仿佛有谁投了颗石子在平静的湖面,一声又一声的“啊?”和“什么?”接连响起,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终于,有个人大声喊了一句,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大家听说了没有,陈家那位公子死了啊!” 第3章 陈粲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的窃窃私语终于变成了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 热切的讨论就此展开—— 有人还没反应过来,“哪个陈公子?” 立即有人将他踢出讨论圈,“自然是开客栈的那个陈粲。你别开口打岔,我正听着他怎么死的呢!” “是真的吗?他真的那个玩意儿没了?” 卿晗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男人在意的果然就是那点东西。 另一人诡秘地笑着,“这可是我那在洛南府当差的衙役表弟亲口说的,还能有假?更刺激的,你知道那东西在哪吗?” 明桃捏捏眉心,讨论半天还没到关键地方,太磨叽了。 又是一阵猥琐的狂笑后,终于有一人发表了有价值的言论:“肯定是他娘子哪个姘头干的。” 另一人吃吃笑了,“他娘子都快生了,还能有姘头?” 一名长衫男子摇着扇子开口:“以前的呗,你不知道啊,他娘子待字闺中时就跟一个男的拉拉扯扯了,还为了那男的死都不肯嫁人呢,你以为这种女的成亲后就能老实?” 听完他这话,明桃冷笑了一声,卿晗翻了两个白眼。 这中年男子贼眉鼠眼,偏偏还喜欢举着扇子装风雅,话语间却粗俗不堪,真是玷污了扇子上的好字。 有人为陈夫人辩解:“你可别瞎说啊,我听说陈夫人和陈公子关系可好了。” 那举扇子的男子一副了然的样子,立马改口:“女人么,这样也正常,娶回家了她还敢不听你的?” 明桃讽刺地勾了勾嘴角,这种前后矛盾的话也能如此坦然地说出口,有些男的为了自己面子不掉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那人接着浪笑:“你别说,她娘子那副水灵灵的样子,要我能娶回家,管她之前有几个姘头都值了,真想试一下啊……” 那几个中年男人的话越发不堪入耳,卿晗再也坐不住,撸起袖子就想上去给他们来几下。 明桃拉住她,对她微微一笑:“别冲动,看我的。” 相处几天,卿晗还是头一回见到明桃如此生动的表情,狡黠明亮得让她不由有些呆住了。 明桃将右手覆上左臂,手指在袖口收紧处的几道纹理处轻轻一按,手上便多了几根头发丝一般细的银针。 她的衣服基本都被自己改造过,袖口收紧且有细细褶皱,方便她存放暗器。 卿晗还没看清明桃的动作,那几根雪亮锋利的银针已经朝着那几个男子的下身去了。 她虽不知这银针效果如何,但看明桃丢针熟练又狠戾的手势,想必那几个人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果然,片刻后,阵阵杀猪般的尖叫声传来。 “朱兄,你的袍子上沾血了啊!” “什么东西扎我**啊啊啊啊啊啊!” 那几个男子捂着下半身躺倒在地,四处打滚。 一片骚动中,明桃带着卿晗溜出了松涧楼,走时也没忘了叮嘱卿晗把桌上的点心一起带走。 卿晗想起那几个男的打滚的样子就好笑,笑着笑着突然想起自己这几天总扒着明桃的手臂乱晃,瞬间笑意收敛,冷汗滚滚而下。 自己居然一次都没摸到过银针,真是福大命大! —— 正午时分,两人行至陈府。入眼便是一座被白布和悲伤笼罩的府邸。 来来往往的陈府下人身着丧服,为丧仪大大小小的事情而忙碌着。由大开的院门看去,院子正中临时搭了灵棚,停着灵柩,周围挂满了丧幡。 奇怪的是,来往吊唁的人竟全是与陈公子看起来年纪相仿的年轻人,而正中主持的,是一个腹部高高隆起的女子。 想必那就是陈夫人了,明桃略略皱眉。 按南越的习俗,既然是丧夫,丧事自然由男方家人主持。若是男方家中实在无人,妻子的娘家人也是可以前来帮忙的。只是陈夫人一张脸面色惨白,明明已经伤心过度,靠周围两个丫鬟搀扶才能勉强站立,都没有一个长辈出来帮着操持,这未免有些太奇怪了。 难不成陈公子和陈夫人都没有任何亲眷在洛南? 院内,陈夫人紧紧盯着灵柩,泪水滚滚而下,在苍白的脸上冲刷出两道泪痕,令人望之生怜。 她怎么也不敢相信,昨天还对她温柔微笑的夫君,今天怎么就成了这样面目全非的模样。 