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妻[民国]》 第1章 第一捧麦 邱府的一天从管家爷一声吆喝中苏醒。伴随着那声“小姐回来了”,长长的尾音就像火车头阻塞在铁轨上的声音,将整座邱宅逼出几分难得的生机。 各房女眷倾巢出动,相拥着往前厅赶。小姐回来了,丫鬟扶着门框,汗水淌在脸上,亮莹莹地诉说邱宅的新生。 大太太如芸坐在端中,一席倒大袖旗袍,高髻挽着几片鎏金扁方,抻着脖子向门外张望。不一会儿,其余各房一一落座,目光统一汇到门口那一抹清亮的身影上—— 一群女使仆从众星捧月地拥簇着一个年轻女人,走进房中,向满屋子高坐的女人略行了行礼。 “婉凝回来了。”二太太凤霞抢先迎上前去,托着她的手,眉开眼笑:“早先听说你要回来,不想在同学家待这么久,咱夫人等呀盼呀,做梦都喊你名字呢。” 堂中众人哄笑一团。却听那名被唤作婉凝的女孩说:“本来是说要回家的,无奈北平的大戏园子实在太好逛,光那茶客的开水点心就有十多种,什么蜜篦子、牛舌饼、油麻火烧、螺丝转、盘头卷……每天吃一样,吃上一个月都不带重的……” 如芸脸上难得有喜色,“女大不中留,一点吃的就吊住脚脖子了。要我看早该给你找户人家嫁出去,让你以后想回都回不来。” 屋内笑声更浓。婉凝放下手里的藤条箱子,这时众人才看见后头还跟着好几个木匣。如芸脸色一拉,轻斥道,怎么敢让小姐自己拎箱子,平时供你们吃供你们穿,就是让你们省着力气搞派头的? 底下人立刻没了声,一片安静里,四太太温灵笑了。她掂起那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抚了抚鬓边一支粉牡丹,掐丝珐琅镯子在阳光下闪着绿油油的光,像冰块浮动在薄荷酒液里,随时能淌出来一样。 她捂着帕说,“大姐姐怕是闷惯了。老爷不过是去湘西赶趟子,这才个把月不到,听管马棚的毛五讲,至少要下月才回府呢。有的是日子给您耍威风……” 温灵貌美,但往往话不过脑。一边的凤霞轻轻搡了她一把,昂头冲婉凝道:“太久没回家了,怕是都分不清谁是谁了吧?赶紧上前给大家认个脸,也让您母亲好好看看,她宝贝女儿如今出落几何了。” 婉凝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这是邱府长女自带的底气。作为邱家唯一的掌上明珠,她自小千娇万爱中长大,父亲邱守成视她为眼珠,六岁不到便让她同男子一起,入学堂念书——这在当时,俨然是一种前卫的壮举。在同龄女孩下麦地拾穗、或学女工针织、汤水料理时,她已坐上开往英国的轮渡,接受工业时代的洗礼,三年学成归来,少女意气风发,不输男子,也为死气沉沉的邱宅带来了新的活力。 “大妈二妈自然不用介绍了,”凤霞充当起中间人,拉着婉凝的手,越过一张空椅,走到四太太温灵面前。 “老三人呢?” 主位上的如芸稍稍不虞。 “她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凤霞说,“老爷在家时都叫不动,成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只在逢年过节时露面,估计底下人也没顾得上叫她。” 婉凝颔首笑笑,走到温灵面前,乖乖行了个礼:“四妈还是那样年轻漂亮,我一进这屋子,第一眼就看到了你。” 温灵客气地回了一个笑,眼中倏而闪过一丝素日惯有的百无聊赖,这邱府来来去去,无所兴致,即便多了一个年轻女人,也不过很快被殆尽新鲜,时间问题。 “由着她吧。” 大太太如芸面色一转,“那六房呢?她也没来?” 凤霞身边一个丫鬟说:“六太太说她旧伤发作,不大方便。” “去请。” 见下面人一动不动,如芸猛地拍桌,“就算用拖,也得把她给我从床上拖下来!” 凤霞赶忙给旁边人使了个眼色,领头的老妈子带着几个女仆丫鬟走出屋去,这边又命人奉了新茶,屋内气氛一下微妙起来。 婉凝捧着茶盏,想了想,起身道:“这次回来,我给大家带了不少礼物。北平处处是黄金,比咱们关中可是好多了。” 她走上前,打开那只藤条箱子,将压箱底的几匹杭绸拿了出来,挑出一匹靛紫和朱红的,走到四太太温灵面前。 “这样鲜艳的颜色,我看只有你能穿出它的贵气。” 温灵抚了抚面料,含情带笑,“确实是宝贝,那我也就不客气了。” “这是给二妈的一对欧尼茄手表,正统的洋人货。二妈那么疼屋里两个小的,我这个做姐姐的,当然也得当心肝宝贝疼。”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凤霞笑吟吟地接过那两块流光溢彩的手表,笑得合不拢嘴,“他们还那么小,哪用得上这么贵重的首饰。” “不小了,立秋后学堂开学,手上戴着,也能看个时间。” 最后是如芸。 婉凝在箱子里翻出一个小半身高的礼盒,让两个丫鬟左右捧着,自个儿解开那盒子上的红丝绒礼带。底下人忍不住探头往里瞄,见垫满香宝花罗的盒子里,躺着一樽金丝楠木雕刻成的莲台观音。 一边的凤霞跟着松了口气,傅如芸信佛,身为亲女儿的邱婉凝亲手奉上这佛像观音,也算投其所好了。 众人正要恭贺,院子里飘近一道瘦长的影子。先感触到的是那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廊前似有似无的凉风,那人蹒跚上前。 她谢绝了女使丫鬟的搀扶,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拉紧着披在身上的丈青色披肩,内里是一件墨绿色假领旗袍,开衩不高,露出右半边月牙状的残足。 她脸色有些白,像纸一样,头发被随意地用一根翠簪子挽住,远远看去,像是一棵早春的树,羸弱却又清爽。 女人迈过正屋,一瘸一拐来到众人面前,微微俯身,道:“给各位姐姐问安,今天身上不大舒服,来迟了,希望姐姐别怪罪。” 这话是说给大太太如芸听的,二房的凤霞却接过话茬,满面春风道:“快坐下吧,你腿脚本就不利索,让你从西厢房走到这,也是难为你了。” 底下人奉上热茶。 “素秋……” 邱婉凝雀跃上前,却被正座之上的如芸乜退,傅如芸理了理衣摆,不卑不亢道:“没大没小,你以为她还是你在女校的同学吗?她既嫁给了你爹,做了他的妾,你就不应该喊她的大名。” 婉凝面色一黯,不大痛快地撇了下嘴,福了一福,“是。小妈好。” 沈素秋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低头去噙手里的茶。 “还是六妹福气好啊,”温灵拣起团扇,心不在焉地摇着,“嫁过来这么久了,还让人惦记着你入门前的身份。你不说我都忘了自己叫什么了,出门进门只听别人叫我四太太、四姨太,也不知道还有没人记得我到底是谁。” 这话透着伤感,美人说来,更是哀艳。沈素秋支着膝盖,强笑着安慰:“四姐倾国倾城,又何必这样消极。咱们几个里头,老爷最疼的就是你,别人拜佛都拜不来。” 温灵闻罢立刻挺了挺腰杆,这话听着很是受用,她想到底是读过书的女学生,言行谈吐就是那样动听。“倾国倾城”,这是她这个扎西勒[1]一辈子都想不到的词儿。 凤霞眼珠一转,看看大太太如芸,又看看四太太温灵,确定只有自己听出了素秋话里的别意——这三言两语,看似在捧老四,实则在骂主座上的那位。尤其那句“别人拜佛都拜不来”,这满屋子人里,可不就只有她傅如芸一人信佛? 也就只有她,视老爷指令为天命,老爷恩宠为天恩。可惜邱守成对待这位正妻兴致平平——这也正常,没有男人钟爱老去的花朵,他们永远向往热烈的春季,可以翻滚在无数年轻肉.体铺成的苗圃里,年轻女人的体香就是花香。等花老了,花香也变尸臭,再多香灰檀木、佛祖心经都祛不掉那股陈年的霉味。凤霞自己也时常觉得身上有点子霉。 “对了,进城前有桩巧事我还没说,”邱婉凝看向主座上的大太太如芸,余光带过一味埋头抿茶的沈素秋,“你们猜,我从北平回西安的路上,遇到了谁?” “谁?”众人纷纷从短暂的沉默中活络。唯独沈素秋一人神色缥缈,仿佛魂灵远渡万里,早已飘出了邱府。 “铁生,”女孩兴致勃勃,“我遇到了铁生。” “哪个铁生?” “就是从前老爷身边的那个巡仆,还说要认他做义子的那个,周铁生呀。” 沈素秋眸色一沉,手中盖瓯悬停在杯沿,倾斜的茶碗渗出一条蜿蜒的水渍,滴答在脚上那双藏青的绣鞋上,像三月里被雨浸润的笋尖。 “哎呦.......”凤霞拍了拍大腿,看着沈素秋沾湿的裙裾,朝傅如芸睇了眼。 沈素秋忙从痴凝中回身,将脚缩进裙摆,摆正茶碗,起身致歉。 “今天身子实在不舒服,我想先回房睡一觉。先告辞了。” “素——小妈不见见?”邱婉凝忙拉住她袖角,像是故意说给她听,“他就在门外。” 没等沈素秋表态,邱婉凝拍了拍手掌,管家爷杵在门口,吩咐两个小厮扯开了门。 逐渐扩裂的门缝里,钻进一个身高肉壮的男人。他迈着正统的外八步,手里牵只骡。骡儿铃铛嘚儿当、嘚儿当,男人慢慢走近,众人这才看清他手臂上盘起的青筋,像树须一样,稳稳扎在那身丰沛的血肉里。 他皮肤黝黑,上身汗白对襟短褂,配缅裆裤,用草绳系腰。脚上踩着双沾了泥的黑布鞋,肩上还搭着条发黄的褡裢[2]。典型的农夫装扮,街上随处可见,和这满屋子香水味缭绕、燕舞莺歌的女人共居一室,突兀得有些不着调,仿佛一抹错乱的音符。 “给各位太太请安。” 男人单膝抵地,扯下褡裢,铺在身前地上,虔诚俯首。 “给大太太请安,二太太请安,四太太请安,大小姐请安——” 他稍稍一顿,抬头瞥了眼沈素秋,嗓音喑哑,“六太太请安。” 沈素秋的心快突到了嗓子眼。 她绞着帕,死死摁住胸口,另一只藏在袖筒里的手,不自觉攥成了一个拳。 雪亮的甲贝此刻就像铁片一样,贯入掌心。她还是没忍住,抄起身旁一只沏满沸茶的水碗,朝男人头上扔了过去。 [1]:语出《古兰经》,意同白丁、文盲。 [2]:一种中间开口而两端用来储物的长条型布袋。 每晚九点更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捧麦 第2章 第二捧麦 “素秋?” 婉凝推了女人一把,沈素秋方从怔滞中回神,握在手里的热茶盏将指腹烫得鲜红,她忙放下盏子,拢了拢袖,将身子没入阴影之中。 众太太见此情景,彼此神会。婉凝见状,佯装无事发生般,回过头说:“铁生兄是我在神木遇到的,现在外面流寇作祟,到处都在打仗。我走官道还是少不了遇到些逃荒的难民,前个儿夜里在城隍庙躲雨,遇到伙子山匪,可把我吓坏了。幸好路过的铁生兄仗义出手,替我料理了那些人,我这才能安然出现在各位面前。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你遇到了山匪?”如芸压根顾不得周铁生,只听到女儿遇险的事,惊得她差点从椅子上欠起身来,“这么大的事,怎么现在才说?”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邱婉凝走过去,扶起跪在地上的周铁生,一脸感激:“我就说咱爹的眼光不会错,离开邱府这么久,铁生兄还是和从前一样,心地淳善。” “那是当然了,”二太太凤霞得了缝儿,话赶话地说:“老爷身边那么多男仆,一茬换一茬,也只有他还算得力,吃得少,力气大,一个顶三个,这样好成色的壮丁,买来也便宜。” 吐字间,别了沈素秋一眼,撇头正好撞上温灵那张浓妆艳抹的花盘子脸。 “二姐这话怕是不好听。人家到底是六妹妹的老姘头。什么壮丁不壮丁、便宜不便宜,听着伤人呐.......” 众丫鬟婆子嘻嘻发笑。 “好了,”最后还得是如芸坐镇,“多少年前的事了。也就老爷不在家,这话要是要让他听到了,指不定要让你钻米柜呢。” 温灵意犹不足,打着团扇,抛了沈素秋一眼,娇滴滴道:“六妹妹,这青梅竹马、年少旧恋正当眼前,你怎么一句话都没有?还是说,跟姐姐们也藏着掖着,晚上好去爬人家窗户,细说悄悄话呢?” “放肆!”如芸出言呼斥,脸上明显有了不耐烦。温灵见此掩面止嘴,只泠泠地笑着,那笑落在沈素秋眼里,像把钢锥,分外刺痛。 “好啦好啦,过去的事提它干嘛。”凤霞赶紧打起圆场,“原是怪我不会说话,起了个烂头。既然人回来了,那就跟着毛五一起打理马棚吧,他从前是你师父,你跟着他,也不算委屈。” 傅如芸肯定地点了点头,她年事已高,除了年节祭祀、婚丧嫁娶等宗族大事会出面料理外,日常府中琐事全交由凤霞打理。她伶俐爽朗,处事圆滑,俨然一副当家女人的气势,下人堆里,二太太口风最好。 周铁生郑重三拜,谢了老东家的恩。 三年前,他为了给养父凑齐丧葬费,卖身给了邱府做帮佣。凭着这身雄赳赳的壮肌铁骨和非凡胆识,他很快从一众男工中脱颖而出。 彼时富人阶层流行赛马,邱家家主邱守成老来童心,也想掺手热屎吃,那段日子里,成天和西南商会的同僚们在白鹿原上跑马。 怎知某天,邱老胯.下的汗血马发了狂,将邱守成摔个半死不说,还四蹄子乱飞乱扬,差点就要把他给踩死。情急之下,周铁生拔刀上前,一刀将市值三千斗米的宝驹捅死在原地,马血溅了主仆俩一身。 一旁的管家爷上前给了周铁生一掴,痛斥其居然对主人的爱马痛下杀手。结果邱守成反手给了管家爷一掴,破口大骂道,难道老子的命不值三千斗米?! 这事闹得沸沸扬扬,从那以后,人人都知邱家老爷身边有位说一不二的随仆,铜身铁臂,心如磐石。邱老爷子不仅一次酒后发昏说要收他做义子,但这事儿一次次不了了之,直到周铁生离开邱家,也没能续成。 时间一拨来到三年后,再次回到邱府,周铁生已无当初那般激动澎湃,更多了一份从容和安和。当年他为父求荣,总觉得安葬好父亲后,能有口吃穿便已知足。而今岁月莽莽,世事变迁,吃穿温饱变得比三年前更加艰难。 时值关中大旱,渭北三年颗粒无收。穷人易子而食,富人醉酒高歌。除去邱府这样的世家门阀外,大西北荒腔走板、饿殍拦道。对周铁生这样的底层人来说,命如残烛,随风可灭。 而邱家,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他的愿望很简单,只想吃饱饭。 哪怕要重回那个痛苦的旋涡。 哪怕......要再见那个他再也不想见到的女人。 漏液更声悠长,四月天里,溽暑难耐。沈素秋靠在一张软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枝桃花,手指一片片、一片片把花瓣给揪下来,揪好的花瓣堆成一捧,像是一座秀丽的驼峰。 门外丫鬟端了铜盆来,“请六太太洗脚。” “放那儿吧。”她每次都这样说,入府三年,只要一到洗脚,沈素秋容不得外人在侧。 待丫鬟掩上门退去,沈素秋拉起裙襦,惴惴不安地伸出两只小脚,无声地叹了口气。 剥开绣鞋和缠在足踝上的软袜,左脚尚可完整,可右脚小半脚掌,向脚底心凹陷,三根脚趾如扭曲的小虫,盘踞在足底,嵌进软肉里,和脚皮黏连在一起。 粗粗看去,已初具三寸金莲的雏形。形状像是沈赵氏从前纺机上悬着的布梭。 沈素秋缠足缠得晚,按理说四五岁时就该缠足。光绪三十二年,裹足的禁令下放诸地,可有些地区还未开化,沈素秋的生母沈赵氏便是缠了一辈子的足。到了自己这一辈,原以为经受女子教育的自己能够免受缠足之苦,可还是硬生生在十九岁被裹脚布勒断了三根脚趾。今年她虚岁二三,正是人生风华盛绽之妙龄,可这小半截跛足就像腐烂的根茎,切不断、治不好,一生都跟随着自己,阻碍自己长成一个完整的人。 沈素秋将手浸在洗脚水中,五指并和作荷叶状,将舀起的水浇灌在那截坏死神经上。她好像看到绿色的苗苗从脚背里舒展开筋骨,挤兑出一朵朵娇弱的小花。花叶里还夹着五颜六色的野山菌,整只右脚的脚掌,仿佛一丛茂密的盆景。 沈素秋拨开水雾,加快浇灌的速度,花草越堆越多,越堆越密。她难得有了新笑颜。 只可惜,盆底清波摇曳,剔去浮在水面的皂角和三七,待雾气消散,那些摆动的花草转瞬不见,摆在面前的,还是那截如朽木般畸形的足。 擦干双脚,裹上干净的洋袜,那截残足就像午夜的鬼魅般,遁匿在裙底。 邱婉凝不知何时站在了门边。 她抱着一摞书,小心入门来。沈素秋像是猜到她会来一样,划亮火柴,点燃面前一盏油灯。 局促的光线烘出两张泛着柔光的脸,像是女校时期秉烛夜谈时分享少女心事一般,暖暖地勾芡出一个心安的世界。 和白天在正厅时不同,现在是属于女孩儿们的时间。属于同窗的沈素秋和邱婉凝,而非六姨太和邱家大小姐。 “母亲跟我说,晚饭时你也没去,厨房里给你留了饭,你要饿了,随时喊下人传。” 邱婉凝的声音很轻、很软,不敢用力,仿佛坐在面前的是一汪破碎的游魂,稍一大声,便香消玉殒,魂归天去。 沈素秋揉着发麻的小腿,皮笑肉不笑,“身体有点不舒服,不大有食欲。” “但愿你没怪我。”邱婉凝将书放在桌上,一板一眼地说:“怪我擅作主张把他带回来,其实我也是见他可怜。你不知道,外面现在乱得很,冯玉祥的部队打到了西安。关外战火连天,关内又闹着饥荒,他躲在城隍庙里,靠跟猴子争抢贡品。什么土匪不土匪的,都是我胡诌的哄她们的话,他这几年过得很不好.........你........” 她不敢再往下说。 “我不怪你。” 沈素秋抬起头来,露出那双冷津津的眼睛,不带一丝私情。 “这世道,大家都不容易。他也只是想讨口饭吃。” “不过也确实怪我。”邱婉凝又开始自责,“带回来就带回来吧,知道你见着会伤心,早该把他弄远些,害你无端伤心一场。你不知道,我过来的时候,没少听下面人说六房的太太不懂规矩,个性太强,迟早有苦头吃的那一天。我把她们挨个都骂了一遍。” “她们愿意说就让她们说,”沈素秋挤出一丝苦笑,看着案上的书,手不自觉翻了翻,“只是你哪里有错?就算今天不见,明天也会见,明天不见,大后天也会见。邱府就这么大,总会有碰着的一天。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别多想。” “这不心里有愧,巴巴儿地来给你送礼了吗?”邱婉凝看了看那些书,“她们的白天都给了,唯独你的,我想单独给你。” 沈素秋看着那些细线装订的书册,敛去笑容,悻悻然道:“我已经很久没看书了。” 邱婉凝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当初她嫁入邱家第一天,邱守成给她上的第一课,就是少言、少思。 “你既已经嫁做人妇,当了我的小老婆,这些东西以后还是别看了吧。” 邱守成指使着两个家丁,将沈素秋带来的两个箱子统一搬到了院子里,箱子里堆满了她从家里带来的书。沈素秋的父亲沈看山年轻时是个半吊子举人,他酷爱读书,惹得膝下一对子女也早早开蒙。 沈看山去世后,沈素秋继承了他的大部分藏书,带入邱府。