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张淮深]无罪之人,不当束手》 第1章 张淮深终于等到了一场梦 黑白无常来的时候没有起勾。 他们盯着这个一生波澜壮阔的男人,想起来上司出门前嘱咐的任务。 于是张淮深就那么飘着,先游荡到了长安。 哦,大家梦里的大唐,都抹了。 再是去了江南,那里的男男女女个个儿水灵白皙,不像他,比他们身下骑的驴还黑。 还是凉州好,他寻思着。 回去吧,在原地等着,总没错。 只是在路过中原的时候,不知怎的,一泊湖的水心忽的打了旋儿,硬生生将他吸了进去。 他在沙子和雪的交界处看到了一个人,一个背着刀的少女。 尽管张口就要吃一嘴风沙,但他还是笑了。 因为他知道,这个少女十六岁。 而他此时,恰巧弱冠。 弱冠的张淮深啊,忙里偷不了闲,会被长辈拉着一遍一遍的相亲,相到他二十岁,也没遇见个知心的。 然后呢……然后? 他回过神来,看着少女凭空换上了大氅,大步流星的步子把雪踩得咯吱作响。他赶忙追上去。只是他一缕魂魄,不管跑跳都悄无声息,所以,在少女抬手将碎鼎复原、要摸宝贝差点被砸的时候,他也只能惊呼冲上前,然后看着他的手,穿过她的手臂。 他有点失望,又有点释然。 能在地府偷个几十年,本就很幸运了,不是吗? (二) 进了这个地界后就觉得心里发毛,你打了个寒颤,应该是冷的。 这里也很奇怪,有把杯子套在头上的鸟?还是鸡?在雪地上蹦蹦跶跶,心通百兽的你闭上眼翻译。 嗯…… “游侠!是中原来的游侠!” “嘿嘿!人家最喜欢中原来的游侠儿啦!” 又听着簌簌声碾着雪飘近,你睁眼就看到一地的夜明珠。 你蹲下身子摸了摸那抹滑溜溜的绿色,可小家伙好像害羞了,蹭了蹭你,撒丫子溜跑了。 装了一兜子的宝贝,再心满意足的海饮一碗流霞引,你变成一条固执的鱼,顺着既定的航线朝天游去。 张淮深在你身后默默跟着。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他也不是。因为眼前的场景,最起码还要再过十年。 这是归唐宴的前夕,张灯结彩的红在雪中明艳的耀眼,就好像他见你的第一面。 耍刀的人他见得多,只是把刀舞的刚柔并济的女子,他没见过。 在花灯的昏影里,他终于知道,为什么相了那么多年亲都没能成家。 因为要同他组家的另一半,会亲自来找他。 (三) 你好像不喜欢这种看起来会是很热闹的宴会。 因为曾经你也经历过这种前夕,尤其是这地方还有个破算卦的臭道士,神神叨叨了一堆。 你很烦,气鼓鼓的跑了。 张淮深不会变鱼,跑了半天把人跟丢了。他累的坐在石头上,又看着远处哒哒跑过来一抹白影。 他眼前一亮,吹了个马哨,身形轻跃,翻身上马。抓住缰绳的手渐渐有劲,盐粒子刺拉拉的呼在额头,他突然想起来中原民间的一首歌谣。 我身骑白马唷,走三关—— 我改换蓑衣唷—— 你看着眼前的老头,老头自顾地说前些日子遇着一个俊俏郎君。 俊俏郎君有什么好稀奇的? “肤色如蜜,马是白的,穿件黑色大氅,脱了大氅倒漏着大半胸膛,现在的郎君……” 你和老头都啧了一声。 张淮深远远地就看见之前从雪里扒出来的老者。那老者当时问他名讳,他想了一下,自称是山里头跑出来的精怪,就爱在雪里跑。 披着黑氅的蜜色精怪看着少女若有所思的搓着下巴,他找了个树扎堆的地儿,悄声下马。 (四) 你遇见了个披着大氅、肤色如蜜的俊俏郎君,只是没见着他那倒漏着的大半胸膛。 视线相对瞬间,上天在为他造势,雪霁云开。 他包里有很多好东西,你不动神色的一一摸来。 要是摄星拿月能真的上手就好了,你很像见见什么是倒漏着的胸膛,还是那种……蜜色的。 他早就发现你是个小贼,但也不恼,反而大方的递过酒:“大雪封山,竟有同痴人。” “游侠,也是来此看雪吗?” 他的声音好特别,在轻盈的雪地里,中气十足。 你接过酒,看着山崖下的朦胧,“……我好像是迷路了。” 轻轻的笑在你旁边响起。 你也不恼,反而就地坐下,用炭笔一张张对着他画像。 "你这种俊俏的郎君,就该被我画个百张千张。" 他有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天光在他眼里流转, “既如此,那等游侠尽兴,某便带游侠出山,”他用眼神示意,“山路湿滑,姑娘一会还是上马吧。” 你鬼使神差的哦了一声,听话的爬上马背。他慢悠悠的牵着马,你突然想到了一句唱段。 “我身骑白马欸——走三关——” “我一心只有——” 你猛地低头,和他转过来的笑意对上, “没想到,与君初相识,犹如……倾盖之交啊。” 你尴尬的扯了一抹笑:“这话说的,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佛手郎。” “寺庙里那个佛?” “……” “嗯。” “手?佛的手?听着挺有慈悲心肠。” 他好像有些无奈,“是,不然怎么会送姑娘下山呢?” (五) 他不光带着你下山,还带着你逛了逛凉州。 你先前孤身走过沙漠,看遍了悲欢离合,这些天有美男作陪,惬意非凡,仿佛忘了所有难过。 看着眼前被雪压低枝子的大梅树,你有些恍惚。 在你的故乡也有一颗差不多大的树。在家里被迫选了一条路走,可在这里,你找不到自己的去路。 张淮深看着站在树下沉默的少女。他弯了弯指,向前走去。 有雪呼啦啦的坠下,又听啪的清脆,蜜色的手执梅,“姑娘会酿酒吗?