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随便往家里捡人》 第1章 堂哥 除夕。 这个时候,定安市区内还没有禁止烟火燃放,家家户户都蹲守在小区里,准备用数不清的噼啪声迎接新的一年到来。漫天大雪,鹅毛绒絮般飘然落下,落在走进安民小区的青年肩上。 进了小区,乔鹤放慢脚步,拍了拍身上的雪花,有些心不在焉。 安民小区里,小孩穿着厚厚棉服在滑滑板上窜上窜下,尽管鼻涕流老长,也一点不觉得冷,笑啊叫啊,给寂寞冬夜增添了几分烟火气。似乎整个世界都是幸福的,没有烦恼的。 然而,这样的幸福只围着那片游乐设施打转,迈出去一步,就荡然无存。 乔鹤走进居民楼的时候,正好听见女人尖锐的骂声从三楼没关严的门缝里飞出来: “他算什么东西?私生子!私生子懂不懂?我凭什么给他拿一分钱?” 乔鹤停住步子,站在台阶上怎么也不想再往前走。他突然很想扭头就跑,赶紧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可惜他妈早就下了死命令,不把这件事办好,整个春节乔鹤都别想回家。 怀揣上刑场般的心情,乔鹤叩响了501的门。三楼501,门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留了一条缝,于是楼上楼下都探出脑袋,来听这有意思的热闹。 乔鹤轻而易举就能看清里面的情形。一个头发毛躁的女人正情绪激动,她身边站了个居委会大妈,苦口婆心劝着什么。 听到敲门声,两人一愣,然后同时回头。 乔鹤打了个招呼,女人拧着棕红色眉毛,斜眼看他半晌,不情不让开身子,让乔鹤进来。乔鹤挂着歉意神情走进去,第一眼看到的,是四处堆放的杂物。 房子本来就不大,再加上堆了很多东西,更显拥挤。 乔鹤和女人保持了一段距离,他环顾四周,看见了黄白墙上那张用黑框包住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神情严肃的男人,乔鹤知道,他的名字叫顾舟,生前是家居市场的一名搬运工。 早个二十年,顾舟家里还算殷实,混迹于各大娱乐场所,和一个夜场姑娘好上,生下了孩子。本来两个人是想结婚,结果顾舟家里怎么也不同意。 那个夜场姑娘有骨气,觉得自尊被践踏,一气之下带着孩子离开定安市,好几年不见踪影。 那个姑娘,就是乔鹤的小姑姑。 据说这个小姑姑很早和家里闹翻,独自一个人闯社会。生下孩子后,很倔强地带着孩子消失了一阵,但五年后,又突然出现在早晨浓雾里,把孩子丢在了他父亲门前。 那时候,顾沛已经家道中落了,在本地建材中心当了工人。他家里给他安排的妻子性格泼辣,常常和他吵架。可以想见,这个私生子的到来,无异于火上浇油。 尽管老婆发了大火,但顾沛为着名声,或许也是看孩子可怜,留下了他。 日子,就这样过了十五年。 今天下午乔鹤还在睡觉,被他妈的电话吵醒。他妈言简意赅,说顾舟死了,顾舟老婆要把那个算是他堂弟的孩子赶出去,让他去处理。 乔鹤问怎么处理?他妈没说,把电话挂了。 想来,谁都不愿意家里多个累赘。 于是,此时乔鹤站在这儿,看着眼前没好气的女人,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 倒是那个居委会大妈先开口,乔鹤到的时候,她已经劝那女人半天,口水都要说干了。见到乔鹤来,像是见到了救星,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劝慰那个女人:“你瞧,孩子那边不也来人了?凡事好商量嘛。但养个半大小子也不容易,你好歹得出点钱.......” 乔鹤朝屋子里面,冒着昏黄灯光的房间看了一眼。 他知道,那个孩子就在里面。但他突然想不起他的名字了?叫顾新,还是顾兴? 女人冷笑一声:“出钱?老娘凭什么出钱?他在我家白吃白喝十五年,看在他爹面上我才没把他赶出去!现在他爹死了,我还要养他?呸!想的美!” 话说到这儿,态度已经很坚决了,乔鹤沉默半晌,抬眼看那个语气尖锐的女人,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这事,你想怎么办?” “我想怎么办?”