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面辞》 第1章 难靖安 “咚——咚——” 暮鼓沉沉而鸣,无尽夜色渐渐浸染永靖城。 朱雀大街上,巡街的兵马点起夜灯,家家户户闭紧门窗。只剩三两夜鸦胆敢纷扰,飞越外郭城楼,追着北边的璀璨灯火而去。 最后一批日巡的南衙禁军金吾卫交班后,还未来得及喘歇一口气,便被紧急调往萍康坊——不过,他们的脸上似乎并无一丝倦色,反倒是多了几分期待。 永靖城内,红楼林立。 街巷乐坊紫烟袅袅,丝竹管乐迭起不休。 自陈阳王室颁布与邻邦“和倭绥蛮”之策以来,内城乐坊增添了些外邦异族的新面孔,引得达官贵人日日探访,只为谋得夜夜逍遥。 中书侍郎王灿,平日里热衷于结识各坊名伎,在坊间是出了名的销金客。 今夜府上要给一位贵客接风洗尘,他便请了内外闻名的新秀舞伎——绣蚕,专程来登堂献艺。 “竣王,您回来的可真是时候。” 王灿举起案上杯盏,转身朝向身侧的男子,低眉顺眼地谄媚道:“红楼新来了一批娘子,各有各的风情万种。您在东海漂久了,趁这次回来尝尝新口味……臣请来的这一位,保准您满意!” 听罢,陈执楚并不作答。 他只单手拨弄着手上一盏酒,神色冷峻如寒霜,一言不发。无名指上的银戒花纹泛着冷光,在烛光下显得尤为凌厉刺眼。 笙箫管乐悠悠而鸣,一位身姿婀娜的舞伎在簇拥下登场,踩着炉香紫烟踏上厅堂。 她轻纱掩面,身着一袭靛蓝卷云纹纱裙翩跹,节节轻拍手上的银铃鼓,便似扑蝶般翩翩然舞蹈起来——献艺者正是“绣蚕”。 台下席间觥筹交错,在舞女登台之时便被夺去了一切目光,似乎无人留意到主席座上,王灿愈发尴尬的神色。 “这酒是微臣专门命人从南州采买,”见对方不做动作,王灿抿了抿唇,有些许紧张地试探,“您……不爱喝么?” 嚓。 陈执楚伸出拇指,轻轻拨动银戒,只听一声细响,一根弯针自银戒的暗侧伸出。借着宽厚掌心的遮挡,他悄然把银针探入酒里——果不其然,银针变黑了。 “呵呵……” 陈执楚终于沉沉笑出声来,却叫人听得寒毛直竖。他稍一偏头,半扎起的乌发顺着宽肩滑落在侧,虚虚掩住胸前烈红长袍上,那一只青面獠牙的穷奇兽相。 他懒懒抬眼望向王灿,手指仍在酒盏边沿划拨,一字一句道:“南州可没有这么浊的酒。” 王灿暗自一惊,敏锐地捕捉住面前人眼里的几许玩味——不只睥睨、嘲讽,更多是与困兽笼斗的兴奋。 那是一种与年纪不相符的神态。 只一眼便叫王灿猛然想起来,眼前的鲜衣郎君虽年尚二九,但陈执楚可是大阳开疆拓海的少年猛将——他的刀背上淌过的血尽是赫赫战勋,肌理间尽是久经日晒雨淋的、擦不净的红土与腥浪。 ——不愧是唯一一位在太后眼皮底下幸存的皇子。 王灿心底直发虚,便连忙起身要请罪,却被陈执楚一把抓住手臂。 “别介啊,王侍郎,”陈执楚一使劲,猛地把王灿拉近身前,贴近对方的耳侧,幽幽道,“好戏才刚刚开始,你怎么就想着要结束了呢?” 台下,自房梁处正放落一段锦绣长缎。 绣蚕玉足一抬,顺势踩上长缎,在琅琅环佩音中盘旋升至半空,手似柔荑向众人投掷鲜花,如戏蝶游蜂,一时间如幻似梦,叫人流连忘返。 陈执楚伸手揽过王灿的肩膀,大掌盖住对方后脑,半是胁迫地逼他抬头。听闻喧嚣,两人一同朝空中舞伎望去—— 与“绣蚕”对视的一瞬,陈执楚呼吸一滞。 漫天喧嚣中,不论台下投来如何的盛赞与俊赏,绣蚕的眼瞳只牢牢锁定他一人。 时人常道:“却是平流无石处,时时闻说有沉沦。”