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刺》 第1章 第1章 看着眼前残破的巷口,郑忆年是有片刻犹豫的。 毕竟颓灰的石墙上满是潮湿的青苔,不知名的翠密的植被已经完全掩住了巷口。 “这片儿变化挺大的,一看你就是刚回来,我们本地人都不过这边来。” 出租车司机插个话的功夫,郑忆年已经钻回车里,“走吧,去城南。” 如司机所说,这片儿的变化确实很大。车刚开出黄桉街,扑面而来的便是浓重的商业气息,与身后破落的老巷毫无相干。 临街的各式店铺装修前卫,放着一首颇有格调的轻音乐,几张精修过的美食海报立在门口揽客,远没有郑忆年记忆中小商小贩的叫卖来得亲切。 转过黄桉街角,车子渐渐提了速,郑忆年百无聊赖的瞟着窗外,散漫的眼神却不自觉盯上一道背影。 那是一个骑着单车的男孩,风扬起的衣角,犹如肆意飞扬的青春,但最吸引人的,还是他肩头稳稳趴着的一只黑猫。 几声清脆的车铃过后,单车男孩便消失在那片绿荫环绕的巷口,郑忆年猛地惊醒。 “师傅停下车!” 嘎—— 司机停好车,转头问她。 “你晕车了?脸色这么差?” 当现实和过往重叠,郑忆年的心底泛起点滴涟漪。 她下车怔怔的望向巷口:“嗯,是有点儿晕。” 出租车走后,郑忆年又返回了黄桉街,那道被绿包裹的小巷前。 在她模糊的记忆中,街角处有个少年抱着一只黑猫哭得很伤心,晶莹的泪珠滚落在猫背上,连带着猫也会哀声哀气的喵上几声。 只是刚转过街角,郑忆年就停了脚步—— 因为这里没有抱着猫哭的少年,也没有肩头趴着黑猫的单车男孩,只剩一道破落的绿巷。 眼前的一切熟悉却又陌生,亲切却也疏远,一些被时间尘封的记忆犹如焕活的夏日,清晰的触动着她的神经,却无人应答。 “我回来了。”她轻声道。 ———————— “呦,舍得回了?一大早跑哪儿去了?” 听见院里的动静,沈小婷连手里的擀面杖都忘了放,还沾着面粉就直接拎了出来。 “不是吧妈?我今天是去买补习的教辅资料!” 郑忆年一双圆润的杏眸顿现惊慌,单车都没停稳,直接跳开了擀面杖的射杀范围。 身手老练,一看就是惯犯。 “哦,买书啊……” 沈小婷笑咪咪的藏起“作案工具”,“我说呢,一大早就不见人影,你把屋顶晒着的果脯翻一翻,我接着做饭!” “哦。”见老妈没再找茬,郑忆年赶紧乖乖应下。 趁着沈小婷转身的间隙,少女赶紧掏出车筐里衣衫遮掩的猫,蹑手蹑脚的上了屋顶。 “你先呆这儿躲会儿,我去给你冲羊奶粉!” 她探着半截白净的脖颈,日光倾泄,从叶片间投映斑驳,少女的侧颜一如夏日微风般和煦恬静。 今天的菜谱依旧是苏小婷的自制冷面,冰过的汤底舀起,浇在白嫩软滑的面条上,脆爽的黄瓜丝,烫过的豆芽还有抢眼的萝卜丝均匀码在碗里。 放好碗筷的郑忆年却耷拉着脸,她挑起一根面,试图挑衅沈大厨的威严:“这啥啊?” “饭啊!”答得理直气壮。 沈小婷眼皮都不带掀,淡然自若的拿起筷子落座,静待着女儿作妖。 “吃五年了吧?……啊!” 沈小婷扬手就打,毫不留情清脆的一声响过后,郑忆年终于老实了,呼噜呼噜吸起了面条。 夏末初秋的节气比沈小婷的脸还善变,上午还是风缓云晴的天儿转眼就哭丧了脸,烟灰色的云团瞬间吞噬了天空,急烈的风顺势甩下几滴雨点。 沈小婷躺在藤椅上,卡着一副黑框眼镜,悠闲的翻阅杂志。 郑忆年刚从屋顶下来,怀里兜着果脯和一团可疑的蠕动,杵在门口犯难。 沈小婷轻哼一声,敲打某人:“老齐家的猫下了崽,天又这么热,母猫正烦躁着呢,你可别去招惹它,被抓了咬了……” 郑忆年嘿嘿一笑,脚跟贴着墙角溜进了屋:“知道了妈,我收拾房间去了。” “开学你就高一了,可让我省点心吧!” 沈小婷眼神还没到老花的地步,自家女儿那招猫逗狗的性子她最清楚不过。 屋里,郑忆年反锁了门,回身和床头上黑黑的团子凝上了眉。 “喵?” 黑团子瞪不过她,扑闪着一双大眼睛歪头示意:有何贵干? 郑忆年仔细揣摩了老妈的话,轻叹一声摸着猫猫头:“你怎么就当妈了呢?你自己都还是个宝宝啊!” “宝什么宝?动物和人可不一样!” 沈小婷敲了敲门,郑忆年唰得跳起来想藏猫,却手足无措的在原地干转了几圈。 “喵?” 猫不清楚她的异常行为,依旧可可爱爱的歪着脑袋。 沈小婷继续敲门:“行了!都听见了,雨停了把猫放回去,那一窝猫崽子还等奶吃的呢,你出来……咳!有正事儿和你说。” 因为天阴,屋里开了灯,沈小婷摘了眼镜,揉捏着眉心。 郑忆年则是演都不演了,明目张胆的抱着猫坐在了老妈对面。 沈小婷嫌弃的看了她一眼,别开目光道:“我在黄桉街看了处房子,挺好的离你学校也近……” 郑忆年撸着猫沉闷的应了一声,修长白净的指尖捻着一撮猫毛,心不在焉。 “你……姨明天来,帮忙置办些家具开学前就搬过去。” 郑忆年心思凝重不知所想,直到手里的猫挣脱跑掉才发现天已经晴了。 打她记事起,沈小婷就常常带着她搬来搬去的,像在躲什么人。 再结合她妈不用上班依旧能养得起她,以及那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父亲,郑忆年心底隐约有了答案,却不敢细想。 “喵!” 黑猫嘴里叼着只同色儿的崽子,轻轻放在她的脚边。 郑忆年蹲下来呼噜一把猫猫头,心间的那口气稍微松了:幸亏她是人而不是猫,不然搬来搬去的早该应激了。 “妈!” 赖床的郑忆年开始了咆躁:“还有四五天就要补习了,别这么折腾我了!” “那不能!”沈小婷摇摇头,看着虽然炸毛却明事理的女儿甚是欣慰:“你姨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接晚了可不好,这么大个人了该懂的礼数要懂!” 