女人以极其夸张的语气说道:“我真是奇了怪了,我看在他爸面子上养了他十五年,他爸死了我还要接着养?还问我想怎么办,笑死人了!两条路,要么你把他领走,要么我来做恶人,赶他出门!” 乔鹤又沉默了。 其实他也挺为难的,他妈光是让他来善后,可一点儿指示也不给。要是他贸然把这男孩子带回去,他妈恐怕一年都不会给他好脸色。可要是不带回去....... 乔鹤扭头,看了眼窗外浮散满天的大雪,觉得这也不是个办法。 他思考了很久,问了句:“我能看看他吗?” 女人愣了愣,仿佛还沉浸在愤怒中没有反应过来。但也没时间给他反应,下一秒,女人身后房间的门吱呀一声被一把推开,一双黑色的鞋子,出现在了乔鹤眼前。 包裹修长双腿的牛仔裤上缠着朋克金属链,是追求潮流少年常见的打扮,乔鹤在学校教书,知道些学生喜欢的的玩意。他往上看,一张无情无绪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少年长的很俊,乔鹤惊奇地发现,他比自己想象的高太多了。站在自己面前,竟然有些睥睨的姿态。 他斜倚在门框上,余光都没分给乔鹤,盯着那个女人看了一阵,很平静道:“你想让我走,没问题。我爸留了遗嘱,按照遗嘱上来,不该我的钱我一分都不拿,可该我的,你少我一分试试?” 女人目瞪口呆,半晌,发出穿刺耳膜的尖叫。她抄起一个玻璃瓶子朝少年砸去:“你也敢和我谈遗嘱?” 乔鹤手疾眼快,拦下她,夺下那个瓶子,大声劝道:“冷静,冷静。” 他的劝慰显然没有任何作用,女人情绪激动,挣扎着想要去撕扯少年。少年一动不动,稳如泰山,看着女人,像是在看什么很可笑的闹剧。 居委会大妈僵立在一旁,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乔鹤一个没抱住,女人挣脱开来,朝着少年扑过去,狠狠推了他一把。 “你算个什么东西,啊?吃我的喝我的,还有脸肖想我的钱?果然什么样的妈生什么样的种,天生的小贱种!” 乔鹤呆立着,敏锐察觉到少年的拳头缩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少年冷眼瞧着女人,乔鹤生怕下一秒他会给她一巴掌,于是走上前几步,语重心长谆谆教导:“遇见事情好好商量,不要冲动。” 少年笑了一声,笑声里包含复杂不清的情绪。 他挑眉看乔鹤:“我冲动了?” 乔鹤哑然。 少年看他这样,又笑了一声,歪头道:“再说了,我做什么,你有资格管吗?” 不知为何,平常最擅长教导旁人的乔鹤,此时竟然不想说什么。看着眼前这个身处泥泞,却依然自傲的少年人,他选择了沉默。 于是此时,哭叫的女人,不羁的少年,以及沉默的乔鹤,成了一间屋子里,三个世界的人。 居委会大妈看不下去了,上前来劝女人,沉声对乔鹤以及那个少年说:“你们先出去,过几天再来。” 乔鹤还没动,少年二话不说,就率先走出门。他脚步很快,乔鹤追上去时,不知不觉已经走在大雪中。少年匆匆往前,乔鹤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小跑着赶上他,拍了拍他肩膀。 少年浑身一僵,他侧过眼,乔鹤意外发现,他的视线中饱含嫌恶。 乔鹤一愣,手不自觉垂下去。他问:“你要去哪儿?” 少年仰头,呼出雾气:“不知道。找个网吧待着吧。” 乔鹤失笑:“你成年了吗就去网吧?” “不用你管。” 从相对温暖的居民楼出来,乔鹤才觉得外面实在是冷,风灌入袖口,他打了个哆嗦,对着少年做了个跟自己走的手势。 “走吧,回我家。” 少年没说话,他沉默片刻,忽然抬起头,像看傻子一样看乔鹤:“我为什么要跟你回去?你是我什么人?” 乔鹤皱起眉:“按辈分来说,我是你.......堂哥?” 少年很突兀地笑了一声,似乎觉得这是个很可笑的说法。乔鹤还想说什么,兜里的手机却响了。 铃声在冬夜里尤其刺耳,乔鹤有些无奈,说了句稍等,接通电话。 是他妈打来的电话。 乔鹤:“喂?” “弄完没?你今天还回家吃饭吗?等你半天也不来个信——赶紧回来吧。” “……”乔鹤心间忽然有些疲惫:“妈,你让我办事,关系的是个人,不是个东西。我总不能……你们不用等我了,我自己解决吧。” 电话那头还想说什么,可乔鹤不想再等他妈有什么答复,直接摁断了电话。 挂了电话,乔鹤才发现,少年从始至终,一直很平静地看着他。