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骨枯》 第1章 第一章 明昭国已多日无雨,天如火炉,日头盛极。 熙和六年初夏,天降奇雨。 雨势极大,落在深宫的红瓦上,发出沉重而犀利的响声,从房檐上流下的雨水,好像鲜红的血液,在雨夜的惊雷里像断了线的珠子,从天幕滚滚而下。 紫袍的太监提着灯笼,叩门进入东宫。 灯笼中的烛火在雨夜里摇曳,随时要熄灭。 朱墙上倒映出的影子,也随着火焰的摇曳忽明忽暗。 一声夜鸟长啸划破天际。 “哎呦,这鬼天气!”太监揉了揉鼻子。 深宫夜行,朱红的墙体像是万人用血液染红,带了深深的寒意。 夜里东宫守卫不知怎的,鲜少有见。 “太子殿下,奴有事相告。” 殿外风雨交加,闪电劈下,朱红的殿门好像阎罗十殿。 “太子殿下可是睡下了?”太监正疑惑,那道闪电落下,他看清门是未落锁的。 太监再次扣了扣湿冷殿门,殿门“咚咚”地响。 无人应答,只有雨水击打瓦片的响声,像无数小鬼在瓦片上密集地蹦跳。 太监无法,伸手推门。 殿内安静又阴冷,老太监提灯跨门。 忽然感觉脚底下磕到了什么东西。 灯笼的烛火儿一照,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正怒目圆睁,安静地躺在地上看着老太监。 太监吓得灯笼脱手,滚到了头颅旁边。 这不是太子从不离身的护卫么。 一滴鲜红的血液从上方滴落,太监控制发抖的身子抬头去看,瞬间跌坐在殿门之外。 剩下的半个无头尸身横躺在房梁上,脖颈切口血肉模糊,像被生生勒断。 大殿之内在闪电下瞬间惨白,太子躺在大殿中央,口鼻间干涸的血迹,身下无比巨大的一滩血液,无不昭示着他已经死了很久。 东宫下的雨,沾了血。 变天了。 深夜的皇帝寝宫,传出酒杯摔碎的声响。 像一把利刃,把天空划出鱼肚白。 狄戎明昭边境。 谢兰序从飞鹰脚下取出一封密信,信上道——“传卿回京,太子遇刺。” 这已是她今日收到的第二封传信。 第一封信于子时三刻收—“如今北方夜依旧很冷吧,是时候回京城看看我院子里的枇杷了。” 明昭国的女将军,名尔,字兰序。 承袭父亲谢征谢势安爵位,统领军队。 谢兰序将信抛入烛火。 都化作了灰,随风而散。 “周牧之,随我入京。”谢兰序掀开帘子走出营帐,看了看靠在营帐门口睡觉的侍卫。 周牧之,名淚。 “我爹要抓我回去?”周牧之揉了揉鼻子。 “你爹忙着看国库呢,哪有时间管你。”谢兰序抱着盔:“去通知你哥,告诉他丢一寸土地少一月饷银。这次是皇宫里出的事,得回去一阵子了。” “这不禁军的事吗?关我们守军屁事?一来一去个把月,等我们回去事都散了。”周牧之皱眉。 “太子遇刺,就算不是为了回去平乱,也得回。”谢兰序看着地平线远方升起的朝阳,金甲在黎明发着光。 草原起风了,风吹草低,白骨片片。 “啊……?” 周牧之作一揖:“行……” 草原上黎明的风吹得人凉飕飕,熙京下雨,狄戎来风,天气和局势都压抑得很。 朝中吃人的官又想从谁嘴里咬下块肉来?谁的爪牙又把手伸到了太子头上? 谢兰序想到这些宫中事,头都大了。 带兵打仗她是行家,深宫中几年谋求的经历却让她退而却步,她不是演算人心的对弈棋手。 但有些事,不是她想不做就能不做的。 周牧之归来,谢兰序已更轻装。 “吃食备好,往日最快十日到京,这次最好能在七日之内抵达,官道太慢,走野路。” 北方夜冷,露水挂满枝叶,树枝随风抖下露水,马蹄踏遍纷飞或沉寂的叶。 沧州南下,夜行千里,第七日五更天时,抵达京城。 马入京城不可疾行,忽然减速周牧之不适应吐得昏天暗地,被小厮接回了尚书府。 熙京逢雨,远看倾城有黑云压城之兆,压抑得紧。 路边的孩童高高吟唱着童谣:“纸鸢断,金龙翻,东宫死了储皇子。君臣乱,谁心安,阎王殿里添新怨。” 这些话,传到官家耳朵里,十个头都不够他们掉。 但偏偏奇怪,对于这些传的漫天飞舞的闲言碎语,那些往日张牙舞爪的官家竟然无所作为。 谢兰序静盯着那群唱童谣的孩童。 看管孩子的妇人无意间看到谢兰序,魂儿差点吓飞出来。 谢兰序在京城就是个神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即使无人见过,也知道当今军队首领是位女将军。 妇人看着她那群孩子:“你们不许说了,不许唱,再唱打烂你们的嘴。” “该打,乡野村夫怎配议论皇宫中人,你们以为你们是谁?若下次再听到城中谣言四起,不如我就找到你们杀鸡儆猴,让熙京看看妄论皇家的下场。” 孩童听到这番话,哇哇哭起来。 妇人发抖地捂住几个孩子的嘴。 “聒噪。”谢兰序留下一句话扬长而去。 午时起,皇钟响。 惊得黑鸦满天飞。 人临宫前,太监传话说今日且先休沐,明日下朝后会召见。 城外的枇杷熟了,谢兰序趁着今日无事,策马向了城外。 酒楼小二嚷着要讲皇宫密事,几个大汉喝得酩酊大醉,却听得极其认真。 河边有个卖菜的掉进了河里,好几个人真抢着要下去拉他。 在宅前等人的姑娘扭扭捏捏,手里的花都让她揉皱了。 京城还是和记忆里的一样,熙熙攘攘。 京城西门直行十二里,有个坐落在河边的院子。 行径途中一队车马路过,马车里的人掀起帘子不知在看什么。 坐着的是个不知名姓的,带着面具和斗笠,但从窗框搭出来的手可以看出疲惫与病态。 雪白的皮肤下透出青色的血管脉络。 