梅花酒。” 你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有很多好酒,可惜你俩忙活半天,只能暴殄天物。 树梢和酒坛里的梅香如故,你看着酒中自己的倒影,“……不会有毒吧?” 真的有毒,会出现幻觉。你眯着眼,看着头顶的寒梅,忽而变幻成大红的喜帐,你的郎君倒漏着半个蜜色胸膛,温柔的眼让你迷醉。 张淮深捂着头,看着方才还躺在地上的少女茫然起身,往他旁边挪了两下,直勾勾的盯他。 酡红的笑靥,张合的朱唇, “郎君,你怎么在这?” 他愣住,呆在原地,任由那双不安分的手往衣襟里游走,“淮深,你怎么不说话啊?” 温热的身躯贴上他的胸膛,熟悉的发香钻进他的脑袋,“淮深,你相了那么久的亲,终于等到我来解救你了。” 在他腰间的手轻轻的拽着他晃,“淮深,愣着干嘛,洞房啊?” 他有些赧然,垂眼看那头乌发,乌发的主人往自己身上乱摸一通,“不对,你又忙,肯定不懂,我偷藏的避火图呢……” 他再也忍不住,起身将少女拉起,劲腰微躬,他的新娘搂着他脖子,一脸满足的靠在他怀里。 炭在屋里燃的火热,他小心翼翼的脱下黑氅垫在少女身下。 你迷迷糊糊看着一个你很喜欢的男人在你头顶,这个男人在你耳边轻声,“……我是谁?” 你笑着推他,“你是佛手郎。” 他停下,想要挣开你,却又被你一把扯回来。 全漏的胸膛在你眼前勾引,你听着自己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淮深,” 有泪控制不住的滚落, “我怎么会忘呢?你是淮深。” 铺天盖地的吻落下。 你好像盼这天盼了很多年。 这些年是有零有整的,你算了算。 刚刚好,七十二年。 (六) 张淮深为你擦了擦汗,他的动作很轻,又或许是你睡得太香,一动不动。 粗粝的指尖顺着你的鼻梁划过。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是二十岁的自己。 归唐宴时的自己,没有着家的时候。此时此刻,三十多岁的张淮深忙的脚不沾地。 二十岁的张淮深,在隐秘之地,贪婪地享受短暂的美好。 让十几年后的自己去忙吧,让现在的自己,解脱一刻。 他攥着手里的龙纹玉,又把它放回衣襟。 夫人,凉州是个好地方,这里很美,我再带你去看看。 夫人,这是淮深和你的梦。 夫人,梦醒了,就走吧。 走出去,走远些,外面的世界我都替你掌过眼了,东西南北,都是好地方。 凉州……还是算了,你之前都看过。这里其实一点也不好,你还是去中原,去江南。 中原的吃食花样很多,江南的男子也个顶个的俊俏。 你会拥有,幸福的一生。 (七) 黑白无常再次来的时候,眼前的男人作了个揖,“二位使者,淮深心愿已了,再无牵挂了。” 一黑一白相对一眼,“……好像时间,是有点短。” “不短,奈何桥排队还要很久。” “早点排队,说不定能同她……” 黑白无常不懂,为什么这男人回头看着缩在雪幕里的一点红,在那笑的夷然。 “同她啊,再渡一生。” 第2章 小张,第一步叫,吃嘴子 张淮深忘了这是第几次觉得美黑十分有用。? 小时候的他,从打输了、被嘲笑哭的鼻子脸蛋通红之后,希望自己变得很黑。? 黑了之后,只有脸上溅到别人的血,才会红。? 而且他这种在马背上长大的孩子,也没有可选的余地。日复一日,先是成了麦色,麦色还不够,因为在阿爷走的时候,他还是被看出了情绪。? 他问叔父,我们不都是汉人吗,为什么在东边的汉人,要为难在西边保护同袍的汉人。? 还要……让我的阿爷去。? 叔父没有说话,只是无奈的凝着他,说禄伯啊,该说亲了,还是想想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这里的姑娘可能是见惯了他这样的汉子,想尝尝不一样的口味,又或是觉得他木讷无趣,找个借口,就把每次都认真准备的他打发了。? 但她们有一点说的很对,他很忙。? 确实,忙的不用特意做什么,肤色已经很深。? 可眼前这个人,这个中原人……额,他是说,这个从东边,从中原来的汉人,不一样。? 凌厉的眉眼满是英气,配着坠下的两鬓发,雌雄莫辨。? 也不像唐皇派来的那些肥头大耳、油头粉面的太监。而且会用刀,刀尖把雪挑的洋洋洒洒,骨节分明的素手把着刀柄,转的像花。? 书上说这叫什么来着……对,刚柔并济。? 而且这人武功肯定也厉害,身上穿的和他是一个制式——只有通过武墓全部试炼后才有的奖赏。? 不过……? 好吧,她…应该是个女的,这件衣服叫金轮,特点是会倒漏着胸膛。? 他看着这人裸露的细颈,下边是雪白的沟壑,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脸红的。? 脸……脸红,一定是因为,这个人的目光太过火热。? 还好自己是蜜色的,看不出来脸红。? 还好自己是蜜色的,没有黑的发丑,况且相貌还!? 尚可。? 你盯着他手里的唐横刀。? 和你手里的这把很像,而且此男看起来武力值极高,不然怎么会穿着金轮。? 你抬手,两鞘相碰,"喂,你也会刀吗,试试?"? 寒光凌冽,两把一样的刀铮鸣相映,你盯着他耳垂的金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唐律禁止穿耳,你这人怎么这样!"? 