那是一双清澈如河底的美眸,只消轻轻一瞥,便能诱引行人前去汲取。是最暗藏转机的地方、却也是最危险的地方。 她望向陈执楚的眼神中,情.欲之外,更有几分别的意思。 王灿自是能感受到陈执楚的异样,抬眼瞧见陈执楚半是出神的表情,心里默默嘲讽“你小子多猖狂也难过美人关”,便竭力挣开桎梏,一边道歉一边往后退:“我下去命人给您换一批酒……” “慢着!”没走两步,便被陈执楚一把抓住衣领拖回原位。 陈执楚眉头紧蹙,双目紧盯着绣蚕,问:“你方才说,她是什么人?” “是、是绣蚕娘子……” “我问,她从哪里来?” “哦!绣蚕是南州人,”王灿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您对她如此上心,说起来,绣蚕还是苗贵妃的同乡……” 话音未落,绣蚕竟松开手上的长缎,面朝陈执楚腾空而跃—— 一片惊呼声中,她从银鼓中拔出一把匕首,剑尖直指陈执楚的心口而去! 久经沙场的实战经验下,陈执楚反应迅捷将王灿甩离主席,下意识抬起手肘挡在胸前,硬生生接下绣蚕的一招—— 只听一阵刺耳的利器相磨声,绣蚕手上的匕首深深嵌进腕部,划破了陈执楚的衣裳布甲,露出了里衬的铁甲臂鞲。 陈执楚以臂鞲接下一刃,顺势挥出另一只手,一把锁住绣蚕持刃的手腕。正想要把人擒拿近身,不料绣蚕身段似灵蛇般盘曲,楚腰一弯便轻松躲过。 绣蚕如软骨般柔韧无形,闪转躲过陈执楚的又一记重拳,下腰后再抬起一脚。旋即鞋履尖又伸出一根银针,擦着陈执楚的脸颊呼啸而过,划破些许表皮,竟留下一片麻楚。 此针有毒,万万不可中招! 在绣蚕连番不停的攻势下,陈执楚被逼得连连后退数步。而绣蚕又如魅影般再次贴近,匕首贴着头皮擦过划断数根青丝,使得陈执楚本就松松挽起的发髻更加凌乱。 散落的头发丝遮挡视线,察觉到绣蚕欲要利用这点视野劣势拿下他,陈执楚的眸中终于亮起寒光。 陈执楚半跪下地佯装不敌,引得绣蚕再对他的命门全力一击。电光石火之间,陈执楚偏头闪过匕首,一脚踢向她的下盘,倏地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随即抬起膝盖狠狠踢向她的腹部。 在绣蚕拱起腰躲避的一瞬,陈执楚改踢为缠缠上她的腰身,又俯身一压—— 霎那间绣蚕整个人被陈执楚牢牢固住,不得动弹。而陈执楚以一瞬的优势,利用身形与体重将她压向地面。 绣蚕一时不稳,后背重重砸向桌案板上,金樽玉盘扫落一地,在如山倒般的冲击下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围观的众人惊呼不止,见席上缠斗的二人打得如火如荼如胶似漆,又怕牵连己身都不敢轻举妄动。 “你——是谁?为何要袭击本王?” 陈执楚沉声质问,眸光闪烁,像是要透过染血的面纱辨认对方。 绣蚕的脊骨处传来一阵阵酥麻,自胸口至喉间被腥血味浸染,一时间无力反抗。她只弯起清眸,轻笑道:“咳咳……竣王好怜香惜玉啊。” 听见如莺啼般的声音,似戏谑似讥讽,陈执楚面色一沉。沉默片刻后,又似不罢休地追问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咳咳……您年纪轻轻竟如此老套,”绣蚕笑得更欢了,“能换一套话术吗?我在坊间都听腻了,咳咳……挺没意思的。” “坊间?”陈执楚上下打量一番绣蚕,不可置信道,“……我多年没回京,现如今竟盛行这股风气了么?” 