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解仙》 第29章 借水吊罐沟 胡三拎着竹烟锅,走在最前头,后头跟着十来个年轻后生,肩上都挑着水桶担子。山路不远,但坑坑洼洼,走得人气喘吁吁。 他们这支队伍,说不上浩荡,倒是一个个腰板挺直,像是打仗去似的。有人开玩笑:“村长,咱这一出阵仗不小啊,怕是要打水仗去?” “呸!”胡三瞪了他一眼,“水仗哪那么好打,咱这是求人借水,可别张狂。” 前头风一阵阵吹,山坳间雾气未散。太阳吊在山腰,照得人脸发烫,担子一头水桶一头绳子,不重,却吊得人肩头酸麻。走着走着,有个后生实在忍不住,问道: “村长,这吊罐沟……真会给咱借水?我听说这村人眼里只有钱,莫不真得掏银子?” 胡三“哼”了一声,烟锅磕在石头上一响,冒出点火星。 “借个水能要多少钱?顶天就点人情往来,咱这不是穷到叫花子了,再说了……咱清井又不是偷懒,是给全村办实事。” “可人家吊罐沟那边,可不比咱……”另一个人小声嘀咕。 胡三没说话,脚步却快了几分,烟锅夹在指缝间,手背青筋起伏。后生们交换了一下眼神,也不再多言,只埋头赶路。 吊罐沟村就在山背后一个凹进去的盆地里,四面山环水绕,说是沟,实则地势平坦开阔,不像老槐树村那般,房子一到雨季就潮乎乎的。 天色渐高,远远的,吊罐沟村的轮廓也清晰起来。红砖绿瓦,灰墙粉檐,家家户户的屋顶都挂着一排排灯笼,有的晾在竹竿上,有的整整齐齐码在院墙边。 看得出,这村子的确比老槐树村富裕得多。 当然这也是跟他们村子有关,早些年皇帝还在的时候,这个村子就靠做出一手好灯笼的手艺,包下了皇宫里御用的灯笼。 解放后,村子里面的人继续靠着这门手艺做灯笼,把灯笼卖出去赚钱,如今是全村靠着这门手艺吃饭。 “啧啧,这屋子……全是红砖砌的。” “还都有窗子……咱村一半人还住土坯房呢。” “这灯笼,跟年画似的,个个红彤彤的……真不愧是灯笼村。” 胡三听着身后小伙子们嘀咕,神色却不见起伏,只低声道:“都收收声,一会儿别给人笑话了。” 几人赶紧闭嘴,脚步也收了些声响,生怕踩碎什么似的。 进了村子,却发现这吊罐沟怪得很。 明明是晌午,家家户户大门敞开,屋里透出灯笼的绛红光,但整条街上却一个人影都没有。鸡也不叫,狗也不吠,只有风吹竹竿上的灯笼,吱呀呀晃着响。 一个小伙子咽了口唾沫,小声说:“这……像不像那年腊月,老王家起事前的样子?” “呸呸呸!”胡三回头瞪他一眼,“别乱说话!人家这村子富裕,白天都在屋里做灯笼挣钱,没空出来招呼人。别自己吓自己。” 他话虽这样说,自己却也忍不住皱起眉头。 按理说,这时节人家也该晒灯笼、翻材料、通风透气,哪有大门开着人都不见的理? 不过他到底是村长,咬咬牙带着人接着往里走,直到走到村中央一处两进宅子前才停下。 那宅子跟别家不一样,屋檐高起,门头刻着“黄府”两个黑漆金字,石狮子张着嘴,牙还镶着铜。 “就是这儿。”胡三吐出烟雾,整整衣服,走上前拍门,“黄村长在家不?” 门开了,是个穿灰布衣裳的人,脸圆圆的,眼神却机灵。他没让人进,转身便回屋通传。不多时,便听屋里脚步声响,一个穿青色绸缎长衫、腰里挂玉佩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正是吊罐沟的村长黄浩。 黄浩四十出头,头发梳得锃亮,脸白得有些过分。他一眼扫过胡三身后那些年轻人,眼神里带了几分打量,也有几分嘲弄。 “哟,这不是胡三兄弟么?稀客稀客。今儿个怎的带着人上咱这来了?” 胡三咳了声,拱手道:“黄村长,冒昧打扰了。咱们老槐树村的井出了点问题,临时缺水,想来借些水应个急。等咱井修好了,一定登门道谢。” 黄浩嘴角动了动,眼神却冷了几分。 “借水啊?”他慢悠悠地说,“这年头,水可金贵啊,山里泉水也不是取之不尽的。你们一来就是十几口子人,一个人一天要喝多少,谁说得清?我这也是村子里带头的,不能不替乡亲们算账。” 胡三脸色微变,还没开口,身后一个年轻小伙就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着火气:“啥叫算账?咱们是邻村,有难处借点水也不行?你们这井又不是金子打的!” 黄浩脸一沉,盯着那小伙看了几眼,冷笑道:“你们老槐树村井坏了关咱什么事?我这井,是我们村几代人修的,就算是金子打的也不稀奇。水嘛,可以借,一人一块钱,少一子儿都个不行。” “你这不是趁火打劫吗!”另一个小伙子也怒了,扛着扁担就要上前。 胡三伸手一拦,压低声音:“闭嘴!还嫌丢人不够?” 他扭头看向黄浩,压着怒火挤出一丝笑脸:“黄村长,水是活命的东西,咱乡里乡亲的,真要算个一人一块,不太合情理吧?” 黄浩摊开手,笑得虚假:“不是我小气,是村里规矩,谁来都一样。你要真觉得贵,诺。” 说罢他指着山顶的方向:“山上泉眼你们自个儿去舀水便是。” 胡三脸色铁青,手指紧了又松,忍了半晌,咬牙道:“行,一块就一块,总共十五个,我们出十五块,借水。” 黄浩笑了笑,收了钱,转身吩咐人打开村里的井。 那井建得宽大,四周用青砖砌成,井栏抹着油漆,一尘不染。井绳也是新的,带着铜扣,提水桶还是搪瓷的。 可就算如此,那一桶桶水打上来时,胡三身后的小伙子们却个个不说话了。因为黄浩就站在井边,一直盯着他们,一双眼冷冷的,像看贼一样。 “别磨蹭,水打完了赶紧走。”黄浩一边叼着烟,一边催促,“我这井不是卖水的地方,别耽误了我们做生意。” 胡三笑了笑:“黄村长放心,咱借完就走。” 十几桶水打好,胡三带着人装好,一行人扛着担子,默默往村口走去。身后传来黄浩屋子里人说笑的声音,夹杂着铜锣敲响,是在捶灯笼底座。 走出村口,胡三脚步才慢下来,他抹了把额头的汗,咬着牙说:“这姓黄的,早晚得落个话柄。” 一个年轻人低声骂道:“真不是东西,借点水都要钱,回头咱村井修好了,甭想再从咱这拿根儿柴!” “别说这些气话。”胡三沉声,“咱们能借来水就是好事,回去还有十几口人等着喝呢。” 山风吹来,拂动他们肩上的水桶,桶里水微微晃荡,折着天光,有些许冷意。 第30章 下井救人 老井边乱作一团。 几名年纪轻的汉子正拿着绳索手忙脚乱地探头往井里看,几位上了年纪的村民则你一言我一语地嘀咕起来,有的说不该动老井,有的则怪这法事没请够神,有的甚至直接瘫坐在一边念叨祖宗规矩。小孩们吓得躲到妇人身后,一时间哭声、叫喊声、议论声混成一片,连上空槐树上栖息的乌鸦也被惊得扑棱飞起。 “都闭嘴!”张连山一声大喝,声如破钟。 众人被这一下震住了,纷纷止了声,看向那位须发花白、却依然身板笔挺的老人。张连山一手拄着拐杖,一手压在井口的石沿上,目光如炬,瞥向井下那尚未安定的黑暗。 “出事了,我这个看井的人,责无旁贷。”他说着,已解下身上搭着的布袍,只剩下一件麻色短褂,手指稳稳地绕过麻绳,熟稔地打了个牢靠的结,束在自己腰间。 “张叔,你年纪大了,让我们下去!”刘麻子急了,上前拦他。 张连山不怒,只是用他那双打过几十年符的老手拍了拍刘麻子的肩,“我亲自下去才放心。你跟我一块儿来,你胆子大,不打晃。” 不等再劝,他已扯了扯绳索,朝众人吩咐:“四个人牵好绳,别松力。麻子,带上火把,走。” 井下湿气沉重。 上面的人一下接一下,他们俩被缓缓放入井底。等到过了之前坍塌的断口,脚步落稳,两人相视点头,各自取出火把。火焰“呼”的一声窜起,昏黄的火光晃得井壁泛起粘腻的光泽。张连山率先抬脚,踏入那洞开的新通道。 井底竟别有洞天。 从坍陷口往下,是一条不宽却不短的斜坡,坡道两侧的土壁泥中混有石块,但很快张连山就察觉了不对——这些壁面上,有一部分不是自然崩塌的土层,而是被人用什么锐器硬生生凿出来的。那些凿痕笔直有力,并非随意刨掘,而是带着某种目的和方向。 “这不是老物,”张连山低声说,“这洞开得新,土都还湿着。” 刘麻子咽了口唾沫,“张叔……这不会是打地道的吧?村下咋还藏了这么一处地方?” 张连山没接话,只挥了挥火把照前方,沉声道:“看那边。” 借着火光,两人看到前方约莫七八丈的地方,倒着两个身影。衣服和下井的打扮一模一样,正是先前坠落的那两位年轻人。 “二柱!三狗!”刘麻子低叫一声,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查看。 张连山蹲下,先探了探鼻息,再按了按胸口脉门,眉头微蹙:“还活着,是被摔昏了。