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武侠]非正常上班指北》 第1章 第 1 章 清傲,孤落的一轮月亮。 挺立,高耸的一座楼阁。 明月以楼阁为席,广施银芒,楼阁以明月为衣,反倒映一池天泉,天地遥遥相望。 苏梦枕就在楼中,此楼正是金风细雨楼。 窗棂筛进冷白的月光,铺在木案上,是一层成霜了的秋意。灯烛摇曳,将伏案的身影拉长,投在满墙的书架与舆图上。 苏梦枕搁下笔,笔尖一点墨凝在摊开的卷宗一角。他抬手抵住嘴唇,压抑住一阵翻涌上喉头的痛意,而咳声终究还是撕破了书房的寂静,闷而幽深——今夜太凉了。 杨无邪垂手立在阴影里,直到那阵咳声渐歇,他才上前一步:“楼外巡防已报平安,城南三处分舵的账目也已厘清。今日事毕。” 说完他顿了顿,目光掠过案头一只不起眼的乌木小盒,盒盖微启,露出内里丝绸衬垫上的空缺,约有鹌鹑卵大小。 “仅剩一事,楼主。”杨无邪的声音放得更低,“今日,是中秋,亦是渡厄大师圆寂后三十日整。” 苏梦枕不语,指尖抚过冰冷的乌木盒身,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这个名字没入他的思绪中,如是神针丝线,在这楼中月夜,思绪骤然被拉远。 穿过如水的夜晚,穿过许多场大雪,落回汴梁城一个飘着药味的午后,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五岁的他蜷在锦被里,又一次高烧让他浑身滚烫,视线模糊之际,他看到床边坐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不是父亲苏遮幕,而是父亲那位手掌宽厚温暖的友人。这位叔叔小心翼翼地抱着他,将苦涩的药汁一点点喂入他干裂的唇间,到如今,苏梦枕只记得他姓江。 这是段很短暂的时光,后来再也没有过。江叔叔很快就走了,走之前,他不再是那个笑声爽朗的江湖客,他穿着粗布僧衣,面容沉静,眼神却比从前更深邃,家中忽蒙劫难叫他已经看穿了红尘。他蹲下来,看着病弱却已显露出惊人倔强的苏梦枕,宽厚的手掌放在他瘦削的肩上。 他看了他许久许久。 “枕儿。”他的声音在记忆里已经听不太清,“你命途多舛,身缠重疾,如风中残烛。我最后为你卜三卦。 “第一卦,说你此生必掌大权,翻云覆雨,却也步步荆棘,灾祸随身。 “第二卦,说你至亲缘薄,情关难渡,心之所系,终成劫灰。 江叔叔——不,渡厄大师——的声音顿了顿,凝视着孩子眼中那片过早燃起的火焰,视线带着哀挽的悲悯。 “第三卦……最是飘渺。说你命星晦暗,死兆早悬,机缘天缺,所求固为大业,也只落得白茫茫一片。若要成事,皆系于一段机缘。一段不知何时、何地、何人,甚至不知是否存在的‘缘’。此缘若至,或可逆天改命,续一线生机;若缺……便是油尽灯枯之局。” 苏梦枕只是抿紧了苍白的唇,一言不发。年幼的他信江叔叔待他的情谊,却不信这虚无缥缈的命数之言。如若说大业,他自有双手去挣。死兆,天下人固有一死。至于生机…他只信自己手中的刀。 渡厄大师叹息一声,分明是已经看穿了他的执着,为他留下幼时把玩过的佛珠,飘然远去,遁入空门,青灯古佛,此后再无音讯,直到一个月前—— 一只沾满风尘的乌木盒子被送到金风细雨楼,里面只有两样东西:一枚其貌不显的舍利子,一封字迹枯瘦却筋骨犹存的书信。 “……老衲大限已至,尘缘将尽。唯念故人之子,心结难释。昔年三卦,前二已验,汝当知非虚。唯第三卦,关乎生死一线之‘缘’,飘渺难寻。老衲一生修行,功德微末,唯此身坐化后所落一点舍利,或蕴一丝佛性灵光,愿以此残躯余烬,为汝强续一段‘缘法’……将此舍利,沉入天泉池底,引月华之精,汇楼宇之气……或能……于中秋月满之时,感召那缺失之‘缘’……盼能解汝痼疾,破汝死局…此乃老衲最后心愿,盼汝……一试……” 苏梦枕当时在灯下看了很久。信纸洁净,带着禅房特有的淡淡檀香,字里行间的情谊,沉甸甸的跨越了数十年的光阴,和当年的药一样滚烫。 隔着数十年,很多事情都变了,走到今日的苏梦枕依旧不信。 但这不信已不是旧时的不信,十几年风浪皆过,生死游走,失意得意皆在一瞬,曾意气风发有如“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事到如今也明了“月寒日暖,来煎人寿”。他凝望着舍利,然而什么也看不见。 但他还是做了。就在收到信的第二天,月隐星稀的深夜。 他摒退左右,独自一人立于天泉池畔,池水在夜色下墨黑一片,死寂无波,他打开乌木盒,取出那枚舍利,它在他掌心还残留着那位长者最后的心血。没有仪式,没有祷祝,苏梦枕只是沉默地、近乎随意地,将舍利投入池心。“咚”的一声轻响,水花微溅,涟漪迅速扩散,又迅速被黑暗吞噬,归于沉寂。 