来往吊唁的人也都十分不忍,但大多也只是无力地张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事实上,她们也确实觉得陈夫人太过时运不济,有几位看起来与陈夫人平日交好的年轻夫人出了陈府,不由私下感叹起来: “芙妹妹真是可怜,好不容易……谁知道竟……哎。” 这感叹没头没尾,且随着几人走远,声音也越发小了下去。卿晗正抓心挠肝地想跟着去听听,指不定对找到凶手有帮助,却被明桃一把拉住。 卿晗跺跺脚:“姐姐,咱们不是要抓凶手么?去听听吧,说不定有什么线索呢?” 明桃摇摇头:“咱们在这等线索就好。” 卿晗想到白天那几个中年男子的话,问道:“姐姐,难道你真的相信那姘头之说?” 明桃微微摇头,道:“也不是完全相信,只是我一直在想,什么样的仇恨才会如此具有指向性。” 她顿了顿,显然意有所指。 卿晗嫌恶地皱了皱眉:“总不会是那凶手没有,才嫉妒别人有?可那客栈里男的这么多,只有陈公子遭了这样的毒手啊。” “变态的想法是不能用常理推测的,”明桃凝眉,“我猜,应该是陈公子用那东西干了什么事,让凶手觉得极为愤怒。” “若陈公子真如外界所说那么疼爱夫人,从不沾花惹草,我只怕陈夫人会有些危险了。” 明桃没明说,卿晗却是懂了。 她虽然还是姑娘家,但家里管教不严,顽皮时也曾偷看过一些话本子,自然知道“那东西”是拿来干什么的。 卿晗的脸涨红了起来,太罪恶了,这么想实在是既冒犯死者又冒犯陈夫人!同时,想起那血腥的场景,她又是一阵反胃。 明桃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不要想了。” 卿晗点点头,好半天才问:“姐姐,那照你的意思,这凶手多半会回来找陈夫人,甚至……伤害她?” 明桃摇摇头:“不知道。虽然根据杀人手法来看,客栈里的凶案大概都是那黑衣人一人所为,但保不齐还可能有其他凶手混在其中,借着他杀别人的机会谋害了陈公子。” “事实胜于雄辩,咱们且在屋顶守几个晚上。既能保护陈夫人的安全,我们的猜测对不对也可以见分晓了。” 卿晗听完,内心默默流泪。 姐姐,可以不蹲屋顶吗?已经入秋了,真的很凉啊! 蹲屋顶蹲得极其不顺利,这是必然的。 丧仪估计一时半会儿不会结束,明桃便和卿晗先去吃了晚饭,吃过饭从酒楼出来,明桃本来打算让卿晗找个客栈等她,自己带着孩子蹲屋顶。但经历了今天的事后,卿晗说什么也不愿意一个人待在客栈,宁愿在屋顶跟明桃一起吹冷风。 明桃再三提醒过她屋顶不是那么好蹲的,卿晗一开始没放在心上,现在却明白了过来。她只蹲了一会儿便受不住了,只好悄悄坐下,哪知道坐下也没比蹲的时候好多少,时不时就被瓦片硌得屁股痛,一个时辰不到已经换了好几个姿势坐。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卿晗乖觉地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是偶尔抬头看向明桃时,她仍会暗暗心惊。自刚刚上来时,姐姐就是这样单膝跪着的姿势,到现在她都没有动一下,脊背笔直地蹲在原地,背上还背着孩子。若非细微的胸部起伏,几乎难以让人察觉这里有个人。 虽早知姐姐武功高强,卿晗还是有些乍舌。 明桃呼吸极轻,透过揭开的瓦片观察着房内的情况。 已经到了子时,陈夫人还没有入睡的打算,只是一直呆坐在梳妆台前,还穿着白日的丧服。一天的丧仪下来,她满脸疲态,颓然坐着时双手无力地搭在肚子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背上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明桃暗道不妙,立即收回视线,把背带解下来一看,孩子果然正睁大着双眼盯着她。 以往她都很乖,早早就睡了,谁知道今天竟会半道醒来。她虽不哭也不闹,却怎么也不肯再睡,滴溜着圆圆的眼到处乱转。 明桃对带孩子实在缺乏经验,眼见卿晗无聊得时不时就要动一动,想了想,将孩子一把塞到卿晗手中。 以毒攻毒,说不定有奇效。 效果果然显著,孩子不知怎的,竟一点都不排斥卿晗,她在卿晗怀中扭了扭身子,似乎在找舒服的睡姿,没多久气息便平稳了下来,进入了梦乡。 卿晗得意地拍了拍胸口,明桃鲜见地笑了,也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脑袋。 更漏滴答,又一个时辰过去,陈夫人仍呆呆坐着,似乎是伤心过了头。陈夫人身旁的丫鬟有些看不下去,小声提醒她:“夫人,已经很晚了。” 