还好这底下有泥巴没磕到头,命算硬。” “你先带他俩上去,我在下面看看。” “好!那我先绑上去。”刘麻子忙从腰间解出绳子,一人一根,绑在两个年轻人身上,朝上头喊了一声:“人找着了!活的!快拉!” 绳索被缓缓收起。井口之上,村民听到呼喊,顿时欢呼一片。 等两个年轻人都被拉了上去,井下只剩张连山。 张连山这才长出一口气,原本略带凝重的神色没有松懈,反倒越发阴沉。他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想仔细调查一下,细细察看那些不自然的痕迹。指尖触及壁土,带出一股发潮的腥味,像是什么动物的臭腥气,又仿佛带着霉腐。 他用火把照向一块突出的岩层,那是一块墨黑如漆的石块,摸起来却像打磨过的铜器,冰凉而硬。他蹲下身,拨开周边泥土,竟发现底下隐约有一道符刻。 ——这不是凡人随意能刻出来的东西。 “张叔?”刘麻子此时又下来了,冲着盯着岩壁的张连山叫了一声,“快上去了,上面人等着咱们呢。” “……走。”张连山眼中一闪而逝的光芒收敛,回过头。 “这些东西,我得慢慢琢磨。” 说罢,他朝井口抬头大喊:“把绳再放下来,我俩也上去。” 绳索再次垂落,两人一前一后被慢慢拉了上去。 顾云望着姥爷从井口慢慢升起,那一刻,他突然觉得姥爷像另一个人。 那身板明明干瘦、年纪明明大了,可他从井下上来时,一点不像个累坏了的老人。目光沉沉的,像是从别的地方归来。 井口上,围着一圈人,全都伸长脖子张望。 “人咋样?” “还活着不?” “你们看到啥没有?” 各种声音如炸豆子般响起。刘麻子一出来,就被人拉着连问了好几句,只得头摇得像拨浪鼓:“别急别急,都还活着,就是摔晕了,张叔眼明手快才救得出来。” 张连山一上来,脸色苍白却精神冷静。他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人没事就好。井下塌了,以后不准轻易靠近。” “那井还能用不?”有村民问。 “……看情况。”张连山语气微顿,“我要再看看。今天先歇了,先看看他俩人咋样了。剩下的,等我查清楚再说。” 说罢,他又扫了一眼井口方向,眸色沉沉如墨。 人群散了大半,几个年纪大的老汉却没走远,靠着树抽烟。 “你们说……这井塌,是不是跟那年山上响雷那回一样?” “嘘,你找死啊,这话也敢说出来?” “可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年响雷的时候动静老大了,听说山那头那村都有人……” “闭嘴闭嘴!老张他还在呢,小心听见了。” 烟雾袅袅中,几人的声音渐低,最后归于寂静。 第31章 两难 天色已经偏晚,村道上的人影依旧稠密。 摔下井的二柱和三狗被几名年轻小伙合力拉了出来,用门板架着,一路抬进村长老屋后厢房。几个婆子早已在屋里张罗起来,有的烧姜汤,有的翻药篓找跌打草药,一边敷在伤处,一边嘴里嘟囔着老祖宗留下的避煞口诀。 “这事邪门儿。”有人小声嘀咕,“以前咱们村这么些年,哪回井里塌过?” “甭说塌,咱小时候在井边玩也没见出过事儿啊。” 门外,顾云站在院角。他本想跟着进去看一眼那俩小子的。但眼下人来人往,他反倒站住了脚,手里还混着土腥味,指甲缝里沾了褐色的湿泥。他望着屋里婆子忙碌的背影,却没动一步。 张连山倚在院墙边,一根旱烟杆叼在嘴角,早没火了,却还是一口接一口地抽。他脸色灰白,眼神却清明得像寒冬冰面下的水,一丝不漏地盯着每一个来来往往的人影。 “张爷,歇会儿吧,您都呆着这么长时间了。”刘麻子递过一壶热水,“别撑着。” “撑什么。”张连山没接,抖了抖烟杆子,把烟灰磕在墙根的青石板上,“清井这事儿是我负责的,出事儿了我不看着谁看着?” 刘麻子一时语塞,只得站在一旁陪着。 不多时,张连山看了眼天色,吩咐身边一人:“去喊王老坤、宋老秀、周拐子他们几个,跟我去槐树下面,唠唠井的事。” “张叔,这事儿……不等明天?” “不等。”他语气坚定,“今儿不定清楚,明儿天一亮就得乱。” 吊罐沟村村口,几位村中年纪最大的老人围坐在树下,昏黄的油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张连山坐在一旁,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将井下的情形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尤其是那一道人工凿出的地道和墙上的异样凿痕,一字不漏。 “塌的不是土,是掏空的,像是有人最近挖过。”他说道,“而且还有股子味儿,不像是土腥,更像是……尸腐。” 这话一出,屋里顿时静了。 王老坤是张连山的本家叔祖,九十多岁了,耳不聋眼不花,他搁下烟斗,沉着脸道:“老井不能深挖,这是祖训。” “以前我阿爷还说过,井底压着东西,是咱村的‘镇水物’。”宋老秀声音有些发颤,“说是清末那阵,旱得厉害,有人想掏深点取水,挖到一口石棺。棺是黑漆的,没盖子,底下爬满了水蜈蚣。后来才请人封住的。” “你这话,我也听我娘说过。”周拐子接话,“那时候还有人说,那不是水蜈蚣,是——是淹死鬼成蛹了。” 话落,众人面色更白了几分。 张连山没说话,只是默默点了烟,香烟缭绕,一缕飘得直冲树上。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不管以前是真是假,这口井不能再用了,也不能乱动。” “可吃水咋办?”有人忧心,“人不吃水咋活?” “先稳住。”张连山点点头,“明天我再看一遍,如果真不能动——那就得另想法子。” 这时,不远处外忽传来吆喝声。 “胡三他们回来了!”有人叫道。 院口的石板路上,胡三一边擦汗,一边挥手招呼,“快,快帮着抬水罐,这路老远,驴拉的话都能走瘸了!” 他带回十几人,人人肩上背着水罐,有的是满的,有的还剩半桶。 张连山带着树下的人出来迎,一见胡三脸色不对,立马问:“怎么?没借成?” “借是借了。”胡三皱眉,“可跟你说吧张叔,那不是借水,是买水!” 他把在吊罐沟的经过一五一十讲了出来:村里头家家闭门不出,说是在赶灯活;村长黄浩虽然接见了他们,但态度颇为傲慢,开口就要“每人一块”。 “我一听就想直接走人,”胡三说着还气得牙痒,“可一想村里老少上百口都得喝水,我就压了火,十五块,才让我们打水。” “这也太不近人情了。”有人骂道。 “他还骂咱,说咱穷,说咱井塌是‘断了命根子’,都不是好话。”同行的一个年轻人怒道。 张连山没说话,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几分。 “这么说,借水是没路了。”有人叹气,“那咋整?” “可水咋办?”、“我家锅都干了。”、“小孩喝水都得省着喝。”声音接二连三,像锅里烧开的泡,一下炸开。 有的婆子直接哭起来,“这日子还咋过?井没了,水断了,这是要我们全村断气啊!” 也有脾气爆的汉子站出来骂娘:“不是说老井不能乱动么?这不是动了出事了吗?谁下的井,谁负责!” “你闭嘴!”刘麻子一听就急了,“人掉下去不救?你有胆你当时怎么不下去!” 眼看局势要乱,张连山猛地一拍手掌:“都给我闭嘴!” 人群里顿时安静。 “你们要吵就吵去。”他声音沉得压得住全场,“可再闹下去,水照样没,命照样丢。” “井不能用了,这是定下的。”他顿了顿,“借水也行不通了,那就只剩两条路。” “第一,哪天找几个人进城叫人,查查咱村水脉,看看能不能另打新井。” “第二,咱们就去那河里面打水去。”他说完,自嘲地笑了笑,“可你们那河里的水那么浑,能是人喝的?” “这不行那不行,那直接打井不得了?”有人怯声问。 “打井至少得找个会看地方的人,还得凑人手、请人挖井,这少说几百块,咱村现在——有这钱吗?”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不言语。 良久,有老汉抖着声音说:“要不……用旧法?我听我祖上说,旱年里请‘走水龙’的,摆坛做法,招水龙入村,能应雨应井……” “得了吧。”张连山立马摇头,“那东西要真有用的话这井也就不会出事儿了。” “可现在咋整?”一婆子喊,“小娃子要喝水,地里面庄稼也等着用水!” “那……要不去请山那头的道门?”