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福消受》 第1章 一曲千金 万物惊秋梧桐落,暮云醉叶故人归。 初秋的傍晚,天色灰蒙蒙的,风里掺着凉气。城门口倒是一反常态,热闹得很,叽叽喳喳,吵嚷不休。 “诶!今儿沈将军班师回朝,去瞧瞧,去瞧瞧!” “要去你去,我可不去!听说啊,那沈将军貌若恶鬼,暴虐嗜杀,小心一剑给你脑袋搬家!” …… 坊间有杂谈,戍守边关的沈将军貌若恶鬼,嗜杀成性,是个实打实的炼狱无常。 “属下恭迎将军班师回朝!主公特命我等前来迎将军回府。”燕京的城门骤然大开,来人领着一众皇城禁军跪在城前,将原先狭长的甬道堵得水泄不通。 不远处,一行轻骑踏沙而来。 为首那人,一袭深色玄衫,朱红作点,腰佩长剑,座下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凑近了瞧,竟是位眉清目秀的少年郎。 城前俯首跪着的几人有些耐不住性子,交头接耳,窃语声一片。 十万精兵皆于二十里外缴械,安营扎寨。怪就怪在,马背上那人不退反进,勒紧缰绳加速疾驰,马蹄卷着黄沙铿锵有力地踏在泥泞路面,听得人心跟着直颤。待到人前贴面方才勒马,马蹄高扬,鸣声响彻了半边天。 城门口一众禁军百姓皆屏气凝神,生怕被眼前这位活阎王一刀了结了性命。这沈将军当真如传闻说的那般,嚣张跋扈,目无王法! 天边暮色霭霭,寒鸦扑簌,呼嚎吵嚷皆匿在了疾风里。 沈长策觑了那人一眼,正欲发作,枭二忙驱马上前,附耳道:“将军,寒鸦盘旋,此非吉……” “是吗?”沈长策啐了一口,随手把马鞭扔给了枭二,“往后夜不能寐的,怕是城里各位吧?”说着他翻身下马,丢下乌泱泱一大帮子人,抬步欲往城中去。 城前领军横枪拦了他去路,沉眸冷声质问:“将军可想仔细了,大漠一战我朝兵败,乔中郎将至今下落不明,数十万将卒无一人生还。将军这个时候撤兵,是想将这燕京的牢底坐穿吗?” 沈长策顿了步子,回眸冷喝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构陷朝廷命官,高远,你好大的胆子!”话音未落,长剑出鞘,剑影无痕,下一瞬剑锋已抵上了那人的脖颈,见了红。 “诶哟!景明,你可叫我好找!”钱行刚出城门,目光掠过人群,瞥见鸦九剑锋,他心中一滞,忙讪笑道:“这是作甚?今夜我做东,咱哥儿几个吃酒去!还请高都尉替本公子向国公带个好。” 高远顺着台阶就下了,与钱行相视大笑,说:“主公还等着在下回去复命,来日休沐末将再邀您吃酒,还望二公子赏光!” 钱行笑呵呵连声应好,连连赔笑,眼瞅着高远收了枪,他忙连拖带拽赶着沈长策往城中去了。 高远只觉晦气,收了伪善的笑,饶有兴致地望着一行人远去的背影,杀意划过眼底,干脆狠厉。 如今钱家是皇商,坐拥金山银海,以他的官阶,犯不着上赶着以卵击石。此番他不过是奉命拿人,虎毒不食子,谁知道国公府里的那位打的什么如意算盘。本就是蹚浑水,倒不如顺势而为,卖钱家个顺水人情来得划算,无非罚些俸禄,讨两声骂。 昔年沈忠战功显赫,官阶之上已无可再封。先帝恐其功高以震主,赐了个闲散的世袭王爵。削势折翼,缴了他的权,扣其妻儿老小在京为质,调遣凉州,无诏不得归。 凉州一战大捷,先帝大赦,特准其幼子长策离京与父团聚。 奈何天公不作美,积雪埋了道。入冬一战,军中断了粮草,蒙古余孽趁夜突袭军营,沈忠不幸中箭,矢尖之毒无药可医。沈长策一行人抵达凉州之时,沈忠尸首已硬,尸斑攀满了额角,伤口溃烂生蛆。 沈长策令人将中军帐翻了个底朝天,除却几件单薄衣衫,再无长物。