然而那些书籍随同心死的沈素秋一起,早湮灭在了邱宅门前的那把火中。 是邱守成亲口吩咐底下人点燃的那堆柴薪,连箱子带书一起扔进熊熊烈焰中。 沈素秋跪在火堆前,眼中泪已流空,耳边唯于男人天神降临般的叮咛。 “留一本......只留一本行不行?” 她踉跄上前,不顾灼烧地从灰烬里扒出一本被烧到一半的《离骚》,苦苦哀求。 “这是我爹留给我的,这是最后一本了......” 邱守成背过身去,不堪忍受新婚妻子的聒噪,凛凛道:“我不喜欢读书太多的女人。书读得多了,就想得多,想得多了,就不听话。没有男人希望自己的女人不听话。” 沈素秋抱着的那半本书也被家丁强行夺去,投进了猎猎生响的焰舌里。 火光咆哮声中,女人抬头看向头顶的牌匾。偌大的“邱宅”二字悬在头顶,这门可真高啊,高得足以比肩青天。 男人站在匾下,影子比匾还大,将整座邱府覆得严严实实,宛若焚笼。 “你还是拿回去吧。”沈素秋将那些书推回给邱婉凝,“女人不该读太多书。明白得越多就越痛苦。” 顿了顿,她看着自己那双脚,说,“我宁可麻木,也不想痛苦。” “素秋.......” “大小姐也跟我一样不懂规矩了吗?”沈素秋抬起脸来,眼中闪过微微愠色,“请叫我小妈。” 第3章 第三捧麦 大西北没有梅雨季一说。 即便是到三四月,也是黄霭霭一片,难得一点绿,像沙漠中的绿洲,碰到算是你走运。 因此雨天足以让人印象深刻,但不足以缓解旱荒之苦,它更像是一个吝啬男人的网开一面。邱守成也不时有这样的“宠幸”。 沈素秋坐在天井边,照旧给太太们请安。如芸坐在正中,抱着二太太凤霞的两个孩子,姆妈和乳娘在一旁摇着拨浪鼓,温灵在插花。几个女人的平静时光,被邱婉凝搅散。她扑棱着满身雨水,像是一只快乐鸟,飞进屋子里,冲着傅如芸说:“家里太无聊了,我想进城,参加同学会。” “什么同学会?”傅如芸将孩子交给姆妈,伸手给她擦脸,“这才刚回来两天又要往外跑?现在外头这么乱,你存心想让我担心?” “这有什么的,”邱婉凝满脸无所谓,“这不铁生回来了?让他做我保镖,保管没人敢碰我。” 傅如芸知道这孩子的心性,一旦有了主意,便难以转圜。短暂思量后,她点头应允,嘱咐女孩多带几个家丁跟着,以及天黑前务必回家。 邱婉凝心满意足地啄了傅如芸一口,当着满屋子家仆的面,素来稳重的大太太也泛起了稍许羞色。她由得女儿勾着自己的脖子,像小时候咿咿呀呀地撒欢道:“那母亲再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让我带着小妈一起去。” 一旁的沈素秋登时止住正在打毛衣的手。 “你去你的同学会,带她去做什么?”傅如芸扯下她胳膊,面色僵了一僵,“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小妈腿脚不好,不能到处乱跑。” “又不是走路去,让铁生骑马,他会驭马,府里刚好不还有一辆马车?” “可是外面还下着雨,山路难走。” 如芸犯起难色。 “不然你还是问问人家自个儿想不想去吧。” 邱婉凝想也没想,替她应承道:“天天憋在这宅子里,哪有不想出去的?再说了,她以前也在女校上过学,我的那些同学她也认得。大家伙都想见见她。” 沈素秋张嘴咬线,扯下手头最后一丁点儿线头。 算是默许。 马车咯吱咯吱摇摆上路,行驶在泥泞的盘山小径间。雨并不大,周铁生用不着撑伞,倒是想着车里的两位不像是赶时间的样子,他尽量走得慢一些。 慢一些,颠簸少些,颠簸少些,某人的脚就会好受些。 马车进城已近黄昏。 车驾停靠在一家私人公馆前,进出都是穿西装、打领结的摩登人士,再不济是系长衫、抱着书卷的知识分子。往前走十来米是女校门口,门前不让停马车,大街上全是四轮汽车,挂着外国牌照,道路两边躺满了面黄肌瘦的难民。 “大小姐当心。” 周铁生躬下脊背,充当脚垫,任邱婉凝踩在自己背上,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轮到沈素秋,她探出那只完好的脚,牢牢踩了上来,那一刻,周铁生才感觉像是真正回到了邱家。 “六姨太当心。” 看似公事公办的关怀,他却不敢看她。沈素秋撑开油纸伞,一语不发,挽着邱婉凝的手走向前处。 “你看他,好像还挺关心你的样子。” 邱婉凝回头小心看了看某人,不动声色地八卦:“你难道不想跟他说说话?” 沈素秋说:“我已经许给你父亲了,他不过是个家丁。” 邱婉凝自讨没趣,默默闭上了嘴。 如旧的无聊聚会,和邱宅里那些茶会、诗会一般,虚情假意的问候攀比。唯一印象就是遇到了曾经的同班同学,她们有的做了记者,有了成了钢琴老师,有的和邱婉凝一样,远渡重洋出海深造,还有的摇身一变,成了商界女强人,独自管理着数十家染坊。 唯有沈素秋一人过早地嫁为了人妇,烫着不合年龄的卷发,穿着不符合这个年轻段气韵的贴身旗袍。她从头到脚都不像是自己能做主的一样,从不逾矩却没了气性,像一株过早进了玻璃房子的植物。 “素秋,好久不见。” 有人端着香槟杯来,上下打量着她,啧啧作叹:“你变化好大。刚刚我在角落里观察了你很久,她们都说你是沈素秋,我还不信。走近一瞧,发现还真是,你都快让人认不出来了。” “哪里认不出来了?” 她自谦,摸了摸自己的脸,太久不习惯这样的公众场合,与人交际总是很快感到疲惫。 “听她们说,你结婚了?”女同学凑上前来,露出两分揶揄,“看你身上穿的、戴的,都好像很贵的样子,他很疼你吧?” “给人做妾而已,”她冷冷地笑,“什么是妾?妾就是小老婆。小老婆难听,可我丈夫有五个。五个小老婆,就是五个我,你说他疼不疼得过来?” 对方脸上的笑一下子拧住了,尴尬举杯后,也没心思寒暄,灰溜溜跑了。沈素秋心里清楚,她们是接受过女子新学的开放派,而自己还是活在旧社会的女人。早早嫁人在那个圈子里等于不算出路的出路,更别说是给人做妾。她们只想看自己热闹,那她就满足她们,让她们热闹个够。 自知无趣,沈素秋夹着手包,独自拐到廊下赏雨。矮墙外有一株老槐,树干在外,树枝在里。 她看枝头有朵小白花,像是从其他地方吹来的,卡在叶子的缝隙里,被雨淋着,好可怜的样子。 沈素秋踮起脚想够那朵花。努力了半天,还是差一段距离。 一只手横空出现在头顶,长而粗,且有力。它的五根手指像五根风干的腊肠,浑厚的老茧是肠衣,虎口上的疤是日历。这是一只常年劳作的手,提醒着自己,它的主人姓周名铁生。 “六姨太安……” 从矮墙内朝外看去,不难窥见男人正站在树荫下躲雨。马儿拴在界桩上,他喂它刚吃完草。趁着小姐太太吃酒玩乐的空隙,他得以和牲口一起有了进食休憩的时间。马儿啃草他啃馍,馍是出门前就揣在兜里的,被雨浸了底,有些泡发,但勉强能吃,他知道自己没资格挑剔。 周铁生几乎不费任何力气地,替沈素秋取下了那朵花。他眼神卑微又闪躲,像是拉肚子一样,捂着小腹,单手把花奉上。 “太太……您的花。” “我不要了。” 沈素秋不留情面地撇了撇嘴,露出厌烦的表情。 “我本来就是看着它烦,想拿下来踩了。这不是槐花,早没了根。没了根的花等同于没了家,这样的花,留着它有什么用?” 周铁生说:“可太太从前最喜欢白花。无论什么品种。” “死人才戴白花。”沈素秋又恶毒地讲,“你在咒我死?” “我不……不敢……” 周铁生露出惧怕之色,奴颜婢色、唯唯诺诺,没了半分英雄胆魄。 沈素秋想,他当真是周铁生?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一副像被福尔马林泡过的软骨头,当真是脱胎换髓,判若两人。 “抬起头来看我。”她讲,“你回来有什么目的。” “吃饭,”男人诚实地答,“外面饥荒闹得凶,我只想活。” “没别的了?”她不甘心。 “没别的了。” 男人的眼睛一览无余。里面像是被掏空了,又很丰盛的样子,装满了馍。 “你怎么不去死?” 沈素秋满是厌憎地剜了他一眼。 “太太多饿我两顿,我就死了。” 周铁生懦懦地答,底气发虚,的确像是没吃饱的样子。 “死远点吧。”沈素秋捂了捂鼻,“你身上净是牛粪味,闻着真恶心。” 周铁生后退两步,规规矩矩作了个揖。 “你怎么会这样?”女人愤怒不已,“现在的你,像滩扶不起来的烂泥,比三年前更让我讨厌。” “那我离太太远些。” 他果然退得更远了。 沈素秋的目的达到了,却一点也不开心。这是为什么呢?她觉得心更闷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里,难受得她一整天都提不起力气。 回府后她去三太太雪樵那里坐了坐,老三是她在这个府里为数不多的玩伴。两人都是冷冷的性子,每次沈素秋来她这,就这么坐着打毛衣。钟雪樵也陪她这么坐着,一坐大半天,像是神交许久。沈素秋觉得这比端着香槟杯走来走去更让她省心,她享受这样默契的沉默。 “听丫鬟们说,你下午去城里了?” 三太太雪樵为人孤僻,屋子里的陈设也和人一般,空落落的,除了基本的几件家具,称得上装饰的,只有墙上的几幅挂画。 起初沈素秋看她照顾得精细,日日命人用鸡毛掸子清理着上面的灰,像自己的孩子一样,以为是什么名家手笔。后来听雪樵自己说,那是她从娘家带来的,自己画的,并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 沈素秋突然有些嫉妒她,为什么她可以留下那些画?而自己的书要被全部销毁?邱守成总是做不到一碗水端平。 “去了。” 沈素秋回答着三太太片刻前的提问,眼睛停留在那些画上,久久不能回神。 “没什么意思,可能是在府里待久了,出去了反而没意思。” 沈素秋想起童年父亲捡的一条小狼,捡到时快断气了。她喂它喝人奶,细心照料,陪着它日益健壮,后来放它回归山林。没多久再遇到,就这么饿死在路边,暴晒成了一张皮,瘦得连巡山的猎户都不稀罕捡。 有时沈素秋觉得邱守成给自己的也是这样的“奶嘴”,喂自己喝着奶,喝着喝着,喝习惯了,想要戒断,就像戒鸦片瘾一样,会要自己的命。 “人生在世,总要给自己找点乐子。” 雪樵陪她望着那些画,正当中是木兰秋狝。秋后斜阳如碎金般照在女将花木兰身上,她拔弓拉弩,伟岸的身影在塞上高原上飞扬。 “我回去了。” 沈素秋留下打到一半的毛衣,她总是留下些做到一半的半成品,下次来这儿继续织。 雪樵送她出门,让仆人为她点灯。明黄色的纸皮灯笼溶在月色里,像是两只闪烁的牛眼睛。沈素秋对丫鬟们说,别跟着了,我想一个人走一走。 可太太脚上有疾,这黑灯瞎火…… 不用你提醒我。沈素秋说,不用你提醒我我是个残废。 丫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好提着灯笼,放任女人独自沿着水渠往黑暗深处走。 沈素秋裹着单衣,来到花园里坐了会。邱府的花园并不大,花的成色也不好。 早前四太太温灵喜欢月季,邱守成就让人种满了月季。过两天,她又说喜欢杜鹃,于是又挖了改种杜鹃。再过几天,又说月季和杜鹃都不好,都是洋人花,显得不爱国,改种牡丹吧,国色天香,血统纯正。邱老太爷都听她的,谁让她和牡丹花一样美呢? 男人爱你时,心肝脾肺肾都愿意插进肚子捞到你面前,不爱你时,种什么花都不允你做主。沈素秋觉得自己看什么想什么,这不太好。她觉得邱守成错了,女人不看书,光看花,也一样容易想得多。 根本无关乎看什么。 花园里又吹起了风,午后的那场雨,带来了些迟到的凉意。沈素秋正准备回房,身后忽地刮过一阵细响。 她正要出声,整个人被连拖带拽地卷进了假山后,男人的喘息声扑打在脸膛,两只大手不停抚摸着她全身。沈素秋下意识想将他推开,无奈力气悬殊,她被男人紧紧箍在了怀里。 “我好想你。” 周铁生乱亲乱啃在她脖间,像只快要渴死的牛。 “我想要你。” 男人将她拦腰抱起,放到一处石墩上,鼻尖抵在她额头,用胡渣去擦她的脸。 沈素秋的脸烧成一片,她抗拒着男人的接近,心里却有些诡异的奇妙。 “你喜欢这样对不对?”周铁生贴着她的脸,用倒三角的虎牙剐蹭着她耳垂。 沈素秋抱着他的身子,软塌塌地陷进他怀里,像陷进一湾流沙。无数欲.望的小兔在皮肤下乱蹿。这才是周铁生,她所熟悉的周铁生,天不怕地不怕的周铁生,横冲直撞得连那事都像是一场抢劫的周铁生。 “你白天装得真好。” 沈素秋抱着他,闻着他身上的味道,没有牛粪味,只有粟米香,粮食的气息,像一锅香喷喷的黑米。 “不装老实怎么要你?” 男人还在乱摸乱啃,沈素秋有点烦了。 “你跟他一样,”她淡淡地说,“从来都不问我愿意不愿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三捧麦 第4章 第四捧麦 暧昧的气氛一下子泄了。周铁生放开女人,靠回到岩峭边,去撕手上的皮。 来找沈素秋之前,他在房里洗了很久的澡。怎么会有牛粪味呢?他百思不得其解。要有也是马粪味,他天天伺候马。洗到一半他悟了,不是自己身上有味,是她沈素秋心里有味,那么他把手洗脱皮算是怎么一回事? 他决定要狠狠教训下这个女人。 于是就有了假山前偷袭的那一幕,他想跟从前一样,和她在草垛上,在高粱地,在玉米田里纵情。结束之后,他光溜溜地抱着她,两人四只脚丫,伸向天空去,勾住天上的星星。周铁生用他的大脚,盖住女人的小脚,两人变成水草交叠在一起,最重要的是,从来都不会问对方你愿意不愿意。 “你弄疼我了。”沈素秋抚着被拽红的手腕,嘴皮子轻轻地动,“这样不好。” 周铁生放下手,像一堵墙似的压在女人身前,嗓音粗哑,“搞毛毬东西,你会怕?” “我当然怕。”沈素秋抬起脸来看他,“老爷不在邱府,可邱府处处有老爷。” “真扫兴!” 男人懊恼地抓了抓头发,背过身去。 “你吃了吗?”女人问他。 “吃了。”周铁生说,“不吃怎么有力气来干你。” “看来是吃太饱了。”沈素秋近乎讥笑,“吃饱了撑的。看来还是没饿够。人饿到一定程度,哪还有力气想那事?有句话怎么说,饱暖思淫.欲。” “只是淫.欲?”他瞟回她一眼,“就不能因为想你?” “想我?”沈素秋笑得更用力了,那是一种让周铁生最生厌的笑,“有些地方想我,是吗?” 缱绻彻底鸡飞蛋打,周铁生一脸失望,“原来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种孬人。” “你不孬吗?”沈素秋歪过头去,不想看他,“的确,比之孬种,你更胜一筹。” “你说话真毒,”周铁生捂了捂心口,“也只会刺我。我不信你敢对姓邱的也这态度?” “起码姓邱的没负过我。” 沈素秋的话变成刀子,唰唰唰地往男人心头肉上插。 “周铁生,我看你才是搞毛毬!” ........ 沈素秋以平生最快速度逃离了假山,她一路跌跌撞撞,不断地向后看,所幸周铁生没有再追上来。 他怎么还有脸亲近自己?沈素秋只觉一阵恶寒。触摸着刚刚某人舔舐过的地方,上面还沾黏着他的体温和唾液。她扯出帕子用力地揩,揩秃噜皮似的不留余力,待到把那块皮肤搓红乃至微微发肿,她才忿忿罢手,捂着嘴鼻将那块帕子扔到了池塘里。 一轮圆月挂在头顶。 沿街更梆子响过,邱家大宅的砖雕在月光下泛着死寂的青灰色。穿堂风卷着飞沙细尘,把檐角的铜铃吹得呜咽作响,像是怨鬼上吊时残留的哭腔。 沈素秋扶着瘸腿,在交错的光影里走过一面窗牗。窗上挂满了红纱幔,氤氲出屋内美孚灯绚丽的光华。 她站在那想了很久,记起来这是四太太温灵的住所。那些飞舞的纱幔是她的情.趣所在,她曾听二房凤霞说,温灵床笫功夫了得,花把戏最多。 她常喜欢用些绸纱啊缎带之类的东西,蒙住邱守成的眼睛,让他来抓自己。她是像猫一样的女人,挠得男人浑身发痒。同样的故事版本到了温灵口里,就是猪八戒找媳妇,她把邱守成当老猪,自己则是珍珍爱爱与莲莲。她当着满屋子丫鬟太太说这话时毫不脸红,反而像是很自豪的样子,沈素秋时常佩服她的寡廉鲜耻。 她想,这或许和这个女人的出身有关。 就好像此时此刻,透过三交六椀的菱花窗,沈素秋清楚地看到,房中女人正以一个近乎交融的姿势,敞开胸衣坐在一个精壮小伙的大腿上。那个男人有着媲美周铁生的强壮大腿肌,和结实的胸膛。温灵像一枝被雨水滋润过的蔷薇,湿漉漉地滑进男人的胸窝里。 沈素秋惊讶得连连后撤,未曾想触响脚底一块松动的石砖。 “是谁?!” 门内停止销.魂的叫声。 沈素秋头也不回,跑得飞快。她边跑边想,边想边跑,终于理清那个抱着温灵的男人是厨房的伙夫。沈素秋曾在一次家宴上代替凤霞到炊房催菜。满屋子鸡飞狗跳和汤汤水水里,她看见那个卖力拉着风箱的男孩。那时他不过十四,如今算来,也才十七。他们....... 沈素秋不敢细想,回到屋里,翻来覆去,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大早,西厢房的丫鬟婆子里传开了,说是府里最近有两件稀罕事:一是从前老爷身边最宠信的仆从周铁生回来了,二是素来不大交好的四房和六房,竟手拉手笑盈盈地从房里走出来。 门是一大早被敲响的,沈素秋还在被窝里。温灵指使着十二三个伙计,排成长长两列,捧着各色奇珍,声势浩荡地堵在霞飞苑门前。 在一众慌乱梳洗后,沈素秋接见了这位稀客。温灵一如从前那般娇憨美丽,整个人像是冒着香气的红苹果,饱满的脸蛋显出被阿胶和燕窝腌透入味的好气色。 “银鎏缠枝珐琅锦扣锁,白玉浮雕岁寒三友滚珠佩,五蝠送寿祥云纹祖母绿挂坠,金托迦南木珊瑚碧玺钏........” 一匣接一匣的珠宝将阴沉沉的内室照得亮如白昼,沈素秋看着那些珍宝,心中无惊无喜,只有对早上还没睡够又要被迫出来见客的些许怨气。 温灵咬着粉嘟嘟的唇,抬手驱退一干家仆,又将女人拉到屏风后,轻声漫语道:“好妹妹,昨个儿晚上的事.......” 这是最低级的讨好。 沈素秋睁大那对无知的双眼,懵懵懂懂地看着她说:“昨晚上什么?我睡得早,错过了什么?” 两个女人对视了两三秒,温灵扑哧一笑,摇着扇子道:“是啊,睡得早,睡得早。睡得早身体好!这不是过来提醒你一句,府里最近不知怎么的,多出许多野猫。一到晚上就乱蹿。昨晚上我在屋里听着门外跑过一只,吓一大跳,我担心妹妹安危,特意送来珠宝赏玩,还望妹妹不要嫌弃。” “四姐的意思我明白。”沈素秋点了点头,看向屏风另一侧的闪闪金光,“但东西就不用了,我这屋子太寒酸,镇不住这么多的宝物。” “好妹妹,”温灵不依不饶,把她当男人一样哄,“好歹选一样,选一样收着,也让我这心里好受些。” 沈素秋拗不过她,走过去随手拿起一个玉镯子,在太阳光下晃了晃,“那就这个吧。我喜欢绿色。” 两人巧笑倩兮地走出了门。沈素秋把人客客气气地送到门外,临走前,温灵又贴在她耳朵边说:“且不说野猫不野猫,我看六妹脖子后有一道痕也像是野猫抓的,你可得让人把那猫管好了。