他拢了拢狐裘,咳了几声,转身离去,心中并无半分波澜——不过是全了一位故人长辈最后的心愿,了却一段尘缘罢了。 “楼主?”杨无邪的声音将他从漫长的回忆里拉回。 苏梦枕抬眼,窗外的月色似乎更亮了些,清冷地泼洒进来。 “嗯。”他应了一声,站起身,“去看看。” . 天泉池,天下名池,水面开阔,映着天上那轮圆满得近乎不真实的银盘;池水幽深,仿佛将整片月光都吸了进去,凝成一面瑶台镜。四周古木森森,枝叶在夜风中发出细微的沙响,更衬得此地一片景色壮阔。 苏梦枕负手立于池边,杨无邪落后半步,两人都未说话。夜风吹动苏梦枕玄色斗篷的下摆,他望着那轮倒映在池水中央的明月,眼神幽不见意,没有期待。 叔叔的情谊他领了,这舍利也沉了,又能如何。所谓命运之说,什么也不会给他,它们只不过是会见证,见证他会有的一切,他自己赐予自己的一切。背负着一身疾病,他也依然会前行,这无动于衷的池水,这浅薄的月光,又能为他召来什么? 世事从来都是凉薄如此。 打出生至今,已二十有五,他确有所求。求心愿一了,求能人智士,求大业朝成,只有这些才是他要的,才是他认定的。而这些是求不来的。 苏梦枕心知,这只是空留缅怀而已。 思及此处,只觉月光太亮,亮得有些刺眼。苏梦枕微微眯起眼,好像什么都没想过。视线扫过平滑如镜的池面,池边嶙峋的假山石,最后投向夜空,除了挥洒银光的月,便是几缕稀薄的流云。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去,将这仪式彻底抛诸脑后的刹那—— 异变陡生! 极高极高处,那轮圆满月华的边缘,了无痕迹地消散了一片云。 紧接着,一点星芒,骤然从那云后中坠落。 不,不是星,那是一个人形! 月光倾泻,清晰地勾勒出一个下坠的身影——纤细,单薄,像一片被秋风无意吹离枝头的、尚带露水的花瓣。比起沉重砸落,她更像是被无形的丝线骤然扯断了维系,自九霄云外,直直坠向这囚月的寒镜。 玄色长发在疾坠的风中散开,如泼洒的浓墨,墨下衣袂翻飞鼓荡,在清冷的月辉下,流转着一种不属于凡尘的、脆弱的美。 “噗通——!” 一声巨响,巨大的水花轰然炸开,水珠裹挟着破碎的月华四散飞溅,在清冷的空气中划出短暂的光痕,水沫一闪而过,银月随她一同西沉。 “警戒!” 杨无邪的反应快如闪电,厉喝出声的同时,身体已本能地侧移半步,挡在苏梦枕身前,右手按上了腰间的武器。四周阴影里,数道凌厉的气息瞬间升腾而起,锁定了池心翻腾的水花。 然而,苏梦枕的动作更快! 在花影出现、砸入水面的那一瞬间,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法用过往经历揣测的强烈预感,如同冰冷的水流,狠狠贯穿了他的四肢百骸。 渡厄大师信笺上那些关于“死局”、“生机”、“感召之缘”的字句,伴随着幼时那双温暖宽厚的手掌、临终前那枯瘦却饱含深情的字迹,走马灯般在他脑中轰然炸开。没有逻辑,没有权衡,只有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近乎本能的冲动! 仿佛他伸手就能抓住什么,仿佛不相信的东西翩然落地,他的野心、他难以言说的理想,一并燃烧! 他不去理会假,他只博一分真。只要有这一分真,九分假也能吹散,他从不畏惧去赌,所以苏梦枕才是苏梦枕! “慢!” 他一声厉喝,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压下了杨无邪的命令和四周涌动的暗影。就在杨无邪愕然回望之际,苏梦枕已抬手,一把扯下了肩上的玄色斗篷。 布料撕裂的轻响被水声掩盖,那件象征着他身份、也包裹着他病弱身躯的斗篷,被他毫不留恋地甩落在地。 紧接着,在杨无邪惊骇的目光中,在四周暗卫难以置信的注视下,金风细雨楼的楼主,那个病骨支离、咳嗽不断,身体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苏梦枕,没有丝毫犹豫地,义无反顾地逐进了那片刚刚西沉了明月的、冰冷刺骨、水波未息的池水之中。 水花再次溅起,吞没了那道灰色的身影,池面动荡着,破碎的月光慵懒地摇晃,只留下一圈圈扩散的涟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万事如灰,她心知自己已死。 可为何又还有冷意,在飘过她的身体?她在水中徐徐下沉,池水依托她又放下她,合上的双眼为游动的月影所照,投下斑驳的光。谢怀灵不去计量太多。 她睡了。也许是要长睡不起,既然已经死了,这也不是值得在意的事。 . 冰冷的池水转瞬便包裹全身,刺骨的寒意作了细针扎入骨髓,激得苏梦枕肺腑间那股熟悉的阴寒蠢蠢欲动。