陈夫人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并非她不想梳洗,只是她真的觉得全身都没了力气,今天才第一天,她已经觉得撑不住了。 白日里泪水都已流尽,往后还有无数个这样的日子,她该怎么办? “灵儿,你也看见了,那些丫鬟侍卫都走了。你若是想回去……便回吧,爹娘想必也不会赶你。”她声音沙哑,一副心如槁木的模样。 那个叫灵儿的丫鬟一下跪了下来,眼睛红红地道:“小姐,您别胡思乱想了,灵儿不会走的。” 满府的人都知道,自家小姐是和娘家断了关系的,没有任何嫁妆,全靠着公子在外面挣钱。现在公子一死,这些丫鬟侍卫便知道陈府完蛋了,个个都跑来找自家小姐要身契,想远走高飞。 那些丫鬟还好,都是等到丧仪快结束时才来要身契,要身契时至少还会编个像样的理由,比如家里老母重病啦,弟弟妹妹饿得快不行了什么的。那些侍卫便没那么客气了,直接带着兵器闯进正房,威胁般地开口便要,将她们两个吓了一跳。 她没能力护着小姐,但也不会做临阵脱逃的人,她从小便跟着小姐,也知道小姐已经无路可走了。 明桃看向镜中女子的面庞,陈夫人额头和鼻尖极高,明明是和卿晗同样的鹅蛋脸,但侧看却显得十分冷淡疏离,加上眼中流露出的悲痛,坐在那宛如堕入凡间的高贵仙子,黯然伤神,真是我见犹怜。 卿晗心道,假如凶手真在,不知会是什么想法。 下一秒,不知是因为风还是什么,屋内的烛火啪地一下熄灭了。 卿晗:“……”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陈夫人木然看了眼窗户的方向,开口道:“灵儿,把窗关上吧。” 灵儿摸着黑将窗关上后,走回烛台旁想要重新点燃蜡烛,却是怎么也成功不了。 “夫人,这蜡烛像是受潮了,奴婢去换个新的吧。” 卿晗简直要绝倒,这丫鬟是卧底吧!这是秋天又不是春天,受个鬼的潮啊!再者,洛南毗邻京城,又不靠南,哪来的潮气? 明桃皱起眉,也觉得现在的情况实在不妙。 丫鬟出去拿烛火了,眼下屋内只有陈夫人一人,简直是为凶手量身打造的行凶时机。 果然,片刻后,便有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自房门外传来。 陈夫人恍然未觉,但明桃却听得一清二楚。 她将手放在腰间,以眼神示意卿晗千万待在原地别动,时刻蓄势待发,准备下去救人。 片刻后,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了。一双白色长靴映着月色越过了门槛,此后脚步未停,一路径直走向梳妆台。 陈夫人呆坐在梳妆台前,开口问:“灵儿,蜡烛拿回来了么?” 那人呼吸一滞,却没有回答,接着一步步走向她。 陈夫人终于意识到不对,慌张地站起身来:“你不是灵儿?你是谁?” 那人的脚步停了一下,半晌后又动了,只不过这次,脚步比原先快了许多,呼吸也越发急促,仿佛十分激动,又万般克制。 借着月光,明桃眯着眼睛辨认那人的衣服——不是黑衣?上面仿佛有什么花纹? 陈夫人害怕极了,慌张地在台上抓起一根簪子握在手里,随时准备刺向来人。一声火石划过的声音响起,屋内蓦然亮了起来。 “啪”地一声,陈夫人手里的簪子掉在了地上。她眼睛一下睁得极大,捂住了嘴,不敢置信地盯着那人。 她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不断有泪水自眼中滚滚而下。 别说陈夫人了,就是卿晗也是极度震惊,她使劲稳住自己的身体,这才没从房顶上摔下去。 明桃心里一沉,怎么会这样? 举着烛火,对着陈夫人温柔微笑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本该躺在棺材中的陈公子! 死去的丈夫又重新站在自己面前,陈夫人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见鬼了。 她扑向男子的怀中,带着哭腔道:“粲郎,你终于回来了!” 这下轮到明桃为之绝倒了,这陈夫人看着柔柔弱弱,没想到内心竟是非同一般的强大。 正常来说,上午才刚见了冲击力如此之大的尸体,现在不应该先担心一下眼前这位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粲郎吗?就算是起死回生,一般也不能附带接头功能的吧…… 那名被唤粲郎的男子满脸心疼,以手轻拭妻子腮边的泪珠:“芙儿,你受惊了。” 明桃冷静下来,这才发现,怪不得这花纹眼熟,可不就是昨晚她们在客栈初次见到陈粲时他穿的那件宝蓝色兰花纹外衫吗? 