早起的温度有些低,郑忆年哆嗦着被沈小婷赶出门的时候,发往南站的公交刚好到站。 司机和沈小婷算是旧识,热情的招呼着:“嘿,沈姐出门啊?” 沈小婷笑了笑,指着脑袋炸毛哈欠连天的郑忆年:“我这腿脚出什么门,女儿去南站接她姨。” 两人还说了什么郑忆年不大想听,挑了个靠窗的位置,一头歪在玻璃窗上继续睡觉。 沈小婷笑了笑,叮嘱司机:“到站给劳烦喊一声!” 车门啪得合上,车子缓缓启动。 远离了沈小婷的唠叨,郑忆年却没了困意,扭头瞥见了她妈不太利索的腿脚和孤寂的背影。 朝阳缓缓升起,一缕光散进了车厢,刺得她眼睛发涩,鼻尖犯酸。 黄桉街是一片老旧的自建房,最多不超三层都带着院子,比现在住的地方大了很多。 入住新家后,郑忆年开始了被迫内卷,每天都骑车往返于家和补习班。 天气越来越热,郑忆年蹬着单车吹热风。快到巷口时,有个哭得可怜巴巴的小孩儿站在大门口喊:“妈妈我错了,放我进去!” 虽然不知道小孩儿犯了什么错,但郑忆年却知道自己要犯贱了。捏闸减速,确保自己能对接上小孩的频道。 “喂!小孩儿,你妈不要你了!” 尾音刚落,那小孩“哇”得一声哭更惨了,于此同时楼上探出一颗邪恶摇粒绒的头:“你是谁家丫头片子?看我不找你妈告状,没家教!” 在中年妇女的咒骂声中,郑忆年猛蹬脚踏,捏着一阵欢快的铃声拐进黄桉巷。 郑忆年推着单车往家走,链条因为生锈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快到家门口时,她注意到隔壁院门口站着个少年。 少年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和宽松的黑色阔腿裤,脚边散着三个巨大的行李箱,一看就是被赶出家门了。 “我去,今儿什么日子!国际扔孩子日?” 又走近些,只看到少年瘦小的背影和一头柔软的黑发,郑忆年以为是个和家里闹矛盾的学生,心直口快地扬声:“喂!站这儿干嘛?你妈不要你啦?” 少年闻声转过来。 一张过分好看却苍白的脸撞进郑忆年眼底。少年眼眶泛红,湿漉漉的,像受伤的小动物。 他看着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妈死了。” 郑忆年瞬间僵住,血液都激上了头顶。 她几乎是立刻别开脸,推着单车逃也似的快步往前,边走边懊恼地抬手,冲着自己嘴巴轻轻拍了好几下:“让你乱讲话!让你乱讲话!” 一颗懊恼自责的心还未平复,推开自家院门时,一眼就瞥见玄关处摆着一双陌生的男式皮鞋,郑忆年眼皮猛地一跳。 客厅里,她妈有些局促地坐在沙发上,眼神躲闪,旁边坐着个笑容满面的陌生中年男人。 她姨赶紧起身打圆场:“年年回来啦?这是你妈的朋友,王叔。正好住附近,以后多关照关照你们娘俩,你妈一个人带你也不容易……” 郑忆年心底顿时不是滋味儿,情况如何她门儿清得很。 也没多问,敷衍地打了个招呼:“王叔好。” 说完径直穿过客厅,快步上楼回房间。 房门在身后“咔哒”关上,隔绝了所有的声音。 她背靠着门板,房间里空荡荡的,刚才少年的那句“我妈死了”和玄关处那双刺眼的皮鞋在她脑海里反复交替。 她扯了扯嘴角,低声喃喃,也带着点自嘲:“报应不爽……呵,我妈也不要我了。” 第2章 第2章 “我妈死了。” 简短的四个字,少年却感觉耗尽了所有演技。 看着无知少女慌乱笨拙地逃离,他余光捕捉到门内的暗影,唇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吱呀一声,大门敞开,罗素娟却背对着他,走出好远。 “无论用什么方法,罗素娟必须成为我的监护人,你也不想唯一的儿子出意外吧?” 脑海里的声音渐渐消散,少年拎起行李箱,一步一步,踏进这扇为他敞开的门。 屋内,罗素娟点燃三支香,供奉在年轻男子的黑白遗照下。青白色的烟雾缭绕过瓜果点心,幽幽飘向刚进门的少年。 罗素娟余光扫见,侧身让开一步。 “你叫什么?” “罗姨,我是秦曜生。” 不等罗素娟再问,少年已自取三支香点燃,恭敬奉上:“罗哥,我记着你的救命之恩,我会替你照顾阿姨……” “用不着!”罗素娟猛地转身,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我有儿子,他是个英雄。你费尽心机住进我家,到底图什么?” 她语气尖锐,秦曜生的眼底却倏地掠过一丝微光。 那光迅速膨胀、扭曲,化作滔天的火焰和浓得化不开的黑烟。耳畔人声鼎沸,眼前光影重叠,视野里像浸满了血,一片混沌模糊。 “太好了!这儿还有个孩子活着!” “等等我!我一定回来救你!” “危险!快回来!” “不好!油箱要炸了!” 轰——!!! 灼热的气浪裹挟着毁灭的力量将他狠狠掀飞,一道身影如盾牌般猛地扑来。 跌入一个宽厚胸膛的瞬间,他竭力睁开眼,只看见一张圆润的、年轻的笑脸,眉弯处嵌着一颗小小的黑痣。 那鲜活的笑容骤然凝固、褪色,最终定格为眼前冰冷的黑白遗照。 “是啊,图什么呢?”秦曜生低叹一声,不再言语。 罗素娟冷哼一声:“小小年纪,心思倒深。罗哉是救了你,但不代表我会收留你。新鲜劲儿过了,你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 微风撩起窗角的纱帘,秦曜生默默从行李箱里抽出一份文件,递过去。 “罗姨,滨江福利院的正式收养证明。