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三千里,我靠厨艺带飞全家》 第一百零二章 家里就快没钱了 市场份额就那么多,她占得多了,肯定就会有人占得少。 哪怕今日没有遇见张秀兰,只要她继续卖糖,总会有碰上李秀兰、王秀兰的时候,逃不过的。 桑永景强忍住想要转头去看张秀兰的冲动,继续问:“那我们现在离开?” 趁着那个离开的人还没回来赶紧跑,小命要紧,钱哪天都能挣。 “那不行。”桑榆当然不愿意,她刚交出去那么多钱,现在一文还没挣到就走,岂不是血亏。 “那……”桑永景还想再多劝两句,却被桑榆按回地上坐着。 她笑道:“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逃不掉的,爹你就安心坐着。” 不管张秀兰身旁那人去做了什么、找了些什么人,起码在这坊市之中他们肯定是不敢乱来的。 与其现在就带着几十斤重的糖块逃离,还不如趁机卖掉换成银子,更容易携带,她们也能轻装简行。 至于危险,那是离开坊市后才需要考虑的事情。 桑宅,二房所在的院落。 桑家二房的桑永年自打来到岭南城之后就一病不起,每日汤药、补剂不断,却迟迟未见好转。 好在大哥桑永丰在买完宅院后,手上还留有不少余钱,足够一大家子生活,他对于做买卖赚钱一事倒也不是很着急。 瞧见丫鬟端着冒热气的药碗进来时,桑永年便忍不住轻叹一声。 他只觉得自己已然被苦兮兮的药味浸入骨髓,周身上下全是苦药味,活似个药罐子。成日里汤药不断,却总不见半点起色。 一道含着笑意的声音从丫鬟身后不远处的门框旁传来:“二弟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怵这药碗?” 桑永年闻声抬头,见桑永丰正大步流星朝他走来,不是他那兄长又是谁? 他下意识地蹙紧眉头,朝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会意,忙将药碗搁在床边的矮几上,躬身退了出去。 等房门掩上,桑永年才开口,声音中带着丝病中特有的沙哑:“大哥寻我有事?” 桑永丰原本还想拉扯几句闲话,遮掩一下急切的心思,也好维系那点表面兄弟情谊。 冷不防被这么直白一问,脸上那点笑意瞬间就挂不住了,倏地收敛起来。 “确实有事,”他索性开门见山,“你我亲兄弟,手足情深,大哥也不绕弯子了——家里就快没钱了。” “哈?”桑永年怀疑自己是不是把耳朵也给病坏了,怎么能听见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 但看桑永丰透着股窘迫的面色,也不像是假话。 他试探着问:“之前买完宅子,家里不是还剩下些钱吗?” 三千两白银,又不是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岭南不过是个偏远小城,就算吃喝玩乐使劲花钱,也不该是这么快就能花完的。 被问起缘由,桑永丰忍不住嘴角抽动两下。在他想来,这钱也不该那么不经花。 账房的人前两日过来跟他禀报,他第一个想法就是——肯定有人从中贪墨。 但让几个账房管账得将账本一对,这钱他们还真没贪,确确实实是他们一大家子花出去的。 之前买的酒楼、布行位置上佳,买下来并不便宜。 来到岭南安顿好之后,家里人总该做些新衣裳买些新首饰,桑永丰自是不会亏待他们,纷纷应允。 再加上他宴请当地的豪绅、名流经常聚会、送礼,钱就这样一点点花了出去。 桑永年听他说完之后,心里只觉得愈发疲惫。 其实他早该想到的,桑府里的老爷夫人少爷小姐,以前在京城时就是这般做派,怎么会因为换了个地方就突然改性子呢。 以前不过是有着铺子、庄子收上来的钱不断供给,才能维持住光鲜的生活。现在只出不进,早晚要把钱给花光。 “府里账上还有多少钱?”他问。 桑永丰难得露出窘迫之色,目光闪烁,声音低得几乎含在喉咙里:“……三百两。” “什么?”半倚在床榻上的桑永年如遭雷击,猛地撑起身子,手指下意识攥紧被褥,眼中尽是骇然。 这才过去多久,三千两雪花银竟只剩三百两!再这般挥霍下去,怕是阖府上下都得露宿街头。 “二弟,你……小声些!”桑永丰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慌忙劝阻,声音也压得更低。 等胸中那股激荡的情绪稍稍平复,桑永年长长吁出一口浊气,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唉,大哥的意思,我明白了。明日我便拖着这身子,去铺子里仔细瞧瞧,缺什么短什么,尽快补上,不日就能重新开张。” 他话音微顿,抬眼看向桑永丰,目光沉静:“只是……” 桑永丰此来所求,正是盼着他能将那两家关门的铺子盘活,给家里开源,闻言连忙追问:“只是什么?二弟你但说无妨!缺什么,大哥定给你寻来。” 桑永年枯瘦的手虚按着胸口,缓了口气,才一字一句清晰地道“只是,府里上下不能再如此挥霍无度。区区两间铺子,挣的钱银远远填不满家中这无底的销金窟。若想长久,非得裁减用度,收敛行止不可。” 常年浸淫商海,桑永年心中自有一本明账。那两间铺子的底细他早看过,凭着多年经验,每月进项多少,早已粗粗算过。 以桑家眼下这等流水般的花销,莫说两间铺子,便是二十间,怕也填不满! “那……”桑永丰下意识就想接口说''那就再多开几家铺子'',可一抬眼,正撞上桑永年苍白憔悴的病容,那蜡黄的脸色和深陷的眼窝,像一盆冷水浇在他头顶。 那到了嘴边的话,终究是硬生生咽了回去,化作喉间一声无力的喟叹。 他轻轻拍了拍桑永年的手:“唉,此事还需二弟多费心,我自会约束她们。” 第二日一早桑永年便先后前往那两间铺子。 布匹的货源重新敲定下来,以后每次交货都得一一验过才能收入库房。 酒楼的事更好解决,先前桑永丰结识豪绅名流花的钱总不是白花的。 他打算等酒楼开业的当天,让桑永丰领着一众豪绅名流来酒楼吃顿饭。之后再花些小钱敲打那些横行的恶霸,自然就不会再有人敢来找麻烦。 第一百零三章 您是说,那家的糖造假? 事情一一敲定后,他吩咐手底下人去采买食物调料,自己则让新来的厨子做菜试试手艺。 负责酒楼采买的,是跟着他一路从京城流放至岭南的家生子陈康。现如今二十出头,年纪小但做事相当沉稳,事情交给他办桑永年最是放心。 采买当然要去升平、宣平二坊,叫上人推着板车跟在身后,陈康握着钱袋开始大采购。 他虽是家生子,但并不是只在桑府内部打转。 桑永年有心提拔他做管事,在出事前就已经让他接手了两家铺子,其中一间正是酒楼,也是如今放心让他负责采买的最主要原因。 有着丰富采买经验的陈康领着人直奔宣平坊的乙区,豆油、猪油、散盐、米醋、酱油等等调料一样来上些许。 买完一罐酱油后,陈康看着板车上的瓶瓶罐罐,满意点头:“只缺糖了。” 在乙区逛了一圈,卖糖的摊位并不算多,只有寥寥两家。依次掰开糖块尝过些许后,他轻轻摇头不语直接转身离开。 跟在陈康身旁的小厮有些好奇,知道他素来是副好脾气便大着胆子问:“陈管事,为何两家的糖都不买?” 他们现在其他调料都已备齐,只缺一份糖了,可坊市里的两家陈康都没看上,难不成要空手而归? 陈康斜睨了他一眼,见他一脸讨好地笑,也不是什么秘密,索性便告诉他缘由:“你看那两家的饴糖,是不是觉得还都挺好的?” “是啊,颜色深、香味浓,一看就是好……”小厮话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这话未免有些跟陈康抬杠的意味,瞬间改口,“不是,小人眼拙,看不出东西好坏。” “行了,别说是你,就是我自己,在尝到芯子之前,也没察觉到那糖不对。”陈康自嘲一笑。 他不是个喜欢被一味阿谀奉承的人,自己错了就是错了,没什么说不得的。 “第一家的糖,颜色一看就是兑水稀释过的,这点哪怕我不说你应该也能看出来。” “真正高明的,是第二家的糖。颜色、外面裹着的糖衣,全都是一等一的上品,但我特意避开他敲开的位置,自己另取一块品尝,一下就尝出味道不对。” 小厮心中一惊:“您是说,那家的糖造假?” 陈康轻轻摇头:“也不能说他造假,毕竟那些东西说到底都是糖,只是不够纯。” 在众多调味料之间,唯有糖是最容易造假的,它不像是别的酱醋一类的调料,兑了水后轻易便能尝出区别。 糖在市场上最常见的状态是固体,这就让兑水造假有了可乘之机。 造假手法多种多样,稍微上些档次的,是将兑了水的糖块外层包裹上一层没兑水的糖衣。 更精进些的,就是颜色、味道都一样,但内外甜度不一致,最里面和最外层中间裹着兑水的糖。 一个个的也不嫌麻烦,想方设法地想多挣些钱,若是眼力不够真会被他们给唬了。 在宣平坊中没能买到满意的糖,陈康自然不会轻易放弃,领着人一头扎入升平坊乙区。 自打发现桑榆就是那个让自己一家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张秀兰就一直用一种毫不掩饰的怨毒眼神盯着桑榆。 要是眼神能杀人,她怕是已把桑榆杀了十万八千回。 忽然听见前街有拖动板车的声音,她一下振奋起来。 待在升平街的这几日,她发现那些采买是真舍得花钱,每次买调料都是十几斤二十斤的买,好似不要钱一般哗哗往外撒钱,与他们交易的商户个个挣得盆满钵满。 等当家的领着人回来,她有的是法子对付那个贱人。况且据她观察,那父女二人根本就没有想离开的迹象,还是先做生意挣钱为妙。 板车的木轮滚过青石板,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动声,但周围两旁的摊贩们谁也不觉得吵闹,全都是笑脸相迎,招呼声、吆喝声不断。 “管事要不要买油?上好的豆子磨成的油,清澈得很,炒菜特别香。” “贵客,瞧瞧我这的醋,家里五十年历史的老陈醋,打爷爷那辈传下的手艺。” “……” 眼看着板车就要经过自己的摊位,张秀兰连忙吆喝起来:“贵客,您看看我这糖,家里两三代的老手艺,特别甜。” 糖?陈康的脚步一顿,侧头看向张秀兰身前的矮几,上面摆着整齐码放的一堆糖块,看色泽颜色确实不错。 见他停下脚步,张秀兰心中一喜,吆喝得愈发卖力:“贵客,您要不要尝尝?” 自打上次被人尝出内外差别后,她们回去后就对自己的糖块做了改动,芯子甜、外面甜,中间一大段没什么味道。 如此一来虽然多费些工夫,但成本却和以前差不多,一般人还尝不出什么区别,万事俱备就等着客人上门。 主动让自己品尝,陈康心中稍稍安定些,但也没有完全放下戒备。他从那堆码放整齐的糖块中抽出一块,同时递给张秀兰两文钱。 “这块我买了。” 