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弑神录·凤起》 第1章 十五岁的女储君 离国四年,十月初一。 震天的喧嚣撞在朱红宫墙上,又被重重地弹回来,塞满了离国王都的每一寸空隙。礼炮沉闷的轰鸣仿佛大地深处滚过的惊雷,每一声都震得人脚底发麻。彩绸扎成的巨大花球悬在城门和望楼的飞檐上,被风吹得晃晃悠悠,泼洒下浓烈到近乎甜腻的香气。丝竹管弦的声音穿透鼎沸的人声,悠扬尖锐,时而被一阵更凶猛的欢呼彻底淹没。 我,离若清,虽然不过十五岁的芳龄,却成为了离国历史上第一位女储君,此时的我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粗布裙裫,像个寻常的市井少女站在街上,拿着只遮住上半张脸的素白面具扣在脸上,鼻尖还萦绕着新桐木那点生涩微苦的气息。 宫墙的阴影冰冷坚硬地贴在后背,隔绝了身后那片属于储君的、金碧辉煌的喧嚣。母后亲手为我簪上九凤衔珠步摇时温热的指尖触感,父皇宣读诏书时那浑厚、威严、又带着不易察觉颤抖的声音,群臣山呼“千岁”时整齐划一地拜伏下去的身影……这些画面在眼前晃动,却又被面具边缘那点粗糙的木刺刮得模糊起来。 我吸了一口宫墙外混杂着尘土、汗味和廉价香粉的空气,抬步,汇入御街两侧汹涌的人潮。 起初,一切都如想象。一张张被节庆烧得通红的面孔,在眼前晃动。人们踮着脚尖,伸长脖子,只为看一眼皇城方向腾起的绚丽烟花。“陛下万岁!”“皇后娘娘千岁!”的呼喊此起彼伏,饱胀着一种近乎盲目的欢腾。 “嘿,瞧见没?刚过去的车队!那金顶的马车!”一个满脸油光的汉子兴奋地指着远处,“是公主……不,是储君殿下的仪仗吧?” “那可不!托陛下和娘娘的洪福,今年田租减了足足三成!我家那小子前些日子得了急症,官办的惠民药局愣是没要一个铜板就给治好了!”旁边一个老者连连点头,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声音嘶哑却响亮,“好日子!真是好日子啊!” 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几乎要爬上我面具下的唇角。这便是离国的根基,父皇母后日夜操劳,所求的不正是这沉甸甸的民心么?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指尖拂过粗糙的衣料,仿佛能触到下面储君礼服上繁复的金线刺绣。这赞誉,似乎也有一份是属于我的荣光。 脚步不自觉地轻快起来,我沿着人潮的边缘,拐进一条稍窄些的横街。这里的喧闹被两侧高耸的店铺夹住,显得有些沉闷。 就在街角一个卖劣质糖人的小摊旁,几个穿着还算体面、却透着一股子痞气的青年男人围在一起,声音不大,却像几块肮脏的石头,突兀地砸进这嘈杂却还算和谐的背景音里。 “啧,储君?哈!”一个穿着宝蓝绸衫、腰带松松垮垮系得毫无章法的男人嗤笑出声,声音尖利得刺耳。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旁边同伴的脸上,“女人?呵,离国祖制何在?牝鸡司晨,家门不宁!陛下和娘娘怕不是老糊涂了?” 我的心跳,毫无征兆地漏了一拍。那轻飘飘的“牝鸡司晨”四个字,像一根淬了毒的冰针,瞬间穿透了面具,狠狠扎进耳膜深处。指尖猛地收拢,指甲陷入掌心,带来一丝锐痛,却远不及心口那股骤然升起的、被寒冰包裹的灼烧感。 另一个身材矮壮,脸膛通红的男人灌了一大口粗瓷碗里的浊酒,嘿嘿怪笑起来,声音油腻得令人作呕:“女人嘛,就该安安分分待在后院生儿子!当储君?滑天下之大稽!要我说,”他猥琐地挤挤眼,目光扫过同伴,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粘稠,“咱们哥儿几个,谁有本事去弄个驸马当当?把那小娘皮弄到手,到时候这离国江山,不就顺顺当当……嗯?”他拖长了调子,剩下的话被一阵心照不宣的、下流的哄笑声淹没。 那笑声如同无数只肮脏的手,撕扯着我的耳膜,更撕扯着我身上这件象征储君身份的、无形的华服。父皇深夜批阅奏章时疲惫的侧影,母后在宗庙为我祈福时虔诚而忧虑的眉眼,朝堂上那些老臣拂袖而去时鄙夷的眼神……无数画面在脑中轰然炸开,又被一股冰冷狂暴的洪流瞬间冲垮、淹没。 一股腥甜的铁锈味猛地涌上喉咙。 没有思考,没有权衡。 身体先于意志做出了反应。腰间那柄父皇所赐的、作为储君信物之一、装饰意义远大于实用的佩剑“承影”,在这一刻发出了龙吟般的清啸!剑鞘与剑身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嘶鸣! 那矮壮男人脸上油腻的□□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凝固。 剑光!一道纯粹、冰冷、迅疾到超越了视觉捕捉极限的弧光,在喧闹的街角倏然亮起,又瞬间熄灭。快得如同错觉,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灼热的残痕。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周围嘈杂的市声、远处礼炮的闷响、丝竹的呜咽……所有声音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一种声音,就是我手中这把利剑切开他皮肉的清脆声。 县令惊堂木拍在油腻腻的公案上,震得案头笔架一阵乱晃。他五十上下,保养得宜的白胖脸上此刻涨得通红,细小的眼睛因愤怒而眯起,死死盯着堂下戴着素白面具、一身粗布却难掩挺拔身姿的我。他身后,“明镜高悬”的匾额被经年累月的油烟熏得发暗。 “大胆狂徒!”他声音尖利,带着被冒犯的官威,“举国同庆,皇恩浩荡之日,竟敢当街行凶,戕害人命!你眼中可还有王法?可还有天理?说!为何杀人!” 木栅栏的冰冷和狱卒的唾骂仿佛还黏在皮肤上,但此刻,胸腔里翻涌的已不是冲动,而是淬了冰的寒意。隔着面具,我的声音清晰地穿透公堂的嘈杂,不高,却像一把薄刃,直指核心:“大人既问缘由,敢问大人如何看待死者所言?” 我顿了顿,将那句污秽不堪的诅咒一字不差复述出来:“‘咱们哥儿几个,谁有本事去当驸马,把那小娘皮弄到手,接管离国江山’——大人以为,此等狂悖犯上、觊觎神器、侮辱储君之言,该当何罪?” 公堂内外瞬间死寂。衙役们握着水火棍的手紧了紧,眼神飘忽。旁观的百姓也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县令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尽,又猛地涌上,成了猪肝色。他眼珠慌乱地转动,肥厚的嘴唇哆嗦了几下,才勉强挤出声音:“这……这……言语无状,自然该罚!然……然则,圣人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百姓愚钝,自有其……其发表见解之权!即便言语失当,自有律法裁定其罪,岂容你动用私刑,滥杀无辜?此乃大罪!大罪!”他越说越快,仿佛找到了立足点,惊堂木又重重一拍,试图盖过自己声音里的心虚。 面具下,我的唇角无声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好一个“发表见解之权”!好一个“自有律法裁定”!这冠冕堂皇之下,是骨子里对储君之位归属的不服,是对那“牝鸡司晨”偏见的默认。这县令,不过是这离国上下无数个无声“不服”的缩影。 就在这压抑的死寂几乎凝固时,公堂外猛地爆发一阵凄厉的哭嚎,夹杂着混乱的推搡和衙役的呵斥。 “青天大老爷!求您做主啊!我女儿……我女儿要被她男人活活打死了啊!”一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老妇,在几个同样面黄肌瘦的家人搀扶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进了公堂。他们中间架着一个女人,不,那几乎不能算是一个人形。她披头散发,露出的脖颈和手臂上布满了青紫交加的伤痕,有些皮肉翻卷,渗着暗红的血水。她的脸肿得看不清五官,一只眼睛只剩一条淤黑的缝隙,另一只勉强睁开,瞳孔涣散,气息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第2章 面具下的惊堂木 “求大人您发发慈悲!抓了那杀千刀的张屠户吧!他喝了酒就往死里打啊!再打下去,香草就没命了!”老妇哭喊着,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整个公堂的目光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惨剧吸引。衙役们面露不忍,旁观的百姓更是窃窃私语,夹杂着对那张屠户的咒骂。 县令的白胖眉头却紧紧拧成了一个疙瘩,脸上非但没有怜悯,反而浮起浓重的不耐烦和厌烦。他厌弃地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又是张家那点破事?闹什么闹!清官难断家务事!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尔等刁民,动辄告官,扰乱公堂,成何体统!退下!” “老……老爷!”那叫香草的女人似乎被这冰冷的呵斥激起了最后一丝力气,她猛地抬起头,用那只勉强睁开的眼死死盯住县令,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他……他要……打死我……不是……家务事……是……要命……”她的声音微弱下去,眼中那点微光如同燃尽的烛火,迅速黯淡。 “大人!!”老妇绝望地嘶喊。 县令却只是烦躁地别过脸去,仿佛多看那垂死的女人一眼都嫌晦气。 就在这一刻,香草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间那点支撑的气息骤然断绝。她圆睁着那只仅存的眼睛,里面凝固着无边的恐惧和最深重的绝望,身体软软地从家人臂弯中滑落,“噗通”一声,重重摔在冰冷的地砖上,再无声息。 死寂。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粘稠的死寂,瞬间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老妇的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喉咙里撕裂般的呜咽。公堂之上,落针可闻。唯有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无声地控诉着这“清官难断家务事”背后的麻木与残忍。 面具后的世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那点因储君身份带来的矜持,那点因杀人而起的复杂情绪,统统被眼前这血淋淋的现实碾得粉碎。原来宫墙之外,这离国的天空下,所谓的“民情”,所谓的“治理”,竟是如此腐朽不堪!父皇母后的仁政,在这层层叠叠的淤泥之下,竟连一个弱女子的性命都护不住! 一股冰冷的火焰,从心底最深处猛地窜起,烧尽了所有的犹豫和伪装。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笑,突兀地从面具下逸出,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公堂上。 在所有惊疑不定的目光聚焦下,我抬起手,没有半分迟疑,抓住了脸上那沾染着污血与尘土的素白面具。 “咔嚓”一声细微的脆响,仿佛某种封印被打破。 面具被摘了下来。 一张年轻、清丽,却因染血和此刻冻结的冰霜而显得异常冷峻的脸,暴露在公堂摇曳的火把光芒之下。眉宇间那份与生俱来的尊贵和此刻凝聚的雷霆之怒,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看到这张脸的人心头! “殿……殿下?!” 县令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惨白如纸,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他像是被无形的巨力扼住了脖子,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肥胖的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猛地从公案后弹起,又因腿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狠狠撞在冰冷的地砖上! “储……储君殿下千岁!千千岁!”县令的哀嚎带着哭腔,刺破了公堂的寂静。 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堂上堂下,所有衙役、皂隶、乃至旁观的百姓,在最初的死寂和难以置信之后,如同被狂风吹倒的麦浪,呼啦啦跪倒一片!额头触地的闷响此起彼伏,汇成一片恐惧的浪潮。 我,离若清,离国储君,站在公堂中央,脚下是那具刚刚咽气的女尸,眼前是跪了一地的、瑟瑟发抖的人群。我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那匍匐在地、抖若秋蝉的县令。 “你!”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钉在县令那颗几乎要埋进地里的脑袋上,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金截铁的决绝,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颤抖和呜咽,“给我滚下来!” 县令身体猛地一僵,随即瘫软在地,连滚带爬地试图挪开。 我没有停顿,无视那瘫软在地的县令,一步步踏上公堂那几级冰冷的石阶。靴底踏在象征权力的地面上,发出清晰而沉重的回响。最终,我站在了那张象征着永安一县最高权柄的公案之后。 “啪!” 我的手,重重拍在那张油腻、曾拍下无数敷衍了事判决的公案之上!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震得整个公堂都仿佛晃了一晃。 “本宫在此宣告,”我的目光扫过堂下依旧跪伏的众人,扫过那具无声控诉的女尸,扫过绝望的老妇,声音如同淬火的寒铁,冰冷、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在死寂的公堂上轰然炸响: “永安县的案子,从现在起,由本宫亲自来审查!” 我的手掌重重拍在油腻的公案上,震得那支象征性的朱砂笔滚落在地,溅开几点刺目的猩红。声音不高,却像一把淬了冰的薄刃,切开了公堂上凝固的恐惧。 “刘县令。”