乔鹤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的话,好像也有些不妥…… 少年语气没有情绪:“其实你真的可以不用管我,我不会活不下去。” 乔鹤盯着他,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然后,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顾星。” 第2章 路过 大年初一,乔鹤是被小孩的尖叫吵醒的。 他从床上爬起来,手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拿起看了一眼,已经八点半了。 仅仅隔着一扇门,客厅里七大姑八大姨的说笑,亲戚家小孩争夺玩具的哭叫,都尽数涌进乔鹤的卧室。 乔鹤昨晚从安民小区回来,凌晨两点才睡下,此时脑袋偏着一边疼,太阳穴一跳一跳,眼睛不怎么睁得开。 昨晚........自己干了什么来着? 对了。顾星。 他想起来,顾星昨晚和他说要去朋友家住,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去了,还是只是个借口。 总之,乔鹤能看出来,顾星不想让他再插手这这件事。但乔鹤天生就是个认真的性格,秉承着负责的态度,他还是决定过几天再找顾星继母谈谈。 乔鹤沉默片刻,穿好衣服,推开卧室门。 他一开门,客厅里的几个姨妈姑妈便停下谈论,手中握着瓜子,目光齐刷刷看过来。 乔鹤的母亲也在其中,奇怪的是,看见乔鹤出来,她反而侧过眼,不屑轻哼了一声,眉眼间尤其冷漠。 亲戚们面面相觑,一个卷头发的中年妇女打破沉寂:“嗨哟,你老大长得可真是一表人才!你等着享不完的福吧!” 亲戚们的客套没有换来乔母脸上一丝宽慰,她冷笑一声:“一表人才?装的罢了。成天在外边做老好人,什么用都没有。” 这话可以说是相当刻薄了,就连亲戚也觉得过分。有人扯了扯乔母的袖子,示意今天过年呢,让她少说两句。 乔母一把挣脱开,拔高声音,这次直指乔鹤:“你弟弟在学校里被人欺负,我叫你去给他撑个腰,你推三阻四半天,理由多得很!亏你还是个老师呢,这点小事都办不好,生你有什么用?” 乔鹤无声叹了口气:“妈,你不要听风就是雨。乔然先对别人动手,是他理亏。就算我是老师,也没有横行霸道的资格。” 乔母以一种极其夸张的表情讥讽道:“是,就你是好人,就你清高,我们都是不讲理的。那你干脆别认我这个妈了!” 说完,她眼眶一红,眼泪就要流下来。 乔鹤无奈至极,却又无可奈何。他妈一向都是这个风格,这么多年下来,早就习惯了。 乔母前半辈子被丈夫捧在手掌心,后半辈子靠着丈夫留下的遗产吃喝不愁,按理说人生也没有多大的挫折,可唯独看不惯自己的长子乔鹤。 乔鹤上学的时候学过一篇文章:郑伯克段于鄢。 他还记得他当时的同桌是个感性的女生,读完文章不停感慨埋怨,说武姜怎么这么偏心幼子,一点儿不管长子死活,明明都是一个肚子出来的,差别怎么这么大? 乔鹤很奇怪,觉得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 后来他才明白,这个世界上的母亲,大多数不像自己妈那样只心疼小儿子,对大儿子于视无睹。 乔鹤知道母亲为什么和自己生气。一是的确埋怨自己没有给弟弟顾然撑腰,二是因为昨天回来他和母亲提了一嘴,说不然过完年,让顾星暂时和自己一起,到城东出租屋去住。 这原本是一件不大的事。按照乔母的性格,也不可能担心乔鹤要负担顾星的开支。可她还是不高兴了,不高兴大儿子变得有主见。 于是开始无理取闹,当着一众亲戚的面给乔鹤难堪。 乔鹤站在原地,忽然觉得很疲惫,不想再听见任何声音。他转身回了房间,任由乔母在外面呜咽。 不一会儿,门被粗暴推开,弟弟乔然走进来,语气不善:“你赶紧给妈道歉,大过年的,可显着你了。” 乔鹤眯起眼,摘下眼镜:“是我的错吗?” 乔然鼻稍一哼:“每次回来你都要惹得妈不高兴,要我看,你就别回来了。” 乔鹤没说话。 乔然冷笑一声,把门摔倒墙上,暗骂了句:“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 他走得潇洒,乔鹤心底却生出了一丝荒谬。