谢兰序吹了个口哨,眉峰一挑:“病这样还回京,稀罕的。” 马车内的人在与谢兰序擦肩而过,招呼了马车内的另一个姑娘:“景禧,跟上她,去看看她要做什么。 “是,主子。” “等下。” 面具人凑到姑娘耳边说了些什么,姑娘便跳下了马车。 沿河逆行,柳荫在云层间透过的阳光下斑驳。 柳树垂下的枝条在初夏的风里摇曳。 再西进。 前方就是那个院子。 篱笆内花木丛生,有树桑葚探出院子,果子落了满地。 谢兰序老远就瞧见了。 这是她熙和初年到熙和三年和一位故人生活过的地方。 承载了谢兰序在京城所有好和不好的记忆。 她几乎年年战局稳定时都会回到这里看两眼。 如今,竟又触景伤怀。 谢兰序跳下马,将马拴在河边的柳树下。 河水哗哗的流声和风吹过树叶的哗哗声让人心生舒适。 这么多年过去了,竟还是和当年一样,院子里的树倒是长了不少,如果我有时间,就差个人来打理一下。谢兰序心说。 院门篱笆上爬满蔷薇,正逢花期,开得灿烂。 伸手触门,忽然想起当年折花被蜂虫咬的滋哇乱叫,她当时想砍掉这些花,奈何故人喜欢,只得忍着。 半夜气不过,拿了佩剑就一通乱砍,第二天故人一遍骂她不懂花,一边心疼拾起残枝。 花生命力到底是强的,第二年春天,又爬满了一整面篱笆。 谢兰序鼻尖酸涩,嘴角迁出一抹笑。 如今物是人非。 院子里是故人当年精心呵护过的种种花草。 枇杷挂在高枝上,金灿灿的。 前些年还不算高枝,伸手就能够到。 桃子也接了果,不过因为没人打理,都生得极小。 院子里快草比人高了。 谢兰序把佩剑解下,放在窗旁的桌上。 五年了,她依旧记得故人说的不许把佩剑放进屋里,丢了她不负责找。 推开门,屋里又落灰了,她撸起袖子,拿了抹布擦拭这些灰尘。 陈设从未变过。 净是些药材,小机关。 木盆里的水脏了,她才停下来。 “少侠的好剑!” 屋外有人说话。 谢兰序沉在回忆里的眼神忽然犀利了,她握紧了藏在袖口的短刀,从门后闪身。 发现是个丫鬟打扮的女孩,收住了短刀。 “不要动它,否则,给它殉葬。” 那女孩本在掂量谢兰序的剑,忽然被谢兰序和住,乖巧把刀放回原位。 “对……对不起……”女孩低头道歉。 “没有人告诉你不要乱动别人的东西吗?”谢兰序盯着女孩,从她身边拿过佩剑。 “对不起啦,您这个刀多少钱啊?我想买下来。” 谢兰序皱了皱眉头,就要把姑娘赶出去。 从哪儿来的乡野村姑,不认识我的佩剑。谢兰序心道。 “景禧你怎么到处乱跑?我说了刚到京城不要到处好奇,怎么跑到别人家院子里去了?没规矩。” 谢兰序循声看去。 院子外,一白发红衣女郎正看着景禧。 景禧闻言,撇撇嘴,我本想去打点水的,老远看到这儿有一把上好的剑,想替小姐寻回去,小姐怎么还说起我来了? 红衣女郎朝这边走过来,皱着眉头:“到底还是没规矩,我喜欢刀剑不错,但也没有喜欢到去窥探别人的东西。” 谢兰序提着那位名叫景禧的姑娘的领子,几乎是那她扔出院外:“管好你家丫鬟。” 红衣女郎踢了踢景禧:“调皮个什么劲,打水就打水,我们来是为了伶楼那把玉箫剑的,你倒好,路上耽误了几天行程不说,到处跑,想让全天下都知道我们家的人没规矩吗?” 景禧爬起来:“好了小姐我知道了。” 两人走远去。 谢兰序放下剑,皱了皱眉头。 又拿起剑,放在门口的小凳子上,进了屋。 片刻后,提着兜,到院角摘桑葚。 这桑葚越是没人管长势越可喜,颗粒饱满,看起来诱人的紧。 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摘满这一篮子。 刚摘两颗,谢兰序看着乌漆麻黑的手陷入沉思。 年年都摘,年年都一手黑。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她又摘了枇杷,把院子里的杂草去了些,期间拔草的时候差点被蛇咬到手,又只得看着蛇跑远。 下午很舒服,天上的乌云散了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情忽然变好了的缘故看什么都舒畅。 刚想惬意地在屋檐下的躺椅上躺一会。 来了个人。 是那个红衣女郎,不过此时她衣角沾了泥。 “那个,突然折烦,见谅。” 谢兰序拍了拍额,坐起:“又怎么了?” “那个,我家丫鬟换了您的佩剑,到京城才同我说,我想叫辆马车回来,她给我的钱袋夺去了,说拿到手的就是自家的,我才急忙赶过来。”女郎蹲在院门外的地上,从背上取下剑匣子。 谢兰序是军中人,用的剑自然是和大家的剑差不多。 民间也常见仿品。 不过她不是不想换更好的佩剑,而是这把剑陪她从朝廷走到边疆,从朝臣变成将军,从一些人身边走到另一些人身边。 自己的剑被换了,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谢兰序拿起椅子上的剑,恍惚了一会,才发现剑穗不太一样。 自己的因为磨损有些破旧了,而这把剑是完好的。 因为回到了曾经能够令自己放松下来的地方,所以现在已经成为习惯了吗? 那么这件事情究竟是巧合?还是早有预谋? 谢兰序站在屋檐下:“进来吧。” 女郎走进院内:“真……真不是故意。”她话语间轻轻喘着气。 谢兰序从那个剑匣子里拿出那把属于自己的剑。 她注意到这个剑匣子是铸剑世家常用的剑匣。 内部只能容下一把剑,其他位置都是机关,打开有误会断掉一只手,往往用来装适合作为藏品的剑。 “难怪喜欢四处集剑,就是下人手脚不太净。” 谢兰序用剑挑起女郎的下巴,女郎立于台阶之下,需仰头方见其面。 白发棕瞳,脸庞消瘦,却带了些妩媚。 倒是个好看的姑娘。 不过据今日发生的这些事情,谢兰序并不相信这个巧合。 “您叫什么名字?我改日再登门道谢,我现在要回京城了,我怕我回去的时候晚了。”女郎眼神诚恳,微微有些发抖,不知是害怕还是一路跑过来的缘由。 这个时辰,她要再跑回去,大概率会死在饿狼的口下。 谢兰序饶有兴致。 城西是沿河的林子,从前是官道,但后来有官员被林子里的狼咬死,后来也就鲜少有人走这条路了。 这么漂亮的姑娘,被狼咬死了怎么办啊? 第2章 第二章 女郎一偏头,从剑鞘上躲过。 转身收拾剑匣。 谢兰序眉头一挑,将剑挂回腰边,看着这女郎闭合剑匣。 手法倒是老练,手指纤细柔弱,并没有常年手持兵器的茧子。 或许是铸剑世家不假。 女郎收拾好剑匣,背上它转身。 作揖道:“有缘再见。” 没有丝毫迟疑,转身就走。 来还个剑就走了?有意思,谢兰序戏谑地看着她。 林子里的东西可不会让我们有再见的机会。 对方依旧脚步不停,好似要真的在天黑之前赶回京城。 十多里路,她能走回去? 谢兰序张了张口。 那红衣女郎已走出院子。 疯了。 谢兰序追出去:“时辰不早了。” “什么?”女郎转过头。 “我说,时间不早了,你现在回去来不及了,林子里有野兽。”谢兰序皱了皱眉头。 女郎停住脚步:“那,您这马,借我一用?我明日再骑回来?” 谢兰序愣了愣,原来她还会骑马吗? 谢兰序跟过去,只见姑娘从柳树上解下缰绳,迟疑了一下,右脚踩上马蹬,一个借力跨腿。 一气呵成 上去上去了,就是上反了。 谢兰序强忍笑意,饶有兴致地旁观。 姑娘愣住了。 她没法这样子走,也不知道怎样和谢兰序求助,更不知道怎样下去。 看别人骑马都轻松得很,怎么到了自己…… 憋了半晌,马不乐意了。 一尥蹶子,姑娘没抓稳,整个被掀翻下去。 谢兰序额角一跳,下意识箭步上前接住跌落的姑娘。 她反应是极快的,姑娘正好落在她臂弯里,凤目此刻倒是像受惊了的小鹿的眼睛。 平静下来的马嘶叫一声。 “失礼了……”她琥珀色的瞳孔闪过一丝波澜。 中午见面时梳好的头发不知在来时的路上还是刚刚跌下时有些散乱了。 垂在姑娘脖颈里。 谢兰序松开她。 “女郎留宿一日吧,明日我要进京,把您送回去。” 姑娘面色看着平静,倒也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惊喜。 谢兰序并未察觉。 “进来吧,这倒也不是什么进来的地方。”谢兰序留下话,转身进了宅子。 姑娘眼神从迟钝到锐利。 唇角勾出一抹笑。 阁楼恰巧是有两张床的,一张在东侧,被堆积起来的药箱围着,倒像是一个单独的小房间。 另一张床在西侧,靠窗,上面堆放了一些杂物。 这是她从前睡的地方,上面放的都是一些近些年带回来的东西。 她简单收拾了下,晚上也就能睡人了。 从楼上的竹栏望去,瞧见姑娘在院墙边摘桃子。 “还不能吃,要等再过两月才可以摘。” 谢兰序在楼上招呼。 姑娘回过头:“女郎,桃子结的密集了,得摘掉一些,否则剩下来的果子都是极小的,酸涩难吃。” 谢兰序在竹栏上抓了抓。 曾经有人对她说过的。 桃果密集就要摘掉一些,才能吃上又大又甜的那种桃子。 “谢了。”她道。 同为女人,谢兰序能感到这女孩是真的很傻。 倒不是明面上的傻,是挺干净的内心。 没被算计污染过的。 她从二楼竹栏翻下去,稳稳落到地上,吓了姑娘一跳。 “你没事吧……怎么……” 谢兰序站起身:“我是练家子能有什么事?要去洗点桑葚吗?这桑葚看起来挺脏的。” 女孩说好。 河水流向京城,也流向了一些一去不复返的岁月。 姑娘缠在谢兰序身边:“你叫什么名字?你说你是练家子,是怎样的练家子?” 谢兰序坐在柳荫下的石头上,指尖拨弄着河水,清洗着桑葚。 “你话怎么多起来了?” 姑娘念念有词:“熟了之后我话还挺多的,虽然还不是很熟,但我想认识你。” “那你叫什么名字,锦州铸剑的人那么多,要是我以后去锦州找你,怎么找?”谢兰序道。 “我叫叶长湘,只有字,你要记住我。” 谢兰序被这句有头没尾的话触动:“行,我叫谢兰序,谢尔,记住了么?” “你叫谢兰序?将军。”叶长湘脸上露出震惊神情。 “是我,你还有什么遗言吗?”谢兰序压低嗓音逗她。 叶长湘看着谢兰序腰间的剑:“此剑饮血而生,却比将军的眼神要温柔得多。” 谢兰序凝视着叶长湘,想起当年故人说过的一句话“若遇势力强大之人,设法收为己用” 此时暂且不知对方城府,要是知道,应该可以考虑留在身边。 她身边能活着走到最后的人不多,用完就杀是常态。 “行了,回吧。” 两个人走在路上,倒像是农家小妹刚干完活。 可两个人都不是单纯的茬儿。 - 院子里,叶长湘拿过那把伪造的剑,从剑柄的暗格里拿出一小张信纸。 狗东西居然没发现里面有东西,真是蠢货。 她怎会不认得这是将军?既然骂她老,那就得吃点苦头。不过没料到人这么傻。 叶长湘把那张带有“伶楼一叙”的纸夹到荷包里。 不过没关系,一点小招,总会让她落空不是,且看今晚。 谢兰序坐在屋内,终于沉下心来想明天的事。 太子一事皇帝给自己甩了个窟窿,院子里枇杷树下还有故人埋的信,得找个时间挖出来。 皇城中还有多少纷争呢? 屋里一个,屋外一个,都各怀心事。 她们就那么坐着,坐到夜临。 “叶姑娘,累了就去睡吧,你今天累了,睡靠窗那儿,记得把窗闭上,夜里凉。” 谢兰序朝屋外叫。 “好。”叶长湘扭扭坐麻的脚,上了楼。 谢兰序又坐了一阵,轻手轻脚上楼看人到底睡了没。 看起来倒是睡得挺舒服,还在梦里呢喃什么。 谢兰序松了口气,终于有机会来挖信。 枇杷树,是她和那位再也不能见面的故人通信的一种方式。 年年枇杷黄了的季节,总有一只飞鸟穿越千山万水,不知从何处而来,带着“枇杷熟了”的密信给到将军手里。 年年枇杷树下都有一封长书。 或是问候,或是要她去做什么。 五年了,从未变过。 只是今年的时日比去年早了些。 她用袖口短刀撬开泥土,从泥巴下的盒子里拿出那封属于今年的信。 她迅速把盒子放回去。 掩盖泥土,回到屋檐下。 谢兰序看完信后,默默皱起眉头。 故人还是老的辣,没想到玩起了这套。 那太子案就好查了。 信在烛火下化为灰烬,好像从未来过。 夜里院子只有两盏挂在屋檐下的灯,并不很亮,屋子里也只有一两支残烛,信纸烧起的烟火倒是格外亮。 火光照在谢兰序脸上,像阴阳割开昏晓。 随后,她吹了屋内的烛火。 她上楼时脚步声依旧很轻。 本想睡里面的,但她从未在里面睡过,药房是故人的地儿,从不让她进。 但自己的床此刻躺了别的人。 不知为何,谢兰序隐约能感觉到屋里有股若有若无的香气。 斯人已去,何堪回首。 她心一横,反正就对付一晚。 自己赶了几天的路,脑袋昏昏沉沉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自己刚沾上床,就已经睡下了。 “西域的好毒,保证你没见过。”床边的姑娘摸了摸谢兰序的脸庞。 谢兰序走在院子里,故人抚摸蔷薇,她奔向故人,小小的一段路却好像永远都赶不到,她跑啊跑。 回头,发现故人竟在身后,只是无论是前方的还是背后的,她都追不到。 脚底下有踩水的声音,水却好像没有尽头,永远哗哗地流着。 再抬头,故人已经不见了,此刻眼前只剩下那一面墙的蔷薇花。 她抚摸着花,忽然,好生生的花生出牙齿,咬上了谢兰序的手。 她恐惧着,却忽然发现一整面墙的蔷薇花都狰狞扭曲,无数开得旺盛的蔷薇花化作了无数张小鬼的嘴吧,咬着谢兰序往下坠。 好像有什么东西滚落在地上的声音,她回头看,桑葚一颗颗掉落在地上化作血淋淋的人头。 忽然惊醒了,原来是梦。 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床边有个人。 她好像在问什么问题。 而后,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回答:“那个救我的人是……” 谢兰序猛然惊醒,床边赫然坐着叶长湘。 反应过来情况的她想从袖口摸短刀,却发现早就被人拿了去。 佩剑也不在床边的桌子上。 “将军,你身上怎么藏了那么多刀呀?废了我好大功夫,袖子口衣服领腰上,腿上到处都是刀呢,这是防谁呢?”叶长湘眼神冰冷着,凤目微阖。 俨然不再是那个病弱小姐模样。 现在,她更像一个即将吃人的刽子手。 谢兰序想抬手打人,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将军,西域的毒没尝过吧,用了噬魂香,我保你动弹不得。”叶长湘一个疯妇人模样,因为唇角眼角的笑意,右眼下那颗红色的痣也显得疯狂。 噬魂香,难怪先前闻到香味,她此刻恐怕中毒已深。 她头痛欲裂,想着当前的处境。 “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谢兰序道。 叶长湘轻笑一声:“我想得到的,将军都自己说了,这噬魂香,会让人说出内心最深刻最痛苦的回忆,将军的经历好生精彩。” 她俯下身,凑到谢兰序耳边:“话说,你那么想念燕子姐姐,年年都回来看,燕子姐姐是不是你的心上人啊?” 谢兰序心脏停了一瞬,如此看来,自己真的什么都说了。 “我们到底有何仇怨?为何要置我于此。”谢兰序咬着牙。 叶长湘温热的呼吸洒在谢兰序耳边,她用勾人的语气说:“都这么老了还回京,稀罕物。” 谢兰序怔住了。 白天那个苍老起皮的手,竟和她有关。 “说你主人一句坏话,就要置我于死地吗?那你敢杀我吗?”谢兰序道。 “我主人?你说笑了,我就是那个人啊,我只是换皮了而已。”叶长湘直起身子,眼神依旧锋利又妩媚。 “信你的鬼话。”谢兰序把舌头咬出血,用痛感克毒,一拳打上叶长湘的脖颈。 叶长湘没料到谢兰序会如此,被打倒下去,碰掉了桌上了一堆物品。 谢兰序昏沉着头站起来。 这贱女人既然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 直接杀了算了,就当回京给自己的剑喂点血了。 她披散着头发,黑色衣服在夜晚的油灯里闪烁,红衣的女人被抡过来抡过去。 谢兰序一脚踹倒叶长湘,她膝盖顶上对方胃部时,却听到对方带着喘息的笑声。 疯子。 谢兰序抓住叶长湘的脖子,叶长湘散乱的头发披在脸上,皮肤惨白。 活脱脱一个女鬼。 她一口血吐在谢兰序手腕上。 “你可以死了。”谢兰序声音冰冷,嘴里还萦绕着血腥味。 “噬魂香只作用于长期用于人有毒,短时间之内……只置人幻觉。”叶长湘喘息着,双手握住谢兰序抓住她咽喉的手腕。 “熙和三年,我是刚从西域被送到中原的舞女……她曾施救于我,手背上那道疤,是把我从狼群中救回来时被狼抓到留下的。”