糖块不过两根手指大小,两文钱绰绰有余。 若是会做生意的,定然是不会收这份钱的。 人家吃着觉得好,自然会多买些,一次买个十几二十多斤都不是问题。送块糖给对方吃,既能让对方尝尝味,又能拉近双方关系,一举两得。 可张秀兰压根就不是那种心胸宽阔的人,看见陈康递来的两文钱顿时眉开眼笑地收下。 “您尝尝,味道好再多买些,我这就帮您砸开。” 说着她就要去拿陈康手里的糖块,她还偷学到一招。 砸糖的时候,换成提前准备好的正常糖块,不论对方怎能吃都是对的,买回去的却货不对板。 至于对方要是找回来说理怎么办?谁知道你拿来的糖是不是原先我卖的,你说我卖假货我还说你讹人呢。 这种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就算报官,衙门也不能轻易做出判断,有的扯。 陈康避开她的手,唇角带着抹似有若无的嘲弄,轻轻瞥了她一眼:“不用,我自己来。” 第一百零四章 四老爷,二小姐,您这糖怎么 他将手中糖块重重往矮几上一磕,硬邦邦的糖块瞬间被砸得四分五裂。 张秀兰在他伸手去拿碎糖块的时候,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一个劲地在心中默念,拿中间的,拿中间的…… 好似她心中的祈祷声真的被神佛听见,陈康如她所愿捏起一块中心位置的放入口中,味道还挺好,甜度和香气都不错。 知道他吃的正好是提前做好准备的中心部位,原本还有些担忧的张秀兰如同打了鸡血般振奋起来。 “贵客,我们家的糖味道还不错吧,给您称上些?” 陈康并不搭话,只等口中的糖块含化吞咽下去,又伸手拿起一块。 这块一入口,他心中就是咯噔一下。和上一块比起来,这块吃起来就像是在嚼没有味道的蜡,寡淡还带着股说不出的怪味。 果然,又是这种作假的法子。 心中给这家铺子判了死刑,陈康面上依旧挂着淡笑:“就先不称了,我再逛逛。” 说完不等张秀兰开口挽留,他转身就往更里的街道走。 身旁的小厮经过他之前的提点,哪还不知道她用的是什么手段,路过时从鼻子里喷出一声冷哼:“哼。” 真是不要脸,什么腌臜手段都敢用,没想到他们陈管事这么厉害吧,轻轻松松就破解你的障眼法。 张秀兰在看见他将中间部位的糖块吃下时,就知道这桩生意已然做不成了,只是她没想到对方这么不给她面子。 陈康走得太过果断,连那块花两文钱买下的碎糖块都没收走。被砸碎崩散在矮几上的碎糖块,好似一记响亮的巴掌,狠狠扇在张秀兰的脸上。 她一下子就怨恨上了刚刚还奉为贵宾的陈康。 在永兴坊卖糖的时候,谁敢惹她。哪怕知道她卖的糖不对,一个个也不敢找她麻烦,最多以后不去找她买。 张秀兰目光怨毒地追着陈康离开的背影,想着等会儿当家的带人回来,她要让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子涨涨教训。 背影忽然停下不动,张秀兰先是一愣,在看见那个摊位前摆成小山的糖块时,一下认出那是桑榆的摊位。 又差点被蒙混过关,陈康对于宣平、升平两处坊市的饴糖几乎已经丧失信任。 心里盘算着不行的话就分散开去别的坊市购买,或许一次买不够所需的量,但总比买到假货要好。 耳边的叫卖吆喝声不绝,他却一点停下的想法都没有。 身后小厮见他就要走过一家饴糖摊连忙快走几步低声提醒:“陈管事,那边还有一家卖饴糖的,要过去看看吗?”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陈康在看清摊位后坐着的那人脸后,身躯猛然一颤,这、这不是四老爷吗? 他跟其他来到岭南安身之后才招进桑宅的下人不同,作为桑家的家生子,他自小就知道在桑府之中谁是主人谁是仆人,甚至当初桑永景闹着要分家的时候,他就在当场。 知道自家二老爷和四老爷关系不错,他有些迟疑,不知道该不该上前打招呼,更不知道该不该买下他们的饴糖。 但当他的视线落到桑永景衣摆下方沾染到的大片污渍后,他一咬牙,壮着胆子上前。 “四老爷,二小姐,您这糖怎么卖?” 这个称呼恍如隔世,桑永景已经许久未曾听过别人如此称呼他,能这么叫他的,定然是以前桑府里的人。 他盯着陈康低垂着眼的脸看了会儿,总算想起他是谁:“哦,你是叫……陈康是吧,之前去找二哥的时候在他旁边见过你。” “回四老爷话,小人今日正是被二老爷派出来采买东西的,没想到正好瞧见您二位。” 陈康没想到自己主动上来搭话,桑永景丝毫不见窘迫,还记得他的名字,只觉胸口一热。 桑永景顺着他身后看过去,见到板车上装着的油盐酱醋一下明白过来:“噢,二哥又开了酒楼,挺好挺好。” 这个又字用得很微妙,让他想起这间酒楼在自家老爷接手前关过一次门,陈康脸色一红,小声为自家老爷辩解:“之前不是二爷在管。” “我知道二哥的手段,酒楼这次定然能生意兴隆。” 两人又多聊了几句,桑永景最终还是没忍住,问他:“家里最近怎么样?还好吗?” “劳四老爷惦记,家里一切安好。二爷时不时念起要去看看您和老夫人,就是病迟迟不见好,这才一直耽搁。” 陈康回答得很是笼统,对家里事一笔带过,只提及桑永年的病。 桑永景一下担心起来:“二哥病了?什么时候的事?” “打从安定下来,就一直病着迟迟不见好,倒是没什么大碍,就是受不得累。” “那二哥怎么还要开酒楼?不是还病着吗?” 桑永景眉头皱得更紧,心里盘算着得抽空去看看二哥,病了这么久他居然毫不知情,兄弟哪有做到这种份上的。 “我们这些手下人帮忙看着,二爷偶尔来一趟。”陈康回答。 其实这事桑家宅院里有些风言风语,说家里缺钱,只能逼得病重的二爷拖着病体开铺子。他自是再清楚不过,但这些事不是他一个仆人能随便议论的。 桑永景又追问了些桑永年的近况,确认他没有生命危险后,提起的那颗心终于放下,开始有闲心跟他聊些别的。 “我记得你刚刚问这糖怎么卖?糖还没买呢?” “是呢,正好瞧见四老爷和二小姐在卖糖,小人想着买谁的都是买,便过来问问,也好跟您问声好。” 陈康能在如此年轻的年纪就被桑永年看中并交予重任,他的为人处世和圆滑程度自然是上上等。 俗话说''打断骨头连着筋'',兄弟之间闹个别扭生个闷气,没准哪天就说开了和好。 他们这些下人要是真以为桑永景分家之后,就是谁都能上去踩两脚的,那才是真正的傻子。 雪中送炭可比锦上添花来得更好,至于买回去的糖不好,二爷知道他是买下四老爷的糖,也只会让他再重新买一份,绝不会骂他更不会觉得他办事不牢。 第一百零五章 把腰杆给挺直,站着挣钱 “那你可找对人了,我们卖的糖都是亲手做的,你尝尝,不甜不要钱。” 说起自己卖的糖,桑永景一下激动起来。 他现在一点也没有自己日子过得不好,还被以前家中仆从看见的窘迫,只有对自己劳动成果的骄傲与自豪。 见他话里的意思不像是托词,陈康试探着说:“那我尝尝?” “尝尝吧,我们自己熬的糖。” 一直在旁边没说话的桑榆这时开口,说着话随意从堆成小山的糖块堆中拿出一块,在矮几上砸碎,示意他随便拿。 陈康这次学乖了,也不去拿中心部位,只拿中间那段的糖。不论糖好或者不好,他总得心里有点数,才能更好地跟二爷交代。 糖还没入口,淡淡的甜香味就先飘进鼻腔,带着点若有似无的果香味。 陈康一狠心将糖块扔入口中,他已经做好了尝不到什么味的准备,打算等会儿不管甜还是不甜,都做出被惊艳的表情。 最先接触到糖的是舌尖,糖块被舌尖挑着轻轻翻动两下,表面凝固的糖壳最先被唾液溶解,一股浓烈的甜香味在口腔中爆发。 甜味很浓但丝毫不会让人觉得腻,原本淡淡的果香此时变得浓烈起来,让他觉得自己吃的不是糖,而是颗甜度超高的果子。 脸上的表情根本不需要伪装,在吃过那么多饴糖之后,他终于吃到了真正的好饴糖。 本就不大的糖块很快在嘴里化完,甜味似乎还残留在齿缝间。陈康下意识地伸手去拿第二块糖,这次不为辨别真伪,只是还没吃够。 接着是第三块,第四块,直到将整块糖都差不多吃完,他才意识到自己不是个品尝美味的食客,而是个负责采买的。 用手背轻轻擦过没什么痕迹的唇角,陈康清了清嗓子,控制好脸上的表情,真心实意地夸赞:“这糖味道可真好,今儿一路逛过来,就没尝过滋味这么好的。” “那是当然,我还能骗你不成,咋样,要多少?我给你秤上。”桑永景满脸自豪,说着话就要开始动手。 陈康早就做过打算,此时也不说什么废话,直接说:“酒楼新开,需要的用量大,小人瞧着这些糖也不算多,干脆就全要了,省得您二位麻烦。” “全要?那感情好啊,记得用银子结账。”桑永景巴不得赶紧把这些糖给卖掉,自己和女儿也能尽快从这里脱身,饶是如此他还不忘桑榆先前的叮嘱。 桑榆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让自己来说:“陈管事,你还是先验验货再过称,咱们虽然认识,但该有的步骤也不能少不是。” 她不是想要没事找事,只是亲兄弟明算账,何况是分了家的兄弟。哪怕是二伯手下的人,也不能随随便便糊弄过去。 要是被对方认为她们家就是个想时不时打秋风的穷亲戚,本就不太能看得起桑永景的桑家其他人,怕是会更瞧不上他们。 这糖哪怕不卖给桑家,凭借着出众的品质也能卖给其他人,照样能挣到钱。 所以她现在所做的,就是在挣钱的基础上,把腰杆给挺直,站着挣钱。 闻言陈康深看了她一眼,这位二小姐可和传闻中的不太一样,行事作风一点也不像是四老爷家里出来的,倒更像是二爷家里的。 他笑着答应下来:“唉,二小姐说得有理,那就按正常采买流程走。” 正常的采买流程当然不可能随随便便就买下几十斤的糖,过称、从中抽查、观察色泽等等一系列的步骤一个都不能少。 嘴上说着按正常步骤,实际上陈康在操作的时候还是适当放宽了些,主要这些糖的品质确实好,色泽统一,抽检的几块也都很正常。 见他检查得差不多,桑榆打算去附近摊位借秤,被陈康拦下:“二小姐,不用借,我们自己带了秤。” 秤这种衡器,几乎是所有采买人员都必备的一件工具。 摊贩们有秤,但购买量一旦大起来,就很容易在秤上做些手脚。让摊贩自己秤一次,他们再过一次秤,能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那正好,我也就不去麻烦旁人了。” 桑榆一喜,总是借秤用虽然不是太贵,但确实有些麻烦,如果以后还要做类似的生意,迟早要买杆秤回来才更方便些。 一直盯着这边的张秀兰不停地磨着后槽牙,鼻孔里喷出的呼气声一声比一声大。听得她摊位旁边的摊贩下意识地往远处避了避,心里想着这人该不会是得了什么癔症吧。 张秀兰自然不是得了癔症,她只是发现自己的两个仇人居然认识,那个采买的跟卖糖的父女俩有说有笑一看就是熟识。 现在还开始过秤,显然是要买他们的糖。她有理由怀疑,一开始那个采买的年轻人就没想过要买她的糖,纯粹是过来羞辱她。 