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烟柳》 第六十六章 电影 赵声砚坐在红木书桌前,手中拿着钢笔却一直没有动作,他的眉头微蹙,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门外。 一墙之隔的地方,大哥正在教导杨柳,隔壁的房门也没关,所以他可以听见隐约的说话声,时而困惑时而欣喜。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啧。”终于他烦躁地放下笔,起身大步离开房间。 隔壁,赵清晏已经离开,只剩杨柳还坐在桌前。 “在想什么?” 杨柳刚正埋头思索,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她转身看见赵声砚靠在门口看着她,表情一如既往的冷淡。 “数学题。”杨柳老实地回答。 “有问题?”赵声砚走近一步,身上淡淡的松木香拂过杨柳的鼻尖。 “没有,都会了。”杨柳摇头。 赵声砚的眉头皱得更紧,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以前不是有很多问题要问我的吗,怎么现在一个都没了?” 杨柳眨了眨眼,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大哥都教过我了。” "为什么不问我?"赵声砚突然打断她,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因为你平时很忙啊,大哥在家时间多,而且家里除了他,也没别人能问了”看着赵声砚的神色越来越不好,她的声音也渐渐变小。 “怎么了?”杨柳看着他。 赵声砚沉默了。 他当然知道自己最近早出晚归,军营和学校两头跑,确实没什么时间。可看着杨柳和大哥越走越近,心里却不太对劲。 “没事。”他生硬地回答,转身大步离开。 他怎么可能承认,自己像个争宠的孩子一样,因为杨柳没找他问问题而闷闷不乐。 好在赵清晏在过完元宵之后就回英国了,杨柳的生活也渐渐恢复了常态。 周六,杨柳坐在小院外,手指轻轻摩挲着手中两张电影票,票面上印着《春闺梦》三个字。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赵声砚迈着大步走进院子,不知做了什么,他额前的碎发还带着湿意,显然是匆匆洗了把脸。 “赵声砚,你明天晚上有空吗?”杨柳站起身,声音里带着几分期待。 赵声砚回想了一下明天的安排,眉头微蹙:“要看情况。” 杨柳眼中的光彩暗了一瞬,但很快又扬起笑容:“好吧。” “有什么事?”赵声砚走到茶几前倒了杯水,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 “就是……我演的那部电影明天上映了,想问问你要不要去看。”杨柳将一张电影票放在桌上,指尖轻轻推向他。 赵声砚放下水杯,拿起电影票看了看:“原来是这件事,明天事情多不多还不确定。” 杨柳连忙摆手:“没关系的,如果有正事要忙,还是正事要紧,反正我在电影里就出场几分钟。” 赵声砚看着她开口:“不过我会尽量。” 第二天下午,赵声砚在军营的办公室里。 “等会儿有事,先走了。”他整理着袖口,语气平淡。 陈默大叫:“什么?这些事我一个人怎么可能做得完!” “我相信你。”赵声砚面不改色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就离开了。 傍晚时分,赵声砚推开小院的木门,发现杨柳正坐在餐桌前,听到声响,她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你回来吃饭,那就是晚上有空?"杨柳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雀跃。 赵声砚脱下外套挂在衣帽架上,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扬:“嗯,事情处理完了,可以去看你的电影。” 杨柳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个小配角,算不上什么‘我的电影’。” “刚好去看看你的演技如何。”赵声砚眼中带着笑意。 “肯定和秋蝶姐他们不能比。”杨柳摆摆手。 赵声砚皱眉看着她:“怎么对自己这么没自信?” 杨柳别开脸:“好吧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演出来是什么样……” 晚上六点多,华灯初上,电影院门前人头攒动。 《春闺梦》的大幅海报占据了整面墙壁,秋蝶饰演的女主角处于海报的正中间,眼神含情脉脉。 第二次走进电影院,杨柳已经能从容地面对,她穿着浅蓝色连衣裙,头发挽成时髦的发髻,举止得体大方,与第一次来时那个手足无措的乡下丫头判若两人。 “二位请进,有什么需要随时吩咐。” 有些熟悉的声音让杨柳脚步一顿,她转头,看见当初那个向她索要小费的服务生正恭敬地弯腰。 对方显然没有认出她,依旧低着头保持微笑。 赵声砚已经走进包厢,发现杨柳停了一会儿才进来:“怎么了?” “没事,只是上次见过。”杨柳摇摇头,又看了一眼那个服务生。 赵声砚也没有再问。 包厢里灯光昏暗,红色的丝绒座椅柔软舒适,杨柳缓缓坐下,和赵声砚中间隔了半米的距离。 银幕上,秋蝶饰演的富家女正在花园里读信,阳光透过树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杨柳只参与了一小部分的拍摄,也不知道电影讲的是什么,她看得很认真,完全没注意到身旁赵声砚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脸上。 光影变幻间,赵声砚看着杨柳专注的侧脸,她的心神被电影里的角色牵动着,眼睛里的光随着电影明明灭灭,长睫毛在灯光下像两把小扇子,投下细密的阴影。 当看到感人处时,她的嘴唇会不自觉地微微张开,露出一点洁白的牙齿。 赵声砚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想到了杨柳认真和自己说话时的模样,突然有种冲动,想遮住那烦人电影,让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只看着自己,只对着自己流露出各种情绪。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猛地灌了一口水,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想着自己一定是病了,不然怎么会出现这种想法。 “快看!马上到我了!”杨柳忽然有些激动地小声说道。 赵声砚抬头看过去,银幕上出现了杨柳的身影,她穿着蓝色的学生装,抱着一本书跟老师说话,脸上带着微笑。 “还挺像。”赵声砚低声道,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杨柳捧着书本,跑来问自己问题的样子。 “那就是说我演得还不错?”杨柳听见了这句话,转头看着他,眼睛很亮。 赵声砚的嗓子突然有些发干,他“嗯”了一声,声音低沉沙哑。 杨柳察觉到了这一点,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有着担忧:“你没事吧?” “没事。”赵声砚拿起水杯又灌了一口,冰凉的液体却浇不灭心头那股莫名的火。 电影接近尾声时,赵声砚刚想开口说什么,包厢的门突然被敲响。 门开时,秋蝶一袭红裙站在那里,红唇如火,眼中带着笑意:“打扰了。” 第六十七章 债主 包厢的灯光被打开,昏暗环境营造的氛围消失了,赵声砚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快。 杨柳下意识眯起眼睛,待看清门口站着的人时,惊喜地站起身:“秋蝶姐,你怎么来了?” 秋蝶,红唇微扬,耳垂上的珍珠耳环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上次给你电影票之后,我就觉得你会来看,恰好我在隔壁包厢,就过来看看。” 她的目光越过杨柳,落在仍坐在沙发上的赵声砚身上:“好久不见,赵二少。” 赵声砚没有起身,只是冷淡地点了下头,他修长的手指搭在沙发扶手上,骨节分明,在灯光下泛着冷白的光泽。 “以前你可是常来看我的电影呢,怎么后来就不来了?”秋蝶轻笑一声,熟稔地和赵声砚聊天。 “有事。”赵声砚的回答很简短。 秋蝶的笑容僵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常,但她的心里却还是有些难过,对方连借口都找的这么敷衍。 她转向杨柳,亲昵地拉起她的手:“怎么样?第一次在电影里看到自己是什么感觉?” 杨柳的眼睛亮晶晶的:“感觉很神奇,那个人是我,又好像不是我。” 她不自觉地微笑:“特别是看到自己说话时的样子,原来在别人眼里是这样的。” 秋蝶温柔地拍拍她的手:“这很正常,你演得很不错呢。以后要是还有这样的角色,想不想再试试?” 杨柳正要回答,赵声砚突然对着她开口:“你以后可没那么多时间。” 秋蝶没想到赵声砚会开口,她的表情瞬间凝固,精心描绘的眉毛微微蹙起,但她很快调整好情绪,重新微笑:“是吗?那真是太可惜了。” 杨柳听见赵声砚的话,想了想也是,对秋蝶说道:“确实,我还要读书,要练枪,还要补课……” 说完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所以拍电影这事,还是看缘分吧。” 秋蝶点点头,余光瞥见银幕上已经开始滚动演职员表,她优雅地拢了拢鬓角的碎发:“电影结束了,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她转身时没有回头,只是说了句:“杨柳,有空常来玩。” 待秋蝶走后,门外传来她与其他人谈天的声音,清脆的笑声渐行渐远,杨柳不禁感叹:“秋蝶姐人真好,怪不得她又漂亮朋友又多。” 赵声砚轻哼一声:“哪像你,以后被人卖了说不定还帮人数钱。” 杨柳鼓起脸颊:“才不会,我能感觉到别人是不是真心对我,而且……”她突然狡黠一笑,“现在你可是我的债主,没人敢卖我。” 赵声砚被她这副模样逗笑了,冷峻的面容柔和下来:“这话倒是不错。” 接着二人也离开了电影院,从温暖的电影院出来,迎面就是刺骨的寒风。 杨柳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打了个寒颤。赵声砚皱眉看着她光秃秃的脖子:“出来怎么不戴围巾?” “我开始锻炼之后身体好着呢!”杨柳不在意地说道。 赵声砚无奈地摇摇头,目光扫过街边的小摊。他大步走向一个卖糖炒栗子的摊位,不一会儿,他拿着一包热乎乎的栗子回来:“暖暖手吧。” 杨柳接过纸袋,香甜的热气扑面而来。她突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我第一次看完电影后碰见了裴雁回,他也给我买了糖炒栗子。” 赵声砚的脚步微微一顿:"第一次?" “就是那次……”杨柳一边剥着栗子,一边把当初被服务生刁难的事说了出来。 “我当时紧张得话都差点说不利索了。” 赵声砚的眉头越皱越紧:“这不对,电影院的规矩很严,因为这种事一旦被发现就是直接开除,服务生不可能如此明显地要小费。” “啊?”杨柳愣住了。 “除非……是有人故意为之。”赵声砚的眼神变得锐利。 杨柳的心猛地一跳,她想起裴雁回送她回来时说的那些话,心里隐约有了答案。 “可能……可能是那个服务生刚来不懂规矩吧,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杨柳笑了笑想揭过这个话题。 赵声砚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继续追问。 夜风拂过,杨柳捧着手中温暖的油纸袋,悄悄瞥了一眼身旁的赵声砚,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有些事,还是不要让他知道比较好。 自从开学之后,日子就过得飞快,时间很快就来到了四月。 四月是谷雨时节,天气渐渐转暖,只是雨却时断时续的。 四月八号,白薇的生日宴。 这天天空阴沉沉的,雨水从清晨就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白薇作为总理家的掌上明珠,而且这次还是她的十八岁生日,肯定是要大办一场的。 赵公馆门前,司机老张正忙着将两把黑伞放进汽车后备箱。 “二少奶奶今天真漂亮。”春华帮杨柳整理着领口,忍不住赞叹道,她如今已经真心实意地把杨柳当做了赵家的二少奶奶。 杨柳笑了笑,看向眼前的镜子,镜中的少女已经完全褪去了昔日的模样,此时的杨柳肌肤如雪,乌黑的长发挽成时髦的波浪卷,别着一枚珍珠发卡,既不会太过张扬,又不失大家闺秀的典雅。 杨柳的手指不自觉地抚过裙子,这是赵太太特意请裁缝为她定做的。 “好了吗?”赵声砚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杨柳打开门,看见赵声砚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衬衫雪白,领带一丝不苟地系着,整个人英俊得让人移不开眼。 他的目光在杨柳身上停留了片刻,喉结微动:“走吧。” 车上,赵声砚目光不自觉地瞟向身旁的杨柳,她正襟危坐,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小的阴影,看着十分娴静。 汽车驶过雕花铁门,停在大门前的空地上,杨柳下车,面前就是白公馆,它的正前方是一座有着精致雕像的喷泉,直径足有七八米,雨中的喷泉依旧喷洒着水花,更衬得它气势不凡。 此时已经中午,门前已经停满了各种汽车,穿着制服的侍者撑着黑伞,恭敬地迎接每一位宾客。 下车时,赵声砚轻轻扶了一下杨柳的后腰,两人一起走进大厅。 第六十八章 你很好 一进去,杨柳就看见里面摆满了各种鲜花,每一朵都娇艳欲滴,在这里却只是毫不起眼的一部分,更别提其他看着就价值不菲的装饰。 穿着华服的宾客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觥筹交错间,珠宝的光芒晃得人眼花缭乱。 这里的宾客很多,有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有穿着军队制服的长官,也有戴着豪华珠宝的太太小姐,看见赵声砚,都纷纷上来打招呼。 “赵二少,好久不见!”一位穿着条纹西装的中年男子热情地迎上来。 寒暄间,杨柳安静地站在一旁,却听见那位刘老板话锋一转:“这位就是杨小姐吧?果然气质不凡。” 杨柳微微一怔,随即露出得体的微笑:“刘老板好。” 她学了这么久的礼仪,又见过了很多场面,如今也算是可以波澜不惊地面对了。 “不愧是赵家出来的小姐,看那仪态,比白家小姐也不差。”有人小声议论。 赵声砚听着这些议论,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扬,他看向杨柳,发现她正望着大厅中央的蛋糕出神,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美。 就在这时,一阵骚动传来—— “白小姐来了!” 随着一阵低低的惊叹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二楼。 白薇挽着父亲白世奇的手臂,款款出现在雕花栏杆旁。 她今天没有穿洋装,罕见地穿了一身月白色绣银丝的旗袍,贴身的剪裁勾勒出窈窕的曲线,乌黑的长发盘成时髦的波浪髻,鬓边别着一支银色的发簪。 白世奇约莫五十岁,头发已经白了大半,穿着一身白色西服,看样子十分和善。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感谢诸位赏光,来参加小女的十八岁生辰宴……” 杨柳站在赵声砚身侧,仰头望着二楼光彩照人的白薇。 水晶吊灯的光芒洒在白薇身上,为她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衬得她肤若凝脂,唇若点朱。 白薇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当看到赵声砚时,她的眼睛明显亮了起来,唇角勾起一抹甜美的笑容。 她接过父亲的话头,声音清脆悦耳:“今天是我的成人礼,感谢各位的到来……” 杨柳注意到,白薇说话时,视线几乎没有离开过赵声砚,一股酸涩的感觉从心底涌上来。 掌声响起,白薇优雅地提起裙摆,从旋转楼梯上缓步而下,在场无数青年才俊的目光追随着她,但她笑着和众人打过招呼之后,就径直穿过人群,朝赵声砚和杨柳走来。 “声砚,杨柳妹妹,你们能来,我真的很开心。”白薇的声音比平时轻柔,带着一丝羞涩。 她站得离赵声砚极近,近到杨柳能闻到她身上昂贵的香水味,是一种混合了茉莉与檀香的气息,高雅却不张扬。 白薇仰头看着赵声砚,睫毛微微颤动,露出少有的小女儿家的娇羞:“我今天这身打扮怎么样?” 赵声砚礼貌地后退半步,与她拉开距离:“很适合你。” 简单的四个字就让白薇笑靥如花,她转向杨柳笑着问道:“杨柳妹妹觉得呢?” 杨柳抿了抿唇,诚实地回答:“很好看,白小姐今天特别漂亮。” 白薇满意地点点头,突然凑近赵声砚,用只有他们三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等切完蛋糕,能到后花园找我吗?我有话对你说。” 她的眼中满是期待,不等赵声砚回答,就翩然离去,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水味。 赵声砚皱了皱眉,看着手中的香槟,一饮而尽。 宴会厅中央,侍者推出一座五层高的奶油蛋糕,在众人的祝福声中,白薇闭眼许愿,烛光映照着她精致的妆容。 切过蛋糕之后,白薇对着赵声砚眨眨眼,就往后花园走去,赵声砚犹豫了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杨柳忽然有些紧张,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蓝色礼服的女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旁。 “想不想去看看?”林媛凑近杨柳耳边,声音带着蛊惑,“白薇可是准备和他表白呢。” 杨柳猛地转头,对上林媛别有深意的目光。 “这样不好。”杨柳摇头拒绝。 林媛不由分说地挽住她的手臂:“怕什么?我们只是去看看,又不去捣乱。”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陷进杨柳的肉里:“再说了,被发现又怎样?你难道不好奇赵二少会怎么回应吗?” 杨柳被她半拖半拽地带向后花园,心跳加速。 林媛似乎对这里很熟悉,带着杨柳往另一条路走,不过这边没有连廊,杨柳只能一只手被拉着,一只手挡在头上,微风夹杂着细雨拂过她的脸颊,冰凉刺骨。 最后,林媛拉着她躲在一丛茂盛的玫瑰后面,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杨柳已经被拉到了这里,也只能屏住呼吸往前看去。 透过枝叶的缝隙,可以看见白薇正站在紫藤花架下,不停地整理着自己的头发和衣裙。 不一会儿,赵声砚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小径尽头,他走得很慢。 紫藤花架下,雨水顺着顶棚滴落,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白薇站在花架中央,仰头看着向她走来的赵声砚。 “声砚!我就知道你会来。”她的语气里满是欣喜。 赵声砚在离她半米的地方站定,情绪有些复杂地开口:“有什么事吗?” 白薇深吸一口气:“声砚,我喜欢你!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你了!” 赵声砚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白薇鼓起勇气上前一步抓住了赵声砚的手,她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抖:“你呢?你喜欢我吗?今天是我的成人礼,我想和你在一起,不是作为朋友,而是作为恋人,你愿意满足我这个愿望吗。” 雨丝渐渐密集,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杨柳的心跳几乎停滞,身边的林媛也屏住了呼吸。 接着两人就看见赵声砚后退半步,缓缓抽回了手。 “白薇,我只当你是朋友。”他的语调和平常一样冷淡。 这白薇的脸色瞬间苍白,涂着口红的嘴唇微微发抖:“为什么?” 她提高了声音:“你现在又没有喜欢的人!我哪里配不上你了?” 花丛后,杨柳的心猛地揪紧,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甚至害怕这声音会被前方的人听见。 “你很好,但感情不能勉强。”赵声砚声音低沉地开口。 白薇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凄楚:“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赵声砚沉默了一瞬,白薇像是发现了什么,她的眼睛死死盯着赵声砚:“难怪圣诞舞会我邀请你做我的舞伴,你都没来。” 赵声砚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 “那为什么不能试试?说不定相处久了就会……”白薇再次抓住他的手。 “白薇。”赵声砚打断她,再次坚决地抽回手,“我不想因为所谓的门当户对就和你在一起,这对我们都不公平。” “对不起,你以后会找到适合你的人。”赵声砚的声音里带着歉意。 白薇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还想再说什么,却听见赵声砚突然转头厉声喝道:“谁在那?” 杨柳浑身一僵,还没来得及反应,林媛已经一把将她推了出去。 她踉跄几步,险些摔倒,抬头正对上赵声砚震惊的目光和白薇泪痕斑驳的脸。 “杨柳,你什么时候来的?”赵声砚挣开白薇的手,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 白薇看着自己被甩开的手,又看看突然出现的杨柳,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是现在自己告白被拒绝的事情已经被杨柳看到了,她也没有再细想。 最后白薇用手背狠狠擦去眼泪,对杨柳冷漠地说:“我不希望这件事传出去。” 她的话里带着命令和居高临下,杨柳从未见过这样的白薇,她愣了一下,接着开口:“我保证不会说出去的。” 白薇最后盯着赵声砚冷哼一声,就转身离开了。她一直维持着白家大小姐的仪态,背影看上去依然优雅,可如果仔细看,却能发现她的肩膀在颤抖。 等她走后,杨柳这才想起林媛,可等她回头望去时,花丛后早已空无一人。 她看着还在原地的赵声砚,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是林媛她非要拉着我过来。” “没关系,这件事本就与你无关。"赵声砚声音很恢复了平静。 他看着杨柳被微微淋湿的头发,递给她一张手帕:“我们先回去吧。” 第六十九章 谈话 宴会厅内依旧温暖。 赵太太正与几位夫人寒暄,余光瞥见杨柳和赵声砚从侧门进来,立即注意到杨柳打湿的发梢和微微泛白的嘴唇。 她快步走过去,拉住杨柳冰凉的手,眉头紧蹙:“这是怎么了?头发都湿了。” 杨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发梢,水珠顺着指尖滑落:“没事的太太,就是去外面走了走,不小心淋了点雨。” 她的声音有些发虚,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看着有些可怜。 赵太太看了一眼和她一起进来的赵声砚,但她没有多问,只是有些担忧地催促道:“赶紧回去换身干衣服,这天气最容易着凉。” “我送她回去吧。”赵声砚开口,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 赵太太轻轻点头:“也好,你们先回去。” 她回头看了眼正在与几位军官畅谈的赵玉山,丈夫满面红光,显然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不用和你父亲说了,他正忙着。” 赵声砚点头。 回程的汽车上,雨点敲打着车顶,发出密集的声响。 杨柳做在角落靠着窗,湿漉漉的发丝有几缕贴在脸颊上,显得格外脆弱。赵声砚坐在边上扫了她一眼。 “在想什么?”赵声砚突然开口。 杨柳抬起头:“我不知道以后该怎么面对白薇了。”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淹没:“她一直把我当妹妹看待。” 赵声砚的眉头皱得更紧:“是我拒绝的她,与你无关。” 杨柳咬了咬下唇:“可是她说老爷和她父亲有意让两家联姻。” “我不会答应的,我的婚姻,我自己能做主。”赵声砚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手指在膝盖上收紧。 车厢内陷入沉默,只有雨声依旧。 杨柳望着窗外模糊的灯光,犹豫了许久才再次开口:“我瞒着她婚约的事,是不是不太好?” 赵声砚转过头盯着她:“难道你想让她知道?”