千万别让大房二房逮住了,不然又是一篇好文章。” 沈素秋乍地一愣,难为情地摸了摸衣领子。她的脸像被点着了一样,连温灵走远都没注意到。 她想周铁生哪里是猫?分明是只不要脸的豺狼,连吃带拿地要来掏空自己,他说自己回邱家是为了吃饱饭,合着自己也是他的盘中餐。 以至于吃早饭时,沈素秋的脸还红着,一想到某人昨晚上粗手粗脚的亲昵,总觉得自己温灵附体,也变得有些不知羞耻。 邱府家规严谨,一日三餐都得聚在一张桌上。除非遇到个别情况,会单独开设小灶,一般情形,你吃什么我吃什么,一家人不分彼此,这也是邱家老一辈人传下来的规矩。 按照惯例,大房点三荤一素,二房点两荤一素,三房钟雪樵得老爷额外眷顾,可以独自进食,到了四房温灵,就和六房沈素秋持平,只能点一荤一素。 十一道菜式变戏法般出现在餐桌上,食不言寝不语,邱府女人吃饭时忌讳高谈阔论。 饭毕,众房齐聚一堂,听傅如芸训话。 循例关心后,话题兜兜转转,终于来到农忙一事上。 “俗话说,春耕不肯忙,秋后脸饿黄。虽说这两年旱情严峻,饿死的饥民足有十数万。可该忙时还得要忙。” 大太太如芸说话时也闭着眼,手里盘着串佛珠,口中念念有词。 “昨午后老爷托人来了信,说湘西水土肥美,他又请宪兵队联运了二十吨大米和荞麦,不日就将返程。他回府前,事关龙王节一事,凤霞已经着手筹备。龙王老爷跳跳脚,人间雨顺又风调。只是这龙王节前,按照惯例,正是庄稼子弟最繁忙的时候。” “六房,”如芸看向沈素秋,“你是佃农出身,应该最懂。” 沈素秋稍稍起身,垂下面庞。 “虽说你父亲已经过身,但如今的佃约,也顺承到了你哥哥身上。”言及此处,如芸不由唉气,“他也是个苦命人。先前老爷叮嘱,农忙许你回门探亲,帮衬家兄打理家里那十来亩水田。你也许久没回去了,收拾收拾,明天天不亮就出发吧,尽量三日内回府,毕竟嫁出去的人了,在娘家太久,也容易遭庄里人闲话。” “是。” 沈素秋喏喏应下。 “至于二房三房,娘家远在外省,如今世情动荡,流兵作祟,到处都是军.阀暴.乱,等来年局势稳定,再回门探亲不迟。” “还有四房——”提到温灵,傅如芸的脸瞬时一黯,“这段日子没事就少走动吧。你是没娘家的人,许多事合该自觉。” 温灵神色一凝,露出几分窘迫。众太太心照不宣,闲聊几句后,各自散去。 出了正屋,温灵托着丫鬟椿儿的手,扭着屁股飘到廊下。她走路时臀部摆动幅度极大,臀型圆润饱满,左晃右晃时,难免引来侧目。 家里的男工们说那是欠收拾的屁股,他们在各自被窝里说着不堪入耳的腌臜话,说四姨太在床上有一百零八种招式,能瞬间吸干男人的元阳,邱守成就是跟她同房以后才一夜变老的。那些粗陋的男人一边惧怕她,一边暗暗垂涎她,都说四姨太的被窝是洞天福地,里面藏满溪水、小花和秘密。 而丫鬟堆里则是另一番说法,她们打心眼瞧不起这女人。温灵是干什么的?那是以前在春禧街上招徕营生的下九流。春禧街又是什么地方?那里有的是被父兄、丈夫卖做窑姐窑妹儿的骚.货、狐狸精。她们一辈子最好的归宿,就是像温灵这样,攀上某个富商,做个有钱人家的阔太太,由服务众人转为服务一人。只是进了邱府,还是改不了身上那股子妖气,走起路来扭来扭去,像是有发不完的洋骚。 温灵从东廊头一路扭到西廊尾,凡是路过的地方,都留下一阵呛鼻的西洋香水味。底下人看到她这做派,男的嘻嘻不语,女的更加嫉恨,有几个嘴巴没把门的把鄙夷口口传开来,有些话落在温灵耳朵里,莫名撺起千丈火。 她本不愿过多计较,可刚刚才在堂下被傅如芸点了一通,正嫌有气没地方撒。出来见到几个丫头小鬼也敢拿自己嚼舌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夺过椿儿手里的扇子便朝其中一个头上砸去。 被砸中的那人发出“啊”一声惨叫,温灵也不客气,斜眼睥着那伙子人,笑眯眯道:“你们刚刚谁骂我是骚.货?” 第5章 第五捧麦 众丫鬟靠在一起,没一个愿意松口。看样子是姐妹齐心,团结对外了。 温灵笑而不语,摘下耳朵上一对银耳环,上前道:“你们谁把骂我的人供出来,这对耳环我就赏给她。” 姐妹花团体有了些松动,末梢的一个丫头犹豫几秒,没能捺住,举起了手,“刚刚是她,她,还有她。” 她眼神坚定,似要入党。 温灵决定相信她。 “可是你自己也说了!”其中一个不服气,反过头来也指证她,“她说得更难听。” “有多难听?”温灵来了兴致,走过去,支起她的小脸。又是张年轻稚嫩的面孔,她最讨厌年轻。 别人的年轻。 “她说你是婊.子!你下面两个洞,都是婊.子洞,你以后都要被男人用牛什子戳烂!” 在场人无不听了个清楚,那丫头嗓门赛铜锣,像是巴不得整个邱府的人都听到似的,激得温灵浑身发抖,挨个甩了她们一巴掌。 清脆的耳光声吸引到檐角下的沈素秋。她远远地坐着,像是在看一部电影。 “别以为平日老爷跟你们玩笑两句,摸一把你们的屁股,就以为各个都有娘娘命,能够飞上枝头做太太。” 温灵单手叉腰,一步一步从那群丫头面前踱过去,像是在审视她们的年轻。 “一个个麦积杆子似的身板,奶.头还没我指甲盖大,能有什么风情?你们把老爷当土皇帝,那土皇帝可曾看过你们一眼?” 众人噤若寒蝉。 “要我看你们一个个才是正经的小骚.货!”她越说越恨,揪起其中一人的耳朵,将她拖到面前,又踢又打,“你怎么不去卖?怎么不去窑子里刨金?司令官的腰带上全缠着金元宝,去啊!你不是有种吗?!去啊!仗着你那三分水润的年轻姿色,去显摆!去兜卖!你能卖成红倌人吗?你被爷们骑一晚上能换多少斗米?” 女孩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疼得在地上翻来滚去。温灵越打越疯,越疯越想打,手里的扇子已经不能满足她。她拾起身旁一根碗口粗的木棍,照着女孩的脊梁骨狠狠抡了下去。 院中爆发出一声冲天的哭嚎。 沈素秋呆呆地望着,看到温灵头上的牡丹花摇身一变成了精,变成喷着毒汁的食人花,在院中肆意喷洒着血色的毒浆。 丫头们纷纷被眼前情形吓得不敢动弹,她们十三四的小脑瓜子当然明白,这是在杀鸡儆猴。 只是被打的姑娘有什么错?错在她太年轻,错在她运气差。被骂的温灵有什么错?错在她被哥嫂十二三岁卖进花窟,错在她用法国香水、穿花哨的旗袍,错在她屁股圆又大,胸脯高又挺,错在她丰乳肥臀、前凸后翘,错在她太美太招摇。 她们人人都没错,却又人人都有错。就像男人人人都有错,却又都没错。伟岸的雄性不容置疑,这世上许多事演变到最后,统一归为女人的错。 身为女人,大错特错。 女孩的哭声很快招来大房二房的注意。傅如芸不想出面(她总是在此类场面中隐身),交由凤霞和管家爷依照家规处理。 丫鬟杖打六十,四房温灵断食七日,幽禁造梦轩,以儆效尤。 其余几个鹦鹉学舌的也被依次拖了下去,具体怎么的,沈素秋也没再关注。她只记得那天的温灵很不一样,听到审判后,温灵罕见地掉了一滴泪。她印象里的温灵,是不会哭的,永远像一朵正在盛放的牡丹,和她头上那朵牡丹一样,娇艳欲滴,永不褪色。 邱府闹剧很快归于宁静。 沈素秋入夜又去拜访了三太太雪樵,将白天发生在院里的事一一说给她听。 雪樵虽算不上多美,但皮肤白皙,五官素净。她是北方人,却比南方女子还温婉,可谁又能想到,她是武行镖师的女儿? 她就是这样一个矛盾又迷人的人。沈素秋经常在想,如果自己是个男人,一定会爱上钟雪樵这样的女人,她想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给她,只为博她一笑。 钟雪樵常年不见笑,和现在一样,只会永无停歇地盯着那些画,盯得精神都有些失智,有时连别人说话都听不大清。 “你看,四太太的事情就是这样。” 沈素秋跟随她的目光,一起看向门外的修竹。夜风里发出抖擞的嚎啕,像极白天那女孩的哭声。 “这事儿论不得谁对谁错,”雪樵摆弄着桌上一对泥塑小人,心不在焉地答:“四房我见过,是个美人儿,就是脾气直率了些,谁被戳到痛处都会跳脚。” “美什么?”沈素秋摇了摇头,“脸上粉千斤厚,容不得细看。” 说完她就后悔了,她感觉自己不知不觉间变得跟那些多舌的丫鬟们一样,狭隘又刻薄。 “别说别人了,”雪樵把目光拉回来,直勾勾看着沈素秋,“见旧情人,感觉怎么样?” 沈素秋一下扭捏起来,绞着帕子,半天不吱声。 “还在恨他?” “没有了。” “我不信。” “好吧。”她投降认输,点头表示肯定,“说不恨是假的。” “白天他不在吗?”雪樵挨过去和沈素秋一起坐着,“四房闹得那样大,指不定全府的下人都凑过去看热闹了呢。” “他不在.......” 沈素秋抿了抿唇,又改口,“好吧,他在。” “到底是他在,还是你众里寻他千百度.......?” 雪樵一语道破玄机。 “喜欢的人在人群里,总是能一眼就瞧见。” 她敲槌定论,“沈素秋,你心里还有他。” “才没有。” 女人咧了咧嘴,“谁会喜欢害死自己父亲的男人?我就算喜欢老邱,我也不会喜欢那块烂木头。” “你这就是还有气。” 雪樵把头靠在她肩上,呵气如兰。 “听我说,等你回门,走在乡野田间,心胸就会开朗很多。心胸开朗了,这心里的恨,就能松绑了。” “但愿吧。” 沈素秋假里假气地笑了,看时辰不早了,帮雪樵整理好矮脚桌上的毛线团后,匆匆离去。 回到霞飞苑,沈素秋难得拿出了珍藏的葡萄酒。这是邱守成送给自己的礼物。 两人结为夫妻前,母亲沈赵氏曾问过自己,上嫁吞针,下嫁吃屎,你想吞针还是吃屎? 屎太难吃,沈素秋说,还是吞针吧。 至少吞针只是痛,痛着痛着,痛习惯了,也就没知觉了。 后来果真一语成谶,她上嫁给了邱守成做第六房姨太。两人第一次见面,邱守成说,入府前你可还有什么未了却的心愿?别太过分,都能满足。 沈素秋托着腮说,那就去照个相吧。听说有种黑匣子,拉一下就能记住我现在的样子。以后怕是再也看不到这样的自己了。 那时她穿学生装,留齐耳短发。手里常常抱着本书,邱守成喜欢她不沾世俗的洁净。 他如她所愿,带她去拍了人生中第一张照片,可惜是张双人照。沈素秋后来偷偷用剪刀把邱守成裁了,只留自己。后来被邱守成发现,把剩下半张也撕了,沈素秋伏在炕头,一个劲地哭。 可能自觉有些过分,事后邱守成托管家给她送来一瓶葡萄酒。说是商会的人送的,价值千金。沈素秋没喝过洋酒,不知其中滋味。不过滋味不滋味的也不重要的,是苦是甜于她而言,都是吞针。 酒过三杯,沈素秋有些醉了。她没想到自己酒量这么差。从前看哥哥和某人喝酒,还是酒性更烈的高粱酒,两个男人以缸论。最夸张的一次,周铁生喝得满身红疹,一晚上要了自己六七次。要到最后,精疲力尽,两人像两条蛇似的缠在炕上,沈素秋摸着他满是汗的胸大肌说,去年才夯好的土炕,怕是要被你震塌。 周铁生抱紧她,云里雾里间又来了一次。他那事多残暴,不知爱抚怜惜。沈素秋常感觉做那事时的周铁生像个磨盘,而自己是那软豆腐渣,被情.欲榨出汁,榨出色授魂与般盛大的爱。 沈素秋困了,扶着墙,一瘸一拐走在床前,一头栽倒下去,放任自己的身体一寸寸蛄蛹进被子里。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直到门外丫鬟敲门。几更天了?她用余光看窗外,天都还没亮。 别敲了,女人犯了起床气,野猫子似的鬼嚎,我还没死。 “五更了。”门外丫鬟说,“马房的毛五说,车驾行装都备好了。净事的婆子们都到了,还请太太行个方便。” 沈素秋霎时清醒。 来不及洗漱,丫鬟领着四五个老婆子走进门来,手里拿着戒尺,将女人直接从床上提了起来。 所谓“净事”,含口净、身净和心净。通俗来讲,就是搜身。 邱府家规之一,女眷回门之前,都须由净事婆子搜身,以防私藏细软,接济娘家。 沈素秋被两婆子掰扯开嘴巴,粗长的戒尺捣进嘴里,左右一搅。净事的婆子还不放心,又把手伸进去,上下牙缝里掏了一圈,确保沈素秋的舌头底没藏金戒指、碎银钞。 检查完口腔,就是身体。一个婆子负责头发,一根一根清过去,以防发髻里又塞些支票、银簪,一个婆子负责上身,皲裂的手掌像铁砂纸一样,从锁骨,到胸,要腰窝,一寸寸地摸过去,刮得女人生疼。剩下两个婆子负责□□,包括最□□的地方,都要拿戒尺探过,拿灯照过,这一套规矩走完,天刚蒙蒙亮。 毛五拿着毡帽,恭敬地候在马棚边。 沈素秋换了身藏青便装,两手空空地走过去。她的头发只用一根木簪子缚住,有几缕碎发没挽好,蒲公英絮似的垂下来,整个人显得有些单薄之感。 早已坐在马车前的周铁生给看怔住了,他像是看到了没嫁人前的沈素秋,没有金银首饰和绫罗绸缎的装饰,整个人简单得像一张留白的画。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六姨太,是沈素秋。六姨太是六姨太,沈素秋是沈素秋。 他爱沈素秋胜过六姨太,就像爱粮食一样。 只是对方并不这么认为。 “没别人了吗?”看到周铁生也在,沈素秋停下上车的动作。 “天不敢巧儿,大早上二房来人说,龙王节要去渭河边扎草舟,马鹏人手都调那儿去了。”毛五佝偻着背,脸上极尽谄笑。 “那府里没有别的汉子会驾马?” 沈素秋还不死心。 “这........” 毛五搓了搓胸口。 “没有。”周铁生一口回绝,抬眸看她,“太太要是嫌弃我,只能让我师父亲自送你了。只是他年纪这么大,你忍心他跟你一路奔波?” 沈素秋看着毛五那副快要散架的身子骨,天可怜见的,牲畜何苦为难牲畜。 她踩着周铁生的背,钻进马车里,恹恹地放下了帘。 “那就走吧。” 第6章 第六捧麦 晨雾消散时,马车驶入白桦林。 沈素秋坐在车里,听车轱辘咯吱作响,像是一场老鼠的晚宴。她想起自己嫁入邱府的那天,好像也是这样,一顶软椅花轿,和马车有着同样的颠簸。 四个年轻小伙抬着轿子,咯吱咯吱飘向邱府。自己是蜷坐在轿子中的鼠新娘,外头是四只大黑鼠。 那时抬轿子的人里,便有周铁生。 邱守成是地方上的保守派,老来纳妾一样不敢声张。迎娶沈素秋时,他忌惮正房,于是让人把新娘子从偏门悄悄抬进去。 沈素秋进邱府时是个萧索的秋天,轿子在距离西厢房数十米的距离停了下来。她拎着个碎花包袱,来到管家爷面前,直到进房,都没再回头多看某人一眼。 沈素秋向来决绝,心有时比男人还狠。这是周铁生深有体会的。说不爱就不爱了,跟蚂蚱一样,“咻”一下从爱跳到不爱,哪天发神经,又“咻”一下从不爱跳到爱。只有沈素秋自己知道,这都是跟男人学的,男人左右横跳,从无人奇怪,女人照样学样,便是冷血薄情,心比刀尖。 做男人真好,沈素秋到现在也这样想,做了男人还能随地唱歌,和随地大小便一样。 洪亮的歌声响应在马车头,那是周铁生在唱信天游—— “三月里那个太阳红又红/ 为什么我赶脚人儿呦这样苦命/ 我想起那个我家好呀心伤/ 可恨的那个老财主呦把我逼走/ 离家的那个到如今三年整/ 不知道我的那妻儿呦还在家中/ 我在的那个门外你在那家/ 不知道那个我的娃儿呦干些呦什么/ ........ 说四十里长涧羊羔山/ 说好婆姨出在我们张家畔/ 张家畔起身刘家卯站/ 说卯底里下去我把朋友看/ 说卯底里下去我把朋友看/ 不唱山曲不好了盛/ 唱上一个山曲想亲人/ 说唱上了一个山曲想亲人......” 洪亮的歌声响彻密林,铺荡在空旷的荒原上,震飞树顶几丛斑头雁。 马儿应着歌声,跑得更加欢快,一路尘土踏飒间,车厢里颠得更厉害了。 沈素秋扒开帘子,破口大骂道:“别唱了,七个音错六个符,听得我耳膜子扎心肝地疼!” 前头人哈哈一笑,笑声爽朗,挥鞭高声道:“六太太府里待久了,怕都忘了这农家调了吧?!太太还记得这是啥子歌嘛?” “这是你爹的丧命曲!” 沈素秋恨恨地放下帘子,坐回到位置上,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她当然记得这首信天游,叫《脚夫歌》。民间曾有“信天游,不断头,断了头,穷人没法解忧愁”的说法。这歌曲,曾是沈素秋父亲的拿手曲,每年春秋农忙时,他和大哥就会在麦田里唱这首信天游。她不知周铁生是否是故意,专唱这首歌刺她。他何必如此呢?唱这首歌的人已经死了,被他周铁生害死了,他还不放过。 还不肯放过还活着的自己。 男人听到马车里窸窸窣窣的啜泣声,“吁”地一声停下马车,跳了下来。 他走到轩窗前,敲了敲,有些发慌。 “你咋哭了?” 里头一下没了动静,过了半晌,沈素秋打起帘子,露出那双微微泛红的眼。 “你明知道这是俺达[1]最常唱的一首歌........”女人咬牙切齿,“你就是个混蛋!” “我没这个意思........”周铁生重重地拍了下脑瓜,原来是为着这个,他竟没有一丝察觉。 “我只是觉得,身上热络,想高歌一曲助助兴。这荒山野岭,沿途寂寞——” 说多无用,他单膝跪地,低头道:“勾起太太伤心事了。我实在该死。” “你就是故意的!” 女人略带怒音。 “没有没有.......”男人慌忙否认,“我要是故意的,那就真不是人了。素秋......你信我。” 他不叫太太了。 见车里哭声渐弱,周铁生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往里瞅了一眼。哭是没在哭了,可沈素秋的那双眼睛肿得跟桃儿似的,郎心似铁也变山岚云烟,软得他心都要化了。 “你滚开点!” 女人吼他。 周铁生回到马头前,抚了抚有些受惊的小马,看看日头,说:“离庄还有六七里路了,咱们歇歇吧。马也要吃草进水。” 里头没有回应,周铁生当她允了,提着裤带去旁边盐碱地里撒了泡尿。 “我饿了。” 里头传来怯怯的声音。 “啥?” “我说我饿了。” 干粮放在马背上的木箱子里,用苜蓿、槐花制成的焪馍还有馕。周铁生挑了没被压碎的几块,拿黄纸垫着,跟献宝似的献到轩窗前。 车里单单伸出一只手,胡乱抓起一把,正要往回缩,被出乎意料地捏住了腕。 “你真恶心!” 沈素秋遽地往里抽,男人不从,两方相互拉扯,扯得整副马车轻轻摇晃起来。 “刚撒完尿来摸我手,不要脸你!” 外头突然没了动静,紧绷的手臂失了温软。男人叹了口气,放弃了抚摸。 沈素秋心里翻山倒海,不知所谓。 没了周铁生的触碰,她也失了往回缩的决心,那半截手臂就像半截藕,吊在窗上,将落不落。 僵持片刻,沈素秋感触到细微的扎痛。有些湿,有些热,像火星子爆在皮肤上一样。 她挑开帘,见周铁生托着自己的手,轻微俯身,一双唇啄在自己手背上,迟迟不肯游走。 这一次,沈素秋没有拒绝。 短暂修整后,马车重新上路。沈素秋坐在车里,抱着被某人亲吻过的那只手,心中早已找好了理由。 和脖子上那道红痕一样,到时候别人问起来,她就说是猫抓的。反正也没人真的在意邱府有没有猫,府里多的是霸道的牲口,眼前就有一头,不差那一两只猫。 等到了沈家庄,正好赶上晌午。