绣蚕嗤笑出声,回望他的眸中乍一看似水如波,但细瞧才知是至清无澜。 “怎么,您也感兴趣?”痛楚逼得她抬不起身,勉强才喘过气来,嘴上却忍不住调侃道,“几时来我楼中坐上一坐,体验下当今风流?” “……”陈执楚的脸色愈发阴沉,手上的气力不消一分。他再一次施力压身向前,厉声质问:“南州人,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冒死刺杀我?” “大王好记性,”面纱下的绣蚕像是笑靥如花,声音却是冰冷彻骨:“陈阳王室对南州的所作所为,竟被一笔勾销抛诸脑后了么?” “架——” 未待陈执楚作出答复,门外忽地传来一阵奔马踏蹄声,而后又听见宾客惊呼:“左金吾卫!南衙十六卫来了!” 听闻是禁军赶到,原本躲在房屋一角静观其变的王灿,闻声立即钻出人群,疾步奔到堂中面向府门,朝禁军人马大喊:“来人呐!竣王遇刺——” 绣蚕转眸望向府门,目光所至是踏着尘土赶到的兵马,倏地瞳孔一紧,慌乱下不由得弓起腰,欲要挣脱束缚。 殊不知,陈执楚在她转身的那一瞬,捕捉见绣蚕耳后的刺青——那是一朵由九重花瓣构成的刺青,勾画之笔势古老又悠久,色泽呈浅黛色隐于发间。若非有心近距离细察,并不易被人发现。 待看清刺青的纹样,陈执楚猛地捏紧绣蚕的下颚,惊呼道:“你果然是——!” 话音未落,绣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拨下面纱,朝陈执楚喷出一口粉末。 这股粉末气味香郁而致幻,只一刹那便让陈执楚头晕目眩四肢发软,身上气力不由得松懈下来,旋即被绣蚕一脚踹翻在地。 在金吾卫迈进厅堂的前一刻钟,绣蚕踉跄着挣扎起身,重新踩上垂落在一旁的长缎。屋顶早已有人无声无息间掀开了一处砖瓦,迅速将长缎往屋顶上回收,带着绣蚕一点点升上空中楼阁。 “别、别走,等一下……”陈执楚强忍不适抬头,一边朝往高空远去的绣蚕伸出手,一边沙哑不成声地挽留道。 “可惜了,”绣蚕单手重整面纱,眉目间又挤出一丝哂笑,以睥睨的姿态俯瞰着匍匐在地的陈执楚,喃喃道:“我们……来日方长。” 又一阵耳鸣目眩袭来,眼前的绣蚕如梦蝶幻影般模糊不清,陈执楚再无力支撑起身。好在倒地的前一刻,左金吾卫将军及时赶到身侧扶住他。 “恕微臣来迟!”将军抬指指向房梁上的绣蚕,怒吼道:“给我速速拿下……” “不、不必追‘她’……” 陈执楚竭力拦下,而后手指一转指向王灿,说:“……中书侍郎王灿,涉嫌毒害皇储未遂,即刻押入大理寺待审……”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下令后,陈执楚终于抵不住药力,在一片嘈杂中沉沉昏去。 第2章 匿寒芒 翌日清晨,春雨如酥。 皇城清宁宫内灯火阑珊,残烛尚未燃尽,映出宫闱帐幕后的幢幢人影。数列宦官宫女纷至沓来,簇拥着一位雍容裘服的贵妇人,声势烜赫地步入偏殿。 统领禁军的羽林大将军董卫,正携一批银甲整装于偏殿门外肃然静候。闻见声响,他遥遥看清贵妇人的样貌,不疾不徐地拦在宫人面前,稍作叉手礼,说:“微臣拜见苗贵妃。” 苗贵妃抬起手一挡,正眼不肯瞧他,冷冷道:“本宫方才已获太后批示,董统领无需多言。蓼莪!” 话罢,贴身侍女蓼莪上前一步,将手中谕旨递上前来。 董卫接过谕旨细阅,目光在一众宫人脸上流转,说:“贵妃心切竣王,又有太后手谕,微臣自是不会为难。”随后他大手一挥,身后禁军立即让出过道。 