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警告:“白薇可不是这么好说话的人,她对你友善,是因为她把你当做一个无足轻重的‘妹妹’,如果她知道你和我有婚约……” 杨柳没说话,她其实也能感受到,虽然白薇对她态度不错,但是她的好,更像是高高在上的施舍,那些甜美的笑容背后,是不容反驳的霸道。 可即便如此,白薇依然是少数对她释放善意的人之一,她不愿意欺骗她。 见杨柳还在纠结,赵声砚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别想了,专心读书,婚约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杨柳轻轻点头,将脸转向窗外,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就像她此刻纷乱的思绪。 回到小院后,赵声砚站在走道上,看着杨柳匆匆进屋的背影。 等他再经过隔壁的房间时,里面就传出隐约的俄语朗读声。 赵声砚站在门外,听着少女清亮的嗓音磕磕绊绊地念着陌生的单词,离开的脚步也变得轻了一些。 那天宴会过后,杨柳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只是白薇却再也没有找过她,不知是不是因为那日在杨柳面前丢了面子,还是因为赵声砚的缘故不想再见到她。 不过杨柳已经将这些事情放下,除去周末雷打不动地去军营意外,她的时间全部都用来学习,老师知道杨柳的聪明,加上她很遵守纪律,每天安安静静地学习,很得老师的喜欢。 这天周六,杨柳熟门熟路地到了靶场,轮值的守卫见到她,笑着点头致意:“杨小姐,今天来得真早。” “早。”杨柳利落地回以微笑,短发在晨风中轻轻晃动。 她穿着一身藏青色的束腰衣裤,裤脚利落地扎进军靴里,整个人显得格外干练。自从剪了短发,她练枪时再也不用担心发丝会遮挡视线,动作也更加干脆利落。 靶场上空无一人,杨柳熟练地取出手枪,装弹、上膛,动作一气呵成。 她眯起一只眼,对准五十米外的靶子,扣动扳机—— “砰!” 子弹稳稳地钉在九环的位置,杨柳神色如常,继续瞄准下一个靶子。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太阳逐渐升高,杨柳的额头上也出现了一层薄汗。 “哟,这不是杨小姐吗?”一个爽朗的男声从身后传来。 杨柳回头,看见陈默大步走来。 “陈默。”杨柳放下枪,笑着朝他打招呼。 陈默一般也不怎么来这边,这次见着她,目光在她短发上停留了片刻:“怎么突然剪短发了?我记得上次见你还是长发,差点没认出来。” 杨柳下意识摸了摸齐耳的短发,发梢有些刺手:“短发方便,不用扎头发,洗了干得也快。” 陈默这才注意到,短发将杨柳的五官衬托得更加立体,她原本藏在长发下的英气此刻完全展露出来整个人透着一种干净利落的飒爽。 “挺适合你的。”陈默赞叹了一句,接着问她,“声砚今天没来?” 杨柳摇摇头,重新装填子弹:“他有别的事。” “哦?他不是在上学吗,还能有什么事?”陈默好奇地问了句。 杨柳微微皱眉,指尖在枪身上轻轻摩挲:“我也不知道,他最近一直很忙。” 陈默意味深长地“唔”了一声,突然话锋一转:“杨小姐以后打算帮赵家做事吗?会不会考虑来军营?” 杨柳愣了一下,随即她摇摇头:“还没想那么远。” 陈默摇摇头:“多练练枪也好,这世道啊,有点自保能力总没错。” 他的话让杨柳心头一紧,最近报纸上总在报道边境紧张的消息…… 还没等她细想,余光忽然看见有人过来,她转过头定睛一看,正是何青青。 何青青也看到了杨柳,她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涂着口红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但出乎意料的是,她只是狠狠瞪了杨柳一眼,就绕道走了,像是顾忌着什么。 陈默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听说之前有人找她谈过话。” 杨柳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她还想再问,陈默却已经摆摆手告辞了:“我还有事,先走了。你继续练。” 第七十章 被发现了 中午时分,杨柳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五月初的阳光已经有些毒,她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坐上了回去的车。 回到赵公馆,厨房里已经飘出阵阵甜香,赵太太挽着袖子站在案板前,看到杨柳进来,她眼睛一亮:“来得正好!快来帮我揉面。” 杨柳洗了手后擦干,接过赵太太递来的面团,温暖的阳光透过厨房的玻璃窗洒进来,将两人的身影映在墙上,宛如一对亲密的母女。 “清晏最喜欢吃我做的桂花糕了,他上次回来的时候就说下次还想吃。”赵太太的声音温柔似水。 杨柳看着赵太太眼中期待的目光,那里面是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爱,她点点头,更加卖力地揉着面团,仿佛这样就能把所有的祝福都揉进去。 赵清晏是第二天下午回来的,他回来后就一直住在了赵公馆里,直到十天后。 赵家决定举办一场宴会,一来是为了宣布大儿子赵清晏的回来的消息,二来也是让他多和这北平城里的权贵多熟悉熟悉,杨柳自然也要出席。 早晨,杨柳坐在梳妆台前,指尖轻轻翻动着书页。 她化了妆,穿着一身淡青色的长裙,领口别着一枚珍珠胸针,衬得肌肤如雪,利落的短发烫过后,多了几分别样的风情。 书桌上摊开的是一本初中的数学,密密麻麻的笔记填满了页边空白。 杨柳咬着下唇,眉头微蹙,正为一道几何题绞尽脑汁,窗外人来人往的声音却丝毫打扰不到她的专注。 “笃笃”。 两声轻响从门口传来。 杨柳抬头,看见赵声砚倚在门框上。他今天穿着一身笔挺的浅色西装,衬衫雪白,领带一丝不苟地系着,整个人英俊得让人移不开眼。 “可以下去了。”赵声砚的声音很轻。 杨柳看了眼还没解开的题,有些犹豫。 赵声砚走过来:“在看什么?” 杨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初中的课本,我想提前学一学。” 赵声砚挑了挑眉,拿起书本翻了翻,书页上密密麻麻全是杨柳娟秀的字迹,有些地方还用红笔仔细标注了疑问。 他的目光在那些工整的笔记上停留了片刻:“待会儿教你。” 说完赵声砚将书本放回桌上,指尖不经意间擦过杨柳的手背:“走吧,别让客人等久了。” 杨柳点点头,跟着他走出房间。 来了这边快一年,杨柳的个子长高了不少,今天又是在赵家举办宴会,她就没有选择折磨自己的脚,而是穿了一双平底鞋。 跟在赵声砚身后的脚步声很轻,他甚至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确认人还在身后。 宴会厅里,杨柳站在角落的香槟塔旁,还在想那道数学题,目光有些失神,不过今天的主角不是她, 即使有人发现了也不会在意。 在她的对面,赵声砚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西服,衬得肩宽腰窄,他正在赵清晏旁边和其他人聊天,举手投足间尽是世家公子的优雅从容。 不远处,白薇一袭银白色鱼尾裙,她的目光一直在赵声砚和杨柳之间来回扫视,却发现这两个人似乎并没有什么交流。 这一个月来,因为之前生日宴的事情她刻意避开与赵声砚和杨柳的接触,本来今天的宴会她也并不打算来,可是想到昨天林媛和她说的那些话,她还是来了。 “需要再来一杯吗?”侍者的询问打断了杨柳的思绪。 “不用了,谢谢。”杨柳笑了笑,将几乎没动过的酒杯放在托盘上。 大厅里的空气太过闷热,香水味、酒气和人群的嘈杂让她有些透不过气。 她环顾四周,决定找个僻静的地方喘口气。 穿过几道拱门,音乐声渐渐远去。 杨柳顺着铺着厚实地毯的走廊往前走,就在她即将拐过一个转角时,一阵刻意压低的交谈声从阴影处传来。 “不会被发现吧?”一个年轻男声紧张地问道。 “放心,老爷今晚喝了不少,不会注意到我的。” 这个声音杨柳再熟悉不过,是徐雪琴特有的,带着几分慵懒的腔调。 杨柳的脚步猛地顿住,她本能地贴紧墙壁,屏住呼吸。 徐雪琴的声音继续传来:“下周三,老地方,记住……” 杨柳的心跳骤然加速,她本不该偷听别人的谈话,但是毕竟徐雪琴是赵家的二姨太,他们说的事情总感觉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她正犹豫着是否该继续听下去,身后突然传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响。 “杨柳。” 拐角处的谈话声戛然而止,显然是察觉到了有人在外面。 白薇的声音让杨柳一惊,她转身,看见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目光有些复杂。 “白薇?”杨柳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一些。 白薇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异常,她冷淡地抬了抬下巴:“我有话和你说。” 杨柳的余光瞥见拐角处的阴影似乎晃动了一下,她急忙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挡住白薇的视线:“这里不太方便,我们换个地方吧。” 杨柳不知道白薇要说什么,但是不管说什么,这里都不是一个好地方。 白薇挑了挑眉,最终点头同意。 偏厅的玻璃门上镶嵌着繁复的鸢尾花纹,几盏壁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杨柳轻轻带上门。 “一个月不见,你变了不少。”白薇率先开口,打量着杨柳的短发,目光里带着几分审视。 杨柳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白薇挺直身子坐在天鹅绒沙发上,仪态优雅地开口:“你知道吗?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想不通一件事。” 白薇站起身看着她:“那就是为什么声砚会拒绝我。” 她站到窗前,修长的手指紧紧攥着窗帘的流苏。 “直到昨天才有人告诉我,原来你们不止是亲戚关系那么简单,这是真的吗?”她的声音蕴含着无限的冷意。 杨柳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后背沁出一层冷汗,她强自镇定地抬头,发现白薇的眼睛红得可怕,里面压抑着滔天的怒火。 “是谁告诉你这些的?”杨柳的声音有些不自然。 白薇冷笑一声:“谁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亲眼看见除夕夜你和赵声砚举止亲密。” 她上前一步,死死盯着杨柳:“现在,回答我的问题。” 杨柳偏过头没有开口,她无法否认这件事。 第七十一章 安慰 杨柳看着白薇精致的妆容下扭曲的表情,想起对方曾经对她释放的善意,那些温柔的微笑,此刻都成了压在心口的巨石。 她深吸一口气:“其实我和赵声砚没有你想的那种关系,当时是……” “二少奶奶!救命啊!” 杨柳刚打算把和赵声砚的事情说出来,偏厅的门突然被猛地推开。 春华跌跌撞撞地冲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她的发髻散乱,脸上还带着泪痕,不停对着杨柳磕头。 “求您帮帮我!德才他——” 春华的哭喊戛然而止,她这才发现玻璃门后的阴影里还站着一个人。 白薇正死死盯着她,眼中的寒意让人不寒而栗。 “二少奶奶?”白薇的声音轻得可怕。 随着这声问话,她的头缓缓转向杨柳。 杨柳看见她的表情,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整个偏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春华面如死灰,突然更加用力地磕起头来,额头撞击地面的闷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奴婢错了!奴婢瞎了眼没看见白小姐!求您饶了奴婢吧!” 白薇完全无视了春华,她走到杨柳身前,目光像刀子一样:“不解释一下吗?” 她一字一句地问道:“刚才不是说和赵声砚没有关系吗?怎么又变成‘二少奶奶’了?” 杨柳上前想拉住她的手:“白薇,我可以解释——” “啪!” 白薇狠狠甩开她,杨柳踉跄着后退几步,撞翻了茶几上的花瓶,水晶花瓶摔在地上,碎片四溅,水渍迅速在地毯上晕开一片深色。 白薇声音颤抖:“骗我很好玩是吧!看着我像傻子一样被耍得团团转是不是很开心?!” “不是这样的!” 杨柳急切地解释:“我们确实有婚约,但——” “够了!看来你确实在骗我。”白薇厉声打断,她抓起手包,指甲在上面留下几道深深的划痕。 “我不会再相信你说的话了,真相我会自己查。至于你……” 她眯起眼睛,声音里带着刻骨的寒意:“敢骗我的人,从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说完,她猛地推开玻璃门冲了出去。 推门的动作带来一阵冷风,玻璃门被打开又重重地弹回来,上面的鸢尾花图案在剧烈晃动中扭曲变形,映出杨柳惨白的脸。 杨柳下意识想追,却被春华抱住了腿:“二少奶奶!求您救救刘德才!他欠了赌场一百大洋,已经被人抓走了!” 春华还跪在地上,不停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白小姐在这,以为只有杨柳一个人才过来的……求您帮帮我!” 杨柳看着白薇的背影,整个人突然失去了力气,颓然地跌坐在沙发上。 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春华的哭求声、白薇的威胁、还有那个未说出口的真相,全部在脑海中搅成一团。 杨柳罕见地吼道:“别哭了!” 春华被吓得一个激灵,一句话也不敢说。 杨柳思索着该怎么办,现如今只有她和赵声砚知道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能先去找赵声砚商量了。 离开偏厅前,她回头看了一眼泪流满面,心如死灰的春华:“我现在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有什么困难晚点再和我说。” 春华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希望,她跪行几步,布满茧子的手紧紧抓住杨柳的裙角:“谢谢二少奶奶!谢谢二少奶奶!奴婢就知道您心善!” 杨柳站起身,裙摆从春华手中滑落,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哭得妆容全花的丫鬟,推开偏厅的门走入嘈杂的宴会厅。 彩绘玻璃在她身后合上,将春华卑微的感恩声隔绝在内。 宴会厅内,杨柳匆匆穿过衣香鬓影的人群,目光焦急地扫视四周,却始终没有找到那抹白色的身影。 赵声砚正与一位穿着条纹西装的绅士交谈,余光瞥见杨柳匆匆走来的身影,他微微侧头,发现她额前的碎发已经微微汗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我有事和你说。”杨柳走到他身边,声音压得极低,还带着轻微的颤抖。 她对那位绅士歉意地笑了笑,唇角勉强扯出的弧度显得格外脆弱。 赵声砚看着她的样子眉头紧蹙,他放下酒杯,对那位绅士点头致意:“抱歉,失陪一下。” 跟着杨柳快步离开时,赵声砚注意到她的肩膀绷得紧紧的,纤细的手指不停地绞着裙摆。她的步伐又快又急,好几次险些踩到自己的裙角。 赵声砚伸手虚扶了一下她的后背,感受到她身体轻微的颤抖。 “怎么了?”到了无人的转角处,赵声砚低声问道。 杨柳转过身,她的睫毛剧烈地颤动着,像是受惊的蝶翼:“白薇她……知道我们的关系了。” 赵声砚的瞳孔猛地收缩,他下意识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人在附近后,才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杨柳急促地将偏厅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她的语速很快,越到后来越慌张。 她说到春华突然闯进来喊她“二少奶奶”时,手指无意识地抓住了赵声砚的袖口,力道大得让布料都起了皱褶。 赵声砚的眉头越皱越紧,在眉心形成一道深深的沟壑,他伸手握住杨柳冰凉的手指:“先别慌。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白薇,让她不要声张,然后再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她。” “可是我刚刚在这里没有看到她,她一定是气走了。”杨柳眼眶泛红。 赵声砚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试图传递一些温暖:“我马上让人去找。你先别担心。” 可杨柳的表情依然慌乱,她的嘴唇失去了血色,微微发抖,但她还是说道:“我也去找。” 赵声砚点头。 可是杨柳在赵家附近都找遍了也没找到白薇,知道她肯定是离开这里了。 杨柳一刻不停地找着每个角落,因为她很害怕。害怕被人发现她不是什么赵家的亲戚,只是一个被赵家买来的冲喜丫头,她害怕看到别人异样的目光和背后的指指点点。 她还不能很好地面对这些。 到后面杨柳又碰到了赵声砚。 “找到了吗?”她眼含希望地看着他。 赵声砚摇头:“暂时还没有。” 杨柳的表情肉眼可见的差,她的手紧握成拳头,眼中是茫然和不知所措。 她喃喃自语:“怎么办?赵声砚怎么办?假如她把我们的事……” 话未说完,赵声砚突然将她拉入怀中,他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别怕。”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低沉而安稳。 他的手掌轻轻抚过她的发丝,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杨柳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混合着一丝香槟的甜味,莫名让人安心。 杨柳的脸颊贴在赵声砚胸膛上,能清晰地听到他有力的心跳声。 “如果,如果真的被大家知道了呢?”杨柳小声问道,声音闷在他的西装里。 赵声砚的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顶:“不必在意那些根本不认识你的人怎么想。”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有力:“只要做好你自己想做的事就够了。” 杨柳在他怀里轻轻点头,发丝摩挲着他的西装,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赵声砚感受着怀中人渐渐平稳的呼吸,手臂不自觉地收紧。 他不想再看到她露出那样惊慌失措的表情了。 第七十二章 报复 从赵家出去后,白薇踩着高跟鞋漫无目的地走在北平城的街道上。 她精致的妆容已经有些被泪水晕开,唇上的口红也因为紧咬嘴唇而斑驳不堪。 “二少奶奶……”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刻骨的恨意。 一辆黑色轿车从她身边缓缓驶过,又倒了回来。 车窗摇下,露出一张年轻男人的脸。 “小姐,心情不好?”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随意,“有没有兴趣去跳个舞喝点酒?换个心情。” 白薇停下脚步,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男人已经从车上下来,他约莫二十三四岁,五官深邃,眉骨很高,一双桃花眼里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深灰色西装,领带松松地挂着,露出锁骨处一小片麦色肌肤。 “前面就是舞厅,里面的音乐不错。”男人指了指不远处霓虹闪烁的建筑。 白薇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月宫”几个大字出现在眼前。 若是平时,她很少踏入这种声色犬马的地方,但今晚—— 去他的淑女教养! 她需要酒精,需要喧嚣,需要忘记那个可恨的“二少奶奶”。 “带路。”她冷冷地说,率先迈开步子。 男人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光芒,快步跟上。 他落后半步,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白薇的背影,合身的礼服,优美的肩颈线条,还有那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珍珠发饰。 舞厅里灯光昏暗,萨克斯的声音缠绵悱恻。 白薇一进门就吸引了无数目光。 她白色的礼服在彩灯下似在放光,与周围浓妆艳抹的舞女形成鲜明对比。 “小姐,能请您跳支舞吗?”一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抢先凑上来。 白薇身后的男人立刻上前一步,彬彬有礼地伸出手:“抱歉,这位小姐已经有伴了。” 他的动作优雅得体,但语气却霸道。 白薇挑了挑眉。 无所谓了,反正今晚她只是想放纵自己。 “跳吗?”她将手搭在男人掌心,声音冷淡。 男人微微一笑,牵着她步入舞池。 乐队正好换了一曲慢华尔兹,他将手轻轻搭在白薇腰间,带着她旋转起来。 白薇的舞步无可挑剔,这是从小练习的结果。但她的眼神却始终飘忽,透过男人的肩膀望向远处。 “您跳得真好,”男人在她耳边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垂,“就是不太专心。” 白薇回过神,却没有回答。 几支舞下来,白薇的脚踝已经隐隐作痛,她甩开男人的手,径直走向角落的卡座。 “威士忌,加冰。”她对侍者说,声音有些沙哑。 男人跟了过来,在她对面坐下:“自我介绍一下,周潮生,做点烟草生意。” 他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介意吗?” 白薇摇摇头,接过侍者递来的酒一饮而尽。 酒精灼烧着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股火。 “看起来你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周潮生吐出一口烟圈,状似随意地问道。 白薇扫了一眼周潮生,他的口音不像本地人,恰好她现在需要的就是一个陌生人。 白薇盯着杯中剩余的冰块,突然笑了:“我被骗了,有人抢了我喜欢的男人,还假装和我做朋友,把我当傻子一样耍。” “原来如此,所以你是想报复?”周周潮生状似随意地问道。 白薇抬起头:“如果我说是的,你有什么好主意?” 周潮生微微一笑,凑近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白薇的表情从愤怒逐渐变成惊讶,最后化作一个冰冷的微笑。 “有意思。”她端起新上的酒抿了一口。 “我叫白薇,以后有事可以来找我。” “荣幸之至。”周潮生举杯致意。 一小时后,周潮生绅士地为白薇叫了车,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扩大。 他早就调查过北平城所有权贵的资料,白薇的身份,从见到她的第一面他就认出来了。 “真是天助我也。”他轻声自语,转身回到了月宫。 彩色的玻璃灯球旋转着,将斑驳的光影投射在舞池中相拥的男女身上,空气中弥漫着香水、烟草和酒精混合的奢靡气息。 白薇离开后,周潮生独自坐在吧台前。 调酒师擦着玻璃杯,好奇地打量这个出手阔绰的客人,他的西装一看就是最好的裁缝手工缝制,腕表是瑞士限量款,就连打火机都是镀金的。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吧台,似乎是在等着什么人。 赵公馆,赵声砚站在窗前。 “二少爷,白小姐已经回白公馆了。”小五站在门口,恭敬地汇报。 赵声砚微微颔首,转身看向坐在一边的杨柳,听到消息,她立刻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急切。 “太好了,我现在就去白公馆找她解释,我要告诉她,我们的婚约只是个意外,其实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杨柳说完就要动身。 赵声砚却突然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掌心温热干燥,力道却大得让杨柳微微吃痛。 “赵声砚?”杨柳疑惑地抬头,对上他深邃的目光。 他的眼睛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幽深,像是压抑着什么情绪。 赵声砚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最终,他只是低声道:“我和你一起去。” 杨柳点点头,眼中浮现出一丝急切:“那我们快走吧,趁她——” “少爷!”