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兰刑》 第1章 一蓑烟雨任平生(一) 1 梅雨季节的黄昏总是来得早。 郑平生站在醉月楼斑驳的朱漆大门前,听着檐角铜铃正被风吹得叮当作响,她收伞的动作很慢,水珠顺着伞骨滑到青石板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 "郑先生又来啦?"跑堂阿福熟稔地迎上来,眼睛却盯着她西装内袋的怀表,串联的金链子会在她俯身时晃出一道弧光。 郑平生选了靠戏台的方桌。 这张桌子腿脚不平,要用书卷垫着,但视野最好。她刚落座,台上的小电灯就"嗤"地亮了,光晕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 琵琶声起时,抬头看见宋烟雨抱着乐器走出来,她今天换了件藕荷色旗袍,开衩处露出小半截裹着玻璃丝袜的腿,袜子有处抽了丝,浅浅在脚踝上方勾出个小小的三角形。 "天涯呀——海角——"宋烟雨一开口,郑平生就听出她嗓子比昨日更哑,唱到"觅呀觅知音"时,有个音明显飘了,像断线的风筝。 二楼包厢突然传来粗嘎的笑声:"小娘们昨晚叫哑了嗓子吧?"几个穿绸衫的男人探出身子,为首的刘团长把花生壳往台下扔,正落在宋烟雨脚边。 郑平生朝跑堂阿福伸手,他立刻猫腰过来:"郑先生有什么吩咐?" "给宋小姐送盏胖大海,与今日的一块算上。" 台上的宋烟雨似乎听见了,眼风往这边一扫。 郑平生在灯光下能看清她右眼角有颗泪痣,像宣纸上洇开的墨点,这使得她突然想起留洋时伦敦公寓里有幅未完成的工笔画——画中女子眼角也缀着这样一颗痣。 2 散场时雨更密了。 郑平生站在廊下点烟,看见宋烟雨从后台小门溜出来,正把什么东西往手帕里包,借着路灯,她认出是那盏没动过的胖大海。 "宋小姐。" 宋烟雨肩膀一颤,手帕里的瓷盏"当啷"掉在地上。 "郑...郑先生。"她蹲下去捡碎片,旗袍后腰的缝线崩开一小截,露出里头打着补丁的里衣。 郑平生脱下西装外套递过去:"披着吧,你衣裳湿了。" 宋烟雨没敢接,她盯着郑平生卷起的衬衫袖口——那里有道蜈蚣似的疤痕,从肘窝一直蜿蜒到腕骨。 "我弟弟也有这样的疤。"宋烟雨的声音轻得如烟,"在武昌,被炮弹片削的。"她比划了个长度,"比您的还深两分。" 从醉月楼后门踏出。 "我送你回去。" "不..." "顺路。"郑平生撑开伞,"我去岩巷找王裁缝改衣裳。" 她们都知道这是谎话。 郑宅的衣裳都是上海老师傅亲自上门量体,但宋烟雨还是钻进了伞下。 油纸伞不大,两人肩膀若即若离地挨着,能闻到对方身上的气息——郑平生是淡淡的雪茄和墨水味,宋烟雨则是廉价头油混着白兰花的香。 岩巷比想象中更破旧。 到了宋烟雨的住处,郑平生看见天井里晾着的衣裳滴着水未收进屋,小厢房窗户纸破了,用报纸糊着。 "要...要进来喝杯茶吗?"宋烟雨问得犹豫,手指绞着衣角。 郑平生摇头,却从内袋掏出个牛皮纸包:"苏州带来的梨膏糖,治嗓子。" 屋里突然传来老人的咳嗽声,接着是陶罐砸地的脆响,宋烟雨脸色一变,慌忙推门进去。 透过半开的门缝,郑平生看见个瘫痪的老妇人歪在藤椅上,地上散着药渣和碎瓷片。 "阿姐..."老人含糊地喊着,口水顺着下巴往下淌。 宋烟雨熟练地掏出手帕给她擦拭,又蹲下去收拾碎片,郑平生这才注意到她后颈有块烫伤的疤痕,形状像片枯叶。 "你母亲?" "养母。"宋烟雨头也不抬,"我从苏州被卖到这儿,她买了我后就瘫了,报应。" 郑平生站在门槛外,雨水顺着伞沿滴在青苔上,她忽然想起母亲的葬礼——棺木入土时,也有这样淅沥的雨声。 3 三日后郑平生又来了醉月楼,带着本《纳书楹曲谱》,宋烟雨唱完下场,看见桌上除了茶,还多了盒西药。 "阿司匹林。"郑平生推过药盒,"给你养母。" 宋烟雨没接,手指摩挲着曲谱泛黄的纸页。 过不了多久,梅雨季快结束时,城里开始闹米荒。醉月楼的客人少了大半,掌柜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 宋烟雨常听见隔壁桌在议论:"北伐军要打过来了...""银行都在往租界搬..." 今天唱的是《渔光曲》,声音比往常低,唱到一半,几个穿军装的闯进来,为首的正是刘团长。 "小宋儿!"他喷着酒气往台上扔银元,"给老子唱《十八摸》!" 银元"当啷"砸在琵琶上,宋烟雨手指一颤,弦断了,在她指尖拉出道血口子。 