如今外面到处是饥荒,家家户户缩衣减粮,每天只吃一顿。周铁生把马车栓在沈家祠堂口的一对石狮子上,沈素秋走下车来,看着堂口满地的黄沙和裂纹,不发一语地朝里走去。 越过一排茅屋和地窑,再往上爬半里路,穿过龟裂的梯田和丘陵,两人终于来到沈家人的住处。 和山下那些茅屋一样,眼前的沈宅,只是一眼灰扑扑的窑洞,坐落在半山腰上,小小的院子里,一个穿棉褂的男人正杵着双拐,驱赶着场地里飞来衔米的麻雀。 “哥........” 沈素秋两眼一酸,鼻头一下红了。 沈临春听到呼唤,回过头来,露出喜色。他拾起双拐,夹在腋下,一点点挪出院子,顾不得那些欢脱的麻雀。 “你咋回来了?” 男人也跟着有些哽咽,拉起家妹的手:“怎么嫁过去比从前还瘦了。我记得去年春来你回门看我,脸上还有些肉,现在竟只剩下皮包骨了.......” 沈素秋泪水涟涟:“邱家顿顿有荤腥,从没饿着我。是我自己不争气,光吃不长肉,害哥担心。” “哥你也瘦了.......” 女人摸了摸他的手臂,一把就可以掐住,跟干柴似的,从前多精壮的一个人,被蹉跎得,就剩一副嶙峋的骨头架子。 “世情不好,现在外面到处都是饥荒,每天庄里都有人死。” 沈临春拉小妹去门口矮凳上坐下。 “昨天隔壁王家老寡妇刚被抬下去,活活被饿死的,据说十几天没吃饭了,好在他儿子纯孝,在寡妇临死前,割了一块大腿肉喂给她吃,她娘是笑着走的。” 沈清秋听得认真,只觉字字不见血,却又字字诛心。 “那你呢哥?你是不是也饿着肚子?” 沈临春看着院子里那些晒着的米,苦涩一笑,“不要紧。前些天我在咱家地窖里发现些陈年的霉米,挑挑晒晒还算能吃。就是余量不多了,你看,这些米连麻雀都不稀罕吃,只挑那些好的啄。” 沈素秋擦了擦泪,掏出路上没吃完的馕,塞到沈临春手中。 顺着女人身后看去,沈临春这才注意到院子外还站着一个人。他走近几步,忽而两眼一黑,指着男人痛骂道,“湿你北个烂瓜皮,你还有脸来我家!你狗日的差成色咧!” 沈临春当即冲上前去,抡起双拐,狠狠鞭在周铁生身上。 “哥——!” 沈素秋仓皇上前,拦腰抱住怒不可遏的大哥。 “放开我!让我打!打死这个烂门扇!个龟孙蛋!我要打死他!” 沈临春挣开女人的双手,一棍接一棍捶在男人背脊骨上。周铁生疼得满地乱爬,像头狼狈的山猪,身上沾满了土。 “你怎敢有胆来见我?!” 沈临春欲哭无泪,“我沈家为着你家破人亡咧,你怎么还敢再来!?” 周铁生顶着满脸灰土,声嘶道:“俺送太太回门了,不是有意来见你!” 他别过头去,不敢再看沈临春。 也不敢有丝毫还手。 沈临春恶狠狠地盯着他这张脸,抓起他的衣领,一拳打在他腮帮上。 周铁生往外翻滚了两三尺,满口鲜血里蹦跶出一颗碎牙。沈临春意犹不足,爬上来又要挥拳。 “哥.......别打了......别打他脸!” 沈素秋握住他的手,挺身乞求,“破了相不上算.......不上算啊我的哥.......” “至于其他地方,”她看向倒在地上的周铁生,稍稍侧开身子,嘀咕道:“随你便吧。” [1]:陕西方言中的“父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六捧麦 第7章 第七捧麦 沈白氏从坎儿井里吊起一桶凉水,白布在里搅三搅,用手拧干,转而递给门前那个鼻青脸肿的男人。 沈素秋和沈临春坐在屋里炕上,看着门口的几只饿到站不起来的老母鸡,对坐无言。 不一会儿,隔壁炊房飘出缕缕炊烟。沈白氏在做饭,旷野间罕见有了些食物的芬芳。周铁生坐在门口石阶上,摸了摸发瘪的小肚,觉得食不果腹有时比遍体鳞伤更让人难熬。 “哥你刚刚吓着我了.......” 想起片刻前的扭打,沈素秋心有余悸。 “他到底是邱家的人,打他就是打邱家的脸,伤得太明显,我回去不好交差.......” 透过小小一扇窗,能够直白望见沈白氏忙碌的身影。她是个忠正憨实的农村女人,黑黑胖胖,从面相上看便让人觉着亲近。 当年沈素秋嫁入邱府,沈临春也前脚接后脚地成了婚。娶的是赤水塬豆老五家的三女儿。穷人家的女子,从小就要学农耕纺织、烹茶煮饭。豆老五世代磨豆腐卖豆腐为生,做出来的豆腐像汉白玉一样漂亮。他的三女儿继承了父亲精湛的手艺,可惜这两年别说大豆,连小麦都成了稀罕物,哪还有豆子给你磨,更别说吃豆腐了。 “我只恨自己没本事,打不死他这狗逑!” 沈临春还在气头上,沈素秋能理解,自她这哥哥双腿残废后,脾气也越来越坏。 好在他对自己媳妇还算优渥,沈白氏为人心细,尽自己所能将丈夫照顾得很好,沈临春对她挑不出错。 “好了好了,别干坐了,该吃饭了。” 沈白氏端着煮好的粥和两个白水蛋,顶着一身热气迈进屋子。 沈素秋垂眸瞟了眼,说是粥,其实一捞都是水。里头的米可按颗来数,沈素秋觉得不超过五十颗。 “家里没什么别的能待客,”沈白氏说着有些不大好意思,“好在几天前家里母鸡下了两只蛋。本想留给你哥。今天小姑子回门,我私拿了出来,您是吃惯山珍海味的人,别嫌弃我们庄稼饭。” “嫂子这是哪的话,”沈素秋看着那两个被剥得剔透的水煮蛋,心里一阵酸楚,“我带了不少馍,热热也能吃。” “那不行。”沈白氏摆摆手,“那是你这些天的伙食,我们吃了,你就没东西吃了。” 沈素秋还想说什么,一边的沈临春摁住了她的手。他对沈白氏说:“刚刚家妹给了我馕,我现在不饿,你拿去吃吧。” 说着又拿起一个蛋塞在她手上,“这鸡蛋,你一个,我妹一个,刚刚好。” 沈白氏乖乖捧着碗坐下,看了看门边。兄妹两对视一眼,心里明白,外头还有一个。已经过了晌午的饭点,他赶了半天的路,光塞干粮一定也没吃饱。 沈素秋抽出手,拿起属于自己的那只蛋,刚要起身,被沈临春拦住。 他在沈白氏的帮扶下,从炕边一个万历柜里拿出几块生霉的青稞饼。掰掉一小半霉菌还算能吃,他扔到桌子上,努努嘴说:“家里就剩这几块了,给那王八球子吧。” 鸡蛋当然比霉饼好。 周铁生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跟只大黄狗似的,眼巴巴瞧着屋里两个女人啃鸡蛋。 他不是没动歪心思,想着趁没人发现,偷偷去取了行囊来,里头还有不少干粮。可转念一想,又放弃了。 回门前每日的粮食数量都用黄纸严格分好、包好,在府里,你可尽情吃用,但出了府,带出来的一切都要过账,这叫财不外流。 而仆人外出是没有份额的,饿死就饿死了,不死在主人家就不算苛待,重买个新的就行了。因而行囊里的都是沈素秋的那一份,假之自己偷享用了,意味着沈素秋就没得吃了,难不成自己真舍得让她饿肚子不成? 周铁生心里又馋又痒,百般权衡之后,只好把手里的青稞饼想成白鸡蛋,闭着眼睛,哄骗自己这鸡蛋咬着可真香。 临夜里沈素秋歇在隔壁屋,荒山狼嚎,夜半不休。沈素秋被狼吵得睡不着觉,她当然知道,这狼也是被饿的,嗷嗷嗷个不停,和人一样。 她披上外衣,掌灯摸进厨房。在老灶的柴火堆里,推醒了被饿得正哼哼唧唧的某人。 “赶紧吃,”她扔给他半个鸡蛋,灯光下的脸,隐隐发黄。 “白天我哥打你,你别恨他。要恨就恨我。” 沈素秋看着狼吞虎咽的周铁生,一个破鸡蛋,愣是被他吃出了慈禧宴的感觉。 男人一口就把那半个鸡蛋给干完了,他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摸了摸后脑勺,“我不恨你,也不恨你哥。” “那我走了。” 女人作势扭头。 “别走!” 周铁生从后一把抱住了她。 鼻息钻进她头发,姨太太的头发就是香,比鸡蛋甜美,有股糟粕酒酿的淳气。 他闻得如痴如狂。 “放开我.......” “不放........” 男人喃喃自语。 “在邱家没做成的事,出了邱家,还不许?” 沈素秋自知挣脱无用,索性放弃反抗,“你总是让我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 “那就让我再多抱一会。”周铁生咬住她耳朵,“就抱一下,不做别的。” “你还想做别的?” 女人哑然失笑。 “这地方不好。”周铁生指那堆柴,“睡着硌人。我想和你睡席梦思软床。” “做你娘的玻璃梦。” 这下真把沈素秋给逗笑了。 “你有什么本事睡软床?你连饭都吃不起,跟了你,三天就得饿得翻肚皮。” “这就是你三年前没坚持跟我走的原因?”周铁生对着女人的耳朵,用力咬了一口,“坏女人,你嫌我穷。” 沈素秋被咬得半边脸一紧,又不敢声张,只能强忍住痛,抬起只手回头打了男人一巴掌。 不轻不重,没脸没皮,男人非但不气,反而把脸凑了过去,嬉皮笑脸道:“再多打几下,我脸皮厚,你打不坏我。” “你就是个无赖。”沈素秋气得发抖,“无耻,下流!” “还有别的夸我的吗?”周铁生把她的手摁在胸膛里,“我喜欢听你骂我。” 周铁生涨得难受,起手松开女人。沈素秋伏在门边,不一会儿,脸上亮汪汪地挂了两道痕。 “你怎么又哭了?” 男人顿觉无措。 “你每次哭,我都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 “明明是我拿你没办法,”沈素秋说,“我先说的。” “怎么个没办法?”男人走过去,伸出大拇指替她抹去泪。 “那你说你怎么个没办法?”沈素秋用他的话来堵他。 “你太坏了。” 周铁生揉搓着她的脸蛋,越搓越起劲,像在和面。 “我有时候想掐死你,打死你,亲死你,死死抱住你,让你吸不上气,就这么去死。等你死了,我也找棵歪脖子树一头吊死,我们做对鬼夫妻。” “哪有这么美的事?”沈素秋想,兴许是做人太苦了,连做鬼都让她觉得有些美好。 “你不知道这三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周铁生将她摁在自己怀里,“我就像根蒲苇似的,四处漂泊。我做过炉瓦匠,去码头扛过包,拉过黄包车,给龟公洗脚.......只要能活着,有口吃的,我什么都做,什么都可以做。” “后来有一次,我实在撑不下去了,半个月没吃饭。我饿得发晕,跟一群猴子抢吃的,我想我不管了,老子就是猴儿。能活着别说做人,做猴子也好。可我实在太累了太晕了,我抢不过猴子,迷迷糊糊里,我感觉自己像是要死了,眼前跟戏台子似的,闪过一张张人脸。有我老爹的,有邱家太爷的,有我死去的娘.......当然最多的,还得是你。” “沈素秋,你阴魂不散。三年来,无时无刻不霸占着我的心,你才是真的无耻,下流。” “你当真是饿昏头了。” 沈清秋怒其不争地摇了摇头,“没喝酒就说醉话。这也能怪我。” “我没醉。”周铁生一屁股瘫到柴火堆上,满眼失魂落魄,“我也没昏头。谁让你这么讨我喜欢,讨我喜欢就是错,就是你的错。” “那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不喜欢我?”沈素秋直直地看着他,“我想改正这个错。” 见男人不发话,她兀自道:“是不是要像你一样,把对方爹给活活逼死,才能让你不喜欢我?” “别说了,”周铁生压下了头,声音比月光还冷,“你说这样的话,我就有点不喜欢你了。” ....... ....... 第二天醒已日上三竿。沈素秋有些生愧,更觉得浑身酸胀,像是被车轮碾过一样。 她想自己可能真的是被养刁了,身体已经不大习惯这从小睡到大的土炕。邱府里属于她的那张床最次也是莨纱,里三层外三层铺着阳丹士林布,虽不名贵,但坚实耐用。 而四太太温灵那儿可就花样更多了,她物欲强,什么都要用最好的,沈素秋曾在她房间里见过她的床,又是英国呢绒,又是法国蕾.丝,还有日本绢纺。房间和她这个人一样,像是八国联军都来开过会似的,到处都是世界珍迹。 沈素秋自己打了井水来洗了脸,简单用过早饭后,扛着锄头跟着周铁生一起下了田。沈家夫妇早忙碌多时,天不亮就来翻土。饿脱毛的老驴拖着犁铧,累得呼哧带喘。沈素秋和周铁生跟着驴屁股,用锄头一点点敲碎粗耕过的土块,水田久经旱情,也变成了皴裂的土坑,无数细纹像是妪妇脸上的皱纹,重复堆叠得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 “今年怕是又要旱了。” 沈临春看向身前一座座黄秃秃的山包,四五年前,它们都还是清一色的绿。毒辣的太阳像是要抽干人间所有水汽,也不加节制地攫取着人们身上的欲.望和眼泪。 “快来荫头下歇歇。”沈白氏拿着水囊唤他。 沈临春和沈素秋站在一块巨石上,看着周铁生还在地里卖力耕种。他跟那老驴像是融为了一体,从田一头到另一头,再从另一头回这一头,永不知疲倦。沈临春看着他说:“就让他忙,该他欠咱家的。” 沈素秋看着心堵,吵着口渴去找沈白氏要水喝。 不知过了多久,两三亩地被周铁生一人全部包圆。他累得前胸贴后背,牵着那驴,往小溪沟走去。 沈素秋觉着不对劲,正想麻烦嫂嫂替自己送些吃的过去,只听男人“扑通”一声,一头扎进沟里,驴都看傻了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七捧麦 第8章 第八捧麦 “有人掉沟里了!” 四周的庄稼户看到周铁生滚进了水里,纷纷提着长锄、齿耬、倒耙涌到水沟前。沈临春听到动静,也跟着去了。 他没工夫想那么多,丢开双拐一跃扎进水里,抓着大薸和水葱的茎,借力将人拖上了岸。热心的农家汉们齐力将周铁生抬回沈家屋里,几个农妇给他灌了些水,又喂了些米汤,见他渐渐恢复了血色,才各自回到田间继续劳作。 沈素秋和沈临春守在炕边,沈白氏替他沥着衣裳上的水。其实她心里有怨,明知腿上有疾还不顾一切地跳下去救人,她自认为丈夫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人。 沈素秋看着嫂子有些不快的样子,对哥哥说:“你们去忙你们的吧,让我守着他就成。反正我手脚慢,下地也帮不上什么,就不去添乱了。” 沈临春吸着旱烟,抖了抖鞋里的藻泥,“不急,等他醒了我再走,我想看着他死。” 沈白氏又端了半碗米汤,给周铁生擦了擦汗。见他还是不见苏醒的样子,提议说要不去山下叫郎中。 “家里哪有钱给他叫郎中?”沈临春话不饶人,“他死了就死了,这年头死个人有什么的,没见识。” 沈白氏闻罢抄起簸箕去了院外,沈素秋说:“嫂子她也是好心。” “我实话实说罢了。” 沈临春回头看了眼炕上的某人,狐疑道:“这旱鸭不会真死了吧?” “亏你还记得他是旱鸭,”沈素秋笑了,“以前一个庄子上长大的好兄弟,形影不离的,难为你还记得他怕水,难怪刚刚那么失急忙慌地救他。” “我那是怕你伤心。”沈临春说,“昨晚你两在柴房浓情蜜语的,我听了几句,就知道你们心里还有彼此。” “哎呀哥哥你说这干什么.......”沈素秋立刻红了脸,“青天白日的,多臊人。” “我这也是实话实说罢了。” 他看着妹妹这般模样,心中更加笃定。 “只是当大哥的难免多嘴一句,你现在是有夫家的人,甭管那邱老太爷如何,你既跟了他,就不能太逾矩。” 沈素秋听着大哥的意思,隐约猜到他昨晚应该只是偷听,没偷看。否则要是被他看到周铁生抱着自己,又闻又摸的,只怕就不只是一句“逾矩”那样简单了。 她定了定心,说:“我心里有数。” 沈临春又回头扫了某人一眼,“咋还没醒?” “早醒了,”沈素秋懒得戳穿他,“睫毛一个劲抖,这是也学你,偷听别个讲话呢。” 沈临春拍拍屁股说:“既然醒了,那我就下田去了。你让他好生歇着,免得回邱府说你娘家人苛待家仆,让你更难做人。” “小妹谢过哥嫂了。” 女人起身福了一福。 见沈临春走远,她走过去,冲假寐的周铁生道:“吃饭了。” “饭?!”男人猛一激灵,从炕上坐了起来,茫然四顾,“哪里有饭?!饭在哪里?!什么饭?!” “没出息的东西,”沈素秋宜喜宜嗔,“饿出癔症了。” “真是癔症了。”周铁生深喘了口气,“我只记得,耕完地后,看到水沟子里飘满了吃的。有酥鸡,乳鸽,牛腱子肉,还有三鲜小炒、冬笋腊肉、荠菜蛋汤.......” 当中都是沈素秋爱吃的。 沈素秋爱什么,他就爱什么,他乐意做学人精。 “你好好给邱守成做事,以后有的是吃的。” 沈素秋把黄纸包着的馍馍拿给他。 “这是你的,”男人不肯下嘴,“我吃了,你就没的吃了。” “明一早就回去了,饿半天而已。” “那也不行,”周铁生把馍塞回给她,“我周铁生再没本事,也不会跟女人和孩子抢吃食。” “穷志气!” 沈素秋骂他。 “那你就饿死吧!饿死了我让邱老太爷把你身子拖出去喂狗。我倒要看看你肚皮里装着的是颗什么水晶玲珑心。” “那不然这样,”周铁生打开纸包,掰出一小块,“我只要这些,剩下的,你当我面吃完,咱们一起吃。” 沈素秋无奈地叹了口气,“周铁生,”她说,“你可真是让人又爱又恨。” 当天夜里沈素秋就来了身子,褥子底下一片红,有些漏了出来。 她视那些污血为大不洁,更不敢声张自己每月还有准点的月信。因为这件事后头关联着一件更难以启齿的事——自己嫁入邱府三年,迟迟无所出。更羞愤的是,邱守成压根没碰过自己,准确说,是他立不起来,就只能靠其他奇技.淫。巧,从其他方面满足。 沈素秋每每想到这,就一阵寒颤。她不敢细细回想,和周铁生的性.爱不同,那是快乐的旅程。但和邱守成.......她只有恶心和恐惧。那老毒物无所不用其极,常有新法子折磨女人,每次和邱守成同房,沈素秋都会留下一身伤痕。或抓、或咬、或凌迟、或抽打,邱守成不许她叫,每次只能咬着凳角,强忍住痛,一点声音都不能发出来,发出来就又是一顿痛打。 比之生理上的鞭挞,心理上的折磨更加痛苦。沈素秋常觉自己像块用完就扔的抹布,事毕之后,邱守成倒头大睡,她自个儿对着镜子,擦拭伤痕。几房太太身上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痕迹,邱守成会给她恢复的时间,等恢复好了,下次再来,几房循环往复,这在富人圈里,并非什么稀罕的事。 沈素秋快速收拾好那滩秽物,连着整张薄褥都卷成一团,藏在了外衣里。她捎上一盒火柴,做贼似的挟着褥子跑到后山上,在呜呼贯耳的狼叫声中,划亮火柴,点燃那一团染血的脏布。 炽烈的被褥被风刮到树顶,如同一面招魂的经幡。沈素秋仿佛看到无数女人的冤灵聚集在天空中,洒下大片苦水。她们用眼泪和鲜血滋养黑土,男人们再用黑土,踩踏出权力和财富。弥山亘野都是往生的魂魄,沈素秋尝到一口咸湿,那是雨的味道。 今年应该不会再旱了吧?连着下两场雨,龙王老爷真显了灵?也不知道毛五徒弟们的草舟扎的怎么样了,今年的渭河河畔,会放多少莲花灯。 龙王节是沈素秋难得期待的节日,那一天,邱府大赦,深居简出的太太们都能拥有自由活动的一天。想去哪儿、想吃什么,想干些啥,统统不用报备,只需赶在天黑前回府,这样的盛情,除此之外就只有过年。 