刚刚离开的小五突然急匆匆地跑进来,打断了杨柳的话,“老爷找您,说是有重要的事,让您立刻过去。” 赵声砚松开杨柳的手,深吸一口气,最终只能无奈道:“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杨柳点头答应:“好,那我先去了。” 白公馆的大厅里,杨柳坐在沙发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 茶已经凉了,她却一口都没喝。 “杨小姐,”下人走过来,脸上带着歉意,“小姐说她不想见您。” 杨柳猛地站起身,她的声音带着急切:“麻烦您再通报一次,就说我真的有重要的事情要解释!那天的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样!” 那名下人面露难色,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转身去了楼上。 楼上,白薇看着来人:“她走了吗?” “没有,杨小姐说她有重要的事想和您解释。”下人有些战战兢兢地开口。 白薇声音拔高:“听不懂我的话吗,让她滚!我不会再相信她了,如果接下来她还不走,走的就是你!明白了吗?” 等待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墙上的西洋钟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杨柳站在大厅中央,手指紧紧绞在一起。 终于,那下人回来了,脸色比刚才更加尴尬。 她低声道:“小姐说让您回去。她还说……” “她说她不会再相信您的话了,如果您不走,走的就是我。” 她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声音带着恳求:“杨小姐,我家里还有弟弟要照顾,请您体谅……” 杨柳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她张了张嘴,却无法开口。 最终,她只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关系,我先走了。” 走出白公馆的大门,杨柳站在台阶上,望着远处变暗的天色,她叹了口气,拢了拢单薄的衣衫,缓缓走下台阶。 第七十三章 隐情 赵公馆的书房里,赵玉山背对着门口,看着窗外。 “父亲。”赵声砚站在门口,声音低沉。 他的西装外套已经脱下,只穿着一件熨帖的白衬衫,阳光下,他的轮廓显得格外锋利。 赵玉山转过身,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来了,坐吧。” 赵声砚依言过去坐下,抬头看向赵赵玉山:“父亲找我过来有什么事?” 赵玉山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缓缓开口:“今天我和白世奇聊了聊,我们两家有意结为亲家。” 赵声砚的瞳孔猛地收缩,指节不自觉地绷紧。 “白薇那孩子很不错,”赵玉山继续说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你从小玩到大,知根知底,家世相貌也都相配,而且我看她对你也很有好感。” 他接着道:“这件事我还没和你母亲说,先问问你的意见。” 赵声砚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声音很冷:“你忘了我已经有婚约了吗,这件事当初还是你同意的。” “那只是权宜之计罢了。”赵玉山不屑:“一个乡下丫头,哪里配得上你?赵家供她吃穿,送她读书,已经仁至义尽了!” 赵声砚的声音压抑着怒火:“我不喜欢白薇,而且她也不会同意。” 赵玉山冷笑一声:“不让她知道不就行了?等生米煮成熟饭——” “晚了。”赵声砚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她已经知道了。” 赵玉山愣了一下,随即摆摆手:“那又如何?你们又不是真夫妻。把真相告诉白薇,她会理解的。” 他的语气缓和下来,带着几分诱哄:“至于杨柳,你母亲要是喜欢,可以认她做个干女儿,照样过大小姐的生活,我想她肯定会同意。” 赵声砚站在原地,神情冷漠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这个自己从小敬仰到大的父亲,如今和自己心目中的形象却越来越不同,他自私,无情又冷漠,对待没有利益的人就像对待路边的一条野狗。 “所以您当初娶母亲也是因为她能给您带来帮助吗?”赵声砚质问他。 “你说什么?” 赵玉山被这句话激怒了,他猛地站起来:“我和你母亲当然不一样!那乡下来的小丫头能和你母亲比吗?!” 赵声砚冷笑,连敬称也不喊了:“你不就是从乡下来的吗?” “我……”赵玉山一时语塞。 不过很快,他岔开话题:“我怎么样不需要你来说!你当初不是很不情愿的吗,难不成真喜欢上那个小丫头了不成!” 赵声砚面无表情地说:“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身为赵家的人,我不会做出如此卑劣的事情。” “你哪里都好,就是有时候太过心软,不像你大哥。”赵玉山听到他的话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失望。 这句话仿佛触动了某个开关。赵声砚猛地抬头:“我不会同意的,要结亲,您自己去娶好了!” “放肆!”赵玉山暴怒,一掌拍在桌上,茶杯被震得跳了起来,“你怎么跟你父亲说话的?!和白家联姻对我们赵家,对你自己都是天大的好事!白家的资源、人脉——” “我不需要。”赵声砚大声地打断他,“这是我自己的事情,难道我连自己的婚事都不能做主吗?” “这件事你还真做不了主!”赵玉山厉声喝道,额角青筋暴起。 父子二人对峙着,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 最终,赵声砚一言不发,转身大步离开。 身后传来赵玉山愤怒的咆哮和瓷器碎裂的声音,赵声砚充耳不闻,径直走向大门。 他开着汽车去了白公馆。以白薇的性格,知道真相后绝不会善罢甘休,杨柳一个人去,不知道会面对怎样的刁难。 白公馆外,杨柳走出门口,看见赵声砚正倚靠在车门边。 看见杨柳,他将手中的烟摁灭,走到杨柳面前,声音低沉地问道:“怎么样?” 杨柳摇摇头:“她不肯见我。” 赵声砚的眉头皱得更紧。 突然,杨柳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把抓住赵声砚的手腕:“对了!白薇说不定愿意见你!你去和她解释清楚好不好?” 她想拉着赵声砚往白公馆大门走去,却发现他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杨柳疑惑地回头,对上赵声砚复杂的目光。 赵声砚看着她焦急的眼神,突然伸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 “你在这乖乖等我,我会和她说清楚的,但不只是这件事。” 杨柳愣住了。 赵声砚的手指温暖干燥,抚过她脸颊的触感让她心跳加速。 “还有什么事?” 杨柳还想说什么,赵声砚已经大步走了进去。 杨柳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伸手抚摸过自己的脸颊,那里的皮肤还在微微发热。此时她的那些担忧害怕都被隔绝在外,只有刚刚赵声砚触碰过的感觉还在。 “别对我这么温柔啊。”她喃喃自语。 白薇站在楼梯口,她的长发松散地披在肩上,看见赵声砚,她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稀客啊,赵二少造访,有何贵干?”白薇缓步走下楼梯。 赵声砚没有寒暄,直接开门见山:“关于我和杨柳的婚约的事是有隐情的。” 白薇的脚步微微一顿,随即冷笑一声:“哦?还有什么隐情能赵二少爷心甘情愿地同别人结婚?” 赵声砚的目光直视着她,喉结滚动了一下:“当初我重伤昏迷,母亲听信道士的话,买来杨柳冲喜。” 白薇惊讶地看着赵声砚,不过随即就恢复了冷漠。 她走到沙发边坐下,手指轻轻敲击着沙发扶手:“所以呢?你现在来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别怪她?” “我想说的是这件事与她无关,她也是受害者。”赵声砚的声音沉了几分。 “哈!”白薇突然笑出声,笑声尖锐得刺耳,“赵声砚,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她猛地站起身:“就算你们当初是迫不得已,现在你醒了,为什么不解除婚约?”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赵声砚,嘴唇微微发抖:“除非,你喜欢上她了?” 会客厅里瞬间安静得可怕,赵声砚的眉头快速地皱了一下,这个细微的表情没有逃过白薇的眼睛。 赵声砚沉默了一瞬,他自己也不知道算不算喜欢,但是他能感觉到杨柳在他心里确实是不同的, “不管我喜不喜欢她,她现在还是我名义上的妻子,希望你能保守这个秘密。”赵声砚开口道。 白薇的声音陡然拔高:“凭什么我要替你们保守秘密?” 她的眼中燃起怒火:“说来说去结果还是为了杨柳,什么好事都让那个贱人占尽了,我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赵声砚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他上前一步:“你说了也无所谓。本来我们确实打算解除婚约,但现在——”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如果你敢对杨柳不利,我不会放过你。” 白薇的脸色瞬间惨白,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赵声砚,眼睛瞪得极大:“你威胁我?为了一个买来的冲喜丫头威胁我?” “我一直把你当朋友。”赵声砚的声音缓和了些,“希望你能理解。” “朋友?”白薇冷笑一声,突然抓起茶几上的水晶烟灰缸狠狠砸在地上。 碎片四溅,有一片擦过赵声砚的手背,留下一道细小的划痕。 白薇颤抖着声音道:“赵声砚,你可真无耻。” 赵声砚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发疯。 白薇的胸口剧烈起伏,精心保养的长发因为激烈的动作而凌乱。 她的眼中含着泪,却倔强地不让它们落下:“想让我这么简单原谅她?做梦!从小到大,还没人敢这么耍我!” “看来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了。”赵声砚转身走向大门。 “赵声砚!”白薇突然喊道,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倒要看看,你能护她到什么时候!” 赵声砚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大门在他身后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第七十四章 出事 看见赵声砚从白公馆走了出来,杨柳着急地问道:“见到她了吗,她怎么说?” 赵声砚看着变暗的天色:“先回去再说。” 夜色沉沉,赵声砚驾驶着黑色轿车缓缓驶离白公馆。 车窗外的路灯一盏盏掠过,在杨柳苍白的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她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身旁的赵声砚。 “白薇她……怎么说?”杨柳的声音有些发抖,像是怕听到答案,又急切地想知道。 “她没同意。”赵声砚修长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骨节分明,青筋微微凸起。 他淡淡开口:“但你不必担心,我不会让她做什么的。” 杨柳眼中闪烁着不安:“都是我不好,如果当初早点告诉她……” 车子驶入赵公馆的大门,轮胎碾过碎石路发出细碎的声响。 赵声砚停好车,转头看向杨柳。 “不是你的错,别想了,回去休息吧。” “嗯。” 赵声砚的声音依旧冷淡,可正是这样的语气,让杨柳的心逐渐平静了下来。 回到小院,杨柳突然想起春华的事。她叫住正在打扫的兰香:“春华在哪?” 兰香停下手中的活计,擦了擦额头的汗:“她好像和二太太在一起,在后花园呢。” 后花园里,夜来香的芬芳弥漫在空气中。 杨柳穿过蜿蜒的小径,远远看见徐雪琴和春华坐在紫藤花架下的石凳上。 徐雪琴正笑着对春华说着什么,春华的表情比白天轻松了许多,甚至带着几分笑意。 “琴姨。”杨柳走过去,轻声打招呼。 徐雪琴抬头,红唇微扬:“杨柳来了?快坐。”她拍了拍身边的石凳,动作优雅。 春华看见杨柳,立刻站起身:“二、二少奶奶……” 杨柳注意到她额头上还带着未消的红印,是白天磕头留下的痕迹。 她柔声问道:“刘德才的事解决了?” “解决了解决了。”徐雪琴抢着回答,从手袋里取出一把檀香扇轻轻摇动,“不过是欠了点钱,我已经补上了。” “欠了多少?”杨柳追问。 春华低着头,声音细如蚊呐:“一、一百大洋。” “这么多?”杨柳倒吸一口冷气。这个数目相当于普通工人半年的薪水。 “本来没这么多的,利滚利就...”春华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杨柳的表情严肃起来:“那这钱是怎么算的?” “算我借给她的。”徐雪琴笑眯眯地说,扇子遮住了半边脸,只露出一双含笑的眼。 杨柳转向春华,语气严肃:“以后不要再帮刘德才了,赌钱只会害了他,也害了你。” “不会了不会了!这是最后一次!我发誓!”春华扑通一声跪下。 “下次再发现,我就要告诉太太了。”杨柳叹了口气说道。 春华连连摇头,徐雪琴收起扇子,轻轻拍了拍杨柳的手打圆场道:“好了,事情已经解决了。我相信春华会记住教训的。” 春华又转头对徐雪琴千恩万谢,那副感恩戴德的样子让杨柳心里莫名地有些不舒服。 回到房间,杨柳坐在书桌前,摊开的课本上密密麻麻全是笔记。 她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可白薇愤怒的“骗子”、赵声砚温柔的触碰、徐雪琴意味深长的笑容,交替着在脑海中浮现。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 杨柳叹了口气,合上书本。 她需要新鲜空气。 夜风拂过庭院,带着早春的凉意。 杨柳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后院。 她摆开架势,练起了赵声砚教她的拳法。 一下,两下……汗水渐渐浸湿了她的后背。 一个钟头后,她终于感觉心里没有了那些杂念。 第二日放学后,教堂的钟已经响了五声,杨柳从老师的办公室出来后,校门口已经空无一人。 她因为做事干净利落,加上时常勤学好问,老师对她很是喜爱,偶尔会留她下来帮忙。 此时杨柳抱着几本厚重的教科书,站在门口张望了片刻。 “太晚了,还是走这边吧。”杨柳低声自语,转身拐进了一条平时很少走的小巷。 这条小路能节省不少时间,但此刻却显得格外幽深。 杨柳的脚步不自觉地加快。她的皮鞋踩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刺耳。 突然,她听到身后传来其他的脚步声,沉重、缓慢,却紧紧跟随着她的节奏。 杨柳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她装作整理头发,悄悄回头瞥了一眼。 四周空无一人,只有两个身材魁梧的壮汉正跟在她身后十几步远的地方。 他们穿着粗布短褂,满脸横肉,其中一个嘴角有道狰狞的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骇人。 杨柳的心跳骤然加速,她抱紧怀中的书本,不动声色地加快了脚步。 谁料身后的脚步声也随之变得急促起来,他们是冲着她来的! “救命!”杨柳突然大喊一声,拔腿就跑。她的短发在风中飞扬,教科书散落一地。 身后的人也快速冲了上来,杨柳还没跑出几步,一只粗糙的大手就从后面捂住了她的嘴。 浓重的烟味和汗臭味扑面而来,熏得杨柳几欲作呕。 “唔——”她拼命挣扎,突然想起赵声砚教她的拳法,她屈肘向后猛击,正中身后人的肋下。 “啊!” 那人吃痛松手,杨柳趁机挣脱,却被另一个人拦腰抱住。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对方的手臂,却像挠在铁板上一样毫无作用。 “妈的!”被击中的壮汉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狰狞的脸上满是怒意,“这小娘们还挺厉害!” 杨柳的嘴再次被捂住,一块散发着霉味的布条蒙住了她的眼睛。 黑暗中,她感觉被人粗暴地扛了起来,胃部顶在坚硬的肩膀上,疼得她眼前发黑。 “老实点!”扛着她的人恶狠狠地威胁,粗糙的手掌在她腿上掐了一把。 杨柳强忍疼痛和恐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在心中默记着路线:左转,直行约两百步,右转,上了汽车…… 随后她被扔进了一辆汽车后座。 她闻到皮革座椅散发着刺鼻的烟酒味,车身随着两个壮汉的上车而微微下沉。 引擎轰鸣声中,杨柳感觉车子开始移动。 “往东,大概十分钟,再往南……”她在心中默数。 车子突然一个急转弯,杨柳不受控制地撞在车门上,额头传来尖锐的疼痛。 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叫出声,耳边是那两个绑匪粗重的呼吸声。 “这丫头片子把我嘴都打出血了,要不是他们说要完好无损地带过去……”嘴角带疤的壮汉嘟囔着。 “闭嘴吧你,”另一个声音不耐烦地打断,“连个女学生都搞不定,丢不丢人?” 杨柳蜷缩在角落,听着他们的对话,手指悄悄摸索着车门把手。 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稍稍安心,但尝试拉动时却发现纹丝不动——车门被锁死了。 窗外的风声呼啸,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汽车喇叭声。 杨柳努力分辨着方向,却在一次颠簸中撞到了头,眼前金星乱冒。 一只大手粗暴地按住她的肩膀:“老实待着!再乱动把你打晕!” 第七十五章 对峙 书房里,赵声砚正伏案批阅文件,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宁静。 “少爷!出事了!”何武慌慌张张地冲进来,额头上全是冷汗,“杨小姐……杨小姐不见了!” 钢笔“啪”地一声掉在桌上,墨水在文件上晕开。 赵声砚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尖锐的声响。 他的脸色瞬间阴沉如铁,眼中迸射出骇人的寒光:“怎么回事?” 何武战战兢兢地递上一本教科书:“在、在小巷里发现的,属下跟丢了……” 赵声砚一把抓过书本,扉页上“杨柳”两个字工工整整,笔迹清秀有力。 “看个人都能跟丢!”赵声砚的声音低沉得可怕,“还不快去找!” 何武跌跌撞撞地退了出去。 书房里,赵声砚死死攥着那本书,指节发白。 书里密密麻麻都是笔记,但是书本的书页边缘却干干净净,连一道折痕都没有,可见它的主人有多么爱惜。 她遇到了什么情况,连最珍视的书本都丢下了…… 赵声砚一拳砸在书桌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他懊恼地抓了抓头发,为什么不告诉她自己派了人保护?如果她知道有人跟着,或许就不会…… 发泄过后赵声砚深吸一口气,抓起外套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他眼中的温度骤然降低,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荒郊野外的废弃厂房里,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霉味。 杨柳被粗暴地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黑布被扯下的瞬间,刺目的光线让她本能地闭紧了眼睛。 “唔。” 嘴里的布团被取出,杨柳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艰难地适应着光线,环顾四周。 这是一间破旧的厂房,斑驳的墙面上爬满了蛛网,高处的窗户玻璃早已破碎,几缕残阳透过缝隙投射进来,外面是高大的树木,根本分辨不出这是哪里。 “你们为什么要抓我?”杨柳的声音沙哑,却努力保持着镇定,“我只是个普通学生而已,是谁指使的?” 两个壮汉对视一眼,嘴角带疤的那个狞笑着凑近:“小娘们问题还挺多。” 他粗糙的手指捏住杨柳的下巴,浓重的烟臭味喷在她脸上,“老实待着吧!” 杨柳猛地别过脸,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你们这是犯法的!” “哈哈哈哈哈哈!”两人闻言爆发出一阵大笑,声音在空旷的厂房里回荡。 他们勾肩搭背地向外走去。 看着二人离去,杨柳慌了,她大喊:“你们不能这样!” 铁门被重重关上,链条哗啦啦的声响像是死神的嘲笑。 随着最后一丝光线被隔绝在外,厂房陷入了半明半暗的混沌。 杨柳艰难地挪动着被捆住的手脚,粗糙的麻绳磨破了她的手腕,鲜血渗出来,染红了绳索。 她咬着牙,一点一点蹭到墙边,靠着沙袋坐起身来。 透过门缝可以卡年大门被铁链缠了好几圈,根本打不开。 杨柳失去力气摊坐在地上。 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汗水和灰尘混合在一起,将她原本白皙的脸庞弄得脏兮兮的。 “有人吗!” 杨柳尝试大叫,可外面除了鸟叫根本没有回应,这里太偏僻了,就算她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听见。 绝望如潮水般涌来。 到底是谁? 是白薇吗?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夜渐渐深了,杨柳蜷缩在角落里,单薄的身躯微微发抖,因为饥饿和寒冷,她的脸色惨白。 “赵声砚……”杨柳轻声呼唤着这个名字,仿佛这样能给自己力量。 白公馆门前,赵声砚的黑色轿车一个急刹停住,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白公馆的台阶。 “白薇在哪?”他一把抓住开门的管家,声音急切。 管家被他骇人的眼神吓得后退半步:“小、小姐不在家。” 这时,白知远从二楼走下来,眼睛带着笑意:“声砚,来找薇薇啊。” 他慢条斯理地走下楼梯:“白薇最近迷上了跳舞,这会儿估计在‘月宫’呢。” 赵声砚的拳头在身侧攥紧,他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苍白的额头上。 白知远脸上的笑容在看清赵声砚的表情后收敛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事,我找她有点急事,先走了。”赵声砚得到消息后毫不犹豫转身大步离开。 “月宫”,赵声砚推开厚重的雕花大门,刺鼻的香水味和酒精味扑面而来。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整个大厅,最终锁定在舞池中央,白薇正被一个陌生男子搂着腰肢,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她穿着一袭银白色的露背长裙,烫卷的发丝随着舞步轻轻晃动,面带笑容,眼角眉梢都是风情。 那个男人约莫二十出头,穿着一身休闲西装,正低头在她耳边说着什么。 赵声砚大步穿过人群,粗暴地将白薇从舞伴怀中扯出来。 “啊!”白薇惊呼一声,高跟鞋踉跄了几步,“赵声砚?你干什么!” “我有事要问你。”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不容抗拒地拽着她往卡座走去。 周潮生挑了挑眉,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身后,在附近的吧台边坐下,要了杯威士忌,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这一幕。 卡座里,赵声砚将白薇按坐在沙发上。 “杨柳失踪的事情是不是你干的?”他开门见山地问道。 白薇的表情瞬间凝固,随即又绽开一个无辜的笑容:“什么失踪?我完全不知道啊。” 但她眼中闪过的得意却出卖了她。 赵声砚猛地俯身,恶狠狠地盯着她:“她在哪?要是她出了什么事,我绝不会放过你。” 白薇被他突如其来的逼近震慑住了,瞳孔微微收缩。 但很快,她冷笑一声:“得罪我的人,从来不会有好下场。”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赵声砚的怒火,他一把掐住白薇纤细的脖子,力道大得让她瞬间涨红了脸。 “说!她在哪?”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冷。 白薇的双手徒劳地抓挠着他的手腕,精心修饰的指甲在他的皮肤上留下道道红痕。 她的眼中泛起泪光,却倔强地不肯屈服:“我只是给她个……小小的……教训。” 