他强行压下,运转内力,温暖的真气流转周身,勉强驱散些寒意,也压下那翻腾的痼疾。 入水的冲击搅乱了视线,清澈的水流裹挟着月华翻涌不息。但很快,这些都会过去,水流沉淀下来。苏梦枕心中微凛,视野陡然变得清晰异常。 月光,不再是水面上诗画似的的倒影,而是化作一匹匹银亮的丝纱,轻巧莹莹,穿透幽暗的池水,在下方无声的池底里游弋。丝纱之下,万色争开,这池底铺陈的细沙、嶙峋的怪石,都在清澈到极致的光线下纤毫毕现,似乎水是不存在的,呈现于他的是地上的倒转。这已不再是凡间的池塘。 就在这片被月华照亮的、冰冷通透的水波深处,他看到了她。 她正缓缓下沉,姿态泠然,是流云回雪,朝霞出雾。而雾中长发飘荡,缠绕着素白的衣袂,衣袂下两条纤细莹白的胳膊毫无遮掩地裸露在外,欺霜赛雪,装束分外奇异;再观下身更是古怪,两条修长笔直的腿足有一半多同样被照耀在冰冷的池水中。如此装束,放浪形骸,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但这是可以不是最当先的,他先看见的是那张脸。 月光水影,清晰地映照出她的容颜。 苏梦枕此生见过无数美人,但眼前这张脸,让那些名字瞬间褪色。眉非画成,远山含黛,鼻如玉管,秀挺天成,遍见容颜一思广寒再望洛水,自有烟霞气韵。其形翩起,语不可言,月池相映,肌如水玉。 再凝神细观,左右眼睑下方,各生得一点殷红,如同两滴凝固的、小小的血珠。这一点红点在无瑕的玉面上,非但不显突兀,再托出一分凄艳,缀在轻云蔽月之后,丽然孤绝。 她就那样无声地纷落,月容通透,旦见其颜其身,似是下一刻就要在这清寒池水中化为泡影。 冰冷的池水不再刺骨,肺腑间的阴寒也似乎被遗忘。苏梦枕悬停在这片光影里,他忽然什么也没有在想,又什么都想好了。 是那两点红痣映衬下的姿容? 是叔叔临终书信中滚烫的期盼? 还是这冰冷池水、奇异月光所编织的、令人无法抗拒的宿命——他一心所系的雄图,他心之所望? 寒潭沉璧一朝逢,金风玉露此宵真。 两点朱砂凝天泪,辞去人间数几成。 苏梦枕不知道。 他只知道,在他明白之前,身体已经动了。 灰色的身影破开凝滞的光束,便潜至那下沉的身影旁,冰冷的池水数次拍过他的面颊,他伸出手。并非去扼她脆弱的颈项,苏梦枕因常年握刀而带着薄茧的手指,决然地握住了虚空中她徒劳抬起的手腕。 没有犹豫,苏梦枕手臂发力,猛地一带。那下沉的、冰冷而柔软的身体,便毫无重量般地被扯入他怀中,他另一只手臂本能地环过她的腰背,将她牢牢箍住。 怀抱很轻,像抱着一捧月光,却又重逾千钧,仿佛抱着一个沉甸甸的,还需探究的谜团。 他足下在池底一块凸起的岩石上用力一蹬,抱着怀中的人朝着头顶那片破碎摇曳的月华光晕,奋力冲去。 水面被再次撕裂,巨大的水花混合着空气轰然炸开,两道身影破水而出。 苏梦枕抱着怀中微凉的躯体跃上池畔青石,水珠顺着苍白的下颌和湿透的发梢不断滚落,滴在冰冷的石面上,发出细微的“嗒嗒”声。他喘息微促,是体内被冷水激起的阴寒正疯狂翻搅,所患之疾又要发作,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刀刮般的痛楚,穿不透他的忍耐,只化作喉结几下滚动。 杨无邪几乎在苏梦枕破水而出的瞬间就已抢至近前。他目光如电,在那被楼主紧紧箍在怀中、裹着湿透的奇异素衣、长发海藻般披散的身影上极快地一扫,随即收回。没有询问,没有惊诧,在苏梦枕入水的那一刻,杨无邪便已明了——楼主此举,必有深意。无论这深意是关乎那虚无缥缈的“缘”,还是金风细雨楼莫测的棋局,他的忠诚,便是将这深意之外的一切可能干扰,彻底隔绝。 “退下!”杨无邪的声音不高,却钉入四周每一个暗卫的耳中。那不是命令,是烙印,是刻入骨髓的服从本能。 “刷——!” 所有隐在阴影里的身影,如同被无形的线拉扯,头颅整齐划一地深深垂了下去,目光死死锁住自己脚下的方寸之地。他们连呼吸都屏至最轻,退去的动作也悄无声息,偌大的后园,只剩下水珠滴落,夜风呜咽,以及苏梦枕很快结束的喘息。 苏梦枕没有看杨无邪,也没有看那些离去的暗卫。他的目光落在怀中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两点殷红的泪痣在水光月影下,凄艳得刺目,他知不能再耽搁。 苏梦枕猛地俯身,一把抄起地上那件被他先前甩落的玄色斗篷,手臂一展一裹,动作快如闪电,将怀中那具身躯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宽大的斗篷遮掩了所有不合时宜的裸露,只露出一张紧闭双眼、苍白脆弱的脸庞,和几缕湿透粘在颊边的乌发。 “回房。”苏梦枕的声音响起。 金风细雨楼素来备足了客房,他挑了最偏僻的一间。