心中的怒火翻腾,烧得张秀兰坐立不安,她时不时地往街口方向张望,想着自家当家的怎么还没回来,再不回来那两伙人就要完成交易离开了。 天空陡然发出一声轰隆巨响,紧接着,酝酿了一整夜的大雨终于落下。 斗大的雨珠落在青石板上,瞬间就浸湿了一大圈,几乎眨眼工夫,原本干燥的青石板地就彻底湿透。 雨点落下的第一时间,机灵的小伙计就已经拉起板车前面的油布,遮住板车上的瓶瓶罐罐。 糖块的称重此时差不多到了收尾环节,将最后一盘碎糖块称完塞进油布中避免被淋湿。 陈康快速心算:“二小姐,一共是七十三斤九两,就按七十四斤给您算。那就是四千四百四十文,给您四两五钱银子可好?” 雨势很大,板车上倒是备好了油布,却没备蓑衣和雨伞,又是露天的街市,几人只能站在雨中,一下被雨浇了个彻底。 桑榆将手搭在眉上,免得雨水涌进眼睛里睁不开眼,她微微摇头,加大声音喊道:“该多少就多少,你给四两四钱白银,剩下的零头当我们送你的。” 第一百零六章 要是抢了,转手一卖能挣多少 糖块就算再小心,装在袋子里总有不小心磕碎的,那些碎糖渣本来就应该作为正常商品卖出去,抹去零头才是应有的做法。 雨实在是太大,从头顶流下的雨水糊得陈康都快睁不开眼,他也不想跟桑榆墨迹,爽快答应下来。 “行,那小人就先谢过二小姐赏。” 他从随身携带的钱袋中找出四大一小的碎银,用钱袋中的小剪刀在小的那块上剪下约有五分之一的银子,而后将剩余的递给桑榆。 他已经在短暂的接触后,清晰的知道谁才是四房如今当家做主的人。 “雨实在是太大了不好给银子称重,但这一两的碎银都是提前称好的准没错,小的应该也大差不差。如果二小姐回去发现少了,回头我再给您补上。” 古代的银子和电视剧的可不一样,真正在市场上流通的都是些碎银。 一般人想要用银子,都得现剪现称,根本不存在一出手就是几十上百两白银的场景,需要用到那么多数量的时候,更多是用银票。 “已经足够了。” 桑榆接过银子轻轻掂了掂,四两四钱的白银换算成现代单位,差不多也就两百来克,约等于一盒牛奶的重量。 但握在手里却只有小小一团,完全没有同等数量的铜钱堆在一起更让人震撼。 “雨越下越大了,二位要不同我去避避雨?”陈康发出邀请,雨下得太大,他打算先找处地方避避雨,买上身蓑衣再回酒楼。 “不了,我们还要赶回家里。”桑榆拒绝了他的好意,她可没忽略不远处灼热的视线。 她们的危险还没解除,要是真跟他一起离开,怕是会连累到他。 陈康也只是礼貌性地问上一句,被拒绝后简单交谈两句便领着人推着板车离开。 桑榆和桑永景顶着雨收拾起东西,其实也没什么要收的,连袋子都送给陈康装糖,就剩矮几上铺着的那些叶片。 桑永景一边装模作样地收拾着,一边眯缝着眼睛朝桑榆大喊:“我们怎么还不走?” “让陈康他们先离开,我们反正已经淋湿了,迟会儿走也无妨。”桑榆同样大喊回去。 雨密得像是有人提着桶从头顶往下倒,说话声音小点根本盖不过雨声。 桑榆低头整理着矮几上的叶片,将被雨水冲刷到四处的叶片归拢到一处,悄悄瞥了眼张秀兰的方向。 张秀兰虽然也带着油布,但远没有小厮那么机灵提前将油布展开,一拉就能盖住东西。 那张油布被她整齐叠好放在运糖的竹筐最底下,上面还压着些许未曾摆在矮几上的糖块。 这些是没经过勾兑的糖块,专门用来应付那些想要通过品尝检验的采买人员。 雨下得太急,她还得忙着将油布从筐底抽出,等油布展开盖在糖块上的时候,最外层的糖块已被温热的雨水浇透。 糖化得很快,棕色的糖水伴随着雨水一起从矮几上滴落至地面,与地面的积水汇集在一起,人踩过去都觉得黏脚。 这一幕看得张秀兰心疼不已,她花大价钱买来的、花大工夫做好的糖,就这样被糟践了。 哪怕现在盖上油布也不能保证里面的糖安然无恙,多半都被雨水给融化了一些,等后面还得回炉重造。 她愈发地恨那对卖糖的父女,都怪她们,不然她哪会如此狼狈。 再次看过去的时候,那边的两帮人交易已经结束。 先前来她摊位上买过糖的那个年轻人以手为伞遮在头顶,快步走过她的摊位,身后还跟着两个推板车的伙计。 板车上盖着油布,油布下鼓鼓囊囊的,一看就装了不少东西。 这要是抢了,转手一卖,能挣多少钱呐? 心中倏然闪过这个念头,张秀兰不由心动。 她们两口子辛辛苦苦卖糖得等卖到哪天才能把借来的银子还回去,才能发大财。 要是趁着大雨劫了那板车,再把那几人杀了往深山里一丢,谁能知道是他们干的。 人的邪念一旦滋生出来,就会迅速壮大并吞噬理智,张秀兰此时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居然动起了杀人夺财的心思。 远远地跑来一人,手中撑着把油纸伞,瞧见张秀兰傻乎乎地坐在油纸旁淋雨,连忙加快步伐。 王承平将伞撑在张秀兰的头顶,看着矮几上不断往外流的棕色糖水心疼不已:“娘子,你怎么不早些盖上,雨都把糖给淋坏了。” “糖坏就坏了不打紧,当家的,我问你个事。”张秀兰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问:“李家兄弟这次来了吗?” 她口中的李家兄弟,并非什么善类。自小便跟在些地痞流氓身后鬼混,长大后更是浑不吝,把家里长辈给活活气死。 听他们自己说,曾经杀过人,每次跟他们见面张秀兰都怵得慌,这次却格外盼望着他们也一起来了。 王承平有些不解:“之前你不是还说让我少跟他们俩混在一起吗?怎么忽然提起他们?” 闻言张秀兰有些失望:“他们没来啊,真是可惜了。” 很快她又抬起头问:“一共来了几个人?” 仗势欺人,让其他卖糖的人不敢再继续做这一行,这种事他们不是头一回做了,经验丰富得很。 “时间紧,这里离西城又远,我只来得及找到三个人。”王承平去的时间可不算短,那是因为他一路直奔西城去找熟识的人。 “三个?也行吧。”人有点少,不过张秀兰转念一想,加上她家当家的也有四个人,四个大男人对一大一小,绰绰有余。 在看见王承平的第一时间,桑榆就停下手中的动作,挎上小篮拉着桑永景就往外走。 没想到她想着不要牵连到陈康他们,却等回来了张秀兰的男人,他的到来也就意味着他们的帮手到了。 路过张秀兰她们的摊位时,彼此四目相对,却谁也没说话。 他们前脚刚走,王承平后脚就跟了上去,张秀兰忙着收拾自己的货物。 身后跟着个小尾巴,当然逃不过桑榆的眼睛。 第一百零七章 你不跑?你敢抢吗? 她在桑永景耳旁叮嘱:“他的人应该就守在坊市门口,等会儿到了升平坊的十字路口,你就直接往北跑,然后一路往东,确认甩掉那些人之后再折返回西门回家。” “如果甩不掉,就跳河顺游往下游一段。” 桑永景听得直皱眉:“那你呢?你怎么办?”他不关心自己能不能跑掉,只想着她要怎么脱身。 桑榆轻笑一声:“呵,爹你觉得我是那种会将自己置身险境的人吗?放心吧,咱们兵分两路才更好。” 她这话说得有理,以桑榆以往的做事风格来说,她不是个会随意以身涉险的人。既然她敢来这里卖糖,就说明她有把握甩掉那些人。 “行,爹在西城门口等你。”他还是有些不放心,打算在城门口等到她再走。 “好,一言为定。” 王承平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他们身后,正如桑榆所料,他带来的人不敢直接进坊市里抓人闹事,只能守在坊市口。 反正到时候她们得去交牌子,守株待兔,总能等到。 走过乙区的街道,来到四区交汇的十字路口,桑永景忽然发足狂奔,一路往北边丙区跑去。 王承平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就要拔腿去追,刚迈出两步却又看见站在原地转过身朝他笑着的女孩,她摊开的手掌心里正躺着几块白花花的碎银。 见他看过去,女孩还抬起另一只手朝他招了招,满脸的笑意看在他眼中只剩下挑衅的意味。 她爹是害怕了自己跑了?那怎么会把钱都留给小姑娘呢?一个个问题闪过王承平的大脑,让他迈出去的步子慢慢停滞下来。 转念一想,那男人跑就跑了,反正钱都在这小姑娘手里,少了个大人抓起来还更方便些。 想通之后,王承平索性也不去追都快跑没影的桑永景,一步一步朝着桑榆走近。 桑榆也不躲不避,面带笑意站在原地,静静地等着他。 “你不跑?”王承平离她越近越觉得古怪,他本来以为这小姑娘不过是虚张声势,等他走近之后就会暴露出真实的情绪。 但没想到,她好像真的不怕自己。 “我为什么要跑?银子就在这里,坊市之内,你敢抢吗?”桑榆话里充斥着浓浓的挑衅意味。 王承平几乎瞬间就被激怒,狞笑着盯着她,双眉下压形成三角眼,恶狠狠地盯着她,咬着牙说:“我不信你不出坊市。” 他打定主意要跟在她身后,任由她在坊市内乱转,反正等宵禁之前她肯定是要出去的。 至于他和那几个兄弟,钱都到手了,不去青楼里耍一耍快活快活岂不是浪费大好光阴。 “我当然要出坊市,而且现在就出。”说完这句话之后,桑榆收回手掌将几颗碎银握紧,迈步就往外走,王承平连忙跟上。 坊市口的小房子屋檐下躲着不少没带雨具的行人,互相交头接耳地聊着些什么好不热闹。 屋内也是人头攒动,下这么大的雨,想来也不会有人再来买东西,交过商税拿过牌子的商贩们都来还牌子。 桑榆走得并不快,手指轻轻扯动几下头发,很快大雨便将她的头发冲散,披落至背后,看起来好不狼狈。 进入小房子还牌子之前,桑榆装作不经意地扫视周围一圈,很快目光锁定在坊市口对面屋檐下穿着蓑衣的三人身上。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那三人应该就是王承平找来的帮手,看外形模样,还都挺壮实,真看得起她们父女。 没有过多停留,带着湿漉漉的一身雨水,桑榆迈进屋内,很快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王承平的视线一直盯在她身上,确认她进去之后,立马小跑到那三人身旁,躲在檐下避雨。 瞧见他被淋成落汤鸡,其中一人调侃着说:“王大哥先前不是还撑着把伞吗?这是舍不得嫂夫人受苦,把伞给她了?” 王承平正擦着脸上的雨水,听见他的话,立马怼回去。 “去你的赤佬,让你多带两件蓑衣,你非说家里没有,怎的你家中正正好就三件?” 被他骂的那人憨笑着想要挠头,手伸到一半才想起脑袋上顶着蓑帽,只能又悻悻放下。 “嘿嘿,真的就三件,回头等挣了钱我定然给王大哥和嫂夫人一人买上一件。” 王承平没有跟他吹牛闲聊的雅兴,直奔重点:“别贫嘴,带了家伙事吗?” 旁边一人插话:“带了把匕首和一把柴刀,我刚顺着你的视线看过去,不就是个年纪不大的小丫头片子吗?至于这么兴师动众?” 带着家伙事就好,王承平心里底气更足了几分,训斥道:“你懂什么,她不是一般的小姑娘。” 