这个家,不,这个世界都太荒谬了。那个困扰他多年的问题又浮现:他到底为了什么在生活。 屋子里显然安静了许多,亲戚们神情复杂,大概都不解这一家子为何如此古怪。乔母不哭了,被二儿子几句话哄得眉开眼笑。小孩子们依旧在玩玩具看电视,周围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时间就这样来到中午,饭桌上,众人心怀各异,偶尔开两句很尴尬的玩笑,没意思到了极点。 不知是谁脑子抽筋,问了句乔然大学毕业了有没有找到工作。所有人集体沉默,但凡和乔家熟悉的的人都知道,自从大学毕业,乔然就一直坚定能吃家里的绝不出去上班,别说找工作了,让他出去遛个狗都难。 谴责的目光纷纷看向提问的人,就当大家都以为乔母会拉下脸的时候,却看见她眉开眼笑。 “哎哟,可别说呢,老二这回给我争了口气,大企业的领导主动让他去上班,一个月工资8800呢!” 在那个时候,8800可以称得上是高工资了,众人祝贺的同时,乔鹤皱起眉头。 以乔然的学历和能力,上哪儿找的这么高工资的工作? 他看了乔然一眼,发现他目光闪躲,笑得心不在焉,当即知道有问题。毕竟是亲人,乔鹤自然要问一句。 “哪家企业啊?有正式文件吗?” 乔母上上下下打量了乔鹤一遍,阴阳怪气道:“说出来你也不一定知道,你啊,还是好好教书吧。” “对了,你弟弟他这不是每天要去上班吗?公司离家挺远的,你看出点钱,给他买辆车吧。当哥哥的,大方点。” 乔鹤一口饭差点没喷出来。 他一个初级教师,一个月工资2000出头,要交房租水电,要留生活费,哪儿来的钱买车? 乔然听了,看乔鹤为难,在一边假惺惺地劝:“哎哟妈,我哥他哪儿来的钱啊?他的钱留着有用,您别勉强。” 这话里的嘲笑和讥讽都要溢出来了。乔鹤倒是很平静,他点点头:“这事,我确实帮不上忙。” 乔母又不高兴了,眉毛一挑:“出来工作也有四五年了,也不知道钱攒到哪儿去了?别是给女朋友花了,不想往家里拿一分吧。” 乔鹤努力平复情绪,不想大过年闹得太过于不愉快。 “您说笑呢,我哪来的女朋友?” 乔母:“哼,没有?那前些天和你一起从酒店出来的女人是谁?” 酒店?乔鹤一愣,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茬子事。前些天他去酒店参加同学会,散的时候,是和初中一个女同学走出来的。 不过他妈当时怎么会在那里? 乔母越说越来劲:“你爸走得早,我幸幸苦苦把你们兄弟两个养大,你就这么报答我的?别说买车了,人家孩子一个月往家里拿不少钱,你呢?也别说我要你的钱,你总得有个态度吧?” 乔鹤想分辨,又一点儿开口的**都没有。 屋内所有各式各样复杂的视线都聚集在他身上,一把把利刃般,要将他剥开,不看到身体里的、心里的全部东西不罢休。 乔鹤突然,真的觉得好没意思。 聚会是不欢而散的。亲戚们纷纷说有事先走,乔鹤一言不发出门,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不知怎么走到菜市场,市场门口有一座石狮子,据说是民国时期就在,上面斑驳崎岖,长满青苔。 乔鹤小时候和父亲一起在石狮子前拍过照,那时候父亲摸着他脑袋,两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手指摸上石料,粗糙摩擦指腹,乔鹤才意识到,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过了很久,他才在一阵嘈杂纷乱中回神。 许多人从他身边跑过,脚步纷纷朝着不远处的十字路口去,在那里,人群围成一个圈,圈里传来惨叫呐喊。 乔鹤懵懵懂懂被人群裹挟着朝那里走。 “哎,别打了,再打我报警了!” 说话的是一个摊主,那几个打架的人正好在他摊子前,使他如芒刺背。 “艹,小杂种,我今天弄死你!” 一个背对着乔鹤的身影挥舞拳头,朝着地下躺着的人砸下去。那个躺着的人昂起头,露出脖颈闭上眼,只那一刹那,乔鹤看清了他的模样。 ……顾,顾星? 他怎么…… 千钧一发,乔鹤大吼一声:“住手!” 所有人都回头,包括那个打人的小混混。他拧着眉毛,眼睛里写满怒火,看样子恨不得把叫停的乔鹤也揍一顿。 “.......” 