营里营外这帮畜生连死人的遗物也要敛了去分财,仅存几封家书冷清清躺在书案上的匣子里。 烽火连数年,沈忠笔下千百封家书如石坠海,了无音讯……圣心难测,驿站的那些个贪官庸隶每每只道路况苦艰,难通书信,日子长了,沈忠便也不再传了。自此落笔皆入匣,满腹愁思皆落锁。 见京都来了人,那帮吃里扒外的狗东西领了赏钱,便草草将人下葬了。 沈忠下葬没几日,一夜大火倾覆,昔日风光无限的将军府被烧得连渣子都不剩。一宿的功夫,昔日金尊玉贵的小世子成了没爹护、没娘爱的孤儿。饶是平民百姓饭后扯起闲话家常,也忍不住唏嘘两声。 这些年,国公爷念及故友,将他养在膝下,摧其志,斩逆鳞。人前父慈子孝,做足了哄人的烂把戏。 这不,前年沈长策刚及冠便袭了昔日父爵,好不风光。 有民耳语:“人就是日子过得再不济,也是个侯爷,食君之禄,能差到哪儿去?有这闲工夫,倒不如关心关心自家的粮还余几斗!” * 二人入了城,钱行这才安了心,破口大骂道:“忒!这帮狗杂碎!今日抽的哪门子疯,奴才拦主子,活得不耐烦了!” 沈长策执帕漫不经心拭去剑锋上的血渍,“咔嗒——”一声,腕转锋回,长剑入鞘。他勾唇笑看钱行,“彳亍,你也就会人后耍威风,左右是个奴才,哪天找个由头做了就是,睁大眼睛瞧仔细了,哪是狗发疯,分明是狗主子点小爷呢!” “这老不死的……”钱行说着碰了两下他的胸口,“诶!兄弟我下个月冠礼,彳亍这名儿有失偏颇,您也该改改了。” “钱云起,你来劲儿了是吧!”沈长策攥着他的耳朵就走,疼得钱行扯着嗓子直叫唤,“诶呦!我的好哥哥痛痛痛!” 沈长策这才松了手,剑鞘抵了抵钱行的脊背,“德行!得了空也练练,瞧瞧,脆成什么样儿了!” “嘶——疼!” 任身后人嗷嗷叫得龇牙咧嘴,沈长策大步往前去了。 入秋的一场大雨,谢了红花,凋了麦穗,误了一年的好收成。燕京城内却摸不着半点秋月萧条之兆,市井长街,朱楼碧瓦,满街富贵奢靡花了人眼,乱了人心。 “景明!等等我!”钱行提袖小跑跟上,喊道:“前边儿右拐,今儿咱去潇湘阁!” 沈长策脚下一顿,偏头问道:“我这才走了没几月,醉香楼里的莺莺燕燕你都赏倦了不成?” “哪儿能啊!不过嘛,这潇湘阁里出了个美娇郎,一曲千金,一面难逢!”说着钱行敛了笑,低声道:“坊间有言,圣上为闻一曲毕,曾微服私访,豪掷万金。” 多年来,承德帝久卧病榻,太后垂帘听政,国公把持朝纲。以致外戚一脉稳据王权,如虎啸风,犹鱼之有水也。江山欲倾之境,圣上愿为其费尽心思出趟宫墙,来这烟花柳巷之地走一遭,只为瞧上一眼这位哄抬曲价的小郎君,实在蹊跷得很。 “有点儿意思。”沈长策眼尾眉梢满是笑意,同方才城前那位周遭一片肃杀之气的铁面将军真真儿是判若两人。 沈长策问:“你见过?” “算不得见过,只隔着珠帘,远远瞧过一眼,是个美人胚子。”钱行眉峰一挑,拖着调子调侃道:“说来也巧,那位美人倒是同你有缘得很!”何故有缘,沈长策再三盘问也没审出个所以然来,钱二公子非说留个悬念,让他自个儿去瞧。 说来也怪,这潇湘阁此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今岁暮春,一夜间惊现于燕荣街中心路段。不过是间风月琴馆,此般招摇晃眼,既得以稳立乱世而不倒,亦无人加以制衡,其间必存猫腻。 闻说阁主有一子,如今阁中大小事务皆是这位小少主拿主意。其容色琴技,于数君之内,实为翘楚,不过身子不大好,常日闭门谢客。 二人离潇湘阁不过百步之遥,磨磨蹭蹭愣是走了半刻钟。钱行再回首,沈长策面上不知何时竟多了张狐狸面具,同他那身江湖装扮倒是贴得很。 