要是一般的小姑娘,早该在发现自己被人跟踪盯上的时候,露出害怕或恐惧的情绪,更胆小些的当场求饶他也不是没遇见过。 这人很是古怪,不能小觑。 一直没说话的那人此时终于出声,问得也很简短:“多少钱?” “四五两银子应该是有的,足够咱们兄弟几个分的,放心吧。” 王承平知道他的意思,这小子平日里闷声闷气的不爱说话,真动起手来比谁下手都狠,出了名的要钱不要命。 原本收商税的小屋此时挤满了人,人群摩肩擦踵,时不时传来几声“唉哟”惨叫,那是不小心被人踩着脚了,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的道歉。 本就燥热的天气,哪怕大雨倾盆落下也没带来一丝凉意,反而因为人群的大量聚集,使得屋内迅速升温,热得人直冒汗。 交了牌子的人不想淋雨,躲在门口两边,没卖完的货物凌乱地堆在一旁。还没交牌子的人一个劲地往里挤,屋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他们不少人都是雨刚落下来便收拾东西过来,身上没有淋湿多少。 乍一看见浑身湿透,不断往下滴水的桑榆都是一惊连忙避开,生怕自己身上沾到一丁点的雨水。 原本闹哄哄的屋子因为桑榆的到来反而变得有序起来,拥挤在一起的人群纷纷自动避开给她让出一条路来。 第一百零八章 想花钱跟妹妹换身衣服 走到收牌子的管事面前时,他还记得桑榆,见她如此狼狈,不免多问两句:“小姑娘你怎么淋成这样?” 说着话他还朝左右张望两下,没见到熟悉的人影,又问:“你爹呢?怎么也不给你买把伞。” “我爹有事先走,我收拾东西的时候慢了点就淋了会儿雨,不打紧的,咳咳,等回去熬点姜汤就行。”桑榆嘴上说着不打紧,却轻轻咳了两声。 她浑身上下就挎着个篮子,能收拾多久把自己淋成这副模样。 在坊市多年的管事一下就猜出事情大概,但他也没多说什么,收回桑榆的牌子,在登记名册上打了个勾。 没能成功忽悠到对方,让他庇佑自己一二,桑榆有些失望但并不意外。这种老油条经历过的事情太多了,没那么多的善心可发。 好在她也没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全压在别人一念之间的打算。 桑榆找了处人少的墙角,刚一蹲下,原本还坐在旁边的人立马挪远了些。 “……”倒也不必如此避之若浼,她还能把自己身上的雨水挤到他身上去不成? 一个个商贩原本想的是在屋子里躲躲,等雨小一些再离开。 这个天最是爱下阵雨,来得又急又猛,但去得也快,黑沉沉的天空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就能恢复澄蓝一片。 却没想到这场雨根本就没有要小或者停止的迹象,天跟被捅了个窟窿一样,哗啦啦地往下倒水。 路上的水来不及顺着沟渠排走,连青石地面上都积蓄起一寸余深的积水,走在路上还需要涉水而过。 避雨的人群开始发愁要如何离开,一个个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 有人提议让几个人冒雨去买蓑衣和雨伞,瞬间得到一众人的赞同,但却迟迟没人站出来做舍己为人的好汉。 桑榆目光在人群中转了一圈,很快锁定在一个跟她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身上。 女孩身旁还站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应该是她的父亲。 桑榆起身朝那对父女走去,等到近前先打了声招呼,而后才开口说明来意:“二位,不知道你们住得离这里可远?”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本就戒备的父女二人更加警惕,男人将自己的女儿护在身后,皱着眉头问:“住得远还是近关你什么事?” “我被歹人盯上了,想花钱跟妹妹换身衣服。如果您二位住得近,可以等到快宵禁再回去,也能更加安全些。” 桑榆一边说一边掏出块小碎银,这是她刚刚蹲在角落里悄悄用菜刀剁下来的,约莫有一钱左右,也就是一百文,用来换身麻布衣服绰绰有余。 何况她身上的衣物还是上好的料子所做,一件抵得上几十上百件的麻衣,哪怕不给钱对方都赚大了。 男人虽然没有仔细研究过布料,但看她身上衣物的针脚细节也能猜到应该价值不菲,闻言有些心动,同时心中的疑惑更深。 “你家里人呢?你爹娘呢?换衣服以后不会找上门来讨要吧?”男人问。 “那自是不会,爹娘今日有事先行离开,孤身一人的我便被几个地痞流氓给盯上了,还望二位帮帮忙。” 桑榆话语恳切而又真诚,丝毫没有高高在上施舍对方的态度。 躲在男人身后的麻花辫女孩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地说:“爹,我们帮帮姐姐吧。” 男人本就软化的态度,再加上自家女儿的请求,终于点头答应下来。 两个女孩的身形相对瘦小,找了处角落位置,男人脱下自己的外袍充当帘布,两个女孩躲在角落里互换衣物。 桑榆先脱下自己的外袍,然后使劲拧干上面的雨水,再三确认实在挤不出来后,才将外袍重新抖落开递给小女孩。 “抱歉,我的袍子淋湿了,你穿上不会很舒服。” 女孩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外袍,满眼都是惊讶与喜爱:“这么好看的绣花这么舒服的料子,真要跟我的换吗?” 她身上穿的是娘亲亲手给她缝制的袍子,麻布料子,左侧胸口还绣了只小蝴蝶,根本不值什么钱。 哪怕是只有新年才能穿的新衣,也远没有如此精美的绣花。 “当然,你身上的衣服也很好看啊,这蝴蝶样式可不多见。” 桑榆失笑摇头,小孩子总觉得漂亮的精致的最好,其实自己身上穿着的就已经是全天下最好的。 互相换了外袍,小女孩摸着自己身上的衣物舍不得挪开眼,一看就是特别喜欢。 男人重新穿好外袍,看着女儿喜不自胜的模样犹豫了一下,将先前桑榆递给他的那块碎银又还回去。 “换衣服本来就是我们占了便宜,这银子你拿回去。” “可……”桑榆不想收,她跟小女孩换了衣物,很有可能那些人迟迟不见她出现,直接找进来,到时候父女俩可不好脱身。 “没什么可不可的,穿你衣服我们占了便宜,当然就要承担与之相应的后果。我们就住在附近不远,给街上的地痞交过钱,他们不敢对我们怎么样。” 男人直接打断她的话,他虽是个小商贩,但脑子一点也不比别人差。 接受衣物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自然知晓,只是女儿那双望着衣服亮晶晶的眸子实在是让他说不出拒绝的话。 桑榆觉得他说得有道理,那几个人是专门冲着自己来的,到时候就算发现她已经跑了,应该也不敢太为难他们。 她忍不住多叮嘱一句:“那几个不是附近的地痞流氓,你们还是多加小心。” 至于衣服的差别,她完全不在乎,身上穿的是粗布麻衣还是绫罗绸缎,都不影响她还是她。 先敬罗衣后敬人,那也得看在什么场合。 在村子里就算穿着一身绫罗绸缎,估计一个个也只会在背后说这人是怨种。好好的值钱东西不收好,穿身上显摆,迟早得被贼给偷了。 何况已经挣到了钱,可以置办新衣服。 她再也不想过那种只有一身衣服,晚上洗白天穿的生活,每晚都得担心第二天有没有衣服穿。 “放心,我晓得。” 这边刚换好衣物,门口就骚动起来,一群人迅速围拢过去。 第一百零九章 知道她有多努力吗? “卖伞咯——卖油纸伞——卖蓑衣咯——” 随着商贩的吆喝声传来,桑榆才知道是什么回事。 原来是卖蓑衣油伞的商贩沿街售卖,见这里聚着乌泱泱的人群过来售卖。 她顿时两眼放光地往人群中挤。 原本还想着换完衣物后鼓动人群冒雨冲出去,现在有卖蓑衣油纸伞的岂不是更好,两样东西随便一样都能遮住她的脸。 然而等她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杀出重围,一问价格顿时蔫了。 雨具怎么这么贵啊! 一把看起来普普通通没什么稀奇的油纸伞要价一百二十文也就算了,看起来完全由普通草叶搓绳扎成的蓑衣居然也要一百文,抢呢! 早知道卖雨具这么挣钱她还搞什么制糖卖糖的,直接做雨具就是。 嘴上嘟囔着贵的要死,桑榆动作麻利地掏出那块一钱重的碎银买了身蓑衣,还附赠一顶结实的防雨斗笠。 蓑衣一入手她就知道为何敢卖这么贵了,整件蓑衣的分量并不算重,由棕榈叶搓成棕绳后手工编织而成,纹路细密紧实,一看就是下了大工夫的。 虽然原材料几乎零成本,但在一件蓑衣上花费的人工成本绝对远远超出常人预料,要是放在后世,怕是能直接申遗。 卖雨具的小商贩挑来的两个背篓中的油纸伞和蓑衣很快便被抢购一空。 这个价格要是放在西城,一个个定然是宁愿冒雨跑回家多喝点姜汤也不愿意多花这份钱。 但这里是哪?专门与酒楼饭馆做大宗交易的升平坊,谁手里还拿不出一百文。 屋内只有没抢到的人的自责懊恼声,丝毫不见抱怨雨具太贵的埋怨牢骚声。 没想到生意如此火爆,售空货物的小商贩脸上是喜笑颜开,一边美滋滋地挑起扁担一边安抚众人:“诸位别急,小人家中还有些存货,这就回去取来。” 如此,那些没能买到雨具的人才逐渐安静下来。 买到雨具的人带上自己未卖完的货物,或穿上蓑衣或撑开油纸伞,陆续往外走。 桑榆看这架势,迅速将蓑衣穿好,戴上斗笠拉低帽檐,混在人群中一并往外走。 她身形矮小又披着件蓑衣,在一众人群中并不起眼,哪怕是一直盯着门口的四人也未能看出端倪。 王承平瞪大双眼直直地望着门口位置,一下子涌出来这么多人,他怕桑榆混在人群中偷跑。 “你们看仔细点,别让那个小丫头跑了。” 嫌站的时间太久腿麻,旁边一人向后半倚在墙上,漫不经心地说:“嗐,我记得她穿的什么衣服,她不在这些人里。” 不爱说话的刘茂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忽然说:“我去上个茅厕。” 王承平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快去快回。” 桑榆跟着人群一路往外走,为了不露馅,她连一直挎着的小篮子都没带,留给了那对父女,只把那把菜刀别在腰后。 出了升平坊之后,她终于长舒一口气,想要全身而退好像也没她想象的那么难。 顺着大路往西走,桑榆渐渐觉出不对来,好像有人在跟踪她。 拐过上一个路口时,后面那个穿着蓑衣的人就不远不近地在她身后,现在也还在,总不会恰巧跟她一样是要去西城的吧。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她在路过一条小巷时,匆忙加快脚步,迅速钻入巷内。 