她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她没事……但有本事……你就掐死我!” 赵声砚的手颤抖着,最终还是松开了。 他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白薇蜷缩在沙发上咳嗽的样子,眼中的杀意几乎化为实质:“你最好说的是真的。”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开。 第七十六章 意外 白薇无力地靠在沙发上,白皙的脖颈上赫然浮现出五个鲜红的指印,她的睫毛膏被泪水晕开,在脸上留下黑色的痕迹。 周潮生适时地走过来,递上一杯酒:“他也太不怜香惜玉了。” 他叹息着摇头,目光却一直追随着赵声砚离去的背影:“看来那位杨柳小姐,在他心中的分量确实不轻啊。” 白薇没有接酒,只是呆呆地望着赵声砚消失的方向。 她想起他临走时那个眼神,冰冷、狠戾,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我输了……”她轻声说,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周潮生在她身边坐下,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酒杯:“游戏才刚刚开始呢,白小姐。” 他的唇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要不要听听我的建议?” 第二日清晨,杨柳蜷缩着醒来,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什么时候盖了一层脏兮兮的布料,手和脚上的麻绳也被解开了。 没过多久,一名壮汉走了进来,扔给她一个馒头。 杨柳接过还温热的馒头快速吞咽起来。 “你们到底为什么要抓我?”杨柳绝望地再次问道。 那刀疤脸的壮汉看着杨柳手脚上都是血痕,脸色苍白的凄惨样子,冷笑:“我会告诉你?敢打我,要不是有命令,我非弄死你不可!” 另一名壮汉表情淫邪地开口:“别呀,先玩一玩再说嘛,这可是女学生。” “说的也是哈哈哈哈……” 杨柳厌恶地转过头。 壮汉皱眉:“行了,别做出一副清高样,看着就烦。” 杨柳低着头,知道他们不会再说什么有用的了,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在心里默默祈求有人能来救救她。 中午的时候,那两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了饭菜,随意地放在杨柳身前的地上。 这饭菜一看就是小摊上买来的,油腻的菜汤和米饭摆在杨柳面前。 她强忍着恶心,小口吞咽着,目光却透过打开的铁门悄悄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可惜周围杂草丛生,没有任何的建筑。 三人正吃着,突然,几名男子从门口窜了出来。 那几名男子动作迅捷如鬼魅,还未等两个壮汉反应过来,他们手持短棍,几下便将壮汉打倒在地。 他们的动作干净利落,显然是早有准备。 杨柳也被其中一人反剪双手,蒙上了眼睛。 她的心猛地一紧,这是怎么回事? 汽车停下时,杨柳被带进了一间阴暗的小屋。 屋内只有一张木椅和一盏摇曳的油灯,昏黄的光线映照出墙上斑驳的痕迹。 不多时,一个面容冷峻的男子走了进来,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她。 “姓名,身份,和那两个人是什么关系?”男子开门见山地问道。 杨柳深吸一口气,镇定地回答:“我叫杨柳,目前住在赵公馆,是赵太太的远方亲戚,来北平求学。我不认识那两个人,昨日他们莫名就将我抓了起来。” 那男子挑眉:“哦,好好地他们为什么要抓你?” 杨柳摇摇头:“我不知道,不过大概是因为我得罪了白家的小姐白薇。” 听到“白家”二字,男子眉头微皱,与身旁的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片刻后,他沉声道:“我们和那两人不是一路人吗,也并不想伤害你,如果你说的属实,我们会放你走。” 杨柳心中一松,但仍不忘试探:“能否帮我给赵公馆报个信?就说我还平安。” 男子犹豫了一下,摇头道:“这可能会暴露我们的行踪。不过……我们会尽量。” 杨柳看他们并非穷凶极恶之徒,便微微颔首:“谢谢。” 男子转身离开,房门再次紧闭。 杨柳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思绪纷乱。 她不知道赵声砚是否已经发现她失踪,想着若是知道了他会怎么做。 与此同时,赵声砚已经带着手下追到了那间废弃的厂房。 厂房内空无一人,地上有被打翻的饭菜、凌乱的脚印和几滴未干的血迹。 赵声砚的目光扫过角落里的沙袋,上面的暗红色痕迹让他的心脏骤然紧缩。 “赶紧去找!”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赵声砚接着查探起厂房,不多时,他捡起地上一枚生锈的零件,这枚零件的样子很特别,不是常见的螺丝,而是一种矩形的零件,上面还有两个小孔,边角处有一个缺口。 “去查查这个。”他将零件交给手下。 等赵声砚回到赵公馆后,小五匆匆递来一张纸条。 赵声砚展开一看,上面只有潦草的三个字:“她没事。” “这是哪来的?”他一把抓住小五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让人生疼。 小五摇头:“不知道是谁放在门口的……” 这天是周四,白薇穿着一身浅蓝色的洋装,头发微卷,衬得她肤白如雪,正和几个女同学并肩走着,手里还捧着一本诗集,姿态优雅从容。 突然,一道高大的身影大步穿过人群,径直朝她走来。 白薇抬头,看清来人后,表情变了变:“声砚,你怎么——” 话音未落,赵声砚已经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微微皱眉。 他的眼神冷峻,声音压得极低:“白薇,杨柳到底在哪?” 周围的女学生纷纷侧目,窃窃私语起来。 白薇挣了挣手腕,低声道:“你弄疼我了,就不能好好说?” “好好说?”赵声砚冷笑一声,眼底翻涌着压抑的怒意,“你让人绑走她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好好说?” 白薇轻哼一声:“以你的本事,现在还没找到人?” 赵声砚的指节微微发白,声音低沉而紧绷:“我去了废弃厂房,人已经不在了,地上还有血迹。” “什么?!”白薇猛地睁大眼睛,手中的诗集“啪”地掉在地上。 她的声音里带着慌乱:“我……我只是让人关她几天,给她个教训,没想真的对她做什么!” 赵声砚盯着她的眼睛,片刻后,冷声道:“我知道不是你干的。” 白薇一怔,心底蓦地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他竟如此干脆地相信她?她既欣喜又不安,欣喜的是他对自己仍有信任,不安的是若杨柳真出了事,她难辞其咎。 “你找谁办的?那人现在在哪?”赵声砚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白薇咬了咬唇,低声道:“我托了一个朋友帮忙,具体的事情我不清楚。” “那个朋友是谁?住哪?”赵声砚的耐心几乎耗尽,语气凌厉。 “他叫周潮生,是个商人,住在梨花弄24号。”白薇说完,赵声砚立刻松开她,转身大步离去。 白薇站在原地,指尖微微发抖。 她虽骄纵任性,却从未想过闹出人命。 一旁的林媛见状,快步走过来,亲昵地挽住她的手臂,柔声问:“薇薇,怎么了?赵二少这么着急,是不是和杨柳有关?” 她的表情关切,眼底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 白薇心神不宁,并未察觉,只是茫然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林媛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语气温柔:“别担心,会没事的。” 白薇勉强扯出一丝笑,心里却乱成一团。 第七十七章 是你吗 梨花弄是北平城西一处幽静的巷子,平日里很少有人来。 一个小孩正在敞开的门口玩耍时,突然听见了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他好奇地抬头,几个人神色匆匆地从他面前走过。 赵声砚带着几名手下大步穿过狭窄的巷子,来到了一座不起眼的小院,门口挂着“梨花弄24号”的褪色木牌。 “砰——” 赵声砚一脚踹开半掩的院门。 周海潮正坐在葡萄架下喝茶,闻声抬头,见是赵声砚,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堆起笑容站起身来。 “有贵客啊。”他穿着一身暗纹绸缎长衫,手指上戴着一枚翡翠扳指,笑容殷勤,眼底却藏着警惕,“不知几位今日上门,有何贵干?” 赵声砚没跟他客套,直接逼近一步:“杨柳被你的人绑去哪儿了?是不是一座废弃厂房?你那两个手下还能联系上吗?” 周海潮的笑容僵在脸上,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赵声砚身后几名壮汉的腰间,那里鼓鼓囊囊的,显然藏着家伙。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试探着问:“赵二少,莫不是……杨柳姑娘出事了?” “少废话!”赵声砚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力道大得几乎将他提离地面,“地址,人名,一五一十说出来,否则——” 周海潮连忙摆手,声音发颤:“我说!我说!” 他咽了咽口水:“确实是那座废弃厂房,就在城东老卷烟厂后面!那两人是兄弟俩,一个叫陈金,脸上有刀疤;一个叫陈山,三角眼厚嘴唇,都好色。他们身高都有一米八多,他们每天中午会来城里买物资,十一点左右还来报过信,说一切正常。” 赵声砚听见他说十一点,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气,按照小五所说,那张纸条是在十二点多才被发现的,如此想来应该是另一伙人留下的。 但是转念一想,也不排除那伙人想要延缓他行动的时间而故意留下的。 周海潮偷瞄赵声砚的脸色,小心翼翼道:“若是出了事,恐怕也是刚发生的。赵二少,这事儿虽说是白小姐托我办的,但我周某人也担着责任,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吩咐!” 赵声砚松开他,冷眼打量。 周海潮的虎口光滑,没有常年握枪的茧子,身形打扮确实像个唯利是图的商人。 他冷哼一声:“那就去帮忙找。找到了,你或许能少受点苦。” 周海潮连连点头哈腰:“是是是,我这就派人去打听!” 离开梨花弄,赵声砚的眉头越皱越紧。时间已经过去一天多,厂房里的血迹像根刺扎在他心里。 他低声对身旁的手下道:“全城搜那两兄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回到赵公馆时,天色渐暗。 赵玉山正坐在厅堂里喝茶,见赵声砚进门,重重放下茶盏:“闹出这么大动静,到底怎么回事?” 赵声砚脚步一顿,知道他一直调派人手的事瞒不过父亲,索性直言:“杨柳被绑架了,但绑匪被另一伙人截胡,现在下落不明……还发现了血迹。” “什么?!”赵玉山猛地站起身,眉头拧成疙瘩,“谁敢动我们赵家的人?莫非是冲着赵家来的?” 赵声砚冷笑:“不是别人,正是您看中的‘好儿媳’白薇。” 赵玉山一愣:“白薇?她为何——” “原因不重要。”赵声砚打断他,“我现在需要加派人手。” 赵玉山沉吟片刻,点头道:“行,我让老刘再带一队人跟你去。” 赵声砚点头,又看见赵玉山皱眉道,“这个杨柳,尽惹麻烦!早说了女子读那么多书没用,安分待在家里哪有这些事?” 赵声砚猛地转身,眼底怒火翻涌:“这事与杨柳何干?是白薇仗势欺人!您眼里除了白家的权势,还看得见什么?” 赵玉山拍案而起:“放肆!白家能帮我们稳住局势,她任性点怎么了?总比那个整天惹祸的杨柳强!” 赵声砚懒得再争,摔门而出。 身后传来赵玉山的怒吼:“等日本人打过来的时候,你就会知道谁好了!” 赵玉山看着小儿子离开的方向,暗自想着,等把杨柳找回来,以后一定要少让她出门! “少爷,您休息会儿吧!要找人也得先顾好身体啊!”小五看着行色匆匆的赵声砚劝说道。 赵声砚已经一夜未睡,眼睛满是血丝。 可是没找到杨柳,他又怎么睡得着。 “不用,接着找。”赵声砚攥紧的拳头,他抬头望向漆黑的天际,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杨柳,你千万不能有事…… 审问杨柳的人走后,她就一个人呆在了那间昏暗的小房间里。 小屋里唯一的光源是角落里那盏煤气灯,火苗微弱地跳动着,将杨柳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 杨柳伏在木桌上,额头抵着手臂,呼吸有些急促,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从昨晚到现在,她只勉强咽下一个干硬的馒头,此时喉咙火烧般地疼,连吞咽口水都像刀割一样。 门缝里渗进来的风带着早春的湿冷,杨柳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子,单薄的衣衫根本挡不住寒意。 她知道自己可能发烧了,眼皮沉得像灌了铅,可她又不敢真的睡过去,在这种地方,失去意识太危险了。 杨柳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疼痛让她勉强清醒了几分,但很快,疲惫和眩晕又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最终,她的意识还是被黑暗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吱呀”一声门响。 杨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中,她看到一个年轻女子端着餐盘走进来。 那名女子穿着素色棉布旗袍,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清澈的眼睛。 “吃饭了。”女子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江南口音的柔软。 杨柳想撑起身子,却发现自己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虚弱地摇了摇头。 女子走近了,突然“咦”了一声,放下餐盘,伸手摸了摸杨柳的额头。 “这么烫!”她惊呼,手指触到杨柳滚烫的皮肤时,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你发烧了!” 杨柳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只发出一声沙哑的气音。 女子连忙倒了杯温水,小心翼翼地扶起她的头:“先喝点水。” 温水滑过喉咙,杨柳终于能发出声音:“谢谢……” “你先别动。” 年轻女子嘱咐道,然后她就出去了。 没过多久,木门再次被打开,戴口罩的女子将手上的药片和毛毯递过来:“这是退烧药,你先吃了,然后再盖毯子。” 杨柳乖乖吞下药片,看着她关心的表情,心里泛起一丝暖意,在这阴冷的地方,居然还有人愿意对她施以援手。 那名女子看着杨柳低声道:“我们已经查清楚了,你确实和那两兄弟没关系,明天一早,就送你回去。” 杨柳眼眶一热,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她正想说话,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一个男人压低的嗓音:“小曼!快走!有人带着枪搜过来了!” 名叫小曼的女子猛地站起身:“怎么回事?” “不知道是哪路人马,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男人焦急地催促。 小曼回头看向杨柳,眼中满是挣扎:“可她……” “管不了了!那些人说不定是冲她来的,我们留下反而坏事!”男人一把拉住她的手腕。 小曼咬了咬唇,最终只对杨柳丢下一句“对不起”,便跟着男人匆匆离去。 门被重重关上,脚步声渐行渐远,小屋再次陷入死寂。 杨柳望着紧闭的房门,苦笑着闭上眼睛。 这荒唐的遭遇,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屋外,隐约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杨柳攥紧了毯子,听着自己急促的心跳,默默祈祷: 赵声砚,是你吗? 第七十八章 失而复得 杨柳的意识在混沌中浮沉,耳边隐约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低沉的交谈声。 她想要睁开眼睛,可眼皮却像灌了铅一般沉重,每一寸皮肤都在发烫。 她知道自己正发着高烧,只能无力地靠在桌上,听着门外越来越近的动静。 “砰——” 房门被猛地推开,刺眼的光线从走廊投射进来,杨柳下意识地眯起眼睛。 模糊的视线中,几个高大的身影闯了进来。 他们穿着便服,腰间别着手枪,神情警惕地扫视着屋内。 其中一人看见蜷缩在角落的杨柳,立刻回头喊道:“找到了!在这里!” 杨柳的呼吸急促了几分,她想要撑起身子,可手臂却软绵绵地使不上力,只能勉强抬起头。 她的脸颊因高烧而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湿,凌乱地贴在皮肤上。 她的眼神有些涣散,却仍努力聚焦,想要看清来人是谁。 下一秒,门口的人群让开一条路,一个熟悉的身影大步冲了进来。 “杨柳!” 赵声砚的声音沙哑而急切,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扑到杨柳面前,单膝跪地,双手紧紧抓住她的肩膀。 声砚的眼睛布满血丝,显然已经许久未曾合眼。 当他看清杨柳苍白的脸色和虚弱的状态时,瞳孔猛地收缩,眼底翻涌起滔天的怒意。 “我终于找到你了……”他的声音低哑,带着浓重的后怕和心疼。 杨柳的喉咙干涩得发疼,她张了张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来了……” 赵声砚注意到她脸上不正常的潮红,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触手滚烫的温度让他脸色骤变。 他低骂了一声,声音里满是压抑的怒火:“该死!” 接着他二话不说,直接脱下自己的外套裹住杨柳,然后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杨柳的身体轻得让他心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她软绵绵地靠在他怀里,脸颊贴着他的胸膛,能听见他急促而有力的心跳。 “我送你去医院。”赵声砚的声音里满是焦急。 杨柳虚弱地说道:“有人……给我吃过退烧药了……” “谁知道他们给你吃的是什么!”赵声砚语气又急又怒,“必须去医院!” 杨柳没有再反驳,只是轻轻闭上眼睛,任由他抱着自己往外走。 他的怀抱温暖而坚实,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她在黑暗和恐惧中挣扎了这么久,此刻终于找到了依靠。 杨柳的意识渐渐模糊,在陷入昏睡前,她喃喃地说了一句:“你终于来了……我一直……在等你……” 她在被抓的时候,一直想的是赵声砚,不知不觉她已经对赵声砚有很深的信任了。 赵声砚的脚步一顿,低头看向怀里的人,发现她已经昏睡过去。 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窒息。 “开车!去医院!快!”他对司机吼道,声音里是从未有过的慌乱。 深夜的医院走廊寂静无声,只有偶尔传来的脚步声和仪器的滴答声。 病房里,杨柳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已经平稳了许多。医生说她只是受了惊吓,加上高烧和体力透支,需要好好休息。 赵声砚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杨柳的脸。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落在她的睫毛上,投下一片细碎的阴影。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脸颊,触感依旧有些发烫,但比之前已经好了许多。 两天一夜的不眠不休让赵声砚的身体疲惫到了极点,可他的精神却异常清醒。 他紧紧握着杨柳的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她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他的一场幻梦。 回想起找到她时的情景,他的心脏仍会不受控制地抽痛,她从来没有那么虚弱,那么无助过。 赵声砚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眼神渐渐柔和下来。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不知不觉中,杨柳早已占据了他心里最重要的位置。 她不再是那个被买来的陌生女子,而是他愿意用生命去保护的人。 “杨柳……”他低声唤着她的名字,声音轻得像是怕惊醒她,“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你。” 赵声砚俯下身,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个轻如羽毛的吻。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或许,他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将她当作了自己的妻子。 病房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杨柳缓缓睁开眼睛,视线还有些模糊。 她微微动了动手指,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温度,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正被人紧紧握着。 杨柳侧过头,看见赵声砚趴在床边,以一种极不舒服的姿势睡着了。 他的脸半埋在臂弯里,平日里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黑发此刻凌乱地散落着,有几缕甚至翘了起来。他的眼下泛着明显的青黑,下巴上冒出了细密的胡茬,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青色。 杨柳的心猛地一颤,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涨涨的。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赵声砚的发丝。 他的头发比想象中要柔软,带着微微的凉意。 她轻轻抚摸着,动作温柔。 “是这个人一直在找我啊……”她在心里轻声说道,眼眶不知不觉有些发热。 杨柳的目光落在赵声砚皱巴巴的衬衫上,袖口还沾着些许泥土,衣领处有一道明显的裂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物划破的。 她可以想象他是怎样不顾形象地翻遍每一个角落,又是怎样焦急地穿梭在北平的大街小巷。 一滴温热的液体突然落在手背上,杨柳这才发现自己哭了。 她慌忙用袖子擦去眼泪,生怕惊醒熟睡的人,可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原来我在他心里,这么重要吗?”这个认知让杨柳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会为了她这样拼命。即使是亲生父母,也不曾给过她这样的珍视。 她想起那个阴冷的小屋,想起自己发着高烧时的绝望,也想起在意识模糊之际,心底最深处浮现的那个身影。 那时候她就在想,如果是他,一定会来找她的。 而现在,他真的来了。不仅来了,还守在这里寸步不离。 “这样我就真的还不清了啊。”杨柳苦笑着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她的指尖轻轻描摹着赵声砚的轮廓,从英挺的眉骨到高挺的鼻梁,最后停在微微抿起的薄唇上。 就在这时,赵声砚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第七十九章 妻子 赵声砚的眼神还带着初醒的迷茫,但在看清杨柳的瞬间,立刻变得清明起来。 “你醒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透着掩饰不住的欣喜,“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杨柳收回手,摇了摇头。 