他挑眉,"自是父母点头,况且在下是这山里的精怪,"冷光收鞘,"长安的条条框框,管不了我。"? 你被他这番话说服了,索性盘腿坐下,掏出酒壶抿了一口。这人竟也跟着照做。? 他的酒,也很香。? 朝他遥举了一下,"喂,身手不错,你叫什么?"? 他不知怎的,就想老老实实的回答你:"在下姓张,名……"? 你挥手打断他的话,"知道了,小张。"? 他看着你,欲言又止。? 好生无礼,哪有人名字都不记全的。? 似是听到了他的腹诽,你笑呵呵的朝他伸手,"脑袋太小,记不住那么多事。"? "很高兴认识你,小张。"? 张淮深愣住,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的同你握住。? 他突然想到,这是第一次。? 第一次,牵姑娘的手。? 第二面是在饭桌,沙州最高档的酒楼新来了个店小二,人麻利勤快不说,手艺还是一等一的好,尤其是那坛令人回味无穷的梅花酿。? 他坐在雅间,等着这个神秘的店小二上菜。? 这奇人像风一样进来的时候,他对上了一双忘不掉的眼。? 脸型相似,看着十分随意,仅仅挽了个圆髻。面颊多了两片雀斑,身前平坦,体型苗细又不失力量。? ……颈间还有喉结,连声音都变了。? 而这双眼也闪过一丝惊讶,转瞬又泛起笑意,"劳贵人久等,这是小的亲手酿制的梅花酒。梅在寒中开,唯有暗香来。"? 他看着那双托着酒坛的手,甲缘修剪的齐整,指肚上覆着茧。? 她祝福的声音清脆悦耳,? "愿贵人笑口常开,苦尽甘来。"? 他抿着酒,挑眉开口:"想不到你还会这些。"? 你嘿嘿一笑:"小的在外边儿漂泊久了,总得有点安身立命的手艺不是?"? 第三面是在绣房铺子,他被长辈催着出来给下次相看的姑娘挑件特别的见面礼,就看到了在买绣花针的你。? 沙州的服饰同长安不太一样,**奔放,你倒是很想买一件,但是没钱。? 拿着针线盒子刚踏出门,小张站在台阶下。? 四目相对,福至心灵。你摆了个真诚的笑,问他在哪穿的耳洞,给你介绍介绍。? 他一愣,说是自己弄的。? 你问他痛吗,他说忘了。? 你哦一声,道了句谢。? 留下他那句"你怎么也……"飘在空中。? 第四面是在苦行所前面的河边。你对着如镜般的冰面,拿着针在耳垂比划,始终下不去手。? 身后蓦地传来声音,针被甩在地上,你摸着刀柄,猝然转身。? 他披着大氅,满是惊讶。? 张淮深没想到,有人能找到他的秘密基地,还是那个中原人。? 他看着被你揪红的耳垂,思忖一下,小心翼翼地从冰面上把针捻起。? 你跟上他,他轻车熟路的生了炭,这平平无奇的山间破屋,竟如此整洁。? 针被火燎过,他说他帮你。? 这下轮到你支支吾吾,你说等一下。旋即起身,让他背过身闭眼。? 他听着柴碾灰里的轻响,听着冰凌坠地的滴答,身前再次出现一抹温热。? 眼皮掀开,是个束发的小郎君。小郎君脸蛋微红,应该是冻的,故作淡定的坐在他旁边。? 他举起针,"我真扎了?"? 你想了两秒,"扎!"?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中原人可是被唐律管着。"? "……我父母不管我了。"? 你掏出和他耳旁一模一样的金环,"这可是好东西,咬过了,纯金的。在武墓快被打死了,不戴可惜。"? 他笑了,轻轻地,也很好听。? 茧贴在肌肤的瞬间,你还是抖了一下。耳垂烧的滚烫,又一阵急促的刺痛钻到头顶,你咬牙攥拳。药香飘来,他在仔细的抹药粉。? 你用枝子把金环从炭边挑出,"帮我戴这个吧,我打听过了,金的不会化脓。"? 他却递了个油纸包过来,"疼了就咬口饼。"? 你觉得脸很热,大概是伤口发作吧,声如蚊讷了句谢谢。? 你小口小口啃着饼子,耳旁扯得生疼。? 没有父母管了,你的一切,听自己的。? 第五面好像有些正式。你刚从树上扒拉下来个小孩,他眸若星子,一脸崇拜的问你,姐姐,你耍刀真好看,这是什么招数?? 你挠了挠头,这叫——嗟夫刀法。? 小孩一听,竟更来劲了,他跳到你跟前,双手合十,"姐夫?姐姐,你还没有夫婿吗?"? "……"? 胡乱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大人的事,小孩不许管。"? 小孩嘟着嘴摇你的手,"好姐姐,你是大人,把我送回家嘛——"? 这小孩很有钱,不管是他家还是他妈。美妇再三道谢,又送了你很多宝贝,甚至还想留你吃饭。? 沙州人民真热情,你刚婉拒了哈,就看这小孩窜了出去。? "哥——哥哥——"? 张淮深没想到会在家里看见你,他的小佛奴颠颠儿跳过来,又像猴子上树一样蹦他身上,亮着眼,在他耳边轻语,? "哥!这个姐姐在找姐夫!"? 他无奈的把小孩放下,轻声道,"别乱说。"? 佛奴此刻像一只撒欢的狸奴,探着脖子,也小声回道,"哥,她刀法都叫姐夫刀法了——哥——"? 你嘴角抽了一下,朝妇人做了个礼,从他二人身旁而去。? 第六面是在庙里,他又看见了那个同他一样的黑氅。柔软的发垂落在地,发主人跪的虔诚。他悄悄走近,听着哽咽混着祈求,在诉说自己的苦楚。? 他想象不到她潸然的样子。? 木质的门槛发出吱呀,跪在蒲团上的少女回眸。? 冬日暖光毫不客气的从殿顶的破洞中钻进,不偏不倚,笼在她怅然的脸上,为珠泪镀了一层晕。?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相见时,总觉得这张面像什么。? 