第二天天还没亮,沈素秋便同周铁生一起坐上了返程的马车。她把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几块碎馍全都留给了哥嫂。周铁生没告诉她的是,临走之前,他也私自留了个戒指给沈临春。那是他从前帮人拉黄包车,得来的打赏。是他最后一点点私财。 当初十多天没吃饭,他都没想着用这戒指换吃的,今天为了报沈临春的恩,他把东西送给了他,也或许是有其他的愧疚。 归途且算顺利。 沈素秋惊喜地察觉,地方上已有了些节日的痕迹。龙王节并非具指那一天,它是个周期性节日,往往由清明开始,持续到立夏前后。村民以艾草蘸桃符烧成的水,沿街清洒。秦地各屯、庄、村、塬的宗族祠堂里开始供摆祭品,渭河河畔的草舟已大致成型,各家孩童跑在街上,小腰上系着辟邪的棒槌和铃铛,边跑边唱请龙谣: 龙王龙王快睁眼,黄土地里裂成片;龙王龙王快翻身,抬手浇透麦子根。 饥荒之年百姓无所希求,只能将期愿投向神灵。上过学的沈素秋当然清楚个中原委,但她也是真心渴望龙王能够真身化形,解救苍生。 回到邱府时,都还没午饭。沈素秋从马车上下来时,恰好看见二太太凤霞抱着只缅因猫,正指使着几个家丁在打扫。她忙抽开搭在周铁生手上的那只手,用不着你扶,她没好气地说,我自己能走。 周铁生牵着马匹回了棚,沈素秋绕不开地和凤霞站在门前寒暄。看着一尘不染的邱宅大门,沈素秋夸赞凤霞持家有道。她对这个二太太印象很好,世俗却不功利,圆润却不投巧。邱宅唯一的好处就是各房之间还算和睦,偶有几句拌嘴,逞一时口舌之快,也是姐姐妹妹间的小性子,并不会有什么真的大矛盾。 午饭间沈素秋食欲难得放开了些,在娘家的这两天,她也体会到了饥饿。这才两天,自己就有些遭不住了,那么外面那些人呢?她想起回程途中看到的那些打光脚的孩子,都是些有爹生没爹养的野孩子,脸蛋乌漆嘛黑,身上破破烂烂。他们背着比自己身子高两倍的草垛,进城换一点可怜的炊米。沈素秋想帮不能帮,只能提醒自己,珍惜盘中餐。 “刚才看六妹吃得那么欢儿啊,我也难得多塞了两碗扣肉。” 饭毕,众姐妹在堂屋品茶消食,沈素秋往袖子里塞了块枣糕,她想喂猫。 细心的她很快发现,今天的午饭不同往日,主要有两点: 一是鲜少露面的三房雪樵规规矩矩地出现在了饭桌上,她明明是可以在自己屋里单独开小灶的。 二是四房的温灵不见了,直到饭后享用完酽茶,也没看见她的袅娜身影。 沈素秋不敢多问,在邱府,少言少做是上策。可能是还在为上次打丫鬟的事被关着,这就对了,细算日子,她的确还没到该放出来的日子。 喝完茶她去了趟下人房,借着护送有功的名头,将那块枣糕赏赐给了毛五。 沈素秋不傻,当然知道懂得避嫌,不能堂而皇之地把东西交给周铁生。毛五是他师父,平日最爱惜他这个徒弟。赏给毛五等于赏给周铁生。 她没忘哥哥奉劝自己不能逾矩的话。 这厢男人刚吃完午饭,正在牛窝打盹儿。下人房的午饭是半根黄瓜和二两白米,周铁生想,管他娘的呢,有的吃就不错了,这可比发了霉的青稞饼好多了,当然,再好吃也没某人投喂的那半个土鸡蛋可口。 周铁生昨天一晚上都梦着那个蛋。 晨起他想,真是个像水煮蛋一样呲溜的女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八捧麦 第9章 第九捧麦 日子一晃而过,很快来到五五阳泰交汇之日。 晨间用饭时,大太太如芸在饭桌上让管家爷代自己宣读了老爷新寄来的信。信中提及他返秦途中的所见所闻:东三省的战火已经烧到关外,关中暴.乱疫疠滋漫,关内流民失所、纲常废弛。邱守成将这一切归结于愚民自身,假之他们每年如数上缴公粮佃资,又岂能撼怒天颜?大旱三年? 旱情催发战乱、饥荒和瘟疫,致使人伦颠倒,礼崩乐坏。如今景象,便是他们自作自受。如果能够勤加弥补,在原本粮库亏空上再额外添上三成贡米、四成家畜,那么或许可以感动上天,将自己释出水火。 沈素秋听不得这样的专断言行,却无力反驳。邱家为走粮大户,几乎和西南商会垄断了辞水县近是三分之二的民用粮草。府中财政卷帙浩繁,每年秋收前后,光盘账先生就有五六十位。做账半月打底,两班人马,昼夜不迭,每年账本捋码出的高度足以比肩一位成年男子。但这两年因为旱情,“成年男人”也缩水到了胸线,再到腰线,再到大腿根,邱老太爷自然也不能坐以待毙,挺着一身老病残躯,亲自去湘西进米,同时也在信末对太太们严加叮嘱:务必替自己盯紧底下那些佃户,催促生产,确保秋后能够足量上缴。 这些事情原不干这些姨太太们的事,但人活在世,总要张嘴吃饭。这些女人当然明白,自己和邱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邱府倒台,她们这些常年娇生惯养的富贵太太哪有能力自力更生。除了本就出身佃户的沈素秋,精于翻耕耙耱,或许能够勉强养活自己外。其余几房,要么是像大太太如芸一样,出自晚清勋贵的世家小姐,要么是如二太太凤霞般的富商之女,再不济,也是三房钟雪樵那般有着商行门面的武行后代,个顶个的十指不沾阳春,令人艳羡也令人生哀。 饭后沈素秋见到了温灵。 被关了这么些天,断水断粮,丰腴如她也变瘦了整整一大圈。就像鲜润的牡丹花被汲干了汁液,干瘪蓬松得一拍即碎。听说她从造梦轩刚放出来时,头也不梳、脸也没洗,扬腿直奔灶房,左拿右抢地提走了蒸屉上三只还没煮熟的烧鸡。 她就这么蹲在人来人往的甬道上,袖管高高撸起,大快朵颐。澄黄的鸡油涂满她的脸,她无暇嗦咬那些烦人的碎骨头,连鸡脖都整根捅进嘴。路过的男男女女笑歪了嘴,看吧,有人说,窑姐儿终于露相了,平日里装得多天之贵女,饿急了比村头农妇还粗鲁野蛮。温灵叫嗓着去你娘的,提着烧鸡满院子追打那些多嘴的奴仆,炊房前鸡飞狗跳一片,好不热闹。 打闹声最终被一声呼喝叫停。 沈素秋循声望去,见天井角下,邱府大小姐邱婉凝正领着一帮子学生装的青年走上前来。 自打上次和自己参加完同学会后,邱婉凝便日日外出频繁,常邀请些同龄青年来府上围读。期间沈素秋扒墙偷听过几句,只听他们说着什么“改革”、“创新”、“封建”、“奴役”之类的话,义盖云天的,像极出征前不知战情凶险的新兵。 “吵什么吵什么?!” 邱婉凝放下手中书册,端出小姐气派。她在留洋第一年就剪去了陪伴自己十六年的粗长的麻花辫,烫了时兴的小羊卷。身上的穿着也从蓝布衫、丝绸袍改成了镶着鸢尾花纱边的西式伞裙。她所有的裙装都在膝盖以上,露出的那双小腿毫无情.欲之感,只剩线条分明的小腿肌和灵敏矫健的步伐。 不似温灵,即便什么也不做,也让男人们口干舌燥,总是联想到那方面上去。 “大早上的就听到你们鬼叫,我看一个个的是还没饿够,今天闹事的,全都给我自己找管家领罚十大板!” 邱婉凝年不过二十,但已有几分母亲傅如芸年轻时的治家风范。她眺过人群,对着不远处隔岸观火的沈素秋望了一眼,随后扶起被撞到在地的温灵,替她拍去身上的灰,让丫鬟椿儿领她回了造梦轩。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邱婉凝后来对沈素秋讲,“这两天你回了娘家,不知道,府里流言纷纷,都是关于这位四姨太的。” “什么流言?” 沈素秋心中一惊,想到那晚在窗外看到她和伙夫交错缠绵,眼神也跟着有些闪躲。 “府上人都说,她的造梦轩是个淫.窝,每天晚上都有不同的男人钻进去。上到家丁男仆,下到外管事的猎户屠夫。说她每晚饥渴,需采阳补阴.......” 邱婉凝自己都觉得越说越不着调。 “可真难听。”沈素秋有些沮丧,“她只是被关了几天,为什么被关,大家心里都有数,干嘛还要这样说她。” “谁说不是。”邱婉凝泄了口气,“人心是最难掌控的东西。二妈为这事骂了他们不少次,可非但没收敛,反而越来越猖獗。我看就该将那些多事的放出府去,自生自灭。等到了外面,吃不饱穿不暖,估计就没力气说闲话了。” 沈素秋明白邱婉凝跟自己说这些看似在讲温灵,也是在提醒自己:越是如此,她和周铁生来往就越是要小心。邱府极为重视女人的贞操,温灵这些话传到邱守成的耳朵里,指不定要闹出多大风波,更别说自己和周铁生了。 拜谢婉凝之后,沈素秋在回霞飞苑的路上得到二房传话,说是午后请各位太太到正门前集合,一同乘坐马车去城外庄子上监工。 这也是老爷在信里的意思,他分身乏术,往年都是自己领着一干家仆去庄上佃户田地里,一坐一下午,看着他们耕作、播种。秋来也一样看着他们收麦、割麦。一是防止有人私藏农货,二也是施威。邱府是守旧派,驭下多严谨,沿袭内廷里的铁腕之治,包括太太们也都必须循规蹈矩,家规就是天规,天规不可违逆。 午后一行太太在数十位壮丁家仆的护送下,一水儿地出现在了辞水县外两里路远的莲花屯的佃田边。邱家在这里有着上百亩的肥水田。可惜因为旱情,水田也变旱田。底下佃农有苦不敢言,旱田土质僵硬,壤砾粗糙,耕耘起来更加费力。才两炷香功夫,沈素秋就看见牛车抬出去好几具尸体,都是热死饿死在田里的佃农,她当然不会忘,曾经父亲也是其中的一员。 “你看那些太太,”监工空隙,周铁生伙同那些庄稼汉子一起,在田边纳凉。其中一个肉壮小伙,望着田埂另一头花花绿绿的姨太们,两眼放光道:“看看那屁股、那奶.子,大的、圆的.......” 男人们发出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 “那都是让那老东西嘬大的。”其中一个说:“看那个四太太,模样最骚.情。穿得跟锦毛鼠似的,那就是锦毛鼠成的精,张嘴全是带血丝的獠牙,专吸男人元魄!我同乡一个打铁的就是被她吸死的,死的时候,浑身青斑,子孙袋都干巴了,皱得像毛纸。” 那群人脸上露出害怕但又向往的复杂神情。周铁生埋头喝水,一瓢接着一瓢,他感觉自己快要被渴死了。 “倒是那个三太太,”另一头又起,“死人脸一张,一看就不懂得伺候人。跟那个六太太一样,这种女人,多□□几次,□□开化了就放得开了。” 周铁生闻罢汗毛一竖,“哐”一声扔下水瓢,扭头跟那伙子男人厮打在一起。 一片老少爷们的喊打喊杀声里,大太太如芸坐在远处一张改良过的太师椅上,轻摇团扇,露出满脸厌嫌。 “看看这伙子刁民.......刁民!” 管家爷躬着背,微笑着说:“看来还是吃太饱了。回头我就让炊房给下人房的白米饭里掺一半沙子,让他们慢慢挑去。” 众太太面色凝重,连平日里最爱欢娱打闹的温灵,经过这些天的事,也变得郁郁寡言,面目消沉。 “你还好吧?”三太太雪樵伸手碰了碰一边的温灵,看向沈素秋,“你脸色很不好,要不要让下人送你先回去。” 温灵出门前虽做了装扮,抹了粉、描了眉,可还是掩不住眼底的惊惧憔悴。她对着关心自己的三房人笑了笑,气若游丝道:“没事,就是太阳底下有些热,可能是中暑了。” 二房凤霞赶紧让人捧了冰来,用扇子摇着,凉风习习,顿时众人身上凉爽不少。 “禀太太,就是这几个牛虻子闲得没事干,在田头打浑架。” 管家爷提着那些好事的佃农和家佣,将他们挨个用麻绳捆了,一字跪倒在众太太眼巴跟前。 沈素秋稍加一瞥,不出所料看到队列之中的周铁生,看着男人呼哧狂喘的糙脸,好像还怄着气,她这心中更加厌烦。 “我看你们一个个都疯魔了,当着太太们的面都敢拳脚相向,今天打同乡,明天打主人,别以为老爷不在家,把你们一个个都惯得皮松肉痒的,眼里都没了王法!” 管家爷就是大太太如芸的眼舌,管家爷看见什么,说了什么,就是太太看见了什么,说了些什么。傅如芸自视甚高,不爱掺和到这些狗屁倒灶的贱民堆里。 “你们谁先动的手?!” 人群中可想而知地被推出一个周铁生。 “这........” 管家爷面露艰难。 这是老爷从前跟前的红人儿,当初为了赛马的事,他还因为周铁生挨了老爷一巴掌。他心里忌惮着,总觉得周铁生虽为家仆,却有几分薄面,不似寻常家丁可以随意打骂。 “打。” 大太太如芸没有理会管家爷的迟疑,她正了正袖口,从下人手里接过一根戒尺,握在手里摩挲着。 “有什么不能打的?一样的贱皮烂肉,骨子里改不掉的卑劣。” 如芸目光一转,面无表情地将戒尺伸向沈素秋。 “六房,你来掌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九捧麦 第10章 第十捧麦 沈素秋脑袋“嗡”地一声,感觉世界都空白了。 “素秋?” 雪樵轻声唤她,“大太太叫你呢。” 她悄悄用手推了她一把。 沈素秋倏地回神,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戒尺,咬了咬唇,接了下来。 “理按邱府家规,先起挑头的,须掌嘴五十戒尺。” 老管家看出端倪,这是大太太和六太太在斗法,行刑之前,不忍又向如芸确认了一遍。 “不关铁生的事!”爱徒心切的毛五冲出人群,跪在众太太跟前,哐哐磕头,“求财东开恩,饶过他这一回,等我回去一定好好管教,不让他再搞这些猫毬狗毬!” 周铁生一字不发,死死盯着沈素秋,他倒有些期待,这个水煮蛋一般的女人会不会真的舍得痛打自己。 正思量着,毛五一把按住他的后脖子,用力往地上埋。 “快跟大太太道歉!快,让她们饶你一命!” 如芸捂了捂面,看向一旁迟迟不见上前的沈素秋,呼斥道:“还不去打?!” 沈素秋手持戒尺,顶着跛足,缓缓上前。 那只被裹藏在绣鞋里的金莲小脚此刻成了一种绝佳的掩护,仿佛她的迟疑并非内心的踯躅,而是生理上的拖累。可大房让自己掌刑的原因也不难猜,傅如芸不是心肠歹毒、没事找事的人,她一定是从下人嘴里听到了些什么,借此敲打自己,也让受刑的周铁生收起那些不该动的贼心思。 “我不怕疼!” 好一张硬嘴,好一副硬骨,刚刚和周铁生肉.搏的几个汉子都露出几分幸灾乐祸的表情。 “太太只管用力打,打死了算我自作孽!”周铁生说,像是要吃掉沈素秋似的,哈喇子倒流进眼睛里,“六太太,像从前我爹抽我尻子一样,打我吧。” 当年两人两小无猜,一家住莲花沟头,一家住莲花沟尾。周铁生自小在村里唯一一家鞋匠铺子里做鞋童。 他是无父无母的人,据说生母是个妓女,生下他后,没满月就把他扔在了粪池子里。是路过的老鞋匠听到啼哭,拿来竹竿将小船儿似的襁褓勾了上来,他请了郎中,为他扎针治病。那时乳婴中大多患有四六风症[1],这病来势匆匆、去如剥茧。凡是得了这病的娃娃,十个里只能幸存二三。 起先小铁生并不见好转,鞋匠无奈,又托法官来打筮问卜、扬灰作法,独眼的老法官唱唱跳跳,拿着黄符烧成的灰烬,拌着香灰马尿喂铁生喝下。 不出三日,小铁生停止了哭啼,再过七日,眉开眼笑,能够一顿灌下两大碗热羊奶。 老鞋匠从来没说过自己是周铁生的养父,可周铁生把他当成了自己父亲。他跟着鞋匠吃,跟着鞋匠睡,四五岁时就学会了简单的补鞋技术,肉乎乎的小手拿着锉刀,往修鞋铺子前一站,就是块顶天立地的活招牌。 铁生这名字,也是沿袭了老鞋匠的名字。穷人家的孩子取不得什么上台面的文名儿。六岁前,老鞋匠唤他小骡,六岁后,客人们图省事,喊鞋匠老铁生,喊男孩小铁生。久而久之,周铁生这个名字,就成了这对父子共用的文名。 时光如流水迢迢,小铁生很快长成为大铁生。他有雄鹰般锐利的双眼,山熊般辽阔的腰身,他力大如牛,喝酒吃饭海碗论,能单手举起一只缸。然而因为老鞋匠的过去,莲花沟的人都不屑与这对父子同伍。 仅仅是因为,鞋匠年轻时克死过六任妻子。 每个嫁给老鞋匠的女人都会离奇死去,死到最后,老鞋匠心灰意冷,不再娶媳。村里人都说是鞋匠命犯星君,得罪了掌管人间姻缘的天官,因此注定鳏寡一生。 起初遇到铁生时,老鞋匠也以为这娃娃会和那些女人一样被自己克死,结果最后出其不意地活了下来,还挺过了最难捱的四六风症,鞋匠老来欣慰,总算在鸡零狗碎的人生里寻觅到了一点星光。 他这一辈子,也只动手打过铁生两次。 一次是六岁,小铁生放学途中,贪吃冰糖,被一个拍花子拐到了草棚,让他摸自己那里。铁生为了吃糖,按他的话捏了一把,小小六岁孩儿,尚且不懂那东西有什么用,只觉得人人都有,自己也有,有什么不能摸? 后来被同乡的人看见,赶走了那拍花子,把铁生送了回去。得知事情原委后的老鞋匠直接扒了铁生的裤子,拿来柳条照着他的尻子抽了百十来下。直到尻子肿得跟泡发了的白馍一样膨胀,方才罢手。那段日子铁生走路一直都得捂着屁股,更不敢随意贪吃别人的冰糖。 第二次,则是跟着几个同乡小伙劫掠了一家药铺,抢来的药材给一个将死的寡妇治病。 那寡妇独居多年,丈夫因为偷吃苞米被乡绅乱棍打死,不日后寡妇肚子里的孩子也流了,多年不曾有孕。后来有年地方流寇作乱,辞水县县令和匪寇串通一气,搜刮民脂,放任他们夜闯寡妇家中,不久后,寡妇就有了身孕。 好不容易挺过十月怀胎,又逢胎大难产,十六岁的周铁生看着女人分娩时的痛苦模样,突然想到自己那连面都没见过的母亲。他想母亲生自己时,是否也是这样生不如死、泪贯满盈。 他发了慈心,跟几位玩伴一撺掇,决定去搞点药材。但又没钱,只能靠抢,还有一点他到最后都没告诉痛打自己的老鞋匠:那药铺正是县令家的私产,抢些过来,无伤大雅,他到现在都不觉得自己错了。 但那一次却被鞋匠打得很惨,人长大了,藤条也换成了木锨,鞋匠照着男人的尻子就是一顿猛砸。打得血淋淋一片,筋肉和片儿裤黏成一坨,周铁生躺了三个月炕才缓过劲来。 鞋匠闭眼那天,他把男人叫到跟前,递给他一袋冰糖。 那是他留给男人仅有的一点遗产。 铁生跪在床前,一边吃糖,一边泪流。老铁生细数人生之种种罪过,譬如那六个被自己克死的无辜妻子,譬如年轻时为了要强,跟父母决裂。又譬如曾经失手踩死过一只小鸡。一件事一件事念过去,到最后,谈到男人抢劫药铺的事。 原来当初周铁生抢完铺子之后,自认为神不知鬼不觉,即便最后孕妇和孩子都没能保住。但人家县令爷早就查到了老鞋匠身上,县令爷说,你拿全部身家抵你家崽一命,这事就当从没发生。 鞋匠能有什么身家?唯一算得上资产的,就是那间破破烂烂的鞋铺。那铺面是鞋匠年轻时靠着血泪积攒下的私产,也是他赖以为生的根据。那天他一个人在铺子门前坐了很久,夜里把周铁生狠狠打了一顿,第二天大早,在县令爷那儿签了字据,画了押。 不到半年,鞋匠重病不起,很快就殡了天。 头七那天,周铁生用草席裹着养父尸体,沿街求讨,想送他风光下葬,给他最后一个体面。 沿途经过曾经的修鞋铺时,那里已改做官家学堂,里外扩建数百丈,吞并了不少周围商铺。辞水县和周边县城里有钱人家的小公子、小少爷们在各自家佣、姆妈的护送下,来到这里聆听圣贤教诲。踩踏过的门槛,落在周铁生眼里,是用另一个周铁生的尸骨修砌而成。 一样的周铁生,和无数个周铁生。 “啪”一声戒尺落下,虽是打嘴,男人却觉得屁股额外地疼。 他闭上眼睛,想象在打自己的不是沈素秋,而是自己的父亲,这疼痛竟也有些美妙。 “不够用力,”傅如芸对周铁生身边一个年轻小伙说,“你来示范。” 那小伙正愁没处泄恨,刚刚也是他和周铁生撕扯得最狠,这下寻了机会,近乎是上赶着拿过戒尺,照着男人的嘴巴子,全力抽了过去。 用劲太大,男人被直接掀翻在地,唇周淤肿一片,两片嘴唇像两根涂满红油的猪肠一般。高高隆起。 悲惨却又滑稽的模样,逗得周围人发笑。戒尺回到沈素秋手上,她别过头去,学做刚刚那人的样子,尽量避开淤肿,一尺子扇到了他脸上。 男人“咚”一声倒地,唇角渗出鲜血。他无所畏惧,引吭高吼,又是那曲信天游—— “三月里那个太阳红又红/ 为什么我赶脚人儿呦这样苦命/ ....... 离家的那个到如今三年整/ 不知道我的那妻儿呦还在家中/ ........ 说四十里长涧羊羔山/ 说好婆姨出在我们张家畔/ ....... 说卯底里下去我把朋友看/ 不唱山曲不好了盛/ 唱上一个山曲想亲人/ 说唱上了一个山曲想亲人......” ........ 歌声清透嘹亮,响彻乡野。伴随着唱一句被打一尺的节奏,唱到最后,周铁生喷出嘴的,是无尽深红的血。 “好.......打得好.......” 男人饮血狂笑,“打得好啊!太太打得好!” 沈素秋魂不守舍地丢下戒尺,飞似的逃到雪樵怀中,浑身惊搐,不敢看他。 半晌,她从女人臂弯里抬起头来,露出那双泪汪汪的眼睛,对大太太恨恨地说:“那其他打他的人,是不是也得挨五十戒尺?” [1]:新生儿破伤风,又称脐风,病因大多源于脐带消毒不严或生殖产道细菌感染所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十捧麦 第11章 第十一捧麦 “那是当然。” 如芸面不改色。 “我向来不刻意针对谁,万事只求一个公平。” 沈素秋又说:“那烦请夫人恩准,一样让我来掌刑。” 她眼里有了杀心。 傅如芸擦了擦嘴角,又抿了口茶,纤手微抬,沈素秋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重新接过管家爷手上的戒尺,一步步朝那些爷们走去。后来的事其余人都不太愿意回忆,包括沈素秋自己。 ........ ........ 踏入大太太的宛陶居时,傅如芸正和管家爷说话。见沈素秋带着一身藏红花油气味站在院子中,她叫退了管家,将她请进了屋里说话。 “今天的事,我特意来找太太谢恩。” 沈素秋扶着自己发酸的手肘,抡了一下午戒尺,连藏红花油都无法缓解肌肉的疼痛。 “谢我?”傅如芸笑了,挥手请她上坐,“不应该是怪我吗?” “夫人并非好事之人,”沈素秋读书不多,却保留了父亲沈看山身为读书人的口癖,说话文绉绉的,像是旧学堂里的国文老师,“今天夫人让我给周相[1]上刑,是为了提醒我,老爷回府在即,许多事情,做狠做绝,才能免去老爷疑心。” “你倒是聪明。” 傅如芸笑了笑,示意下人将一早备好的药油、绷带等呈了上来。 她说:“上次回信中,老爷已经知道他回府的消息。心中喜悦,却也多猜忌。他清楚你跟周铁生从前的那些事,当初将他赶出府去,也是怕你们藕断丝连。现在他回来了,你也嫁进府里三年了,彼此的温情旖旎应该都消磨得差不多了。可老爷心里还是忌惮,信中特意让我看好你们两个,别又眉来眼去,做出些伤天害理的事,其他的我就不多说了。” 沈素秋深深低着头,只觉身负千斤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 “你虽不是几房太太里最貌美的,也不是最得宠的,但在老爷心里,还算是有些份量。” 傅如芸说这话时,表情无波无澜,仿佛夫妻情爱于她而言,早已是老宅墙头的一抔死灰,被扫去了,也无关痛痒。 “这男人呐,要真爱女人,往往有两种表现。” 她捡起一颗罗汉果,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 “一种是明面上的爱,轰轰烈烈,锣鼓喧天。把女人当军功章,挂在心口上,走哪都恨不得炫耀和展示,尽全力给她最好的。穷尽一切手段让别人知道那是他最爱的女人,爱护她,就像爱护那些荣耀的勋章,放在考究的玻璃柜子里,日夜擦拭,轻揉慢挑,手拿把掐,当眼珠子般来疼。” “恰如老爷对温灵。” 傅如芸一声苦笑。 “还有一种,是背地里的爱。得不到,却又想要。不敢宣之于口,只能深藏在心里。比之军功章,这样的女人像是压箱底的旧画报。每个男人一生中只会记得一张旧画报,他们对着画报上的女人,极尽肖想,把他们所能想到世界上所有的风流绮梦都承载在那张画报上。 可画报终究是死物,不会对自己动心,上面的女人更不会从纸里走出来。他们往后人生中或许会遇到很多新的画报,纸质更好,印刷更漂亮,可再怎么样,都比不过最初的那张。他们生病时、放空时、伤心沮丧时,还是会怀念那张旧画报,因为得不到就是最好。” “恰如老爷对雪樵。” 沈素秋懂了。 “说这么多,”傅如芸对窗空想,“那么你呢?素秋,你觉得你在爷们心里,是军功章还是旧画报?” “是冰糖。” 沈素秋笑了,露出女学生一样的好颜色。 “我觉得.......我是一袋冰糖。” “为什么是冰糖?” “因为冰糖它纯粹、不掺杂质,看起来像冰块,却又比冰块甜。” 沈素秋想起和某人初识时的情景,那时自己不过和他只是六七八岁的孩童。为着养父的过去,周铁生遭到村里孩子的排挤。那时她下学时常看到他被一群娃娃搞花觉[2]。他们拉着周铁生的衣角,叫他“小瓜皮”,那个修鞋的,是老瓜皮。 大瓜哺小瓜,小瓜吃大瓜,他们都说,周铁生晚上和老子睡一个被窝,用嘴巴帮他老子解决。 这样荒唐恶心的传闻自然次次激怒年轻气躁的小铁生,他跟那群娃娃们打成一团,从田间打到沟里,从白天打到黑夜。 有一次,他输了,被六七个娃娃拖进泥坑里,他们朝他身上撒尿,命令他像服务他老子那样,用嘴巴服务他们。小铁生气不过,冲上去打得更凶了,结果是他被那群人扣烂了好大一块皮,最重要的是,他们撕烂了鞋匠给自己精心缝制的褡裢。 他不敢告诉老瓜皮,小瓜皮在外不争气,才做好的新褡裢,刚戴在身上没两天就被扯成了碎布条。小铁生踩着月亮,坐在麦垛下哭,他拿着借来的针线,学着鞋匠的手艺,想重新补上。 哭声吵醒了在睡懒觉的沈素秋。 她叼着一根麦穗,看着男孩湿润润的大眼睛,追问事情经过。第二天由她和哥哥护送小铁生上下学,回家路上,不可避免地撞见了那群闹事的娃娃。 于是两方数量悬殊的人马开始孩子间的激斗,沈素秋拿着石头,朝那些男孩脸上划拉。她在三人中身板最小,却出手最狠,打得那些小娃各个叫祖宗奶奶。兴许是受到女孩的鼓舞,周铁生也发挥出了超乎过往的实力,他和个头差不多的沈临春一起,把那些人打得呼爹喊娘,哭着逃走了,从此再也不敢欺负自己。 从那以后,三人成了形影不离的死对子。 为了安慰先前被打还被说成小瓜皮的周铁生,沈素秋从母亲沈赵氏的柜子里,偷出一袋冰糖送给了男孩。 她以为铁生会和自己一样,钟情这种冰冰凉凉、甜甜蜜蜜的偏食,那是她觉得人世间最难得的东西。 可收到冰糖的铁生却面色凝重,他满是害怕地把那袋冰糖推了出去。糖块掉进垦沟里,被水冲得一干二净,沈素秋骂他不识好歹,这么难得的偏食她自己都舍不得吃,他还这样浪费。 那时她还不知道铁生被拍花子勾走的事。 后来知道了,两人已私定终身。少男少女已经长大,彼此都发育成了浑圆饱满的身躯,都拥有熠熠不熄的眸光。他们在村子四处无人的角落里欢乐,事后沈素秋抱着他,满是娇羞地听男人讲他过去的故事。那时她才知道,周铁生小时候因为贪嘴冰糖,上过拍花子的当。 他对冰糖又爱又怕,乃至多年后,都觉得女人就像冰糖,是像祸端一般让人又上瘾又惶恐的存在。 月色娴静如水。 周铁生艰难地在炕上翻了个身,他被打得猪头肿脸的,连带着浑身上下都冒着虚汗。 毛五掌着油灯走近炕前,将那十几瓶药油、绷带悉数放在矮脚桌上。他让男人把嘴撅起来些,像猪屁股那样,为他小心点涂。周铁生忍着药油的刺痛,身上汗流如瀑,不一会儿就打湿了衣裳。 “这都是大太太赏的,”毛五声如水漏,总有种断断续续的感觉,“她仁心妙善,不忍你留疤,明天天亮记得去谢恩。” 周铁生撅着嘴,看到那些瓶瓶罐罐间摆着几粒白色的冰糖,亮如碎星。 “疼吧?”毛五拿起一颗冰糖,塞进他嘴里,“疼就吃糖,甜能祛痛。” “这也是大太太赏的?” 他努力让自己吐字清晰。 “是。” 毛五笑了,给了他一抹脖子。 “你个臭小子,有糖吃就傻笑。傻笑个啥子劲?” 周铁生体觉瞬间痊愈了,什么嘴淤,什么脸肿,通通没有了。他像吞了太上老君仙丹一般,感觉全身充满了牛劲。 “涂了药就别乱动。”毛五替他拉好被子,颤颤巍巍地拿着托盘走出门去。 看着他骨瘦如柴的背影,周铁生又想到了死去的父亲。 他夜里还是没忍住,冒着再次受刑的风险,钻进了沈素秋的霞飞苑。 “素秋,”他躬在窗外,知道某人没睡,“你送我冰糖,我欢喜咧。” 他嘴还是肿肿的,说话吐字有些浑重,更显得憨傻。 “我来就是告诉你一声,我没事,你别为我担心。” 里头安安静静一片,这种过分的安静,反而验证了有人在有意地克制。 “我不能待太久,”男人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只跟你说最后一句。” “当年的事非我所能掌控,我是人,不是神。我没法像话本里的二郎显圣真君一样,手眼通天地庇护你。” “你恨我、怨我,我都领受,只是你别对自己置气。” 周铁生摸了摸肿胀的嘴唇,消了一些,但没完全消。 有一些爱,但又没有完全爱。 “你要气不过,就像今天一样打我,我只是被你打了嘴,你还可以打我身上,打我腿,打我屁股.......我屁股大,你可以换着地方,分好几次打.......” 他絮絮叨叨,乐此不疲,早已超出一句话的范畴。 “好了,我走了,你睡吧。” 周铁生挠了挠头,蹿进一丛草里。盘算着是原路返回还是另寻路线。 只听“吧嗒”一声,从窗里扔出一块布。 男人匪夷所思地爬过去将那布捡了起来,揣在了怀里。 他没工夫思索,一路潜行飞奔到安全处,又确认了一番四下无人后,借着月光,抽出了那块碎布来细看。 是他儿时的那块褡裢,那个被扯烂的破褡裢,鞋匠给他缝制的褡裢。女人用细密的针脚替他修补得焕然如新,内衬里还纹上了别致的水云纹,外头是两只小老虎的图案,一只只有三只脚,一只有五只。 周铁生小心藏好,头也不回地奔跑在月色里。 晚风醉人,他有点想哭。 “铁生。” 背后有人叫他。 男人回过头,看到一个女孩站在月亮下,对着身边的男孩说:“上了学堂就要有好褡裢,你把你那个破的先给我,我给你补补,补好了还你。”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新的,搭在男孩肩上,“这个你先用着,我缝得不好,但也能先顶一阵子。” 男孩听话地点了点头,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针脚,心想,真丑,还不如我自己缝的。 过去这么多年,怎么缝得还是这么丑呢? 男人拿着失而复得的褡裢,对着霞飞苑的方向瘪嘴笑了笑,他擦去眼里一点吝啬的光,扭头溶进月色中。 [1]:旧社会大宅人家,称呼长工为相公,简称“相”。 [2]:意为恶作剧,戏弄、戏耍之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第十一捧麦 第12章 第十二捧麦 温灵的精神变得越来越不好。 甚至于到了龙王节正当盛势的那一天,她都没缓过来。 大房二房的人都邀着去渭河边放莲花灯、看舞草舟,府里大半佣人都跟去了,只剩不爱热闹的六房沈素秋和三房钟雪樵守家。 四太太温灵自然也没跟去。蜷缩在她的造梦轩里,像婴儿蜷缩在母亲的子宫里。半个月都没怎么出门。 沈素秋和钟雪樵一起去看她,发现都快认不出她了。温灵就这样苍白如纸地横在那张绣床上,衣不蔽体,蓬头垢发。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那样漂亮,西施病了,也还是病西施。相比从前的恃美行凶,现在的她仿若风中蒲柳,更让人有了些怜惜之感。 “二房的人已经跟我说了,”温灵抱着沈素秋的手,闪烁其词:“那丫头死了.......” “什么那丫头?哪个丫头?” 雪樵不懂。 “就是之前那个被我打残了的丫头!”她一下变得激动起来,抄起剪刀,紧紧握在手中,“那个死女人、小贱.货!敢咒我。她骂我是妓.女,是婊.子,说我要被男人戳烂........” 剪刀又被“啪”一声丢下,她抱着沈素秋的手,整副身子抖若筛糠,“我不是故意要害死她的,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把她打残的.......我不是故意的!” 沈素秋同钟雪樵对望了一眼,无声地掩去了各自眼里的光。 “她最近每天晚上都来找我,她就站在那里——” 她指了指两人身后。 “她站在窗户后,伸出千百只手,每只手上长满了眼睛和嘴。每张嘴里都在重复婊.子,婊.子婊.子婊.子婊.子婊.子.........全都是婊.子!这屋子里全都是婊.子!” 她举起手边的枕头,朝窗户砸了过去。 “你病了。” 沈素秋说,“夫人知道了这件事,让我们好好照看你。郎中下午就过来替你扎针。” 钟雪樵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老四,会好的。一针下去,立竿见影,老爷还等着你给他唱戏。” 当年温灵在花街红噪一时,一首《西厢》万人空巷。她是秦地女子,却额外钟情南国情调,另一首《秦淮八艳》也是,经她一唱,变得热烈明媚,像煮开了的秦淮河水,将人烫出一身鸡皮疙瘩。尤其那句“商女不知亡国恨”,下半句她自己改了,“寂寞空庭春.欲晚。” 她总是有很多自己的小花心思,像一只狡黠的狐。 “老爷.......”狐狸也还是累了,她变得神魂缥缈,目光游离,“邱守成.......呵呵......那个老货。” “你们知不知道,他每天晚上都要我脱光衣服,趴在地上,像条狗似的叼着他的鞋袜,在这屋子里爬来爬去........?” 女人泪如泉涌,哭得快要喘不上气。 “爬过来又爬过去,爬过去又爬过来.......他也会这么对你吗?素秋?”她看向六房,又看看三房,“雪樵?那老东西也会这么对你们吗.......?” 温灵从她们的眼睛里品读出诧异,那种诧异更让她心痛,因为这意味着,恐怕真的只有自己是这样,邱守成只有对自己才会这样。那个王八蛋从来没把自己当成过一个人,从始至终都是一只狗,汪汪汪地叫。叫得开心了,赏几块肉,摸一摸头。不开心了,一脚踢开,自有别的去处。 这跟春禧街的那些狸客们有什么区别?今天想来就来,明天不想来就在家陪老婆。不陪老婆,也有的是其他“温灵”,好多温灵,无穷无尽的温灵。漫天飞舞的温灵。 “我常常在想,我究竟是一个多下贱的人?他们要这么对我........” 温灵挣开两个女人的臂弯,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光脚踩在地上,像一抹丝绸般搭在窗台上。 风一吹,她像是要飘走了。 快一起来吧,像梦里那个被自己打死的姑娘那样,来吧,地府比邱府快乐很多。 “你别乱说了。” 雪樵怏怏地摇了摇头。 “让人听到了,传到老爷耳朵里,你就死定了。” “谢谢你们还肯来看我。” 温灵看着窗外,她哭不动了,有啥好哭的呢,哭完了还是这样,哭是没有用的。 “告诉大房二房,我好得很,不用找人来扎针。” 她擦了擦泪,眼里找回点从前的光芒,像是真的恢复过来了一样。 沈素秋看着她这变幻无常的样子,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算了,她好像也帮不上什么,也轮不到自己去忙些什么。花开花落自有时。 两人从造梦轩出来后,气氛闷闷不乐,从脸上看都像系挂着万重事。尤其雪樵,沈素秋从未在她脸上看到如此复杂的表情。 “你说她真的会好吗?” 沈素秋伸手去摸那些含苞的荷花,去年一池早凋尽了,今年又开新的,花是这样,人也是这样。所谓芳莲坠粉,疏桐吹绿,万事万物都抵不过轮回的消磨。 “兴许吧。” 三房也不敢确定,声音比之刚刚在屋里还闷。 “我猜不光是因为那个死了的丫头,”沈素秋无比确信,“肯定还有别的刺激.......” 不知为何,她又想起那晚和温灵缠在一起的男人。 “什么刺激?” “老五。” 沈素秋重复,“五房那个,你还记不记得?” “快别说了。” 池子边起风了,天有些阴了下来。 雪樵拉紧披肩,挽起沈素秋,两人快步往回走。 趁无人在意,沈素秋回眸远远看了眼绿意交映、花絮纷飞的造梦轩。 造梦轩,造梦,这屋子就跟它名字一样,像是一场沤珠槿艳的梦。影影绰绰里,她看见老四身边的丫鬟椿儿神色匆匆地跑了出来,不一会儿,又领着一道年轻健壮的身影飘进了屋子。 椿儿守在门前,谨慎观察着空无一人的甬道,像是一棵忠心的树。 沈素秋大概明白了什么,回过头挽着钟雪樵说:“走吧,告诉二太太,她已经自己请来了医生。” 龙王节举办得十分顺利,老天也十分欣悦地下了场大雨。旱情有所缓解,这是大家伙始料未及的事。沈临春在信里告诉沈素秋,今春不同往年,连降了好几场雨,看来是龙王老爷真显了灵。他还有另一桩喜事告诉家妹:沈白氏怀了身孕,两人终于要有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了。 沈素秋很高兴,回信时给送信的毛五多塞了两张毛票。麻烦他替自己将一个镯子送到哥哥手上,算是自己作为未来小姨的一点心意。 毛五为人忠正,有着老黄牛般沟壑分明的皮肤。他行动起来,永远要滞后半拍,据他自己说说,他六岁入府,已经在邱府伺候骡驹六十五年。 他向沈素秋描述邱家家主邱守成头婚时的盛况:整整十里红妆,上百箱金银珠宝,光是鞭炮唢呐就连响了十天十夜。而迎娶二房时,就是五里红妆,数十箱珠宝。再到三房,三里红妆,两箱珠宝,四五六房更是直接省了,光一顶花轿送到侧门边,偷偷摸摸的,像钻老鼠洞一样,让新娘自己钻进洞房去。 由此可见,邱府光景大不如前。 沈素秋不在意这些虚礼,可有时候也难免遐想:如果当初是某人娶了自己,他们会怎么样? 比不过现在这般寸米寸金的富贵和清闲,但也不至于饿死在路边吧?她相信自己和周铁生营生的能力和手段,小康之家,其乐融融,这样也很好吧? 女人自顾自陶醉着,感觉自己的霞飞苑也成了造梦轩,成天造些不切实际的梦。门外家仆轻轻走了进来,是二房的人,她说,二太太想请您过去坐坐,一同品鉴云南的好茶。 沈素秋欣然应允。 “其实这些事本该是我来操办的,但是最近不知道怎么,景明和景和接一连二都发了高热。我心里记挂孩子……” 说到这里,沈素秋已经明白了,世上没有白请你喝的茶。 “嗐,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大房你也知道,眼高惯了的,毕竟是晚清时候的小姐,小时候还进过内廷教养。区区埋葬一个下人这种事,又怎么肯亲自处理?” 二太太凤霞涮了口茶,笑靥如花道:“你宽心,大房那边我通过气了,管家爷那头我也吩咐过了,你只管调遣人手,走过场似的亲眼看着法官给她封了棺,贴了符,打了钉,入了土,你的差事就了了。” 不知是真因为两个孩子都有病,还是怕送棺入葬不吉利,这事已容不得沈素秋拒绝。二房难得求一回人,何况她还对自己有恩。 刚嫁过来时,府里人看沈素秋跛脚,没少明里暗里给她气受。有一回被凤霞抓了个正着,看到有人在六房的茶汤里吐口水,凤霞当即喊来霞飞苑里的所有下人,当着他们的面,给了那人重重一耳光。从那以后,再没人敢嘲笑沈素秋的那只跛脚,至少明面上不敢嘲笑得太高调。 “既然这样,我就帮你去办这桩差事,但我也有个不情之请。”沈素秋见机进言,“外管事的门路我不大懂,现在会点装神弄鬼的人都说自己是**官。从前府里用惯了的慈道人年前因为饥荒逃去外地了,城里几家道观都空了,我想举荐一个人,跟我一起料理那具尸体。” “我知道你想说谁。” 凤霞心思活络,聪明人讲话,总是不用太透。 “只是为什么是他呢?” “二姐有所不知,他小时候得过四六风症,那病你也知道,病情凶猛。当时连他爹都以为他活不下来了,后来死马当作活马医,请了个名不见经传的法官来作法,把他从阎王爷手里拉了回来。” “可过去了这么久,你肯定他还能找到那个**官吗?” “我肯定。”沈素秋目光坚毅,“因为我父亲死时,也是他替我请的那位法官来作法。我到死都不会忘。”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第十二捧麦 第13章 第十三捧麦 莲花沟上的风裹挟着黄土,把沈素秋的红嫁衣吹成了一朵云。她跪在沈家祠堂的砖地上,目睹额前的汗珠一滴一滴砸在自家的欠粮契上。 祠堂外忽然炸起一声惨叫,磨盘转动的吱呀声混着骨裂的闷响,像大麦和黄豆被烧爆在风箱里的声音。沈素秋的膝盖在砖缝里抵出血,却不敢向外看。她知道那是哥哥在替自己行刑,掌刑的是周铁生。 "财东仁义。"管家爷的老烟嗓荡进祠堂,"沈家人开春欠的五斗麦,秋后还十五斗,碾一根脚趾抵一斗,另外卖女再补五斗。" 沈临春疼得晕了过去。血顺着碾槽流进砖缝,流到沈素秋脚边,流进她的红嫁衣里,于是红洇得更红。 红得几近发黑。 邱守成指派的婆子们乌泱泱地涌进来,用梳子梳起沈素秋脑门前的几绺儿头发,打量了一番她的五官。其余两个压着她的腿,扒掉她的鞋子,上手捏了捏她那两只完整的脚。 "回管家的话,没缠过足。" 祠堂外忽起喧嚷,沈素秋的爹被两个长工架着,扔在了地上。老汉瘫倒在地,看着洒落在地上的麦粒,喉结蠕动着爬过去舔了起来。 “都是粮啊!都是粮……” 老汉热泪盈眶。 沈素秋却哭不出声了。 “不成,”老管家敲了敲手里的紫檀拐,瞅着少女的脚,啧了两声,“东家喜欢小脚。所谓小脚小脚,福气绵长。女人脚太大,是要踩到男人头顶上去的。” “男人为天,女人为地。”领头的婆子补充,“天在上,地在下,这是老祖宗定死的规矩。” “但这也不是什么难事,”管家爷说,“等回头下了聘,大婚的头一天,你们几个帮帮她。痛是有些痛的,但你要知道,哄得东家开心比什么都重要。东家的话就是圣旨,东家的恩赏就是天恩,听明白了吗?” 沈素秋点了点头,擦去挂在下巴上的泪,沈临春被拖了进来。 一双腿脚踝以下已经不成型了,全是血糊刺啦的筋肉,软趴趴地拖在地上,划出两道粗长的血痕。 沈素秋看着一旁无动于衷的周铁生,垂下头去,在婚约上摁下红指印,“我嫁就是。” 这场老夫少妻的结合含带七分胁迫,两分无奈,还有一分报复似的决绝。周铁生眼里终于有了失望和愤怒。 沈老汉抱着铁生的腿说:“求你跟东家说一说,今年的五斗我一定还。只是十五斗实在还不起,求老爷放我家一条生路!” “已经宽限大半个秋天了,”管家爷面不改色,“你别急,等你女儿嫁过去,至少你家还会活一个。你不嫁,一家都得死。家都给你拆了,让你无颜见祖宗。” “你们........你们欺人太甚!” 沈老汉年轻时做过举人,还残有几分文人风骨,他看着满屋子麻木不仁的脸,铆足全部力气,朝管家扑了过去。 “你们这帮畜生!我跟你们拼了!” 老弱残烛被年轻气盛轻而易举镇压,四五个肉壮小伙将老汉摁住,沈看山像只濒死的骡。 “疯了,都疯了!” 管家爷拍拍身上的土,把带来的两袋莜麦推倒在地上,脸红脖子粗道:“东家就该拿粮去喂鸡,你就活该被饿死!” 他看着周铁生,气势汹汹地说:“你过来,把麦塞进他嘴里!” “爷.......”周铁生后退一步,摆了摆手。 他不敢去看沈素秋。 “怎么,连你也要忤逆东家的心意?” 管家爷不耐烦地用拐杖戳了戳地,“我的话就是老爷的话。老爷让我来收租,说了无论是杀是打,只要补齐欠粮,那就各自相安无事。你是老爷身边用惯的人,这可是表忠心的好机会。” 周铁生走上前,手插进麦里,挖起一捧麦。 有几粒透过指缝,掉在地上。 “铁生!”沈素秋不顾形象地爬了上来,抱住他的腿,“别这样.......铁生.......求你再跟老爷求求情........” 周铁生放下麦子,扯了扯衣下摆,旋身跪在管家面前,“求爷垂怜!他们一家老弱妇孺,当家的壮年已经没了脚,欠下的粮债也抵全了,何苦这样苦苦相逼?!” “那是他该受的!”管家爷的口吻不容置疑,“你要不动手,我就喊别人来做!有的是人想当邱家的义子!” “素秋.......” 男人抱歉地看了她一眼。 “不要.......”沈素秋泪水涟涟,“求求你,铁生,不要.......我给你磕头.......” 周铁生什么也没说,站起身来,抓着一捧麦子走了过去。 山外雨更大了。 龙王真显了灵,短短一个月,一场接一场,没得让人忧愁。 沈素秋从床上坐起来,看着窗外一丛绿了的芭蕉,发了会呆。她抬下那只残废的右脚,坐在床边,身边是没打完的毛衣。 男人的话又回荡在耳边。 “你放心,那个狠心的管家我已经替你出过气了。回府路上,我悄悄推了他一把,让他摔进了沟子里,肋骨摔断了好几根。” 周铁生事后对她说。 沈素秋看着父亲的尸体,白布盖在他脸上,他嘴里塞满了小麦。 蛮好,吃饱了走的,至少到了鬼差跟前,不用当饿死鬼发配。 “欺负个管家有什么用?”沈素秋的话淡淡的,已经提不起力气表现任何情绪,“你不是厉害得很?年轻时抢药铺,连县令爷都敢冒犯。活着活着,还倒退了,不敢找姓邱的,只敢欺负一个老头。他也只是听吩咐办事,一样都是任人差使的牲口,该摔进沟子的是邱守成。” “素秋.......” “以后别见了。”女孩说,“你要真惦念着和我的那点情意,就替我找个好法官,我想好好送我爹上路。” “我........” 周铁生还想再解释。 “去吧。”沈素秋头也不抬,“以后该叫我六姨太了。” “六姨太安。” 男人单膝跪在门外,声音太大,震落芭蕉叶上的水。 沈素秋回过神,打着毛衣问:“人请来了吗?” “请来了。” 周铁生领着独眼道士迈进院子里,沈素秋让人把椅子搬到廊下,她坐那儿去听两人回话。 “禀太太,**官已经带来了。一应香烛纸钱也应备妥当,只等您一句话,即刻就能送她上路。” “坟地找好了吗?” “找好了,”周铁生的声音混在雨声里,“二房太太说这是不吉利的事,不想太宣扬。于是差人埋在戚园旁边那口老井旁边就行,她说从前府里死人都是埋在那儿的,老井受过高人开光,底下有符镇着,戚园再多魂魄也冲不出来。” “那就容我拾掇拾掇,即刻出发吧。” 雨声滴答作祟,沈素秋任凭周铁生撑着伞,领着法官和两名家仆,担着女孩的尸体往戚园走。 戚园是邱府的废园,从前也是五姨太的住处。沈素秋听说,老五也是个心性良善的人。有年龙王节,她被推选为雨娘娘,跟着草舟大队游街祈福。有拦路的荒民半道哄抢,她非但没有生气那些人抓烂她的衣服,还耐心将那些供品分发给他们。 为了这事,她挨了地主父亲一顿毒打,也因为这事落下活观音的美誉,传到了邱守成耳朵里。不出半月,邱家的求亲契就送上了门,连着一起掮来的两箱大米和绸缎,老五就这样水灵灵嫁进了邱府。 谁不是水灵灵地嫁进来的呢?沈素秋一路在想,没有男人会愿意娶一个丑陋的老女人。除非她身上有利可图。男人常指责女人世俗功利,其实最功利的是他们,他们视追名逐利为人生一等要事,是仅次于性.欲的存在。 包括周铁生。他多想做义子啊,有钱人家的义子,等于半个少爷。谁又能不眼红? 戚园大门“吱”一声被吹开,都不用人推。早年邱守成让人在这里种了许多茂竹,竹子坚韧耐寒,不用刻意打理,又美观。是人就贪图省心。 “你就站在这儿吧,我跟他们进去就好。” 沈素秋不想某人跟着,“虽然是死了,但好歹也是姑娘家。抬棺特意找了婆子,没让爷们来,就当给她点最后的体面吧。” 周铁生“嗯”了一下,把伞交给沈素秋,退回到门边。 “劳烦法官大人开始作法。” 沈素秋站在土包前,思绪随雨幕有些飘扬。听着大人咿唔嘛呼的祝词声,她仿佛看到老五浮现在雨里,冲自己在笑。 她就坐在那口老井边,穿着月牙白的宽口大褂,眉毛细细长长,含情带笑。 然后一头栽进了井里。 沈素秋吓一大跳。 她看了看四周,不由得抱住了自己。法官还在唱跳,滂沱大雨里有了火光。燃烧着的纸符从女孩的头贴到了脚,婆子们左右摁着那具惨白的尸体,像是在弹压一副白骨。 沈素秋走过去,想再看看那女孩的脸。怎知尸体遽地睁开双眼,瞬间变幻成了五房的样子,满身的纸符像是密密麻麻的鱼鳞,她朝自己扑咬过来。 “有鬼……有鬼啊——!” 沈素秋丢下雨伞,趔趔趄趄地朝门外跑。 周铁生听到惊叫,往里一探。下一秒,沈素秋“咚”一声撞在他厚实的胸膛上。 “怎么回事?!” 他猜到了什么,又觉得不是没有可能。 “我看到了.......” 女人抖个不停。 “老五,我看到了老五!” “什么?” “就是那个五姨太........”沈素秋面色骇白,指着坟茔,泣不成声,“她坐在井边,好端端的,掉了下去!又附在了那个丫头身上,要来掐死我.......!” “没事的。” 周铁生管他有人没人,一把将女人搂在怀中,柔声安抚着。 “她不是你害死的,跟你没有关系。” “不,她是我害死的.......是我们一起害死的.......”女人痛哭不已,“她是被我们邱府每一个人给活活逼死的!” 第14章 第十四捧麦 温灵再次出现在大家面前时,又恢复了从前艳帜高张的模样。 人们又能看到她穿着全府最艳丽的旗袍,屁股扭得似波浪。那个摇啊、晃啊,看得男人心里像装着一艘聚宝船,行驶在波涛汹涌的欲海,乘风破浪。 午饭间各房看她面色红润,食欲过人,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没事就好,在邱府,没事就是最好的事。沈素秋希望大家都没事。 但她很快发现了端倪。 沈素秋发现,温灵召见那个伙夫的次数越来越多,场合也越来越不知回避。 起初还好在屋里头,后来转移到了灶房前,花园里,池塘边.......沈素秋一连好几次撞见她跟那伙夫交.媾缠绕,光天化日,白日宣.淫,仿佛身处无人之境。 所幸的是,那几次都只有沈素秋自己一个人。她每次都会假装没看见,头几回还觉得惊讶,后面也麻木了,再后来不用看,光听到那熟悉的吟.哦声就懂了。她自会找另外一条路走。 这一天,沈素秋约她一起赏花。说是赏花,实则也是有意无意提醒她,有些事情还是不能太过张扬。就算自己不介意,万一被其他人看到,难免起风波。尤其大太太如芸,她最重视规训。 温灵嘴上说好的好的,也不知是真好还是假好。沈素秋能做的只有这些,她自认为自己已经尽到了提醒之责。 一群丫鬟抱着几盆花走过,叽叽喳喳着讨论些有的没的闲话。 温灵目光一紧,随手抄起手里的茶盏,朝一个丫鬟头上砸了过去。 一旁的沈素秋一头雾水。 “你们是不是又在骂我?!” 温灵站起身来,折下一枝月季,当做藤条,扫到那群女孩脸上。 “你们是不是又背地里看不起我?觉得我是个婊.子?!啊?是不是?!” 沈素秋叹了口气。 “别以为你们一个个装得一副天真无知的样子,就骗得了我!” 斥骂声越来越尖锐。像猫被踩到尾巴一样。 “我告诉你,只要有我在府里一天,你们就死也不能爬我头顶上去!就算你们真做了太太,那也是被我压着!我排第四,你们只能排第七,你们谁也别想越过我!” 温灵越说越亢奋,沈素秋怕她又打人,立马让两个婆子把她拉了下去。等她安抚好温灵,又找来刚刚被泼了一身滚茶的那个丫鬟,代温灵向她道了谦,还让人给她送去了烫伤药。她说四姨太只是病了,病没好全,看起来好了,其实没好,而且病得更深了,你别记恨她。 晚饭时间沈素秋遭到了大太太如芸的训斥。 原因是她从下人口里听到泼茶一事的原委,本来也懒得管的,但听到后面,得知沈素秋居然去找丫鬟道了歉,还给她擦了药,她顿觉天昏地暗,万念俱灰,做主子的居然跟丫鬟低头,这世风真的要变了。 后来沈素秋有些明白傅如芸为什么反应这么大,她是晚清勋贵,小时候还进过宫。听说她娘家曾是湖广区域某位重臣。可惜家道中落,朝廷千金也委身商贾人家,但骨子里的戒律分明、尊卑严谨早已像裹脚布一般,黏进了骨肉里。 傅如芸认为,即便王朝堙灭,新世界交替。可君是君臣是臣的道理还是不会变。君之下是臣,臣之下是民,民之下是贱民。沈素秋是民,她怎么可以跟一个贱民道歉?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更是对自己身份的大不敬。她变得有些紧张多疑,跟亲女儿婉凝一起睡觉时,也难免问她:咱们家是不是真的要完了?你上的洋学里,有没有告诉你,人对猪猡和蝼蚁低头? 婉凝每每听见这种问题,就觉得她这位母亲愚昧而蠢钝。一方面,她净重傅如芸的高华气度,那是真正世家大族多年淬炼出的精华,一方面,她又觉得这个女人不可理喻,都什么年代了,三五岁的娃娃都知道人人平等了,人和人都平等了,什么猪猡什么蝼蚁,太侮辱人,侮辱到自己都不像个人。 她把这事赌气似的讲给素秋和雪樵听。三人坐在院子里,一起理着一堆彩线。 邱婉凝视针黹女工为大敌,从不屑与之为伍。她也只有在和三房和六房面前有几分乖女儿家模样,她觉得她们摆弄针线的样子很美。 “雪樵,你自己说,我母亲是不是个老糊涂?” 钟雪樵轻轻一笑,放下纳到一半的鞋底,说:“你受过教学,六岁不到就上了学堂,一直读到二十岁。哪个人家的姑娘有你读的书多?即便是王府、刘府、杨府家的小姐,都没你这般好命,你是小姐堆里顶厉害的人。” 邱婉凝听得尽兴,沈素秋却不以为然,她知道雪樵后面一定有一个“但是”—— “但是,”钟雪樵说,“你读过那么多书,明白那么多新奇的道理、想法、观念,先不谈它们是对是错,可你读它们的意义是什么?你是学成了,于是反过来头来看自己的母亲糊涂,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未来的女儿,或是往后五十年接受过教学的女子再看五十年前的你,一样觉得你糊涂?迂腐? 有太多女孩这样了,接受了女子新学,就开始试图跟其他女人划清界限,觉得自己与众不同,鹤立鸡群,其他人都是一群封建余孽。唯丈夫是尊是蠢,生儿子也是蠢,相夫教子是蠢,贤妻良母更是蠢上加蠢。可是这有什么好指责的呢?你大可以追你的新女□□业,我也可以围着我的三分厨房打转。你们该做的是如何解决问题,而不是指责存在这些问题的女人。如果不能解决,那还不如不说,你说对不对?” 邱婉凝整个人都震惊了,她从来没意识到这一层,更没想到一个常年深居简出、隐世而居的富贵太太会说出这样富有哲理的话。 她将自己的心理剖解得一清二楚,她想装都装不了。邱婉凝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些年就是越来越鄙视府里的女人了,尤其是留洋归来后。可今天,她重新找到从小仰视母亲的感觉,她仰视钟雪樵,如同仰视年轻时的傅如芸。她觉得这些女人并非只是独独围着丈夫打转的朽木,相反她们的光华,蕴藏在更深层次的针脚细密处。她们只是被困住,不是没脑子,邱婉凝开始学会反思。 从那以后,她更加频繁地来往于邱府和她那群同学之间。邀请同学上门谈话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她们像是在筹划着什么,沈素秋听不懂,她只上过两年女校,不及婉凝慧根早种,更不及雪樵冰雪聪明,她觉得自己样样不如人。 “哥几个睡了的没睡的都赶紧起来,管家爷子有话吩咐。” 这天晌午过后,周铁生在草堆里眯觉,一把被毛五推醒。 入了夏了,草堆成了火窟,早两个月周铁生还贪恋它的温暖,现在就有点厌烦它过于地温暖了。 一群老少爷们嘟嘟囔囔地顶着满脸不耐烦起身站好,看着管家爷身后一溜儿丫头们举着着红漆托盘,每个盘子中央都摆着一双新布鞋。 “太太们感念前段日子龙王节各位的辛苦卖力,特意每人赏赐布鞋一双,绿豆糕两块。传言绿豆解暑,如今入夏在即,希望各位爷们穿了新鞋、吃了甜糕儿,继续给邱府专心做活!” 大家伙“呦”地一声起哄,先前的不耐烦一扫而空,众人按照规矩,一个个排好领鞋领糕,周铁生一早想好,自己的那份绿豆糕给毛五,他只留一双鞋。 “周相,你过来。” 管家爷单独把他叫了出去,特意避开下人房里的其他人。 “把东西收好,谁也别显露,听到没?!” 他语气近乎胁迫,快速地将一包东西塞到男人手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铁生打开纸包,见里头盘着四五个彩鸡蛋。像是刚煮好,还有些温温的。 他又觉得天不热了。 “东西送到了吗?” 沈素秋候在廊房一扇雕花窗外,阳光透过窗格子照过来,在她脸上切割出无数小光斑。 “回禀六太太,东西都送到了。” 管家爷弯腰勾背,他年岁太大了,比毛五还老,说话的声音像是树枝刮过铁皮墙。 见沈素秋不吱声,他还没有离去的意思,继续道:“先前太太掌刑他五十戒尺,当中我也没少参与。太太不记恨我,还让我送东西,这........?” “你是个好人,”沈素秋无可奈何,“那天在田头掌刑,你也只是听差办事。你在府里为人公允,老爷夫人都信任你,听说你在管家位置上坐了四十年?四十年都没易主,由此可见,你做人做事都有章法,值得托付。” “六太太过奖了,”管家爷汗颜,“只是掌刑是小,那么当年收租之事.......” “所以这才是我确信你会帮我这个忙的原因,”沈素秋掐出一丁儿点的笑,“一个过去三年都还心怀愧疚的人,怎么可能是坏人呢?