又有人建议,“听说那边有个下山的道士,灵得很。” “等明天再说。”张连山终于开口,“今晚你们该歇的歇,该守人的守,家里桶里的都省着点用。” “赶明儿天亮了,我亲自再下一趟井。” 他望向西方天际,一轮弯月挂在树梢头,月光清寒如水,洒在村子干裂的地皮上。 风里隐隐传来枯草翻卷的沙沙声,像远处谁在低语。 而那口塌下去的老井,悄无声息地,敞着一个漆黑的口子,像极了一个窥探人间的眼。 第32章 石厅 那晚回到屋里,顾云一身的疲惫却怎么也睡不着。 厨房里,水壶烧得咕咚作响,墙角的老钟刚敲过十点一刻,屋外的虫声已经稀稀落落,只有远处山头隐约的狗吠,偶尔响起一声又被夜色吞没。 张连山正蹲在屋门口抽旱烟,一下一下地磕着烟杆头,烟雾弥散在门口的石阶上,像是井口那股凉气的余韵。 “姥爷,井下面,到底是怎么回事?”顾云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压得极低。 张连山没答,只是弹了下烟灰,望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良久才出声:“我下去的时候,看见有些东西……不该在那儿。” “井塌了,塌得不自然,下面不是单纯的空洞,像是个人凿过的通道,斜着往下。越走越深,越走越潮。” 他转头看了顾云一眼,眼里闪着不安的光,“那地儿,不像是给人待的地方。” “那现在怎么办?”顾云皱眉。 “等不了了。”张连山将烟杆往门槛上一磕,“今晚得再下去看看。到了明天……今儿晚上,气不够。” 顾云心里一沉。 张连山的“气”,不是普通人说的气血,而是指阳气。阳气旺能压邪,但一到白日已尽、夜深人静的时候,最虚。他这是担心,有东西乘虚而动。 他没有多问。两人收拾了些东西,戴上草帽,披了黑布褂,避人耳目。等夜里三更,整个吊罐沟村沉入沉沉的梦境时,祖孙俩已经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月色冷淡,雾气从田埂边冒出来,像有人伏着身子在地上爬。 两人一路绕到村东头的老井边,月光下那井口像一张张着的嘴,静静地等着什么。 “你在上头守着。”张连山从背后取出一束火把,“我下去看看。” 顾云想拦,张连山却已经点燃了火,火苗“哧”地窜起,映出他满脸的褶子,像被风霜打过的老树皮。 “要真出啥事,你就赶紧跑去叫人。”张连山说完,腰一弯,顺着之前固定的绳索,一点点滑了下去。 井里潮气扑面,一股似有若无的腐腥味涌了上来,像某种久封未开的坛子。 张连山稳稳地落了地,火把举起,井底那道斜向下的裂口还在,只是比白日更显幽深。他走过去,火光映在洞壁上,那些被凿开的痕迹像某种爬虫留下的印记,一条条一丝丝,排列得匀称又诡异。 他半蹲下来,从缝隙中抠出一块石头,那石头表面滑腻,带着泥水。他擦了擦,石头正面赫然刻着几个蝌蚪似的古字,隐隐有朱砂痕迹,像是某种镇物。 “镇物……”张连山低声念着,手心不自觉地发凉,“这是压东西的。” 他不再耽搁,握紧火把,沿着那条斜洞一路前行。 这洞不长也不短,走不多远便渐渐宽敞。等再往前一步,竟豁然开朗——一个石屋出现在眼前。 四壁是粗石垒砌,地面平整,墙角放着几只陶罐,有些碎裂,黑色的汁水早干在地上。 正中,一口石棺静静地躺着,棺盖歪着,像是被人从里头推开过。 张连山一步步地靠近,每靠近一步,胸口的气就重一分,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按着。 “这东西……出来过了。”他心里有数,这种“尸气”——不在里头,却仍萦绕不散。 就在他刚要上前查看棺中时,忽听身后一声沙哑低语:“……好熟悉的味道啊。” 那声音不大,却仿佛贴在他耳边说的。 张连山眼皮猛跳,身子一转就要拔刀,可刚一抬手,脖子上猛地一凉—— 一物,冰冷如铁,架在他脖子上。 与此同时,他拔刀的那只手也被一只死死的手按住,那只手的皮肤冷得不像活人,却有着巨大的力量,仿佛山根里藏的老蟒。 “张家后人……”那声音又响起,带着一种古怪的拖音,像是水底冒出的泡。 “几百年过去了,你们还是这味儿……哈哈哈哈......果然不管过了多少年,味道还是变不了的。” 张连山不敢动,也动不了。 火把被压得“滋滋”直响,火苗往下抖,他的额头冒出密密汗珠。 “你……”他低声说,咽喉被压着,发出的声音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 话音未落,张连山只觉有那东西冲他脖子吹了口气儿,忽然松开了他。火把“哧”地又窜了上来,光亮中,他想转动身子,竟然无法动弹。 张连山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影子从他身后慢慢踱到他面前。 “哒……哒……哒。” 脚步声在石厅里回荡,每一步都像踩在他心口。火把仍在微弱地燃烧,但火光仿佛也被某种气息压着,只能照亮那人的一截衣襟。 当那东西走到正前方,火光微微一跳,他终于看清了—— 那不是正常人的脸。 那张脸瘦得皮包骨,面皮像枯树皮般紧贴在骨架上,眼窝塌陷,双眼却亮得骇人,竟是灰白色的瞳仁,没有瞳孔。最古怪的是它的嘴角,一直咧到耳根,两边弯弯地上扬,像是被生生撕开的笑口,嘴唇黑得发紫,牙齿尖细且密,像被水泡过许久的乱骨。 它低下头,鼻尖几乎贴到张连山额前,吸了吸气,像在嗅某种熟悉的味道。 “张家后人……”它又喃喃道,声音依旧像水底浮出的气泡,“你们张家的人……身上的血,还是那股味道……咯咯咯咯……” 那声音像鸡叫破音,越来越细,最后像一根细丝,绕着张连山耳膜转。 “你到底是谁?”张连山咬紧牙,竭力压制住心头的寒意。 “我?”那东西抬起头,整张脸都暴露在火光中,那笑容诡异至极。“我守在这儿,多久了……我自己也记不得了。那些年——” 它语气突然沉了几分,仿佛忘了什么事情: “对啊...我是在这里干什么的?”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我是守着陆老爷的魂儿的!哈哈哈!我差点都忘了!” 它歪着头看着张连山,灰白的眼仁一眨不眨:“对了对了,我是守东西的......不对不对,不是东西不是东西,是魂儿,是魂儿!” “守什么魂儿?”张连山低声问。 那东西没有回答他,反而是忽地笑了,嘴巴一张,露出密密麻麻的獠牙:“好香啊......” “不行不行,不能杀张家后人的,老爷说过的,老爷说过的......”那东西语气一转,赶紧闭上了它那布满獠牙的嘴,像是突然想起某人下达的命令。 它慢慢举起右手,五指苍白细长,指甲乌黑发亮,往自己胸口划了一道口子。 “嘶啦——” 皮肉裂开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张连山瞪大了眼,只见它胸口裂开后,竟没有鲜红的血,而是涌出一股极深的黑色液体,那液体浓稠如墨,一接触空气,立刻“噗”的一声化为滚滚血雾。 血雾翻腾着、飘着,像活了一般,嗤嗤声中顺着张连山来的通道,缓缓飘出。 “对了对了,这样才对,老爷说过不能让人死得难受,老爷说过这叫啥来着......对了,叫善!” 它望着那雾气飘去的方向,嘴角裂得更开:“睡吧睡吧,我这点东西够你们整个村子都喝的饱饱的。” 话音落地,那裂开的伤口竟慢慢闭合,黑血渐止,像是它从未受伤过。 张连山惊骇,却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血雾越飘越远—— 第33章 红雾 夜已三更,吊罐沟四下寂静,连狗叫声都听不见。风从山头吹下来,凉得像井水,贴在皮肤上沁骨寒。 连树影都像被冻住了,死死贴在地上不动。远处林子间隐约传来“嘎啦”一声,不知是树枝断裂,还是有什么踩断了落叶。那声音一晃即逝,像从耳膜深处钻进神经,令顾云后脊一阵发冷。 顾云蹲在老井边,双手抱膝。身旁的滑轮架上缠着粗麻绳,风吹过,滑轮“咯吱咯吱”地响着,像老骨头在夜里咬牙。他望着井口出神,耳边只剩下树叶在风中窸窣。 他本是想和姥爷一起下去的,可张连山不许,说井下情况太危险,让他守在上面接应。 顾云坐得腿都麻了,却不敢轻易乱动。井口就像一只黑洞洞的眼珠子,盯得人发慌。张连山临下井前那句话还在耳边回荡:“要真出啥事,你就赶紧跑去叫人。”