宋烟雨忍痛翻过曲谱,手指上的血珠蹭在扉页上,她抬头看着眼前男人们的脸,突然想起昨夜做的梦——梦里有人用钢笔在她掌心写字,笔画太复杂,醒来就忘了。 4 夜里。 郑平生的书房亮着盏绿罩台灯,宋烟雨拘谨地坐在沙发边上,看郑平生从木箱里取出一摞唱片。 "这是...?" "百代公司的《贵妃醉酒》。"郑平生摇动留声机手柄,"梅老板原声。" 针尖落在唱片上,梅兰芳的声音像一缕烟飘出来。宋烟雨听得入神,没注意茶水已经凉了。 窗外又开始下雨,雨点子打在树叶上,沙沙地响。 "平生..."她第一次叫这个名字,"我俩是不是关系太近了?" 郑平生正在翻找另一张唱片,闻言顿了顿:"我父亲生前常说,乱世里..."她转过身,镜片后的眼睛很亮,"能遇见知音是福气。" 宋烟雨忽然想起什么,从手袋里掏出个银铃:"给你的,我母亲留给我的,能驱散不好的事物,比如噩梦..." 留声机突然卡住了,梅兰芳的"海岛冰轮"唱到一半,变成古怪的颤音。 两人都笑起来,笑着笑着,宋烟雨发现郑平生的眼角有泪光。 雨下得更大了,但屋子里很暖。 5 晨雨下得缠绵,郑平生站在女子师范的廊檐下,望着它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她摩挲着口袋里那枚银铃——昨夜宋烟雨解下时,铃铛在月光下泛着幽微的光。 "先生,教务处通知下周停课。"女学生林佩珊撑着油纸伞走来,蓝布鞋边沾着新泥,"说是北伐军要进城了。" 银铃贴着怀表,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醉月楼今日挂出了歇业的木牌,郑平生绕到岩巷,找到宋烟雨的住处,看见她在院里正蹲在井边洗衣。 藕荷色旧旗袍卷到膝盖,肥皂泡顺着她泛白的指节往下滑,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晕。 “平生?” "刘团长昨夜来了?"郑平生注视着她衣领下若隐若现的红痕。 宋烟雨绞衣服的手顿了顿:"他要带我去上海。"水珠溅在青苔上,"说大帅府缺个唱昆曲的。" 后院传来陶罐碎裂的声响,宋烟雨慌忙起身,湿衣裳落回木盆,溅起的水花打湿了郑平生的裤脚。 养母又在摔药碗了——自从最后一粒阿司匹林吃完,老人的咳喘便愈发厉害。 第2章 一蓑烟雨任平生(二) 6 药铺的伙计将黄麻纸包推过柜台时,郑平生想起伦敦那位犹太教授的话:"有些镇痛药会让人上瘾,就像爱情。" 拐进巷时,醉月楼方向传来喧哗。 刘团长的副官正指挥士兵往马车上搬戏箱,王掌柜抱着紫檀琵琶匣跟在后面点头哈腰,郑平生认出那是宋烟雨的琵琶匣,匣角磕掉了一块漆,露出里头泛黄的海绵。 宋家小院弥漫着鸦片的烟气,烟雨养母蜷在藤椅里,枯瘦的手指抓着烟斗,嘴里含糊地念叨着"井......瑾妃......"。 宋烟雨正在煎药,月白旗袍的袖口被炉火燎黑了一角,腕上新鲜的淤青在蒸汽中若隐若现。 "明早走。"药吊子里的汤药咕嘟作响,"今晚我想和你待待。" 夜雨来临时,她们挤在郑宅厢房的窄床上听留声机,突然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惊得门外几声鸟鸣。 "平生。"宋烟雨在黑暗里抓住郑平生的手,"如果明天......" 郑平生吻掉她未尽的话语。 雨点砸在窗纸上,像无数细小的脚步声,挂在床边的银铃在枪声间隙里轻响,仿佛在数着乱世里偷来的光阴,眼泪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温热如初沸的药汤。 "等我们再相见的时候,怕又是梅雨天了。" 7 两月后,郑平生独自走过女子师范空荡荡的走廊。教室里还留着学生们匆忙撤离的痕迹——半截粉笔滚在讲台边缘,板书只擦了一半,黑板上"反是不思"四个字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她推开办公室的窗,看见操场上几个工人在搭建临时救护站。 远处传来隐约的炮声,惊飞了老槐树上的麻雀,抽屉里那本《纳书楹曲谱》已经落了灰,扉页上宋烟雨写的"平生先生惠存"几个字,墨色淡了许多。 郑平生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宋烟雨时,那人站在渡轮甲板上,蓝布衫被江风吹得鼓起来,像只欲飞的青鸟。 战事吃紧后,学校迁到了乡下祠堂。 郑平生跟随迁移,睡在堆放农具的偏厦里,夜半常被老鼠啃木头的声音惊醒。 