钱行睨了他一眼,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眸子,不禁打了个寒颤,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鸦九剑此般惹眼,天下谁人不识君? “钱二公子好。”今日当值的掌柜是个年轻俊美的男子,瞧见来人忙起身相迎,目光掠过那张狐狸面具神色愣了愣,并未多言。他问道:“今日二位爷想听谁的曲儿?” 钱行接过文容递来的曲谱,凑上前,执扇勾住了他垂至胸前的一缕青丝,调侃道:“文容,才几日不见,你这张脸生得越发俊俏勾人了!” 许是平日里听惯了此等撩拨之言,文容也不恼,抬指拂去扇骨,笑了笑,“不过是敷了些薄粉,跟着他们胡乱描画了几笔,公子抬爱了。” 沈长策漫不经心地杵在钱行身侧打量着阁内陈设,一副九曲红尘世外客,全凭钱二公子做主的懒散模样。 阁内不大,连廊倒是不少。一应陈设清雅别致,厢房与厢房之间所隔甚远,细丝薄纱随处可见,放眼瞧去竟有些曲径通幽的趣味。阁内无炉鼎,不知何处燃着特质的香料,果香伴着松木香,无为有处有还无,叫人闻不真切。 只听钱行又道:“谁的曲子也不及文容你的好。” 文容笑应:“公子谬赞,在下当不起。” 眼瞧着钱二公子搁这儿同掌柜的撩闲快撩上榻了,沈长策抬腿猛地给钱行小腿肚来了一脚。钱行吃痛,垂眸掩去慌色,硬是挨下了这一脚。他稳了步子,笑问:“今儿春和公子可接客?” 闻言,沈长策一愣,春禾? 哪个春和? 春和景明? 倒真有缘得很。 文容佯装瞧不见钱行面上的窘迫,打着马虎眼,“倒是不巧,近日少主染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二位贵客。” “文容,你哄旁人便罢了,怎也这般唬我?”钱行说着,手也没得闲,不老实地攀上了文容的纤腰,一把将人圈进了怀里。 文容一下羞红了脸,挣了两下没挣开,硬着头皮笑道:“在下不敢,近日天渐凉,少……” 未等文容把话说完,沈长策从腰间捞出一块成色极佳的龙纹玉珏,抛向他,“见与不见,待你家公子见过此物,再作定夺也不迟。” 文容接过玉珏,心下一愣,原先那双柔情似水的眸子沉了沉。 钱二带来那人会武,有此内力探他虚实,绝非鼠辈。漏底事小,只是这玉珏……他不敢不接。文容握着玉珏的手紧了紧,笑着颔首告辞,急匆匆往后院儿去了。 待文容一走,沈长策便往身侧檀木椅上一瘫,仰面呼出一口浊气,闭目养神。 钱行蹙眉问:“那是何物?” 沈长策掀了掀眼皮,视线掠过那扇隔断前庭后院的山水屏风,漫不经心地说:“府中旧物。” 钱行偏头剜了他一眼。 鬼才信! 屋内静了好一会儿,沈长策咋舌道:“这么个风姿绰约的美人儿养在枕边,且留个心眼儿。我竟不知你有此好?” 钱行不以为意,“人不好色,天诛地灭!男人也好,女人也罢,有何区别?”说罢,他被沈长策盯得有些发怵,索性将头偏至一边,兴致恹恹。 沈长策说:“你那位相好会武,未过招,我探不清虚实。”习武之人添力抛出去的东西,手无缚鸡之力者是接不住的。 钱行身形一顿,未来得及撤回去的笑意也跟着僵在那张端正俊朗的脸上,“我知晓”。 文容为人处事向来雅正端方,温和知趣,举手投足间叫人挑不出半点错处。旁人问起,他只道从前是介文弱书生,家道中落,迫入风尘。 不一会儿,文容自屏风后探身出来,欠身笑道:“在下眼拙,多有怠慢,烦请二位贵客同我来。” 沈长策偏头唤了声,“愣着作甚?跟上!”提剑起身往后院去了。 谢春和住的这处院子不大,采光倒是极好。庭中槐树挺立,枝叶如瀑。树下落蕊铺满地,藤椅布满尘,想来许久未有人坐了。小院四周环着脆生生的绿竹,冷冷清清的。院内也没个人走动,静得不像话。 若不是文容引路,料谁也想不到此处是阁中主院。 