但在凶案现场,这衣服早沾满了血渍,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恢复一尘不染的状态。 所以死的人其实不是陈粲?那死的到底是谁?陈夫人说“终于回来了”,也就是说她早知道自己的丈夫会回来?难道她伤心欲绝的样子也是装的? 明桃只觉得无数个问题缠绕着自己,完全没有头绪。 底下,陈夫人语调哀伤地开口:“粲郎,这么多年,你究竟去了哪里?我等你等得好苦。” 她眼中满是哀怨和思念,目光却无比呆滞,只不断重复着:“我等你等了好多年……” 明桃心头一跳,他们不是早已成亲,何来等了多年一说?这陈夫人刚刚看起来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却像疯了一般。 陈粲轻声哄着,抱着她的手也越发收紧,几乎是将她死死按入自己的怀中,仿佛在抱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 卿晗同样在嘀咕,这两夫妻,怎么一个比一个奇怪。 忽然,一阵秋风吹过,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底下陈粲听到动静,瞬间抬起了头,眼神如刀一般刺向房顶。 卿晗吓了一跳,迅速往后躲,动作一下没刹住,差点掉下房顶,好在被明桃给死死拉住,这才堪堪稳住身形。 她只和那陈公子对视了一眼,却仍然被吓得不轻——那眼神如冰似刀,怨毒锋利,和掐她脖子那个黑衣人的眼神一模一样! 第4章 栖和 卿晗瞬间如坠冰窖,死死扯住明桃的袖子,颤抖着想要开口。 但不消她开口,明桃也看到了那个眼神。 她不能完全确定这人就是白日的黑衣人,但一看眼神便知,此人绝非善类。 不知他是用了什么法子换上了陈粲的脸和衣服,唯一能确定的是,陈夫人现在这个状态,对这个假陈粲只怕是一丝抵抗力都没有。 明桃还在思考如何动手,那假陈粲已经不知用什么方法弄晕了陈夫人。 眨眼间,他突然手心朝上,对着她们的藏身之处甩出一道白光,整个房顶瞬间炸开! 明桃急忙护住卿晗跃下屋顶,向右看去,院子旁的回廊上,正躺着七窍流血的灵儿。 到现在,她已经彻底明白了这人的来路。 那道白光根本不是什么内力,而是邪教中人才会的秘术!明桃心里立时泛起无边的恨意,同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这人随手甩出的一道白光便生生将屋顶烧出了一个大洞,整个房梁也被炸得四分五裂,说明短短一天内,他的实力得到了可怖的增长。 明桃心下一沉,迅速做出了决定。 她掏出一个令牌塞给卿晗,将她往外推:“走!去官府!” 几天相处下来,她已经能确认,卿晗是没有任何武功的。眼下她在这里只会被当成束手无策的活靶子。她不放心把孩子交给卿晗,于是迅速将孩子的眼睛蒙上,耳朵也塞上了棉花,又重新背回了背上。 明桃没想到的是,卿晗倔得很,咬着牙就是不肯走。 磨蹭间,陈粲已自屋内走了出来。 明桃没空再废话,一掌便把卿晗送了出去,死死关上了陈府大门。 陈粲咬牙切齿地盯着明桃,心道,又是这个该死的女的,到底是什么来头!盯着他没完了! 他冷笑一声:“又是你来坏我好事!” 男人掌心再次聚起白光,心道:你内力强有什么用,这次我偏偏不跟你比内力! 这道白光在蓄力期间已经异常耀眼,看得出来陈粲是铁了心要她的命了。 这一战已不可避免。 明桃心念微动,没用腰间软剑,而是缓缓拔出了背后的黑玉剑。 陈粲狠戾一笑:“你再换一百把剑都挡不住我这一招。” 明桃面上一片淡然,微笑道:“你可以试试。” 没在明桃的脸上看到惊慌失措,他已经很是愤怒,眼下她这幅成竹在胸的表情更加激怒了他。于是,还没等力量积蓄完,他已经迫不及待地甩出了这道攻击。 明桃对迎面而来的危险仿若未觉,只是闭上双眼,开始回忆剑诀。 她以两根手指迅速拂过剑身,集中精力,将全身精气都集中在剑尖一点。黑玉剑在她身前缓缓浮起,剑身悬空,剑尖朝下,发出幽幽红光。随着剑诀渐渐完整,红光越发强盛,整把黑玉剑宛如一轮红月,照亮了整个院落。 陈粲皱眉盯着她的动作,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路数。但不管怎样,现在他已尽数恢复,他就不信这次她还那么好命! 趁着她还在蓄力,他阴狠地拧起嘴角,用尽全力,手中又是一道白光甩了出去。 这两道白光不知是什么东西,威力之大竟将一路上的障碍统统粉碎了个干净,轰地几声巨响后,大量的碎石残木也跟着它们一前一后地朝明桃直直冲来。 