原本不远不近跟着的刘茂眼见目标跑了,哪还能继续假装路人,连忙快步跟上,跑到巷口后却没看见人。 他又紧走两步,想着是不是已经拐进更深些的巷子,刚拐过弯,脖子上却架上了一柄冰冷的利器。 他心中一惊,瞳孔骤然收缩,下意识地低头往下看了眼,只能看见泛着寒光的刀刃。 是把刀,还是把极其锋利的刀。 桑榆的声音幽幽在他背后响起:“你先蹲下来点。” 她这个身高,想把刀架在一个成年男性的脖子上,知道她有多努力吗?得亏墙角有块大石头,不然她就只能考虑抵在他的后腰上了。 是她。刘茂心念一动,有心想凭蛮力挣脱,毕竟对方只是个年岁不大的孩子,哪怕拿着刀也下不去手。 似是知道他所想一般,架在脖子上的刀刃又往里逼进几分,刀尖刺破皮肤,一缕鲜血顺着脖颈滑进胸膛。 “嘶……女侠饶命!”疼痛感让他脑子里的小心思霎时间烟消云散,刘茂瞬间认怂,就势缓缓跪倒在地上。 这下桑榆握刀的姿势更加顺手,她问:“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她自问自己已经足够谨慎,换了外袍、舍弃了篮子、外面还披着蓑衣斗笠,哪怕是亲爹站在面前都不一定能认识,这人居然能认出她。 “鞋子没换。”哪怕是生死就在对方一念之间,刘茂还是一如既往地少言寡语。 被他一提醒,桑榆低头去看自己的鞋,黑乎乎的,看起来跟别人穿着的布鞋也没什么区别。 不对……她动了动脚,换了个角度,一下明白过来。 桑府怎么可能给自家小姐穿普普通通的布鞋,哪怕外表看起来漆黑一片,其实下面也带着暗纹。 直视是看不出什么区别,但在行走之间,便能看见淡银色的暗色花纹随步动而显现,那是专门织进面料里的银丝。 “你观察得还挺仔细,”桑榆夸了一声,又问,“那怎么就你一个追过来?想独吞?” “他们心思不正,我只图财。” 桑榆微微挑眉:“你很缺钱?” 这人虽然跟王承平混在一处,但她总觉得他并不是个穷凶极恶之徒。 “我娘病了,治病要很多很多钱。” 刘茂难得一次说出这么长的句子,他沉默片刻后又说:“能不能放我一马?” 桑榆本来就没想杀他,杀鸡杀兔她可以眼也不眨,但这可是杀人。从小在法治社会长大的她,没有迈出这一步的勇气,起码现在没有。 “我放你一马,以后你要是伺机报复怎么办?” 桑榆其实已经打定主意最近半个月乃至于一整个月都不再进入岭南城。 但她知道,桑永景定然会要进城看望自己二哥,这事她拦不住。 她自己遇上这些人倒是不慌,就怕他们盯上桑永景。 第一百一十章 原来你会说话呀 “我不会。”刘茂虽是跪着,但背脊却挺得笔直。 越看他桑榆越是觉得奇怪,他的气质一点也不像是个地痞流氓,怎么能沦落到这般田地。 “你说不会就不会?我怎么相信你?”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只能听见雨水落在屋檐瓦片上发出的哗哗响声。 刘茂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般,终于开口:“自曾祖开始,家中世代行伍,刘某定不会做出忘恩负义的勾当。” 说完之后他原本挺直的腰杆一下弯了下去,像是心中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东西被彻底敲碎般。 他本以为在自己说完以后桑榆会立马质疑他话中真伪,却迟迟没等到她问话,似乎还在小声嘟囔着什么。 仔细一听,她正掰着手指头一边念一边数着他刚刚一句话说了多少个字。 “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哇塞!你居然一句话说了二十五个字,原来你会说话呀。”桑榆很是惊奇地看着他,他一直少言寡语的,她还以为他不会说长句呢。 “……”刘茂一阵无语,他只是不爱说话,又不是不会说话。 脖子上的刀忽然被人抽走,桑榆握着刀站在一旁笑吟吟地看向他。 缩在斗笠下的一张小脸似乎只有巴掌大,看起来娇俏可爱,丝毫看不出刚刚她还拿着把菜刀架在别人脖子上。 “你就这么放过我?”刘茂有些没回过神,这么简单就放了他? “我相信你说的话,骨子里的东西是骗不了人的。以后别干这行当了,别让家里人抬不起头。” 打他说出家里世代行伍开始,桑榆就知道他身上的那股熟悉感从何而来。 那是军人特有的气质,眼神坚定、身形挺拔、面对任何困难都不退缩。 “可我需要钱。”刘茂抿了抿唇,依旧跪在原地没动。 他哪能不知道自己现在做的是些什么事,每逢年节娘亲张罗着让他祭祖,他只敢摆上些祭品后就逃出家门。 他怕,怕家中祖辈发现他干了多少有悖家风的缺德事,怕亲爹在天有灵晚上托梦说他是个不孝子。 可他依旧在跟着那群地痞流氓鬼混,因为这样才能更快地挣到更多的钱。 “你娘生了什么病?” 桑榆突然动了丝恻隐之心,他沦落到如今境地,无非是因为母亲重病缺钱,或许她以现代视角来看能有些别的办法。 刘茂吐出两个字:“虚劳。” 他四处请大夫来看过,得出的结论都是虚劳。 长期的忧思过度损伤心脾,引发气血两亏,再加上长期的体力劳动耗损气血,最终在得到他爹葬身西南战场的消息时,彻底爆发出来一病不起。 这病会让人持续高烧、神志昏沉,唯有人参一类的名贵药材才能治愈一二,但所需的剂量太大,他买不起。 虚劳?桑榆眼睛一亮,这病她知道啊。 她曾经去医院探望过一名因病入院的长辈,不算什么大病,做完手术后那位长辈恢复得还挺好,就是得了轻度的虚劳病。 她身为一名厨师,总不能空着手去看望病人。所以专门研究了一下什么事虚劳病,有没有什么药膳能补一补。 想起自己当时做药膳用到的药材,桑榆猜测着问:“你娘要用什么药材?人参?” 刘茂轻轻点头,不仅仅是人参,还有很多别的昂贵药材,只是人参最贵最费钱。 他娘的病就像是个无底洞,靠正经路子根本挣不到足够的药钱。走投无路之下他才选择跟着那些人混,起码来钱很快。 哪怕如此,他娘的情况也不大好,只能算是被吊住了命,一旦哪天药断了,他娘怕是也活不了多久。 “没试过别的法子吗?”话刚问出口,桑榆就自觉失言。 那是他的亲娘,生病之后肯定什么能想得到的法子都试过了,最后实在没办法才只能用人参吊命。 刘茂摇摇头,没再多说什么,依旧在原地跪着。 地面积蓄的雨水顺着他的膝盖不断往上蔓延,腹部和大腿左右的衣服已然湿透。 “我知道这个病,有些不知道算不算法子的法子,你要听听看吗?”桑榆觉得自己还是能帮就帮一把。 “还望不吝赐教。”刘茂一下跪倒在地,身子趴进泥泞的水中。 小巷中铺的路可不比大路那么齐整,砖石间的缝隙里全是黄土,被雨水一冲,染得地面积水都浑浊一片。 桑榆连忙将他扶起:“我知道一些食补的方子,虚劳说到底还是体虚需要多补充营养。” “你回去以后可以试着按我教你的方子给你娘做些饭菜吃,至于有没有效果,我真说不准。” 她能看出刘茂此人秉性不坏,身上也没有杀过人的煞气,更是为了母亲的病才沦落到如今境地。为此,她愿意尽己所能帮帮忙。 “你跟我说说你娘的病症有哪些表现。”食补也要分型对症,不然很容易出现差错。 一说起自己娘亲的病,刘茂就如同换了个人一样,张口就来:“我娘平日里多汗,面色苍白,晚上总是睡不着心悸,哪怕大夏天也总是喊冷。” 好嘛,气血两虚就算了,还阳虚。 桑榆仔细回想片刻,开口道:“我说几味药名你记一下,人参、白术、茯苓、甘草、熟地、当归、川芎、白芍八味药材,配上干姜,与鸡肉同煮。” 原本抱着试试无妨心态的刘茂听她流利地报出一个个中药名,其中还有几味与大夫给他娘开的药方中的药材重叠,一下变了神色。 他表情凝重地问:“您学过药理?” 桑榆摆摆手,她哪懂什么药理:“我是个厨子,滋补的药膳自然懂一些。这方子你要是不放心就拿去给药房的大夫看看,再决定要不要用。” 说完她打算离开,也不知道她爹是不是还在西城门门口眼巴巴地等着她,耽误这么久,是时候回去了。 “行了,你也没对我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你走吧。我也该回去了,这么久不见我,我爹该等着急了。” 她十分果断干脆地转身进入小巷,不再管刘茂的去留。 第一百一十一章 贼在哪?老娘的亵裤丢了三 刘茂在地上又跪了很久,终于缓缓起身,迈步往来时的方向走。 他没有注意到,桑榆最初站着的那块大石上,不知何时多出块双拳大小的青砖,布满砖身的青苔上还有几个手指抓握过的痕迹。 他回到坊市口的时候,卖雨具的商贩已经挑来了第二批雨具,一群人闹哄哄地哄抢着。 瞧见他回来,王承平同他招呼了一声:“茂子回来了,怎么去趟茅厕这么久?” 他倒也没指望刘茂回答他的问题,自顾自地又继续说:“那小丫头片子可真有耐性,到现在都没见她出来。” 刘茂心说她不是有耐性,她是已经跑了,只是你们三个废物谁也没发现。 但他面上依旧保持着自己的人设,一言不发,双手环抱在胸前静静地靠在柱子上。 脑子里思绪很乱,其实他身上藏着把匕首,那是他爹参军前给他留下的,他还记得爹将那把匕首交给自己时说的那番话。 “爹走以后,茂儿就是咱们家里唯一的男人,要保护好娘亲,照顾好娘亲和自己。等爹回来以后,再给你说说爹在战场上有多勇猛。” 正如他爹所说,他在战场上极为勇猛,面对敌军数千人死战不退。最后整整一营五百人只活下来寥寥数十人,他的爹再也回不来了。 在巷子里被桑榆制住的那一瞬间,他大可以迅速甩开她的手,拔出藏在腰间的利刃反杀。 但他的良心、他自小受到的教育,所有的一切都让他下不去手。 他可以欺负那些比他大的成年人,抢走他们的钱财。换做一个不过才十来岁的小女孩,他真的能果断出刀吗?不能,他做不到。 刘茂不知道的是,他自己的心软反而救了他一命。 桑榆不是不知道自己体力弱小很容易被对方挣脱。 如果追上来的不是刘茂而是其他三人,他们没有乖乖听话想要反抗,在他们挣扎的那一瞬间,她提前从路旁捡起的那块青砖就会狠狠砸在他们脑后。 将自己的生命安全置于危险之中,从来就不是桑榆的风格。 刘茂压低帽檐,眼神放空,脑子里思绪很乱。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过自己未来的出路,光是想方设法地多挣些钱,就已经耗光了他的全部精力。 但今日跟桑榆的一番交谈之后,他忽然又想起了自己曾经的梦想,他自小就想像曾祖、像祖父、像爹一样,从军报国。 只可惜,一切意外发生的太快、太猝不及防,让人毫无防备,却不得不面对。 他想着等明日就去药房里问问大夫,桑榆给的法子管不管用。虽然也要用到人参,但远比之前大夫开的方子用量要少得多。 如果真的管用,他或许真的就不用再干这些事,或许能走上正途,或许能心安理得地祭拜先祖。 