我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钉在公案前抖若筛糠的那团肥肉上,每一个字都清晰、缓慢,带着千钧之力砸下,“本宫今日起,清查永安县十年卷宗。” 刘县令猛地抬起头,脸上最后的血色瞬间褪尽,惨白如裹尸布,细小的眼珠里只剩下无边的惊骇。 “但凡查出一桩作奸犯科、包庇罪犯、徇私舞弊的冤案,”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头顶,“你刘元庆,罪加一等!” 刘县令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 “超过十桩冤假错案,”我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泉,冰冷彻骨,带着宣判命运般的死寂,“你,人头落地!” 公堂内外死寂得可怕,连呼吸声都消失了。只有刘县令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般的抽气声。 “超过第十桩,”我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如同两道燃烧的寒焰,锁死那张彻底扭曲崩溃的脸,“满门——抄斩!” 最后四个字,如同四道裹挟着地狱阴风的惊雷,狠狠劈下! “呃——!”刘县令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怪异的哀鸣,眼珠猛地翻白上吊,肥硕的身体像一袋被抽空了骨头的烂泥,“噗通”一声,重重地、毫无尊严地砸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溅起一小片尘埃。他瘫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散发着骚臭的湿痕。竟是生生吓晕了过去。 公堂上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吸冷气声。跪伏的衙役们头埋得更低,身体抖得更厉害。 “来人!”我收回目光,声音恢复冰原般的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拖下去,泼醒,押入大牢候审!” 两个如蒙大赦又心惊胆战的衙役慌忙上前,像拖死狗般将瘫软的县令拽了下去。 “现在,”我的视线转向堂下那具无声控诉的女尸,和旁边哭得几乎昏厥的老妇,“押张屠夫上堂!” 沉重的铁镣拖曳声由远及近。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敞着油污肚皮的汉子被衙役推搡着押了上来。他脸上毫无惧色,只有一股蛮横的戾气和被酒色掏空的虚浮。浓重的酒气和血腥气混合着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令人作呕。 “大人!”张屠夫不等问话,粗着嗓子先嚎起来,蒲扇大的手掌拍着自己油亮的胸脯,“冤枉啊!俺是打了那婆娘几下,可谁家男人不打婆娘?那是俺屋里头的事!再说了,”他三角眼一翻,瞟向地上香草的尸体,带着一丝残忍的得意,“人现在死都死了,死无对证!谁知道她是不是自己身子骨弱,一口气没上来?凭啥赖到俺头上?就凭这几个穷酸亲戚红口白牙瞎咧咧?”他朝着香草的老母亲和几个瘦弱的家人狠狠啐了一口唾沫。 “张屠夫!你这天杀的畜生!”老妇悲愤欲绝,挣扎着要扑过去,被家人死死拉住。 “肃静!”我冷喝一声,目光如刀扫过张屠夫,“香草之死,与你无关?” “无关!绝对无关!”张屠夫梗着脖子,唾沫横飞,“俺顶多就是手重了点!她自己命贱,怨不得俺!大人明察!这些刁民就是想讹钱!讹俺的血汗钱!”他环视着周围噤若寒蝉的衙役和旁观的百姓,脸上那股蛮横的底气似乎更足了,仿佛吃定了死无对证。 堂下只有香草家人悲愤的控诉,其他旁观的邻里,要么眼神躲闪,要么低头沉默,竟无一人敢出声作证。张屠夫平日里积威甚重,凶名在外,此刻又咬死了“死无对证”和“家务事”两张护身符,一时间,公堂竟陷入僵局。空气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第3章 木鱼叩门 张屠夫低着头,嘴角却咧开一丝不易察觉的狞笑,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公堂门口传来一阵压抑的啜泣和细碎的脚步声。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妇人,牵着一个约莫五六岁、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艰难地挤开人群,走了进来。小女孩穿着打补丁的旧花袄,小脸脏兮兮的,一双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惊恐地望着四周。 “妞妞?”香草的老母亲看到小女孩,哭得更凶了。 那牵着小女孩的老妇人,正是香草的母亲,妞妞的外婆。她走到堂前,拉着妞妞噗通跪下,老泪纵横:“储君殿下!青天大老爷!求您……求您给我那苦命的女儿做主啊!也给这孩子……一条活路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妞妞被这肃杀的气氛吓得瑟瑟发抖,小嘴瘪着,强忍着不敢哭出声。她茫然地转动着大眼睛,视线扫过地上冰冷的母亲,扫过悲恸的外婆,最后,落在了那个被铁链锁着的、熟悉又可怕的庞大身影上——她的爹,张屠夫。 张屠夫接触到妞妞的目光,凶光毕露地狠狠瞪了她一眼,带着**裸的威胁。 “哇——!” 这一眼,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妞妞积攒的所有恐惧瞬间爆发,她猛地挣脱外婆的手,指着张屠夫,用尽全身力气尖利地哭喊起来:“爹!爹好可怕!爹在家……动不动就打娘!打得好凶好凶!把娘的头往墙上撞!还……还让别的女人来家里!当着娘的面……呜呜……爹喝醉了……连妞妞都打!妞妞好疼!爹还说……说妞妞是赔钱货……要把妞妞卖到……卖到……呜呜呜……卖到青楼里去换酒钱!” 童音尖细,带着撕心裂肺的恐惧和委屈,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公堂上每一个人的耳膜! “青楼”二字从一个懵懂幼童口中喊出,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残酷和荒诞! “妞妞!”外婆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猛地撸起妞妞那件单薄花袄的袖子。瘦弱得如同嫩藕般的小手臂暴露在众人眼前——上面赫然布满了新旧交叠的青紫掐痕和鞭痕!有几道深紫色的淤痕,显然是不久前留下的,在细嫩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狰狞刺目! “畜生!畜生啊!”人群终于压抑不住,爆发出愤怒的吼声。方才那些沉默的邻居,此刻也因这触目惊心的童言和伤痕而激起了血性,纷纷怒视着张屠夫。 张屠夫脸上的横肉疯狂地抽搐着,那股蛮横的底气如同被戳破的皮球,瞬间泄了个干净。