千钧一发之际,明桃忽地睁开了眼,双瞳赤红无比,浑身上下不知是内力还是其他什么在流转,在她运息催动下,流转越发迅速,带起一阵狂风,院内草叶纷飞,一时间,二人周身都被悬浮的碎片填满,局势一下变得不相上下! 忽然,明桃周身爆发出一片强烈的白光,她一挥手,便是一道磅礴的气流,裹挟着无数银针朝陈粲射去,银针轻而易举地粉碎了空中的所有阻碍,是真正意义上的势不可挡。 一招之间,胜负已定。 陈粲几乎呆住,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的场景。自己甩出的那两道白光与明桃周身的白光相比,就是萤火之光和日月的区别。随着它们一前一后地到了明桃身前,她甚至只轻轻翻了下腕,黑玉剑便红光暴涨,自动飞身上前替她挡下了这道攻击。 铛铛两声巨响,红光和白光炸成一团。 剧烈的气场波动下,空气仿佛都被撕裂,如千万只雀鸟尖着嗓子嘶鸣,巨响拖出长长的尾音,尖利刺耳。他痛苦地捂住耳朵,又被强光刺得双眼流泪直流,只好撤下一只手本能地挡在眼前。 无数银针争先恐后地朝他而去,死死钉入他每一寸皮肤。 巨大的痛楚让他的神智瞬间恍惚,天旋地转间,那道黑色的身影已闪到他的面前。 明桃双眼赤红,发带已断,发丝被狂风吹得四处飘散,一把黑玉剑悬于身边,如地狱恶鬼一般,挡住了天边所有月光。 “邪教教徒,死有余辜!” 明桃的声音如冰锥般刺入他的双耳,陈粲终于意识回笼。他惊恐地感知到阵阵热流漫过了自己覆眼的手,浑身上下都刺痛无比。 他放下手一瞧,才发现自己已经万针穿身,那银针每根只有头发丝那么细,不细看根本看不出,却是根根都狠辣无比,死死钉住他的皮肉,每一根都带给他无尽的痛楚。而他的手上,根本不是什么眼泪,而是血泪啊。 他疯魔般地笑了起来:“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眼下血泪已干,凝成两道红色的血痕,一边笑,一边又有新的血泪冲刷而下,显得十分可怖。 陈粲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扑上了前,一把抓住明桃的双肩:“你比我可厉害多了,你比他还厉害!你杀了多少人?你这么强大的法力,受到的反噬一定是我的千倍百倍!” 看着明桃恍若未闻,他一下愣住,松开双手:“难道你不会反噬?你怎么可能不会反噬!” 他喃喃道:“所有在谷外用了法术的人都会反噬,没有例外……你怎么可能不会反噬……” 怎么可能不会反噬?那场大战中,她所有的师弟师妹都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挥剑攻向自己最亲近的人,自相残杀。 她愣在原地,并非不想说话,只是巨恸之下,她满心伤痛,一句话都说不出。 陈粲紧紧盯着明桃,以为自己戳到了她的痛处,目中全是疯狂之色,语速极快地笑道:“果然,果然!没一个人逃得过反噬!我告诉你,反噬可不止那几道疤痕那么简单,当你的脸上出现疤痕时,说明你的身上早已千疮百孔,溃烂流脓了!” 他期待在她眼神中看见对反噬的恐惧,结果却只看到了一片赤红,那鲜血一样的颜色仿佛要将他吞没。 “说得那么可怕,但看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明桃死死盯着他,一字一句道。 这说明反噬是有压制方法的,而能知道方法的…… 她伸出手,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厉声问:“他在哪里,说!” 突如其来的窒息感如水草一般死死缠绕着他,陈粲方才还在得意,现下眼中却满是恐惧。他费力地挣扎起来,却仍然是徒劳:“你……你说的是谁……我……咳咳……我不知道。” 明桃彻底失去耐心,丢垃圾一般把他丢到了柱子上:“你不知道?那是谁告诉的你压制反噬的方法?除了邪教教主,还能有谁知道!” 看着明桃一步步逼近,对死亡的恐惧感再次席卷而来,陈粲浑然没了刚刚嚣张的气焰,瑟瑟发抖地边咳边道:“这是我认识一个教徒告诉我的,我虽是栖和神谷的人,但根本没入这个所谓的神教,我不认识教主!他才认识教主!我,我真的不认识……” 她早已知道这座传闻中的神谷是真实存在,因此并不意外。在看到陈粲化为白雾消散的时候,她就已经确定了,此人来自栖和,只是,他说自己没有入邪教,明桃却是根本不信。 明桃冷笑着用脚碾过他的手骨:“哦?会有人这么好心?” 骨头粉碎的声音传来,他痛极了,只能大声求饶:“不!不是好心!我答应给他上贡,他才告诉了我压制反噬的方法……真的是他告诉我的,我真的不认识什么教主!” 