她看见赵声砚直起身时皱了皱眉,显然是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导致肌肉僵硬了。 “你……”她刚开口,就被自己嘶哑的声音吓了一跳。 赵声砚立刻倒了杯温水,小心翼翼地扶起她的肩膀:“慢点喝。” 温水滋润了干渴的喉咙,杨柳小口啜饮着,余光瞥见赵声砚专注的目光,心跳又不自觉地加快了。 “我睡了多久?”她轻声问道。 “一天一夜。”赵声砚接过空杯子,眉头又皱了起来,“医生说你是惊吓过度加上高烧,需要好好休养。” 杨柳靠在床头,她的脸色比昨日好了许多,虽然还有些苍白,但双颊已经恢复了些许血色。 阳光落在她的睫毛上,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衬得她的眼睛格外明亮。 赵声砚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盯着她看。 他的目光太过专注,像是要把她的每一个表情都刻进心里。 杨柳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耳尖悄悄泛起了红晕。 “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很轻。 赵声砚的眼神深邃,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怕你消失了。”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几分后怕。 杨柳心头一颤,抬眼对上他的视线,发现那双平日里锐利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温柔和担忧。 她突然觉得鼻子发酸,却又忍不住笑了出来:“傻子。” 这个笑容像春日里绽放的第一朵花,明媚得晃眼。 赵声砚的呼吸一滞,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杨柳收敛了笑意,神色变得认真起来:“赵声砚,谢谢你。” “谢什么?” 赵声砚有些不开心:“我的妻子失踪了,这是我应该做的,不要再说谢谢这种话。” “妻……”杨柳猛地睁大眼睛,嘴唇微微颤抖,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她慌乱地低下头,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胸腔。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暗示什么吗?还是…… 赵声砚看着她通红的耳尖,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经过这场事情,他终于看清楚了自己的心。 不过他还是没有太过分:“我说的是名义上的妻子,毕竟我们的婚书还在我家不是吗?” 杨柳发现赵声砚是在逗她,松了口气。 其实听见赵声砚刚刚说的话她莫名地感到开心,但更多的却是不知所措,她可以大概察觉到赵声砚的想法,只是她有些不敢相信,也有着很多的担忧。 赵声砚也不想现在就把话说得太清楚,他想给杨柳多一点时间。 不过就算这样,但是有些话还是要说的。 赵声砚伸手抬起杨柳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他的眼神炽热而坚定:“但是杨柳,你记住,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这句话直接烙在杨柳的心上,她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这次怎么也止不住了。 赵声砚手忙脚乱地替她擦眼泪,动作笨拙却温柔:“别哭,都过去了。我保证,再也不会让你遇到这种事了。” 杨柳哽咽着点头,努力擦着眼泪,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被赵声砚一说就哭,她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明明以前大家都说她很坚强的…… 赵声砚笑着看了她一会儿,接着站起身,动作自然地替她掖了掖被角:“医生说你需要好好休息,再住两天院再回去。” 他的手指不经意间擦过她的脸颊,带来一阵微凉的触感。 杨柳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努力平复着过快的心跳:“所以,这件事到底是谁干的?” 提到这个,赵声砚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是白薇找人干的。” 他在床边坐下,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但后面那伙人……我也不知道是谁,他们消息灵通,跑得很快,没留下任何痕迹。” 他眉头紧锁,显然很是烦恼。 杨柳注意到他说话时的停顿,她隐约觉得他可能知道些什么,但是没有追问。 如果他想告诉她,自然会说的。 “白薇啊……”杨柳轻叹一声,眼中闪过一丝遗憾。 她想起初见时那个骄傲明媚的少女,怎么也想不到两人会走到这一步。 赵声砚看出她的失落,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她从小被娇宠惯了,不能有事不如她的意。不过经过这件事,她应该会收敛些。放心,我会替你讨回公道的。” “嗯。”杨柳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眼睛一亮,“对了,你能不能帮我带些课本来?我已经落下很多功课了。” “不行,你现在需要休息。”赵声砚斩钉截铁地拒绝。 “就带一本嘛……”杨柳眨巴着湿漉漉的大眼睛,声音软得像在撒娇,“我保证不会累着的。” 赵声砚被她看得心头一软,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能带一本,每天最多学两个小时。” “上午一小时,下午一小时。”他补充道,语气不容置疑。 杨柳立刻笑开了花,连连点头:“好!” 她的笑容格外生动,赵声砚一时看得有些出神,直到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查房。”一个温和的男声从门外传来。 门被推开,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进来。 杨柳抬头一看,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肖医生?” 肖海生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杨小姐,好巧。” 杨柳记得肖海生,他是几个月前在靶场偶遇的医生。当时他说自己在仁济医院工作,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遇见。 被救出来后心情大好的她,不自觉地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真的好巧,没想到是您给我看病。” 肖海生走到床边,动作娴熟地开始检查。 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检查时力度适中,处处透着专业。 “恢复得不错,不过我建议再观察两天。”他笑容和煦。 “好的,谢谢肖医生。”杨柳乖巧地点头,她心里对医生和老师这种职业的人都很是尊敬。 “对了,我后来又去过几次靶场,发现你每次都在,而且打得很准,到时候还得想你讨教一下。”肖海生看着杨柳说道。 “没问题!我现在掌握了很多技巧。”杨柳一口答应。 站在一旁的赵声砚脸色却不太好看。 他盯着肖海生看了许久,目光在他和杨柳之间来回扫视。当看到杨柳对肖海生笑得那么灿烂时,他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肖医生应该很忙吧?”他突然开口。 虽然话说得客气,但他脸上的表情却明明白白写着“赶紧走”。 肖海生愣了一下,随即了然地笑了笑,对着他们点点头就离开了。 病房门关上的瞬间,杨柳刚刚没有看见赵声砚的表情,疑惑地看向赵声砚:“肖医生怎么了?” “没什么。”赵声砚别过脸,语气生硬。 杨柳歪着头打量他,突然福至心灵,嘴角微微上扬:“赵声砚,你该不会是……” “不是。”他打断她,耳尖却悄悄红了。 杨柳看着赵声砚别扭的侧脸,心里一丝丝甜意蔓延。 原来,吃醋的赵声砚,是这样的可爱啊。 第八十章 小巷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圣玛利亚女校的砖红色围墙上,将整个校园笼罩在一片温暖的橘色光晕中。 杨柳背着书包,站在校门口犹豫了片刻。 她原本只是想去那家新开的甜品店看看,可走着走着,脚步却不自觉地朝着圣母利亚女校的方向移动。 微凉的晚风拂过杨柳的脸颊,带起几缕散落的发丝。她伸手将碎发别到耳后,目光不自觉地望向那座熟悉的校园。 自从上次和白薇闹翻后,她就再也没见过她。 虽然白薇曾经让人绑架她,但杨柳心里始终存着一丝希望,或许她们之间还能好好谈谈。 “就去看一眼吧。”她轻声对自己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袋。 转过一个拐角,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杨柳放慢脚步,看见不远处的小巷子里围着一群人。 她一眼就认出了站在外围的白薇。 白薇今天穿着圣玛利亚女校的校服,头发烫成了时髦的波浪卷,她抱着手臂站在一旁,嘴角噙着一抹冷笑,眼神冰冷地看着被围在中间的女生。 杨柳的心猛地一沉。 那个被围住的女生她认识,是宋清的妹妹宋时玉。 白薇她们似乎是在逼迫她做什么事。 宋时玉齐耳的短发被扯得有些凌乱,她的脸色苍白,嘴唇紧抿,眼中既有愤怒又有恐惧。 杨柳皱眉,她记得之前就能看出来白薇和宋时玉不对付,但是没想到已经严重到这个程度。 “把东西交出来!”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生恶狠狠地揪着宋时玉的衣领,"别以为你哥有点名气就了不起!" 宋时玉被推得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墙上:“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杨柳回头看了看,果然在不远处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正假装在路边摊买东西,但目光时不时地扫向这边。 那是赵声砚派来保护她的人。 有了底气,杨柳深吸一口气,大步走了过去:“白薇,你们在干什么?” 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白薇更是猛地睁大了眼睛,脸上的表情从惊讶迅速变成了厌恶。 “杨柳?没想到你竟然回来了,没死在外面真是幸运。”白薇上下打量着杨柳,她的脸上完全没有任何的愧疚之色。 杨柳抿了抿唇,眼中的失望几乎要溢出来:“白薇,你……” “怎么?”白薇打断她,扬起下巴,“又要去找赵声砚告状?” 杨柳突然觉得一阵疲惫,她原本想说的话,此刻全都哽在了喉咙里。 她转向宋时玉:“你们要对她做什么?” 宋时玉眼中含泪,感激地看着杨柳:”谢谢你,但是还是别管我了。” “关你什么事?”白薇冷笑一声。 站在白薇身边的林媛也开口了,她看起来温柔可人,但眼神却蕴含着警告:“杨柳妹妹,这是我们和宋时玉的个人恩怨,你最好别插手。” 杨柳摇摇头没有退缩:“你们这样做是不对的。” “在这里,对不对我说了算!”白薇突然提高了声音,“你算什么东西?别以为背后有赵家撑腰我就不敢对你怎么样!” 夕阳将白薇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精致的妆容在光影下显得有些狰狞。 杨柳看着这个曾经带她去吃甜品的女孩,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白薇,我记忆中的你不是这样的。”杨柳轻声说。 “哈!”白薇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夸张地笑了一声,“我以前对你好是看在赵家的面子上!现在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们的婚约不过是权宜之计!” 这话一出,林媛的眼睛微微睁大。 她一直不知道杨柳和赵声砚之间还有这层关系,此刻脑中飞快地闪过各种念头,难怪当时白薇会这么生气,但看那时候赵声砚的样子,恐怕又不止是权宜之计那么简单…… 杨柳没有理会白薇的嘲讽,只是平静地问:“你们放不放人?” “不放你能怎么样?”白薇挑衅地看着她。 杨柳不再说话,转身朝那个魁梧的汉子招了招手。对方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大步走了过来。 白薇看着越来越近的壮汉,脸色变了变:“呵,原来是有帮手。他对你还真是看重啊,保护得这么周到。” 她知道接下去也做不了什么了,不甘心地瞪了杨柳一眼,转身对其他人说:“我们走!” 临走前,白薇凑到杨柳耳边,压低声音说:“这次算你赢了,但在学校里,我看你怎么护着她!” 等白薇一行人走远,宋时玉才长舒一口气,感激地对杨柳道谢:“谢谢你!” “没事,你哥哥之前也帮过我。”杨柳帮她整理了一下被扯乱的衣领。 “今天真的太谢谢你了。”宋时玉再次道谢。 “所以你和白薇她们时怎么回事?”杨柳问道。 宋时玉想了一下:“现在也不早了,要不你到我家吃饭我再慢慢和你说吧?我哥今天刚好在家。” “这太麻烦了。”杨柳有些不好意思。 “不麻烦不麻烦!”宋时玉热情地拉住她的手,“我爸妈都不在家,就我和我哥两个人。你一定要来!” 杨柳看着宋时玉真诚的眼神,终于点了点头:“好吧,那就打扰了。” 另一边,赵声砚独自坐在餐桌前,面前的饭菜几乎没动过。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频频望向门口,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显而易见的烦躁。 “二少爷,菜要凉了,要不要热一热?”小五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道。 赵声砚摆了摆手:“不必。”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压抑的不悦,“她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刚刚收到消息,说二少奶奶在宋清家用晚饭,可能要晚些时候才回来。”小五边说边看赵声砚的脸色。 赵声砚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却发现茶水早已凉透,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自从想明白自己对杨柳的心意后,他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能看见她。白天她去上学已经够让他煎熬的了,现在连晚饭都见不到人。 “备车。”他突然放下茶杯,站起身来。 小五有些犹豫地看向赵声砚:“二少爷要不先吃完饭……” 赵声砚被小五说得一愣,想起来自己这时候去确实不太好。 他坐下,有些烦躁地“嗯”了一声。 第八十一章 牵挂 杨柳跟着宋时玉穿过宽敞的庭院,不由得被眼前的建筑所吸引。 这是一座中西合璧的新式宅邸,红砖外墙搭配着欧式的拱形门窗,庭院里栽种着几株西府海棠,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怎么样,我家还不错吧?”宋时玉注意到杨柳的目光,有些自豪地问道。 她的声音比在学校时清脆了许多,脸上的腼腆也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活泼的笑容。 杨柳点点头:“很漂亮。” “哥,我回来了!杨柳也来了!”宋时玉一进门就高声喊道,声音在宽敞的客厅里回荡。 不多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宋清穿着一件藏青色的长衫,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比平时更加儒雅。 他看到杨柳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温和的笑容:“杨小姐,好久不见。” 杨柳微微欠身:“打扰了。” 宋清请杨柳坐下,接着问杨柳怎么和宋时玉一起来了。 杨柳的目光有些游移,不确定宋时玉是否已经把学校里的事告诉了哥哥。 “我们是在学校外面认识的,”宋时玉抢先说道,亲昵地挽住杨柳的手臂,“聊得很投缘,听说哥你也认识杨柳,我就邀请她来家里做客了。” 宋清点头,他了解自己的妹妹,知道她平时在学校里并不擅长交际,能主动带朋友回家实属难得。 再看杨柳,为人谦和有礼,在片场时学习态度也很认真,确实是个值得交往的朋友。 “那你们好好相处。”宋清推了推眼镜,温和地说,“我还有些剧本要修改,就不打扰你们了。” 他转身时,目光在杨柳身上多停留了一秒,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就离开了。 宋时玉的房间布置得温馨而雅致,淡粉色的窗帘随风轻摆,书桌上整齐地摆放着几本外文书籍和一台留声机。 墙上挂着几幅水彩画,看起来都是出自她之手。 “坐这里吧。”宋时玉拍了拍铺着绣花坐垫的藤椅,自己则坐在了床边。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裙摆,先前的活泼劲儿突然消失了大半。 杨柳注意到她的变化,轻声问道:“你还好吗?”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房间里没有开灯,昏暗的光线让宋时玉的表情显得有些模糊。 她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其实我和白薇之间的矛盾,要从去年说起。” 她的声音很轻:“那时候学校里组织了一次英文演讲比赛,我和白薇都参加了。本来应该是我赢的。” 说到这里,宋时玉的手指猛地收紧,裙摆上出现了几道皱褶:“但后面我无意中知道其实是评委改了分数。” 杨柳看着她问:“那这件事白薇知知情吗?” “我不知道,不过她知不知情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宋时玉摇摇头。 杨柳沉默,即使有些事不是白薇指使的,但是总有人会为了讨好她而做出损害他人利益的事情。 “后来我将这件事告诉了我的朋友,她们也很气愤,我当时说了一些不好的话,结果我们聊天的话都被白薇知道了,从此她就开始针对我。 杨柳倒吸一口冷气。昏暗的光线中,她看见宋时玉的眼眶微微发红。 宋时玉继续说道,声音越来越低:“后来我的朋友也不知为什么都渐渐疏远我……” 一滴泪水终于滑落,杨柳起身坐到宋时玉身边,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敢和家里说。”宋时玉的声音几乎哽咽,“我家虽然有点钱,但终究只是个商户,比不上白家的势力……” 杨柳担忧地看着她:“可是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啊,刚刚白薇也说了她不会那么轻易放弃的。” “我已经想好了,白薇马上要毕业了,到时候就会好起来的,还请你不要将这件事告诉我哥。”宋时玉摇头,恳求地看着杨柳。 “好吧。”杨柳只能点头。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紧接着是下人恭敬的声音:“小姐,吃饭了。” “我们下去吧。”宋时玉收拾起情绪对杨柳笑着说道。 杨柳跟着宋时玉下了楼。 宋家的餐厅是中西结合的风格,红木圆桌上铺着洁白的绣花桌布,摆放着精致的青花瓷餐具。 宋清已经坐在主位,见她们下来,微笑着站起身,示意她们入座。 “杨小姐别客气,尝尝我们家厨子的手艺。”宋清亲自为杨柳拉开椅子。 餐桌上摆着八道精致的菜肴,有清蒸鲈鱼、红烧狮子头这样的传统菜式,也有奶油蘑菇汤这样的西餐。 “不用客气,我们家没有食不言的规矩,”宋时玉活泼地给杨柳夹了一块鱼肉,“边吃边聊才热闹。” 宋清笑着点头:“刚好最近片场有个趣事。” “有个新来的场记,把‘action’说成了‘阿嚏’,把整个剧组都逗笑了。”宋清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眼角浮现出浅浅的纹路。 杨柳掩嘴轻笑,肩膀微微抖动:“那他后来学会了吗?” “那不是每次喊开拍都要打喷嚏似的。”宋时玉插嘴道,做了个夸张的打喷嚏动作,惹得三人都笑了起来。 餐厅里洋溢着轻松愉快的气氛,这种温馨的家庭氛围让她想起了小时候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 饭后,三人移步到客厅。 宋家的客厅布置得典雅舒适,一套红木沙发摆在正中,旁边是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 宋时玉坐在钢琴前,弹了几首曲子。 “时间不早了,我该告辞了。”杨柳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起身说道。 宋清礼貌地挽留:“不再坐会儿吗?” “不了,明天还要上学。”杨柳微笑着摇头。 宋时玉从钢琴前起来:“我送你!” 走到门口时,杨柳惊讶地发现不远处停着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车窗半开,隐约能看见赵声砚俊朗的侧脸。 他今天穿着一件深灰色的西装,领带松松地扯开了一些,看起来比平时多了几分随意。 “赵声砚,你怎么在这?”杨柳和宋时玉告别后小跑过去。 赵声砚转过头,深邃的眼睛在夜色中格外明亮:“接你。” 杨柳笑道:“太麻烦你了,我自己会回去的。” “反正没事,出来转转。”赵声砚轻描淡写地说,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她脸上。 杨柳抬头,借着路灯的光亮打量他:“你等了多久了?” “就半个小时吧。” “怎么不早点和我说?”杨柳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嗔怪。 赵声砚的嘴角微微上扬:“怕打扰你。” 夜风拂过,带来一阵淡淡的花香。 杨柳注意到赵声砚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有几缕垂在额前,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柔和了许多。 她突然有种冲动,想伸手替他拨开那几缕不听话的头发。 “上车吧。”赵声砚打开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回到两人居住的小院时,天色已经很晚了,赵声砚站在台阶上,转身看着杨柳。 “以后有事情,记得及时和我说。”他的声音比平时柔和了许多。 杨柳仰头看着他,轻轻“嗯” 了一声,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这种被人牵挂的感觉,像一股暖流,缓缓流入她的心田。 第八十二章 选择 杨柳第二天还有些担心宋时玉,后来听说她生病没有去学校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她知道白薇马上就要从圣玛利亚女校毕业了,想必过了这两个月应该就好了。 没有再关注宋时玉和白薇,杨柳把所有的精力都用来学习,如今她已经在看初二的课本了。 但是还不够。 她的目标是下个学期开始上课的时候,可以直接上学校的初三。 这个目标并不容易,即使杨柳有些过目不忘的本事,有些知识却还是需要时间去积累。 不过幸好有赵声砚在。 现在他从大学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回答杨柳的问题。 他看杨柳这么辛苦,就提出要带她出去玩。 可杨柳大部分都是拒绝。 “我的时间很紧张。”她说。 赵声砚心里有些不满,觉得杨柳比起他,似乎更喜欢学习。 不过好在他也乐于享受当杨柳的老师。 当她那双充满求知欲的大眼睛看着他时,他就会忍不住升起一种自豪的感觉。 杨柳从一开始对他的害怕敬畏到现在的亲昵信任,都是他一年多的成果。 眼前这个人是他的妻子。 她就像一颗蒙尘的宝石,在他的擦拭下绽放出光彩。 而他,却早早地就将这颗珠宝据为己有。 他从未如此庆幸过。 赵声砚看着这个已经从懵懂怯懦渐渐变为自信大方的姑娘。 那个婚约会一直存在下去的,他下定决心。 这时,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杨柳抬头看着站起身的赵声砚。 “怎么了?” 赵声砚看着她关心的眼神,摸了摸她的头:“想起来有件事,我先离开一下。” 杨柳点头,神色有些不自然地感受着他的抚摸。 自她从医院回来之后,赵声砚就时不时会对她做出一些亲昵的动作。