我说了,你也是听差办事,束手无策。我就算恨你,又能怎么办?还不如让你替我做些实事,这样你心里好受些,我心里也好受些。” “太太深明大义,老身深谢了。” 一番滴水不漏的话把老管家说得感激涕零,他一生未娶妻生子,为邱府鞠躬尽瘁,却鲜少有这样饱含热泪的时刻。更很少有人来体己关怀自己,他没想到,素来私交浅薄甚至还有点龃龉的六姨太,会这样放过自己。 没什么好斗的了,沈素秋总这样想,能活着已经很艰难了,还斗来斗去、咬来咬去有什么劲?她就算拿着火统子把当年参与收租的人全都轰死,又有什么用。邱守成还是永远的邱守成,他会很快找一个新管家,他身边又会有新的周铁生。大哥的脚已经断了,父亲也已经死了,事情都做完了,什么都来不及了。 她什么都来不及了。 沈素秋扶着那条残腿,慢慢往霞飞苑走。仲夏夜的风抚过,柔软得像母亲沈赵氏的手。 她又看到温灵一身媚态地站在路边,抱着伙夫的脸又亲又舔。这次沈素秋当做什么也没看到,径直从两人身边擦肩走过。 第15章 第十五捧麦 邱府从未有过如此忙碌的清晨。 下人房里的汉子们梳了油头,换上了前些天刚分发下来的新布鞋,还拿出各自只在盛大年节时上身的、洗得发白的大马褂。丫鬟们也各个抹起了桂花油,脸蛋子上搽了香粉。百来号人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邱府大门前, 酡颜般的晨曦照出五位太太各具风姿的礼服旗袍,她们也都盛装打扮过,从三更天起就沐浴焚香,清洗尘垢。只因老爷的家书半夜传入府中,说自己明早即将抵返邱府,请府中众人准备迎接。 沈素秋站在太太堆里,看着温灵百无聊赖啃着指甲。她新染了蔻丹一天一个色,不喜欢就换了,和她的人一样,干脆得没有一点留恋。 三太太雪樵一身素白,银得发亮的真丝软绸衬出她的纤态。可惜她的面色是严峻的,乃至冷峻,看向空无一人的街口,像在忐忑地迎接一场战争。 而二太太和大太太要从容得多,她们像是已经适应这片土壤的气候和脾性,也无惧即将来到的邱守成。尤其大太太如芸,对丈夫的来去近乎一滩死水地平和,沈素秋看在眼里,暗暗佩服她的心境。 日照当头,太阳一寸一分地偏倚到头顶,即使不时有飗飘掠过,也难免有些燥热。 众人直愣愣地看着安静的门前大街,彼此脸上有了疑色,不肖半刻,四太太温灵站不住了,嚷嚷着要回房休息。 刚抱怨完,转角口跑近十余匹快马。马上坐着些宪兵模样的男人,领头的那个如芸认得,是西南商会徐总督手下的张少尉,也是这次同老爷一起去湘西进货的精兵随从。 一行人大马金刀地别着洋枪站到了各位邱府人跟前,走在最前头的张少尉见到大太太如芸,弯腰做了个揖。大太太问,老爷呢? 张少尉不紧不慢地讲,“老爷还在距离县城八十余里的姑娘坡,如今城外饥民泛滥,那起子乱贼四处造反,为了争夺粮食,抢烧劫掠,连下榻的旅店也遭了他们的荼毒。老爷被困在姑娘坡一位商会同僚的偏宅中,暂且安全。又怕各位太太们担心,驱我漏夜进城,快马加鞭,先给各位太太报个平安。” 众人心中略微安定,又听少尉讲:“只是还有一件事,需要夫人亲自料理。” 他拍了拍掌,后头兵差将马车上的箱子悉数抬了下来。这时沈素秋才看清这群人身后还跟着长长一串马车,马车里都有四五只这样的箱子。每只箱子打开来,全是白花花的大米和金灿灿的新麦。 下人堆里忍不住发出“哇”地一声惊叹。 张少尉满是自豪道,“邱老爷说了,现在粮比金贵,他拼死拼活从湘西运来的粮食,可不能让那些饥民抢了去。暂居姑娘坡只是权宜之计,如果姑娘坡破,将会损失惨重。于是让我先将这批粮货送到邱府,请夫人亲自开仓,将它们放进地室,宪兵队会拨人日夜看守,也请太太在府中择选些年轻壮仆,守好这批粮货。” 他摸了摸身后的马,满脸带笑:“不怕夫人笑话,进城怕被那群饥民盯上,我特意用了马车驮运,而非牛骡。对外谎称车里坐着的是人,而不是粮。谁又能想到,只有人才能坐的马车,粮也坐上了呢?由此可见,现今世道,人不如粮。” 大太太如芸接过老爷的亲笔密函,确认的确为老爷手笔,且含带一枚两人大婚时互送的锦囊玉佩,一改先前的满脸警惕,笑盈盈地邀请少尉进府里说话。 一群人坐在堂屋,奉上茶水糕点,张少尉脱下制服,又将腰里的枪摘下,放到了桌上,脸色比刚刚在门口随和了许多。 “邱家不愧是名门望族,看着这满屋子男女老少,一个个庄严肃穆、有板有眼,还得是夫人治家有道。” 这都是些场面话,如芸随意听听笑笑,没接他话茬。 张少尉又看了看坐在对面几位姨太太,各有各的风姿,他像是想到什么,扭头对厅上的傅如芸道:“我差点忘了一件事,老爷这次差我来,不仅为了运粮,也给各位太太们都带了礼物。” 说着命人捧进五个大小不一的匣子,按大小依次交付到各房太太手中。 “我就知道.......”温灵第一个摆起了脸色,捏着手里的那只正阳绿手镯,看了看,扔到了桌上,“就知道心疼三房。凭什么她就是帝王绿.......死老头子就知道偏心!” 众人将埋怨听到耳朵里,却都不做声。 沈素秋看了钟雪樵一眼,见她握着那只帝王绿,兴致恹恹,吃午饭前,钟雪樵差人将帝王绿送到了造梦轩。 “那样名贵的东西,你送给她做什么?”沈素秋不理解,“就算你不爱财,那可是帝王绿,我听说大房年轻时也有一个,还没你这个这么大。” “你没听少尉说吗?”雪樵满不在意,“如今世道,粮比金贵。你别看府里现在吃好的和好的,要哪天咱也闹饥荒了,什么金石玉器都还不如一碗大米饭来得实在,她喜欢那就给她,何必在这种事上费心?” 沈素秋觉得她所言有理,越发佩服雪樵洞察世情的能力。先前她对邱婉凝的那一番话就已让自己刮目相看,现在听她说起这些,更加自愧弗如。 夜里大房难得喊了各房去她那儿听训,平日有什么事都只在白天宣召,沈素秋不敢怠慢,第一个赶到了宛陶居。 随后二房三房匆匆赶来,凤霞眼中似有泪光。 四房人先是等了一会,迟迟没等来温灵,便也作罢。 如芸和声道:“白天少尉的话大家也都听到了,府里要开仓屯粮。宪兵队的人也要入府扎守,只是他们只有白天在,天擦黑就要回兵营。夜班人手,还需推选出个合适人选。” 见各房都没什么反应,如芸自顾自道:“老爷的亲笔函我已经看过了,兹事重大,一般人他信不过——” 话说到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我觉得他不太行,”沈素秋一口否决,“太太忘了,他当初回府,就是因为吃不饱饭。如果派他去看守粮仓,那等于放虎归山,鬼知道他会不会偷藏粮秣,中饱私囊。” 傅如芸似乎对沈素秋这番话十分认同,看来先前的五十戒尺颇具成效。她想看到的就是这样大公无私的关系,不掺杂任何眷恋,一心只为邱府考虑。 殊不知,这一番看似拒绝和贬低的话里,也有沈素秋别样的私心。 看守粮货看似油水丰厚,实则也是个烫手山芋。他周铁生吃不饱饭可能偷吃,那府上其他吃不饱饭的人难道就不会偷吃了?如若真有人偷粮、被宪兵队的人发现缺斤少两,那么问责的肯定是看守粮仓的人。她给周铁生投否决票看似是为他拒绝了一个肥差,也是想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就算是死,他也只能死在自己手上。 别人谁也不配。 “可谁让老爷点名要他呢。”如芸抽出一口冷叹,“我跟你一样,都不大喜欢他。但老爷的性子大家也知道,轻易不相信人。难不成让我们几个女人半夜挑着灯笼守粮仓?那要真遇到贼人,可就真成笑话了。” “我觉得,周相他可以。”雪樵看了眼沈素秋,递出个“你信我”的眼神,“老爷看人的眼光,那是毒火里淬过的。你们忘了当年他捅死那匹汗血宝驹的事了?试问有几个仆人情急当前,能够不顾性命地保护东家安全?他既能舍命相护,肯定也绝非贪图蝇头小利之人。怕他偷粮,那就额外多给他批些日用吃食就好了,他额外多一份守夜的差事,消耗得多,吃得自然也比别人多,也算是老爷夫人的恩惠了,你们觉得呢?” 傅如芸眼中流露出赞许,她隐约有些埋怨自己忽略了这个三房,平时看着冷冰冰的,偶尔说出些话来倒是在理。 见要商讨的事已经敲下定论,如芸也无意再多留各位。她正要叫散众人,却见适才一言不发的凤霞已泪流满面。 沈素秋和钟雪樵也有些懵了,要知道,平日里商讨家事,二房是最热情的一个。今天一句话不说,还哭上了,身为大房的如芸忙差人送上帕子给她擦泪。 “到底怎么了?”如芸看她这般伤心,抬眼叫散了其他不相干的仆人。 只见凤霞哀哀戚戚道:“午后姆妈来报,景明和景和又发烧了,来来回回十多天了,再这么烧下去,脑袋都要烧熟了.......” 她越说越难过,伏在如芸肩头,痛哭起来。 “还没好吗?” 沈素秋想起先前凤霞让自己帮忙埋人时提到一嘴孩子生病的事,那时她还以为是二房故意托辞,竟没想到这是真的,还烧了这么久,真是罪过。 “郎中请了□□回了,具体什么病也说不上来。回回喂下药刚见好,不到半天又烧起来.......我这个做娘的实在没办法了.......” “这么严重,你怎么不早说?” 如芸有些责备,但更多的是心疼。 “走,带我们一起去看看。” 四房人领着十来个丫头婆子,打着七八盏灯笼,往景明景和所在的居所赶。沿途妖风四起,后花园里群芳乱簇,碎花叶子铺了一地,更显阴凄。 傅如芸揽着凤霞的手,一边哄慰着这位伤心的母亲,一边快步往池子那头赶。 结果途经一处门楼时,听到一阵异响。 那是男女欢爱的呻.吟,极柔,极媚。 众人身上立刻挑起一身冷汗,大太太如芸面色涨紫,听得门楼另一侧的温灵莺歌燕语道:“难为你每天来找我,你慢点脱,看我这回不把你吃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第十五捧麦 第16章 第十六捧麦 “最近府里的野猫儿可真多。” 管家爷提着灯,照了照门楼方向。里头人兴许听到动静,立马停止了呻.吟。 大太太如芸拂了拂袖,“先去看景明景和,你们都给我记住了,今晚的事谁都不许说!” 这话是说给其余几房听的,也是说给门楼里的温灵和伙夫听的。沈素秋不明白,为什么大太太没有当即发难。但很快,她在第二天早起时就听见霞飞苑的丫鬟婆子们谝闲传,说昨晚上大太太看完景明小少爷和景和小姐之后,秘密宣召了四房的温灵。两人在房中说了许久的话,四太太出宛陶居时天都快亮了。 有眼细的人发现她手臂上布满了鞭痕。 周铁生还是如老爷所愿,成为了守粮队的头目。由他管理马房几个年纪相当的壮汉作为帮手,俨然一副新官上任的气势。他找回了些三年前的风采。 要知道,曾经他在邱守成身边也是仅次于管家爷的存在,现在虽说大不如前,但镇守粮仓乃府中要差,晨昏交接时难免要和宪兵队的那些兵鲁子打交道,他们喜欢周铁生刚正耿直的性子,周铁生很快混成了男人堆里的红人。 凭着身任要职的几分薄面以及先前五十戒尺的责罚,他和沈素秋之间也不用像之前那样刻意避嫌。两人时不时也会打个照面,都规规矩矩,并无暧昧,府里有些人很快放宽心来。 这一日,沈素秋正想将纳好的几双鞋送到温灵那儿去,听说她又病了,不吃不喝地在造梦居里待着,十来天都没出门。 沈素秋心里记挂,想着看完她之后再去看看二房,不想出门撞见周铁生抱着一袋米迎面向自己走来。 她迅速调了个头,转身太急,身体骤然失衡。就在跌下地的那一瞬间,周铁生丢开怀中大米,如一块可靠的山岩般,扶住了女人。 沈素秋一时慌乱,别过头去,于是被拽得更紧了。 “米撒了。” 她瞅了眼四下,示意此处不宜说话。 周铁生先将撒下的米一粒粒捡了,放在廊下,随后跟着沈素秋溜进了一处暗角。 “你可真是想死我了!” 男人不由分说,抱着女人的脸,用力亲了一口。 不少脂粉蹭在他的嘴唇上,让他的铁青色胡渣也混入些俏皮的蜜桃色,像是酒后的红晕。 沈素秋一脸愤怒地捶了过去,“你少来占我便宜!” 周铁生嬉皮笑脸道:“上回跟你独处,还是回门的时候,你前些日子托人送的鸡蛋,我都吃了,我觉得......再好吃都没你可口.......” 他露出几分急哄哄的欲.色。 沈素秋故意刺他说:“你总是这样,不如他会哄人。” 男人立刻垮了脸,“你既觉得我不如他,又干嘛给我送鸡蛋。一边勾引我,一边推开我。” 沈素秋无言以对。 “承认吧,你心里恨我是一回事,有我也是一回事。” 男人牵起她的手,放到自己脸上,让她抚触自己的胡渣。 “你这个死女人,不知怜惜我,我有的是人怜惜。” 周铁生恶狠狠地甩开她的手,露出几分顽童的神色。 “谁能看得上你?” 沈素秋一声冷笑。 “你别不当真!”周铁生转过身,露出认真的表情:“我现在跟宪兵队的人混成了一片,他们有的是家姐家妹给我介绍。不妨告诉你,我明天就要出府去相看,听说那女子打杭州来,柔情似水,身段比那个羊羔卷还软。比你这犟脾气的死女人好多了!” “好啊,我看你是屁股里插鸡毛,要飞上天了,”沈素秋冷冰冰地睥了他一眼,嘴皮子蠕蠕地动,“看个粮仓看出国库的感觉了。芝麻大点的小官儿恨不得长个尾巴来摇。就你这骚.情样,我手底下的老妈子都看不上!” “你——!” 周铁生气急败坏。 “好好好,你要这么说,我非得找个比你更好的。” 沈素秋未置可否,两人就此不欢而散。 沈素秋看着某人气冲冲离去的背影,知他多半是气话,她回味着刚刚触碰到的男人胡须,怪扎手的,扎得她心里直发毛,全是小洞洞。洞里流出喜悦、羞赧又有些愤恨的泉水。她想起两人第一次做那事时,面对男人袒胸赤膊的胴.体,她惊奇地发现,居然有人似豪猪一般,在胸口也会有一束怪异的毛。 “心乖乖,我听人说,这是桃源地,只能让自己心爱的女人摸。” 周铁生在烛光下充满自信地展示着自己浑厚的肌肉,和自己引以为傲的旺盛毛发。他视自己的雄性特征为最得意之处。 早年间没与沈素秋在一起时,媒婆总将他那一身壮硕的牛力气和□□里饱满的驴货,作为优点说给那些说亲的姑娘家听。这两点暗示着这个男人不仅在炕间有盘活她们的能力,也有在外营生的蓬勃资本。 他拉着女人的手,慢慢引导到胸口,沈素秋觉得他的皮肤好热,好烫,皮下的骨骼像是在燃烧。 刚刚也是这样,周铁生在燃烧。燃烧的周铁生就是一块烧红的铁,轻轻一碰就要烙下血印。 她走过去,拾起刚刚男人没捡干净的米,放在手心里,鬼使神差地笑了。 造梦轩里乌烟瘴气一片。 温灵自上次被如芸约谈之后,又出现了跟之前一样的病状。她抓着沈素秋的手,大叫着房里有鬼,还是那个被她打死的丫头,这次还多了一个死去的五姨太。 沈素秋有了些惺惺相惜的巧合感,想起送丫头入葬那天,在戚园也看到了五房的身影。这些天她没再来找过自己,原来是跑去纠缠温灵了。沈素秋阴恻恻地想,是否是五房从那枉死的丫头身上看到了自己,所以附在了她身上,又多次出现在温灵的眼里。 她认为有必要再请一次**官。 “景和前夜吐黄水了,”沈素秋还没走进去,就听到一对婆子边走边讲,“景明昨晚上断了气,过了一会又通了,神神乎乎的,二太太的眼睛都哭肿了,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沈素秋捂口进门,防止药气入鼻。厚重的帘幔里,那对小兄妹呼吸艰难地躺在小床上,还在昏迷。侧边厢房里,十几个小灶锅上炖满了鹿茸、大芸、蟾酥,气味交织在一起,串成大团迷烟。 “看来得从其他地方使使劲了。” 话一出口,凤霞就知道沈素秋什么意思。 “姐姐难道还不明白,这病医来医去,医到最后,医的是心。” 凤霞擦了擦泪,见她态度诚恳,引她去前厅说话。 “不瞒你说,我刚刚从四房那里过来,自从上次那丫头死了以后,你不觉得府中就怪事一桩接着一桩?” 沈素秋刻意压低声音,营造神秘。 “四房倒不用说了,疯疯癫癫的,大庭广众下干那事……可景明景和还那么小……没准就是被脏东西缠上了。” “你是说……?” “我不敢说。” 沈素秋拍了拍她的手,“姐姐,还是请人来看看吧。” 她没把在戚园遇到老五的事说给二房的人听。她之所以没自己叫**官,而是推使二房去叫,不单是为了温灵和景明景和,也是为了她自己。 沈素秋怕再不稍加遏制,老五的怨气真的会溢出那口井。她现在还只是活动在造梦轩,没准之后活动的范围会越来越大。你可别怪我呀,回去路上沈素秋一路求爷告奶——你真的不是我害死的,也可能是我害死的,我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但你千万别来缠上我。 五姨太死于一场疟疾。 说是疟疾,其实沈素秋看到过,她脚上都是鞭痕,和温灵身上一样,一样的鞭痕。 邱府流传着截然不同的另一个版本:五房因长期拒绝老爷的亲近而遭到虐杀。原因是她在入府前就已心悦一位男子,两人情投意合约定一起私奔,正巧被候在门房的一队人逮了个正着。 这对青年男女都遭到了非人的折磨。他们被拖进沤肥池里,嘴巴里塞满粪水,男的被挖去双眼、砍去双足,□□的那东西也一并斫下。女的则被骑木驴、点天灯,乳.头上穿满毒针。当然这些都只是些虚无缥缈的嘈传,只是沈素秋更倾向于它是真的。 沈素秋嫁进进邱府的那天,正好是五姨太被抬出去的日子。 她乘着花轿,挑起帘子远远瞧了眼,轿子停下来,新娘子自己走到洞房前。老管家和几个仆人正在过道边清洗着地砖上的血。一伙人秘而不宣地抬着担架,将担架上的人遮得严严实实,飞快往后门走。 有风吹过,替自己掀起白布一角。布料下是一双布满鞭痕的双脚,脚背上布满了血痂,还能看到蛆虫在破露的伤口里爬进爬出。 沈素秋险些吐了。 她后来才知道那是五姨太。她到现在都不知道她具体因为什么而死。 “那你自责什么呢?” 雪樵问她,“不管她出于什么原因死的,都跟你没关系呀。” 沈素秋说,“我只是觉得,为什么我来了,她就死了。她为什么不前一天死,后一天死,非要在我嫁进来的那一天死?我觉得是我的到来压死了她心里最后一根稻草。她或许是听到府里又要纳新姨太了,明白这事它永远都没个头。明白如果邱守成长生不死,那么他身边的太太永远只会多不会少,死了一个还会再补上一个.......悲愤之下,老五撒手人寰……雪樵,我是不是想太多了?” “我理解你的意思。”钟雪樵捏了捏她的手,冷冷的,像尸体一样。 “对了,你还记得五房叫什么吗?” “不记得了。” “我也不记得了。” “那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这就对了。 没人会铭记一朵花的坠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第十六捧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