或许能在他爹的牌位前说出,他将娘照顾得很好,在他走后,撑起了这个家。 心里乱糟糟的,明知道要等的人已经离开却只能继续在这里傻等,刘茂不想挑明这件事,也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跟桑榆有过接触。 随着天色越来越暗,雨仍旧未停,坊市门口小房子里的人影越来越少。 管事眼看着沙漏里的最后一缕细沙落下,敲响铜锣:“已至申正,大家下直吧。” 申时换算成现代的时间大概是下午三点到五点,而申正也就是四点整。 有着沙漏计算时间,误差不会超过十分钟,用来计算上下班的时间已然足够。 此话一出,原本就翘首以盼的众人纷纷收拾起东西,开始哄赶起仍旧留在屋内避雨的人。 与桑榆交换过衣物的小女孩不知何时趴在男人的肩头睡着了,此时被敲锣声吵醒,睡眼惺忪地看向自己父亲。 “爹,怎么了?” “没事,你继续睡吧,咱们回家。”男人将雨伞撑在女孩头顶,背上装着剩余没卖完货物的竹筐,迈步就往外走。 刚走到门边时,他就注意到对面屋檐下四人紧盯不放的目光,那个小姑娘说的果然没错。 他倒也不慌,特意压低伞面遮住自己女儿的脸,然后走进雨中。 几乎是下一秒,四人便跟了上来,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 出了升平坊男人一路沿大路往南走,穿过两条街,就在身后四人有些不耐烦,想着要不要直接动手把他给拖进小巷时,他主动转进一条小巷。 王承平心中一喜,虽然他不知道桑榆是从哪找来的帮手,但四对二,其中还有个练家子,他们占据绝对上风。 不怕打不过对方,就怕对方一直在大路上走,容易被人看见然后报官。 他连忙招呼着三人一起进巷子:“快快快,别让他们跑了。” 刘茂刚在巷子里挨过一刀,脖子上的伤口边缘皮肤还翻卷着,在进入巷子时下意识地慢下脚步,落在三人身后。 一进巷子,王承平便瞧见那个男人站在巷子中央位置,伞下露出的嘴唇唇角微微勾起,像是在等着他们一样。 “哟呵,你倒是胆子大,不跑了?” “我为什么要跑,倒是你们,确定不跑?”男人语气平淡,丝毫不见被跟踪围堵的恐慌。 嘿,今儿真是邪了门了,遇见的人全都是这种态度。之前的那个女孩是,这个男人也是,他们凭什么敢这么跟他说话。 王承平本就因长久等到而翻涌的怒气一下涌上头,从旁边一人手中夺过他提着的柴刀,作势就要冲过去。 男人见状也不敢再装什么高深莫测,连忙大声高呼起来:“来人啊,抓贼啊,贼人要杀人啦!” 压根没想到他会有这一出,不过王承平丝毫不慌,冷笑一声:“你以为喊了就有用?” 这年头谁不是自扫门前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人有闲心去管陌生人的闲事。 却没想到,几乎是男人呼喊声刚起的下一秒,巷子里的家家户户便有了反应。 匆忙的脚步声、铁器落地的噼啪声,紧接着,一扇扇紧闭的大门被打开,手里握着木棍、菜刀、斧头的人从门内冲出。 其中一人口中还大喊着:“贼呢?贼在哪?老娘的亵裤丢了三条了,是不是你们偷的?” 王承平:……这和他想象的不一样啊,怎么这条巷子里住的人全都这么热心肠。 第一百一十二章 识时务者为俊杰 本就落后几步的刘茂,在男人大喊周围屋舍发出响动时,就一言不发地往回跑。 他大概明白桑榆用的是什么法子了,可真是个聪明人。 他一开始就没进入太深,加上反应及时跑得快,在三人被前后围住之时,已然跑到了巷口,安静地站在一旁看戏。 而巷子中的三人可就没那么好运,城里小偷飞贼甚是猖獗,谁家没有几件被偷去的东西。 现如今小偷还敢光明正大地跑过来想要伤人,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各种武器拳头便如雨点般落在三人身上。 一通拳打脚踢后,男人将自己睡熟的女儿交给妻子,上前分开众人:“诸位别打了,打死人不好向官府交代。” 被人群围殴的三人双手抱头缩成一团,身体还不时哆嗦两下,一看就是被打狠了。 察觉到身旁围拢的人群散开,被揍得鼻青脸肿的王承平缩着脑袋,从护在脑袋上的手肘缝隙中抬头看,正对上男人玩味地笑。 “不学好想对人家小姑娘下手是吧,实话告诉你,人早走了。你们跟了一路的是我和我女儿,老子故意领你们过来的。” 这话说的是杀人诛心,王承平本以为是自己一帮人不小心踢到了铁板,没成想压根就没找对人。 “行,是我们眼力不够,被打我们认栽。只是打了打过、骂也骂过,如今我们是不是能走了?” 这些人动手的时候虽然没有拿刀直接砍下来,但棍子一类的钝器可没少往他们身上招呼。 王承平到现在还觉得自己后背的肩胛骨被砸得生疼,要是脱下衣服定然是青紫一片。 他现在一点报复或者仇恨的心思都没有,只想尽快逃离这里。 “走?”男人冷笑一声,“竹水巷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害这么多人淋了雨,不得赔点药钱?” 好嘛,他反倒讹上王承平了。 “你……”缩在王承平旁边的年轻人一下跳起来,指着男人的鼻子就要开骂。 他们无缘无故挨了顿打不说,原本说好的抢银子分钱眼看也没戏,现在还要倒贴钱出去,他身上哪有钱。 这要真被他骂出声,少不了得再挨一顿打。王承平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嘴,赔着笑点头答应下来:“应该的,应该的,该赔。” 说完他用眼神示意年轻人别乱说话,从身上摸出二钱碎银,毕恭毕敬地递给男人。 “您看现在我们能走了吗?” 男人掂量着手里的碎银,二钱银子,分到每家手里也能有个十文左右,哪怕是街坊邻里,帮忙办事也得有利可图方能长久。 他终于松口:“街坊们,放人。” 堵住巷口的人群让出一条路,三人见状立马发足狂奔往出口跑,连身上的伤痛似乎都感受不到了。 跑出巷子回到大路之上,体力耗尽再也跑不动的王承平也不管地上积水,一下瘫坐在地。 一边平复着呼吸一边抱怨:“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钱没捞到老子还倒赔出去二钱银子。” “王哥你刚刚干嘛拦我,那人分明是在故意讹咱们。” 说话的是刚刚那个想要出声的年轻人,他对于刚刚没能痛骂对方仍旧有些忿忿不平。 王承平瞪了他一眼:“我又不是傻子不知道他在讹我,但就那种情况,要是不交钱,谁知道他们会怎么对付我们。” 天黑、雨夜、小巷、几十人围困,哪怕一人一口唾沫吐过来,他们都不能好受,更何况对方手里还有武器。 这种情况下不是他怂,而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早知道一开始趁着那些人还没跑出来,就提着刀去制住那人。哪怕我速度不够,但茂子身手好,肯定来得及。” 年轻人小声嘟囔着,话语里满是对自己没能好好发挥的懊恼,提到刘茂,他往身周看了看,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茂子呢?” 不远处,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刘茂缓缓朝着他们走来:“没事吧?” “茂子你小子不地道啊,兄弟几个一起进去,就你跑得最快,也不知道拉哥哥一把。” 刘茂没有说话,几人知道他的性格就是如此,也没再多说什么,只觉得当时他大概正好落后几步,看情况不对跑得快。 坐着休息了好一会儿,王承平发话道:“时候不早,咱们还是先回去,再迟些怕是要宵禁。” “那今日的事就这么算了?”年轻人心中仍旧有着怨气,要他说,就该潜回去掳走那人的女儿,再一把火烧了他家的房子。 “不算的话,你还想怎么办?杀人放火、烧杀抢夺?”王承平一点也不想跟他废话,一骨碌爬起就往西走。 再不走等着城里打鼓宵禁,那是想走都走不了。要是被逮着宵禁之后不回家还在路上乱跑,可是要坐牢的。 刘茂默默跟上,今日跟桑榆的一番对话,让他内心有了些许触动。 但就因为一番话而随便舍弃来钱的门道,他做不到。那不仅仅是钱,更是他娘的命。 被跟踪过一次之后,桑榆一路上走一段就要回头看一眼,生怕再被什么人给盯上。 如此一来,速度又慢了几分,等她到西城门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在城门洞下伸着脑袋不停张望的桑永景。 看见她,桑永景也顾不得淋雨,手遮在脑袋上一路朝她小跑过来。 一到近前,桑永景就开始细细打量她,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透过厚厚的雨帘和蓑衣,精准地发现她的。 “榆儿,怎么现在才来,可是路上出了什么事?受没受伤?你的衣服?” 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桑榆身上的衣服换了。 “没出什么事,就是避雨耽搁了会儿,衣服是我主动跟人换的,方便脱身。” 桑榆简单两句话将事情带过,取下脑袋上的斗笠给他戴上,而后牵着他往城门洞里走。 “诶,你戴着,别淋着。”桑永景哪愿意自己戴,又取下给她戴上。 两人你给我戴我给你戴的忙活一通后,谁也没能避开被雨浇了一脸。 知道拗不过他,桑榆最终也不再继续挣扎,问起自己关心的事:“爹你出坊市时没被人跟踪吧?” 第一百一十三章 我倒觉得现在比以前好 “跟踪?没有没有。”桑永景连连摇头,他一开始也是提心吊胆,跑出坊市后跟做贼似的一路低着头避着人。 他倒是听话,桑榆让他一路走到河边再绕路回西城门,他就冒着雨老老实实地绕了一个大圈。 “难怪……”桑榆小声嘀咕一句,她就说为什么在城门洞下避雨的桑永景还浑身湿漉漉的。 “榆儿你说什么?”她的声音太小,桑永景一下没听清还以为她是在和自己说话。 桑榆摇摇头:“没什么,咱们回家吧。” 看样子雨是短时间内不会停的,再过不久就要关城门,她们不可能一直缩在这里避雨,趁早回去煮些姜汤喝也能驱驱寒。 她拿的主意桑永景自是不会出言反对,当即答应下来。 他不愿意戴斗笠,桑榆索性将身上的蓑衣解下递给他:“爹,你穿这个,我有斗笠就行。” 她身形瘦小,连两边肩膀都能缩在斗笠下面,只要不进行太大的动作不穿蓑衣也没什么问题。 她一副桑永景要是不穿她也不穿直接扔掉的架势,让他不得不穿上蓑衣。 两人冒着大雨出了西城门一路往西走去。 官道上的黄土被压了一层又一层,坚固而又厚实,哪怕是瓢泼大雨也丝毫未能撼动一二,只带走表层的浮土。 而荒原上的野地可就完全不一样,本就遍布着大小不一各种石头的泥土地,在经过大雨冲刷后,泥泞得不像样子。 