张连山平日嘴虽毒,却极少露出真正的惧意,那语气让他心里发毛。 他披着姥爷临走时扔给他的那件灰褐色粗布褂子,怀里裹着两样东西:一支掉了漆的乌笔、一只装着朱砂的小瓶,还有一沓符纸和一本封皮斑驳、角上开裂的符录。 粗布褂子里还带着草烟味,混着符纸的檀香,奇异而安定。他忍不住把符录翻开一角,那页上写着“夜中勿妄行”。 这些是几天前,姥爷带他去乱葬岗回来后交给他的。他一想到那天的事就咬牙切齿。 “画符要心正、手稳、气不乱。”那天回来的路上,张连山边走边说,“你那天笔不抖了,我才信你真有点灵根。” 如今他也不理这些唠叨了。闲得无聊,他干脆盘腿坐下,展开符录,照着里头的符图一笔一画地临摹起来。 “画符也不是你想画就画的,得心静、气沉、意稳。你这种浮躁的年轻人合不来。”张连山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絮叨。 “镇魂咒……三横一竖,两点成形……哎,又歪了。” 他画得歪歪扭扭,边画边骂,时不时扯张新纸,扔掉旧的。不到半炷香的功夫,脚边就摊了一堆“废符”。可越画越顺,他竟渐渐上了劲。 “定神符……这贴额头上,能不能晚上睡个安稳觉?” 他把几张画得勉强像样的符塞进衣领里,夹了一堆,像是给自己添几分护身的底气。风一吹,那些纸“哗啦啦”响,在这寂静的夜里分外刺耳。 忽然—— “嗒……嗒……嗒……” 极轻的滴落声,从井底传来。像是有什么液体一滴一滴砸在石头上。顾云皱眉,侧头细听,又凑近井口嗅了嗅——鼻腔里顿时被一股浓烈的铁锈味刺得发苦。 那滴声不规律,像是断断续续的呼吸。有一瞬间,他甚至听到水滴中似乎混杂了什么声音——“呜……呜……”低低的,仿佛婴孩在梦中呜咽。 “血腥味?”他低声嘀咕。 紧接着,那“嗡——嗡嗡嗡”的低频震响从井底浮了上来,像蚊群密布,又像谁在井下擂鼓,黏腻、幽长,仿佛某种仪式正在缓缓展开。 顾云怔了怔,压低声音喊:“姥爷?你回来了?” 没有回应。 井口的黑暗似乎在蠕动,那“嗡嗡”声愈发响亮,像井里藏着什么东西,正翻涌着爬上来。 忽地,一团猩红的雾气猛地从井底冲出,带着刺鼻的腥味和潮湿的阴寒,直扑顾云面门! “我去!” 他条件反射地往后一滚,险险躲开。那团红雾擦着他头皮飞出井口,“嘭”的一声在夜空中炸开,翻卷盘旋。 顾云跌坐在地上,只觉得眼前一片血红。那雾仿佛有生命,似蛇非蛇地游走、盘旋、交缠,阴冷中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甜气味。 “这他娘的是啥鬼玩意儿……”他咬着牙,强撑着起身,却发现双腿发软。 井口处又“呼啦”一声,又有一团红雾猛冲出来,紧随其后,一团又一团,如同井下忽然破裂了一个封印,血气、怨气混成雾团,喷薄而出。 这些红雾在夜空中盘旋片刻,竟缓缓散开,化作一缕缕细长的红线,似有意识般朝着四面八方飞去。 红线在空中划出诡异的轨迹,有些像符图,有些像血脉,那是他此生从未见过的东西。它们飞向村中时,空气像是被拉扯,发出“啵啵”的脆响。 顾云目瞪口呆,只见那些红线径直飞往村中——有的从窗缝钻进,有的穿墙而入,还有的贴在屋檐、梁柱、烟囱上,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整个吊罐沟村,仿佛被某种无形阴气吞没,夜色一瞬间变得沉沉压压。 “出事了……下面肯定出事了!” 顾云只觉脑中嗡嗡作响,回过神来便冲到井口,探头往下看。 井内依旧漆黑如墨,红雾停止了喷涌,腥气却更浓,麻绳悬着,直垂井底,仿佛一条被血喂饱的蛇。 “姥爷!”他朝下喊了一声,回音却仿佛从地府传来,一层层撞回来,空荡荡地回绕耳边。 顾云咬牙,双手抓住麻绳,刚想下去,却又顿住了。心中一阵惶惶不安,仿佛有什么东西正看着他。 “要不要下去……可我下去了,万一——” 他正犹豫,忽然身后传来一阵破风声。 “呼——” 一团细长的红雾,不知何时已绕到他背后,悄无声息地扑来! “哎哟我去!” 他骇然一惊,顾不得细想,猛地一把扯起麻绳,缠住手腕,又扯下褂子的一角垫在手心,脚下一蹬,整个人顺着井绳猛然滑下! “刺啦刺啦——”绳索与井壁摩擦,冒出点点火星。 顾云死死闭着眼,手掌仿佛着火般剧痛,却不敢松开半分。 那团红雾扑到井口时,仿佛被某种禁制拦住,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嘶——”,在井口边盘旋良久,最终悻悻地四散而去。 第34章 秘密 井口之下,幽深的黑暗像一张无底的口,死死吞噬了从外界带下的一切光线。顾云紧攥着粗麻绳,指节早已发白。他的手掌已经被井口的苔藓蹭得隐隐作痛,但他不敢松手,只能一寸寸地往下挪。 脚尖终于触到实地时,他腿一软,差点跪了下去。井底不是泥水淤积的水潭,而是一个干燥的土石结构的底座,中央凹陷成一个圆口,隐约可见是人工凿成,像是连接着什么甬道的通道。 “姥爷……”他低声唤了一声,声音一出口便被井壁吞噬,不见丝毫回音。他顿了一下,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事先准备好的黄符,贴在胸口,在原地等了一会,眼睛能适应了井下面的黑暗。 洞里是斜斜向下的斜坡甬道,两侧满是苔痕石缝,地上则铺了一层薄薄的灰土,每踩一步,都会带起尘屑与霉味。空气中弥漫着说不清的腥甜与腐臭,如同死水积久后的腐花味,令人作呕。 他咬牙低头钻入甬道,身后井口的光被一点点遮蔽,仿佛自己正走入另一个世界。 越往里走,脚下的温度越是诡异的升高。原本还冻得发颤的身体,此刻却开始出汗。他警觉地停下脚步,耳边忽然传来轻微的对话声——似乎有个什么东西正趴在某处盯着他。 顾云猛地停住,贴墙静听,片刻后,又是一阵幽微的呻吟声,从通道尽头传来。他不再犹豫,咬紧牙关,往声音的方向快步走去。 石厅之中,张连山神色阴沉。他盘膝坐在一块干净的青石上,面前几米处悬浮着一团不断扭动的红雾。雾中隐约浮现出一个人形的身影,忽隐忽现,仿佛一缕幽魂未散。 那怪物并未立刻动手,而是自顾自地拨弄着红雾,不紧不慢地围绕着张连山走动。它似乎在等待,又似乎在思索。 张连山已被这东西禁锢许久,四肢僵直,动弹不得,嘴唇却还能开合。他冷冷地盯着雾中人影,忽然道:“你不是人。” 那怪物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咕咕”地笑了一声,声音像是小猪被剖开肚子时的低鸣,令人胆寒。 “你守在这下面,到底在等谁?”张连山试探着问。 “嘻嘻……等我老爷……醒来……”那声音悠长而飘忽,如怨鬼低语,“他还差一点……就醒了。” 张连山眯起眼,道:“你老爷是谁?” 那怪物停下了脚步,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莫名的敬畏与疯癫:“他姓陆……是个大人物……他把魂分了好几块……一块,一块就藏在这山里……我……就是守这块魂的。” “魂?”张连山心头一紧,“照你这么说的话,在这山里面埋着的,是你老爷的墓?” “不不不!这不是墓!”怪物神情忽地激动起来,“这是容器!是魂躯!他……他没有死……只是等着……等够了,他就要回来的!” “回来干什么?” “重塑肉身!”怪物顿了顿,“把那散落的魂聚起来,附在一个新身上……再……再造一个全新的他!” 张连山暗中深吸一口气,强压心中惊骇。他不由得想起那个雨夜,山神给他说过的关于尸解仙的事情,难不成这地方就留着一具“壳”? 他继续引诱:“你一个下人竟然知道这么多事儿,你叫什么名字?” 那怪物低笑不止,嗓子像被沙子磨过:“我……是他养的……我没名字……只是个守魂的……” 张连山继续追问:“你刚刚放出的红雾,就是你收魂用的?” “嘻嘻……对……收魂……让村里的人一个个……化成魂。” “之后把你们的魂都放到树上面结出果子......呵呵呵呵!” 怪物又自顾自喃喃:“魂越多,老爷就醒的越快……” “那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张连山猛然沉声问,“你既然知道我姓张,还敢留下我?” 怪物的雾气停顿了一下,像是短暂的思考,然后轻声道:“老爷说过……张家人不能杀……是要留着的……有大用处。” “有什么用?” “我不知道。”