其实是清冷的,仿佛不会被凡事扰动,每一个神情,甚至每一抹笑,都像是一幅幅假面。 生就悲天悯人的菩萨相,却从未被神明垂怜。? 他此刻很想化作殿里的一尊佛,把这个可怜的中原人捧在手里,然后低眉垂目的告诉她——? 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 而这个中原人失魂落魄,又漫无目的的往前走。她身后牵了条谁也看不见的线。? 线的那头,连着佛手郎。? 香雪岭有颗虬枝倚天的梅树,他看着姑娘踮脚勾了勾梅枝,靠着树坐下,呆呆的,望着安静的湖。? "姑娘怎么……孤身一人,来到沙州?"? 你回神,随手捏了个雪团丢了出去,"不知道啊,我去庙里求财,把头磕得砰砰响。"? 你吸了吸鼻子,"再一抬眼,神仙显灵咯,白胡子老头说我命里有浩劫,要我往西走,找那个破局之人。"? "……那你家人呢?"? 家人……?? 你看着那仿佛悬在天上的梅,红的刺眼,像血花,像火光。? 花骨朵在伸展的枝子上蔓延,像拼死把你送出来的姆娘,她伸着抱着你长大的胳膊。? 她喉头噎着血,用吴侬软语念着,小姐,别回头。? 所以她的小姐,头也不回地一路向西,入了沙州。? 他见你抬头,又沉默良久,估摸是自己说错了话,刚想开口,听见你漠然的声音传来。? "没咯,上上下下,都死干净了。"? 声音的主人眨巴着眼,"不过你们沙州确实很富,连路边小孩的包里都是好东西。"? 他看着你坦然的眼神,还是将抱歉二字吐了出来。? 你瞅着他那副严肃的样子,心生逗弄之意。? "啊,这可如何是好,你怎么补偿我?"? 小张被你这番话定住,有些结巴的回道:"在下可以做什么?"? 你嘿嘿一笑,从包里掏出一本册子,"路过市集的时候,有个仙风道骨的术士为我算了一卦,说我到访此地,乃是天命注定。而那命定之人不好得手,这本秘籍可以助我。"? "这秘籍叫——《美男如此多娇》,"你晃到他跟前,"小张,在沙州我只和你熟,帮帮我吧,陪我练一下。"? 册子塞进张淮深手里,他低头,掀开第一页。? 正所谓美男也,容貌品行皆佳,更以童子为稀。? 本书将对御男之术进行细致科普,欲知后续,请往下翻。? 张淮深觉得自己脸在烧,而册子的主人却拍了拍他,"小张,这是不是你们沙州字啊,我看不懂,你念出来教教我?"? 小张定了定心神,碾起纸页,只见三个大字赫然在上——? 吃嘴子? 小张呼吸一滞,抬头看着明眸善睐的你,而你这个罪魁祸首竟然还在不依不饶,"小张,上边儿——"? 女香贴近,"写的什么啊?"? 小张羞涩低头,细着嗓子怯道:"写的吃饭,吃饭要用嘴吃。"? 你挠了挠头:"……总不能还得先请美男吃饭吧,小张,我可没钱,你看看下一步是什么?"? 小张一一翻过,突然啪一下把册子合的扭曲,"我不看了。"? 你眼疾手快的从他手里捏过《美男如此多娇》,素手翻动,"果然还是本地人灵通,从你手里转了一道,这上边的字我都能看懂了," 你扯过他大氅的绳结,"小张,第一步叫——吃嘴子。"? 你盯着他的眼,舌尖在唇珠悄悄游了一下,? "先要深情的注视对方两秒,眼神要拉丝,"? 他的嘴被啄了一口,"然后呢,轻轻碰一下他的嘴,就回来。"? 不安分的手沿着他的手臂一路向上,擦过他的黑氅,游走到他锁骨的黑痣。这个不知羞耻的中原人歪着头,温热的鼻息喷薄在他喉间。? 湿软怪异的触感贴上喉结,浅浅地点在他的皮肤,惹得他喉头滚了一下。? "要顺着脖子向上,去找他的下巴……"? 大掌扣住你的后脑勺,指肚打圈儿摩挲你的头皮,"……然后他会向右偏头,手顺着鬓角移到你的耳边。"? 下巴被他托起,唇被他锁住,你控制不住的抬手,氅羽在你臂间扫过,指腹顺利抵达他滚烫的后背,你们渐渐贴紧。? 小张的手臂很有劲,腰也是,把一身腱子肉的你轻松兜起。随着他的步子,天光吻着他的下颌滑落。? 篝火旺盛,你摸上他的脸,"小张,我的书呢,你往后翻,看第五章。"? 他照做,又赧然的眼神乱飘,而你早就把自己展露的一干二净。一把抓过他的手,不断向下,"小张,你知道入口在哪吗?"? 小张点头。? 厚雪把细长的梅枝压的低垂。忽有噼啪一响,又听噗嗤一声,禁不住震颤的枝子无力崩坠,愣是将湖面那层薄冰破了个口子,又飘飘然枕着碎雪冰晶,随波浮荡。? 你很想感慨,不愧是英武聪慧的小张将军,什么都无师自通。? 真爽。? 火把干柴燃尽了,他披上衣服,去旁屋拾柴。一边拨着炭,一边看着满脸潮红的你,他突然有个疑惑。? 都说江南女子水灵,怎么你这个中原腹地来的姑娘,也……那么水灵?? 憋不住了,备忘录写了两万字,待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小张,第一步叫,吃嘴子 第3章 不打仗的沙洲人民是很八卦的 第七面是在市集,翟家人不定时在最大的医馆前搭棚义诊,他瞧着看壶打扇的药童,余光瞥见一个身影。? 你真没想到在这里能……遇到意想不到的人。她把你拉到偏处,颤着执你的手。? 她说,囡囡,你还活着。? 她紧紧攥着你的手,囡囡,你阿娘呢?? 你的泪被她一一拭去,囡囡,以后阿母陪着你。? 她拍着你的背,你闻着她身上安心的味道。? 来到这世上第一眼看到的两个人,一个用前半生将你托举,一个用后半生,把你接住。? 刚出来就看到墙边站了个人,他茫然的瞅你。