几乎跟沼泽地差不多,一脚踩下去得极用力才能拔出来,稍不留意就容易将鞋一并留在泥中。 鞋袜早已湿透,大腿以下的衣摆被溅上泥点,两人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走得极慢。 再一次弯腰伸手从踩出的泥坑中捞出鞋子,桑永景忍不住感慨一声:“我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如此狼狈。” 遥想以前在京城的日子,不论刮风下雨亦或者风清日丽,对他都无甚影响,出行皆有奴仆提前备好马车接送。 有时他甚至还盼望着下雨天,觉得雨天坐在窗边,伴着一壶清茗听雨赏竹甚是高雅,颇有几分文人雅士的雅韵。 结果现在,他连鞋袜都保不住,需要探进泥水之中去寻。 桑榆早已脱了鞋袜提在手中,光脚走在泥水中。 虽然有被石头割破脚的风险,但总比一次次地去找鞋要方便得多,听见他的感慨笑问道:“爹觉得现在的日子不好?” “也不是不好,就是和以前比起来确实……没那么好。”桑永景知道她撑起这个家着实不容易,言辞间没有说得太狠。 “呵,我倒觉得现在比以前好。”桑榆轻笑一声,张开双手在原地转了个圈,感受着雨水落在身体上的触感。 桑永景不解:“好在哪里?” 桑榆歪头看向他:“爹你还记得在桑府里,大哥和小弟上一次同时开怀大笑是什么时候吗?” “笑还分什么时候,上次不就是……不就是……”桑永景下意识地就想说出个一二三来,回想半天却怎么也想不起。 “爹你就别白费工夫了,在府里的时候,小弟还偶尔能笑一笑,大哥却整日板着一张脸,他过得并不舒心。” 哪怕桑榆不是原主,也能从她的记忆里看出这些,就不信身为人父的桑永景看不出来。他只是不愿意承认,也无力去改变。 不仅仅不笑,在桑府里,桑兴嘉寡言少语,也就偶尔在和桑榆独处时会说上一两句话。 自打来到岭南之后,一家人的生活确实辛苦,但不可否认的是,每个人包括桑永景和施老太太在内,他们脸上出现笑容的频率大大增加了。 桑兴嘉和桑兴皓两兄弟也变得健谈许多,经常会笑着打闹玩耍,比在桑府里不知道要活泼了多少倍。 “……”桑永景一时间沉默无言,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桑府里的生活也不是那么的尽如人意,身为没什么出息也没什么存在感的四房,他们一家就像是寄人篱下生活的穷亲戚。 其他几房高兴了就过来逗一逗玩一玩,不高兴了就朝他们发脾气,他们还得笑脸相迎。 哪怕是同他关系最好的二房,也只是比其他两房稍微好些而已。 “行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家吧,别傻站在这里淋雨,也不知道棚子有几处漏雨的地方,看情况这雨且得下上几日呢。” 他不说话桑榆也不逼着他表态,一笔带过这个话题,继续迈步往家的方向走。 正如桑榆所预料的一般,她们所住的棚子屋顶确实靠不住,出现了十来处漏雨的地方。 家里的盆盆罐罐此时派上了用场,几乎走一步就能看见地上摆着一或两个接雨的棚。 好在下雨时棚子里有人,持续观察着漏雨的位置,家里储存着的东西都没被雨水浸湿。 桑兴皓脚下踩着块石头,双手撑着下巴靠在半截泥墙上,一双大眼睛透过密集的雨帘看向远方。 爹和阿姐去了这么久怎么还不回来,雨下得好大好大,他们会被淋湿吗?也不知道他们带去的糖有没有卖完…… 少年小小的脑袋瓜里满是疑问与担忧,恨不得爹和阿姐立刻出现在眼前。 好像上天听见了他心底的话一般,他的视线边缘出现了两个模糊的身影。 桑兴皓的眼睛一下睁得更大,努力透过厚实的雨幕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却被雨水影响,怎么都看不清。 他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再去看时,终于能够确定,那确实是两个在行走的人,一定是爹和阿姐回来了! 桑兴皓动作灵巧地跳下石头,转身就要往外跑,被一旁怕他不小心掉下来的桑兴嘉一把抓住。 “外面雨那么大,你要干嘛去?”桑兴嘉眉头皱得很紧。 小弟的身体自幼就不大好,别说淋雨,就是天气稍冷些都能冻到染上风寒,哪能在雨天随便乱跑。 “大哥,爹和阿姐回来了,我想去接他们。”原本还兴高采烈的桑兴皓一下蔫巴了,他知道大哥肯定不会同意让自己出去。 果然桑兴嘉下一句话就是:“回来就回来,你给我老实在屋子里待着。” 说完后他自己却也忍不住的往外张望,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爹和小妹有没有淋湿。 第一百一十四章 我真怕咱家的棚顶塌下来 桑榆和桑永景回到棚子里的时候,身上一个比一个狼狈。 桑榆就不用多说,不仅原本色彩明艳的外袍变成了普通的麻布衣,裙摆也被她系到腰部位置打了个结。 白皙笔直的两条小腿裸露在外,上面沾满了黄泥,就连头发都垂散下来披在肩后。 至于桑永景,哪怕他穿着蓑衣,也比桑榆要惨得多,他非说在外脱去鞋袜太过失礼,死活不愿意光脚走。 于是在一次次的拔鞋行为中不甚用力过猛,一下摔倒在泥泞的黄泥水中,就连身上的袍子都染上了黄泥。 脑袋上原本束的板板正正的发髻也随之散落,雨水冲刷下,一缕缕头发被打湿粘在脸颊,看起来跟个疯子似的。 两人刚一进入棚子,早就围在门口的几人便关切地凑上前。 桑兴嘉看着他们的模样很是震惊,完全没想到他们会狼狈至此:“爹,小妹,你们这是……” “嗐,别提了,外面雨下得太大,路太难走了。” 桑榆知道桑永景好面子,选择自己来替他担下摔倒的事:“我不小心摔了一跤,爹要来扶我,结果也被我不小心带倒,就成现在这样了。” “别说那么多,干净喝点姜汤驱驱寒。”谢秋槿打断她们的对话,端来两碗热乎乎的姜汤。 “诶,这汤是什么时候熬的?”桑榆有些意外,她还打算自己回来再熬姜汤的,没想到刚回来就有现成的。 谢秋槿想露出个笑容来,但唇角努力了半天也不愿抬起,看着他们这般惨样她实在是笑不出来。 “我看雨下得很大,就煮上了,哪怕没淋到雨,阴湿的天气喝点姜汤也能暖暖身子。” 手上端着的姜汤刚从锅中盛起,热度从碗壁传到冰凉的手心,还有丝丝白烟从碗里飘起。 桑榆吹了几下,凑着碗边喝了一口。 生姜特有的辛辣味顿时涌入口腔,但没有她预想中的那么浓烈,还能尝到丝丝甜味。 “嗯?娘你往里面放糖了?” 谢秋槿一下紧张起来:“我想着生姜味道太过刺激,放点糖中和一下,不能放吗?锅里还有没放糖的,我重新给你们盛。” 说着她就要接过桑榆手中的碗,被桑榆拦下:“哪有的事,糖放得刚刚好,喝起来一点儿也不难受。” 今日淋雨的时间确实有点长,哪怕浇在身上的雨水是温热的,身体也在逐渐失温。 一口气灌下两大碗姜汤后,感觉自己胸口传来暖意,并不断地往外扩散,桑榆长舒一口气,这下应该没事了。 “小妹,跟我说说说今日发生的事呗。”桑兴嘉见她放下碗,立马开口问道。 闲着也是闲着,说说也无妨。桑榆一挑眉,开始避重就轻地说起今日发生的事情。 当然,拿刀威胁刘茂的那事是定然不能说的。 在听见除了王承平以外还有三人守在坊市口时,包括桑永景在内的所有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谢秋槿有些埋怨地白了他一眼:“你就那么干脆地跑了?也不怕榆儿出事。” “呵呵,我……一时间脑子没转过来弯,榆儿让我走我就走了。”桑永景表情一僵,干笑两声。 当时他一心只想着别拖累桑榆,其实刚跑出坊市没多久就开始后悔。犹豫着要不要折返回去,又怕桑榆已经跑掉自己反而羊入虎口。 一番纠结后他决定尽快赶到西城门与她汇合,倒是真没想到会有人直接守在坊市口。 桑榆只是想要让故事出现点波折显得更有意思,可不想挑起家庭矛盾,连忙插话:“娘,你别怪我,我现在不是好端端地坐在这儿嘛,你继续听我往下说。” 而后她将自己与小女孩交换衣物、穿上蓑衣顺利脱身的事缓缓说出,十分自然地省去被跟踪的那段。 “之后我就跟爹汇合一起回来了,就是雨太大路不好走才搞得看起来这么惨。” 说完以后,桑榆一摊手,“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她嘴上说得轻松,其实在今天以前,已经在脑海里无数次的想象推演过会遇到什么样的情况,多少人,又要如何脱身。 今日的那四个人,除了刘茂以外都不是什么狠角色。说他们是地痞流氓都有些抬举他们,一帮子自不量力的蠢货而已。 但凡他们有点脑子,就该主动出击,直接进小房子里将她带出来。 只要及时捂住嘴不闹出什么大动静,里面的管事根本就不会管。 至于带出来以后,随便找个没人的街角小巷,搜个身就能将银子全部拿走,哪还需要费别的心思。 桑榆之前精心谋划的各种计划一个也没能派上用场,不过这不是什么坏事,被一群蠢货盯上可比被聪明人盯上要好得多。 “糖卖给老二派出来的人?算他小子还有点良心。”施老太太小声嘀咕一句。 这些日子以来她就没见过自己的其他几个儿子儿媳,老大气她跟着老四走,老二病了,老三又在忙些什么,连老娘也不看望一二。 别看她平日里不怎么说话,实际上这些事都记在心里。 坐在她身旁的桑永景听见她提起二哥,也是满脸唏嘘:“要不是陈康告诉我,还真不知道二哥病了。等天晴路好走些,我再去探望二哥。” 真要算起来的话,怕是之前他和桑榆去桑宅时,桑永年就已然染病,那些下人居然没有一个将此事告诉他。 桑永景这么一等就等了五日,大雨一连下了五天。 连往常他们喝水用水的泉水都被泥沙冲刷变得浑浊不堪,每日得提前用器皿装好水沉淀,再大火煮开才能饮用。 好在第六日清晨,一缕朝阳刺破遮蔽天际的乌云,天,放晴了。 “这雨终于停了,再下下去,我真怕咱家的棚顶塌下来。”桑永景望着乌云后的晴蓝天空,脸上露出一抹笑。 连续数日的大雨让本就年久失修的棚顶雪上加霜,到了后面,大量的雨水直接顺着支撑棚顶的柱子往下流。 桑榆见势不妙,当机立断在柱旁挖了条排水渠将水排出去,这才没导致内外水面汇集后倒灌进屋内。 饶是如此,后面两日每晚睡觉时大家也都提心吊胆,生怕再出现些别的意外。 第一百一十五章 桑家缺钱?不可能吧 天边刚刚放晴,桑永景当即就打算进城去探望自己的二哥,被桑榆拦下。 “爹,你想去看望二伯的急切心情我能理解。但他都能主持酒楼事务,应该病得没你想象的那么严重。” “连着下了多日的雨,地面湿滑泥泞,稍不注意就会摔着磕碰到,你起码等路好走些再去吧。” 她这么一说,桑永景立刻回想起那日在大雨中艰难前行的经历。 细想一下,雨刚下没多久的时候,路就那么难走。