中元节那天,她看见乡下新坟旧冢间,几个妇人正在烧纸钱,灰烬被风卷起,些许落在她藏青色的西装上,她突然想起宋烟雨说过,苏州人扫墓时总要带一包松子糖。 祠堂改的教室里,女学生们正在临帖,郑平生走过一排排课桌,看见有个孩子在宣纸上反复写着"烟雨"二字,笔画歪歪扭扭,像雨中挣扎的蚯蚓。 "先生,这是《念奴娇》的新韵吗?" 郑平生摇摇头,把教案翻到《雨霖铃》那页。 窗外又开始下雨,打在芭蕉叶上的声音,像极了醉月楼门外青石板被雨浇打的响动。 8 女子师范解散的通告贴在布告栏上时,郑平生正在整理父亲留下的书箱。 通告用的是廉价的黄表纸,浆糊还没干透,边角已经卷了起来,她伸手抚平卷边,指腹沾了层薄灰,和书房里那些线装书上的灰尘一样,带着经年累月的涩。 辗转回到故里,郑家老宅的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正厅的太师椅上积了层灰,父亲惯用的那方端砚还摆在书案上,墨池干涸龟裂,像块龟甲。 管家说,老爷近来总对着西墙那幅《寒江独钓图》发呆,有时一坐就是半日。 郑平生去请安时,父亲正靠在榻上喝药,白瓷碗底沉着些药渣,闻着有股熟地黄的药气。 夜里下起雨来,郑平生在自己从前的闺房里找到一只樟木匣子,里头整齐码着自己十二三岁时的临帖,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照片:东京女子师范的校园里,母亲穿着和服站在樱花树下,身边是个穿洋装的清秀女子,眉眼间依稀有宋烟雨的影子,照片背面题着"宛君、玉卿,明治三十八年"。 郑平生把照片放回原处,走出房听见后院传来咳嗽声——父亲又在看那幅《寒江独钓图》了,画上的渔翁裹着蓑衣,小舟前方雾气茫茫,既不见山,也不见岸。 9 宋烟雨走的那天,雨下得绵密,像一张湿漉漉的网罩在码头上。 郑平生站在岸边,她将手里的那枚银铃还给宋烟雨,铃舌早已不知去向,空荡荡的壳子坠在掌心,像一颗哑了的心。 她看着宋烟雨踏上渡轮,蓝布衫被江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藕荷色的旧旗袍——还是那件,只是更旧了,袖口磨得发白。 "烟雨!"郑平生喊。 宋烟雨回头看她,嘴角弯了弯,却没笑出来,她伸手拢了拢鬓边的碎发,腕上的淤青已经褪成了淡黄色,像一块陈年的茶渍。 "平生。"她轻声应着,声音比琵琶弦还细。 渡轮拉响汽笛,烟囱里喷出一股黑烟,混着雨丝沉沉地压下来,郑平生站在原地看着船驶远,直到它变成江面上一个模糊的黑点,最后连黑点也看不见了。 她转身往回走,脚下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每一步都像踩在梦里。 —— 惊醒后,郑平生感到钝痛,发了霉潮湿的屋榻总是一股死气,她觉得自己似乎难以摆脱这样的境遇了…… 10 再见到宋烟雨,已是三年后。 郑平生去上海做西学教育宣传时路过一家新式剧院。 门口的海报让她怔了怔,画上的女人分明就是宋烟雨,她穿着戏服,眉眼依旧,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细纹,像是被岁月用指甲轻轻刮出来的。 那晚的戏唱到一半,台下突然骚动起来,几个穿军装的男人嚷着要宋烟雨陪酒,她坐在台上没动,琵琶横在身前,似乎要做一道屏障。 宋烟雨看见了台下的郑平生,眼神晃了晃,像烛火被风吹了一下。 那晚,她们并肩走在霓虹闪烁的夜上海。 宋烟雨说,养母死了,刘团长也死了,乱世里的人命像香灰,风一吹就散了。 郑平生没接话。 "你还在等什么?"宋烟雨突然问。 郑平生望着远处闪烁的灯火,轻声说:"等雨停。" 第二天清晨,宋烟雨又不见了,只留下了一枚银铃,静静地躺在旅馆的床头柜上。 这一次,铃舌回来了。 郑平生拿起它,轻轻一晃。 "叮——" 清脆的一声,像叹息,又像告别。 (一蓑烟雨任平生完) 第3章 青瓷白兰(一) 1 金陵城的秋天,像金粉里掺了灰。 天空是块洗褪了色的旧绸缎,青灰里透着一丝敷衍的蓝,风一起,满城的树便絮絮叨叨起来,金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落下,铺在路上,踩上去是干燥的、脆生生的碎裂声,像踩碎了无数个薄脆的旧梦。 白青瓷抱着几册线装的《诗经》走出金陵女中的雕花铁门,她穿一件蓝旗袍,料子是半旧的,洗得发白,却熨帖得一丝不苟,裹着纤细的身段,像一株挺直的青竹。