我妈死了,我没有家,无处可去。” 罗素娟短促地笑了一声,落座。然后示意他坐下,少年却依旧固执地站着,身影单薄。 “骗我有什么好处?你那个富豪爹,就甘心把你拱手送人?送给一个想儿子想疯的女人?是他疯了还是你疯了?或者……是我疯了,才做了这么一场荒唐的梦?”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 秦曜生牵起一个苦涩的弧度,乖顺地垂下眼睫。阳光穿过窗棂,在他发顶晕开一道朦胧的光圈。 “就当是一场梦,不行么?我也是快疯掉的人。凑合着活吧,彼此看开些……挺好的。” 少年近乎冷酷的平静让罗素娟心底陡然窜起一股寒意—— 她的儿子究竟从地狱里捞回了一个怎样的存在? “嗬!怪物!” “我为什么要生下你这个怪物啊!” 记忆中那个盛夏,艳丽的女人抱着断气的爱犬嚎啕大哭。少年蹲下身,想替她擦去眼泪。 “妈妈,我才是你的孩子,它……” 女人抱着狗尸惊恐后退,精致的妆容因扭曲而崩裂:“不!你不是!你是怪物!” 秦曜生蜷在沙发上,银白的月光流淌过他沉睡的轮廓,悄然潜入更深层的梦魇。 那艳丽的女人最终葬身于车祸的火海。她是昏迷着被烈焰吞噬的,而他,是清醒的目击者。 车翻下山崖时,他们本有机会逃生。 “老公……救救我!” 车尾变形卡住,充当了缓冲。驾驶座的男人率先爬出,徒劳地撕扯着秦曜生这边扭曲的车门。 “喂,119吗……” 刺鼻的气味钻进鼻腔,秦曜生渐渐恢复意识。 那是…… “汽油!汽油漏了!老公快救我们!” 正在通话的男人闻声,瞬间惊恐地跑远,女人的嘶吼被绝望碾碎。 轰!车身再次翻滚。 天旋地转间,彻底坠入谷底。火焰贪婪地舔舐着金属外壳,死亡的灼热包裹着母子二人。 轰隆! 一声闷雷滚过天际,秦曜生骤然睁眼,冷白的脸上布满冷汗,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紧,窒息感汹涌而至。 削瘦的身影从沙发滚落在地,蜷缩的身体无意识地将茶几推远。罗素娟举着锅铲冲进客厅,被眼前的景象钉在原地。 秦曜生的痛苦不似伪装,罗素娟纵然不快,也无法漠视一条性命。尤其,这是儿子用命救回来的人。 “孩子,你怎么了?什么病?药在哪儿?我叫救护车!” 她慌乱地摸出手机,手腕却被一只冰凉的手猛地抓住。 错愕间,她对上了一双湿漉漉的、惊惶的杏眼。 “没……事,别打!” 少年声音破碎,带着哀求。 天空骤然被惨白的闪电撕裂,罗素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死死地钉在了少年因动作而裸露出的胳膊上…… 那里,盘踞着狰狞交错的疤痕。秦曜生触电般缩回手,死死揪住袖口往下拽。 但罗素娟已经看见了。无论是那刺目的闪电,还是那触目惊心的伤痕,都无比清晰地烙印在她眼底。 秦曜生垂着头。 在迟来的滚滚雷声中,罗素娟的眼神深处,悄然裂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柔软。 “你的病还有这些伤……” “我妈打的。” 声音轻得像叹息,“开始是棍子,后来是刀背,再后来……” 他更紧地捂住手臂,肩头难以抑制地微颤,“那时候太小,只记得打骂和疼了,总也忘不掉。” 罗素娟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低沉的、沉重的叹息。 “她不配做母亲。” 雨最终还是没有落下,湿漉漉的风裹挟着铅灰的云团向南奔涌,黄桉巷的天空又一点点透亮起来。 郑忆年却觉得心头压着一片更沉的阴云。 那个叫王锦惟的男人似乎要留下吃午饭,楼下不时传来苏小婷姐妹俩清脆的说笑,王锦惟偶尔插一句嘴,笑声刺得她心烦意乱,太阳穴也跟着突突直跳。 “妈,同学约我,午饭不在家吃了。” 丢下这句话,郑忆年径直下楼,目光刻意避开客厅。 苏小婷那句“改天再约不行啊”卡在喉咙里,终究没能喊出来。 苏姨尴尬地瞥了眼沙发上的王锦惟,后者倒是大度地摆摆手,显出几分气量。 “小姑娘嘛,爱玩是天性,随她去呗!” 罗素娟不太放心把秦曜生一个人撂在家里,拎起菜篮子问他要不要一起出去透透气。 秦曜生端着杯凉白开,轻轻摇头:“您带着我,遇到熟人不好解释。” 罗素娟一想,确实在理。可心底又掠过一丝疑惑:这孩子,不是该趁自己态度松动,赶紧贴上来套近乎么? 罗素娟前脚刚走,秦曜生后脚就站了起来。他在卫生间和客厅之间无声地巡梭一圈,很快拎出两袋垃圾。 走到门口,看着在风里微微晃荡的大门,他抬脚,干脆利落地往门框上一踹——“咔哒”一声轻响,电子锁闭合,大门关得严丝合缝。 郑忆年还是头一次见人扔个垃圾也要锁死大门的。她站在自家门口看了半晌,那少年似乎也没打算立刻进去,就这么杵在那儿,瘦长挺拔得像一杆青竹。 “刚才那事儿,我好像该去道个歉的……”念头一起,她便抬脚走了过去。 少年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没有任何回应。 郑忆年又凑近几步,像只按捺不住好奇的麻雀。 “你住这儿?” 正午的阳光肆无忌惮地倾泻下来,落在少年的肩头。郑忆年踮了踮脚,琥珀色的眼瞳在强光下折射出细碎跳跃的金芒。 “你身上……好香啊!” 秦曜生终于有了反应,抬眼看她。那双眸子依旧疏离淡漠,深不见底。 “可我听我妈说,罗阿姨只有一个儿子,前两年为救人牺牲了,”郑忆年探询的意味明显,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冒失,“那你……是谁?” “我就是那个人。”