喊是喊了,喊完乔鹤又不知道怎么办了。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条街都在等乔鹤的下文。半晌,那个打人的小混混嗤笑了一声:“要你来管什么闲事?” 乔鹤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故作镇定,轻轻咳嗽了一声,举起手机,屏幕上是俨然已经按好的110。 “你再不松开他,我真的报警了。” 小混混咬牙切齿:“你是他什么人?我收拾他关你屁事!” 正义感再一次降临到乔鹤身上,他平静道:“我是他哥。” 小混混哑在原地,片刻之后,他站起身,抖抖身上灰尘,指了指躺在地上的顾星,又指了指乔鹤: “你们两个,给我等着。” 放下狠话,他便带着几个兄弟摇摇晃晃扬长而去,走时还不忘狠狠剜了乔鹤一眼。 热闹散了,人群也散了。 顾星躺在地面上,不断喘粗气,眼睛倒是一刻没从乔鹤身上移开。从乔鹤站在他面前那一刻,他的神情就变得很古怪,最终从满是血腥味的唇齿间挤出一句:“你怎么在这儿?” “路过。” 乔鹤居高临下,没多说,朝他伸出一只手。 “起来吧。” 第3章 下面 菜市场门口人来人往,包子铺里蒸笼热气腾腾,乔鹤中午没吃饱,买了两个包子,坐在街沿上,递给旁边的顾星一个。 顾星脸上挂彩,一声不吭接过包子,恶狠狠咬下去。乔鹤看着他,问了句:“为什么和他们打架啊。” 顾星没说话,视线又落到地上。 乔鹤指了指方才混混们离开的方向,语重心长:“少和那些小混混学,混到最后,你这辈子也就是那样的人。” 顾星忽然笑了:“听你说这话,真像是特别关心我。我还是那一句,早干嘛去了?” 像是乔鹤的话突然将他的心中那些积攒已久的情绪点燃,他站起来,比乔鹤稍微高些,手插在兜里,又问了一遍: “你们早干什么去了?哦,现在站在我面前,问我这辈子要做什么人?从前谁问过我,谁他妈管过我要做什么人?” 乔鹤听了,也有些气。他觉得自己的话并不过分,顾星显然有些不识好歹。 “所以你就要因为别人的错误,赔上自己的一生?” 谁知,听了这话,顾星却反而平静了:“为了他们赔上我的一辈子?他们配吗?我这辈子还长呢,难道打个架就已经完了?” “那今天是为什么?” 顾星把包子塑料袋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语气轻描淡写:“有人骂你妈,你不骂回去?” 乔鹤愣了愣,许久才反应过来,张了张口,却欲言又止。顾星指尖触上额间伤口,抿唇嘶了一声,忽然一双手,把纸巾递到他面前。 乔鹤默不作声从包里摸出一包纸,递给顾星:“要我扶你吗?” “……不用。” 乔鹤看着他,本来还想多问些,又莫名有点儿摸不着头脑的尴尬。 乔鹤:“你真的住在同学家吗?” 顾星点点头:“嗯。” “……哦。” 乔鹤静默片刻,道:“那我就走了,你小心点,别再弄得一脸伤。” 顾星仰起下巴,盯着乔鹤:“其实你不应该管这个闲事。” 乔鹤不当回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嘛,有什么?” 顾星脸上挂一丝淡淡笑意,笑中又有点儿嘲讽,也不知道是嘲讽别人,还是自嘲。 “你会惹上麻烦的。那群人心眼小,一定记住你了。你这么见义勇为,哪天被人打了闷棍,也不一定会有别人帮你。” 乔鹤愣了:“……现在是法治社会.......” “你懂法治,他们可不懂,等挨了打,说什么也迟了。” 乔鹤心想哪有那么厉害,还不是一听警察来了就跑。顾星擦干净额头上的血迹,问乔鹤:“你家在哪儿?” 乔鹤:“这几天过年,我住我妈的房子里,平常都住出租屋。” 顾星饶有兴趣地重复了一遍:“你妈的房子?” 他伸了伸手臂:“看来你和你妈关系也不好嘛,不然怎么会和自己妈分这么清楚?” 乔鹤沉默良久,抬起头:“是,我和我妈关系的确不好。” 头顶上的空中,寒冬独特的凌厉气息吹拂过来,地上一些积雪化了,被无数双脚踩为泥泞。 在这凛凛冬风中,乔鹤第一次,直接承认了亲情的失败。 顾星哈哈笑起来,忽然之间,气氛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他笑够了,问乔鹤:“那现在你回哪里?我送你。” 乔鹤下意识点点头,点完头才回过神来,发现不对。 