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隔着薄薄的衣料里,一块微凉的金属贴着她,那是块鎏金怀表,表壳已有些黯淡,边角处磨出了铁块的本色。 她轻轻掀开表盖,内侧刻着一行细如蚊足的小字:“青瓷易碎,白兰长香”。 这是母亲留给她的。在母亲咽气前,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嘴唇微动,说的却是:“这表……值钱……紧要时……” 值钱么?或许曾经是。 紧要时?白青瓷只觉得它像一块冰冷的砖头,压着她,也提醒着她自身与生俱来的脆弱与卑微。 她拐进临河巷口的茶楼,听到跑堂在一旁和一群男人做起了“介绍”,声音里带着点神秘的兴奋,“那位拍破落户的陆小姐,也在河上呢!” 白青瓷微微颔首,目光投向桥头。 秦淮河这一段已不复六朝金粉的旖旎,水色浑浊,懒洋洋地流着,映着两岸灰扑扑的民居和驳船。 那桥头立着一个穿白旗袍的女子,只是旗袍料子一看就是廉价的,或许是洗得次数多了,泛着一种废旧的质感。 这女子身形极瘦削,窄窄的肩膀,细细的腰,仿佛一阵稍大点的秋风就能把她吹散了架,她低着头,全神贯注地摆弄着胸前挂着的一架老式相机,相机笨重,反而衬得她愈发单薄。 暮色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也清晰地勾勒出她颈后那一抹雪白的肌肤,在周遭的灰暗里,像一块突兀的、易碎的玉。 “叫陆白兰。”跑堂的声音像蚊子哼哼,却又清晰地钻进白青瓷的耳朵,“听说是北平那边惹了不小的麻烦,才避到这南边来的,啧啧,好好的大小姐不当,偏生爱拍些破烂,还捡些烂物件儿!前儿个,在永当门口,一站就是小半天,眼珠子恨不能粘在人橱窗里那只破瓷瓶上!你们说怪不怪?” 只见陆白兰调试好相机,转过身来,像是要走下桥,一转身便不经意地露出旗袍里一截里衬,同样也是洗得发白发硬的棉布,然而,她的袖口却用两粒小巧圆润的白色仿珍珠纽扣,仔细妥帖地挽着,露出细瘦却线条干净的手腕。 这点刻意的体面,像是对这个粗粝世界无声的抵抗,又像是一种摇摇欲坠的坚持,在白青瓷心里投下一点微澜。 2 暮色如同掺了水的淡墨,一层层染开,将白昼的轮廓晕得模糊,河上的画舫和桥面点了灯,昏黄的光晕在水面拖出长长的、颤抖的影子。 白青瓷走出茶楼,才刚踏上巷口的青石板路,身后便传来“咔嚓”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暮色里格外清晰。 她回头,只见陆白兰抱着那架笨重的相机,站在几级石阶上,有些无措,相机对着白青瓷,像张着黑洞洞的嘴。 陆白兰低着头,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暮色将她整个人笼罩,像一张曝光不足的老照片,轮廓依稀,细节却已褪色模糊,只剩下一种沉静的、近乎哀伤的底色。 白青瓷的脚步顿住了,一种奇异的冲动,并非怜悯,更像是某种同病相怜,这促使她开了口。 她的声音不高,在风里却显得清晰:“陆小姐若不嫌弃,可以同行一程。”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微微诧异,她向来是独来独往的,像一株长在墙角的植物,安静地汲取着自己的养分,也吝于给予他人荫蔽。 陆白兰闻声抬起头,那一瞬间,她眼睛里仿佛有微光一闪,像暗夜里划过的微弱火星,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她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受过良好教育却已磨损的温雅:“多谢。” 她没有立刻靠近,而是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帕子是素白的棉布,边缘用极细的青线绣着几朵小小的、半开的兰花,只是帕子本身已很旧了,洗得发薄,边角处起了毛茸茸的线头。 她小心翼翼地用这方旧帕子包裹住相机镜头,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安抚一个易受惊吓的孩子。 “见笑了,”她低语,声音飘忽,“人心易变,世情凉薄,不会说话的机器……更长久些。” 这话像一枚细小的针,轻轻刺了白青瓷一下,她想起胸口那块冰冷的怀表。 