你没好气的瞪回去。? "看什么?"? "……我就是路过。"? 这个同他一夜旖旎的中原人,今天没有易容,脸上还沾着锅灰,眼睛红红,鼻尖红红。? 像之前在荒林里逮到的野兔,只是这只张牙舞爪的兔子,今天没有朝他挥舞长长的唐横刀。? 野兔脱了皮毛大衣之后是柔软的。不是莹白的底肤,随处一摸就是瘢痕,硌手。她气急败坏的咬他,左手掐着腰,右手握着刀耍出花。 他沉浸在自己的脑补无法自拔,痴笑出声,你又回头瞪了他一眼。? 有什么好笑的,坏死了!? 张淮深觉得,自己跟长辈说想娶亲的时候,他们应是高兴且欣慰的。? 但为什么叔父得知是你这个中原女子后,沉默不语。? 其实他心里知道,跟着返唐大部队来的、武艺高强、身份不明的女子,如果同他成婚……? 可他真觉得你不是,他相信你只是凑巧,才在相近时间来这的。? 所以他狠狠心咬咬牙,跪下来同叔父坦白,说你二人已有夫妻之实。? 他在心里对你说了声抱歉,着实不想用这种粗鄙言语在背后讨论你,但要和叔父权衡利弊,只能如此。他说自己夺了你的清白,抛开责任不谈,如果闹出了骨血,还是把母子一并锁在身边……才放心。? 他每次都能一下就找到你。? 只是这次他不由分说的拉着你的手,跑到算命摊子面前。? 是之前给你《美男如此多娇》的那个老者,他捋着胡子,故作深意的瞧着你二人。? 张淮深恳切的问道:"久闻老先生精通相面之术,还请先生为我这友人,解个困惑。"? 你瞪了一眼老头明显在憋笑的脸,听他咳的一声,手在你面前晃悠。? "这印堂嘛,不黑,耳高于眉,能成大事。"? "美人目,福相鼻,唇含珠,"他看向张淮深,"这姑娘,同你这小子,乃天赐姻缘!"? "……"? 你赧然转头,却见小张比你还紧张。他捏着外袍,支支吾吾的讨问那老头,话说的真不真。? 老头颇为专业的起了一卦,神神叨叨了一通,张淮深愈发开怀,他蓦地转过来,抿着的嘴刚要说话,却被你的食指按住。? 你笑着看他骤缩的瞳孔:"我知道,我愿意。"? 第九面是很巧的。? 你变成了有家的孩子,义父和你阿爷是同姓同乡,义母是你小时候最亲的人之一。? 义母随你阿娘这个江南女子,一道唤你囡囡。她囡囡长囡囡短,把你按在梳妆台前,让侍女为你扮了隆重的妆。? 你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陌生到恍惚。? 被她哄着推出门,你一脸困惑,却听她笑着说——? 今天去相看。? 那是沙州最有前途的郎君,俊俏的很。? "诶……哎!!"? 你那句已同别人私定终身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侍女塞进马车。? 桌上大大小小的盒子快被张淮深盯穿了。? 他回想早晨的荒诞——他定在前厅的椅子上,他想成家,不要相亲。? 阿爷阿娘劝了半天,这头倔驴还是一动不动。? 还是他叔父管用,他叔父带了一方长匣。他看着里面静静躺着的唐横刀,满脸惊愕。? 又见叔父宽心似的拍了拍他的肩,"去吧,禄伯,她肯定喜欢。"? 找不到词来形容此刻的心情,他跌跌撞撞奔回自己院里,抓出压箱底的蜀锦包袱皮,翻箱倒柜,把之前买的大盒小盒一股脑的堆裹起来。? 张议潭和张议潮就这样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家情窦初开的小辈——扛着个大包,像风一样卷了出去。? 香雾缭绕,小佛奴看着点点掉落的香灰,想起他哥让干的好事。? 他哥说佛奴是小孩子,佛奴可以悄悄钻到阿娘屋里,看看阿娘梳妆台上新到了什么样的首饰。? 他不懂什么是好看的样式,那一枚一柄,各个华贵至极。他扒拉着藏到衣襟,趁着夜黑风高,溜进哥哥院里。? 哥哥笑的像个傻子,点着灯烛,和他一样样的挑,挑哪个适合年轻的姑娘。他不解,哥哥却说那姑娘说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小孩子最懂小孩子。 侍女来寻他,都被他哥忽悠了过去。? 但是他们阿娘心里门清,第二天就把他提过来来兴师问罪。佛奴最会的就是像狸奴一样撒娇,他抱着阿娘的腿,想着高高兴兴出门的哥哥,瓮声瓮气的说——? "阿娘,哥哥有心上人了,他要去给姐姐挑首饰。"? 小张将军挑的首饰嘛……你瞥过一个个开盖的锦盒,真是富贵迷人眼。? 扶了扶快掉下来的钿花,你故作孤傲的仰着下巴,目光落到最长的那方匣子上。? 一把刀,一把锋利的唐横刀。? 张淮深看着那个不同往日朴素,今日光彩照人的中原人踱步,最后在叔父给的刀面前定住。? 他的相亲对象双眼放光,几乎是一下就拿起刀柄,要不是地方太小,说不定还得同他比试一番。? 佛奴等的花儿都要谢了,他明明记得自那天……哥哥的眼神黏在姐姐身上,他晃了半天才把哥哥的神儿逮了回来。 再之后,爹娘叔父齐聚他家。他明明听到叔父说一个人英勇果敢,说她路上还保护过悟真大师,大师对她赞不绝口。 ? 张议潮对这人也是好奇的紧,整天佛法道法的悟真大师真正夸过的,也就他张家大郎二郎。更何况大师还说,这人使的一手好刀法,年纪轻轻得此造化,实属不可多得的人才。 但他们怎么也没寻得到这人,直到那天在集市上,悟真顿住步子拉住他,茫然的看着那个跑过去的……女郎。 后边儿还追着他亲爱的大侄子。 他亲爱的大侄子此刻紧张至极。根据“张淮深未婚之恨相亲必败”定律,他有点犹豫。 