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如何应对。 毫无疑问,她对赵声砚也是有好感的。 他对她的关心爱护,她都看在眼里。 可是她的心里始终有种不安的感觉,这是源于他们二人的身份,源于他们之间一开始的不平等。 赵声砚,再给我一些时间吧。 我想再看看外面的世界,想多和你相处,想更加了解你。 我想成为一个更加独立的人。 到那时候,我就可以坦然地接受了。 她想。 赵声砚开着车,急匆匆地前往赵公馆。 到了赵公馆,他就往花厅走去,赵太太正坐在那里喝茶。 今天是周五,原本赵声砚和杨柳是周六才回这里的,所以赵太太看见赵声砚很是意外。 “声砚,你怎么回来了?” “母亲,我有急事和你说。”赵声砚示意周围的下人退下。 花厅里瞬间只剩母子二人。 赵太太看着赵声砚的严肃表情,她脸色也郑重起来。 “出了什么事吗?”她问。 赵声砚看着母亲,忽然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不过他很快收拾好情绪。 “母亲,您原本想什么时候告诉外界我和杨柳的身份。” 赵太太听见这个问题,惊讶地看着赵声砚。 不过很快她就笑了。 “我原本是想让你们相处着,如果能成最好,若是两人都不愿意,那我也不会强求,到时候认杨柳做个女儿也不错。” “如果我愿意呢?”赵声砚看着赵太太。 赵太太很了解自己的儿子,知道这句话绝不是随便问问。 她看着赵声砚:“那还得看杨柳的意思。” 说完她微微晃了晃神,才接着说道:“我原本认为对她来说,能呆在我们赵家就是最好的结果了,但是现在…… 我觉得她也应该有她的选择,不要像我一样,早早地就把自己的未来托付给别人。 而且现在也和以前不同了,现在女子有更多的机会,她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她不想让杨柳和她一样。 “母亲……” 赵声砚紧紧握住赵太太的手。 他如何听不出来,她的那些话,其实也是在说她自己。 “我不会限制她的,我会让她做自己想做的事。”赵声砚沉声开口。 赵太太点头:“我相信你能做到。” 她露出回忆的神色:“他们都说你和你父亲很像,但在我看来,你和他一点都不像。你其实像我,心更软,倒是清晏,和他父亲其实是一样的。” 她说完,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赵声砚这次没有开口。 谈话本该就此结束,但是赵声砚没有离开。 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看向母亲,眼中有些焦急。 赵太太眼中含笑看着他:“我知道你还想说什么。若是杨柳也同意的话,我是不介意让外界知道你们的关系,毕竟现在也和当时的情况不同了。” 赵声砚皱眉:“可是父亲不喜欢杨柳,他想让我和白薇结婚。” 这件事一直是他心中的一根刺。 “玉山他确实有些偏见,但是你的婚事该由你自己做主,我当初不就是按照自己的想法才能嫁给你的父亲吗?若他有意见,你就让他来找我!” 她这话说得很霸气,一点也不像赵声砚记忆里那个总是温和的母亲。 但是他很开心。 现在他能隐约窥见当初那个,差点和家里断绝关系也要嫁给心爱的人的年轻的母亲。 父亲当时也一定是被这样耀眼的母亲所吸引的吧。 没有人能抗拒被坚定选择的诱惑。 而他也会和母亲一样,做自己想做的事。 知道了母亲的真实想法,赵声砚的心情顿时就轻松了。 他出门时,遇见了大哥赵清晏。 “声砚,什么事这么高兴?” 赵清晏难得看见赵声砚如此情绪外露,嘴角的笑看起来怎么都压不住。 “好事,日后和你说。”赵声砚笑着回道。 “对了,杨柳还好吧?”赵清晏关心地问了句,他近日忙着工作和交际的事,虽然赵声砚没有说,但关于杨柳的事他也有所了解。 赵声砚点头:“她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赵清晏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没有多问。 赵声砚回到了小院。 这间当初觉得有些偏僻冷清的小院,现在看来却哪哪都让他满意。 他曾在外面的空地上教杨柳练武。 他也会和杨柳在大厅里用饭,杨柳还给他做过吃的。 书房里也都是他们一起讨论的记忆。 当时这个小院只是租了几年,可现在他决定要把它买下来。 赵声砚到了书房,看见杨柳正在认真地写字。 他走过去。 “我想给这里取个名。” 他说的没头没脑,杨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赵声砚像是早就想好了:“不如叫砚柳院怎么样?自古以来,砚池春柳就最是搭配。” “这是你的院子,你想叫什么都行。”杨柳完全没有意见,虽然这个名字令她有些脸红。 “你若是有什么别的想法都可以说。”赵声砚开口。 杨柳摇头:“没有,而且我觉得这个名字也、也挺不错的。” “行,我马上就让人来做个牌匾。”赵声砚看着杨柳开口,声音里都是笑意。 第六十五章 努力 回程的路上,街道比来时热闹了许多,年后的第一个集市开张了,道路两旁摆满了各色摊位,吆喝声此起彼伏。 杨柳趴在车窗上,期待地地看着外面的景象。刚出锅的炸串冒着热气,还有她从未见过的各色点心…… “想吃?”赵声砚突然问道。 杨柳连忙摇头:“嗯,可我刚吃过饭。”她的目光还是不自觉地追随着一个卖糖炒栗子的小贩。 赵声砚看了她一眼,突然对司机道:“停车。” 杨柳还没反应过来,赵声砚已经推门下车。她透过车窗,看着他高大的身影穿过熙攘的人群,在几个摊位前停下,军装大衣在人群中格外醒目。 不一会儿,赵声砚回来了,手里提着好几个油纸包。他拉开车门,一股混合着糖香和油香的温暖气息立刻充满了车厢。 他把纸包递给杨柳:“拿着,每样都买了点。” 杨柳接过还冒着热气的纸包,她低头打开纸包,里面是金黄的炸串、红艳艳的糖葫芦、油光发亮的卤煮,还有一小包糖炒栗子。 “太多了。”她小声说着,却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赵声砚嘴角微扬:“我还没吃饱呢。” 车子重新启动,杨柳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炸串,眼睛都满足地眯了起来。 赵声砚看她像个小松鼠似地嘴巴动个不停,拿起一颗栗子,修长的手指轻松捏开外壳,露出里面金黄的果肉,然后把剥好的栗子塞到了杨柳的嘴边。 杨柳的眼睛瞬间睁得老大,她有些怀疑地看着赵声砚,这幅样子倒是更像只松鼠了。 赵声砚用带着点命令的口吻笑着说道:“张嘴。” 杨柳下意识地张嘴,下一秒,一个香甜温热的糖炒栗子就进了她的嘴里。 她缓慢地咀嚼了两下之后,后知后觉地默默把头扭到了另一边。 等赵声砚再看过去时,只看见一只通红的耳朵。 …… 这天是个晴天,赵太太斜倚在绣着牡丹的锦缎靠枕上,目光温柔地落在对面的长子身上。 赵清晏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羊绒毛衣,衬得肤色越发白皙。 他修长的手指正翻动着一本英文书籍,眼镜后的眸子专注而沉静。 赵太太看了一会儿,放下手中的青瓷茶杯问道:“清晏,这次回来之后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英国?” 赵清晏合上书,镜片后的眼睛微微弯起:“我的学业快要完成了,所以打算过完元宵再走,等最后三个月结束,就能回来了。” “真的?”赵太太闻言有些激动,她直起身子,“那可太好了!” 她忍不住伸手握住儿子的手:“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工作的事情你想好了吗?” 赵清晏感受着母亲掌心传来的温度,唇角扬起一抹浅笑:“嗯,不走了,工作……” 他沉吟片刻:“我想进外交部。” “外交部?也好,只是别太忙。”赵太太眉头微蹙,随即又舒展开来。 她的目光忽然变得促狭:“对了,这些年有没有遇到心仪的女孩子?” 赵清晏低头整理了一下袖口,避开母亲探究的目光:“现在工作还没稳定,这些事不急。” “你啊从小就有主见。”赵太太了然地笑了笑,眼角浮现出细小的纹路。 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转移了话题:“对了,你觉得杨柳那孩子怎么样?” “她很聪明,也很努力。”赵清晏回想起这些天看到的场景,声音柔和下来。 开学前的这些日子,杨柳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了学习上,房间里的灯常常亮到深夜,他每次经过时,都能看见她纤细的身影映在窗上。 前天傍晚,赵清晏经过时,还听见里面传来轻微的叹息声。他透过虚掩的房门,瞥见杨柳正对着厚厚的数学题集发愁,秀气的眉毛拧成了一个小结。 “遇到难题了?”赵清晏温润的嗓音在门口响起。 杨柳吓了一跳,手中的钢笔在纸上洇出一团墨迹。 “大哥,是有道题不会……”她的脸颊涨得通红,她知道赵清晏是留学国外高材生,而她还在学小学知识。 “让我看看,”赵清晏走上前,看了一眼,“这道题确实有些难度。” “这里,应该先套用这个公式……”赵清晏指着题目,声音不疾不徐,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按在纸上的动作优雅而精准。 赵清晏的讲解很清晰明了,杨柳顺着他的思路,很快就茅塞顿开。 当她终于解出答案时,忍不住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眼睛弯成了月牙:“谢谢大哥!” 赵清晏在赵家难得看见她如此笑,这才注意到,杨柳笑起来时右脸颊有个若隐若现的小酒窝,让她原本清秀的面容顿时生动起来,看起来乖的不行。 “以后有不懂的,随时可以来问我。”他的眼睛含着笑意,“反正我在家也没什么事。” 杨柳感激地点头,她在家的时候有不懂的地方只能问赵声砚,可是赵声砚又很忙,经常没事间,她积攒了好多问题。 从那天起,杨柳便时常想赵清晏讨教。赵清晏惊讶地发现,虽然杨柳正式上学的时间很短,但她理解力极强,记忆力更是惊人,常常一点就通。更难得的是,她身上有种对知识的渴望,除了陪自己母亲聊天之外,就是在看书做题。 除此之外,她还有种不卑不亢的气质,既不会因为出身卑微而妄自菲薄,也不会因为赵家的优待而得意忘形,为人也温和有礼。 所以他心里也渐渐地把杨柳当做真的妹妹来看待。 元宵节还没到,学校就要开学了,杨柳带着忐忑的心情来到学校的教务处,申请跳级考试。 教务处的老式挂钟滴答作响,杨柳坐在硬邦邦的木椅上,有些紧张地看着对面的教导主任,他戴着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正犀利地打量着她。 “从一年级直接跳到六年级?你知道六年级的课程有多难吗?”主任的声音透着怀疑。 杨柳抬起头直视主任的眼睛:“您可以出一套卷子让我试试。” 三个小时的考试结束后,杨柳的掌心全是汗水。 “你的记忆力确实惊人,”主任看着杨柳大部分都做对的卷子,语气缓和了许多,“但有些知识点你还没掌握。” 杨柳的心沉了下去,可就在这时,校长推门而入。他在主任耳边低语几句,目光不时瞥向杨柳。 最终,主任叹了口气:“好吧,既然校长都这么说了,那你晚点就直接去新教室吧。” 走出校门时,杨柳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长长舒了一口气。她知道,校长之所以同意,除了她的成绩,更因为她是“赵家的亲戚”。 这个认知让她既感激又酸涩。 她抚摸着六年级课本的书页,想起同龄人此刻应该正在读高中一年级,而自己却还在小学,紧迫感如潮水般涌来,她咬紧下唇,暗暗发誓要更加努力。 “总有一天,我要在这座城里,有一处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 第六十四章 流言 何青青今天穿了一身利落的军装,将窈窕的身材勾勒得恰到好处。知道赵声砚过来,她第一时间就来了这边。 她看着赵声砚对杨柳展露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心中的妒火越烧越旺。 “不过如此。”她低声自语,目光在杨柳身上挑剔地扫视,“长相普通,身材一般,枪法也就那样……” 终于,何青青忍不住大步走了过去。她的军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赵声砚!我有话要和你说。”她对着两人说道。 正沉浸在喜悦中的两人同时转头,赵声砚的笑容瞬间消失,眉头紧锁:“又有什么事?” 何青青瞥了一眼杨柳,抬高下巴:“能借一步说话吗?” 赵声砚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但在杨柳面前还是压下了怒气。 他简短地对杨柳说了句“继续练习”,便跟着何青青走到一旁。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的声音很冷。 何青青的胸口剧烈起伏:“当初你拒绝我,我可以接受。但你现在是什么意思?专门带着你表妹来靶场,手把手教她练枪,是故意气我吗?” 赵声砚的眼神越发冰冷:“我带谁来靶场,教谁练枪,都与你无关。” “怎么就无关了?”何青青的声音开始发抖,“论家世,论相貌,论枪法,我哪点不如她?可是你却一直带她练枪,对我就避如蛇蝎。” “你和她没有可比性,而且真要比的话,你哪里都比不上她。”赵声砚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每个字都像刀子一样锋利,“尤其是,她不会像你这样烦人。” 何青青的脸色瞬间惨白,精心描绘的红唇颤抖着,她没想到自己一次次放下尊严的纠缠,换来的却是更加残酷的拒绝。 “好,很好……”她的泪水就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何青青转身就跑,寒风呼啸着打在她脸上。 杨柳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她隐约听到了争吵声,却听不清具体内容。看着何青青哭着跑开的背影,心里莫名有些发堵。 “怎么回事?”当赵声砚走回来时,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什么,就是太烦人了,别管她,继续练。”赵声砚的语气已经恢复了平静。 杨柳乖乖点头,却在心里暗自思忖:自己最近总是找赵声砚,他会不会也觉得烦? 接下来的练习中,杨柳的表现出乎意料地好,大多数子弹都落在了九环附近。赵声砚笑着给予了肯定:“下次可以试试更远的距离,过段时间再练移动靶。” 杨柳欣喜地点头,这时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两声,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赵声砚看了看怀表,已经过了正午:“饿了吧?附近没什么吃饭的地方,要不要在军营里吃?” 杨柳还没在这里吃过,有些好奇,但是她看了眼何青青离开的方向,有些犹豫。 “不用担心,只是吃个饭,有事我会处理。”赵声砚看出了她的顾虑。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让杨柳莫名安心,她点点头,跟着赵声砚向军营食堂走去。 军营食堂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长条木桌旁坐满了穿着制服的士兵。 杨柳跟在赵声砚身后走进来时,原本嘈杂的食堂突然安静了一瞬,无数道好奇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她。 杨柳努力地目不斜视,她今天穿着件浅灰色的棉袄,发梢被寒风吹得微微翘起,在一群军装笔挺的男人中间显得格外格格不入。 “别紧张,他们只是好奇。”赵声砚低声道,侧身为她挡去大部分视线。 杨柳点头,挺直腰背,跟着赵声砚走向取餐窗口。 而在食堂的角落,何青青红着眼睛,死死盯着这边。她身旁的女兵小声劝道:“青青,算了吧……” “没完。”何青青咬牙切齿地说,手指狠狠掐着筷子,“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吃饭时,士兵们好奇的目光还是不断投向这边,杨柳小口吃着饭菜,时不时偷瞄一眼对面坐姿笔挺的赵声砚。 “声砚,不介意一起吃吧?”一个爽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杨柳回头,看见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军官大步走来。 “陈默。"赵声砚点点头。 陈默坐下后,对杨柳露出友善的笑容:“杨小姐好,我们上次见过的。” 杨柳礼貌地点头:“你好。” “听说最近边境不太平?”赵声砚夹了块红烧肉,状似随意地问道。 陈默扒了口饭,压低声音:“是啊,东北那边……”他瞥了眼安静吃饭的杨柳,欲言又止。 赵声砚会意:“没事,说吧。” 杨柳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吃着米饭,耳朵却悄悄竖了起来。 她虽然不太懂军政大事,但也知道最近报纸上总在报道些紧张的消息。 “日本人最近动作频繁,上头让我们加强训练。”陈默的声音压得更低,“王……说可能过段时间要调一批人去。” 赵声砚的筷子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什么时候的事?” “就昨天刚下的命令。”陈默叹了口气,“不过你放心,暂时还轮不到你们。” 杨柳注意到赵声砚的神情变得严肃,她悄悄把面前的酱牛肉往他那边推了推,赵声砚看了她一眼,神色稍霁。 这顿饭吃得不算轻松,临走时,杨柳能感觉到整个食堂的目光又聚集了过来,有人在窃窃私语,还有人对着陈默挤眉弄眼。 等他们一走,几个胆大的士兵立刻围住了陈默。 “老陈,什么情况啊?”一个满脸雀斑的小兵八卦地凑过来,“那姑娘是谁啊?赵二少相好的?” “去去去,别瞎说。”陈默笑骂着推开他,“人家是他亲戚。” “我不信!我刚才可看见何青青了,那脸黑得跟锅底似的。”另一个老兵插嘴。 众人哄笑起来,有人起哄道:“肯定是相好的!你看赵二少那护着的劲儿,平时哪见过他对谁这么上心?” 陈默摇摇头:“你们这么好奇,自己去问他啊。” 这话一出,刚才还热闹的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几个士兵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接话。 虽然赵声砚平时在军营里没什么架子,但他那冷峻的气场和显赫的家世,还是让人不敢造次。 陈默看着众人哼笑了一声。 第六十三章 大哥 第二日中午,赵清晏站在窗前,呼出的白气在玻璃上凝成一片朦胧。 他转身从行李箱中取出一个精致的檀木盒子,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块精致的怀表,这是他在伦敦古董街淘来的,特地给弟弟带的礼物。 他推开门,走廊里静悄悄的,赵清晏走到赵声砚房门前,抬手轻叩三下。 “进来。”里面传来赵声砚低沉的嗓音。 推开门,赵声砚正坐在书桌前翻阅文件,屋子里开着暖气,所以他只穿着件熨帖的白衬衫。 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冷峻的眉眼在见到兄长时柔和了几分。 “大哥。”他合上文件,起身相迎。 赵清晏将檀木盒递过去:“给你的。” 赵声砚接过盒子,掀开盖子,一枚金色的怀表静静躺在丝绒衬里上,表盖镂空雕刻着繁复的藤蔓花纹。 他拇指摩挲过表盘,嘴角微扬:“造型不错。” “在伦敦老店买的,听说曾是某位伯爵的藏品。”赵清晏走到窗边的扶手椅坐下,笑着说道,“就知道你喜欢。” 赵声砚将怀表收进胸前口袋,他给兄长倒了杯热茶,白瓷杯里碧绿的茶汤氤氲着热气:“昨晚休息得如何?” “时差还没倒过来。”赵清晏接过茶杯,指尖被烫得微微发红。 “母亲今早来找我,说了些家里的事。”他停顿了片刻,目光落在弟弟身上,“包括你受伤昏迷,还有杨柳的来历。” 赵声砚动作一顿,他放下茶壶,声音平静:“都过去了。” “这么大的事,家里竟瞒着我。”赵清晏眉头紧蹙,“若你真有个三长两短,我连最后一面都……” “你当时在剑桥的学习正是关键时候。”赵声砚打断他。 他耸肩:“而且知道了又如何?除了徒增忧虑,还能做什么?” 赵清晏盯着弟弟看了许久,忽然伸手撩开他额前的碎发,那里有一道浅淡的疤痕,藏在发际线处,若不细看几乎察觉不到。 他的指尖微微发抖:“还疼吗?” 赵声砚偏头躲开,轻笑一声:“早好了。你看我现在,不照样活蹦乱跳?” 他说着还站起身展示般转了个圈。 赵清晏这才松了口气,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他放下杯子,瓷底与桌面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那杨柳……你真相信是她‘冲喜’让你醒来的?” 赵声砚走到窗前,轻笑一声:“那道士的鬼话,你也信?” “不过那丫头确实可怜,被亲生父母一百大洋就卖了。” 赵清晏闻言眉头紧皱,他想起昨日站在角落里的杨柳。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安置她?”赵清晏问道。 赵声砚沉默片刻,走回书桌前,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钢笔:“她读书很有天赋,就算离了赵家,应该也能过得很好。” “若她将来没什么出息呢?” “赵家难道还养不起一个人?”赵声砚看着他。 兄弟二人目光相接,空气一时凝滞。 赵清晏忽然笑了:“你待她,到底是当妻子,还是……” “我们说好日后解除婚约。”赵声砚打断他,语速略快,“只是她现在要读书,母亲又喜欢她,加上二姨太刚进门……”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来,“赵家现在对外只说她是母亲远房表侄女,总之你把她当妹妹看待便是。” 他说了这么多,却始终没回答那个最关键的问题——在他心里,杨柳究竟算什么? 赵清晏注视着弟弟紧绷的侧脸,温和地点头:“好,我会把她当妹妹照顾。” “那个二姨太又是怎么回事?” 话题转向徐雪琴时,赵声砚的眼神骤然变冷,他解开衬衫最上面的纽扣,露出锁骨处一道疤痕:“我去找父亲理论时留下的。” 赵清晏瞳孔骤缩,那道伤疤现在还有,显然当初伤得不轻。 “父亲竟因为她对你动手?”他声音发紧。 “他倒是真喜欢那个徐雪琴。”赵声砚冷笑。 “奇怪的是母亲竟接受了。”他看向兄长,眯了眯眼睛,“我会盯紧那个女人。” 赵清晏拍了拍他肩膀,郑重点头。 临走时,赵声砚忽然问道:“你学业快结束了吧?回国打算做什么?” 赵清晏站在门口:“可能进外交部吧,我在剑桥修了文学和政治经济学。” 赵声砚挑眉:“你自己想做的?” “当然。”赵清晏微笑,“倒是你,好好读大学,别总想着打仗。” 赵声砚立刻露出头痛的表情,抓起外套作势要赶人:“知道了知道了,你快走吧!” 赵清晏大笑,转身时恰好碰见了推门出来的杨柳。 “大少爷。”杨柳朝他打招呼。 赵清晏脸上还带着笑意,温和说道:“和声砚一样叫我大哥就行。” 杨柳有些犹豫地开口:“不知道他们是否把我的事情……” “我已经知道了,杨柳妹妹不必担心。” 赵清晏这么一说,杨柳就明白了,她对着赵清晏点头:“大哥。” “嗯。”赵清晏应了一声就转身离开了。 杨柳看着他离开后,敲响了赵声砚的房门。 “怎么了?”赵声砚看着杨柳问道。 “明天是周六,我就是想问问我们明天还去靶场吗?” 赵声砚看着她:“去,为什么不去?” “可是……大哥刚回来,不用陪他多说说话吗?”杨柳的声音轻柔,带着些许犹豫。 赵声砚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向她:“大哥?”他的眉毛微微挑起,“你叫得倒是顺口。” 杨柳解释道:“刚才在走廊上遇见他,他让我这么叫的。” 不知为何,听到杨柳称呼赵清晏为“大哥”,赵声砚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他拿起桌上的怀表轻轻摩挲着表盖:“不用特意陪他,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说完他看向杨柳:“正好明天我有空,去检验检验你这段时间有没有退步。” 杨柳的眼睛亮了起来:“好!那我们还是明天上午八点?” 赵声砚点点头,看着她轻快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 第二天一早,冬日的阳光刚刚驱散晨雾,赵声砚就带着杨柳来到了靶场。 军队已经结束休假,训练场上到处都是士兵们整齐的脚步声和口号声。但一号靶场却没有什么人。 “让我看看你这段时间有没有荒废。”赵声砚把枪递给杨柳。 杨柳接过枪,深吸一口气。过年前后十多天没练习,她心里有些没底。 第一枪打出去,子弹只擦到了七环的边缘,她有些失望。 “手腕太僵,放松点。”赵声砚站在她身后淡淡说道。 杨柳点点头,调整呼吸,再次举枪。 接连数次,子弹都稳稳地落在了九环的位置。 “好!”杨柳忍不住欢呼出声,转身看向赵声砚时,大眼睛看着赵声砚。 她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一样跳了起来,脸颊因为兴奋而泛着红晕:“我做到了!” 赵声砚看着她雀跃的样子,冷峻的面容也不由得柔和下来,嘴角勾起一抹真心的笑意:“很厉害。” 这简单的三个字让杨柳更加开心,她没注意到在不远处的树荫下,何青青正死死地盯着这边。 