两人并肩走在巷中,影子被昏黄的路灯拉长,交叠、分离,又交叠。 3 空气里是尘土、煤烟和远处飘来的饭菜混合的市井气息,沉默弥漫着,却并不尴尬,反而像一层薄纱,隔开了周遭的喧嚣。 经过永当时,黑沉沉的、嵌着巨大“當”字的门面显得异样。 陆白兰的脚步停住了,她像被钉在了原地,目光牢牢锁在当铺高大的橱窗里。 在昏黄的射灯下,一只青瓷瓶静静伫立在红丝绒底座上,瓶身线条流畅,釉色是雨过天青般的温润纯净,流转着玉一般的光泽。 然而,目光下移,瓶底沿至瓶身后半段有着一道狰狞的缝隙,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破坏了整体的完美,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残缺之美。 陆白兰的呼吸似乎都屏住了,她的声音干涩,带着紧绷:“小姐……”她转过头,琥珀色的眼睛直直看向白青瓷,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渴望、窘迫、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能否……借我三块大洋?” 白青瓷静静地回视着她。 暮色中,陆白兰的眼神像两潭深不见底的秋水,里面盛着太多她看不懂也无意深究的过往,她顺着她的目光再次看向那只瓷瓶,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这是件赝品,釉色浮,死板,实在做得太假。”她的语气是陈述事实的平淡。 陆白兰闻言,唇角缓缓向上弯起一个弧度,笑容初时有些僵硬,继而舒展开来,眼角也漾开几缕细细的、疲惫的纹路,她轻轻地、几乎是叹息般地问:“小姐为何如此清晰?” “我叫白青瓷,家里是烧瓷的,从小就了解。” 陆白兰点头,随后目光重新胶着在那道裂纹上,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温柔,“但……这道裂纹,它让这瓶子有了故事,像抹不去、也不必抹去的往事。” 她的手指隔着玻璃,虚空地描摹着那道裂痕的走向,仿佛在触碰一段隐秘的伤痛。 “裂纹很美,像一段过往。” 白青瓷的心,被这笑容和话语里的某种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没再说话,只是从随身的手袋里,摸出三块银元。 陆白兰感到银元冰凉,沉甸甸地压在她的掌心。 4 陆白兰租住的阁楼在城南一片杂乱民居的深处,窄而陡的木楼梯踩上去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不堪重负地散架。 推开薄薄的木门,一股浓烈的气味便扑面而来——是显影液和定影液混合的、略带酸涩的化学气味,还有一股陈年木头受潮后的霉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被化学药水掩盖的白兰花香。 房间极小,像个棺材,唯一的光源是角落里一盏蒙着厚重红布的电灯,散发出一种粘稠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光晕。 这红光统治着整个空间,将一切都染上了一层诡异而私密的色调。 墙壁上密密麻麻钉满了晾着的黑白照片:断壁残垣,废园,旧门……角落里还有些蒙尘的老物件,缺口的粗瓷碗,断腿的木椅,锈蚀的铜锁…… 桌上堆放着瓶瓶罐罐的化学药水,地上散落着一些废胶片。 这里是陆白兰的巢穴,她的暗房。 白青瓷后来成了这里的常客,这很违背她素日的习惯。 她一直认为自己像一株习惯了特定土壤的植物,却莫名地被吸引到这片弥漫着化学气味和死亡气息的“废墟”之中。 在红灯的光晕里,时间仿佛变得粘稠而缓慢。 第4章 青瓷白兰(二) 5 陆白兰教白青瓷辨认底片上细微的光影变化,教她如何在显影液里小心翼翼地托起一张相纸,看着影像从虚无中渐渐浮现,如同召唤一个沉睡的灵魂。 “看,这里的阴影层次出来了……这是高光,要控制好时间,过了就一片死白……”陆白兰的声音在红灯下显得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魔力。 她的手指灵巧地在药水中拨弄着相纸,动作精准而充满敬畏。 某一天,陆白兰在整理一沓旧底片时,抽出一张,犹豫片刻,还是将它浸入了显影盘中。 