她……她要是不愿意,明日他就提着刀坐在陈邸门口,让沙州的父老乡亲们做做主。这陈家女把他张淮深吃干抹净拍拍屁股走人,不认账了! 陈家女眼珠子转了转,叹了口气。精致的臂钏磕在桌上,她托着腮,提着葡萄张口,“小张,怎么话还要我说两遍?我好歹也是个女孩子,怎么老让我主动啊——” 小张心领神会,起身理了理衣襟,快步靠近。 他用行动告诉你,《美男如此多娇》,他看了八百遍。 小佛奴啃完了两顿鸡腿,终于等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哥。他哥给他买了一堆好玩意儿。 他瞧着哥哥那副春风得意的样子,有个疑问。 "哥,你脖子上怎么红了?" “哎!哥!哥你别走!我以后是喊你哥,还是姐夫啊?” 小张将军的婚事惊遍整个沙州,媒人们纷纷打听是谁那么大本事,就见陈家的门楣喜气洋洋。? 大家一下就懂了。陈家是个传奇,主人是沙州豪门索家的小女儿。这女郎幼时被贼人掳走,不知道过了多少年竟能活着回来,还带了个奄奄一息的郎君。? 这中原的郎君也不知怎么就魅力十足,把这索家姑娘迷的死去活来,坊间称她为"沙州第一恋爱脑"。索家人许是没了法子,把这郎君放进没落的颖州陈氏,置了宅子,事事还都提携着。? "正所谓——恋爱脑之家,盛产恋爱脑,"说书先生在那一板一眼的唱着,众人在台下听着,纷纷点头。? 这要出嫁的陈姑娘实属遗传,定是被小张将军的脸忽悠的五迷三道。? "沙州第一恋爱脑"的桂冠哟,要从她娘头上摘下来,稳稳的戴她头上咯!? 张淮深还在前厅招呼客人,你有些迷茫的坐在镜前。? 抬手将这沙州装扮拆下,长发散落,余光中瞥见一旁放着的唐裙。? 奢华精美,估摸着是长安最流行的制式,张淮深说,这是从长安一路带来的。? 你起身,凭着记忆一件件穿上理好。? 回到镜前,你想了想之前在侍女为阿娘梳妆时学来的手法。? 先是繁复的髻,再是眉间的红。? 长安来的姑娘,盛唐制式的衣裳。摇曳的簪,洁白的颈,繁美的璎珞,艳红的花钿。? 把张淮深惊的酒醒了八分。? 他甫一推门,好像看到了从壁画里逃出的仙子。? 是曾住在长安月里的姮娥,偏要跌落在沙州的神女。? 神女顾盼生辉,从容走来。广袖翻卷,裙摆鎏金。雍容华贵,晃了他的眼。? 他的手拂过她指腹的薄茧。? 这是他的妻子。? 只属于他的,从那个梦里的大唐来的……? 天命之女。? 执手相看,还是烛芯的噼啪声打破沉默。? 他搀着你坐到榻上,强装镇定的同你喝了交杯酒。? 你想起来了什么,刚想去旁边箱匣中找寻,却瞥见他一脸紧张的盯着你。? 他说还是等明日,先找个医者瞧瞧。? 瞧完了之后……再洞房。? 你一脸莫名其妙,又看着他蜜色的脸蛋晕起酡红,他诱人的嘴颤颤巍巍,义正言辞什么如果有子嗣,头三个月不宜,不宜夫妻敦伦,对你不好。? 你拍了他一下,"嗨呀,还以为什么呢,本姑娘会医术,摸过了,没有!"? 张淮深觉得自己今夜是块木头,只能呆滞的听着你叽喳,又看着你杏眼凑近,一下就将他按倒。? "小张将军,还记得入口在哪吗?"? 小张将军想了想,对上你的眼,记得二字还未开口,他就被你搂住脖子。? "别发呆啦,快尽尽地主之谊——"? 小张将军从清早就漾上心头的幸福喜悦此时疯了般往天灵盖狂窜,他觉得夫人所言极是。? 正好小小张将军也有点……? 迫不及待了呢。? 沙州人民不打仗的时候是很八卦的,他们吃了顿盛大的喜酒,天天瞧着小张将军同他的新婚夫人策马。 他夫人喜欢绛色,不管唐裙胡服,像大漠里最耀眼的红日,冰雪里最灼热的骄阳。据说这女郎还武艺高强,舞得动横刀,提得起陌刀,深得大张将军青睐。 只是大家最八卦的是,小张将军每天同夫人怎么打架? 打架分很多种形式,也分很多种场合。大家最关心的是——男女双打,晚上,榻上。 是小张夫人先把不肯就义的小张将军暴揍一顿,对着欲语还休的俏郎君垂涎欲滴,还是小张将军一手拿着《沙州情话并避火图七十二卷》,一边磕磕巴巴对夫人求爱,把夫人迷的神魂颠倒,娇嗔不断? 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知哪天开始,只剩小张一人。 众人刚要感叹小张将军把姑娘给气跑了,又见他整日坐在山头上痴傻的笑。 沙州人民沸腾,完了,大张将军最得意的传承人疯了!他们瓜沙伊西等十一州怎么办? 不知是谁先开的头,百姓那段时间特爱往庙里跑。佛祖菩萨、名字很长的神明们啊,请保佑他们张氏大军,他们老百姓可就指着他们一家子呢! 好在没过多久,小张夫妇又出现了。只是小张夫人懒懒的窝在小张怀里,同乘一匹马,慢悠悠的逛着。 众人瞬间宽了心,原来是小张将军要当爹了! 他们已然能想象到这孩子的武力值有多恐怖如斯,彪悍的爹娘,传奇的长辈。 沙州上下又开始八卦。爹娘是烈日下的两把刀,这孩子降生之时,会不会左一把右一把? 确实是刀,你要被这小东西搞得痛死了。张淮深比你还紧张,仿佛他才是那个产妇。他已经不会正常说话了,只会泪眼汪汪的看你,跟你说,夫人,我又寻了很多宝刀宝剑。 你只想用宝刀宝剑把他砸晕,让他不要扰你的注意力。 累到睡过去之前你看了一眼襁褓,张淮深不用为他的美黑史负责了,这小东西最起码…… 是浅蜜色的。 第4章 我是张淮深,我说是,就是。 沙州人民又吃了场浩大的席,还拿了很多红鸡蛋回家。 