明桃语气森冷:“这么说,客栈的其他人,就是你献给他的贡品了?” —— 陈粲颓然伏地,看着明桃:“我要死了,是吗?” 明桃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他。 这种等待死亡的恐惧感更加让人煎熬,他身上的银针越发深入,仿佛下一秒便要取他性命。 他终究还是不死心,无神的眼中露出最后一点祈求的光芒:“死之前,能不能让我再看看她?” “芙儿,让我再看看芙儿,求你了。” 明桃冷声道:“你杀了她的夫君,杀了那么多人,现在还想做什么。” “为什么你们都这么说,明明我才是她的夫君啊。为什么,为什么变成了他!” 他痛苦地吼着,满脸血泪,眼中全是伤痛。 一切都平息了下来,一丝风声也无,一轮孤月高悬,静谧得仿佛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秋夜。 明桃双眼的赤红慢慢消散,看着眼前匍匐在地的男子喃喃自语着往事。 “我一开始,没想过要害人的。” “我在郎秦救下陈粲时,他只是一个富家公子,和父亲在边境做采矿生意。他说救命之恩大过天,愿以任何东西作为回报。所以我用他的脸捏出了我在谷外的容貌,我让他许下承诺,这辈子都不会离开郎秦。” 他轻笑两声:“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笑?我不要钱,不要权,只是想要一张脸,可我真的想知道,我有了这张脸,是不是就可以获得爱了?” “你没看过我原本的脸,我脸上的疤痕并不全是因为反噬,有些一早便有。在谷里时,他们都叫我丑八怪。” 明桃只是默然。 他接着道:“有了陈粲这张脸,果然所有人都对我更加客气了,可我还是觉得很孤单,直到我在洛南碰见了芙儿。” 讲到这里,他突然神采焕发。 “她那么美,那么善良,如我所愿,我们相爱了。那段时间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有了她的爱,我就像有了全世界。我问她,是不是因为这张脸她才爱我,她说不是,她爱我,只因为是我。我发誓要娶她,对她好,让她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明桃哂笑一声:“可现在看来,你的誓言不过是放屁。” 他面色惨白:“你以为我不想吗?我做梦都想坚守这个誓言!可我做不到。我用着这具捏造的躯壳,捏造的外表,在谷外只能待两年。” 明桃皱起眉,难道是因为动用法力变换了自己的容貌,所以时间一到就会反噬? 他仿佛看出明桃心中所想,苦笑道:“不是反噬,但比反噬更加可怕。我们捏造假身出谷,真身仍在谷内,因此不算在谷外施法,不受反噬。” 明桃愕然:“你的意思是,你是在谷内施法,为谷外的自己捏造了躯壳和外貌?既如此,谷外的你,岂非只能算是你的一个傀儡?” 她心底十分震惊,控制不住地想到另一个方面:“所以,若是傀儡死去,事实上对你们不会有任何影响?” 如果真是这样,栖和神谷人人都可以造这样不计生死,容貌还能随意捏造的“傀儡”人——虽不容易做到以假乱真,且只有两年时限,但若真碰有那等心怀不轨的别有用心之人,可以做的坏事仍然很多。 “你觉得这是好事吗?在谷内看着谷外自己的躯壳慢慢消散,看着你熟悉的人为了你的’死’而痛不欲身,你却毫无办法,你知道这有多痛苦吗。”男子喃喃道,“这幅躯壳,或者按你所说,这具傀儡,初时可以在谷外待两年,但越到后面,能维持的时间只会越来越短,每次施法所需的间隔也会越来越长,直到最后彻底失去制造傀儡的能力。” 明桃微微皱眉:“难道非得用傀儡才能出谷?” “当然有其他的选择,”他苦涩一笑,“栖和神谷的结界,世代保护着我们不受外界打扰,不被外界所寻,与之相对应的,即使你再留恋谷外,最终都必须回来。若是不甘于此,我们还可以选择真身出谷,代价便是——” “此生不得再踏入谷中半步。” 第5章 傀儡 明桃明白了过来,这是一个选择,要么用真实的容貌出谷,自然不受时间的限制。要么,就辜负那个誓言,横竖这假陈粲在谷外再如何混蛋,回到谷内,谷外之人也再找不到他。 他惨笑着问:“对你们谷外的人来说,傀儡这个词,是不是意味着没有心?” 明桃看着他满脸的血泪,只是沉默。 他根本没犹豫过要选哪个选项,即使出谷意味着永远无法使用法术,变成一个普通人,甚至再也回不到谷内,与所有熟悉的过去就此告别。但对他而言,芙儿就是他的一切,他怎么可能辜负她?