药水微微晃动,像搅动了一池幽暗的记忆,白青瓷站在她身后,看着显影液里,影像如同水底的沉船般,一点点浮出水面。 那是北平的冬天,一条狭窄的胡同,两旁的红墙被经年的风霜侵蚀得斑驳陆离,墙根下积着厚厚的雪,一个穿着学生装的少女蹲在那里,正将手里掰碎的馒头屑撒给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猫。 少女侧着脸,嘴角却噙着一丝纯净的笑意。 在她颈间围着的围巾上,别着一枚小小的胸针,是一朵用廉价珐琅烧制的白色兰花,在黑白照片里,胸针呈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刺目的亮白,像一小团凝固的光。 “这是我妹妹,白栀。”陆白兰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平静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她的手指隔着药水的微澜,轻轻点在照片上那朵刺眼的白兰胸针的位置,“三年前冬天,她死在去请愿的路上。”她的指尖微微发颤,“一颗子弹……从这里穿了过去。” 显影液微微晃动着,倒映出白青瓷瞬间变得苍白的脸孔,红灯的光像血一样涂抹在她的脸颊上。 陆白兰的话语像冰冷的针,刺破空气,也刺穿了白青瓷刻意维持的平静,她猛地想起父亲书桌那个永远上着铜锁的抽屉。 有一次,父亲喝醉了,钥匙掉在地上,她偷偷打开过,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叠叠油印的、字迹模糊的传单,纸张粗糙,边缘卷曲。 其中几张,在那些激昂的、墨迹淋漓的文字旁边,洇开了几团暗褐色的、早已干涸的血迹。 她还想到母亲,那个一生都在追求体面和安稳的女人,在病榻上,被肺痨折磨得形销骨立,眼神却空洞地望着帐顶,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说着:“青瓷记住……这世上最无用的就是……就是理想……” 那声音嘶哑,像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再次定神到红灯下,暗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药水轻微的晃动声和两人压抑的呼吸。 “你……”陆白兰突然转过头,琥珀色的眼睛里面清晰地映出白青瓷失魂落魄的影子,“和我好像呐。”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在白青瓷心中激起巨大的波澜。 她猛地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进陆白兰深深的凝视里,那目光复杂难辨,有追忆,有痛楚,有恍惚,甚至还有一丝……奇异的、让她心慌的专注。 白青瓷感到一阵眩晕,红灯的光晕在她眼前旋转、放大,仿佛要将她吞噬进那片粘稠的红色里。 6 初雪落下的那天,空气冷冽得像浸透了冰水。 陆白兰背着相机,带着白青瓷,穿行过迷宫般的小巷,来到城西一座荒废多年的教堂。 铁艺大门早已锈蚀变形,虚掩着,庭院里杂草丛生,深可及膝,枯黄的草茎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教堂主体是青灰色的砖石,几扇巨大的彩绘玻璃窗镶嵌在高高的墙壁上,大部分已经破碎不堪,留下黑黢黢的窟窿,像被挖去了眼珠的眼眶。 阳光穿过稀薄的云层,艰难地投射下来,穿过残存的彩窗,将红、蓝、绿、黄等瑰丽迷幻的光斑,泼洒在教堂内布满灰尘和鸟粪的地面上。 空旷的穹顶下,连脚步声都带着空旷的回响。 “站到那光里去。”陆白兰指着彩窗投下的那片最完整的光影区域,声音在巨大的空间里显得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丝命令的口吻。 白青瓷依言走过去,站在那片流动的光影之中。 她穿着蓝旗袍,彩窗的光投射在她身上,将那沉静的蓝色瞬间晕染、扭曲、变幻,整个人仿佛被镶嵌在一块巨大的、流动的琉璃之中,成了一个不真实的、易碎的幻影。 陆白兰站在几步开外,支好了三脚架,调整着笨重的相机。 她俯身凑近取景框,冰冷的边框贴着她的额头,取景框里,白青瓷的身影被彩光切割、重塑,带着一种让她难以呼吸的美。 