苏梦枕抱着人径直入内,将她安置在临窗一张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玄色斗篷散开一角,露出她少有血色的脸庞和紧闭的眼睫,月光冷冷地照在两点红痣上。 苏梦枕直起身,身上的水珠还在滚落,他转过身,面对紧随而入的杨无邪。 “地字三号牢房。”苏梦枕吩咐道,“上月抓到的那个六分半堂派来的女探子。” 杨无邪目光一闪,了然于心。那女探子身量与此女相仿,且是个活口,还害死楼中弟兄数人,早该了结,现在正有用处。 “带上来。”苏梦枕的指令简洁明了,“给她换身干净里衣再做收尾。要快。” 杨无邪颔首:“是。” 他转身,身影无声地没入门外的黑暗中。 那名被废了武功、折磨得只剩一口气的女探子,很快被两名面无表情的心腹拖了上来,她形容枯槁,眼神涣散,在刑下早已是行尸走肉。 房间的门被推开一条缝,与内室隔着细致的好几道屏风。杨无邪侧身而入,身后是那被架着的女探子。他甚至没有让那女探子多喘一口气,只对她道:“进去给她换下湿衣,穿上这个。” 他丢过去一套干净的女子素白里衣。 女探子别无选择,她眼睛都已不大看得见,摸索着给床上的女子换上了衣物。再等她出来,杨无邪眼神一定,他迅捷地抬手,闪电般砍向那女探子。 一声极轻微的闷响。那女探子身体猛地一僵,涣散的眼瞳瞬间失去最后一点光泽,头软软地垂了下去,生机断绝。 “抬走。”杨无邪的声音毫无温度,“楼主说消息绝不许外泄。” 两名心腹低声附和,他们是不该做这些的,但今夜事需保密,他们抬起尚有余温的尸体,迅速消失在门外。地面甚至没有留下多余的血迹,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很快被窗外涌入的夜风吹散。 屏风后盖着被子的女子还是昏迷不醒,苍白得像个玉雕的偶人。她身上那套惊世骇俗的奇异衣装,此刻被取出收在匣中,而她现在身上穿的,是一套最普通不过的、金风细雨楼内库中取出的女子里衣,干净柔软,不惹半分嫌疑。 同样换好了衣物的苏梦枕站在窗边阴影里,静静地等待这一切完成。月光衬出他瘦削挺拔的侧影,直到杨无邪回身复命,他才微微侧首,目光掠过软榻上没有什么生气的女子。 苏梦枕的声音还是没有任何疲惫:“把树大夫请来。” 杨无邪躬身,身影再次无声地融入夜色。房内只剩下苏梦枕,和那个被他从广寒宫阙般的水底捞起,裹挟着宿命与谜团的女子。 窗外,满月西移,清辉如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再说一遍,谢怀灵心知自己是死了。 她记忆最后的片段,就是裂开的天花板,她闻到尘灰的气味,再没有多余的意识。 死亡的感觉很奇妙,她变成了一片羽毛。既轻如鸿毛,自然是随处飘荡,无可相依,感受到什么就是什么。她也听见了声音,说着她听不懂的话,提到了她的名字,也许是黑白无常,毕竟她是真的死了。那声音还问她是否还对尘世有所牵挂。 谢怀灵回了什么?哦……废话,我是我自己想死的吗? 便没有人说话了,羽毛接着飘摇。 过了究竟有多久,她也没有去算,时间对于死人又有何意义。只有突如其来的风声与水意,拉着她又拥抱她,还有水影朦胧而来。要到何时才能投胎,谢怀灵也不曾去想,待到水中沉沉睡去,一事也不知。 再有所感时,已不似飘忽之时五感模糊。所听所闻,清明起来,那是很多很多她一句都听不懂的话,加上一股浓郁得粘稠如汁的药味,她一时情愿自己再昏过去,就被缠得她喘不过气的热气扼住了。 如果她没有猜错,她发烧了。 真奇怪,死人怎么会发烧呢,莫非她投胎了。那她投胎了,又为何还有记忆? 谢怀灵梳理不清。她知道的是五脏六腑都被架在火上烤,沸腾的热气里天地都要烧干她,身上无一处不煎熬,嘴中苦味延绵不绝。她颇想再死一回,这回路过地府会记得打个差评再点一把火,众生平等就是一起发烧。 但这差评是打不成了,闷重的、恶心的火在她身上烧足了好几天。破碎的梦境混杂于淋漓大汗的缝隙,叫她苦苦挣扎,才险险退烧,嗓子眼重新变成自己的。 漫长的煎熬的一觉终于睡醒。日色正好,推着门窗悠悠入户,敲在她微微睁开的眼睛上,她先看见一片浅金色的光晕,退却后才是兰芷之室。隔着一层床前的轻盈纱帘,木案、书柜,柔光下轮廓虚如苇草,只看得见陈设自有古意,几支芳兰姿态懒散地插在瓷瓶中,目之所及与她生长的时代划出一条裂谷似的鸿沟。 她发觉自己是躺在榻上,而绝非任何一张床,头上的榻顶刻着某副古画,刻笔苍然。她略微的出神,在这一息明白了,自己不是投胎了。她是穿越了。 原来那句是否对尘世还有所牵挂是这个意思吗?早知道就说要钱了。谢怀灵遗憾地想着。 身上并没有发热过后汗水留下的不适之感,仔细一嗅还闻得见薄薄的一层香气,清香而淡远。