他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咆哮着否认,想恐吓那个小小的证人,但面对妞妞手臂上那铁证如山的伤痕,面对公堂上无数道几乎要将他撕碎的目光,面对公案后那双冰冷燃烧、蕴藏着雷霆之怒的凤眸…… 他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怪响,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庞大的身躯,第一次不可抑制地开始剧烈颤抖,铁链随之哗啦作响。 张屠夫那庞大如熊的身躯“噗通”一声重重砸在冰冷的地砖上,震得铁链哗啦作响。他脸上的横肉因极度的恐惧和求生欲而扭曲变形,豆大的汗珠混着油污滚落。他猛地抬起头,朝着公案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嚎起来,声音因急切而尖利破音: “大人!储君殿下!冤枉!天大的冤枉啊!”他砰砰磕着头,额角瞬间青紫一片,“小人……小人是喝了点马尿,糊涂了!可……可那都是俺那婆娘不省心啊!她……她非要跟俺吵!没完没了!俺一时没压住火,才……才动了手!”他眼珠慌乱地转动,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俺打她是俺不对,可……可她身上的伤,好多是她自己撞的!她自己想不开,寻死觅活啊大人!您不能全赖在俺头上啊!” 他猛地指向角落里那个小小的、仍在抽泣的身影,眼神变得怨毒而疯狂:“这孩子!她才多大?懂个屁!她说的那些话……什么别的女人,什么青楼……全是胡扯!定是有人教的!是她!”他粗糙的手指直戳向旁边悲愤欲绝的老妇人,“是这老虔婆!她恨俺!她想害死俺!她教唆孩子胡说八道!殿下!您明鉴啊!您不能听信小孩子的胡话就冤枉好人啊!俺是良民!大大的良民!” 那嘶嚎声在空旷的公堂里回荡,混合着唾沫星子和恶臭的酒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淤泥里捞出来的蛆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无耻和狡诈。他试图用“醉酒”、“争吵”、“自残”、“童言无忌”和“教唆”编织成一张看似混乱实则恶毒的网,想把自己从血淋淋的罪行中择出去。 面具早已摘下,我冰冷的视线落在他那张因恐惧和狡辩而扭曲的脸上,清晰地看到那所谓“律法”的条文在他眼中不过是可以随意践踏、肆意扭曲的烂泥。他心中毫无敬畏,只有**裸的暴戾和卑劣的侥幸。 杀了他?易如反掌。 可我要的,远不止一条烂命。 我要他亲口撕下这层“良民”的伪装,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骨子里的恶毒和卑劣暴露无遗。我要他承认的,不止是香草的死,更是他对这世间一切良善与规则的践踏! “够了。”我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寒冰投入沸油,瞬间压下了张屠夫所有的嘶嚎狡辩。公堂内外一片死寂,只有张屠夫粗重的喘息和妞妞压抑的抽泣声。 我缓缓站起身,宽大的储君袍袖拂过冰冷的公案。“今日时辰已晚。”目光扫过地上香草冰冷的尸体,扫过悲恸的家属,扫过惊魂未定的衙役和愤怒的百姓,最后落在瘫软如泥、眼神怨毒的张屠夫身上,“先将张屠夫收押入监。” “殿下!”老妇绝望地抬起头。 “明日巳时,”我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宣判,“开堂宣判!” “押下去!”一声令下,如狼似虎的衙役再不容张屠夫嚎叫,死死捂住他的嘴,拖死狗般将他拖离了公堂,那绝望而怨毒的“呜呜”声在甬道里渐渐远去。 白日里喧嚣鼎沸的永安县衙,此刻死寂得如同巨大的坟墓。唯有后衙一间临时辟作储君行辕的书房,窗棂上透出一点昏黄摇曳的光晕。 书房内,空气凝滞。巨大的花梨木书案几乎被淹没——堆积如山的卷宗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尘土味和陈年墨汁的酸腐气息。卷宗册页早已失去原本的颜色,泛着焦黄和深褐,边缘被虫蛀得如同锯齿,纸页粘连在一起,轻轻一翻,便簌簌落下呛人的尘埃和细碎的纸屑。有些封皮上还残留着可疑的暗褐色污渍,像凝固的血迹,又像泼洒的茶水。 烛台上的牛油大蜡噼啪爆出一个灯花,昏黄的光晕随之跳动,将墙上悬挂的“正大光明”匾额映照得忽明忽暗,更添几分诡谲。我坐在案后,一手撑着隐隐作痛的额角,指尖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另一只手,正翻开一册卷宗。 “四月初十,东街李氏状告邻人王五侵占宅基……县令批:邻里纠纷,自行调解……”墨迹敷衍,结语潦草。 “六月初八,南郊农户赵大牛遭乡绅家丁殴打致残……县令批:口角争执,伤情存疑,着乡老调处……”证词模糊,关键处墨团晕染。 “十二月初九,西市布商女被掳掠,其父击鼓鸣冤……县令批:查无实据,疑为私奔,不予受理……”卷宗末尾,只有报案人一个血红的手印,透着无尽的绝望。 一桩桩,一件件,字里行间透出的敷衍、推诿、颠倒黑白、甚至**裸的包庇,像无数只冰冷的毒虫,顺着指尖爬上来,啃噬着神经。刘元庆那张白胖油腻的脸在这些卷宗后若隐若现,带着他那句“清官难断家务事”的麻木冷笑。这堆积如山的卷宗,就是永安县十年间被无声吞噬的冤魂和血泪!每一个“不予受理”、“自行调解”、“查无实据”的冰冷批语下,都压着像香草、像妞妞这样的累累白骨!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叹息从齿缝间逸出。胸腔里翻涌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疲惫与寒意。原来这离国的基石之下,早已被这些蠹虫蛀蚀得千疮百孔!父皇母后的仁政阳光,竟照不进这最底层的阴沟! 就在这时—— “笃…笃…笃…” 几声极轻微、极清脆的敲击声,毫无预兆地穿透了书房厚重的寂静,清晰地传入耳中。 那声音……居然…是木鱼? 第4章 夜审菩提 我猛地抬起头,撑在额角的手放了下来,目光锐利地投向紧闭的房门。 几乎同时,门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难掩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压抑的、带着喘息和惶恐的禀报声,隔着门板传来:“启……启禀储君殿下!外……外面……” “何事?”我的声音因疲惫和压抑的怒火而显得格外低沉沙哑。 门外静默了一瞬,似乎那捕快在努力平复自己受惊的心绪。再开口时,声音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回殿下……衙门外,来……来了一个和尚!” 和尚?深夜叩衙? “说下去。” “是……是个年轻的和尚,看着……眉清目秀的,穿着半旧的灰色僧衣。”捕快的声音带着困惑和敬畏,“他……他就站在衙门口的石狮子旁边,手里托着个木鱼……刚才那几声,就是他敲的!他说……他说……” “说什么?”我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案面。 捕快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鼓起莫大的勇气才敢复述那和尚的话,“他说……‘方外之人,了尘,求见离国储君。为解一桩未了的杀业,也为断一截尘封的因果’。” 了尘和尚的话音,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心头漾开一圈圈冰冷的涟漪。