清宁宫占地逾百步,原本驻守的宫人一夜间皆换成东宫禁卫。穿堂风寒凉蚀骨,细雨扑灭了几盏宫灯。过道深不见底,好在将近日出,依稀还能借着曙光看清前路。彼时,众人已走到内殿门口。 苗贵妃侧首瞧了眼,揶揄道:“统领如此重兵看护清宁宫,本宫可终于能安心了。” 董统领对她的暗讽不以为然,说:“微臣所为皆是在守卫竣王,以免又有刺客行刺。” 苗贵妃一哂,不等宫人服侍亲自推开宫门,警告道:“原来统领也知要护卫竣王。你听好,若这种事再次发生在吾儿身上——” “母亲,朝安啊!” 纷雨渐歇,一束朝阳穿过云层落于陈执楚的身上。方才他正立于院中迎风舞剑,见是苗贵妃来探访,便走近一脸目怔口呆的贵妃请安。若不是身上有层层药布缠绕,凭陈执楚面上神采奕奕的神色,差点儿让人以为昨夜行刺之事是一起误报。 苗贵妃疾步上前拥住陈执楚,左右查看伤势,说:“楚儿,你怎么样?” 陈执楚笑道:“母亲放心,楚儿无恙。昨夜多亏禁军及时赶到。董统领,母亲没有为难你吧?” 董卫挤出一笑,应和道:“臣多得贵妃指点。” 陈执楚说:“如今我即将入主东宫,册礼之前免不得遭歹人算计。昨日多得董统领相助,日后免不了要他多操劳。母亲,您别为难统领。” 乍一听,他的语气中夹杂了些许责备之意,但苗贵妃眼眸一转,带着歉意道:“所言极是。董统领护送有功,本宫方才失礼了。楚儿,这几处伤的皆是旧患。阿娘带了些秘制膏药,让阿娘进寝殿去替你再诊一番罢!” “您是南州医女,替我检查一番有无余毒,属实最好,”陈执楚点点头,转而朝董卫道,“南医用药不便示众,还请统领在外等候。” 见母子两人一唱一和,董卫使出一个眼神,数名东宫禁卫蜂群般散开,执刃立于宅院四角,密麻如巢。董卫说:“贵妃、竣王,臣等于殿外驻候。有何不妥,两位再唤臣即可。” 闻言,苗贵妃嘴角一撇,面容染上愠怒之色。 陈执楚却粲然一笑:“多谢董统领。” 见他如此,苗贵妃也不再表态,携着宫人疾步走进寝殿。 一迈进门,蓼莪命人等候在堂中,以幕帘隔出内外堂。内室外人在场,陈执楚面色一变倒向软榻,苗贵妃急忙取来剪子剪开药布。只见他胸前交错布满了新伤旧痕,肿胀处泛青浮紫,新添的伤口止不住地流血,叫人怵目惊心。 蓼莪从随行药箱取出各类药罐。苗贵妃脱下黄金护甲随手扔在一旁,挽起宫袍,俯在桌旁挑出各色药膏调配,再将成品敷上患处。陈执楚紧紧咬住一卷药布,竭力抑制呻吟。 苗贵妃嘴上责备,眉间却是数不尽的心疼,说:“从东海回来两日,伤未痊愈又遇刺,这太子不当也罢。” 待包扎好最后一处伤口,陈执楚才松开药布,汗津津地喘着粗气,说:“阿娘放心,昨夜那刺客刃上渗的是珍珠罂,没下死手。” 苗贵妃剜他一眼:“该侥幸没调制好,多一两即致你于死地。好在错有错着,珍珠罂活血化瘀,倒是替你化解了在东海所中之毒。” 待缓过神来,陈执楚若有所思。他垂眸望向指上的银戒,眉眼一弯竟笑出声来,说:“……我就说罢,他没下死手。” “听起来,你还觉着蛮可惜?”见他笑得痴傻,苗贵妃告诫道,“那也是行刺未遂。来者身份不明,你切莫松懈。” 陈执楚却不以为然,兀自低喃:“也不知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苗贵妃一时语滞,伸手抚上他的额头,说:“……并无温病之热。不会是还受了什么错乱神志的毒吧?” “对了,您记得这个纹样吗?”陈执楚一骨碌坐起身,取来一盏茶,长指一探沾上茶水,在案上以水痕画出一朵九重花瓣——是“绣蚕”颈上的刺青。 “这是……”苗贵妃觑眼细瞧,认清后猛然一惊慌忙擦去水痕,下意识望向禁军映在窗户上的剪影。她压下声音道:“你怎么敢再提宗门!楚儿,如今你临危受命,永靖城四面楚歌,处处是涧东董氏的眼线。南州旧事,莫要再提!” 陈执楚见她如此,心中更确信刺客的身份,遂喜笑颜开。他倾身靠近苗贵妃,耳语道:“阿娘,且听我说。此乃昨日刺客颈上所纹,这图样您再熟悉不过了。您……还记得他吗?” 苗贵妃惊呼出声:“怎会如此?昨日行刺之人,竟是千相宁氏?” 陈执楚答道:“没错。三年前运河通渠,南州苦役苛税。千相门门主宁巍揭竿而反,朝廷亲遣王师征讨,不日逆酋扶诛,荡平逆党,旬月克捷。然而在提审的前一日,宁贼一族离奇死于牢狱之中。后,三省匆匆了结此案,竟无人再问其中缘由。” 苗贵妃缓缓退至塌边,由蓼莪搀扶着无力坐下。 陈执楚回望二人,笃定道:“千相门案谜点重重,如今宗门后嗣重现江湖,此中必有蹊跷。” 话落,寝室中一片沉寂。 苗贵妃颤巍着抬起一手,轻扶前额。她神色恍惚,思绪飘往旧日时光。喃喃自语道:“千相裔胄,竟还存活于世。神祖保佑,万幸、真是万幸……” · 天保二十三年,雨水过后。 毒酒一案,由于竣王指名道姓是中书侍郎王灿主谋。大理寺详细盘查王府,当日竣王所用的杯盏确实掺有毒物。证据确凿之下,王侍郎却拒不认罪,声称是假扮红楼舞伎的刺客所为,自己毫不知情。 事关重大,萍康坊遭刑部封禁七日。大理寺连夜排查,始终找不到那一位蒙面舞伎。然萍康坊是达官贵人最钟爱的消遣场所,多方催促下刑部只好重新开放萍康坊。烟花柳巷再次热闹起来。 毒酒案闹得沸沸扬扬,不日竟有传闻流传开来: 竣王乃圣上潜龙遗珠,诞于乡野田间,至束发乃复归天家。生性暴戾嗜血,出征东海时无所不用其极,艨艟所至血流遍海,突刺之下死伤成片,其行径堪比桀纣之暴。东海寇民胆寒不已,皆归顺于陈阳王室,却免不了有亡国遗民不食陈栗,以死守节。 一时间传得有耳有目,世人皆叹:毫无贤君之姿,难怪遭人报复! 承天门街,大理寺内。 今日是向刑部上呈谳牒的最后一日,但毒酒案悬而不决,众人皆视其为烫手山芋,纷纷告短假逃离府衙,只留下几位副官执勤。 连轴转地查案磨人心神,趁午歇能喘口气儿,大理寺少卿傅常,只身躲到后院歇脚。他一边蹲在池边喂鱼,一边嘀咕道:“正一百厌星托世,前脚凯旋归京,后脚就落入柙局笼斗。把自己的名声搞砸倒也罢了,还连累我仕途……” “哦,那还真是抱歉。” 话音未落,一道哀怨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傅常猝不及防一惊,手上鱼食撒出去半碗。他蒙眼也能猜出来者何人,连忙转身行礼:“微臣参见竣……” 礼至一半,傅常才察觉异样:来者形单影只,没有侍从随行,身披暗色长袍,借着树下一片阴翳恰好遮掩相貌。看上去并非因公事出巡,倒像是来盗窃机密。 陈执楚取下帷帽,说:“不必行礼。阿常,我此次私下寻你,是有一要事相求。” 忽地有乱风喧嚣而过。傅常的手停在半空,忧心忡忡地试探道:“……事关毒酒一案?” 陈执楚一歪头,说:“不然呢?” 只见傅常深深跪下身去,却被陈执楚一手提溜儿起身。傅常四肢八节抵不过那道怪力,只好哀声央求道:“别、别拦我,您还是让我行君臣礼吧!” “怕什么?”陈执楚一掌打在他的背上,“我还没说要做什么。” 傅常一个踉跄差点儿没站稳,龇牙咧嘴地叫疼,说:“您每次私下寻我准没好事。” 