谢怀灵费力地撑起身,锦被滑落,露出里面柔软的中衣,似有若无的香气就来自这里。 她微微仰头,愣了一会儿,纱帘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晃动的人影依稀吹在帘身上。接着,一只白净的手轻轻撩起了帘子。 来的是两个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梳着双鬟髻,穿浅碧罗裙,眉眼低垂。当先一个略高些的少女抬眼,目光正对上谢怀灵睁开的眼。那少女眼中瞬间掠过一抹惊诧,随即升腾为喜悦,欲说些什么,一张嘴一串全然陌生的音节入耳。 “*&%¥#@*……” 少女语速很快,带着明显的关切。 谢怀灵一个字也听不懂。迷茫一闪而过,她侧了侧头,把这堆毫无章法可言的音节听完,确认不是她知道任何一种语言。她看着少女,心中只想着一个字,哈? 叽里咕噜的,说的什么呢。 她全无正常反应,两个少女交换了一个眼神,喜悦里掺入了无措的存在。高个少女不再试图言语,只快步走到榻边把纱帘别起,动作轻柔地扶住谢怀灵的肩膀,在她身后塞入一个厚实的锦垫。另一个少女则转身出去,片刻后端着一个托盘回来,盘上是一碗热气腾腾、颜色深褐的药汁,气味浓烈得让谢怀灵胃里一阵翻腾,旁边还有一只青花小碟,盛着几块看起来还算精致的半透明糕点。 药碗被小心地捧到谢怀灵面前,那股直冲脑门的苦涩气味让谢怀灵本能地往后缩了缩,眉头紧蹙。高个少女见状,连忙放下药碗,拿起小碟里的糕点,用银箸夹起一小块,递到她唇边,眼神带着鼓励。 这活像在哄什么小朋友。谢怀灵看着那块糕点,色泽温润,像是某种米糕。她确实饿,暗道了一遍算了哄小朋友就哄,张开嘴勉强咬了一小口。糕点在口中化开,是清甜的米香,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花蜜味道,并不难吃。但她只嚼了几下,近在咫尺的药味又钻进了鼻腔,胃里那股翻腾感更甚,她推开少女再次递过来的糕点,把头一撇,简单明了地表示兴致缺缺。 少女们脸上显出忧色,高个少女端起药碗,比划着喝的动作,眼神殷切,谢怀灵看着那碗深不见底的苦汁,抗拒感更加强烈,有道是宁死不屈。她再次坚决地摇头,甚至微微侧开了脸。 场面僵持不下,就在这时,门口的光线微微一暗。 一种无声的、孤冷又极具存在感的气息,须臾间压过了室内的药味和香气,两个少女似有所感,动作整齐划一地停下,迅速将药碗和糕点碟放回托盘,然后垂首,躬身,动作轻捷地退到一边,紧贴着墙壁。 门帘被一只更骨节分明的手完全掀开。 一个人走了进来。 谢怀灵的目光,几乎是立刻就被钉在了来人身上。 他很高,身形却异常瘦削,仿佛大病初愈,又或是久缠沉疴,一件深红色的长袍裹在身上,那红色不代表着喜庆,更像是深秋最后残余下的枫叶,带着一种燃烧殆尽的凄美。 他的脸容清癯,线条利落,半含病态的俊逸,又略有几分森森之意。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深陷在眉骨之下,瞳仁的颜色极深,像是寒潭最深处的墨玉,此刻正静静地、不带波澜地落在她脸上。那目光里没有审视,没有好奇,只蕴藏着能穿透一切表象的冷冽,然而,在这冷冽深处,谢怀灵捕捉到了一丝难以看出的火光,应是极其猛烈的火焰。 苏梦枕咳嗽了一声,这咳嗽并未打断他步伐的从容,他径直走到离榻几步远的紫檀木案旁,撩袍坐下。 谢怀灵抬眼,来者如何看她,她便如何看来人。她心跳平稳,就像打量一件器物一样,目光游移在他如纸的脸色、挺拔的身姿上,读出他居于高位的身份,再判断出这不是个很能引起她兴趣的人。 高个的少女为苏梦枕倒上一杯热茶,俯下身对他说了几句话。他的动作很慢,手指捏着薄薄的瓷杯,杯沿凑近嘴唇,却也没有立刻喝,目光穿过氤氲的水汽,落在谢怀灵脸上。 他探着谢怀灵的神色,那人却已经无聊地去看被放下的药碗了。她连眼皮都不想抬一下,打发时间地猜想着黑乎乎的药汁里究竟都加了什么,怎么能闻都是一种酷刑;又想将碗倒扣过来,也许还能猜得出她穿越到了何处。 两人之间的气氛就这般凝滞下来,是一个人的审视一个人的散漫,融成寂静,房间里只剩下风声。 苏梦枕终于抿了一口茶搁下了茶碗。他起身,几步的距离骤然拉近,谢怀灵的思绪已经跑到了死之前没打完的游戏,瞧见他说了什么,还是听不懂,仰头望着他的脸。 为了能让这个人直观地感受语言不通,她润了下喉咙,而后说出了她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听不懂。” 全然陌生的语言苏梦枕同样听不明白,但谢怀灵的意思他是听出来了。苏梦枕对她微微颔首,手指搭在了她的手腕上。他在探她的脉搏,守着男女之别只是手指相触,浅浅一按。 