声音平静无波。 “呃……”郑忆年被噎住了,这让她怎么接? 她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自家紧闭的大门,此刻就算苏小婷在里面扯着嗓子喊她回去,她也认了。 少年就那么定定地看着罗家紧闭的门扉,目光空茫得仿佛没有焦点。郑忆年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想把那扇铁门生生看穿。 夏风拂过,撩起少年微敞的衣角和少女散落的发丝。少年身上那股干净温暖的香气,清晰地烙印在郑忆年的嗅觉记忆里。 “那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她忍不住追问,“这不是……在罗阿姨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吗?” 秦曜生猛地偏过头看向郑忆年,那平静无波的眸子里终于裂开一丝涟漪,他整个身体瞬间绷紧了,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罗素娟刚好拎着菜篮子回来了,打破了这凝滞的僵局。 “罗阿姨好!”郑忆年赶紧乖巧地问候。 “年年好。”罗素娟应着,目光扫过秦曜生,附带着一丝询问:他怎么和郑忆年搭上话了? “出来丢垃圾,风把门带上了。”秦曜生答的得滴水不漏。 郑忆年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秦曜生则规规矩矩地侧身让开,等着罗素娟开门。 菜篮子挎在罗素娟臂弯,翠绿的菜叶下,隐约压着一个牛皮纸档案袋,秦曜生的目光只在那袋子上停留了一瞬,便迅速移开。 “滴——” 郑忆年原本打算离开,正琢磨着大中午该去哪里打发时间,却被罗素娟一把拉住。 “年年,你开学该上高中了吧?在哪个学校?补习班进度到哪儿了?进来跟阿姨聊聊。” 郑忆年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被留下,还蹭了顿午饭。 罗素娟把那个档案袋收进自己房间,出来时手里掂着一把亮锃锃的新钥匙,她犹豫片刻,还是递给了秦曜生。 那双总是淡漠的眸子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甚至流露出一丝局促,但嘴上依旧只是克制地低声道了句谢。 罗素娟有午睡的习惯:“你们俩聊吧,我去眯会儿。” 郑忆年的目光追随着那串钥匙,眨了眨眼,然后抬头看向秦曜生。 “说起来,我们还没正式认识呢。我叫郑忆年,金声玉振忆华年。你呢?” 少年似乎对她的主动示好兴趣缺泛,目光在庭院里漫无目的地游移,最终定格在一团蜷缩在角落的黑色毛球上。 “嘿,我问你叫什么名……” “猫。”少年只简短地回了一个字。 郑忆年差点拍桌而起,这人简直太没礼貌了! 不等她发作,身旁的少年已如离弦之箭般冲进了庭院。 “喵呜~” 郑忆年“啧”了一声,紧接着,一只熟悉的黑色小猫崽便顺着台阶蹿了上来,仰着一张懵懂的小脸冲她奶声奶气地叫唤。 “小……” “不行,你不能进去!” 郑忆年刚张嘴,一只白净修长的手已稳稳覆在小猫背上。阳光炙烤下,黑猫的皮毛热烘烘的,但那双手却稳稳地托住了它。 “我叫秦曜生。曜石的曜,人生的生。”午后的阳光灼烈刺眼,少年的眼神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近乎直白的真诚。 郑忆年蹲在树荫下逗弄小猫,秦曜生也偶尔伸手轻轻碰碰它。小黑猫似乎格外喜欢他,摊开绒毛肚皮,眯着眼睛,喉咙里发出惬意的咕噜声。 郑忆年心里暗暗泛酸:明明是她养的猫,怎么对着外人摇尾巴撒欢去了? 小黑猫扬着小爪子扑咬那根逗弄它的手指。秦曜生垂着眼睫,耐心地陪它玩,浓密的睫毛微微扇动,像停驻在花间起飞的蝶翅。 “嘶,松口!” 小猫正是牙痒磨爪的年纪,就算秦曜生动作再灵巧,也难免有失手的时候。 郑忆年忍不住“哧哧”笑起来。 阳光透过秦曜生苍白的耳廓,那一刻,她觉得眼前这个少年,是一件精雕细琢的白瓷人偶,美丽,却透着易碎的脆弱感。 第3章 第3章 郑忆年抱着猫刚踏进家门,就撞见王锦惟从卫生间出来,正下意识地甩着两只湿漉漉的手,水珠溅落在地板上。 “年年回来了啊。”他语气熟稔得仿佛已是这家的男主人。 郑忆年抱着猫侧身避开,秀气的眉头拧紧。空调冷气嘶嘶地吹,她心底对这个人的厌恶越来越浓烈。 抽了张湿纸巾,郑忆年仔细给小黑擦拭着爪子和皮毛上的灰尘,瞥见架子上一粉一灰两条被随意搭在一起的毛巾后,胃里一阵翻搅。 客厅里传来她妈和王锦惟的谈话声,郑忆年垫着纸巾,像捏着什么脏东西似的,一把将那两块毛巾揪下来,狠狠掼在地上。 苏小婷推门进来,吓了一跳:“年年,你这是干什么?”说着就要弯腰去捡。 郑忆年动作更快,脚尖一勾,毛巾飞起,精准地落入墙角的垃圾桶,苏小婷气得扬手就要打她。 “你这孩子魔怔了?我什么时候教你这么糟践东西的?” 大姨和王锦惟闻声赶来,郑忆年梗着脖子不躲不闪,硬生生挨了母亲几下。 最后还是王锦惟上前揽住苏小婷的腰,连哄带劝地把母女俩分开。 苏小婷捂着嘴冲进房间抽泣,郑忆年被大姨拉到一边,苦口婆心地劝导: “你们娘俩不容易,我就这么一个妹妹,是真想帮衬一把……” 郑忆年胸腔里憋着一股闷气,大姨的话左耳进右耳出,愣是一句没听进去。 