怪物声音低了下去,像是陷入某种混乱,“他没告诉我……但我不能碰你们张家人……” 张连山闻言,心中疑云更重——几百年前那个姓陆的怪人,为何连他们张家人的命运都预先算到了?是布下局势,还是因果牵连? 就在他打算继续套话之际,甬道那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啪嗒——啪嗒——啪嗒——” 一串奔跑的脚步打破了洞穴的死寂。 怪物猛地回头,雾气顿时剧烈翻涌! 张连山猛一抬头,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甬道深处飞奔而来——正是顾云! “小心——”张连山本能喊出声,却发现自己仍被束缚,嗓子发不出完整音节。 顾云手中握着一张黄符,冲刺的同时猛地催动符纸,口中默念口诀:“灵咒所附,万邪退散!急急如律令!” 符纸刹那间闪出一团金光,像是一团火焰般跳跃,带着尖锐的“滋啦”之音贴在那怪物的后背! “啊啊啊啊!!!” 一声惨叫几乎震裂石壁,红雾被符纸点燃,怪物痛苦地翻滚着,背后被贴符之处顿时腐烂凹陷,像是被火灼的泥胎,露出里面扭曲不堪的骨节! “嘶啦——嘶啦——” 怪物剧烈扭动,全身的雾气竟如溃堤般溃散! 张连山骤觉一股无形压迫从身体中退去,浑身一轻——他终于能动了! 他腾地起身,一把拉住顾云退到一旁,连声道:“干得好!” 顾云却已满头大汗,脸色发青:“姥爷,它……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张连山没有回答,只冷冷盯着那怪物的身影。那东西正剧烈抽搐着,雾气不断从它体内逸散,嘴里却仍在呓语: “不行,不行!不能伤害张家人!” 那怪物在哀嚎中拼命挣扎,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就顺着坑道跑没影了。 红雾已散,石室的阴气也随之淡去。可张连山的心却更加沉重。他明白,这东西不过是“看门的”,真正的邪祟,还埋藏得更深。 第35章 血祭 顾云没顾得上那东西是否跑掉,而是先是赶紧过去看自己的老爷怎么样。张连山面色苍白,靠在石壁边上,双眼半睁,额头渗出汗来,呼吸却还算平稳。 “姥爷!”顾云低声喊着,扶住他肩膀。 张连山哆嗦着睁开眼,虚弱道:“我……没事,只是僵太久了,筋骨不听使唤。” 他顿了顿,低头咳了一声,语气中带着股急切,“那东西,跑了吧?” “嗯,应该是刚跑出去。” “不能让它走远!它说要集魂,练果子……快,扶我起来!。” 顾云听得心头发紧,张连山缓了口气,咬牙勉强站起。 两人没敢耽搁,只稍作休整,便沿着来时的路赶到井口。 此时夜风萧瑟,井外天地之间,一片死寂。村子里没有狗叫,没有灯火,连虫鸣也仿佛被抽干。 而此刻,一直强壮而有力的手扣住了井口。 它踏出井口的一刹那,身形佝偻,却双目泛红。它站在井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仿佛对它来说不只是风,而是一种久违的生命之源。 “啊,这味道,还是这味道!”它闭上眼,鼻腔剧烈收缩,脸上浮出一种诡异的满足。 “我又回来了……千百年了,老爷……您该醒了!” 它缓缓睁眼,望向天幕。 月亮已至正中,圆满如盘,通体惨白,周围无星。这样的夜晚,对人是阴,对它,却是吉。 它露出一个裂嘴般的笑,忽然双手在胸前交错一挥。 “去!” 一道无形的力场顿时扩散而出。 只见村中静谧无声的屋舍中,一丝丝红雾竟开始从门缝、窗框、墙角渗出,缓缓升起。它们仿佛有意识一般,飘向天空,随后汇聚成一团血红色的漩涡,在怪物头顶缓缓旋转。 那漩涡中隐约可见一张张面孔:皱着眉的老人、惊恐的妇人、呆滞的婴儿……皆扭曲挣扎,在雾中哀号无声。 怪物看着那旋涡,眯起眼睛。 “就这么一点?哼,也罢。还好那天还留了一点……差不多,差不多了……” 它低声呢喃,抬头望了一眼月亮,忽然屈膝猛蹬。 “咻——” 一股惊人的冲击之下,它的身体仿佛被抛射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几个起落之间,竟已跃至村口。 村口的大槐树,矗立在夜色中,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浑身披着黑影。 那槐树乃是吊罐沟村最古老的一株,树干粗得需四五人合抱,根须早已盘满了半个村口,枝杈如伞,叶密如网。传说先祖迁村之初这棵树就在这儿长着,如今已有了上百个年头,无人敢动它分毫。 怪物站在树前,低头仰望,一股莫名的情绪从它体内涌出。 “你,竟还在。”它轻轻笑了,语气中有些诡谲温柔,“你长大了,长得比我想的的还要好。” 它伸出右手,指尖枯瘦如钩,轻轻抚上那粗糙树皮。 “……你记得吗,那一年,我将‘那口罐子’埋在你脚下,老爷说,‘以后你就靠它活’……哈哈,他老人家骗我!其实是你靠它活,对不对?!” 手掌贴着树皮,它闭上眼,“现在,就是你报恩的时候了!” 它的手指缓缓用力,树皮竟如腐肉一般悄然下陷,随后,“哧啦”一声轻响,树皮在它手掌之下裂开,露出里面一道幽暗的裂缝,缝隙中漆黑如墨,透出腐朽死气。 它大笑一声,仿佛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几个世纪。 “来吧!” 它右手一捧,将那团血雾往上抛去。 那团雾旋即化作千万缕细丝,顺着槐树的枝杈缠绕、钻入、渗透,似乎被整棵树吸收了进去。 下一瞬间,异变陡生。 整棵槐树剧烈颤抖,枝叶簌簌坠落,那些本应苍翠的叶子在空中飞旋时竟瞬间枯黄、焦黑,坠地即成粉尘。 枝杈间随即悄然鼓胀,竟密密麻麻生出无数猩红色的小点,宛如血泡攀附其上。那些红点不断膨大,鼓胀如肿瘤,仿佛要滴出鲜血。 树干开始鼓动,仿佛有无数条血管在皮下鼓胀流转,接着,一张张模糊的人脸从树干浮现出来,有的睁眼、有的张嘴、有的怒吼、有的哀哭,全都面容扭曲、痛苦不堪。 那些脸竟还在慢慢蠕动,仿佛想从树中挣脱出来! 怪物仰头望着这一切,神情癫狂。 “哈哈哈哈……还不够……还不够!!” 它仰天咆哮,声如兽吼,忽然猛地张开双臂。下一瞬,它双手十指猛然反握,指甲竟陡然疯长,如同黑铁般锋锐,直直刺入自己的胸膛! “咔哧——” 鲜血四溅中,它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嘶力竭,仿佛将体内压抑了百年的痛苦一并释放。 在那扭曲而残暴的动作中,它的胸膛缓缓裂开,皮肉翻卷,骨骼错位,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血洞—— 没有骨骼、没有内脏,裂口中涌出的,是一团墨黑色、浓稠如漆的液体。 而在那血浆般的液体中,竟隐隐浮现出一张张婴儿的脸! 那些婴儿脸面色殷红,五官未全,眼中却满是惊恐与挣扎,如无声的啼哭,又似在呼唤什么。 这团“血”涌动间发出阵阵低语,像是许多小孩在耳边同时呢喃,断断续续听得出几个字:“饿……要……魂……娘……娘……” 怪物将这团诡异之物捧在手中,双膝一弯,跪倒在大槐树前。 “最后!最后的东西齐全了!” 它把那团血液缓缓托起,送向树干那早已裂开的洞口。 那洞口似有感应,猛地张大,宛若一只巨口,“呼——”的一声,卷走了那团婴儿之血。 树干颤抖得更剧烈了,树上浮现的人脸纷纷张口,无声嘶吼。 下一刻,树干内发出一声低沉沉的“呜嗷”! 那不像是人声,也不是兽吼,更像是某种被尘封已久的东西,在黑暗中醒来,发出的第一声喘息。 怪物激动得全身发抖,匍匐在地,口中喃喃: “老爷……快了……快醒了……小的不辱使命,给您找来了‘果子’了……您该回来了……” 第36章 千婴树 井口传来“咔啦”一声,挂绳轻轻晃动,一只沾满污泥的手探了上来,紧接着是满身泥水、脸色苍白的顾云。他奋力一跃,翻出井口,随即反手一把抓住身后的张连山,二人一同跌坐在地,大口喘息。 夜风扑面而来,原应带着初夏的湿润与青草香气,但一闻到空气中的味道,顾云眉头却骤然皱起。 “姥爷……你闻见了吗……”他低声道,语气里透着一丝不安。 张连山深深吸了一口气,脸色顿变。 “血腥味。”他说得极轻,却仿佛与夜风融为一体,携着一种压不住的沉重与压迫。 空气中浮动着一丝说不清的气味,那不是寻常的血腥,而是腐败许久之后才渗出的浓烈恶臭。