感受到平稳的脉搏,苏梦枕对她再度颔首,放开了她说了句话。听到话的两个少女彼此换了个眼神,再坐回了床边,面有为难之色地再度端着药碗喂她。 这简直就是谋杀。谢怀灵只需一瞬间就退缩到了床榻的角落,剧烈地摇头。 见她实在是不情愿喝药,苏梦枕也没再说什么。他叫两个少女把药端了出去,留下了糕点,她还是靠在角落,苏梦枕没有叫她有半点怯意,一碗药却让她揪起了锦被,把自己团团围住,仅露出一张仙姝容颜,似乎是担心他下一秒就直接灌药。 他看着榻上这个散漫而反常的人,这道从天而来的飞堕之影。中秋的月轮高悬于天,遍览金风细雨楼,叔叔的预言、沉入池底的舍利、月夜坠落的异人……这一切荒谬地串联在一起,指向眼前这个连言语都不通的、行为反常的女子。 缘分? 江湖风雨飘摇,金风细雨楼如履薄冰,他这副残躯尚不知能撑到几时,心愿难成,时局动荡,天子昏庸,武林无光。所谓的缘分,是救命的稻草,还是催命的符咒,抑或只是命运开的一个荒诞而冰冷的玩笑,一个冲着这个他而来的、毫无征兆的阴谋? 他在水中深深地凝望她,如今也在凝望她。他只知道,此刻,这“缘分”正在他的地盘上,用一双写满“与我无关”的眼睛与他对视。既然选择了救她,选择了水中捞月,他苏梦枕就绝不会反悔,既心意已定,所有的一切,他皆拭目以待! 日光纷飞,将两人沉默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墙壁上,一个如深秋寒枫,一个似初冬薄雾。 新书开啦! 苏楼主殊不知他的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这一本女主的性格上还有其他方面确实不能算正常人预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就这样又过了一两天。 谢怀灵像一株被移栽到陌生水土的植物,在金风细雨楼这方雅致天地里,安静地存在着,她的作息与从前没有差别,每日睡到正午再偶尔随心情搭理一下谁。侍候她的侍女从两个变成了四个,四抹碧影各有其妍,每日准时准点,捧着那碗散发着招魂气息的深褐色药汁出现。谢怀灵的反应始终如一:看一眼,移开视线,装作压根没有看见。若是侍女还不放弃,再缩进被子里,把自己包成一个球。 她自认为怪不得她,药做出来的时候,就应该考虑到会有人因为太难喝而喝不进去,人生本来就足够苦了,为何还要苦了舌头?这是没有道理的。 大概到了第三天午后,一个年纪稍长,眉眼间透着点伶俐劲儿的侍女,在谢怀灵试图用被子蒙头隔绝世界前,捧着一碟新做的的糕点,拦住了她。侍女指了指糕点,又指了指那碗依旧热气腾腾,颜色却似乎浅了那么一丝丝的药,然后拿起一块糕点,小心翼翼地,在药碗边缘轻轻蘸了一下,再飞快地放进自己嘴里,做出一个“好吃”的表情,眼睛亮亮地看着谢怀灵。 谢怀灵懂了。改良版,加了甜头,但试问,这和给毒药裹了一层糖衣有区别吗? 她是不大信的,抱着一种近乎实验的怀疑心态,在侍女殷切得要燃烧起来的目光注视下,慢吞吞地端起了那碗药。 谢怀灵凑近。她大意了,她喝了一口。 那股还是不知道如何做到的、混合着腐烂草木根茎、陈年泥土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腥甜气息,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给了她一拳,悔意直冲天灵盖。胃里那点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对糕点的微弱好感瞬间灰飞烟灭,翻江倒海的恶心感汹涌而上。 谢怀灵难受得直接吐了出来,深褐色的液体溅在锦被上,难看至极:“呕——” 侍女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拿帕子来擦她的嘴角,谢怀灵一把推开递到唇边的帕子,身体猛地向后缩,她的眼神中只有一种纯粹的、生理性的排斥。谢怀灵指着那碗被放回托盘的罪魁祸首,不再在乎语言的问题:“把它拿开!” 侍女显然误解了她的意思,以为她只是被呛到,再次端起那碗药,小心翼翼地、带着哄劝的意味,又往前递了递。 谢怀灵使劲地推拒这碗药,可这群侍女就像得了什么必须要她喝下去的令,力气大得出奇,交流是没法儿交流的,药是愈来愈近的。 她甚至被逼得掀开被子,赤着脚踩在冰凉光滑的地板上,离开了床往别的地方挪。四个侍女马上再围上来,七手八脚地想扶她回榻上,嘴里焦急地说着话。 够了。 谢怀灵觉得这碗药和她之间,今天必须死一个。能做出这样的药的大夫,何必在医术上耗费时间,去杀人吧,一定会成功的。 