红衣女人用扭曲的语言说道。 夜晚的烛火悠悠然,白发见女孩的脸就快要失去生机。 谢兰序忽然记起。 熙和三年初春夜里,故人骑着马,从外面回来时带着一道伤。 谢兰序问她干什么去了。 故人说在林子里遇到个女孩差点死在狼群里,我救下了,不慎被狼抓到。 她留下那句话进屋抓药去了。 后来倒春寒,她那道伤疤很久都没有愈合。 这件事,只有她和她的故人知道。 就算有第三个人,也该是那个被救下来的孩子。 谢兰序松了松手,叶长湘乘机抓住谢兰序的手腕,一口咬下去。 留下了一道渗血的牙印。 “靠……”谢兰序骂道。 “你如何证明你说的是真的?”谢兰序又问。 “一刻钟你就能记起……噬魂香致幻,但不会让人陷入昏迷,一刻钟你就能记起致幻的场景和现实的场景。”叶长湘趴在谢兰序手臂上,脸上带血。 她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碎掉了。 谢兰序挑眉:“那好,要是一刻钟未能想起,你怎样都会死。” 真故人还是假故人,都在灯火中摇曳消逝。 第3章 第三章 一刻钟时间,谢兰序能感到头越来越疼,叶长湘被绑在了柱子上,歪头看着谢兰序。 叶长湘倒不是故意歪头,而是她的脖子有些断了,根本回不正。 谢兰序再抬起头时,目光恢复了往日的冷冽—— 又成了那个千人朝拜的大将军。 那段致幻时的记忆,她想起来了。 半边脑袋里是吃人的蔷薇花,半边是叶长湘坐在床边用戏谑的眼神看着自己,指尖绕着自己黑色头发。 “真记仇啊,但你骗了我,我也记仇,怎么办。” 谢兰序坐在桌子边,把玩着桌上的刀具。 真会演啊。 叶长湘刚刚被打得全身都疼,此刻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如果我不来找你,你还怎么见那个人?” “前脚不是还说是我骂了你主人吗?怎么后脚就变成要寻人了?你这谎也编得太不像了吧。”谢兰序可不吃她这一套。 “你不说我也会来,我本意不是为了报一语之仇,我们的故事,还长得很呢。” 谢兰序冷哼:“我怎么确保你不是在算计我?” 悠悠火光,照得人阴郁无比。 叶长湘抬了抬眼皮:“我衣服的荷包里,自己拿,自己看。” 谢兰序看她眉峰一挑,从桌上拿起一把短刀,挑断了叶长湘的荷包。 从里面拿出东西,是泛黄陈旧的一角纸页。 —伶楼一叙— 这字迹谢兰序最熟悉不过。 一个人的身份可以伪造,但是一个人的字迹却无法伪造。 “燕子姑娘当年离开熙京之前,差人把这个送给你,但送信那人不知因何缘故死在路上,你那时已率军前往洄州,燕子姑娘等了三天,无人赴约,离去。” “她走的那天,我们找到送信的人,确认死亡,只剩这张残页。” 谢兰序心中起疑。 她掐着叶长湘的脖子:“所以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叶长湘吃痛,咬住牙:“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但无论我是谁,我们是谁,你都一定很想知道信上到底是什么。”她说话时依旧不减语气。 谢兰序放弃了杀叶长湘这个念头。 她走进昨晚睡觉的屋,在里面一通翻找,最后拿出一个墨碟,谢兰序把里面的墨沿着叶长湘的脖颈倒下去。 一路冰凉。 “看不惯你白成这个模样,去去你身上的鬼味。”谢兰序道。 叶长湘在灯火的暗面里勾了勾唇角,谁家墨水里带着浓浓的药香? 其实是谢兰序找完药粉没找到东西装,拿墨碟装了。 她说着,解开了捆住叶长湘的绳子。 解开绳索的瞬间,叶长湘瘫软下滑。 谢兰序皱眉,将她打横抱起: “卯时前回京。若让人看见你这模样……”她恶意地顿了顿,“伶楼的客人该退订了。” 谢兰序好像把伶楼的实质理解错了。 但叶长湘没有力气再说话,阖上了眼,最后闻到的是一股血腥味。 不知源于谢兰序,还是自己。 谢兰序吹灭阁楼的灯,把叶长湘抱上马,鉴于人不太清醒,只得让她面对面靠在自己怀里。 叶长湘身上没什么胭脂味,倒是挺干净的衣服本身的味道。 她的呼吸打在谢兰序颈侧,痒痒的。 真是,七天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进京时夜防守卫一看是将军,也不管怀里的是人是鬼,进去了。 怎么处理这个女的呢?谢兰序最后买了间旅馆,将她扔旅馆就走了。 而后又去户部尚书的府里“叨扰关心”了一阵。 卯时,官员们都去上朝了。 谢兰序介于圣上的关系并没有上朝。 而是悄摸循着圣旨去了刑部。 刑部的档案室里,谢兰序查看了当日东宫所有人的行踪去向。 又去了大牢。 刑部大牢潮湿阴暗,能听见缓缓的滴水声。 一个狱官喝醉了酒,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有只苍蝇飞到他肥胖的脸上,一巴掌扇过去疼得自己咧嘴。 桌上的花生米大概是受了潮,看着皱巴巴,又带着水汽。 自己当年离开刑部,刑部已经垮成这个模样了吗? 她又继续向下走,通道里充斥着靴子踏在地上的回声。 压抑。 谢兰序给看管东宫区片的狱官说了些话,进了大牢。 这里面人可真多,要是吵闹起来的话肯定很热闹,她想。 但是这里的人都知道自己今天吃的饭可能就是最后一顿饭了,所以除了偶有叹息,安静得很。 辰时,谢兰序又雷厉风行离开。 