第六十二章 你是 午饭选在一家安静的茶馆。秋蝶摘下发饰,乌黑的长发如瀑般垂落。她给杨柳倒了杯茶,忽然笑道:“我们上次拍的那部《春闺梦》,马上就要上映了。” “真的?”杨柳眼睛一亮。 秋蝶从手袋里取出两张精美的电影票,推到她面前:“到时候记得来看,我给你留了位置。” 杨柳接过票,心里涌起一股奇妙的期待,这是她第一次参演的电影,虽然只是个小小的配角,但想到自己的身影会出现在银幕上,还是忍不住激动。 秋蝶抿了口茶,状似随意地问:“对了,上次让你代我向赵二少问好,他有说什么吗?” 杨柳一怔,那天她确实把秋蝶的话带到了,可赵声砚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反而问她:“你觉得秋蝶怎么样?” 当时杨柳诚实地回答:“秋蝶姐人很好,对我也很照顾。” 赵声砚听了,唇角微扬,说了句让她至今不解的话:“她比大多数人都清醒。” 想到这里,杨柳垂下眼睫,轻声道:“他说他知道了。” 秋蝶眼中的光彩暗了一瞬,但很快又扬起笑容:“这样啊……”她低头搅动着茶杯,没再追问。 下午,杨柳告别秋蝶,独自往赵公馆走去,她的思绪还沉浸在片场的所见所闻中。 快到公馆大门时,一个提着行李箱的年轻男人匆匆走来。 杨柳正出神,两人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抱歉!”男人连忙扶住她的肩膀,声音清润,“你没事吧?” 杨柳抬头,对上一双温润如玉的眼睛。这人约莫二十三四岁,身材清瘦,穿着厚实的英伦风大衣,围巾松散地搭在颈间,显得儒雅又随性。 “我没事。”杨柳站稳身子,有些不好意思。 两人同时往公馆大门走去,又同时停下脚步。 “你是……” 异口同声的疑问让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杨柳忽然福至心灵,试探地问:“你是赵清晏?” 男人挑眉,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你认识我?” 杨柳心跳忽然加快,眼前这位,就是赵家那位留学归来的大少爷,赵声砚的哥哥,也她名义上的大哥。 她轻声道:“先进去再说吧。” 赵清晏打量着她,目光在她清秀中带着英气的眉眼间停留。眼前这个女孩气质特别,既不像丫鬟,也不像寻常闺秀。 他微微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好,一起进去。” 两人并肩走进赵公馆。 杨柳和赵清晏并肩而来,两人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守在门口的仆人老张正打着哈欠,一抬眼,猛地瞪大了眼睛。 “大、大少爷?!还有二少奶奶!”老张的声音因惊讶而拔高。 他连忙小跑上前,一把接过赵清晏手中的行李箱,另一只手还不忘朝院内挥手示意,“快!快去告诉太太,大少爷回来了!” 赵清晏微微颔首,唇角挂着温和的笑意:“辛苦了。” 老张连连摆手,目光却在杨柳和赵清晏之间来回扫视,嘴里忍不住嘀咕:“大少爷和二少奶奶一起回来的啊……” “二少奶奶?”赵清晏方才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是再听这四个字,眉头一蹙,转头看向身旁的杨柳。 少女裹着一件素色棉袄,围巾松散地绕在颈间,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她的面容清秀,眉眼间还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看起来最多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 这样的女孩,怎么会是弟弟的妻子? 杨柳察觉到他的视线,想到自己到这里的理由,心中有几分难堪。她深吸一口气,低声道:“这件事……不像您看到的那样。” 赵清晏眼中的疑惑更深了,但他只是温和地笑了笑,点头道:“我明白了。” 他的语气平静,可心里却掀起了波澜。 弟弟娶妻这样的大事,家里竟无人告知他?虽说他在英国留学,但每月与家里的通信从未间断,母亲的信中更是事无巨细,却唯独对此只字未提。 正思索间,院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清晏!真的是你!”赵太太快步走来,眼眶微红。 她一把拉住儿子的手,上下打量着,声音中是掩饰不住的心疼:“怎么瘦了这么多?路上是不是没休息好?不是说明天到家吗?” 赵清晏低头看着母亲,发现她眼角的细纹比记忆中更深了。 他轻轻回握她的手,温声道:“我想着早点回来,所以路上有些赶。” 他的嗓音依旧清润,可眉宇间的疲惫却掩不住。 赵太太心疼地抚上他的脸颊,指尖触到一片冰凉:“快进屋,别站在风口里。” 这时,赵玉山也大步走来,见到长子,他严肃的面容难得露出一丝笑意:“回来了?” 赵清晏站直身体,恭敬地说道:“父亲。” 赵玉山拍了拍他的肩,力道不轻不重:“进屋说话。” 众人陆续进入客厅,,暖意扑面而来。赵太太拉着赵清晏在沙发上坐下,徐雪琴则安静地站在一旁,唇角挂着得体的微笑。 赵玉山坐在主位,沉声问道:“你在英国学业如何?” 赵清晏简短地汇报了几句,语气谦逊却透着自信。赵玉山点点头,显然对这个儿子颇为满意。 接着,赵玉山指了指徐雪琴:“这是你二姨太。” 赵清晏的笑容僵了一瞬。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看向自己的母亲,却发现她神色如常,甚至笑着对他点了点头。 赵清晏心中一震。母亲竟接受了父亲纳妾的事实? 他压下翻涌的情绪,客气地唤了一声:“二姨太。” 徐雪琴柔声应了。 赵玉山又指了指站在角落的杨柳,语气随意:“这是声砚的媳妇。” 赵清晏转头看向杨柳,发现少女的背脊挺得笔直,可指尖却微微发颤。 赵太太见状,连忙补充道:“这是杨柳,她很懂事,读书也用心,是个好孩子。” 赵声砚一直沉默地站在窗边,此时突然开口:“大哥,听说你和杨柳是一起回来的?” 他的声音平静,可目光却锐利。 赵清晏坦然道:“只是在门口碰见了。” 接着他看向杨柳,眼中带着探究:“却没想到是声砚的妻子。” 赵清晏对这位“弟媳”愈发好奇了。 她究竟是什么身份?又是在什么情况下嫁给声砚的?再看弟弟的态度,竟没有半分抗拒,这更让他疑惑。他了解赵声砚的性子,即便真喜欢一个人,也绝不会轻易结婚。 赵声砚察觉到兄长的目光,眉头微蹙,却未多言。 接着几人又聊了些家常,赵太太见赵清晏面色疲惫,连忙打断道:“清晏一路劳顿,先让他去休息吧。” 她转向赵清晏,语气温柔:“房间都收拾好了,等你醒了,刚好尝尝我做的桂花糕。” 赵清晏顺势起身:“那我就先告退了。” 他朝众人点头致意,转身时,目光不经意间掠过杨柳,少女正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让人看不清表情。 待赵清晏离开后,杨柳发现赵声砚仍站在窗边,侧脸在逆光中显得格外冷峻。 她回想起方才赵玉山询问赵清晏学业时,赵声砚眼中一闪而过的晦暗,那是一种复杂的情绪,似羡慕,又似不甘。 可奇怪的是,兄弟二人刚刚交流时,分明感情甚笃。 杨柳垂下眼睫,掩住所有思绪。 第六十一章 期待 赵玉山家里亲戚不多,赵太太的娘家远在南方,如今时局动荡,来往不便,所以这几日赵家倒是有些清闲。 杨柳除了陪赵太太说说话,便是埋头学习,俄语老师放假了,她只能自己对着书本练习发音,偶尔在纸上写写画画。 这天下午,杨柳坐在书房里,捧着俄语课本,一遍遍念着句子,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她皱起眉,又试了一次,却还是觉得别扭。 “重音应该在第二个音节。” 一道低沉的嗓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杨柳吓了一跳,她猛地回头,发现赵声砚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正倚着门框看着她。 他今天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长衫,衬得身形修长挺拔,正午的阳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 杨柳有些惊讶:“你会俄语?” 赵声砚走进来,随手拿起她放在桌上的书翻了翻,淡淡道:“从小家里就让我学了俄语和英语,德语也会一点。” 杨柳睁大了眼睛,忍不住赞叹:“你真厉害。” 赵声砚抬眸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勾:“这不算什么。” 他合上书,把它放回桌上,“家里给了我最好的条件,我自然也要多做些事。” 他的语气平静,可杨柳却听出了一丝沉重,他从小就要学那么多东西。 “你小时候一定很辛苦吧?”她轻声问。 赵声砚沉默了一瞬,目光落在窗外,半晌才道:“我能拥有今天的一切,是父母的努力换来的,我是他们的儿子,自然也要担得起。” 他的声音很轻,但是杨柳望着他的侧脸,忽然觉得,他一定会做到。 “那我也会努力不辜负你的。”她认真地说道。 赵声砚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忽然笑了:“我很期待。” 他的笑容很浅,却让杨柳心跳猛的加快,她慌忙低下头,假装整理书本,耳尖却悄悄红了。 为了能尽快跳级,杨柳除了学俄语,其他功课也没落下,她很少出门,整日待在书房里学习。 赵太太见了,既欣慰又心疼,劝她道:“别太累,也该出去走走,透透气。” 徐雪琴也在一旁笑道:“是啊,杨小姐,多出去社交,认识些朋友,多条路总是好的。” 杨柳点点头,她也觉得有些累了,可是,她能找谁呢? 白薇家里过年肯定忙,赵声砚又时常不见人影,她思来想去,忽然想起包里那张秋蝶给她的名片。 秋蝶是当下最红的女明星之一,银幕上的她风情万种,可私底下却温柔可亲,给杨柳的印象很好,不仅如此,她的演技极好,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优雅与灵动,杨柳一直想再亲眼看看她拍戏的样子。 犹豫片刻后,她终于下定决心,换上外套,围上围巾,踏出了赵公馆的大门。 今天的北平城格外安静,街道上的行人寥寥,只有远处的商铺门口挂着红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杨柳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往电影公司走去。 但是走到一半她才想起来现在是过年,秋蝶应该不在这,她刚打算往回走,一道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杨柳?” 杨柳回头,看见秋蝶正朝她走来,脸上带着惊喜的笑容。 “真的是你!”秋蝶笑着问道,“怎么突然过来了?” 杨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今天没事做,想着来看看你拍戏。” 秋蝶眼中闪过一丝愉悦,轻声道:“你要是喜欢,以后可以常来。” 她的目光在杨柳脸上停留了一瞬,忽然问道:“对了,赵二少最近还好吗?” “他……挺好的。”杨柳回道。 秋蝶微微一笑,拉着她的手,柔声道:“走,我带你去片场看看。” 杨柳点点头,跟着她往坐上了车,心里却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片场里,秋蝶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一架老式留声机,转头对杨柳笑道:“这些都是拍戏用的道具,看着精致,其实很多都是木头和纸糊的。” 杨柳好奇地凑近看,发现那留声机的纹路果然是画上去的,不由得惊叹:“远看跟真的一模一样!” 秋蝶眼尾微弯,红唇轻启:“拍戏就是这样,真真假假,观众觉得美就行。” 她看着杨柳问道,“你过年没出去玩?” 杨柳摇摇头:“家里没什么亲戚要走,就待着看书。” 秋蝶叹了口气:“我倒是想休息,可这部戏排得紧,导演催得厉害。” 她抬眸看向杨柳,笑意里带着几分无奈,“我们这行,表面看着光鲜,其实连过年都未必能回家。” 杨柳看着她略显疲惫却依旧明艳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位大明星的生活,或许并不如外人想象的那般轻松自在。 正说着,摄影棚的门被推开,一阵冷风卷着雪花灌进来。 一位穿着深色呢子大衣的年轻男人大步走进来,他身形挺拔,五官端正俊朗,眉眼间带着几分英气。杨柳觉得他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秋蝶站起身笑着说道:“费鹏,你今天可是迟到了。” “没办法,家里突然有事。”那名叫费鹏的男子解释了一句。 他的目光在秋蝶脸上停留了一瞬,才转向杨柳,礼貌地点头:“这位是?” “我刚认识的妹妹,杨柳。”秋蝶介绍道。 费鹏闻言,有些热情地伸出手,“你好,我是费鹏,这部戏的男主角。” 杨柳这才想起,自己确实在街边的电影海报和杂志上见过他的照片。她礼貌地握了握手:“你好。” 费鹏寒暄两句,注意力很快又回到秋蝶身上。 他凑近一步,声音温柔:“今天这么冷,你怎么穿这么少?我让人给你拿件外套……” 秋蝶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唇角挂着疏离的笑:“不用了,片场很暖和。” 费鹏却不依不饶:“你中午想吃什么?我知道附近新开了家西餐厅。” 杨柳站在一旁,看着费鹏殷勤的样子,顿时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电灯泡。 她悄悄往门口挪了半步,低声道:“秋蝶姐,我就先回去了。” 秋蝶却拉住她的手腕,低声道:“别走,就当帮我个忙。” 说完她抬眼看向费鹏,笑意盈盈,“费先生,我和杨柳还有些事要谈,失陪了。” 说完,不等费鹏反应,便拉着杨柳快步走向片场中央。 杨柳看出来了秋蝶并不喜欢费鹏,于是就陪着她说话。 等到拍摄开始后,秋蝶仿佛换了个人。她站在镜头前,眼波流转间尽是风情,一颦一笑都牵动人心,杨柳站在场边,看得入了神。 “她演得很好,是不是?”费鹏不知何时又凑了过来,眼里带着着迷。 杨柳点点头,诚心赞叹:“秋蝶姐的演技真的厉害。” 费鹏笑了笑,目光却一直追随着秋蝶的身影:“你和秋蝶是怎么认识的?” “上次拍戏时认识的。”杨柳简短地回答。 她能感觉到费鹏对自己态度的热络完全是因为秋蝶,便不再多言。 很快,一场戏拍完,秋蝶优雅地走过来,额角还带着细密的汗珠。 “中午一起吃饭?”费鹏迫不及待地迎上去。 秋蝶擦了擦汗,歉意地笑笑:“抱歉,我和杨柳妹妹有些私事要谈。” 费鹏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黯淡下来,默默看着秋蝶挽着杨柳离开的背影。 第六十章 心事 阳光透过薄纱窗帘洒进房间,杨柳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突然意识到天色已经大亮。 她猛地坐起身,看向时钟,已经九点十分了。 “糟了。”她手忙脚乱地掀开被子,枕头却被带得歪到一边,露出下面一抹鲜艳的红色。 杨柳疑惑地拿起那个红纸包,触手的质感很厚实。 她小心翼翼地拆开,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一叠崭新的钞票,加起来整整一百块。 红包里还夹着一张字条:【新年新气象,愿平安喜乐。——赵太太】 杨柳将红包贴在胸口,眼眶不自觉有些湿润,她想起小时候过年,娘亲也会在枕头下塞一个铜板,说是“压岁钱”。 洗漱完毕,杨柳轻手轻脚地下楼。 客厅里,赵玉山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二姨太徐雪琴则在一边陪着。赵玉山听到脚步声抬眼扫了她一下。 “老爷,二太太新年好。”杨柳扬起笑容问候道。 赵玉山哼了一声没说话,抖了抖报纸继续阅读,显然对她起得晚了有些不满。 杨柳笑僵在脸上,寄人篱下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是不是昨天守岁才起得晚了,快去吃早饭吧。”徐雪琴在一边解围道。 杨柳点点头,快步走向餐厅。 餐厅里的人看见杨柳,连忙端上来一直温着的早餐,杨柳用完后发现还没见过赵太太,她就问了一句。 “太太在厨房呢。”下人恭敬地回答。 “厨房?”杨柳疑惑,赵太太往常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她走到厨房推开门,眼前的景象让她愣住了。 赵太太挽着袖子站在灶台前,雪白的手腕上沾着面粉,正专注地揉着一团面,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今天随意地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显得格外亲切。 “太太新年好,您这是在做什么?”杨柳惊讶地问道。 赵太太回头,脸上带着罕见的明媚笑容:“醒啦?快来尝尝这个。” 她指了指灶台上的蒸笼:“刚出锅的桂花糕。” 杨柳好奇地凑过去,香甜的桂花味扑面而来,蒸笼里躺着几块晶莹剔透的糕点,上面点缀着金黄的桂花,煞是好看。 “您怎么亲自下厨了?”杨柳接过赵太太递来的小碟子,桂花糕入口即化,甜而不腻。 赵太太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笑容:“清晏要回来了! 再过一个星期左右。” 她擦了擦手:“这孩子从小就爱吃我做的江南点心,我怕手生了,先练练。” “大少爷是个怎样的人?”杨柳好奇地问道。 赵清晏,赵家的大少爷,这是个她只从别人口中听过的人。 赵太太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笑容淡了几分:“聪明,固执,和他父亲年轻时一个样。” 她轻轻叹了口气:“就是太有主见了,非要跑去国外……”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赵声砚不知何时站在了厨房门口,黑色的长袍衬得他越发挺拔,他看了眼灶台上凌乱的面粉和食材,勾了勾嘴角:“母亲,该准备祭祖了。” 正午时分,两辆黑色轿车缓缓驶向城郊的赵家祠堂。 杨柳和赵声砚坐在后一辆车里,透过车窗看着沿途的风景。 因为要祭祖,她今天穿了一身月白色的斜襟袄裙,头发简单地挽成发髻,看上去素净典雅,身边的赵声砚一袭黑袍,衬得侧脸轮廓如刀削般锋利,他一直沉默地望着窗外。 “俄语学的如何?”赵声砚忽然开口问了一句。 杨柳点点头:“密斯李说我学得很快,词我都能记住了,就是发音还得再练练。” 赵声砚点头,没有再说话。 杨柳隐约察觉到他像是有心事。 很快,汽车在一座古朴的宅院前停下,朱红色的大门上挂着“赵氏宗祠”的匾额,两侧的石狮威严矗立。 赵玉山率先下车,赵太太挽着他走向祠堂,今天的赵太太穿着深紫色袄裙,发髻上只簪了一支白玉簪子,庄重而不失贵气。 祠堂内香烟缭绕,先祖的牌位整齐地排列在神龛上,供桌上摆满了各色祭品。 赵玉山站在祠堂前,神情肃穆,他和赵太太上前,恭敬地上了香,跪拜行礼,接着是徐雪琴。 轮到赵声砚和杨柳时,杨柳跟在赵声砚身后,学着他的样子点燃线香。 她看着身边的赵声砚,的心中有些纠结,他们明明是假夫妻,此刻却要一同跪拜先祖,仿佛真的是一家人。 插上香后,她缓缓跪下,双手合十,额头轻触地面。 赵声砚的目光落在杨柳身上。她跪伏的身影单薄而虔诚,他的眼神暗了暗,喉结滚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轻轻扶了她一把,低声道:“起来吧。” 祭祖结束后,众人陆续离开祠堂。 回程的车上,杨柳神色有些不安,赵声砚瞥了她一眼,突然开口:“不必多想。” 杨柳一怔,抬头看向他。 赵声砚的声音很轻:“婚书还在,你名义上仍是赵家的人,拜祖是应当的。”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窗外:“至于以后……若真到了那一天,再说吧。” 车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引擎的嗡鸣声在耳边回荡。 杨柳垂下眼睫,点点头:“谢谢。” 忽然,她像是想到什么,瞥了一眼前方的司机,看着赵声砚的眼神中带着些紧张。 赵声砚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嘴角微扬:“无妨,何武是自己人。” 司机何武从后视镜中对上杨柳的目光,恭敬地点头:“杨小姐放心,今日之事,绝不会传到老爷耳中。” 杨柳这才放下心来。 车子在赵公馆门口缓缓停下,积雪被车轮碾过,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杨柳侧头看向身旁的赵声砚,发现他的眉头微蹙,目光沉沉地望着窗外。 “赵声砚。”她轻声唤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赵声砚收回视线,唇角微扬,却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没事。” 他的语气平静,可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却像是藏着一层薄雾,让人看不真切。 杨柳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追问。 第五十九章 以后 大年三十的夜晚,北平城里大街小巷都挂满了红灯笼,暖黄的光晕映在积雪上,将整个城市都染成一片喜庆的橘红。 赵公馆的客厅里,炭火盆烧得正旺,檀木桌上的麻将牌哗啦啦作响。 杨柳坐在雕花红木椅上,身上穿着赵太太新的绛红色绣金梅旗袍,乌黑的长发挽成简单的发髻,别着一支珍珠发簪。 她纤细的手指捏着一张麻将牌,眉头微蹙,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 “九筒。”她犹豫了半天,终于打出一张牌。 “胡了。”徐雪琴笑吟吟地推倒面前的牌,“对对胡。” 杨柳懊恼地看着自己面前所剩无几的筹码,她不过是个新手,哪里打得过他们三个,才开始没多久,手中的筹码就要输光了。 赵太太见状,递了杯热茶给她:“别急,慢慢来。” 赵声砚坐在杨柳上家,修长的手指在牌桌上轻轻敲打。 他今天难得穿了件深蓝色的中式长衫,领口别着一枚翡翠领针,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从杨柳的角度,能看见他低垂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三条。”赵声砚打出一张牌,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杨柳的牌面。 几轮下来,杨柳突然发现自己似乎开始转运。 她疑惑地看着面前渐渐堆起的筹码,又偷偷瞄了眼赵声砚,后者正一本正经地整理牌面,仿佛刚才那张“五万”不是他打的一样。 赵太太和徐雪琴看见这幕但笑不语。 接着轮到杨柳坐庄,她的手牌不错。 “六筒。”赵声砚又打出一张牌。 “胡了!”杨柳开心地推倒自己的牌。 徐雪琴红唇微抿,涂着丹蔻的指甲轻轻点了点桌面:“二少爷,放水也不要太明显嘛。” 她眼波流转,意有所指地看了看杨柳:“我好不容易做的大牌呢。” 说完她推开自己的手牌,杨柳看了眼,是清一色的大牌。 杨柳这才恍然大悟,耳根顿时烧了起来。 “这不叫放水,就是要截你的大牌。”赵声砚面不改色地喝了口茶。 赵太太掩唇轻笑,屋外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更显得室内暖意融融。 麻将散场时已近子时,杨柳数了数,发现自己竟然还赢了些钱。 徐雪琴披上外套,临走时冲她眨眨眼:“赢了钱,可别忘了给二少爷些‘好处’。” 杨柳茫然地抬头,正对上赵声砚无奈的眼神:“别理她。” 他起身取下衣架上的呢子大衣:“要出去走走吗?外面应该很热闹。” 杨柳点点头,穿上外套跟着他出去了。 北平的除夕夜灯火通明,街上的积雪被踩实了,在红灯笼的映照下像铺了一层红绸。 杨柳跟着赵声砚来到中心广场,这里人头攒动,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有手挽手的情侣在买糖葫芦,有全家老小围着卖艺的杂耍班子,还有一群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互相追逐打闹。 杨柳站在人群中,停下了脚步,寒风卷着雪花钻进衣领,她下意识地拢了拢围巾。 父母卖掉她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那个所谓的“家”,早在她踏入赵公馆的那一刻就不复存在了。赵太太待她再好,终究不是血亲,赵声砚教她再多,也终有一日会…… 赵声砚发现身后的人没跟上来,他回过头,看见杨柳一个人正孤零零地看着远处发呆,他顺着杨柳的目光望去。 那是一家三口,父亲把孩子扛在肩上,母亲温柔地为他们整理围巾。小男孩手里拿着糖人,笑得见牙不见眼。 “怎么了?”赵声砚走过去打断了杨柳的思绪。 杨柳迅速别过脸,但赵声砚已经看见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水光。 他没有说话,只是抬头望向夜空:“快十二点了。” 话音刚落,远处钟楼传来浑厚的钟声,紧接着,第一朵烟花在夜空中炸开,金色的光芒如雨般洒落。 “砰——砰——” 接二连三的烟花照亮了整个北平城。 