未了的杀业?是指白日街头的血溅面具,还是这满屋卷宗里无声的冤魂?尘封的因果……又是什么? 我霍然起身,案上堆积的卷宗被衣袖带起的风拂过,簌簌作响,落下更浓的尘埃。推开沉重的书房门,深秋的夜风裹着寒意扑面而来,吹散了屋内令人窒息的霉腐气息。守在门外的捕快脸色苍白,眼神惊疑不定,指向衙门外。 月光如练,清冷地铺洒在县衙门前空旷的青石地上。石狮旁,立着一道身影。 灰布僧衣洗得发白,宽袍大袖在夜风中微微拂动,勾勒出挺拔如修竹的身形。月光毫无保留地落在他脸上,那是一张极年轻、极清俊的脸庞,眉目疏朗,鼻梁挺直,唇线微抿,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沉静。手中并无木鱼,只松松地捻着一串深褐色的菩提念珠,颗颗圆润,在月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周身不染尘埃,仿佛自九天清辉中走来,将这污浊阴暗的县衙都映衬得通透了几分。 他双手合十,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极其标准的佛礼。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超越尘世的宁静风仪。 我站在阶上,居高临下,只略一点头,算是受了这礼。夜风卷起我袍袖的一角,猎猎作响。 “如何称呼?”我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冷硬。 “贫僧云游。”他抬起头,目光澄澈,如同月下山泉,不闪不避地迎上我的审视。 “所为何事?”我追问,目光如鹰隼,试图穿透那层悲悯的表象。 他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抬步,朝我走来。月光下,他的步履无声,僧鞋踏过青石,竟似不沾微尘。侍立在台阶两侧的侍卫瞬间绷紧了身体,手按上了腰间的刀柄,空气中弥漫开无声的警惕。 我抬手,一个简单的手势。侍卫们按刀的手松开,虽未退下,却敛去了锋芒,如同雕塑般静立。 云游行至阶下,离我仅三步之遥。这个距离,足以让我看清他眼中那份沉静下深不见底的幽潭。 “贫僧此来,”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梵音,敲打在寂静的夜里,“是奉天命,传上谕。”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我的身体,望向更深邃的夜空,“劝诫殿下,放下执念,了却凡尘夙愿。切莫……接管离国江山。” “呵……” 一声短促的、带着浓重讥诮意味的冷笑,毫无预兆地从我唇间逸出,打破了月夜的沉寂。我甚至微微摇了下头,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 “天命?上谕?”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锋芒,“离国并尊佛道,百家争鸣。然——”我向前一步,逼近他,眼中是毫不妥协的锐利,“我离若清,独尊黄老,敬奉三清!我信道!信天道承负,信善恶有报,信天网恢恢!” “佛家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盯着他那双依旧平静的眼眸,一字一句,如同冰锥砸落,“可在我眼中,屠刀既已举起,染了无辜者的血,那便已是地狱恶鬼!放下屠刀,抹不去罪孽!恶人,就是恶人!他们不配成佛,只配——永堕无间地狱,受业火焚烧,万劫不复!” 夜风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侍卫们的呼吸都屏住了。阶下的年轻僧人,脸上的悲悯终于出现了一丝细微的涟漪,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 “若你此来,”我的声音冷得能冻结骨髓,带着最后通牒般的意味,“是为那张屠夫求情,妄图以什么‘回头是岸’、‘佛渡有缘’的虚妄之言,来动摇本宫法度……”我微微眯起眼,杀气如同实质的寒流弥漫开来,“那本宫也劝诫你一句——这身僧衣,趁早脱下!这菩提念珠,趁早丢了!这和尚,你也不必再当了!” 云游的目光终于有了明显的波动。他没有愤怒,没有辩解,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我,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悲悯,有叹息,甚至……有一丝洞悉一切的了然。他缓缓摇头,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殿下误会了。贫僧不为任何人而来。”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贫僧……只为殿下而来。” 只为……我而来? 心头那股翻腾的怒意和冰冷的讥诮,被这出乎意料的答案短暂地冻结了一瞬。 下一刻,我没有任何犹豫! 猛地向前再跨一步,右手如电般探出,一把攥住了他纤细却异常稳固的手腕!触手微凉,带着一种不属于凡尘的温润感。 “好一个‘为我而来’!”我冷笑一声,手上用力,不容分说地将他往衙门内拽去,“那就进来看看!看看你口中这‘凡尘夙愿’,看看这离国江山之下,究竟压着什么!” 云游似乎并未料到我会如此直接粗暴,身体被带得微微一踉跄,但他并未反抗,任由我拽着他,踏过冰冷威严的门槛,穿过死寂压抑的回廊,重新回到了那间被如山卷宗淹没的书房! “砰!”房门在我身后重重关上,隔绝了月光,只剩下烛火摇曳,将堆积如山的卷宗投下巨大、扭曲、如同坟茔般的阴影。 我松开手,将他往前一推,指着那几乎要顶到天花板的、散发着霉烂与绝望气息的“山峦”,声音如同淬了火的寒铁,在狭小的空间里轰然炸响: “你若识字——”我盯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槌,砸在凝滞的空气里,“就给我睁大眼睛,好好看看!看看这上面写的每一个字!看看这每一滴被掩盖的血泪!看看这每一桩被轻飘飘判定的‘家务事’、‘邻里纠纷’!看看这永安县十年间,堆积如山的——冤魂!” 烛火猛地跳跃了一下,将云游清俊的侧脸映照得半明半暗。他站在那片巨大的阴影前,僧衣如洗,菩提念珠在指间停止了捻动。目光,缓缓扫过那些泛黄、卷曲、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卷宗封皮,如同在凝视一片无边无际的苦海。 第5章 渡劫 “贫僧早已斩断尘缘,云游多年。”云游的声音在烛火摇曳的阴影里,平静得如同古井深潭,不起微澜。“离国城外,边疆漠北,红尘纷争,皆如梦幻泡影,不可干预。”他微微抬眸,那双澄澈如琉璃的眼,穿透堆积如山的冤魂卷宗,直直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与笃定,“然,贫僧只渡有缘人。殿下,您便是那个人。” 只为渡我? 他那眼神,剔透得如同雪山之巅的冰晶,没有半分玩笑,没有一丝闪烁,只有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坚定与淡然。这目光,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劈开了我胸中翻涌的怒涛与冰冷的算计,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亵渎的念头,毫无预兆地、野蛮地破土而出。 