她甩给看管犯人的狱官一块金子,清了清嗓子:“今日早朝上得本将好累,回去歇息了。” 狱官心照不宣,咬了咬金子,不动声色揣进衣服里。 谢兰序从刑部出来一身轻松。 接下来,扫清皇宫中的路障,就是主要任务。 那么,把太子的死栽赃给谁比较好呢? 那个人说了自由发挥,而自己在朝中没有政敌,贸然栽赃恐怕不行。 就看看是谁比较倒霉成为那个符合条件的人了。 巳时三刻,内阁马公公找到谢兰序,说皇帝要见她。 谢兰序眯眯眼睛,随马公公到了鎏金殿。 皇帝高坐龙椅,用银刀削梨。 当今皇帝名叫符禄,也是心思难猜的君王,好在至少看起来不是昏君,至于披着的这张人皮底下,那就谁也都不知道了。 “爱卿,朕的孩子朕不能亲自去查他的死因,朕痛心疾首。”皇帝哀叹。 皇帝嘛,一碗水总要端得平,不能过分信任一个人,也不能过分厌弃一个人,天下作帝王的不是无情,而是有情不能用,有恨不能表。 到底是虚伪。 “臣知,殿下之死臣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不放任任何一个有罪之人,不滥杀任何一个无罪之人。”谢兰序道。 皇帝轻笑了声:“爱卿与玄儿从前走得很是近啊,朕知道你们情好,如今要你来调查这件事情,也是不好受的吧。” 谢兰序心道感情好还真是,不过自己可没时间痛心疾首。 “陛下,臣会办好这件事的。”谢兰序叩首。 皇帝选她办事不是没有理由的,她是史上最年轻的大将军,十九岁方带兵打仗,十六岁就入朝为官。 无党羽结拜,无仇怨纷争,江南谢家老小都是皇军旧部,生死在帝王手里。 她该是皇宫里最忠诚的人。 但她却依旧还是会为了救她性命的知遇之恩,甘愿在另一个人手底下做事情。 皇帝削梨的声音停止了:“朕赏你个梨吃。” 谢兰序面前滚过来一个削好的梨。 她盯着身前滚过来的布满灰尘的梨,心知这“赏赐”绝非善意。 “就大殿里打扫得不干净啊,马箕,吩咐去把今日打扫鎏金殿的人斩了,怎么能让将军吃不干净的梨呢?不过朕倒是不想削了。”皇帝道。 “圣上给的都是极好的,臣要这个就好。” 她眼神忠贞,从地上捡起那个梨,跪在原地吃了。 皇帝此举,是要消除异己。 梨伴着灰尘的味道不好受,但人头落地的味道更不好咽。 皇帝看得愉悦:“你知道朕为何选你来办这件事吗?” “臣是孤臣,最好行事。”谢兰序道。 “错了——因为你是这梨,外头甜,里头藏着毒呢。”皇帝扔下银刀。 “咚”落到谢兰序面前。 银刀上是黑色的纹路。 谢兰序愣了愣。 “骗你的,逗你呢,去吧,把事情办好看点,对了太子之死是国殇,明日上朝别穿错了衣服。”皇帝笑着。 谢兰序跪拜后,被马公公领走。 皇帝这个把式用得好,就是谢兰序不吃这套。 至于是不是真的有毒,有待考究。 就算现已服毒,在太子之事的结果前她一定不会死,于她而言跟无事有什么区别。 “将军。”周牧之闪身谢兰序身后。 谢兰序点点头:“够准时,说说吧。” 周牧之作揖:“宫里这些老狗,个个都藏的深,哪个不要命的敢和太子做政敌?至于那些娘娘们有胆也不敢动手,先皇后死了不再立后可不是玩笑。” “所以呢?你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吗?” 周牧之讪讪:“不是,我查到一位侯爷,曾和太子有关系。” 谢兰序打了下周牧之的脑袋:“别卖关子。” “定安侯。” “他不是早就深居简出了吗?腿断了哪个侯爷。”谢兰序疑惑。 定安侯是武将,曾任安州刺史,护太子守安州有功,皇帝感其念其,封了定安侯。 后来几次征战,两条腿都废了,终身坐在轿子上,出行全靠人抬着。 据说腿断了也依旧是个阴狠手辣的主儿,手里终日盘着不知从何处得来的骨串,身边随行的人半年一换,换掉的人都说给了钱安享晚年,但谁都知道那些人死了。 这些年寻仇的人也不少,但连侯府的门都进不去,仇家横死荒野是寻常事。 周牧之拉着谢兰序的手走到角落里,注意到谢兰序手上有一圈渗血的印子:“这什么?” 谢兰序抽出手:“打猎狐狸咬的,” 周牧之随口一问并未在意:“他的两条腿,可都是为了太子废掉的。一条在荆州因太子军队驰援过慢,伤口溃烂,生生断了腿。还有一次在珉州,被狄戎军队打到绝境,为保太子,不知用何方法吸引了狄戎全部的兵力,跳崖后折断了另外一条腿。回来后太子从来没在圣上面前说过定安侯的一句好话,连看望都没去看过。” 谢兰序抬眼:“何时的事。” 周牧之挠挠头:“算来,永熙末年,那个时候太子还不是太子,该有十年了。” 那时候先帝奄奄一息,俨然是符禄接手皇权,先帝过世后才更年号为“熙和”。 “时间太久,再提旧事,倒是太刻意。”谢兰序摇头。 “别急嘛,我话还没说完呢。这些年二人虽看起来相安无事,但太子曾多次递过定安侯的奏本,最后又自己悄摸拿走。”周牧之挑眉。 谢兰序道:“你怎么知道。” “我有个朋友在哲政殿当差,曾经看到过太子的奏本被他自己拿走了。”周牧之一脸“怎么样我厉不厉害的表情”。 “佩服,手眼通天。”谢兰序一脸嫌弃。 周牧之搓搓手:“这事我会再查清楚点,有时尚书府来吩咐。” “我有个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你。” 谢兰序拍拍周牧之的肩膀:“大理寺,去把太子的验尸记录给我找一份。” -谢兰序站在鎏金殿外的阶梯上。 