那味道腥中带焦,仿佛混杂了烧焦的肉皮、骨髓间溢出的油脂,以及动物尸体长时间堆积所特有的霉腐之气。 张连山眉头紧锁,脑海中忽然浮现起井底怪物临终前的几句话。 ——“练果子……” ——“该醒了……” ——“树……” 他霍地站起身,声音低沉得仿佛压着一口血:“顾云,快!去村口!那怪物说过他要找‘树’,我怕是——” 顾云一愣,心头猛然一跳:“村口那大槐树?” 张连山重重点头,眸光如刃:“走!” 两人转身飞奔而去,一路上,吊罐沟村出奇地寂静。家家户户紧闭门窗,没有灯火,宛如被一夜吞噬的死镇。狗不叫,虫不鸣,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奔跑的脚步声与剧烈心跳,在空荡荡的村巷中回响,久久不散。 而那血腥味,越往村口走,气味就愈发浓烈。 像是夜雾一般,悄无声息地弥漫在村道之上,粘稠而呛人。甚至随着风起,仿佛还能嗅到一丝炭烤肉焦香与骨头油脂被火焰逼出的刺鼻气息,令人作呕。 张连山忽然停下脚步,顾云正欲出声询问,却被他一把按住肩膀,低声道: “别说话,看——” 他们悄然绕过村口最后一幢屋舍,那棵熟悉的槐树,赫然出现在眼前。 可那,早已不是他们记忆中的那株槐树了。 眼前这棵树,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活物。原本枝繁叶茂、绿荫如盖的老槐,此刻却枯败如尸。所有叶片已然凋尽,化作焦黄飞灰,在风中纷纷扬扬,枝条干裂扭曲,宛若枯骨横空,指向夜幕。 更骇人的是,那树干之上,竟浮现出无数扭曲的人脸。 或闭目呻吟,或张口怒嚎,或满面惊惶,或神色麻木——竟有不少是他们熟悉的面孔:王婆婆、刘麻子,村长胡三,甚至还有村中的孩童。全都像被封印在树皮之中,挣扎不休,仿佛一座被诅咒的炼狱,永世不得超脱。 而树冠之上,挂满的“果实”,更是令人毛骨悚然。 那一颗颗猩红如血的果子,初看像极了饱满的血橙。但当顾云定睛望去,整个人如坠冰窖。 那哪里是什么果子?分明是——婴儿! 一具具未成形的血红胎儿,宛如葡萄般倒吊枝头,皮肤薄如蝉翼,透出静脉脉络与血流波动。有的尚闭目未醒,有的却已张眼哭泣,双唇颤动,却发不出声。那不是自然生成的生命,而是从母亲的身体中活生生剥离、囚禁在树上供以祭炼的怨魂之胎。 风起,那些血婴轻轻摇晃,竟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咯咯”笑声,似嬉戏,又似嘲弄,细细碎碎,声音如刺深深扎入骨髓。 “我去......"顾云猛地一阵干呕,胸中翻腾不止;张连山则脸色铁青,杀意如刀。 就在这时,树下那道瘦高身影缓缓转过头来。 “呦。”他咧嘴一笑,露出森然獠牙,尖长如犬,“你们两个人比我想的要快许多啊。” 顾云怒目而视,咬牙低吼:“你到底做了什么?” 怪物轻笑,语气轻飘得仿佛闲聊:“没干嘛啊,就借了你们村里人一点‘魂’,用一用罢了。” 他抬手一指树上的人脸与血婴,“你看,他们现在不都在这棵树上嘛?!哈哈哈哈!” 顾云怒火攻心,浑身颤抖:“畜生!你——” 话未说完,树干上的无数人脸竟齐齐睁眼! “云儿……救命啊——!” “张爷,是我啊……刘麻子……” “云儿……快走……快走啊……” “救……救救我……” 上百张人脸同时开口,哭声、哀嚎、求救、挣扎,交错如潮,仿佛千百冤魂一齐向他伸出手。他们在痛苦中呼唤着同一个名字: “顾云……顾云……顾云……” 顾云双拳紧握,指节发白,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他认得这些人——村里的长辈、邻居、孩童,哪怕他们曾对他冷漠、排斥,哪怕有人刻薄、有人无情,可他们都是“人”,活生生的人!如今却成了这棵邪树的养分,被困在这颗树上,剥魂炼体,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 “你找死!!” 顾云一声怒吼,猛然冲出! 张连山眼中寒光闪过,袖中灵符翻卷,青光破风,紧随其后杀至! 怪物却大笑出声,笑得癫狂刺耳:“哎呀呀,这可麻烦了......老爷说了,张家人不能伤……” 他话锋一转,阴测测一笑:“但——可没说,不能让你们吃点苦头!” 话音未落,那怪物用手用力一砸,大槐树骤然一震! “嘭——嘭——嘭——!” 挂满枝头的婴儿果实忽然剧烈颤动,仿佛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挣脱! “啪!”一声脆响,几枚“果子”自高枝断裂,直坠而下! 但落地途中,那些原本尚婴孩大小的血胎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膨胀! 血管暴起、骨架急速延展,四肢拉长、皮肉鼓胀,犹如被强行催熟般,在空中一颗颗孵化! 它们落地后,四肢扭曲,体型膨胀了数倍,大小竟跟耕地的青牛不相上下,嘴里发出如同婴孩啼哭与老猫低吼混杂的怪声。 “这下可麻烦了。”看着眼前这几个庞然大物,张连山冷汗直流。 第37章 孽胎 那一颗颗果子坠地,化作孽胎,那声音仿若雷霆压顶,撕裂长夜。顾云瞪大了眼,看着那原本柔弱如婴的“果实”,在落地一瞬间便迅速膨胀、扭曲、异化—— 它们的皮肤仍保留着初生婴儿的红润与湿滑,但比例已然失控。一个个四肢粗壮、骨架畸形,头颅巨大、双眼鼓出,泛着一层死白,眼珠翻动时甚至能听见“咕噜噜”的响声。血管像爬虫一样游走在皮肤下,青筋暴起,嘴角裂至耳根,露出满口锋利的牙齿,混杂着血腥与尸臭。 那不是人,也不是鬼——,是还未降世就被活生生剥离母亲身体的冤魂,是“果实”烂熟之后的怪胎! “顾云,小心!”张连山怒吼。 话音未落,一只巨婴已经扑来! 它四肢着地地奔跑,速度虽不快,但每一步都像千斤巨石砸地,地面震颤,尘土飞扬。顾云下意识地后退两步,那东西却猛然跃起,张嘴就朝他咬来。 顾云一个翻滚躲过,怪婴落地时砸得泥土四溅,四肢撑地,一声类似婴儿啼哭的嚎叫响彻夜空。 “唔啊啊啊啊啊——!” 那声音介于婴啼与野兽的嘶吼之间,直钻耳膜,让人头皮发麻。 更可怕的是,不止一只两只,而是一共七只……血树上不断有“果子”断裂,血婴孽胎一个接一个坠落地面,缓缓站起,围成一个可怖的半圆,将顾云与张连山困在树前。 夜色愈发深沉,血雾四散,如地府被打开了一条缝隙一般。那些孽胎嘴里发出细碎的“咯咯”声,有的趴着,有的直立,有的甚至倒挂在树枝上甩动手脚,看似稚嫩,却透着一种最为原始的杀意。 “姥爷,怎么办?”顾云倒退着说,喉咙里都是腥味。 张连山没吭声,只用目光牢牢锁定面前最靠近的一只。他右手已经握住了猎刀,刀柄磨损严重,刀刃被他指节握得发白。那是跟着他走了半辈子的东西,一口开了光的寒铁,斩妖除秽,但对这些他从未见过的东西……是否还有效,他也没有十足把握。 “别乱动。”张连山低声,“别主动攻击,先看看它们有没有灵智。” “我看不像是能看出来的。”顾云说着,手上已经摆出准备攻击的动作。 其中一只巨婴忽然发出一声尖啸,下一秒,四肢一撑,朝张连山爬来! “滚!”张连山猛地侧身,躲开扑击,空中一脚踹向它的脑袋。那孽胎却硬生生受了这一脚,身体倒退几步,竟然没倒,反而发出一阵“咯咯咯咯”的怪笑,嘴角牵扯至耳后,露出三排獠牙! “妈的……好重的杀意。”张连山咬牙。 “姥爷,我看这不是逃命的时候——”顾云说着,却已经先一步转身跑了起来,“是该怎么跑命的时候!” “往老村方向跑!”张连山紧随其后,“别把他们带进巷子!要不房子塌了乡亲们就全完蛋了!” 两人一前一后冲着老村的方向飞奔,后方数只巨婴在地上疾行,犹如诡异的凶兽,爬动时连手掌都拍碎青石板。每一次着地,地面都微微震颤。 它们不会说话,不懂策略,但靠本能追杀。顾云回头一看,那几个孽胎像狗一样狂奔,口水滴落一地,在最前面一只甚至撞翻了石头砌的围墙,脖颈歪斜仍未停下! “姥爷,它们太硬了!”顾云气喘吁吁。 “先别硬碰!”张连山应道,“拖!看它们有没有破绽!” 追逐已持续将近一炷香,顾云尚可支撑,气息虽乱却未紊。而张连山毕竟年岁已高,步伐渐沉,呼吸愈发粗重。