我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如同淬毒的刀刃开锋。没有言语,只是上前一步,逼近他。 檀香混合着书卷霉味的气息瞬间被一种无形的张力撕裂。我的身体几乎贴上他宽大的灰色僧袖,微微踮起脚尖,温热的呼吸拂过他微凉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蛊惑: “跟我来。” 没有等他回应,我已转身,朝着书房深处那扇通往更幽暗内室的角门走去。脚步声在死寂中回响。身后,那抹灰色的身影略一迟疑,终究还是跟了上来,步履无声,如同月下幽魂。 “吱呀——” 沉重的木门被推开,一股更浓重的、带着尘埃和陈旧木器气息的阴冷扑面而来。我反手,“咔哒”一声脆响,沉重的黄铜门栓落下,将门外摇曳的烛光与堆积的卷宗彻底隔绝。 这是一间小小的静室,应是前任县令偶尔休憩之处,陈设简单,只有一榻、一几、一盆早已枯死的残花。月光透过高窗上糊着的半旧素纸,在地面投下惨淡的微光。 我站在那片朦胧的光影里,转身,面对着他。静室的空间陡然变得逼仄,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 “云游师父,”我开口,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带着奇异的回响,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钩子,牢牢锁住他那张清俊出尘的脸,“既是得道高僧,早已看破红尘虚妄,想必……”我微微歪头,一丝带着嘲弄的笑意爬上唇角,“我接下来的所作所为,在你眼中,也算不得什么了。” 话音未落,我的右手已抬起,毫不犹豫地探向发髻! “叮”一声轻响,那支象征储君身份的、嵌着明珠的赤金凤簪被猛地拔下!霎时间,一头乌黑如瀑的秀发挣脱束缚,带着决绝的力道轰然散落,垂泻至腰际,在惨淡的月光下流淌着墨玉般的光泽,有几缕拂过我的脸颊,带来冰凉的触感。 云游的呼吸,似乎有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凝滞。他依旧垂着眼睑,目光落在身前一步之遥的地面上,如同入定的石佛。 我并未停止。手指探向腰间繁复的衣带,轻轻一勾一扯。外罩那件长袍,如同褪下的蝉蜕,无声地滑落肩头,委顿于冰冷的青砖地面,堆叠成一团暗沉的云锦。 此刻,我只着素白的中衣与长裙,单薄得勾勒出身体的轮廓。寒意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瞬间透过薄薄的衣料刺入肌肤。 云游猛地转过身去!宽大的灰色僧袍背影绷得笔直,如同一道拒绝一切窥探的峭壁。他面对着那扇紧闭的门扉,再不肯回头。 我却不给他丝毫喘息的空间。赤足踏在冰凉的地砖上,无声地向他靠近。一步,两步……直到我温热的身体几乎贴上他微凉的僧袍。 一只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搭上了他绷紧的肩头。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僧袍下肌肉瞬间的僵硬。 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极沉、如同来自肺腑深处的叹息: “殿下……您这又是何苦?” “苦?”我轻笑出声,气息拂过他敏感的耳垂,带着一种刻意的、危险的旖旎,“既已是看破色相的高僧,又何必在乎这区区一具臭皮囊?”搭在他肩头的手缓缓上移,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如同灵蛇般滑过他僧衣的立领边缘,最终抚上他脖颈侧面温热的肌肤。 指尖下的脉搏,在那一刻,骤然变得清晰而急促。 我的唇几乎贴着他的耳廓,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情人间的呓语,却字字如刀:“既然口口声声要度化我,总得拿出点让我信服的理由吧?”指尖在他颈侧的肌肤上暧昧地来回滑动,感受着那皮肤下奔涌的血液和极力克制的颤抖。 “别忘了,”我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冰冷的、洞察一切的锐利,如同利剑划破迷雾,“你口中那位端坐莲台、俯视众生的佛祖,在涅槃重生之前……”我刻意停顿,满意地感受到指下脉搏的狂跳,“他也曾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更是……” 我微微侧首,目光锁死他紧闭的双眼,用气声吐出最后几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灵魂深处:“一个……君王。” “君王”二字落下的瞬间—— 云游紧闭的眼睑猛地一颤! 他倏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曾如月下山泉般澄澈的眸子,此刻深邃得如同吞噬一切的宇宙漩涡!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到极致的情感——震惊?了悟?挣扎?但最终,沉淀下来的,竟是一种铺天盖地的、浓重到令人窒息的……悲哀! 那悲哀如此深沉,仿佛承载了万古的沧桑与宿命的无奈,瞬间穿透了我刻意营造的暧昧与试探,直击灵魂!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目光终于再次落在我脸上。不再是悲悯,不再是超脱,只有那片无边无际的、令人心碎的悲哀。 “终究……”他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重负,“还不是时候。” “时候”二字余音未绝! “轰——!!!” 一股毫无征兆的、狂暴到极致的飓风,如同从九幽地狱破土而出,凭空在这密闭的静室中央炸开!枯死的花盆瞬间被撕成碎片,尘土和纸屑疯狂卷舞!那扇紧闭的高窗“哐当”一声巨响,被这股恐怖的力量狠狠撞开!冰冷的夜风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室内的尘埃和那令人心胆俱裂的怒号,狂灌而入! 我被这狂暴的气流狠狠掀飞!长发如同柳絮在风中狂舞,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猎猎作响。眼睛被风沙和肆虐的气流刺得完全无法睁开,只能徒劳地用手臂护住头脸,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剧痛从背脊传来,但更强烈的,是那瞬间被剥夺了所有掌控力的惊骇! 风,来得快,去得也快。 仿佛只是一瞬,那毁天灭地般的狂飙骤然消失,如同从未出现过。只留下满室狼藉——破碎的花盆、翻倒的矮几、飞扬的尘土缓缓飘落。 我猛地放下手臂,顾不得背上的疼痛,睁大被风沙刺得通红的眼睛,急急向刚才云游站立的位置看去—— 空! 空无一人! 只有冰冷的月光,透过大开的窗棂,惨白地洒在那片空荡荡的青砖地上。仿佛那里从未站过任何人。 门栓,依旧沉重地锁着,纹丝未动。 地上,只有我那件华丽却冰冷的外袍,还有那支滚落在墙角、明珠蒙尘的赤金凤簪。 