她一点一点的挪动,目光落在几步开外那扇紧闭的雕花木窗上,窗外是金风细雨楼层层叠叠的飞檐斗拱,在薄暮的天光下显飞出庞大而森严的轮廓。她昨天曾被扶着撑在栏杆上看过,便知这布局绝非寻常富贵处,倒像某种盘踞在权力旋涡中心的庞然大物,那天那个气派十足的红袍病秧子,身份也简单不到哪里去。 但这些此刻都不重要,她首先得想个办法。 谢怀灵忽然动了。 趁她们没防备,她轻飘飘地就穿过了阻碍她的侍女们之间的缝隙,几步到了窗边,一如一只鸟雀,再看也没看身后,抬手“哗啦”一声,用力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窗。 傍晚微凉的风瞬间灌了进来,带着外面楼阁和泥土的气息,冲淡了室内令人作呕的药味。谢怀灵深吸一口,感觉那翻腾的胃终于平静了一丝丝。 然后,她在四个侍女惊恐的目光注视下,双手撑着窗台,半个身子探出了窗外。 风撩起她单薄中衣的衣摆,吹乱了她披散的长发。她坐在那里,下方是数丈高的落差,地面是坚硬冰冷的石板,全世界此时都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她转眼就要往窗外跳。 四个侍女爆发出了音调整齐划一的尖叫,朝着她的方向拉住了她的衣袖,生怕她也如云雾转瞬即逝了。她们的动作出人意料的快,足以赶上谢怀灵记忆里的成年男性,可情形危险她们不敢使力,生怕惹恼了她。 五人一时僵持着,谢怀灵指指药碗,侍女们还是没有一个看懂了她的意思。她感受到了十成的头疼。 门帘就在这时,又被掀开了。 苏梦枕站在门口,他和她喝药大概有些难以言说的缘分。 玄色斗篷被解下,他显然刚从外面进来,身上还带着秋日的寒气,手上拿了一卷书册,那双幽幽燃有火星的眼睛,在看清窗台上混乱的一幕时,骤然定住。 比寒风更凛冽的气息扑面而来,他身后的光线被他高大的身影阻拦,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一时间没有人再动,四个侍女面有悲容,抽气声都戛然而止。 似乎是有些尴尬,谢怀灵看了看侍女,又看了看苏梦枕。她扯扯被侍女牵住的手,没有扯动,干脆坐在窗台上,抬另一只手和苏梦枕打了个招呼。 苏梦枕是何心情无人知晓。他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有。 他只是抬步走了进来,侍女匆忙向他解释发生什么,他听完后谁也不看,径直走向药碗,修长的手指伸出,直接端起了还在微微冒着热气的药。深褐色的药汁在素白的瓷碗里晃荡,映着他深红的袖口,像一汪污浊的死水。 他端着碗,转身,目光再次投向窗台。 窗外风吹拂不止,谢怀灵长发翻飞如画卷,眉似浅黛。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对苏梦枕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苏梦枕迎着她的目光。 然后,他手腕一翻,那碗深褐色的药汁,连同那只瓷碗,被他毫不犹豫地、狠狠翻转向光洁坚硬的地面,碎裂声清脆地在死寂的房间里炸开。 瓷片四溅,深褐色的药汁瞬间在地板上洇开一大片狰狞狼藉的污迹,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苦涩药味,却反而还消散了些,好似随着这一碗药的破裂,整间屋子都喘过气来了。 碎裂的瓷片甚至有几片飞溅到了窗边,其中一小片险险擦过谢怀灵悬在窗外的、赤着的脚踝,好险没割伤她。她微微动了动脚趾,低头看了一眼,对着苏梦枕一挑眉。目光落在那片狼藉的药汁和碎瓷上,她眼神里掠过短短的一行字——看,我就说这玩意该倒掉。 早这样不就得了吗?还是要当老大的才看得懂人话。她跳回地上,没再看那尊煞气凛冽的大佛,推开了对现状唯感恍惚的侍女们,轻盈地坐回榻边,再掀开没被药汁溅污的锦被一角,把自己重新裹了进去,只露出一个脑袋和那双没什么焦点的眼睛,好像刚才的惊心动魄,只是房间里吹过了一阵稍大的风。 苏梦枕盯着她这一系列动作,那里面没有后怕,没有庆幸。他朝那四个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侍女,极轻微地点了下头。 侍女们如蒙大赦,立刻手脚麻利、却又轻得不发出动静地行动起来。碎瓷被小心拾起,污渍被清水和布巾擦拭、覆盖。不到半盏茶的功夫,狼藉的地面已恢复光洁,只留下空气中一时半会儿散不尽的苦涩余味。 侍女们无声地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两人。 空气沉滞,窗外的风还在吹,吹来随着日光流逝而加深的凉意。