陈执楚说:“放心,这次不用你半夜偷密匮。” 傅常半信半疑:“……那您要我做什么?” “你近日不是在愁,毒酒案无法结案,不知如何呈书刑部?”陈执楚抬指一点,“本王来给你指条明路。” 傅常不信:“是明路?抑或是弯路?” 陈执楚咧嘴一笑,露出齿间虎牙,说:“是加官进禄的青云大道。” “我多谢您!”傅常拱了拱手,连退几步作势要逃,“我一介出身南州的寒门末流,可不敢奢望朱门捷径。我没本事过乌纱渡,能留得清白告老还乡就知足了。您如今是那位的眼中钉、肉中刺,我哪来的胆子……” “可我需要你,阿常。”陈执楚苦笑道,“你自幼伴我长大,永靖城中我只剩你一个心腹。你若不帮,我便是下一个被腰斩的太子了。” 第3章 觅狸奴 “你自幼伴我长大,永靖城中我只剩你一个心腹。你若不帮,我便是下一个被腰斩的太子了。”陈执楚苦笑道。 闻言,傅常万分惊诧地抬眼。眼前的王谢贵胄自降身段,向一介从四品小吏低声求助,尽显落寞无奈。傅常一时无言以对,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之所言并非劝兵之计,坊间传闻也并非空穴来风——陈执楚实系流落民间的皇嗣。 当今圣上羸弱多病,中风后一直昏迷不醒,朝中事宜皆由太后议定。后宫男嗣伶仃,王室正统唯有太子一人。但太子与太后政见相左,又私豢死士意图谋反,终获一纸罪诏处以腰斩。 太后手段狠辣,举国上下多有非议。为平息民怨,朝中老臣泣血谏书:“玉牒外枝受命于天,岂可使天潢蒙尘之子久戍东海,二皇子应早日入主东宫!” 如此一来,在田地滚泥巴玩儿的野孩子,摇身一变成了陈阳王室的定海神针。再后来,陈执楚领两万锐兵突袭东海倭岛,一举开拓水上商道。只可惜竣王出身低微,至今难以服众。 年方二九扬名立万,却接二连三遭遇刺客刺杀;本应风光无限凯旋归京,却被参劾为言行不称天子之姿。在永靖城风平浪静的繁荣表象下,实则暗流涌动、风波不断。陈执楚归顺于太后作一把趁手刀,腌臜之事包揽上身,看似百依百顺,唯有知晓他脾性的人才能看出来,陈执楚眼里的光焰从未熄灭半分——他从不是轻易低头之鼠辈。 傅常自是清楚他两难的处境,狠不下心任其自生自灭。 “凌衣啊,你怎会落得此番境地呢……”傅常叹气,“要如何帮你?” 陈执楚神色肃穆,说:“我要查一个艺伎,名为‘绣蚕’。” 这是毒酒案的关键人物。傅常神色一转,正色凛然道:“我查过此人,确实多有疑点。按萍康坊红楼的都知所言,该女子于‘和倭绥蛮’施行后旬月,随一众南州商贾抵达永靖城。彼时新策肇始,户部多有疏漏,遂未将此女记录在册。事发后当晚禁军封锁全城,大理寺官挨家挨户搜寻,却无一人知晓该女子的下落。唉,如今萍康坊解封,要寻此人难上加难。” 听罢,陈执楚陷入沉思。他默念一遍傅常所言,忽地捕捉一丝线索,猝然问:“都知是什么人?所言几分可信?” 傅常见他一脸好奇的神态可爱,调侃道:“若不是王侍郎所邀,您是从未踏足萍康坊红楼吧?” 陈执楚一头雾水,老实回答:“从未。” 傅常说:“都知通常由萍康坊最负盛名的头角花魁所担任,也是替教坊分管诸位艺伎之人。于朝廷而言,九分可信;于你我而言,仅三分可信。” “原来如此。那一位都知,可为宁氏?”陈执楚轻抚指上银戒。 “没错,您认识宁都知?”傅常一惊。 “何止认识,我熟得很!”陈执楚仰天长笑。 “傅少卿,准备好你的密符牒书,带上人马随我去萍康坊红楼。”陈执楚跨前一步走出树荫,烈日下一双虎目如炬,“本王亲自把‘绣蚕’抓拿归案!” · 萍康坊南曲,红楼内高朋满座。 