静室死寂。唯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在尘埃落定的狼藉中,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试探,那摄人心魄的对视,那狂风骤起……都只是我一个人的,一场荒诞而绝望的独角戏。 第6章 表哥来了 翌日清晨,凛冽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小雨,拍打着永宁县驿馆陈旧的窗棂,而我心中的暖意早已被眼前数不尽的案件所驱驰。 门扉被无声推开,带进一股袭人的冷风。我的表哥,离国的安王离安,裹着一身玄色大氅,拿着一把油纸伞,大步走了进来。他面色沉凝,深邃的目光扫过屋内简朴的陈设,最后落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有无奈,有忧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清清,”他的声音低沉,带着赶路的沙哑,“你在这里做的事,我都知道了。” 我放下手中冰冷的茶盏,抬头迎上他的视线,没有丝毫闪躲:“表哥是来兴师问罪的?” 离安走到我面前,解下大氅随手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同样深色的锦袍。他叹了口气,并非责备,而是带着一种沉重的了然:“你的初心没错,见不得冤屈,容不得污秽,这是你骨子里的东西,也是…你身为储君的骄傲。”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但有些事,不是较真就能解决的。这世间的线,盘根错节,远比你想的要复杂得多。”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心头。我霍然起身,声音因压抑的愤怒而微微发颤:“所以呢?表哥的意思是,就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该纵容那些贪官污吏草菅人命,让永宁县这样的冤案永远沉在水底?这就是所谓的‘解决之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离安的声音也提高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抬手,似乎想按住我的肩膀,却被我偏身躲开。他眼神一黯,语气转为更深沉的无奈,“清清,退一步说,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能替这永宁县翻案,还死者一个公道。可离国疆域万里,州县无数,每时每刻,在这片土地的某个角落,可能都在上演着新的冤屈、新的不公。天下冤假错案,如恒河沙数,是你一个人,凭一腔孤勇,能平得了的吗?” 他的话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我心上。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我,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我踉跄着后退一步,跌坐回冰冷的椅子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名为“无奈”的绝望,它冰冷、粘稠,缠绕着四肢百骸,比风雪更刺骨。 离安见我失魂落魄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他缓步上前,厚实温暖的手掌轻轻落在我的肩头,带着安抚的力量:“清清,我并非要打击你。只是…想让你看清现实。有些事,非人力所能及。即便…是你的父皇母后在此,他们也会这样告诉你。” 我猛地抬起头,眼中那点残存的火焰在绝望的灰烬里挣扎跳动,混合着被至亲之人“背叛”的愤怒:“果真如此?”声音嘶哑,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离安沉默地凝视着我,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眸里没有半分闪烁,只有沉重的肯定。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一瞬间,支撑着我的某种东西仿佛彻底崩塌了。人性的贪婪、权力的倾轧、律法的无力、冤屈的永存…所有黑暗的念头汹涌而至,汇聚成一个冰冷而疯狂的念头。 “既然人性如此卑劣难控,天道如此不公,”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像淬了毒的冰凌,“倒不如一把火烧了这人间,省得每个人活得这么苦,这么累!什么家国天下,什么律法纲纪,不过是粉饰太平的无用枷锁,维系着一群蝼蚁可笑的秩序!灭了它,一了百了!” 话音落下,屋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离安脸上的沉痛和无奈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错愕和难以置信。他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我一般,瞳孔骤然收缩,下意识地抬手,用带着薄茧的指腹探向我的额头,动作带着兄长本能的关切:“清清?你…你没事吧?是不是连日奔波,心神损耗太大,说胡话了?” 那带着体温的触碰,却像点燃了我心中最后一点炸药。我猛地挥开他的手,力道之大,让他都微微一怔。我“唰”地站起身,直视着他惊疑不定的眼睛,胸中翻涌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决绝。 “我清醒得很,表哥!”我挺直脊背,将所有的茫然、愤怒和无力都强行压入眼底深处,只留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既然你说得这般通透,那好。永宁县张屠夫这桩案子,就交给你来处置。” 我向前一步,带着不容置疑的逼迫:“表哥是堂堂安王,执掌刑部多年,深谙这‘解决之道’。我要看着你,如何用你的方式,‘解决’这个案子!如何让冤者昭雪,让恶者伏法!如何在这你口中‘盘根错节’的世道里,给我一个交代!” 离安看着我,那双总是运筹帷幄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痛心,有审视,有被挑战的威严,或许还有一丝…被逼到角落的无奈。窗外风雪更急,呜咽的风声仿佛在为这僵持的兄妹情谊哀鸣。 良久,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深邃的目光锁住我,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断:“好,案子,我接下了。” 我心中微动,面上却依旧冷硬,等着他的下文。 果然,他话锋一转,语气不容置喙:“但,你需记住你的承诺。此案了结之日,无论结果如何,你都必须即刻随我回宫。”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烙印:“这是条件,亦是皇命。