陆白兰的手指搭在冰冷的快门键上,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这一刻,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不仅是在记录一个瞬间,更是在进行一场隐秘的盗窃,仿佛是偷取时光,偷取眼前这个琉璃幻影般女子此刻的存在,将其强行剥离,凝固在冰冷的胶片上。 “咔嚓。” 快门的轻响在寂静的教堂里显得格外清脆,像一声微弱的叹息。 几天后,在暗房粘稠的红光下,这张照片在显影液中缓缓浮现。 “白小姐,”陆白兰用竹夹子轻轻夹起湿漉漉的相纸,凝视着水珠从影像上滚落,声音有些飘忽,“若有一天……我是说,若真有那么一天,世道太平了,这些照片……能堂堂正正地办个展览……”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你说,该叫什么名字好?” 红灯的光晕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扭曲在墙壁上。 白青瓷的目光没有离开水盆中那张逐渐清晰的、流光溢彩的影像。 她看着水中自己那被异化的倒影,仿佛隔着时光在看一个陌生人,抬起眼,看向陆白兰在红灯下显得轮廓分明的侧脸,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暗房的寂静:“就叫《青瓷白兰》吧。” 她顿了顿,仿佛在确认某个早已洞悉的真理。 心里轰然: “越是易碎的东西,越是有人前赴后继地烧制。明知窑火无情,成器十不存一,却偏要烧。烧出来了,捧在手里,战战兢兢,不知哪天就碎了。碎了,便只余一道裂纹,一段往事,供后来人凭吊。这大约……就是人的痴处。” 陆白兰握着竹夹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 她转过头,深深地看了白青瓷一眼。 她的眼神复杂难明,有震动,有悲凉,也有一种找到了同类的了然。 显影液的波纹在白瓷盘里轻轻晃动…… 陆白兰走上前,指尖在白青瓷手腕内侧不经意地划过,留下一道微凉的痕迹。 像一片雪花落在皮肤上,转瞬就化了。 白青瓷忽然想起小时候玩雪,冻后再把手伸进温水里,先是刺刺的麻,而后才是暖。 歇睡处,俩人贪恋的呼吸沉重但缥缈。 第5章 青瓷白兰(三) 7 金陵城的冬天,湿冷深入骨髓。 报纸上的铅字似乎带着浓烈的硝烟味,关于北边战事的消息像瘟疫般在城里蔓延,搅动着人心底最深的恐惧。 银行开始转移资产,富户们暗中收拾细软,女中的课堂上,学生们交头接耳的声音里也带上了惶惑,空气紧绷得像一根随时会断裂的琴弦。 一个深夜,急促的敲门声撕破了陆白兰阁楼的寂静。 白青瓷进门,就看到桌前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玻璃碎片——那是陆白兰视若珍宝的显影液、定影液、停影液的瓶子,此刻全被砸得粉碎。 浓烈刺鼻的化学药水气味混合着霉气,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像一场小型毒气的释放。 暗红的灯光流淌在俩人僵直的脊背上,勾勒出一种孤绝而悲壮的轮廓。 她知,这不是陆白兰愤怒的发泄,更像是一种决绝的仪式,一场与过去、与牵绊的彻底割席。 白青瓷怀里抱着那只从永当赎回来的青瓷瓶,底部那道狰狞的裂纹,此刻像一张无声嘲笑的嘴。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 陆白兰将最后一只瓶子抛下,碎裂的余音在空气中震颤……她缓缓转过身,脸上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对不起。”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你要走?”白青瓷问,怀里的青瓷瓶冰凉,透过衣料传递着寒意,她索性将它放在脚边,走到陆白兰身边。 陆白兰点点头,自顾走到堆满杂物的床边,从一个破旧的藤箱深处摸索着,直到拿出一个薄薄的、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小方块,转身塞进白青瓷手里。 隔着油纸,能感觉到底片的硬度和冰冷,“留个念想。”