王锦惟一直赖到傍晚还没走,此刻正坐在沙发上试图逗弄小黑。 小黑烦躁地甩着尾巴,连个正眼都懒得给他,王锦惟还不时扭头,对着苏小婷卧室的方向柔声安慰几句。 “年年你过来!”苏小婷的声音带着哭腔从房里传出。 郑忆年冷着脸走过去:“干嘛?” “你王叔叔来做客,你有好好跟人打过招呼吗?这么大姑娘了还乱发脾气,丢不丢人!”苏小婷指着她斥责。 郑忆年简直无法理解母亲的逻辑:“你不动手,哪来的笑话给人看?” 苏小婷气得声音都尖了:“我平时就这么教你顶撞长辈的?真是把你宠得无法无天了!” 眼看战火重燃,王锦惟又挤进来充当和事佬,这副姿态彻底点燃了郑忆年的怒火。 “有你一个外人什么事?脸皮厚眼睛也瞎了?天都黑透了看不见?这是我家不是你家!立刻!马上!滚出去!”郑忆年指着大门,字字如刀。 苏小婷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郑忆年!你简直……” 大姨赶紧把郑忆年往楼上推。 郑忆年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母亲卧室的方向喊道:“妈,你为了个外头来的男人,跟自己的亲骨肉置气,值当吗?我和你,才是一家人!” 说完,她“砰”地摔上自己房门,戴上耳机隔绝外界,一头扎进数学题里。只有这些冰冷的公式和逻辑,才能让她迅速沉入一片不被侵扰的宁静。 没过多久,房门被敲响。 大姨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年年,你那猫把王锦惟抓伤了,我带他去医院处理一下,你在家照看着点你妈啊!” 怀里被塞进一团温热蠕动的小身体,伴随着细弱的喵呜声。郑忆年低头看着怀中的小黑,灯光下,少女嘴角扬起一丝胜利般的弧度,纤细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它的鼻尖: “干得漂亮,小家伙!” —————— “不,您过奖了,我成绩顶多算中游。”秦曜生的筷子虚搭在碗沿上,“而且高中课程难度陡增,不一样的。” 罗素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试探着问:“那……要不要把学籍也转过来这边?” 秦曜生心头微震,虽然知道罗素娟必定查过他的底细,但这突如其来的关切还是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能顺利入学我已经很感激了。这边的教育资源确实比我老家好很多,”他谨慎地措辞,“不过,高考我还是想回原籍考,那边分数线相对宽松些。” “行,你有主意就好,我也省得瞎操心。” 罗素娟说着,把秦曜生面前那盘一口未动的拔丝地瓜端到自己这边,顺手将一碟油亮鲜红的番茄炒蛋推到他面前。 “卫生间和客厅都是你收拾的?”她状似随意地问。 秦曜生点点头,寄人篱下,这点眼力见他还是有的。 罗素娟看似接纳了他,却并未给他分配房间,他的活动范围目前仅限于客厅和卫生间。 罗素娟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礼貌性的笑意,又问:“饮食上有什么忌口吗?” “蜂蜜和牛奶。”秦曜生如实回答。 那盘刚被推开的拔丝地瓜又被罗素娟轻轻拨了回来:“用的是□□糖,我除了做甜点,平时不用蜂蜜。” 裹着晶莹糖衣的地瓜块在灯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秦曜生喉结滚动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声音低而清晰。 “谢谢。” 王锦惟登门的频率越来越高,郑忆年坐在补习班的教室里,心却像被扔在盛夏正午滚烫的柏油路上煎烤,焦躁得坐立难安,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沈小婷也像中了邪,整天笨拙地挥舞锅铲,变着花样鼓捣些半生不熟的“美食”招待王锦惟。 “你闹什么脾气?你的猫抓伤了人家,疫苗钱都是他自己掏的!我做点吃的补偿一下怎么了?”沈小婷挥舞着锅铲,不容分说地把女儿推出厨房。 看着母亲那副沉浸在“恋爱”里乐此不疲的模样,郑忆年心里警铃大作。 趁着沈小婷在厨房里和油烟鏖战,郑忆年溜进母亲卧室。她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翻找,终于在废弃的鱼缸里,摸到了那个硬邦邦的文件袋。 “房产证……不对。保险单……也不是……户口本!找到了!……这是什么?存折?个、十、百……百万?” 郑忆年下意识地掐了自己胳膊一下,尖锐的疼痛让她确认这不是梦。 她难以置信地再次看向那张夹在户口本里的薄薄纸张。确凿无疑,七位数的存款,日期赫然是上个月! “家里哪来这么多钱?还是上个月刚存的?”郑忆年飞速回溯上个月家里大大小小的事。 她中考结束后几乎足不出户,沈小婷倒是出去过几次,但每次时间都不长。 指尖捏着那张轻飘飘又重逾千斤的存折,郑忆年脑中一片乱麻。直到厨房抽油烟机的轰鸣戛然而止,她才如梦初醒,迅速将存折塞回原位,假装整理文件袋。 沈小婷推门进来,正撞见女儿坐在地上摆弄文件袋,吓得她一个箭步冲上去,劈手夺过。 “年年!你乱翻这些什么?”