几次险象环生,皆靠着错步闪躲、借势滑行才堪堪避过扑击,但这般死命拖延,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就在又一只孽胎猛扑而来之际,顾云身形一矮,险之又险地躲过那如山压顶的头槌。他脚下一蹬,飞快拉开距离,跑出十余米。正欲继续逃窜,余光却扫到那头刚刚扑向自己的孽胎——竟仰面倒在废墟中,四肢乱蹬,废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爬起。 顾云眼睛猛地一亮,像是被雷劈醒。 “姥爷!我找到法子了!” 张连山正侧身躲过一记横扫,脚步一滞,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它们出手前都有延迟!”顾云一边说,一边再次闪身避开一只怪胎的飞扑,“它们每次猛冲前都会先蹲下来蓄力,动作越猛,前兆越明显!” 他声音急促而清晰,透着一丝抑制不住的兴奋,“而且每次落空之后,他们起来也慢得吓人!我们可以趁这空隙出手,试它们的命门!” 张连山眼神一亮。 “你继续吸引它们。”他说着,抽出那柄寒铁猎刀,反手握于身后,匿于衣袖之间,“我找机会下手。” “成!”顾云答应得爽快,眼中反而透出一抹兴奋。 他猛然回身,大吼一声:“来啊,死胎子们,爷爷在这呢——” 几只孽胎立刻被激怒,张牙舞爪扑向顾云。他如泥鳅般在狭巷中左穿右插,几次与它们擦肩而过,甚至还踢了其中一只的下颌一脚。 张连山则沉住气,目光死死锁定其中一只。它体型最大,手臂粗如石柱,但走动时双腿不稳,每次落地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站起来。 张连山也不知道这鬼东西的命门到底在哪,但这十几年的经验告诉他,那位置大概率只能在它们的胸口了。 “只能赌一把了。”张连山屏气凝神,终于等到它再次落地。 时机到了! 那孽胎再度扑出落空躺在地上挣扎之际,张连山陡然欺身而上! “喝——!” 他双腿一蹬地面,身形如箭,飞扑而出,寒铁猎刀在血雾中划出一道弧光,精准无误刺入那孽胎的心口! “嗤——!” 那怪胎瞪大眼,嘴巴张成椭圆,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如破锣裂钟般的哀鸣。 鲜血如泉喷涌,那孽胎僵在原地,瞳孔剧烈颤动。下一瞬,它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皮肉溃烂,骨骼塌陷,最终瘫成一滩粘稠的血水,缓缓渗入泥地。 “成了!”顾云眼睛一亮。 “心脏。”张连山沉声道,抽刀甩血,“这些东西不是魂体,是血炼之物,肉身有形,就有弱点。” 顾云咬牙一笑,整个人都绷紧了:“那就……干它们个落花流水!” 第38章 树语 夜风正寒,血雾沉沉。 孽胎在村中奔逐撕咬,惨叫声穿透夜色,划破宁静,然而这片槐树下,却仿佛与世隔绝。树下,那个怪物站立不动,一如磐石。 它面容模糊不清,却在月光照映下勾勒出扭曲的轮廓:半边脸皮紧贴骨骼,另一半却肿胀扭曲,像是烧伤或是长年病变的结果。它的手指细长弯曲,关节鼓胀如蛛爪,却轻柔地抚摸着那树干上蜷曲的人脸。 “你疼吗?”它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温柔如母亲轻唤婴儿,“别怕,果子已经熟了,我们……快要回家了。” 它的手掌慢慢滑过树皮,一道裂缝中露出一只紧闭的眼睛,那是被封印进树中的一个灵魂,或许是王婆,或许是刘麻子,但此刻它不再呻吟,只是无声地颤抖着。 “我这是等了多长时间……你记得吗?”它喃喃道,像是在对一位老友倾诉,又像是在自语。 “我用这些年收集的魂儿把你养大,枝叶都灌满了冤魂的汁液,果子一个一个熟了。” “老爷他,要回来了。” 它低下头,额头贴着粗糙的树皮,像是虔诚的信徒。 树干轻轻震动了一下,像是回应。 他闭上眼,呼吸渐沉——意识深处,那尘封多年的记忆,终于苏醒。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看见天空,是在一个雨后的早晨。 当时他正在村口的破土地庙后头捡剩饭吃,天上乌云散去,有一束阳光透过破碎的砖墙洒在他脸上。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脸颊温热,鼻尖发酸。 他是个没有名字的孩子,没人知道他的父母是谁。 有人说他是从阴沟里捡来的死婴,也有人说是个不要脸的女人偷偷生下扔掉的孽种。他没有证据去反驳,也从不敢开口去问。 他的腿天生就瘸了,右脚像是被硬生生折断又接错了位,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他的脸也难看,一边塌陷一边肿胀,看起来仿佛一只被踩烂的癞蛤蟆。 孩子们最喜欢欺负他。 那天刚擦黑,风里夹着寒意。他刚从破庙后头捡了半块发霉的馍,嘴还没塞进去,就被几块碎砖头砸得头晕眼花。 “说了不许偷供糖,你是不是聋子!” “脏死了,臭死了!” “这种人,就该浸猪笼!” “癞皮狗!” “怪胎!” “你怎么还不死!” 他们嘴里喷着污言秽语,笑得刺耳,一边喊一边往他身上扔石头。小的石子打得疼,大的砸得骨头响。他捂着头逃窜,满地乱滚,像只在泥地里打转的小兽。 他们围住他,七嘴八舌地咒骂着。他想分辨,可没人愿意听。那糖果根本不是他碰的,可事实重要吗? 他不敢哭。他知道,只要一哭,那些孩子会笑得更大声,还会去喊大人。那些大人听见动静,不问缘由,只会拎着他的衣领骂:“又是你这个倒霉胚!整天晃来晃去,不安生!” 孩子们的脸在夜色里像恶鬼,一个个露出阴狠的笑。他想逃,可他的腿天生畸形,走路都带着瘸,哪里跑得过他们?他只来得及抱住头蜷成一团,然后就是“啪”的一声。 有尖石块砸中了他的额头。血,立刻涌了出来,热热的,顺着眼角流进嘴巴,全是铁锈味儿。 “哎呀,他流血了!” “砸破了砸破了,快跑!” “咱们没动手啊,别说是我们干的!” 他们慌了,扔下石头一哄而散。最后一个还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不是愧疚,而是怕——怕被连累。 他躺在泥里,双眼模糊。天上的云压得低,风吹得柴禾堆哗啦啦作响。 他慢慢地撑起身子,却发现自己站不稳,只好用膝盖一点点往前蹭。他不哭,从不哭。他知道这世道里,哭是给有家、有饭、有爹娘的人准备的。 风越来越冷,像是专门割脸的刀。他的伤口不停地渗血,整张脸又黏又疼。手上沾满了泥和血,腿也在抖,可他还是一步一步往前走。 这个村子是不能呆了。 他要走。 像野狗那样,在风里寻一个能躲的地方。 肚子饿得贴着脊背,咕咕直叫。他想吃点什么,可什么也没有。 他不知道走了多远,稀里糊涂的竟然到了隔壁镇上最富的那户人家后墙。 那宅子有两层,墙外垒着碎石,围墙上头嵌着花纹砖瓦,正门有石狮子,听说祖上是个当差的高人。 后墙外种着棵老槐树,这时候正是风大的时候,枝条在黑夜里哆嗦得像人的手臂。 他靠着后墙坐下,想歇一会儿。 他闻不到饭菜的香味。只有潮湿的墙根味,还有自己身上沤烂的血腥味。 他缩着身子,像动物一样把下巴埋进膝盖。 伤口一跳一跳地疼,脑子越来越沉。他开始发冷,冷到骨头里。他闭上眼睛,胡乱想着一些没用的东西。 他想起了那间破庙,屋顶漏风,他冬天靠着稻草堆睡觉,冻醒了就蹭庙里供桌上的灯油舔两口,骗自己是肉汤。 想起有一年,他在庙外捡了一根鸡骨头,被狗咬了一口,后来发烧烧了七天,没人管他。 他也想起那些女人,看见他会把孩子抱远点,说他“脏、克人”。 他想,或许他们说得对。 他本来就不该来这世上。 “如果有下辈子,我不来了。” 他咬着嘴唇,声音细如蚊蝇。“这个地方……太脏了,太冷了。” 他开始哆嗦,却不是因为冷,是一种彻骨的疲惫。他撑了太久,连求生的念头都快耗光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不是人,而是某种残缺的东西,被生下来只是个错误。没人要他,没人认他,他连个名字都没有。 他不记得自己几岁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得这么苦。 不过这些他都管不了了。 他只知道,他很累。 他靠着墙,脑袋一点点垂下去。 