你,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沉默着,袖中的手指用力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雨水拍打着窗棂,发出沉闷的声响。 “……成交。”最终,冰冷的两个字从我齿缝间挤出,掷地有声。 离安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不再多言,转身拿起玄色大氅,重新披上肩头,带着一身未散的寒意与沉重的责任,推门,再次步入了漫天风雪之中。 留下我一人,站在寂静的房间里,看着那扇晃动的门扉,心中那团灭世的烈焰,在冰冷的现实与无奈的重压下,终究未能燎原,只余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和一片茫然未知的前路。 第7章 尘埃落定 公堂之上,肃杀之气弥漫。我隐在侧厅的阴影里,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透过半开的门扉,冷眼看着我的表哥,离国的安王离安,如何以他“行之有效”的方式,审理这桩我曾欲以雷霆手段荡平的冤案。 他端坐主位,玄色蟒袍衬得他威仪天成,眉宇间再无劝慰时的温和,只剩下冰冷的、洞悉一切的精明。 他先传唤了张屠夫那个曾被我怀疑过的情妇。那妇人战战兢兢上堂,在离安看似平静却带着无形压力的询问下,很快崩溃。她涕泪横流地指认张屠夫常年家暴妻子,动辄拳脚相加,更拿出了几件精巧的首饰作为证物,颤声道:“这…这是张娘子生前的陪嫁,张屠夫…他…他打死了娘子后,就随手赏给了奴家…说…说是封口费…谁知,他娘子硬是拖着最后一口气跑了出来…” 此言一出,跪在堂下的张屠夫如遭雷击,随即是滔天的暴怒。他猛地抬起头,目眦欲裂,死死瞪着那个曾与他耳鬓厮磨的女人,发出野兽般的嘶吼:“贱人!婊子养的!老子供你吃穿,你竟敢反咬一口?!早知今日,当初就该连同你和那个没用的贱人一起打死!省得你们祸害!” “哦?”离安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张屠夫狂暴的怒焰,“连同她和那个‘贱人’?张屠夫,你口中的‘贱人’,可是你的发妻?你方才说,‘打死’?” 张屠夫被这精准的诘问钉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因暴怒和恐惧交织的狰狞。他方才在极致的背叛和愤怒中,已然口不择言。 “本王再问你一次,”离安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金石之音,“你的妻子张王氏,是否死于你手?还有…你那女儿,说是要把她卖去青楼?” “是老子打的又如何?!”张屠夫被逼到了绝境,破罐破摔,狂吼道,“那贱人整日哭丧着脸,生个赔钱货还病恹恹的!老子打她几下出出气怎么了?!那丫头片子也是个讨债鬼,哭得老子心烦,还不如卖了换酒钱,都是她们该死!该死!!” 公堂内外,一片死寂。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张屠夫粗重的喘息和那妇人压抑的啜泣。围观的人群中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夹杂着压抑的怒骂。 “好,很好。”离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抬手示意书记官,“让他画押。” 张屠夫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方才在狂怒中吐露了何等致命的真相。他惊恐地挣扎起来:“不!我不画!你们陷害我!王爷!公主!你们勾结起来陷害我!!”他怨毒的目光穿透门扉,直刺向我藏身的阴影。 “咆哮公堂,藐视王法,罪加一等。”离安的声音冷得像冰,“来人,杖责二十,以儆效尤。” 沉重的板子落在皮肉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起初是恶毒的咒骂,很快变成了凄厉的哀嚎,最后只剩下断断续续、不成调的求饶。十几板子下去,那曾经凶悍的屠夫便如同一滩烂泥般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再没了半分硬气。 “画…画押…我画押…”他哆嗦着手指,蘸了印泥,在那份记录着他累累罪行的供状上,按下了屈辱而肮脏的指印。 尘埃落定。 离安的目光转向那瑟瑟发抖的情妇:“你虽出首指证有功,但知情不报,更贪图他人亡妻遗物,其心可诛。功过不相抵。判你即刻返还所有张王氏陪嫁之物,监禁七日,以儆效尤。” 接着,是对受害者的告慰:“张王氏母女,由官府出资,厚葬立碑。其娘家亲眷,由府库拨付抚恤银两,以示朝廷恤民之意。” 最后,是对那被我关押多日、惶惶不可终日的永宁县令:“尔身为父母官,遇案不明,处置不当,几酿大错,难辞其咎。罚俸两月,并亲至张家灵前及娘家致祭赔罪!日后若再玩忽职守,定严惩不贷!” 判决清晰利落,赏罚分明。堂下众人,无论是苦主家属,还是围观百姓,脸上都露出了复杂的神色——有沉冤得雪的释然,有对凶手伏法的快意,也有对王爷手段的敬畏。窃窃私语中,多是称颂王爷“明察秋毫”、“处置得当”的声音。 人群散去,公堂复归寂静。我依旧站在阴影里,指尖冰凉。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而清晰。离安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侧厅门口,挡住了门外透进来的些许天光。他身上的蟒袍带着公堂的肃杀余威,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案子,审完了。”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听不出太多情绪,“凶手伏法,冤屈得雪,善后已毕。县令罚过,情妇亦惩。阿宁,”他看着我,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你可满意?” 他的目光扫过我毫无波澜的脸,最终落在我面前的桌案上。那里,摊开的正是张屠夫一案的卷宗,墨迹已干。 我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视线重新落回那摊开的卷宗上,白纸黑字,记录着刚刚发生的、由他主导的“公道”。张屠夫画押的指印,像一团凝固的污血,刺目地印在那里。 很奇怪,预想中的愤怒、不甘,或是胜利的快意,都没有涌上来。 心头那块压了许久的、沉甸甸的巨石,仿佛随着那声画押的确认和板子落下的闷响,悄然移开了。一种近乎虚脱的、冰冷的情绪,缓缓弥漫开来,如同深秋的晨雾,无声无息地浸透了四肢百骸。 我伸出手指,轻轻拂过卷宗上冰冷的字迹,指尖感受着纸张粗糙的纹理。然后,极其缓慢地,我合上了卷宗。 动作很轻,却像一声沉重的叹息,落在这寂静的房间里。 依旧没有言语。但我的沉默,以及那合上卷宗的动作,在离安看来,或许已是答案。 他站在门口,玄色的身影如同沉默的山岳,静静地等待着,目光深邃,不知在想着什么。 我抬起头,淡然道:“表哥,我们回去吧。” “好。”他没有多言,只点了个头。 窗外的雨停了,但天空依旧阴沉,压抑着永宁县这片刚刚被“公道”短暂抚过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