沈小婷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郑忆年面不改色:“补习班要户口本复印件,我去印一下。” 沈小婷的目光飞快扫过袋子里证件摆放的顺序,确认没有明显翻动痕迹后,紧绷的肩膀才微微松懈下来。 “复印件……一般只要户主页和你的那页吧?妈给你拿……” “还有你的那页,都要。”郑忆年语气平静,毫无破绽。 沈小婷抽出三张户口页递给她,迅速把空了的文件袋封好,塞回原处。 郑忆年看着她那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心底发笑,忍不住想逗她一下:“妈,你干脆把整个本子给我呗?就这么三张纸,万一路上被风吹跑怎么办?” 沈小婷头摇得像拨浪鼓,系文件袋抽绳时手指都在微微发抖:“不行!弄完……弄完赶紧给我拿回来!” 郑忆年扯了扯嘴角,没再说话,起身上楼。 手里的三张纸轻飘飘的,却仿若千斤。 “藏在哪里才安全呢?” 郑忆年目光扫过书架灵光一闪,她学着沈小婷藏存折的法子,小心翼翼地把这三张至关重要的活页纸,夹进了书架上的《山海经》里。 那本因为嫌图案丑陋、文言晦涩又懒得看注释的书里。 郑忆年还沉浸在成功藏匿户口页的小得意中,大门铃声骤然响起,她走到窗边探头一看,又是那个不速之客! 沈小婷亲自开了门,王锦惟走了进来。 油亮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显然精心修饰过,大热天竟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也不怕捂出一身痱子! 郑忆年心里那点轻快瞬间消散殆尽,噼里啪啦地把桌上散乱的书本扫进书包,噔噔噔地冲下楼。 客厅里,沈小婷正小心翼翼地将一个砂锅端上桌。锅里是浓油赤酱的猪蹄,浓郁的香味飘散四溢,是光闻空气都能下饭的程度。 “年年,这都中午了,你背着书包去哪儿啊?”沈小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王锦惟殷勤地摆放着隔热垫和碗筷,附和道:“是啊,你妈忙活一早上专门炖的猪蹄,快趁热尝尝!” 郑忆年的目光凝聚在王锦生手背上的伤口,笑得讽刺刻薄:“同类相食这事儿我可干不出来!你‘以形补形’,可得多吃点!” 这句话就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王锦惟脸上的笑容瞬间冻僵,变得极其难看。沈小婷的斥责还没出口,郑忆年已经像一阵风似的冲出家门,跨上自行车猛蹬几下,身影迅速消失在巷口。 “嘿,年年!” 刚巧路过的罗素娟看到了她,加快速度追上来与她并排骑行。夏日的风掠过耳畔,带着燥热的气息。 “怎么了这是?小嘴撅得,都能挂个油瓶子了。” “唉,罗姨……” 郑忆年张了张嘴,满腹的委屈和愤怒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把自己母亲那点“恋爱脑”的糟心事说给一位单身丧子的女士听?她总觉得不合适,也开不了这个口。 “快开学了,烦!”她胡乱找了个借口,声音闷闷的。 罗素娟温和地笑了笑:“你成绩那么好,也烦开学啊?小秦成绩中等,因为开学这事儿,也是睡不安稳……” 郑忆年心道,这哪是成绩好不好的问题?恐怕全天下也只有家长才会对开学翘首以盼吧! 思绪有点跑偏,她下意识地“啊?”了一声,因为她实在无法想象秦曜生那张总是没什么波澜的“淡”颜,会因为开学而焦虑。 毕竟,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人淡如菊”的气息,情绪稳定得简直像只标准的卡皮巴拉。 在十字路口和罗素娟分开后,郑忆年漫无目的地蹬着车,心里那股闷气无处消散。 她随意拐进街边一家书店。 然而,一进门就被震住了,收银台后坐着个中年大叔,手机里正播放着震耳欲聋的劲歌热舞直播,声音开得极大,劣质的音响效果让空气都在嗡嗡共振。 “怪不得店里没人……”郑忆年腹诽,穿梭在书架间,空气中混杂着一股劣质香薰味。 她心不在焉地在书架间转悠,随便挑了几本书。刚拿起一本,楼上就传来女人尖利的叫骂声,刺得人耳膜疼。 郑忆年更待不下去了,抱着书去结账。 大叔一边盯着手机屏幕,一边慢悠悠地扫码。突然,楼上的骂声停了,大叔反应奇快,手指一点,立刻退出了喧闹的直播,迅速切换到一场激烈的篮球比赛直播。 “啪嗒,啪嗒……” 拖鞋趿拉地板的声音由远及近,一个穿着睡裙、头发蓬乱的女人阴沉着脸走下狭窄的楼梯,挤进小小的收银台。 就在她站定的一刹那,直播变成了啦啦队的热舞画面。 女人瞬间像引燃的炮仗,指着大叔尖声咆哮起来,污言秽语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倾泻而出。 书最终没能买成,因为店主夫妻俩已经扭打在了一起。推搡、咒骂、东西摔在地上的碎裂声……小小的书店瞬间变成了战场。 “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摊上你们这一家子!” 女人凄厉绝望的嘶吼,像尖锐冰冷的刺,刺激着郑忆年的神经,她甚至异想天开的想让沈小婷来作一次旁观者。 推着自行车走出书店,橘红的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黄昏的街头,车流如水,人声喧嚣,郑忆年却在漫无目的地流浪。 