傅常有些坐立不安。 初入官场的他不善饮酒,虽然嘴上笑话陈执楚,但他自个儿也鲜少随衙里人一同去萍康坊快活。平日里时常为了处理公务留宿府衙,在京城的宅邸长霉了也不知晓。直至竣王遇刺,他领下稽查毒酒一案,才多次出入萍康坊,但皆因公差使然。 现如今,傅常请调了一队左金吾卫,便装便服出席坊间最负盛名的红楼,品着小娘子们殷勤奉上的好酒好菜,不免有些如坐针毡。台上正有一美娇娘唱曲儿,傅常压根听不进去。他瞥了眼坐在身旁的竣王。 今日陈执楚配了一身的鲜衣珍饰,一脸好奇地东张西望,这摸摸那碰碰,俨然一副纨绔公子的模样,惹得服侍的小娘子主动来多照顾,还捧来了楼中皮毛亮泽的狸奴给他解闷。 陈执楚也不拒绝,接过狸奴给它顺毛。那一只狸奴颇为享受,竟在他的黄金膝上沉入梦乡。 彼时戏台上唱罢一曲儿,又换了一场戏。而陈执楚全然不顾,只一味逗着怀中的狸奴,把它揉醒又哄睡,乐在其中嗜此不疲。 傅常忍不住问:“竣……公子,咱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陈执楚抬眼,满脸疑惑。 傅常小声问:“若是那一位宁都知真是蒙面刺客,定能认出您来,加上红楼娘子们也认得我,此番坐于正堂之中守株待兔,未免太打草惊蛇……为何不直接擒人呢?” 陈执楚抬指指向戏台,说:“来听姐姐们唱戏。你也知晓,我从未来过红楼,难得来一趟,多听两曲再说。” 可是他话一说完,又低头逗狸奴,压根不像是对乐府歌舞有探究之兴趣。傅常扶了下头顶滑落的冠帽,担忧地问:“您不怕宁都知跑了?” 话音刚落,戏台传来一阵珠玉砸盘声。 琵琶女轻拢复拨,弦切切如私语;丝竹者循声齐奏,声喧喧似兽吟。台上锦簇花团忽地抖擞,一双白如珍珠的纤手拨开花团。在满堂的如雷喝彩中,那一位鎏金蒙面艺伎跃上台心——来者佩戴了一副半面面罩,琉璃珍饰翡翠面,只露出一双眸色淡漠的清瞳。 “这不就来了。” 陈执楚嘴角一勾,视线紧紧锁住台上人。 艺伎侃侃掠过台下盛况,遂唱乐起来—— · 八年前。 天保十五年夏,千相门宅邸内院。 有一公子倚于檐下池边,身肢挺拔而纤瘦,披了件薄如蝉翼的蚕丝纱衣,垂头翻阅着手中书册。凉风习习,拂落几许头发丝,公子伸手虚虚挽起,别于脑后。突然青砖墙边传来一阵重物落地的响声,骤然夺去他的注意。 “遥儿,外头怎么了?”屋内传出来一阵中年男子的询问。 公子答话道:“父亲,应是狸奴闹事儿。我去瞧一眼。” 答毕,公子放下书册,循着水池边的小道往青墙边走。穿过几处石山岩洞,他来到藏匿于墙后的一小株千里香,果不其然,有人在等他。 “应祈哥哥,朝安呐!” 来者以一种奇异的姿势倒挂在树梢上,呲着虎牙朝公子憨笑。他看起来俨然一副朝气蓬勃的少年模样,仅比公子年少五六岁,只是蓬头垢面,穿一身罗布衣裳,却落了不少新溅的泥点,与公子翩翩然的装束天差地别。 “楚儿,今日怎么来了?” 公子抬脚轻轻踩上石磴,伸手环抱住陈执楚,让他借着力从树上下来。陈执楚顺势埋首于公子的颈肩,转过脸去探,见一九瓣花刺青隐隐没于公子发间。 粉黛色的纹脚与白贝般的肌肤无比相称,让他不禁瞧出了神。 千里香不堪重负地直起身,落叶摇曳而散落一地,宣泄般地控告百厌星的恶劣行径。 陈执楚落到地上,从衣袋里掏出一把果子,抬高了脸,朝公子嬉笑道:“田里的荔枝熟了,我想让哥哥啖第一口!” 说罢,陈执楚拨开一颗荔枝,递到公子嘴边。