现在一连下了这么多天,岂不是更加难走。 他可不想自己干干净净的上路,满身污泥的出现在自家二哥面前,到时候他没准以为自己是路边的乞人呢,不行不行。 不只是他,桑榆也想出门,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暂时还出不去。 光是从棚子里走到泉水口这一小段路,都让她走得举步维艰,更别提翻过山去清溪村了。 也不知道连日下雨,她们家建到一半的新房现在怎么样。 尤其是她还让人挖了地窖,估计现在里面都是积水,光是往外排水就又得费上一番工夫。 桑榆心中开始盘算起来,如今她手里也有了几两银子,建房的钱肯定是不用发愁了。 要不接下来她干脆就住在清溪村里,每日帮忙顺便当当监工,加快建设进度。 至于住在哪,她觉得小虎家就挺不错。 据她几次上门时的观察,能看出他家里人数不多,肯定能收拾出一间空房来。她再给些钱充当房租,他应该会答应下来。 之前连日的干旱让地面都皲裂出条条小缝,然而随着大雨落下,小缝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汪汪的积水。 两日过去,原本湿滑的路面终于重新变得结实起来,能给人几分安全感。 桑永景兴冲冲地就要进城去,这次桑榆没再阻拦,还递给他一两银子。 “这么多?二哥知道我们家现如今的情况,哪怕我不带什么贵重东西上门,他也不会介意。” 要是以前的桑永景,那必然是没钱也要打肿脸充胖子,生怕自己的兄弟觉得自己过得不好。 但在经过一次次的辛苦劳动以后,他明白了挣钱有多难,早改掉了这个虚荣心作祟的坏习惯,对于自己贫穷的现状接受得相当坦然。 他甚至打算空着手上门,反正桑宅不会让他进去,他去酒楼找自家二哥,哪怕空着手也很合理。 “爹,我觉得二伯最近的心情应该不会太好,你买些他爱吃的糕点或者小吃带过去和他多聊聊天。多余的钱就装在身上,身上有钱心中不慌。” 之前家里没钱,所以每一分都得精打细算,几乎除了桑榆以外,谁身上都掏不出两个铜板。 现在有钱了,身为名义上一家之主的桑永景身上自然要带点钱。 “心情不好,为何?”桑永景有些奇怪,相隔如此之远,榆儿是怎么知道二哥心情不好的。 桑榆眼含怜悯地看了眼自己爹,她多少能猜到为何他寒窗苦读多年,却一直没有寸进了。 就这智商和情商,没考上没能当官何尝不是另一种层面的老天开眼。 她耐着性子给他解释:“连日下雨,本来说好要开业的酒楼定然是开不成了,且不说买回来的菜浪费掉,就是雇来的厨子跑腿也得付工钱。” “二伯拖着病体也要开店,想来是桑家缺钱了。还没有进项就又多花出去一笔钱,二伯岂能心情好?” 虽然桑榆不太了解桑永丰身上藏着多少钱,但想来几千两还是有的。 区区一月不到的时间里,几千两居然就要花完了,桑家的这些人还真是死性不改,以为自己还是京城高高在上的桑家大小姐大少爷呢。 “桑家缺钱?不可能吧。”桑永景微微皱眉,在他想来,能买得起那么大一座宅院,桑家又怎么可能缺钱。 桑榆轻笑一声,她这个单纯的爹哟,“呵,爹你知道一座有着数百人的宅院,每月花销几何吗?” 桑家真正的主子就那么十几位,但想让这十几位活得舒心自在,光是伺候他们伺候宅院的人,就得有几百人之多。 她们的工钱、吃食、统一的制式衣物,单拎出一个看不起眼,要是加在一起也是个不小的数目。 何况还有习惯了骄奢淫逸生活的老爷夫人少爷小姐。 尤其是她那位好姐姐桑安竹,最喜攀比,样样都要用最好的最新的,怕是一身新衣就得好几十两银子。 只出不进,钱就是再多也禁不起这样花。这不,让二伯拖着病体出来挣钱了。 “……这么夸张?”听她列举出一桩桩一件件花钱的地方,桑永景慢慢张大下巴。 以前他只觉得家里花销有点大,但二哥的生意做得红火,每月他都能拿到一笔丰厚的分红银子,所以也没什么实感。 现在听她一说,一下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一家子怎么这么能花钱呢? 聊天的这会儿时间里,桑榆已经收拾好要带的东西,她也要出门,“不信的话,爹你自己去看看就是。” 酒楼有钱就能开起来,但想开得好,人气旺,说到底还得看食材和手艺。 或许以后她还能从那位二伯手里敲出点钱来花花,不过那是以后需要担心的事了。 走出去一截之后,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回头朝桑永景大喊:“爹,你去的时候,记得避开小巷子,也别去永和永兴两个坊市。” 差点把王承平那对夫妻给忘了,被她摆了一道,两人指不定有多恨她,要是让他们撞上桑永景,她都怕他直接横尸当场。 “我知道,保证不去人少的地方。” 桑永景有时候脑子是笨了点转不过弯,但不是个傻子,知道这段时间里得往人多的地方挤才能避免被对方报复。 行,他自己心里有数最好,桑榆满意地点头,挎上祖母给她编的新篮子,慢慢悠悠地踩在松软潮湿的地上往清溪村而去。 爬到伐木场前面的那座山顶时,桑榆停住脚步眺目往下看去,伐木的劳工已然热火朝天地忙碌起来。 一个个鞋边裤腿都是泥,扛着吸饱了水分的树木“吭哧吭哧”地往烧炭场去。 第一百一十六章 人命在这个时代一文不值 “……” 她一阵无语,雨后立刻砍树,暂且不说地面湿滑的问题,就说水分充足的树木,光是烤干都得多耗费很长一段时间吧,事倍功半。 不过转念一想她就明白过来,如此简单的道理管事的人不可能不知道,那他们为什么不让劳工多休息一段时间呢? 钱! 干一天就要发一天的工钱,只有发工钱才能从中贪墨,总不能无中生有,所以他们不是不知道,只是当做不知道。 反正干活的也不是他们,他们要做的就是坐在亭子里喝茶聊天欣赏雨后的美景。 这也就意味着什么时候砍树都是一样的,早一天干就多拿一份钱。要不是前几日的雨下得太大,他们恨不得让所有人都冒雨干活。 叹息一声,桑榆慢慢下山,今日街边集市上只有零星的几人。 连日下雨,别说采集野菜,就是自家吃食都消耗一空。一个个都忙着补充库存或是上山摘野菜,摆摊的人数自然就少了下来。 沈映书依旧捧着书苦读,桑榆就跟没看见他似的一溜烟跑过,她实在是不想跟这个人说些有点没的废话。 峡谷入口两旁的人这次一个都不见了,连一具尸体都没看见,桑榆轻轻摩挲着下巴,心中思索着。 这些人是自己找了别的地方避雨还是被统一处理掉?她更倾向于是后者。 连日大雨过后潮湿的环境容易滋生病菌,如果再放任尸体随意地堆在一处,很容易产生一种让人恐惧的大病——霍乱。 再加上不远处就是清溪村的水源,若是有老鼠啃食尸体后再去饮水,就容易污染水源将病菌迅速传染开来。 何况就算他们想找地方避雨,守在外面的那些人怕是也不会让他们随意离开,等待他们的结局就只有一个——统一处理。 是杀或是卖掉,就得看做主那位的心情。 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桑榆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人命在这个时代一文不值。 几十上百人的生死,也不过只在上位者的一念之间。 她站在原地沉默半晌,又迈步往里面走。现在的她太过弱小,无力去改变这个世界,她能做的也仅仅是保全自己和家人。 贯穿峡谷的清溪在连日雨后水位上涨了不少,清澈的溪水也变成了土黄色,看起来十分浑浊。 原本紧挨着溪边建造的那排棚屋一下倒了大霉,几乎每家每户门前都堆着装满土块的麻袋,仍旧挡不住倒灌进屋子里的溪水。 最惨的几户,家里的水面已经超过膝盖,行走间都得蹚水,不时还得把家里的水往外面舀。 好在他们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将家里仅有的三两件家具垒高,免得被水泡坏,一心盼望着溪水能早日回到之前的水位。 桑榆直奔山壁自家房子那里,此时已经有几人在忙着从地窖里往外挑水。 见状她连忙上前询问:“叔,地窖没被冲垮吧?” 肩上挑着扁担的中年男人之前见过她一次,知道她是此处房子的主家,闻言笑着摇摇头。 “哪能啊,下雨前王木匠就给地窖里做好了支撑,口子处还让我们放了土袋拦水。就是雨实在是下得太大,地窖里多少还是泡了些水,再挑两桶出来应该就差不多了。” 这比桑榆想象中的情况要好得多,她道过谢后又亲自进地窖里看了看。 发现里面正如男人所说,已经用红木搭好框架支撑。粗壮笔直的红木柱两头经过碳化,深深扎入地底和头顶土层。 地窖整体地面并不平,跟地表保持在同一坡度,一边高一边低。正因如此,流进来的雨水全都汇集在低处,就连柱脚都没泡水。 桑榆简单询问了一下他们后续的工作计划,意外得知现在就等着地面土层干透就能正式开始建房后便是一喜。 这个时代盖房子的速度是很快的,又没有钢筋水泥,不需要等待水泥硬化,原料就是些简单的木料与黄泥。 如果一开始桑榆没有提出挖地窖的要求,现在怕是已经能住进新房。 所以在地窖完工之后,接下来的事就是正式开始建房。 “王木匠有说还要等几日吗?到时候我也来帮忙。”桑榆觉得自己今日过来可算是赶巧了,要是明日过来,怕是都找不着人。 “要是接下来几日都是今日这种大晴天,差不多就三五日。” 桑榆记下这事,心想着等三日以后要再来一趟,到那时候她干脆就住在这边吧。 岭南城西城门前,桑永景在路边用野草蹭掉鞋边沾染的黄泥,又将身上的衣物收拾整齐,这才进入城中。 他避开永和永兴两个坊市,买了些糕点蜜饯,提着就往上次去过的桑家酒楼走。 桑家酒楼今日十分热闹,和上次来时的萧瑟景象截然不同。 门口招牌上挂着红绸,地上还有着放完鞭炮的碎屑,一看就是刚办完开业仪式没多久。 涌入的大量食客在跑堂小伙计的引导下安然落座,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桑永景看见酒楼生意兴隆,心中也是高兴不已,真不愧是自家二哥,一出手就能扭转乾坤,将酒楼经营得如此红火。 门口招揽客人的小伙计见他驻足在门前,笑着上前询问:“客人您要不要试试我们桑家酒楼的菜品,今日刚刚开业,进店就送一碟小菜,消费满一钱银子还能免付一成。” 进店就送菜,花到一定数额还能少付一成,桑永景微微皱眉,二哥这么做生意难道不会亏本吗? 他看着眼前面生的应该是新招来的小伙计,直接问:“陈康在不在?我有事找他。” 他不太确定这家酒楼的掌柜的是谁,但他知道,今日刚开业,二哥肯定在店里,他找到陈康就能找到二哥。 听他准确报出陈管事的名字,小伙计脸上的笑越发谄媚,点头哈腰地引着他穿过大堂往后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