第4章 第4章 落日时分,阳光收敛了**的毒刺,在云层的遮挡下余晖变得温柔可爱,晚风轻撩,树梢沙沙。 郑忆年推车拐进黄桉巷口时,秦曜生正蹲在大门口逗猫,这会儿街角的路灯还没有亮,天际从橘色渐变为淡粉,过渡都极为温柔。 秦曜生捏着一根狗尾草逗玩,会在小猫跑偏的时候捞一把。在余光瞥见推车而来的少女后,他猛地站起,下意识把狗尾草藏在身侧,整个人都很局促。 猫也被吓得慌里慌张,扬起前爪作势扑了一下扭头就跑。 暮色浸透稀薄的云层后,天终于黑了。 郑忆年推车走近,秦曜生垂着眸不看她,那种好闻的香气淡淡的浮动在空气中。 路灯一盏盏亮起,连接成一条光带。郑忆年往前凑了一步,秦曜生则是心虚的后退半步,浓密的眼睫颤动。 郑忆年的恶趣味一下子就上来了:“为什么拐我的猫?” 秦曜生低头装无辜,郑忆年步步逼近,近到可以清晰的闻到少年身上的香,她忽然觉得自己这样很卑鄙,便撤开一步。 “猫蹲在排水口,我就用草把它哄出来了,我没……欺负它。” “哦。”郑忆年踢起边撑,刚要推车,身后的人又说,明天能不能一起去补习班。 她回过头,琥珀色的瞳底碎光点点:“为什么?” 秦曜生缓缓抬头,声音淡淡的:“我初来乍到的人生地不熟,如果不方便接算了……” 郑忆年乐了,“我以为你是独立的那一挂,竟然也有求助于人的时候。” 毕竟秦曜生给她的第一印象就是:生人勿近。 夜风拂动,少年似乎在轻轻的抖,不知道是人还是衣服。 郑忆年决定放过他:“行,明天一起。” “谢谢。” 细微到郑忆年以为是错觉。 余光目送少女拐进家门后,秦曜生重重吐出一口气,靠着墙缓缓滑坐,他的掌心和后背全是冷汗。 罗素娟站在虚掩的门缝里,看着少年极力调整情绪,最终还是没敢出声。 郑忆年原本尚好的心情在进门后down到极点。 “呦,年年回来了。” 王锦惟盘腿坐在沙发上嗑瓜子,甚至压了大半个猫窝。郑忆年把书包重重一扔,不偏不倚砸到王锦惟的膝盖。 “你没家么?”这意思很明显了。 “年年!不许没礼貌!”沈小婷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又要和她对呛。 “行了行了!”王锦惟继续当老好人,“她又不是故意的……” 郑忆年愤恨的瞪着王锦生,也瞪沈小婷:“他给你管什么**汤了?你就非得找这么个玩意儿?” 沈小婷抓起抱枕扔来,正要怒斥,郑忆年却看见她妈锁骨处若隐若现的红痕。 刺眼、恶心、让她抓狂。 她一把抄起水杯摔在地上,在沈小婷错愕的目光里继续说些大逆不道的话。 “为了这路货色打我?你离了男人就活不了是吧?我才是你的至亲,他又算什么东西,沈小婷你听好了,这个家有我没他,你要是执意跟他,我明天就找个黄毛私奔!” “啪!” 郑忆年被打得偏过头,脸上火辣辣的疼,却抵不过心底的剧痛。泪水几乎是夺眶而出,她已经好多年没哭过了。 沈小婷气得浑身哆嗦,歇斯底里。王锦惟拉她抱她,每一帧每一幕都格外刺眼,郑忆年瞬间觉得自己才是某个局外人。 “你一定会后悔的!” 郑忆年扔下话便冲上了楼,小黑正蔫蔫的趴在她房门口,顺手抱起猫,小黑却“哇啊”的惨叫起来,毛茸茸的身躯在她手里扭来扭去。 郑忆年翻开小黑的肚皮,却发现那里早已肿得老高,小家伙叫的凄声厉气,可想而知有多疼。 郑忆年下意识怀疑秦曜生,但细想过后又觉得不对,这猫玩的时候还好好的呢,应该是跑回家后…… 郑忆年打开电脑,不断的倒带,终于看到了王锦惟踢猫的场景。小黑爬进客厅要回沙发上的窝,被穿着皮鞋的王锦生一脚踹开,然后便哀声叫着挣扎着上楼,呆在她房间门口一直到现在…… 郑忆年已分不清眼泪是因为伤痛还是着急,正要抱着小黑出门,门却被锁了! “妈!开门,小黑受伤了!” 她拍得很大声,心底早已急成一团。可沈小婷却置若罔闻,反而是王锦惟在一旁幽幽道:“年年,撒谎可不是个好习惯,我是真的很想担心你妈妈……” “滚!都滚!”郑忆年狠踹一脚门板。 她抱着猫躺在床上,咸涩的眼泪很快便湮灭她整个人,小黑似有所感,挣扎着往床沿爬去,眼看就要掉下去了。 “对不起,吓到你了。”郑忆年把它捞回来,可猫却仍挣扎着往外爬。 一股慌乱瞬间袭上她的心头,她侧耳静听,小黑明显已经呼吸粗重了…… 夜色寂静,少女的哭声歇斯底里。秦曜生躺在床上睁眼熬长夜,沉钝的思绪被敲门声拉回。 罗素娟披着睡袍疾步走到阳台,用拖把敲敲隔壁的玻璃:“年年?是你在哭吗?” 隔壁窗户唰得开了,郑忆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罗姨,猫快死了,我和……妈吵架,她关着……我!” 郑忆年显然已经语无伦次了,秦曜生看着她,已经无法和傍晚那个傲娇的少女对上号,他甚至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强的割裂感? “愣着干嘛?”罗素娟回头看了一眼秦生:”把猫给我,我去医院!” “小心!它肚子上有伤!” 小黑走后,郑忆年翻来覆去睡不着,好不容易在临明时睡了一会儿,又被床头的闹钟惊醒。 连拖鞋都顾不上穿,急忙跑去阳台喊:“罗姨,猫怎么样了?” 秦曜生低头看着盒子里已经咽气的黑毛团,始终没有面对郑忆年的勇气。他只是不想那双琥珀色的眸眼会再次蓄起泪光。 喊了几次无人应答后,郑忆年只能放弃。反正今天要喊秦曜生一起补课,总能知道小黑的情况。 洗漱过后,房门依旧锁着。郑忆年简直无语:“开门,上课快迟到了!” 