因为河西战事不断的缘故,女人比男人要多,所以在坐月子带孩子这件事上基本不用你操心。从你的婆母到义母,索氏上下的女眷像旅行团一样,把你和小张的家逛了个遍,礼物多的要单独辟一间院子来放。 只是小佛奴很不高兴,因为他要和阿爷阿娘去长安了。 临行之际,不到七岁的小娃,抱着哥哥哭的不放手。你看着张淮深眼里圈着的泪,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默默地站在旁边,不做打扰。 因为你知道,这可能是同他们的最后一面。 你的婆母亦是珠泪涟涟,这个沙州豪族出来的女人,去了遍地贵人的长安,不过同沙州的地一样,只是一粒渺小的沙。 你抱着她,听着她念叨要照顾好自己,有事多找淮深找叔父,再不济也能找陈氏。你一一应下,拉着失了魄的张淮深,目送他们远去。 你突然想到他们征战的夙愿,思索一番,还是安慰了一下,“……长安是个好地方,小张,他们去享福了。” 长安是个好地方,他们走后,小张就变成了沙州刺史。 叔父依旧征战在河西的沙里,有一年用一封信把小张也喊了去。 只是沙州人在富贵地会水土不服。小张的阿爷上一封信说给佛奴起了名字,叫淮澄,澄是澄净的澄。 还夹着淮澄初显隽永的字,他说姐姐姐夫,圣人给了好多赏赐,还给了很多封号。 下一封信是别人写的,是他们阿爷的讣告。 那时叔父带着小张刚攻克凉州,带着喜事和丧事,一起回到了沙州。 你只记得张淮深把自己关在佛堂里呆了三天三夜,叔父来了很多次都没能见他。 退而求其次,把同小张长得一模一样的延晖当替代品,惹得小孩咯咯笑。 你把他揍了一顿,你爹还在佛堂哭,你怎么能笑。 然后小孩就哭着喊着,把佛堂的门捶得的砰砰要碎,终于把他亲爱的爹召唤出来了。 他爹浑身狼狈,憔悴至极,托着嗷嗷大哭的长子。长子把鼻涕毫不留情的往他身上抹,边抹边说,阿爷,你在沙州还有娘,还有我,还有叔父,还有我们一大家子人。 他像个小大人一样拍了拍父亲的肩膀,阿爷,在长安还有祖母,还有淮澄叔叔。 他阿爷面无表情,张延晖,你给我把衣服洗了。 凉州是个好地方,那里的百姓同其他十一州一样,对大张将军感恩戴德。 所以大张将军带着这份恩德,迎接了从唐廷赶来的使者,办了一场宴会。 开宴之前,小张身心俱疲的回来,他跟你说,朝廷要叔父带着凉州入唐,所以这场宴,也叫归唐宴。 归唐宴奢华至极,让朝廷的使者赞不绝口。 所有人都很高兴,百姓在热闹欢呼,官员在觥筹交错。只有小张不高兴,所以归唐宴后,他又去找了叔父。 吃的太撑,你凭栏而望,一个声音响起。? 只是这声音让你浑身发寒,他说——? 夫人和他的故人长得很像。 夫人是否,从长安而来?? 你忘了自己是怎么漠然的回这个人,这个曾经同你阿爷极为交好的叔伯。? 你也忘了,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小张怕扎着你,刮了胡须才睡下。他觉得自己的妻子今晚神魂不定,刚想说话,就听你闷声开口。? "小张,能不归唐吗。"? "……为什么?"? "凉州太远,消息闭塞,"妻子炯炯的望着他,"大唐,早就不是你们想的那个大唐了。"? 他叹了一口气,"我们,好像没有办法。"? "如果不呢,归义军那么厉害,我们自……"? 你看着他紧抿的唇,不再继续。? 他没有开口,刚想把怀里的人哄睡,却听到啜泣声传来。? "……小张……对不起……"? "对不起,我骗了你。"? 他愕然,而你此刻觉得百般无解,也想过一了百了,但就算自己没了命,也不过下下之策。? 你想把自己的一切都坦诚,把所有刻意藏起的过往都剖出来。? 你没有办法,万一,万一小张,大张,归义军,他们……有办法呢?? 怀抱松了,你捂住自己的脸,"……从生下来就有相士说我命里有大劫,阿爷阿娘没了主意,把我送到庙里。"? "后来我大了一点,看着香火旺盛,看着孩童随着他们双亲虔诚叩首,我问住持,我的爹娘呢?住持没有说话,只是把我拉到偏堂。"? "我认得他们,那是个厉害的将军,还有他的夫人。每次将军大捷归来,他们都会出现在庙里。他们对我很好,会送我拨浪鼓,会逗我哄我,将军还会教我习武。"? 你的泪渗出指缝,"住持让我跪下,让我喊爹娘。我照做,那夫人却踉跄跌坐,抱着我大哭。"? "我后来有了家,但那讨厌的方士又来了,说我是命里带煞,要用肃杀之气磨炼。阿爷说我那么小,不能带上战场。他去求了昔日的兄弟,把我送到了天泉。"? "天泉的所有人都很好,我还遇到了……一个人。"? "他会护着我,做了错事也替我顶着,我不通武学之窍,他教我陪我。但有一天把头大怒,将他逐出师门,"你往后缩了缩,"……我再也没见过他,直到我回家后又过了几年,一封赐婚圣旨递进府里。"? 你把头埋的像鹌鹑,嗫嚅着:"……上面写着皇太子顾念儿时情意,要册我进东宫。"? 张淮深还是没有说话,你吸了吸鼻子,小声道:"我没想到会这样,更没想到过了两天又有一道圣旨——”声音颤了颤,“说阿爷勾敌叛国,要满门抄斩。"? "姆嬷和阿娘在火光里将我送出来,我不知道跑了多久,我躲在破庙里,"你看着无边的黑暗,坠入回忆的深渊,"一个面善的婶子发现了我,说有门好去处,家家信佛,让我扮那观音娘娘,供人敬仰。"? 泪滴在你勾起的唇角,"庙里刚好有一尊低眉善目的观音像,我跟菩萨告罪,也感激神明怜悯,能得一容身之处。