公子取出一方手帕,俯下身去,擦去陈执楚脸上的灰尘与热汗,才将荔枝含入口中。 “哥哥不喜太甜,我专程跑到后山摘的桂味,”陈执楚说着,又给剥了另一颗,瞪圆了眼万分期待地问,“阿娘最爱吃这一款了,你呢?觉着好吃吗?” 桂味荔枝皮薄肉多,轻咬一口汁液迸溅,桂花香味涌上喉间,清甜四溢,爽脆可口。 公子说:“好吃,楚儿有心了。苗夫人近日可好?” 陈执楚嘟囔道:“死老爹难得回来,和阿娘进城玩儿去了。阿娘她高兴坏了,说要把我也带上。我说我才不去呢,还当我是不懂事的三岁小孩儿呢?” 公子抬指点了点他的前额,调侃道:“那你就上我这儿来了?” 千相门向来喜爱以花草入药,室内香炉焚有熏香,有提神醒脑之功效。伴随着公子的动作,纱衣轻袖拂来一片熏香,拢袖间还绕有奇特异香,一并钻入陈执楚的鼻间。 在清醒的意识之外,他却总感到有股让人上瘾的麻痹感,沿着鼻间延至四肢,热意渐渐涌上双颊。陈执楚忍不住挠了挠鼻尖,心想:是应祈哥哥的气味。 见他怔愣半天不答话,公子又点点他,问道:“这么出神,在想什么?” 陈执楚回过神,回道:“我在想哥哥身上味道真好闻。” 眼前少年直言不讳,公子闻言遂轻笑出声,伸手牵过陈执楚往内室走,说:“天热了,楚儿年纪还尚幼,心火旺容易中暑。随我去内室乘凉吧。” 陈执楚以另一只手按上脸颊,有些发烫,回道:“哦,好。” 两人一前一后,循着青砖路回到宅院。 公子掀起凉帘,见香炉已熄,父亲已不在室内。树上蝉鸣不断,听得人燥热。他重新取来火折子,焚起香炉,不一会儿裹着薄荷气味的清香四溢开来。 待公子点完香,抬头见陈执楚趴在书案上,对一本书册颇感兴趣的模样。公子走近细瞧,是方才研读的书册——祭祀乐集《代面辞》。 陈执楚抬眸望向公子问道:“哥哥,这是我初次见你的时候,你在庙会上表演的曲目吧?” 公子坐在一侧,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回道:“不错。” 每逢庙会之时,南州人皆请来山神雕像一座,于坊间游行乐众,共庆佳节。陈执楚回忆少时糗事,又笑了起来,见公子投来疑惑的眼神,解释道:“我想起当时把你当作小娘子,追着喊你美人姊姊呢!后来被阿娘捉回来,才专程到府上道歉。” 闻言,公子亦笑出声来,调侃道:“你小时候是挺烦人的。” “要我再唱一遍么?”见陈执楚对那本乐集爱不释手,公子询问道。 陈执楚倏地抬起头来,说:“要!” 公子指了指盘中的荔枝,意味深长地递眼色。 陈执楚立马坐起身来,说:“我给你剥。” 公子笑靥如花,翻开乐集,一字一句地唱念。 《代面辞》以乐词记载了一则传说:山神在天庭犯了错,遭贬谪落入南地,阅尽苍生疾苦,心生怜悯,遂造一代面化作人形,于尘世间独创门派,传授自然道法于世,得以庇护人间。 不知过了多久,公子渐渐放低了歌声。 身旁的少年微阖双目,伏在书案上,后背起伏有序,呼吸平静绵长,只剩手里握着几颗剥了一半的荔枝,果肉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睡梦间,陈执楚忽闻一阵罂栗花香,悄悄沁入心脾。那股酥麻感又钻入心扉,使他舍不得从温柔乡里醒过来。在意识完全沉沦之前,一道声音由近及远地没入耳畔: “……楚儿?” “……安心睡吧,楚儿。” “……千相宁氏,定护您一世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