更何况,他在谷内,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朋友,只有将他当作丑八怪欺凌的人。 “我跟她说,等等我,相信我,我一定会回来。等我准备好一切,处理好谷内的事情,以完整之身出谷,就能与她相伴一生了。” 之后的事情,明桃已经大致料到。 “所以,两年的时间一到,你便消失了。但等你再回来时却发现真正的陈粲居然出现,还跟她成了亲,是吗?” 他脸上的血泪越来越多,眼神中全是被背叛的痛苦,发出阵阵悲鸣:“他骗了我,他明明答应了一辈子不会离开郎秦,但他骗了我!他还骗了芙儿,他明知道芙儿是把他认作了我,他还恬不知耻地娶了芙儿!” 他仍然记得那一天,他终于抛下一切,欢喜地想要奔向属于他的幸福,却看见芙儿依偎在那张脸的怀中。 他浑身血液倒流,仿佛有一万个人用针扎着他的心。 芙儿不是说,爱的是他吗?那她为什么认不出,那张脸下的心,根本就不是他啊! 都是骗子,骗子! 那时的他在窗外看着相拥的两人,痛不欲生,却突然听到芙儿问:“粲郎,为何你不像从前那样给我捏泥人了?” 他怔了怔,看着芙儿自梳妆台上打开一个箱子,那里面一只只摆着的,是他和芙儿在一起时捏的泥人。 他初到洛南时,身上银子在路上消耗一空,只能选择在市集里摆一张破布,上面摆一些自己捏的各式泥人来卖。 虽已经改头换面,但他仍因自卑不敢跟人打交道。他学不会吆喝,只能呆呆地看着来往人群经过自己的摊位,却从不停留。直到有一天,芙儿领着一群孩子出现在他的摊前,轻笑着对他道:“你捏的这些泥人真好看。” 在谷中时,他的爱好于那些法力高强的人而言不过是一抬手的事,但在外面,他捏出的泥人,却能让芙儿开心。 他看见,那个陈粲听到芙儿的问话,一下便僵住了,还生硬地绕开了话题:“芙儿,我想多看看真正的你。” 芙儿仿佛有点失落,拿起了从前他给她捏的泥人:“粲郎,你看,这是我,这是你,你从前最喜欢给我捏泥人了呀。” 她又咦了声,觉得哪里不对劲,使劲拿着泥人和陈粲去比:“粲郎,泥人,泥人,粲郎……” 他在门外又哭又笑。 她还记得他,她还记得他的! 他的芙儿终究还是记得他的。 都是这个骗子! 明桃想起今日郑芙儿副模样,忍不住想,或许郑芙儿的神志在那个时候就已经不太清楚了。 她表情有些复杂,问他:“所以你就杀了陈粲?” 他愤怒地咆哮:“我说了,我一开始没想害人!我只是出现在他面前,让他自己去跟芙儿承认他犯下的罪孽!” 一想到那个场景,他的脸瞬间扭曲了起来:“谁能想到,这个不要脸的畜生,居然说他才是真的陈粲。他说自己家人俱亡,恐是为人所害,这才迫不得已离开郎秦。可这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害死了他全家!这个畜生,还说芙儿已经怀了他的孩子,让我成全他!” 明桃叹了口气:“你既发现了他是这样的人,为何不直接去见郑芙儿,你能说出和她相处的那些细节,她自然会相信你才是她真正爱的那个人。” 他茫然若失,无力地捂住脸,指缝间不断渗出血泪。 明桃摇了摇头,说到底,他还是不够相信自己,相信陈夫人,他害怕她爱的真的只是那张脸,害怕她不接受他真实的样子。 他彷徨地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原来的脸有多丑陋。” 他眼中全是痛苦,仿佛想起了很不好的回忆。 明桃慢慢开口:“所以,你就动用法术给自己强行换了脸,为保无虞,还将真正的陈粲杀了灭口,这样,你就是永远唯一的陈粲了,是吗?” 他讲了许久,已然是强弩之末,却仍然嗬嗬喘着粗气,悲愤至极:“难道他不该死吗?我救了他的命,他却毁约在先,甚至还要把芙儿抢走,他这是想要我的命啊!他本来该死在郎秦!是我救了他的命!他本就该死了!我有什么错!” “对待仇人,自然是将他挫骨扬灰都不为过!”明桃声音极其冷酷,“但你千不该万不该,和邪教扯上关系,还为邪教献祭所谓的贡品。” 他瞧着这样的眼神,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不知这女子和栖和神教到底有何仇怨,他不过是因为和邪教沾了边,便落得千疮百孔的下场。难以想象,她会如何对待真正的邪教中人。 事已至此,他认命地阖上了双眼,等着死亡的到来。 一报还一报,他杀了客栈那些无辜之人,也终究要赔上自己的性命。 没想到,下一秒,他身上的银针全部脱了出来,丁零当啷地掉了一地。 他已经站不直身,却仍然急切地向屋内爬去。 明桃没有管他,只是提醒:“你这幅样子,会吓到她。” 她并非突发善心,不过是肯定自己下手的轻重。他已是重伤难愈,再怎么挣扎也是死的结局。 