苏梦枕走到木案旁,拿着的书册被他置于案上,书册是用深色布帛裹着的,他解开布帛,露出里面线装的书册,纸张微黄,带着墨香与陈年旧物的气息。 他将那卷书册拿起翻开,走到榻边,递向谢怀灵。 谢怀灵没接,只是看着他,苏梦枕将那卷书册放在被上,谢怀灵这才慢吞吞地伸出手,拿起书册。 书页上,是密密麻麻的、形态各异的字符。有的如虫鸟蜿蜒,有的似刀劈斧凿,有的繁复如花,有的简洁若符号,它们排列组合,形成一页页全然陌生的“天书”。谢怀灵的目光一页页扫过。 她猜的出苏梦枕是想用这本书来找出她可能认识的文字。她想,这人倒算是思路清晰,可惜了,她就像听他说话一样,完全弄不懂。 谢怀灵没什么兴趣地合上书册,目光无意间扫过深蓝色的硬质封皮。 封皮上,用浓墨写着六个方正的大字,是书名。 谢怀灵的眼睛,就在那一瞬间睁大了。 不是虫鸟,不是符号,是方方正正,横平竖直——结构、笔画、间架……无限趋近于她记忆深处那个被称为“汉字”的存在。虽然笔画更显古拙,带着不经岁月打磨的刚硬棱角,少了后世流传的圆润流畅,但那种骨子里的神韵,那种象形表意的根骨…… 是黑暗中一道撕裂天幕的闪电,电光火石间窜过她的脑海。她再度回想起穿越的主题,古往今来的界限被这六个字粗暴地撕开,再被这六个字强行串联,缝合在一块儿。 谢怀灵垂下眼,遮住了眼底的惊涛骇浪,空茫的雾气重新笼罩湖面,刚才的闪电只是错觉。 她的指尖抬起,轻轻地叩了叩封皮上那六个方正的大字。 苏梦枕的目光一直牢牢锁在她的脸上,他心中微微一动,便心领神会。她看不懂那些奇文异字,但她识得官字。 那么,她是什么人? 苏梦枕没有半分迟疑,转身走向门口,掀帘而出,吩咐了一句什么。 很快,帘子再次掀开,侍女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放着文房四宝俱齐。东西放下,侍女立刻躬身退了出去,不敢多留。 苏梦枕回到案前,挽起袖口。墨条在砚池里划出沙沙的研磨声,不多时,一池墨汁便已研好。 雪白的宣纸铺开,笔尖落下,墨迹漫成一行筋骨嶙峋的字: 姑娘何名? 他将纸转向谢怀灵。 谢怀灵看着那行字。她沉默了片刻。这沉默不是犹豫,更像是某种短暂的卡顿。 名字?她在意的不是这个,她叫谢怀灵,这个名字在这个陌生的时空,除了她自己,还有谁在乎,她在意的只是…… 谢怀灵慢悠悠地下了榻,走到案前。 这是明确的,可以称之为纠结的神情,也是她的第一个表情,未等苏梦枕揣测完,她拿起笔。 入手沉重,笔杆光滑微凉,笔尖柔软得不可思议,与她用惯的硬笔或触屏输入法,隔着几个世纪的差别。 她试图模仿苏梦枕执笔的姿势,手指笨拙地捏着笔杆,蘸墨,墨汁吸得太多,笔尖沉甸甸地往下坠,再就是手腕僵硬,手指完全不听使唤。 这样的结果,就是柔软的笔尖成了一条滑不留手的活鱼,在纸上拖出一道失控的墨痕,再变成巨大污浊的黑斑。 谢怀灵的脸瞬间黑了下来。 不是懊恼,不是羞愧。是一种纯粹的烦躁,被揭了短的烦躁。 她就知道是这样的,让字不好看的人写字这对吗? 谢怀灵一时控制不住,手腕将饱蘸墨汁的笔头,狠狠磕在宣纸上。随着一声闷响,几滴墨溅落在她中衣袖口和案上、纸上,触目惊心。 她看也没看那狼藉的墨点,面无表情地提起笔,笔尖的毫毛已被磕得歪斜凌乱。 深吸一口气,胸腔微微起伏,像是给自己顺了顺毛,她再次落笔。这次,她放弃了所有技巧和结构——虽然本来也没有——纯粹把这支笔当成一根沾了墨的木棍,手腕用力,如同刻碑,在纸上狠狠地画出三个巨大的、歪歪扭扭的符号。 那根本不能称之为字,横不是横,竖不是竖,笔画纠结缠绕,不是认真学字的古人所能理解的,只能被称为“鬼画符”,比小儿的涂鸦还要不堪入目。 谢怀灵画完,随手将那只被她“用废”的笔丢回托盘里,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她看也没看自己的“杰作”,目光重新变得空茫,仿佛刚才那番暴躁的操作只是幻觉,她又回到了那种爱搭不理的状态,甚至微微侧过头,不给自己的杰作一个眼神。 徒留苏梦枕眉头紧锁,眼底划过一丝罕见的困惑。这……是什么,这真的是官字? 然而,就在他几乎要放弃辨识时,一种近乎直觉的灵光,倏然在他脑中闪现,饱读诗书的金风细雨楼楼主,还是认出来了。 他提笔,笔尖落在谢怀灵那三个巨大墨团旁边空白的宣纸上,三个字伴着他特有的冷峭,清晰地跃然纸上,墨迹淋漓力透纸背: 谢怀灵。 写罢,他抬眼,谢怀灵的目光终于从不知何处中收了回来,落在那三个字上。她看了看,然后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幅度小得像只是在犯困。 是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