棉帘一掀,屋内暖融融的热气直往人面上扑。沈长策愣了愣,刚入秋,十月天还称不上冷,屋内便燃着宫中上等的银霜炭。他一时竟分不清是这位声名远扬的春和公子疯了,还是他疯了,倒真是钱多烧得慌! 此地处处蹊跷,沈长策蹙了蹙眉。 屋内一应陈设雅致不俗,案有插花,诗书满架。大到金丝楠木床榻,小到桌上那套天青釉冰裂茶盏,桩桩件件,无一不昭显着这间屋子的主人非富即贵。 温润如玉的男声隔着珠帘从青纱帐幔后传来,“在下谢祈安,幸会。” 文容进内挑开了帐幔,扶榻上那人起身,靠着床头坐着,他沏好茶便拽着钱行退了出去。 沈长策循声望去。 榻上那人一袭青衣素衫,骨节分明的手撑着床沿,透着些病态的白。青丝半绾,一双桃花含情眼,泪痣点,只往那儿一坐,便勾得人心神荡漾。 抛开嗓音来看,倒更像个美娇娘。 不是,怎么这么眼熟? 第2章 池鱼笼鸟 天底下竟真有如此标志的人物! 沈长策盯着人愣了好半晌,发觉榻上那人正打量着他,垂首抱拳一笑,“沈长策,幸会。” 也不等人答话,抬腿往窗边矮榻上一坐,一把将鸦九剑拍在了桌案上,险些将案上那套成色极佳的冰裂老古董震碎。 谢祈安见状也不恼,面上始终挂着笑,“将军光临寒舍,有失远迎。” 沈长策索性取下了面上的狐狸脸随手撂在桌上,端起案上的茶盏抿了几口,“你认得我?” “不认得。”谢祈安说:“那块玉珏我认得。” 沈长策面上笑,“剑不认得?” 谢祈安拢了拢肩上欲坠的狐裘,起身走近,“鸦九剑谁不认得。” “我当你是个瘸了的。”沈长策森然一笑,“再不济,也半截入土了。” 谢祈安迎面坐下,面不改色,“哪儿能啊,幸得将军这般惦念,在下怎么舍得。” “牙尖嘴利!圣上命我护你,国公遣我杀你。”沈长策忽地伸手扼住谢祈安的脖颈,越笑越冷,“公子若是我,该当如何?” “咳咳——”谢祈安喘不上来气,面色苍白如纸,“在下不过是个卖曲儿的,将军何苦难为我?” 沈长策冷喝,“难为你?” “汝若只是个卖弄风情的美人儿,我又何苦来这遭,找人抹干净脖子埋了便是。”他拖着调子戏谑道:“您说是吧?” “将军倒是……”谢祈安顿了顿,“己所不欲,乐施于人,作风一如往常。” 沈长策生平最痛恨旁人替他回忆灭门之祸,他双目猩红,大掌越发用力,恨不能将谢祈安活生生掐死。 “松…呃、松开!” 谢祈安喘不上气来,她摸过腰间匕首,用尽了力往沈长策颈侧刺去。 沈长策一把擒住她的手腕,生硬地拍在矮桌上,硌得她生疼。刀锋划过谢祈安的指骨,连着一行血迹,牢牢钉死在木桌上。 “沈将军怀念大理寺的日子不妨直说。”谢祈安面上不显,“在下绝非吝啬之人,何必舞刀弄剑伤了和气?” 沈长策沉下脸,此人死不松口,今日这路是走不通了。他欺身压着谢祈安,双目猩红,拇指指腹来回摩挲着刀口,似要将那道口子撕烂,疼得谢祈安眉心直颤。 谢祈安淡道:“在下劝将军还是别白费功夫了,你我不过是他人手中子,落子何处皆没得选。” 沈长策睨了她一眼,轻嘲道:“安分守己便能活命?” 谢祈安反问:“如何不能?” 沈长策起身,一把拽过谢祈安推开后窗,“瞧瞧这十里长街,多少双眼睛盯着这处地界!届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安分守己?说得倒轻巧!” 谢祈安冷色按着伤口,权当看不见。她探臂拔出矮桌上立着的匕首,手起刀落,扯了衣衫,慢条斯理地在伤口上缠了个活结。 “王与我,共天下,岂不快哉?”沈长策吊儿郎当地笑着,“殿下意下如何?” 谢祈安扯着笑,“这屋里唯有你我二人,何来殿下一说?” 疯子! 简直是不可理喻! 趁沈长策手上卸力,谢祈安一把将人推开了半步远。她垂首含净指骨上的血,偏头一口吐在了沈长策的长衫上。 “横竖莫过一死,何惧之有?”谢祈安眉峰一挑,“莫非——将军舍不得我?” 沈长策恨得牙痒痒,说:“调什么情,殿下久驻风尘,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臣自是无、福、消、受。” “将军大可把心往肚子里收收,在下啊——干净得很。”谢祈安偏头看着珠帘后那张金丝楠木榻,又道:“一般人可上不起里头那张榻。” 谢祈安含笑望着他,神色乖顺,眼波淡淡叫人探不见底。 沈长策身侧的手紧了紧,这人当真是油盐不进!他又何必逞口舌之快,转身欲走,钱行提着只金丝鸟笼从外头闯了进来,“景明!你爹……” 文容紧跟其后,“少主,今日的药膳……” 屋内暧昧不明的气氛震得二人不约而同噤了声,里头那两位爷,挨得实在是……太近了。 谢祈安逗了逗笼子里扑翅的隼,弯了弯眉眼,说:“瞧,池鱼笼鸟,扑棱死了也翻不出这巴掌大的天。倒不如省省力气,多苟活两年来得划算。” 道不相谋,多说无益。 “苟延残喘,诚为懦夫!”,沈长策扔下这句,执剑夺门而出。 钱行忙提着笼子追了出去,“诶!景明!你慢点儿,等等我!” 文容望望里,又探探外,蹙眉道:“少主,那玉珏……” 谢祈安望着两人的背影沉声道:“如你所想,此事务必烂肚子里,莫要声张。” “那阁主那边?” “钱二公子领人来听曲儿散金,银子只管从钱家账上划。” 谢祈安倚在矮榻上,白皙瘦弱的指节翻弄着手中书页,突又道:“派人再仔细查查咱们那位败北回朝的大将军。” “是。” 文容领命退了出去,一路往阁中顶楼去了。 * 钱行一人提着鸟笼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手酸得直发颤,“诶哟!我的祖宗,别乱扑腾了,自己几斤几两没点数吗?” 这话一出,笼子里头那位畜生爷倒扑腾得更欢了。 眼见着人跟丢了,钱行索性将鸟笼丢在脚边,一屁股坐在了路边的石阶上。 “哟,这会儿不穷讲究啦?”没一会儿,头顶传来凉飕飕的嘲讽声,钱行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垂着脑袋继续在地上画王八。 沈长策挨着他坐下,一把揽过鸟笼,看着里头那只被打断了手脚筋的隼笑出了声。 钱行偏头问他,“笑什么?” 沈长策把笼子撂他跟前,“看不出来?” “莫不是你信中那只隼?”钱行将手中石子一扔,“屁大点儿时神,都查这儿来了?” 乔中郎将一生驻守凉州城,在军中还只是个炊事兵的时候,幸得沈忠照料提拔。他不过是沈母苏氏一个叫不上名儿的远房亲戚,又是庶子,不受家中待见。昔年战乱,乔旬充军被分配到了沈忠麾下。沈氏夫妻二人心善,赏了他口饭吃。 沈长策在凉州城的头两年,蒙他诸般照拂,日子要好过不少。与其说二人是上下级同僚,倒更像父子。那只隼是沈长策十七岁生辰乔旬送他的生辰礼。大燕律法严禁凶禽猛兽入京,沈长策只得令人将其好生豢养在凉州城里。 宋崇羽如今把乔家捏在手里,这次是拿畜生开刀点他,下次可就没这般好说话了。 沈长策反问:“他什么查不到?” 外戚一党把持朝政数十年,边野九柯尽在其手。太后久居深宫,手再长终是有个限度,宫外一应事务都托付给了宋崇羽这个嫡亲的好侄儿。 先帝还是燕王时,匈奴一路南下攻城掠地,凉州铁骑直逼东境。先帝挥兵北上,京都二十万大军抵达边陲之境,幽州已然是座死城。 将士们搜救出来的孩童,统共只活下来了九个。小的六七岁,大的十一二岁,都不愿领了银子往南去,索性养在了军中。 先帝仁厚,也没拘着他们,九个孩子每日跟着王府里的前辈们习武。 