日晷在阳光下指向午时六刻,宫墙的红色,砖瓦的孔雀绿色,初夏燥热的阳光都让人心烦。 不知道那些整日在深宫中谋求权力地位的人是怎样受得住的。 世事都如天上流云,长风来时便散了。 第4章 第四章 谢兰序在京城没有宅子,往些年要么住京城外的院子,要么与将士同住。 有时也会去东宫借住,倒是从不觉得孤单,太子还是故人如今都走了,谢兰序一个人走在熙熙攘攘的街路上,平白生出些孤单来。 人叶落归根,总想在自己的宅子里静候死亡的余音。 谢兰序忽然想在京城买间宅子,等脱下金甲,就在这里陪她的故人们。 街巷间,她买了壶曾经太子爱喝的妃子笑。 一骑红尘妃子笑,当真是红尘间最好的酒。 醇厚清甜,喝下去浑身血液都沸腾,等待沉寂,又飘飘欲仙。 酒是人间治愈思念的药,却又像是把人困在思念里的毒。 多少故人,杳无音讯,又或是天人永隔。 “殿下,剩下的人,我来帮你铲除,可惜你不能再以殿下之身与我同饮了。” 她喝得晕乎乎,靠在桥边冲着远处的夕阳发呆。 人前,她是心狠手辣的将军,总以威严之身示人。 但脱了金甲,又有谁记得她只是二十多岁的姑娘呢? —自家将军喝得烂醉,办事的牛马认真无比。 周牧之在大理寺的房顶上飞来飞去,东掀一块瓦,西拿一块砖。 终于在差点把自己绕晕之际找到正确的房间,他悄悄从阁楼的窗户钻进去。 “那林小姐尸体还要放多久?都生蛆了还不来领,我早些去找东西看见她嘴在动,当我意识到什么准备转头的时候已经晚了,她嘴里钻出来很多正在蠕动的蛆虫,要不是出于尊重我当场就吐了。”一个仵作边翻卷宗边说。 周牧之蹲在书架子后面,屏息凝神。 他听到另一个人拍了拍仵作的肩膀:“老李,林小姐的丈夫还没赶回来,还得停一段时间,她家满门葬身火海,也就林小姐的尸体还能找到了,我那天过去的时候还看见有只猫在啃她的内脏呢,烧成那个样子,啧啧。 老李拿了卷宗:“真把咱这儿当乱葬岗了。” “好了,别说了,走了。” 周牧之听到描述差点吐出昨晚的饭。 忍了好一会儿,人终于走了。 他站起身来暗暗吐槽:仵作的生活真重口味啊。 找了好半天,终于找到皇室的卷宗区域。 人死如灯灭,说到底都是命数,活着的时候是天下的储君,死了也不过成了放在这架子上落灰的一卷文书。 周牧之翻了半天,仵作来了三波,他东藏西藏。到最后硬是没找到。 连先皇后的卷宗都翻出来了。 周牧之泄气般的:“活着的时候是天下的储君,死了卷宗连放都不放在架子上。” 但来了不能白来,他本着这个原则翻开了先皇后的卷宗。 熙和三年秋,科举舞弊被诬蔑……天子亲自力保……十五日后死于银鸢宫……经验尸死于西域毒朱颜逝,发现时浑身溃烂,皮开肉绽……仅以疤痕,身形体量判断…… 朱颜逝,西域奇毒,以香为诱,中毒者皮肉溃烂如朱砂剥落。 周牧之合上卷宗,那些触目惊心的文字在他眼前划过。 熙和三年的科举舞弊案他是有所耳闻的。 那年秋天,处死的人数不胜数,参加科举的学子,朝臣,宫女,将军,妃子。 所有涉及那件事情的人都死了。 那年他十六岁,他看见很多人罩着白布,从皇宫里抬出去。 他好奇问他爹:“爹爹,宫里为什么死了这么多人?” 尚书摸着周牧之的头:“天命如此。” 他竟不知先皇后就死在这件事情过后。 先皇后公之于天下的死因是落水死亡。 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 皇宫里的人太多反对天子彻查,最后连卷宗也如此简陋。 她死不瞑目。 周牧之叹了口气。 那太子卷宗应是在大理寺卿的房间里了。 他整理好先皇后的卷宗,跳出阁楼窗户,又一块砖一块瓦地翻到大理寺卿房间。他蹲在房梁上,看了半晌,确认大理寺卿不在。 悄摸落了地。 书案上,周牧之迅速过了一遍卷宗。 虽然是个混蛋少爷,但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他爹是这么说他的。 太子的卷宗看似并无不妥,还不知是否夹带隐情。 大理寺从熙和三年关于谢兰序那件事情之后干净了许多,连人都走了好多,周牧之也只有三脚猫功夫去打听朋友办事,也就只有这儿能进来得这么轻松了。 大理寺房顶跳下来之后,他伸了个懒腰,想着今天的事儿完了,去青楼酒肆放松一下。 路过市井,小少爷拿了糕点,给老板丢了俩铜板,高高兴兴准备见姑娘。 临近回乡桥,周牧之貌似看到个人。 白衣黑发,靠在桥边。 走近了,周牧之两眼一黑。 谢兰序抬眼:“有情报?”她酒还没完全醒过来,嗓音透着慵懒。 “太子的死没什么异常,卷宗我看过了,可以走了吗?”周牧之把糕点藏在背后。 谢兰序回头看他:“还有一件事。” 周牧之顿了顿:“您吩咐。” ——我的姐姐们呜呜。 “给江南去封信,送点银子,在京城给我看个宅子,总不能回来了居无定所吧。”谢兰序在风中吹了半晌,她趁着醉意说道。 周牧之点头哈腰,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开。 待周牧之跑开后。 谢兰序站在桥头,清风拂过耳畔,把她的束发吹得凌乱。 酒差不多也醒了。 酒后一忆当年恨,想说旧事时,却看身畔无旧人。 那就去定安侯府会会太子殿下的旧人吧。 市井街巷,熙攘繁华。 越往侯府那边去,越清冷。 天上的巨大乌云遮蔽了太阳,只剩一缕幽光,从黑云缝隙间透过,又恍恍惚惚,不真切。 定安侯府门前便没有行人了,人人都知道里面住的是位阎王,所以人人都绕道而行。 