自己比顾星还要大几岁,怎么这个时候反而成了要被保护的一方?挺……奇怪的。 话是这么说,到底乔鹤也没拒绝,带着顾星往自己租的房子走。 所谓乔鹤的家,也不过是一个很小很旧的可以容身的地方。到了之后,乔鹤邀请顾星上去坐坐,本以为他会拒绝,谁知他竟然答应了。 开门的时候,乔鹤都有些不好意思。里面不但家具老旧,且很久都没有收拾,沙发上还堆着衣服,餐桌上四处散着乔鹤的教案,风一吹,纸张便哗啦啦掀起。 乔鹤小声让顾星进来,对于乔鹤的窘迫,顾星像是没有任何察觉,也没有表示出过多的礼貌,倒像是.....回到了自己家。 乔鹤借口换衣服,溜回了房间。 其实他根本没必要换衣服,屋子里就两个人,谁在意他穿什么?但是不知为何,乔鹤觉得自己必须要缓缓,至少要先搞明白——怎么就莫名其妙让顾星到家里来了? 乔鹤在房间里磨蹭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推门出去。他一紧张,就喜欢没话找话,本想问问顾星饿不饿,要不要煮碗面吃,结果一抬眼,却发现顾星正盯着墙上的一张照片出神。 那是一张有些年头的合影,照片里的乔鹤还是个孩子,大概七八岁的样子,穿着不合身的西装,一脸不情愿地被一个高大的男人搂在怀里。 男人眉眼硬朗,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而小时候的乔鹤却哭丧着脸,眼睛红红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放声大哭。 乔鹤顺着顾星的目光看去,自己也忍不住盯着照片看了几秒,然后赫然一笑,带着点怀念的意味说道:“这有什么好看的?小孩子哭鼻子,多正常的事。” 顾星收回目光,转过头看向乔鹤,语气平淡:“照片上的人一般都在笑,就连小孩子,也很少有哭的。” 乔鹤走到顾星身边,目光落在照片上那个哭泣的自己身上,眼神里闪过的情绪,像是怀念,又像是无奈。“我从小就爱哭,”他语气轻描淡写,好像在说一个早已经认定的事实:“可能是因为性格软弱?” 顾星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乔鹤,眼神深邃,让人捉摸不透他在想些什么。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墙上老旧的挂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仿佛在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乔鹤有些不自在,他移开视线,伸手挠了挠头,试图打破这略显尴尬的沉默。“那个……你想吃点什么吗?要不我煮碗面,就当做晚饭吧?” 顾星侧过脸:“你父亲不在了吗?” 乔鹤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眼神瞬间黯淡下来,语气也变得低沉:“嗯,他去世很久了。” “抱歉。” 乔鹤摇了摇头,表示并不在意。“人嘛,都有那一天。”他走到餐桌旁,开始收拾桌上散乱的教案,“不说这些了,我去做饭。我厨艺还不错,除了面条,还可以做几个简单的菜。” 乔鹤将散落在沙发上的衣服胡乱塞进衣柜里,又把地上的杂物简单地清理了一下,这才走到顾星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让你见笑了,平时太忙,没时间收拾。” 顾星摇摇头:“要是我一个人住,未必有你收拾得干净——我能不能借你家浴室洗个澡?” 他皱着眉,把袖子上的污渍给乔鹤看。 “刚才和那些废物动手,弄的一身泥巴。” 乔鹤点头:“没问题啊,你去吧,水龙头往左拧是热水。” 顾星瞥了他一眼,走进浴室,关上玻璃门。门内很快窸窸窣窣——是他在脱衣服。 玻璃门上隐约有一个模糊的修长的灰影,如刀削一般凌厉。等乔鹤回过神,他已经盯着那道影子看了许久。 乔鹤静默片刻,直起倚靠着沙发的身子,走到厨房,开始忙活。煮碗面很快,但今天乔鹤总是心不在焉。 