起初不过是九个身手了得的少男少女,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人愈聚愈多,边野九柯就这么成了。其中清流贵胄、枭蛇鬼怪,无奇不有,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办事取命此等便捷之处。 待到先帝登基时,边野九柯早已名声大噪。 谁为其主,至今无人知。 谢祈安没说错,而今外戚一党就是燕京的天,清流贵胄皆唯其马首是瞻。 沈长策野心昭昭,奈何手无实权,真到那步田地,手下的兵都不够国公府那帮人塞牙缝儿, 如今他也只能认贼作父,混个风流散官。 还有那谢祈安,杀不起,留不得。 可真要认命吗? 这些年,沈家数百条冤命赤条条悬在他脖子上,不查个清楚明白,真真儿无颜下地。 钱行看着笼子嘟囔道:“小东西怪可怜的。” “走了!” “这就走了?” 沈长策也不顾钱行说了什么,起身拎着笼子回了国公府。 * 国公府地处长青街中心路段,其街市之繁华喧嚷较之燕荣大街更甚。 前些年宋崇羽犹信风水之说,砸钱硬造了座假山,府院临“山”傍水,门前立着一公一母两头大石狮子。正门紧闭,只东西两处角门有下人出入走动。 沈长策偏院的管事妈妈守在西边角门口,探头道:“诶呦!我的祖宗,您可算回来了!” “急甚么?”沈长策露齿一笑,拍了拍她的肩。盛妈妈是沈府的旧人,那年大雪覆道,沈夫人放心不下叫她跟着照看沈长策,方躲过了一劫。 “国公爷在里头发火呢,快些进去罢。”盛妈妈说着忙赶他进府。 沈长策宽慰了两句,转身往东边角门去了。 谁料前脚刚进角门,里边就来了人,领他过了垂花门,顺着门内两侧的抄手游廊进了正厅。 雕栏玉砌旧颜新,廊画叠了新彩,府上的花窗皆换上了燕京眼下时新的样式。原先清幽雅致的院子,而今扩了不下一倍,真可谓是雕梁画栋,挥霍无度。 第3章 逢场作戏 沈长策问那小厮,“府中翻新了?” 小厮谄媚笑道:“将军有所不知,前些日子长房里的嫡小姐刚封了妃,这些个物什田地都是圣上赏下来的。” “赏你的!” 那小厮接过碎银,谄媚笑应:“谢将军恩赏!”他四下看了看,悄声道:“主公今日不知生的哪门子邪火,枭二爷在里头跪着呢!将军说话千万仔细着些。” 刚出回廊,便有人出来拦了二人去路。 “将军,得罪了。”院内近卫知会了声,凑近搜身,将他腰间长剑缴了去。 沈长策瞧着匾上大书——“清正廉明”四个大字笑意发冷,迈步进了正厅。垂眸瞥见枭二身上的伤,他低唤了声“父亲”,便老实跪在了枭二身侧。 宋崇羽颤声怒道:“你个竖子!”说罢手中茶盏结结实实砸在沈长策肩上,碎了满地残渣。“你还知道回来?” 滚烫的茶水触及皮肉,灼得人生疼。 沈长策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低声说:“乔中郎将已死,漠北那五十万两黄金已入姑苏府库。路上失窃的那封密信,我已加派人手去寻,还望父亲耐心等些时日。” 闻听此言,宋崇羽方敛了几分怒色。 见状,沈长策闷声提醒,“父亲,谢祈安杀不得。” “杀不得?”宋崇羽反问,“待他入主东宫之日再杀?还是待这天下易主再杀?只有他死了,你长姐肚子里的孩子才能坐稳大燕的龙椅!” 沈长策提了音量,“父亲,你明知他是太子!明知圣上要保他!如何杀得?” “太子又如何?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药罐子!来日他坐上龙椅,剑锋所指便是从小疼你的长姐!” 宋崇羽如此笃定,想必宋舒缇肚子里的孩子是个男胎,就算不是,他也会神不知鬼不觉演一出偷梁换柱。 “儿子明白。”沈长策低声应下。 “景明啊,这些年宋家待你不薄……”宋崇羽扶起沈长策,叹道:“若学不会居安思危,坐以待毙,外戚一脉早晚会被新帝绞杀干净。为父乃一家之主,为宋氏的未来多谋划几步何错之有啊?” 说罢宋崇羽冷色望着地上直不起腰的青年,话锋一转,唤道:“枭二!” 枭二俯首应道:“主公有何吩咐?” 宋崇羽背过身子,“好生照看你家主子。” “是!” 沈长策无言,提人往偏院去了。 “何苦受这冤枉罪?那些个有的没的,告诉他便是!”沈长策有些恼,他怨枭二是个实心眼儿,更是气如今自己势微谁也护不得! 沈长策七岁满门灭,宫里一道圣旨便将他判给了国公府。自那时起,枭二便被宋崇羽安插在沈长策身边,先是跟着他进出学堂、四处闲逛,后又随他南征北伐。 直到前些年,沈长策暗查沈府大火牵扯宫中秘案,惊动了宋崇羽的探子。宋崇羽只来信传枭二归京,道有要事遣他去办。枭二赶回燕京时,双亲尸首已烂,只榻上幼弟还吊着口气。 沈长策再见枭二,已过数月余。 他浑身是血趴在将军府门前,背上驮着个半大的孩子。那孩子被下了七月半,解药在宋崇羽手里。枭二再敢知情不报,干些两面勾当,纵着沈长策乱来,下一个死的便是他弟弟。 狗急了还会跳墙! 可惜,他枭二是个孬种! 这世上,人有了牵挂,犹如七寸持于他人手,无力翻身。 枭二胸无远志,左右不过是颗能打的险棋,谁料沈长策在漠北铁骑的长刀下舍命救他,后又遣人四处求医,暗中寻找七月半的解药。 试问天底下有几个主子能做到这般? 战场之上,沙地之边,兵卒的小命,不过是任人丢弃的筹码,向来不值钱。奴才更是命贱如粟,谁在乎呢?经此一遭,枭二打心眼里服沈长策。 枭二笑应,“不过是些皮肉伤,不打紧。” 沈长策蹙眉道:“我房中还有些药,回头叫盛妈妈捎给你。” “多谢将军!” 沈长策说:“行了,回去歇着吧!这两日不必当差了,什么时候伤好全了,再来见我。” “属下领命!”话了,枭二便转身从偏门出去了。 * 顶楼的空气倒是新鲜,只是愈发静得诡异,文容刚进屋便抽了口凉气。 好巧不巧,窗边的海棠花景盆应声翻落,瓷片裹挟着残枝细壤碎了一地。 叶蓁向来最烦人扰她清净,特别是屋里头那些个叫不上名儿来的花草,比这潇湘阁里上上下下的主子们都要金贵。 桌边依着位风姿绰约的年轻妇人,许是兴致好,并未发作,仍慢条斯理地修剪着窗下的花草。 “听说今儿阁中来了两位贵客?”叶蓁面上挂着笑,手上的活计也没停。 文容俯首应道:“是。今儿钱二公子领了个年轻的公子哥来听曲儿,指名要少主亲自抚琴。” “是吗?”叶蓁敛了笑,沉色看着他,“文容,管你私下里同那钱二是真情还是假意,别忘了谁才是你主子!” 文容闻声跪下,“属下不敢!” “不敢?”叶蓁语气淡淡,“主院外人不得进,你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还是钱二公子床/上功夫了得,缠得你鬼迷心窍?” 文容连连磕头,哆嗦道:“奴知罪,还请主人责罚!” 叶蓁瞧着地上人委屈泛红的双眼,森然一笑,放下手中金剪,拭净双手,朝文容的方向走去。 “哭甚么?”她抬指拭去文容面上残留的泪痕,掐着他的下巴轻笑道:“我又不会把你吃了去。你当真指望那钱二能掏出一颗心来待你?还是指望他娶你?他会娶个断袖?” 屋内静得迥异,好一会儿,文容方颤声说:“不过是逢场作戏,主人多虑了。” 叶蓁点头应了,那神情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只笑着扶他起身,“假的最好,真的假不了。你且想仔细了,今日阿和伤的是指头,下回呢?杀你一个她便能大好?她那身子一入冬受寒受惊都不得好,这些时日又不知要遭多少罪才能养回来。” 