可那根本不是,她们给我套上素白的纱,在我眉间点了红,把我放在红绸帐里,恶心的男人扑过来。"? 你捂着头,狠狠地掐着头皮,"我好害怕,我差点就挣不过,我握着扮观音的簪子,我第一次伤了人。"? "我又要跑了,长安的楼,太高,雨好大,我拖着断腿,后巷又脏又湿,我想活,我只能爬着走,但他们令人作呕的声音越来越近。” “一个姑娘从天而降,她是青溪的医者,她武功高强,她治好了我,又不知从哪里寻了一把好刀,她说世道太乱,让我拿着傍身。"? "我提着刀,易了容,束了胸,我偷偷看过,像个俊俏的小郎君。我说要为奴为婢、用命相报,可她只是愣了一下,说天泉弟子志不在此,轻飘飘的走了。"? "她才是菩萨,菩萨把我这滩泥捞起来,用心捏成个人。她是仙人,仙人照拂了我,说往西走。"? "往西走,那是阿爷曾经征战的地方,那里或许还有他的旧部。我扮作男子,一路打杂工混口饭,到了边疆,他们都死光了。"? "我遇到了大张将军遣唐回来的使团,他们竟然接纳了我。路上很顺,到处都有百姓在歌颂大张将军的功德。"? 指尖掐进面颊,你觉得自己是个卑鄙小人,"……然后我遇到了你,还能遇到他们,还会有第二个家。义母幼时被我阿娘救过。我刚百天就被送到庙里,她甘愿当尼姑陪我,后来她看上了义父,可义父战死,她也不见了。"? "我以为跑的够远就没人能找到我,可……可不是……"? 张淮深突然想到那个在沙州的传奇陈家,陈家的主人,是他母亲的娘家人。? 这才是叔父用人不疑的原因吗……? ? 他看着你,又不敢碰你,只能听着你的酸楚在空气中弥漫。? 他张了张口,尽是苦涩。? "……如果没有我,等你过了凉州,我阿爷还活着,你就能看到他。"? "但是他……他死了,他和阿娘,和府里的所有人都被我克死了,我这个祸害,把他们害死还不够,我还来了河西。我在沙州,以为能躲过上天的摆弄。我在沙州,可以为真正的忠贞之士效命。但等我来了凉州,恶魔夜夜在我耳边轻语,他说……"? "煞星,丧门星……"你眼神空洞,盯着锦被上的宝相纹,"他看到我了,他发现我了……他笑里带着刀子剜我,小张,我死了都没用。" 一道道见血的红痕划过,你不知痛的掐着手腕,"我活着,我怎么还活着,我天生带煞,就应该在长安的妓院被磋磨致死,用我的肉身赎这降生之罪,把我的恶、我的煞,全都带给那些禽兽不如的贵人。"? "可我活着,我活着……我把煞带到了凉州,就算我死了,我还是罪臣之女。归义军是忠臣,归义军首领家躲进来个大唐的罪臣之女……"? 你再也忍不住的嘶哑,"张淮深……我是罪人,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归义军,我对不起任何人……"? "……我生下来就是罪孽,为什么阿爷阿娘不把我掐死,要留我祸害人间……"? "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办,张淮深,我想去死,可就算我死了,你的后代流着我肮脏的血,你下不去手,我……可以把他们一起弄死,但如果这样能结束就好了……归义军留着我这样的污点……我不知道……"? 张淮深看着妻子癫狂脆弱的模样,她的脸上数不清爬下多少道泪痕,她一遍遍叩问自己,一遍遍乞求他张淮深,怎么才是个头,她想要个解脱。? 他颤着手攀上她的背,一下下安抚,"……我知道你阿爷,"微微使劲,将陷入心魔的人搂过,"你阿爷没有叛国,他是真正的忠勇。你流着最伟大的血,你是上天赐下来的孩子。"? "是世道不公,是圣人被蒙蔽,不是你的错,"他捧起你的脸,"刚刚我想遍了从前诵过的佛经,又回忆了孔孟之道,他们说的都不对。"? "痛是打在人身上真实的烙印,我不能用圣言神谕劝你忘记,但被痛磨过的人,才能燃起希望。"? 你再也抑不住的嚎啕大哭。他感受着怀里的颤动,捏紧被角,"我们孩子健壮的身体里,流着大唐最忠诚的两股血脉,他们同他们的长辈一样,是最对得起大唐的人。"? 他默默立起二指起誓,"河西第二任节度使告诉你,他说的都是真的。"? 缩在他怀里的人闷声,什么时候封的节度使。? 他的下巴揉着妻子的发,"我说的。"? "我是张议潭的儿子,张议潮的侄子,我是归义军的小张将军。"? "我是张淮深,我说是,就是。"? 他抚着你簌簌的背,陷入沉思。 我有叔父这柄鞘,你没有。? 我可以做刀,也可以做鞘。? 我和你,注定要鼎立在河西的沙里。? 你被他一本正经的话换了心情,揩过他衣襟擦了擦脸,又听他酸溜溜的问你,是不是喜欢过别人。? 你给了他一个脑瓜崩,捏着他的脸,笑嘻嘻地说:"当一条可怜虫遇到另一条看起来同病相怜的可怜虫,她会怎么想呢?"? "我不想骗你,因为在我孤苦无依的时候,他确实让我靠了一下。"? "但我想那不是男女之情,换做是小猫小狗、或者是成精的石头,也会让我印象深刻。"? "可现在不一样了," 你抓住放在脸上的手,"我遇到了这个世上最好的郎君,他叫张淮深。"? "我爱他,他爱我,我们就像香雪岭上可爱的雪人,我们俩,这辈子都要甜甜蜜蜜。"? 他翻身而上,"真的假的?"? 你嗅了嗅,吸了吸鼻子,"小张,哪来的醋坛子翻了,好酸啊——"? 小张一脸无辜,他想到之前看的《沙州的土里都是情话(合订本)》。? 他说,还有更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