他一下停住,迷茫地捂住脸,浑然不觉其实他的身上也十分不堪,“我不会吵醒她的,我就想,就想再看看她。” 艰难地爬回了陈夫人的床边,他伸出手,想去触碰睡梦中女子的脸庞,却终究停在了半空,不敢让自己沾满血污的手污染他皎洁的月光。 他突然想起什么,又往屋外挣扎而去。 那是一片不大的湖泊,宁静秀美,宛如一块美玉镶嵌在后花园中,夜风温柔地卷起阵阵涟漪,替他将双手洗净。 他急切地从湖底捞起许多淤泥,用最后一点法力,做成了两个泥人。 从前他为她做的那些泥人,都被陈粲尽数毁去了。 陈粲越是着急地想要毁掉那些证据,越证明他的芙儿没有一天忘记过他。可惜的是,这辈子他再没机会让她知道,陈粲不是陈粲,他有自己的真实姓名和容貌。 他颤抖着想,这样也好,就算芙儿不愿意接受他,他也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似乎是真的觉得这样很好,他努力勾起了嘴角,将两个泥人死死捏在手中,喘着粗气,竭尽全力爬回了她的身边。 强烈的困倦感袭来,他用尽全力最后看了她一眼,终究不舍地闭上了双眼。 两个泥人双双滚落在地。 —— 陈夫人疯了。 所有人都说,陈夫人被娘家逐出家门,又死了丈夫,终究是疯了。 疯得情有可原,令人唏嘘。 陈府的丫头小厮走的走,散的散,只剩一两个稍微亲近些的,还可说说这陈府的旧辛秘闻。 人们无比兴奋地四处传播着,不管是真是假。 闹市最热闹的一条街上,挤满了各色小贩。 馄饨摊的女摊主边揉面,边和相熟的食客聊天:“前几天,我当家的买回来个人。” 食客奇怪地问:“买个人有何稀奇?” 摊主神神秘秘地道:“这丫鬟,可是从陈府出来的。” 这下,周围吃馄饨的人纷纷心不在焉了起来,都竖着耳朵听后续。 摊主心满意足地享受着众星捧月的感觉,慢悠悠地开口:“你们知道,这陈夫人为什么被娘家人抛弃吗?” 几个食客叫嚷起来:“你知道什么快说呀!” “陈夫人待字闺中的时候,跟一个男的有过一段,这你们都知道吧?” 一女人哼了声:“这有什么!男未婚女未嫁的,你当咱们南越跟那北境一般迂腐吗?总不至于有过一段就要被赶出家门啊。” 摊主瞪她一眼:“哎哟你听我说完呀!这有一段自然是没什么要紧的,大不了就成亲呗,要紧的啊,是那男的,死了!” 几人纷纷惊讶:“死了?然后呢?” “然后这陈夫人就有点疯了啊!当时她爹娘都劝她想开点,她非说那男的一定会回来的,就这样等啊等。” 旁边粉摊的摊主凑过来不屑道:“说得多忠贞,最后还不是嫁给了陈公子?” “呸呸呸,你懂个屁。她可是为了等那人推了好几门亲事了,怎么会因为一个陈公子说不等就不等了?还不是因为——”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周围的人纷纷咽了咽口水。 那摊主一个字一个字地道:“那陈公子,和她一直在等的那人生着张一模一样的脸!”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纷纷发表看法: “你说说,这世上竟会有一模一样的两人吗?” “会不会是有古怪?毕竟这陈公子也是奇怪,孤身一人的就在洛南出现了。” “停停停,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该不会是……” “你忘了金鳞楼和明将军的下场了?还敢说这种东西!” 摊主咳了两声,所有人的注意力一下回到了她身上。 “所以嘛,我们都觉得不对劲,更别提陈夫人她爹娘了!但我一早不就说了吗,陈夫人那时候就有点疯了,再加上那男的不知给她下了什么**药,她非要嫁这陈公子,甚至不惜跟娘家断绝关系!” 女人评价道:“哎,真是蠢。” 男人评价道:“可不是吗,陈公子还在的时候,好歹她还能温饱,现下死了,凶手也抓不到,她这大着肚子的可怎么办哟。” 暗处,明桃抱着手臂,听了良久。陈夫人疯了?她看不见得。 一个疯子,如何能识人。 屋内。 陈夫人抱着两个泥人,呆呆地盯着其中一个,以唇覆了上去,又呆呆地道:“粲郎,我等你等了好多年,你终于回来了。” 泥人仿佛有生命一般,感知到被抚摸,竟泛出微微白光。 一滴晶莹的泪珠滑落,碎在泥人头上,裂成几瓣。 明桃看得很分明,那泛着白光的男娃娃额头上,有着几道细碎的疤痕。 陈夫人摸着那几道疤痕,如孩子般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粲郎,我们永远也不会分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