谢兰序微作乔装,戴了斗笠。 不带一兵一卒,不递请帖,倒像是寻常串门。 定安侯府的装潢之类,用的全是黑金楠木。 是价比黄金的稀有木材。 “定安侯府”牌匾油得发亮。 她叩叩门,整理臂搁等待着。 大门无声打开,门轴转动发出细微的呻吟,像久病之人骨骼摩擦。 府中黑金楠木漆黑油亮。 宅子看起来很宽敞,只是层高极低,些许压抑。 门后面凑出一个布满皱纹的脑袋。 白发苍苍,几乎贴着谢兰序的鼻尖,发丝似乎很久没清洗,发出的味道类似腐鱼混着霉味。 谢兰序向后退一步。 老翁发出的声音沉闷扭曲:“客人,可有请帖?” 不像一个正常的活人发出的声音,倒像是将死之人梦中呓语。 “恕我贸然拜访,今日前来,是想慰问侯爷。”谢兰序立在门外作揖。 老翁浑浊的眼珠子一转:“待我向侯爷禀报,您进吧,在院里候着。” 老翁佝偻的身子向内宅去了。 谢兰序跨进院子,随手带上了门。她有一种错觉,她觉得整个宅子都腐烂了,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木头的味道。 地上似乎也从不打扫,石头都蒙着青苔。 多少年前的老宅子了,她心想。 老翁从拐角走来,佝偻着背:“客人,来吧。” 谢兰序摘了斗笠,随着老翁,拐进一个长廊。 长廊很宽,由于层高低,太阳光常年照不进来,此时又恰逢阴云,显得格外深邃,压抑。 空气中还总弥漫着腐烂及夹带着的一丝莫名的味道。 “客人在这里等着,主人一会就来。”老翁离开时脚步踩着长廊黝黑的地板上,声音格外嘶哑。 黑暗中,谢兰序不知站了多久,终于听到吱嘎的响声,深邃的长廊的尽头显现出轮椅的轮廓,随后是轮椅上的人和两个站在轮椅后沉默无言的小厮。 “下去,一炷香时间,来找我。”定安侯声音苍老嘶哑,对身后的两个佣人道。 谢兰序看着苍老的手操控者轮椅向自己划过来。 “咯吱咯吱。” 刺耳。 定安侯搭在轮子上的手皮肉松垮,像套在骨头上,指甲很长,泛着青。 “很久很久,没有人来找本侯了,你知道上一个是谁吗?”定安侯说话时喉咙发出咯吱的响声,语速很慢。 谢兰序抬头看定安侯的脸。 松垮的皮肤耷拉着,好像随时要掉下来,眼睛挤在那一堆肉里,眼珠浑浊,好像随时要从眼眶里跳出来。 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是谁?” 定安侯咯吱咯吱得笑着:“是殿下,殿下现在死了是不是?死得真好,本侯好开心。” 他的语气依旧很平淡,听不出开心,也听不出情绪,嘴角扭曲但又不像是在笑。 “当年,您和殿下之间发生了什么?”谢兰序手里没有掌握任何证据,只开口问。 定安侯滑动轮椅,空洞的衣袍随着他的动作晃动,来到谢兰序面前,定安侯浑浊的眼睛从下往上看着谢兰序:“太子死了知道找我了?” 他停下手,拿起放在衣袍上的骨串,盘玩着。 又忽然抬头对上谢兰序的眼睛:“不会是让我当杀死殿下替罪羊吧?” 谢兰序捏了捏拳头,神色不变。定安侯咯咯笑笑:“小将军,是我猜对了吗?好年轻的将军,和殿下当年一样手里不握任何东西就来定本侯的罪。” 谢兰序咬咬牙,狗都猜得到她忽然来找太子政敌是什么意思。 偏偏定安侯自己说出来就是有种不容忤逆的威严。 “我和殿下的故事太深了,不过连他自己都挖不出来东西,将军也很难挖出来。”他说。 谢兰序看着他盘骨串的手。 十年已去,当年的东西大都埋没在沉沉的尘土之下。 就算挖掘出来,也不过是毫无作用的残废。 “侯爷,您干嘛误会我呢?世人都说侯爷与太子殿下结怨立愁,我看未必。”谢兰序壮着胆子道。 定安侯眯眼,眼珠藏进皮肤的褶皱里:“什么意思?” 谢兰序面色不改:“侯爷,您指尖的烟灰,是替太子烧纸留下的吗?” 定安侯顿了顿。 谢兰序来迟就注意到走廊上有淡淡的香灰的味道,侯爷指尖也有灰,而定安侯虽有亲人去世,但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他也不会替府里死了的人烧香。不信神佛。 那么就只能是给太子敬香。 但不可否认,她这一举动完全就是赌。 大不了赌输了,就一刀了结定安侯。 定安侯不说话,划着轮椅向走廊深处去。 谢兰序坐上前推着。 拐过走廊。 果然看见了祠堂。 不过……太子灵位他居然摆进了自家祠堂??! 走进祠堂,佣人接过定安侯的轮椅。 谢兰序恍然注意。 各个牌位…… 荆州四千将士之位…珉州三千将士之位…荆州骑兵傅康支之位…珉州史岚凤将军之位。 一整面墙,全部都是这样的牌位。 所有牌位中间,赫然立着“太子符玄符阳桥之位。 这……到底是怎样一个地方? 谢兰序愣神间,定安侯盘串的声音又响起。 “这里祭奠的是为明昭国而死的将士,记得名字的我都刻下了,世上无人祭奠,我便来祭奠。” 定安侯道。 谢兰序心中震撼,是不是从前种种,都只是市井流言,他定安侯从来都是忠君爱国。 “打扰。”谢兰序作揖,从祠堂离开。 定安侯手中盘着串喉咙中咕噜咕噜地响着,像是在笑。 谢兰序踏在长廊的地板上,夕阳的光有一刻照射到这里。 虽黑檀木上血迹斑驳,但早就浸透到木头里,看不出痕迹。 谢兰序还是注意到木头缝隙里堆积的血垢。 忽然之间对这个两面侯爷产生深深怀疑。 她很久没见过这样有意思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