她的手指冰凉,触碰到白青瓷温热的掌心,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白青瓷低头看着手中的油纸包,没有拆开。 她终于按捺不住某种积压已久的东西,伸手抓住了陆白兰正要抽回的手腕。 她的指尖用力,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手腕上有一道凸起的、蜿蜒的疤痕,像一条冰冷的蜈蚣,盘踞在细腻的皮肤上。 “这个,”白青瓷的声音带着一种自己都陌生的执拗,指尖紧紧压在那道疤痕上,仿佛要确认它的存在,“到底是怎么来的?” 这个疑问,像一根刺,从第一次在暮色中同行时,就扎在了她的心里。 陆白兰看着白青瓷紧抓着自己手腕的手,看着对方眼中那不容闪避的探询,苦笑着,显得格外沉重。 她轻笑,声音低哑,带着温柔,又像一把钝刀子,缓慢地切割着回忆,“我父亲用裁底片的刀片割的。” 她的目光越过白青瓷的肩膀,投向红灯下墙上那些斑驳的照片影子,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那个血淋淋的夜晚。 “因为我只是女人,我的手扛不起枪,拿不起笔,更举不起相机,为了防止我做男人的事,他想直接断了我的手。”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但每一个字都砸在白青瓷的耳膜上,轻描淡写的语气背后,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绝望。 怀里的青瓷瓶似乎更沉了,那道裂纹仿佛在无声地延伸。 “去延安?”白青瓷几乎是喃喃地问,明知故问。 “嗯。”陆白兰应了一声,弯腰开始收拾地上散落的几件衣物,动作利落得近乎粗暴,“那里需要会拍照的人。记录,或者……揭露。” 她将一个薄薄的、硬皮封面的笔记本塞进一个小布包,那是她记录拍摄参数和心得的本子。 “我们,没有任何改变……仅仅是女人,不管是战争,还是爱情,对吗?” “青瓷,理想改变了我,我认为我们能在阳光下。” 她再没有多看白青瓷一眼,也没有再看这间浸透了药水味和回忆的阁楼,仿佛这里的一切,连同那只青瓷瓶,连同眼前这个叫白青瓷的女人,都已成了她必须放下的事物。 白青瓷再次抱起冰冷的瓷瓶,站在一地狼藉的玻璃碎片和浓烈的药水气味中,看着陆白兰单薄的背影迅速而决绝地消失在狭窄的门洞和楼梯的黑暗里。 红灯的光晕笼罩着她,像一个巨大的、粘稠的伤口。 她知道,有些东西,碎了就再也无法弥合,就像这瓶子,就像这离别,就像这乱世里无数被碾碎的梦。 陆白兰最后那句话,像一句冰冷的谶语,回荡在空寂的房间里:“裂纹很美,像一段过往。” 只是这美,太过残酷。 8 时光在战火与流离中变得粘稠而模糊。 白青瓷随着学校一路颠簸,从金陵到武汉,又从武汉溯江而上,最终落脚在重庆,山城的雾终年不散,湿漉漉地黏在人身上,像一层永远也揭不掉的、忧伤的纱。 战争改变了所有人的轨迹,也磨平了记忆的棱角,一些惊心动魄的初逢、暗红灯下的凝视、教堂彩光里的幻影、还有离别前夜的冰冷决绝……都渐渐被炮火声、警报声、迁徙的疲惫和日常的琐碎所覆盖,沉入了记忆的底层。 又是一个雾气沉沉的下午,白青瓷夹着讲义,走过校场坝喧闹的街市。 一个旧书摊支在街角,花花绿绿的旧书和杂志胡乱堆放着,像一堆文化的废墟,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戴着断了一条腿、用细绳勉强系着的眼镜,正眯着眼修补一本散了架的线装书。 白青瓷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那些蒙尘的书脊。 忽然,一本厚厚的、土黄色封皮的影集吸引了她的注意,封面上印着几个遒劲有力的黑色大字:《抗战影集(西北卷)》。纸张粗糙,边角磨损得厉害。 鬼使神差地,她走了过去,拿起那本沉重的影集。灰尘被惊起,在潮湿的空气中飞舞。 她随手翻开,里面是一张张粗糙但充满力量的图片:黄土地,窑洞,操练的士兵,纺线的妇女,识字班的孩子……影像粗粝,带着强烈的现场感和生命的韧性。 她带着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心情,一页页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