见文容埋着头,她叹了口气,“行了回去吧,仔细些照顾少主,叫她好生歇着,别瞎折腾。” “是。”文容应声退了出去。 离了顶楼,他靠着廊柱呼了口浊气。 艳阳歪歪西斜挂,天色橙橙如心煎。 他头一遭碰见钱行也是这般好天色,少年肆意张扬,策马而来。那日他许是被人唬来的,钱行一进门便嚷着要如花似玉的好妹妹来作陪。 可这潇湘阁上下从哪儿给他变出个女子? 文容生得好,比起美人更要胜上三分,小家碧玉,雌雄难辨。正好入了钱行的眼,钱二爷就好这口美人儿。 那日钱行吃了不少酒,瞧见他便抱着不撒手,直嚷着好妹妹。 一行人身份金贵,文容得罪不起,阁主既没露面,便是默许了,他也没指望旁人替他解围,任由那群人灌了药。 他不过是个风尘客,也没什么好清高的,有些事做便做了。 只是,头一遭同男人做这些,醒后身上疼得很,想来钱行也是头一回碰男子,又添酒精作祟,力道大了些,半点不懂怜香惜玉,光顾着自个儿纾解了去。 文容原以为钱行醒后知晓自己跟个男人睡了定要跳脚。谁料这人心态极好,面不改色地起床着衣,嘴里也没闲着,有一搭没一搭同他**。 后来钱行常来阁中寻他,好吃好喝宠着,花言巧语哄着,这一来二去两人便生了情愫。 不,沉溺在虚假温柔乡里的,从来只有他一人。 钱二公子风流成性京城谁人不知,他注定要娶妻生子,儿女绕膝妻妾伴。这样的公子哥愿意放下身段哄着你,不过是一时图个新鲜劲儿。 文容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他完全可以将那枚玉珏呈给叶蓁,全凭她定夺。偏偏他没有,他承认自个儿存了私心,不过是自甘堕落,就当是最后一回罢。 可怎么办呢? 不知怎么的,这些日子钱行一直在躲他。 这不人好不容易来寻他一趟,他想借机探探钱行的心意,谁料没怎么搭上话不说,还露了马脚。 “杵这里作甚?” 文容听到熟悉的女声,抬眸迎上谢祈安探究的目光愣了愣。 没等他回话,谢祈安又问:“怎么哭了?母亲训你了?” “没。”文容闷声道:“风沙迷了眼,缓缓就是,不打紧。” 谢祈安拢了拢肩上的披风,轻声道:“都道你是个聪明的,何苦为男人伤心劳神。” 文容神色一滞,原来主子什么都知道。他扯着笑点头应了,“少主怎么不多穿件衣裳就出来了,当心受了寒。” 谢祈安说:“这点路,不碍事,我这就进去了。你心里若实在烧得慌,便出去走走,赶着晚膳前回就是。” 文容说:“少主快些进去罢,奴无事。”瞧着谢祈安进屋,文容这才转身回了屋子。 * 落叶梧桐又逢秋,斯人已逝空余念。 叶蓁瞧着满满一屋子花花草草,心底那份惦念更甚,那人留给她的也就剩这一屋子不知能盛几个秋的活死物了。 “小和?”叶蓁正出神,望见来人有些诧异,“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屋内燃着的香料不同于前厅,其间掺杂着草药味儿,和着花香淡淡,出奇的好闻。 谢祈安笑问:“出来换口气儿,母亲不欢迎我?” 叶蓁蹙眉嗔怪道:“我巴不得你天天往这屋里跑,也不多穿两件儿衣裳,受凉了可怎么好?” 谢祈安抿了口茶,接过叶蓁递来的汤婆子暖着手,“不过是几步路的功夫,还未娇弱到那个地界。” 叶蓁替她诊了脉,心中一沉,谢祈安这脉象较前些日子又弱了些,她叹了口气,“往后那些耗神的琐事交给他们做就是,糟践自个儿的身子不值当。” 谢祈安轻咳了两声,什么也没说,只遣退一应下人出去守着。 “宫里今日又差人来捎信儿了,催你进宫呢。”叶蓁说着,试探地瞧着她,“你怎么想?” 谢祈安闷声试探,“母亲希望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