沈小婷最终还是开了门,母女俩都红着眼睛。 郑忆年挎起书包要走,沈小婷拦了一下,率先服软了:“年年,我和他先分开了,你还小……不要置气。” 郑忆年凝着母亲锁骨处那道刺眼的红,话没过脑便出口成伤:“放心,我没你那么好骗!” 沈小婷就开始呜呜的哭,女儿走后哭得更大声了。 郑忆年出门没看到秦曜生,边摁门铃边嘀咕:“架子真大,还得人请。” 门后是罗素娟略带倦色的脸,“小秦刚走没一会儿,你骑着车应该能追上。” “好你个秦曜生,竟敢背信弃义!” 心里憋着一股气,郑忆年蹬车贼有劲儿,终于在公交到站之前把人给堵住了。 她瞪着圆润的杏眸埋怨道:“不是说一起走么,你无头苍蝇似的瞎跑什么?” “没……瞎跑。”秦曜生揪着书包带,习惯性的低着头:“我以为你今天不去补习。” “自作聪明!”郑忆年没好气道,“上车,公交不直达。” 秦曜生刚要张嘴拒绝,郑忆年幽幽补了一句:“你别自做多情啊,我想问问猫怎么样了。还有,补习快迟到了。” 秦曜生抿着唇,又一次装哑巴。 “行了,先上来吧。”她只能无奈妥协。 晨起的凉风拂面,林荫路上人声嘈杂,车鸣不断。城管开车顶着大喇叭驱赶早点摊位,城市由朦胧惺忪开始焕活,郑忆年骑着车见缝插针的往前赶,也顾不上问猫的事。 “昨天麻烦你和罗姨了,小黑怎么样了啊?”郑忆年一边锁车一边絮叨,等直身回过头后,哪里还有秦曜生的影子? 少女对着空气就是一顿捶,愤恨不平:“什么人呐!” 补习结束后,秦曜生故意磨蹭到最后一个出门,不料郑忆年就在门口堵他。 秦曜生下意识退了一步,劲风瞬间而至,郑忆年一把搂住他的脖颈狠狠压下。 少女的力气出奇得大:“你属木头的啊!不吭声就算了,我这么大个人你看不见?” 走廊上有嘴贱的男生道:“哈哈哈哪里大?” 郑忆年不惯他,借着秦曜生的力提脚就是一踹,正中男生胸口。 “你!” “你敢溜试试!”她放开对秦曜生的钳制,正面对上嘴贱的男生:“我怎么?没打爽你?” 那一脚踹得男生龇牙咧嘴,他现在不适合硬刚,只能撂狠话跑路:“你给我等着!” 郑忆年不屑的翻了个白眼,转过身,秦曜生倒是没溜,乖乖的站在原地。 “走了。” 郑忆年没再问猫,秦曜生却忐忑一路。两人一起到了车棚,轮胎被放了气,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哪个孙子干的! 天阴想下雨,郑忆年有点想哭。她重重的吐出一口气,把车推给秦曜生:“走了。” “年年!”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拦了上来,琥珀色的眸眼迸闪着惊喜。 郑忆年盯着那双和自己无比相似的杏眼,心底彻底慌了神。耳畔的人声渐隐,如同被卷入一场光怪陆离的电影,待周遭的景物分崩离析,她又被重重扔了回来。 “我是爸爸,我们聊聊好吗?”男人如是兴奋的说道。 秦曜生很识眼色的推车走开,郑忆年瞬间觉得自己孤立无援,目光不由自主的追随着少年的身影。 郑旬却一脸揶揄的看着女儿:“小男朋友?叫过来一起喝杯奶茶吧。” 郑忆年敛回目光,唇角勾着一记嗤笑:“同学。”然后扭身进了一家商业气息浓重的咖啡店。 轰隆!闷雷滚过天际,云层不断逼压,这雨是非下不可。 秦曜生抬头看了一眼,把车锁好后转身进了一家便利店。 郑旬俨然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点单从容优雅,甚至自作主张帮郑忆年点了一杯卡布奇诺。 “我要一杯冰美式,谢谢。” 郑忆年抱臂靠在椅子上,直勾勾盯着郑旬:“这应该是我们十多年来第一次单独见面,你有事儿?” “年年,我对不起你。”郑旬重重叹了口气:“我和小婷本来是说好了的,不会来打扰你。但上个月你的弟弟出生了,很不幸,他患有先天遗传的肺病,情况很不乐观。” 郑忆年的记忆瞬间拉回到户口本里夹着的存折,那似乎是一个很沉重且自私的约定。 “这个孩子来得不容易,苏沁至今情绪都不稳定,我也因为个人原因没法再生育……” 郑旬大有道德制衡的架势,郑忆年看着窗外阴暗的天空出口打断他:“你今天来就是说这些的吗?” 郑旬有些错愕,他荒神了:“年年,我……” “你怎么样那是你的事,当年是你先不要我的,难道你就从没想过会有今天吗?你抛妻弃子过得潇洒,我为此挨过多少白眼谩骂,不是你一句风轻云淡的对不起和金钱补偿就可以释怀的。我现在肯坐下来和你谈话,并不代表我不记恨。郑先生,陌生人才是我们现在的定位,别越界对谁都好。” 说罢,郑忆年豁然起身,门口悬挂的风铃叮咚作响,几颗豆大的雨珠甩上玻璃橱窗,郑旬连忙起身追出去。 “年年!”他揪着书包带,几近恳求:“下雨了,爸……我送你回去,可以吗?” “呦,下雨了!”便利店老板放下报纸,扭头看着越来越大的雨势。 秦曜生就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两把刚买的伞,看到郑忆年出来后撑起伞便冲进了雨幕里。 老板劝阻不迭,只能扒在窗口瞄:“这么大的雨都敢冲,还得是年轻啊!” 劲风裹挟着雨势,马路上很快便积了一汪水。秦曜生眼睁睁看着她上了车,张口却被呛了一口湿冷的风,站在路中央仿佛失去了方向。 “滴滴!” 一辆疾驰的车鸣笛示意,秦曜生想躲已经来不及,轮胎碾过积水坑扬起大片的水花儿全都泼给了他。 少年举着伞孤零零的站在雨幕里,像一只等主人来接的落汤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