世界一点点变暗,变静,只剩下心跳和血在流的声音。 他最后一次睁眼,看到的是夜空中的槐枝,像一只只从天垂下的黑手。他咧了咧嘴,像笑,又像哭。 “如果有下辈子..." “我不想再来了…” 他说着,眼皮慢慢闭上。 就在这时—— “吱呀——” 一道门响,从后宅开出。 是后门。 一束昏黄的灯光从门后透出来,有人走出来了。 脚步轻,踩在青砖地上,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他已经没有力气再抬头。视线变得朦胧,只能看到一双鞋,在他面前停下。 鞋后,是一个人影,瘦长,带着奇怪的香气。 他想问:“你是谁?” 但嘴唇动不了,喉咙像被钉住了一样,发不出一丝声音。 那人弯下腰,似乎在看他。 然后,一只手伸过来,搭在他额头上。 很冷,但比夜风要温暖许多。 他终于支撑不住,彻底昏死过去。 第39章 栾生 他是在一阵沉沉的梦魇中惊醒的。 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风,没有光,只有窗外某种不知名虫子低低的鸣叫声在黑暗中断断续续地响着,像是谁在撕裂布帛。 他猛然睁眼,坐起身,身下是柔软干净的床褥,鼻端全是陌生的香气。 他怔怔地看着四周。 这是哪儿? 雕花木床,镂空窗棂,墙上挂着水墨山水,一盏青铜灯静静燃着,灯火温柔地晃动,映出天花板上一圈圈浮动的影子。 他低头看自己。 身上不知何时被换上了干净的灰布衣,破损的伤口被细细包裹,脚边还有一双软底布鞋整整齐齐地摆着。 这一切,太不真实。 他知道,这不是自己能待的地方。 他不属于这里。 “不能弄脏了……”他喃喃着,声音沙哑如枯井。 他赶紧下了床,连着腿上的伤也顾不上,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甚至不敢碰那床半分。 他一瘸一拐地走向门口,一只手还在身后轻轻掸着自己衣服的灰,好像那点看不见的尘土会把这屋子玷污似的。 就在他推门那一瞬,一个声音在他身后轻轻响起: “这么快就要走吗?” 他猛地回头。 一个男人,不知何时站在床边,宽袖白衣,长发披肩,眉眼如画,却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寂静与凉意。 他惊得几乎要跪下,慌忙低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闯进来的,我马上走……” 那男人没动,只是静静看着他,眼中没有怒意,却有几分打量的意味。 “你是谁?”他下意识地问。 “这句话该是我问你的。”男人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沉静。 那小子更慌了,低着头,手不知往哪儿放:“多谢你救了我……我真的……我不知道怎么报答你……” 男人听了,却笑出声来。 “你?”他挑眉,似笑非笑,“你那点身子骨,能报答我什么?” 那孩子怔住,脸一下涨红了。 他摸了摸身上,空空如也,甚至连件像样的东西都没有。 “我……我……我没钱……”他说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听不见。 屋子里静了一瞬。 男人忽然笑了。 那是一种从心底荡开的笑意,像初春解冻的水,潺潺流淌,带着一种让人说不出名目的温柔。 孩子被这一笑弄懵了。 他有点不知所措地站着,不知自己哪里好笑。 男人忽然道:“既然你没钱,那就留下来给我干活吧,抵债。” 他说得极其随意,就像说今晚吃面还是吃饭一样。 孩子的眼睛猛地睁大,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竟然有人会收留他。 正要开口道谢,却忽然意识到自己连眼前这位救命恩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那个……恩人……”他怯怯地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 “嗯?”男人回头,眉眼微微一挑,带着一丝好奇。 “我……我还不知道恩人的名字……”孩子有些局促,眼神闪烁,显得格外无助。 男人淡然一笑,语气温和:“我姓陆,名长生......” 孩子脱口而出,惊讶又带着几分敬畏:“陆老爷!” 男人闻言,轻轻“咦”了一声,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神色,随即笑容更盛,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称呼逗乐了。 “陆老爷?”他重复一遍,嘴角扬起笑意,“谁教你的?” “我以前在村子里见过那些当官的。”孩子急忙解释,“村长见了他们都叫老爷,我听着也学了。” 男人摇头笑了笑,像是无奈又好笑。 “随你怎么叫吧。”他说。 “陆老爷。”孩子再重复一遍,态度无比恭敬。 陆长生没再纠正,走上前,慢慢蹲下身,目光与他平齐。 他伸手摸了摸那孩子打结的头发,手指划过眉骨,那里有一道新伤,还没结痂。 “现在该我问你了。”他问。 “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顿了一下,忽然低下头。 “没有名字。” “没有?” “大家都叫我癞皮狗、怪胎……再小的时候,有人叫我‘小砣’,后来也没人叫了。” 陆长生沉默片刻。 这孩子头低得更深了,像是怕被看到脸上的羞耻。 他从不奢望自己能拥有一个名字。名字是干净人家的孩子才配有的。 陆长生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仿佛并不惊讶。他抬头看向窗外,夜色如墨,星光碎碎。 他忽然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那你以后就叫——栾生。”他的话语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孩子愣住了,眼神在黑暗中闪烁着迷茫与疑惑。 “‘栾’,是栾树的‘栾’,”陆长生的声音缓缓响起,语气平静而沉稳,仿佛在述说一段久远的传说。 “你命硬,像石头一样坚韧,无论怎么打击都不会轻易碎裂,火焰也烧不毁。正如那老栾树,根深蒂固,树皮粗糙,生长缓慢却能活得很久。”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窗外,仿佛在注视那无尽的夜色。 “‘生’,是‘再生’的‘生’。” “你这一世,已经死过一次,可从今天起,将重新活过来。” “从现在开始,你便是——栾生。” 外面的风缓缓吹过,穿梭在梅枝之间,发出轻轻的哗哗声,像是为这宣告奏起了低沉的序曲。 孩子听着这两个字,胸膛忽然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填满,像干涸的土地迎来甘霖,裂开的心田渐渐湿润,萌发出一丝柔软的绿意。 “栾生……”他轻轻地、又郑重地念出这名字,声音低沉却饱含希望。 那两个字在他耳畔回响,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底尘封已久的门扉。 陆长生望着他,笑容深邃而复杂。 这笑容似是温柔的宠溺,如父亲般呵护;但却又冰冷刺骨,像蛇游掌心,带着几分难以捉摸的凉意,令人既渴望又畏惧。 但他不怕。 他愿意留下来,哪怕前路未知。 因为在这里,他终于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 ——他是栾生。 不再是那个被人唾弃的“癞皮狗”,不再是那个被喊作“怪胎”的丑陋孩子,不是任何人的负担和累赘。 他是被赋予生命和意义的存在,是被唤醒的灵魂,是那一道划破黑暗的微光。 他记得,那晚在梦中,他第一次看见自己露出笑容。 然而,那梦境的背后,却是血色漫天,红得刺眼,像是预示着他未来的路,将充满鲜血与挣扎。 但他无畏。 因为他知道,他已经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