背后是水龙头哗哗的声音,乔鹤长呼一口气,把西红柿切成丁,又打了蛋到锅里,不一会儿,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就好了。 他端起碗,一扭头,却僵在原地。 浴室门不知何时已经开了,顾星没穿衣服,身上只裹了一张浴巾,水滴顺着漆黑的头发滴滴往下落,恍然一看,他的眼中也氤氲着水汽。 专属于少年人的线条分明的躯体,像是精雕细琢般。顾星身材很好,高挑且肌肉健美,此时水在肌肤上凝成珠,成线般往下落。 乔鹤呆了。 按理说,同性之间互相看看**有什么?可他还是不好意思,很不好意思。 不知怎的,他视线下意识往下移,可在扫过那个不可描述部位时,更加如遭雷轰。 …… “你在看什么?” 顾星手拿着澡帕,挑眉问。 “啊?我……”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硬是说不出。 “我叫你,吃饭……”乔鹤愣了半天,接近木讷地缓缓指向餐桌:“我想问问你,吃面行吗?” 顾星凝视着他,半晌收回目光,擦拭自己湿发,平静道:“都行” “……哦。” 事实上,乔鹤现在只想快点逃回自己的卧室。在上大学的时候,乔鹤就不习惯和同宿舍的人挤澡堂子,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看见那些裸露的躯体,就会无地自容。 他还打电话和他妈说过这事。他妈那时在打麻将,语气淡淡,说乔鹤就是矫情。乔鹤再也没提过。 顾星穿好衣服出来,看见乔鹤已经在埋头吃面,他坐到对面,两人不约而同保持了沉默。 “吃吧,面要坨了。”还是乔鹤沉不住气。 顾星吃了一口,对乔鹤说:“还不错。” 乔鹤温润笑了笑:“我不知道吃什么的时候就煮面,熟能生巧嘛。” 乔鹤自从大学毕业就自己租房子住,乔母没有补贴过一分,因此一直都过得挺拮据,中午在学校吃,晚上一般都是吃面喝粥。 叮。 乔鹤手机收到一条短信,他拿起来看,是安民小区居委会大妈发来的。上面说王翠容坚决不让步,直言要是逼她给顾星拿钱,她就带着顾星弟弟搬到别的城市去。 乔鹤也没什么办法。他打了几行字,又删掉,最终只写了一行话:过几日面议。 顾星好像也察觉到什么,气氛有些尴尬。乔鹤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一手捏着筷子,低头道:“我妈刚给我发消息,让我带着你去吃饭。” 这话是假的,但乔鹤的确想带着顾星去见母亲一面,不然后面无把顾星留在家里——他妈一定会闹。 “不去。” 顾星拒绝得很果断。 乔鹤还想挣扎一下:“去看看呗。我妈想看你一眼,怎么说,你也是她侄子……” “早干嘛去了?我在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亲人了。”顾星吃完了,抱臂往后轻靠着椅背,语气很轻,却也很不容置疑。 乔鹤无言。 下一秒,他听见顾星问了个他意想不到的问题。 “你妈跟你有仇吧?” 乔鹤愕然,他抬头,看见顾星眼中戏谑: “要不然,她怎么让你来见王翠容?我可不知道哪家亲妈尽把棘手的事丢给儿子。你把我带回来,她连怪都没怪你,不是明摆着不在乎你么?” 王翠容就是顾星名义上的妈,大年三十和他争执的女人。 乔鹤喉咙有些哽,想说话,却引发一阵剧烈咳嗽。 顾星也不再说话了,嘴角挂着嘲讽的笑,也不知在笑谁。 顾星已经记不得自己是几岁回到生父身边,只记得自打记事起,王翠容就随时会恶狠狠盯着他,想让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其实这不是她的错。顾星知道,没有女人能容忍丈夫的私生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晃悠。 可顾星又不服——他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你今年……高三?那你还回学校去吗?”乔鹤忽然问。 顾星睫毛低垂,扬起一抹笑:“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是什么不学无术、自暴自弃的败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