杨柳仰着头,瞳孔中倒映着绚烂的色彩,她从未见过如此盛大的烟花。 在合水村时,最多只能远远看见县城方向零星的光点。 “好看吗?”赵声砚问她。 杨柳点点头,鼻尖冻得通红,睫毛上沾着不知是雪花还是泪珠:“以前从来没看过这么大,这么好看的烟花。” 赵声砚侧头看她,杨柳看着绽放的烟花,神情近乎虔诚,烟花的光芒在她脸上流转,将那双波光粼粼的眼睛映得格外明亮。 他想起刚刚杨柳独自站在人群里的画面,鬼使神差地,他抬手轻轻扶住她的肩膀,也挡住了吹来的寒风。 “怎么还哭了?”他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中显得格外温柔。 杨柳吸了吸鼻子:“可能是……烟花太好看了吧。” 赵声砚的手掌温暖而有力,透过厚厚的衣料传来令人安心的温度。 “那以后还带你来看。”他说。 杨柳听到这句话,转过头看着赵声砚,他的表情是认真的。 但是她没有回答,只是对着他笑了笑。 “新年快乐,赵声砚。”烟花暂歇的间隙,杨柳突然说道。 赵声砚微微一怔,随即笑了:“新年快乐。” 最后一朵烟花在夜空中绽放,人群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街边小贩的吆喝声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想吃糖葫芦?”赵声砚突然开口。 杨柳正盯着不远处一个卖糖葫芦的老伯,闻言收回视线:“没、没有。” 但是赵声砚已经大步走向摊位,他高大的身影在人群中格外醒目,杨柳看着他与老伯交谈的背影,不自觉地抿了抿唇。 “给。”赵声砚递过来一串糖葫芦,糖衣在灯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杨柳接过,小心地咬了一口,糖衣在齿间碎裂,酸甜的滋味立刻在舌尖蔓延开来,她满足地眯起眼睛。 “好吃吗?”赵声砚问,声音里带着笑意。 杨柳点点头,糖渣沾在嘴角都未察觉,赵声砚看着她这副模样,下意识地伸手用拇指轻轻擦去她唇边的糖渍。 这个亲昵的动作让两人都愣住了。 “沾到糖了。”赵声砚率先回过神,若无其事地解释道。 “嗯。”杨柳小声回应。 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林媛正和几个女伴四处打量着。 “媛媛,你看那边是不是赵家二少爷?”同伴突然扯了扯她的袖子。 林媛顺着同伴手指的方向望去,正好看见赵声砚为杨柳擦去糖渍的一幕,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那个女的是谁啊,看着不像白薇?”同伴好奇地问。 “赵家的远房表亲罢了。”林媛轻蔑地撇撇嘴,目光却紧紧追随着那两道渐行渐远的身影。 灯笼的光晕里,杨柳仰头对赵声砚说了什么,引得后者低笑出声,二人间的氛围看着有些亲密。 “白薇不是说赵二少对她……”同伴欲言又止。 林媛冷笑一声,从手袋里取出小镜子补妆,借机掩饰嘴角的幸灾乐祸:“谁知道呢。” 镜子里映出她精心描画的眉眼:“白薇生日宴不是快到了吗?听说她准备了惊喜呢。” “走吧,去前面看看。”林媛啪地合上镜子,最后瞥了眼已经走远的两人。 第五十八章 算什么 赵声砚的生日是农历十二月二十三日,这也意味着,再过七天就是过年的时候了。 腊月的北平城又开始飘起了细雪,大街小巷已经挂满了红灯笼,空气中弥漫着炒瓜子、炸丸子的香气。 住在赵公馆的时候,杨柳和往常一样早起,这里不方便活动,她就绕着赵公馆后面的空地跑了几圈,她裹着赵太太给她的绛红色棉袄,回来的时候还喘着气。 此时赵公馆的廊下,下人们正忙进忙出地打扫庭院、张贴窗花,厨房里还传出香味。 “二少奶奶,太太让您去试试新衣裳。”春华捧着个锦盒走过来,笑盈盈地对她说道,她脸上也带着喜气洋洋的笑容。 杨柳走进房里,炭火烧得正旺,赵太太坐在梳妆台前,身后的丫鬟正为她梳头。 “来,看看合不合身。”赵太太示意杨柳打开桌上的几个锦盒。 一件件精美的衣裳被取出来,红绒布的裙子、杏黄色滚银边的袄裙、淡青色绣竹叶的斗篷……都是最时兴的款式。 杨柳的手指轻轻抚过光滑的面料,这些料子看着都无比精贵。 “太太,我穿不了这么多。”杨柳还未和赵太太说自己已经和赵声砚说好分开的事,此时看着赵太太给的这么多衣服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赵太太走过来,笑着拉过她的手:“过年就该穿新的。” 她拿起一件外套在杨柳身上比了比:“而且我瞧着我们的杨柳又长高了,腰身好像紧了些,以前那些衣服有些小了。” 杨柳点头,自从开始跟着赵声砚习武,她的身形确实比从前挺拔了不少,连个子都蹿高了一截。 他们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赵玉山披着黑色貂皮大氅走进来,带进一股寒气。 他看见满床的新衣,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老爷。”杨柳连忙行礼。 赵玉山点点头,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你最近在学打枪?” 杨柳心头一跳,那天果然还是被认出来了。她偷瞄了眼赵太太,后者已经站起身,不动声色地挡在她前面。 “女孩子家,学那些做什么。”赵玉山脱下大氅递给下人,“好好学些女红厨艺才是正经的。” 杨柳低着头没说话。 赵太太看着赵玉山,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老爷这话说的,如今新时代了,女孩子多学些本事有什么不好?再说,是声砚主动要教她的。” 赵玉山视线在妻子和杨柳之间来回扫视,然后竟出人意料地缓和了语气:“夫人说的是。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活法,我老了,管不了这许多了。” 他走到赵太太身边,亲手为她披上一条狐裘披肩:“天冷,别着凉。” 他的语气之温柔,让杨柳几乎不敢相信这是那个传闻中杀伐果断的赵大帅。 赵太太微微一怔,随即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多谢老爷关心。” 赵玉山又说了几句家常话便离开了。 杨柳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忍不住小声道:“老爷对太太还是很在意的。” “在意?不过是愧疚罢了。”赵太太神情冷淡。 她走到窗前,望着院子里渐渐积起的白雪:“男人做了亏心事,总会想着弥补。可这种因愧疚而生的感情,能维持多久呢?” 杨柳看着赵太太,她一直以为赵声砚的冷淡是从他父亲赵声砚身上学来的,现在看来,竟然和赵太太一模一样。 “太太……”杨柳不知该如何安慰。 “我没事。”赵太太转过身,已经恢复了平日的从容。 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来,试试这件斗篷。” 帮杨柳系斗篷带子时,赵太太突然问道:“你觉得声砚以后会是个怎样的丈夫?” 杨柳的手指僵在半空,她想起赵声砚教她打枪时专注的侧脸,想起他生日那晚接过钢笔时罕见的笑容。 “他……应该不会像老爷这样吧。”她含糊地回答。 赵太太看了她一眼:“虽然我是声砚的母亲,可也不敢保证他日后会怎样对你,所以你要记住,不要把希望都寄托在男人身上,给自己留些后路,不然就会和我一样,一辈子只能就这样过去了。” “我明白的太太。”杨柳点头,她想说等还清了赵家的恩情,她就会离开,赵声砚娶谁、纳几个妾,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可心里那股莫名的酸涩又是怎么回事? “好了,不说这些扫兴的话,咱们高高兴兴地过年。”赵太太拍拍她的手。 “嗯。”杨柳乖巧地应着,将那些纷乱的思绪压回心底。 走出房间,雪已经停了,大门口,下人们正在挂红灯笼。 远处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是赵声砚回来了。 他穿着笔挺的军装大衣从车上下来,肩头落着未化的雪花,看见站在廊下的杨柳,他微微颔首,目光在她新换的斗篷上停留了一瞬。 “新衣服?”他走近了问道。 杨柳点点头,突然发现赵声砚的睫毛上还沾着细小的雪粒。 “母亲挑的?” “嗯,太太说过年要穿新的。”杨柳看着他说道,忍不住想起太太刚刚说的话。 赵声砚似乎没注意到她的异样,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纸袋:“给你的。” 杨柳疑惑地接过,打开一看,是一本崭新的《俄语词典》。 赵声砚表现地很随意,像是顺手做了件小事:“这本比市面上的版本更全。” 杨柳接过词典,看着赵声砚英俊的面容,话到嘴边却停住了。 微风吹来,屋檐下那一盏盏红艳艳的灯笼在寒风中轻轻摇晃。 “谢谢。”她最后说道。 赵声砚朝她点点头,然后大步走向书房。 杨柳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很想知道,在他心里,她究竟算什么呢?一个不得不在一起的陌生人,一个资助的学生?还是…… 她摇摇头,抱紧词典走回房间,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连同寒风一起挡在外面。 不远处,厨房飘出腊八粥的甜香,年味越来越浓了。 第五十七章 礼物 冬日早晨的阳光透过纱帘,杨柳坐在梳妆台前,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礼物盒,一支钢笔静静地躺在丝绒衬里上,笔帽上的花纹闪烁着光芒。 这是她花了咬咬牙在西街那家老字号文具店精心挑选的。 杨柳当时看着店员用靛蓝色的包装纸将锦盒包裹起来,又系上银色的缎带,想着赵声砚收到礼物时的表情,会不会像教她打枪时那样,嘴角微微上扬。 “赵声砚,生日快乐。”她对着镜子练习了好几遍,这是她第一次对别人说这句话,总觉得语气不够自然。 终于当她做好准备捧着礼物下楼时,餐厅里只剩下收拾餐具的佣人。 “二少爷用过早饭就出门了。”李妈擦着手说,“说是裴少爷有约。” 杨柳有些失落地把礼物藏进袖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缎带上的褶皱。 “福满楼”的雅间里,炭火烧得正旺。 赵声砚脱下外套挂在衣帽架上,露出里面的深灰色马甲和白衬衫。 侍者端上热气腾腾的铜锅,羊肉片在翻滚的高汤中迅速变色。 “难得啊,赵大忙人终于肯赏脸了,这都放假第几天了?”陈升给众人斟上白酒。 “军中有事。”赵声砚解释。 裴雁回靠在雕花椅背上,闻言抬了下下眉:“我可是听说了,某人最近忙着当射击教练?” 赵声砚夹了片羊肉,面不改色:“教个孩子打枪而已。” “孩子?”陈升夸张地挑眉,“我可听他们说是个如花似玉的''表妹''啊!”他故意在“表妹”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引得在座众人都哄笑起来。 酒过三巡,陈升的脸已经红得像桌上的涮羊肉。 他大着舌头拍赵声砚的肩:“你说你,放着白薇那么好的姑娘不要,整天就知道带表妹练枪。” “白薇最近神神秘秘的。”有人插嘴道,“好几次约她都推说有事。” 赵声砚皱眉:“我只当白薇是朋友。” 裴雁回慢条斯理地剥着虾,突然开口:“声砚,你对杨柳到底什么想法?” 雅间里安静下来,连铜锅沸腾的咕嘟声都清晰可闻,大家好奇地看着他。 赵声砚放下筷子,瓷碗与桌面相碰,发出清脆的“叮”声。 “她只是暂住赵家的远亲。”他的声音平静得像在汇报军务,“母亲喜欢她作伴罢了。” 陈升醉醺醺地摆手:“我看赵太太带她来,不就是存着……” “陈升。”赵声砚一个眼神扫过去,陈升立刻噤声。 裴雁回推了推眼镜,镜片遮住了他探究的目光。 作为唯一知道杨柳真实身份的人,他敏锐地注意到赵声砚说“远亲”时,眼神不自觉地向下瞟了一眼,是说谎的典型标志。 酒足饭饱,华灯初上。 “月宫”舞厅的彩玻璃旋转门不停转动,将一拨拨衣着光鲜的男女送入金碧辉煌的大厅。 赵声砚被半推半就地拉进这个他平日很少踏足的地方。 “三位先生里面请。”穿着燕尾服的侍者躬身。 陈升大咧咧地摆手:“要最好的卡座!” 舞厅里面的乐队正在演奏一支欢快的爵士乐,穿裙子的小姐们像蝴蝶般在舞池中旋转,裙摆绽开绚丽的花朵。 “赵公子!”一个穿着淡紫色晚礼服的女子款款走来,烫卷的鬓边别着珍珠发卡,“好久不见。” 赵声砚礼貌地点头致意,却怎么也想不起这位小姐的名字。 陈升在一旁挤眉弄眼,用口型说着“跳一个”。 “能请您跳支舞吗?”女子已经伸出手,涂着丹蔻的指甲在灯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赵声砚不好推辞,只得起身。 当他的手搭上女子纤细的腰肢时,脑海中却浮现出杨柳第一次跳舞时笨拙的样子,她紧张得手心出汗,不停地踩他的脚。 “赵公子?您走神了。”女伴有些不满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抱歉。”赵声砚收敛心神,带着她转了个漂亮的弧线。 女子贴近他耳边,香水味浓郁得有些刺鼻:“您是不是有心事,或者说……心上人?” 赵声砚的舞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有。” 一曲终了,他婉拒了继续跳舞的邀请,回到卡座时发现裴雁回不见了。 舞池中央,裴雁回正搂着一位穿鹅黄色礼服的女子翩翩起舞,两人有说有笑,看起来熟稔得很。 赵声砚端起酒杯,威士忌的琥珀色液体在杯中微微摇晃。 他突然想起今天吃早饭时,杨柳欲言又止的样子,她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陈升醉醺醺地凑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哟,裴少爷这是找到新欢了?” 赵声砚没有回答,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喉咙火辣辣的,却压不住心底那股莫名的烦躁。 舞厅的喧嚣声、香水味、晃眼的灯光,一切都让他想立刻离开。 “我先走了。”他抓起外套站起身,“今天我请客,账记在我名下。” “哎!这才几点……”陈升的抗议被淹没在突然响起的萨克斯声中。 走出舞厅,冬夜的寒风扑面而来。 赵声砚深吸一口气,感觉肺里的浊气都被涤荡一空,街角的报童正在叫卖晚报,电车叮叮当当地驶过,北平的夜晚依旧热闹。 他抬手看表,七点四十分。这个点,不知道杨柳在做什么。 到了赵公馆的二楼,他看见杨柳的房门没关上,透过门缝可以看见她时而停下来咬笔杆,时而翻动书页,完全沉浸在学习中。 赵声砚忽然有些失落,他走到自己的房间,看着书房的角落堆满了今天收到的生日礼物,突然很想知道,里面有没有杨柳送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赵声砚的房门被推开了。 “赵声砚?”杨柳的声音带着疑惑,“太太说你往常都要十点过后才回来。” 赵声砚楞了片刻,然后眼睛看向别处:“有事就回来了。” 杨柳点点头:“这样啊,那你现在有空吗?只要一分钟就行了。” 赵声砚看着她带着恳求的眼睛,忽然就起了逗弄她的心思,他装作有些为难地说:“那好吧,你快点。” “好。”杨柳立刻转身跑回自己的房间,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靛蓝色的小盒子,然后又跑到赵声砚的面前。 “赵声砚,生日快乐!” 她脸上还有着跑动留下的红晕,眼睛映着灯光,亮闪闪地看着他。 赵声砚接过礼物,指尖不经意擦过她冰凉的手。 “可以现在打开吗?”他问,声音比平时柔和许多。 杨柳有些紧张地点点头:“可以。”她刚刚进门就扫见了屋里包装精美的大大小小各色礼物,有些担心赵声砚看不上自己的礼物。 赵声砚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支钢笔。 “我、我看您经常批文件,店员说这笔出水很顺……”杨柳结结巴巴地解释。 赵声砚抚过笔杆上的纹路,对着杨柳笑着说道:“谢谢,我很喜欢。” 这个笑容不同于往日礼节性的微笑,他的眼角微微弯起,像是冰封的湖面裂开一道细缝。 杨柳看呆了,直到一阵冷风吹来,她才猛地打了个喷嚏。 赵声砚将钢笔收进胸前的口袋:“晚上很冷,去睡吧,不要熬夜看书了。” “嗯!”杨柳重重地点头,高兴地回房了。 赵声砚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手却不自觉地按在胸口,那里,一支廉价的钢笔正贴着心口。 第五十六章 找事 那位女军官约莫二十三四岁,齐耳短发利落地别在耳后,浓眉下一双杏眼炯炯有神,她没戴军帽,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瓜子脸,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对方如此年轻就是中尉军衔了,估计不是什么普通人物。 “请问有什么事吗?”杨柳放下枪,看着对方来者不善的样子冷静问道,尽管她心里紧张,表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 那人看见杨柳没有回答她的话,表情有些不悦。 她也同样没有回应杨柳的问候,而是径直走到射击位前,拿起杨柳放在台面上的手枪掂了掂:“勃朗宁M1906,赵声砚的枪。”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杨柳一眼:“我听说赵声砚专门带了个人来练枪,特地来看看是什么水平,现在看来不过如此。” 杨柳明白了,这人是为赵声砚来的。 但杨柳不想与她争辩,她不动声色地取回手枪,轻声道:“我只是业余练练,刚开始学,水平还很一般。” 女军官挑了挑眉,显然没料到杨柳对她的挑衅会这么平静,她正想再说什么,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何青青!” 陈默小跑着过来,军装外套的扣子都没扣好,显然来得匆忙。 他挡在杨柳面前,语气不善:“你在这干什么?” 何青青扯了扯嘴角:“别这么紧张,我就是好奇,来看看赵声砚亲自教出来的学生水平如何。” 陈默瞥了眼杨柳手中的枪,眉头皱得更紧:“看完了?看完了就回去训练。” 何青青身后的几个女兵交换了下眼神。其中一个忍不住插嘴:“陈上尉,我们就是来打个招呼……” “闭嘴!”陈默厉声喝道,吓得那女兵立刻噤声。 他转向何青青,压低声音:“别在这闹事,声砚知道了……” “知道了又怎样?”何青青冷笑,“我堂堂正正来靶场,犯哪条军规了?” 就在气氛剑拔弩张之际,一辆军车缓缓驶过,在靶场边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一位五十多岁的军官迈步而出,他肩章上的将星在阴沉的天色下依然醒目,方正的脸上不怒自威。 “立正!”陈默第一个反应过来,啪地行了个标准军礼。 何青青和几个女兵也立刻挺直腰板敬礼:“王参谋长好!” 王参谋长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杨柳身上,少女穿着浅灰色的大衣,在一群军装笔挺的军人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聚在这里干什么?”王参谋长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靶场是闲聊的地方吗?” “报告参谋长!”何青青大声回答,“我们正准备开始训练!” 王参谋长冷哼一声:“这儿是训练的场地吗!每人回去写一千字检查,明天交到我办公室,带头违纪的人,自己加罚五公里负重跑。” “是!”众人挺直腰板,额角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 王参谋长又瞥了眼杨柳,目光在她手中的勃朗宁上停留了一瞬,却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到车上。 直到这时,杨柳才注意到那辆军用汽车的后座原来还坐着一个人,车窗贴着深色膜,只能隐约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 但那个侧影她太熟悉了,那是……赵玉山。 何青青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看了杨柳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跟着陈默离开了。 靶场重新恢复寂静,只剩下寒风掠过枯草的沙沙声。 杨柳站在原地,手中的勃朗宁突然变得沉重无比。 她不确定赵玉山是否认出了她,更不确定他看到这一幕会作何感想,远处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那辆骑车缓缓驶离,扬起一阵尘土。 “呼——”杨柳长舒一口气,她重新戴上耳罩,举枪瞄准,脑海里却浮现出王参谋长那意味深长的一瞥,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 而最让她在意的,还是那辆轿车里沉默的身影。 赵玉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巧合,还是特意来看她的?他知道赵声砚教她练枪的事吗? “砰!” 这一枪完全脱靶,子弹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杨柳沮丧地放下枪,决定今天就练到这里。她收拾好装备,走向等候区的电话亭,准备叫司机老张来接她。 在等车的时间里,最开始靶场里练枪那位走了过来。 杨柳抬头,看见一个穿驼色呢子大衣的年轻男子朝这边走来。 “方才我看见这边发生了什么事,小姐你需要帮忙吗?”男子在五步外站定,他约莫二十五六岁,长相斯文。 杨柳摇摇头:“不用了,谢谢。” “我每周都能在这儿看见你来练枪,不知是哪家的小姐?” “哦我是仁济医院的肖海生。”他递来一张素白的名片,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 杨柳摇摇头:“我叫杨柳,并不是什么小姐,只是个普通学生。” 说罢她接过名片,瞥见上面“外科医生”字样,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肖海生听见杨柳的话,表情明显不信,不过他也没有再多问,只说以后有需要可以找他。 杨柳点点头,目送着肖海生离开。 她知道自己说的话看起来不太真实,毕竟一位普通学生哪里能来这里练枪,不过她知道知道自己说的是实话,也不管别人怎么想。 没过多久,远处传来汽车鸣笛声,赵家的黑色轿车驶来,后座车窗降下半扇,露出赵声砚冷峻的侧脸。 杨柳钻进温暖的车厢,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你不是说今天有事?”杨柳问道。 “结束了,刚好听说有人找你麻烦,顺道过来看看。” 杨柳颇有深意地看着他,简短地说了下情况:“不知道为什么有个叫何青青的人说我枪法不好,不过很快陈默也来了,然后他们就走了。” 赵声砚眉头微蹙:“不用管她,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然后他又想到什么笑着问:“不是说要练到下午吗,怎么现在就回来了,难不成被吓到了?” 杨柳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不是,我好像见到你父亲了。” “在这儿?”赵声砚有些惊讶。 “嗯,他还看见我拿枪了。”杨柳低声道。 “无妨,我之后和他说一声就好了。” 赵声砚没有在意这件事,问杨柳今天练得怎么样。 杨柳听到这个有些丧气地说道:“还是和之前差不多。” 赵声砚:“笨。” 杨柳闻言气鼓鼓地瞪他,却见他嘴角扬起微不可察的弧度。 第二日,赵公馆的暖阁里,茉莉香薰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赵太太捧着珐琅彩茶杯,看杨柳小口小口吃着蛋糕,眼角含笑地看着杨柳。 “只是我让厨师做的蛋糕,味道怎么样?” “很好吃。”杨柳连连点头,她真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做出如此美味的甜点出来的。 “声砚小时候最讨厌过生日,他说蛋糕都是女孩子喜欢吃的东西,他才不吃呢,然后就躲在阁楼里死活不肯下来。”赵太太突然笑着说,眼里有着回忆。 杨柳闻言差点呛到,奶油沾在嘴角,好奇地追问:“后来呢?” 赵太太用丝帕替她擦拭:“他父亲让士兵把阁楼围了三天,最后是饿得受不住,自己灰溜溜爬下来的。” 说罢她自己先笑出了声,翡翠耳坠也跟着摇摇晃晃,杨柳也忍不住笑了。 “下周就是声砚的生日了,到时候你可别忘了准备礼物。”赵太太提醒道。 徐雪琴端着新烤的曲奇进来,将瓷碟轻轻放在杨柳手边,闻言看着杨柳:“不知道你打算送什么?” 杨柳闻言顿时有些苦恼:“我还没想好……” “不妨事,他不看重这些,有心意就行。”赵太太温和开口。 第五十五章 安排 日子过的很快,杨柳在学校的第一个学期也很快结束。 期末考试的成绩单被杨柳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纸张的边缘已经被她紧张的手指捏出了褶皱,她站在赵声砚的书桌前,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笑容。 毕竟他算是自己的债主,现在她可以向他证明自己有还债的能力。 “赵声砚,我考了满分。”杨柳将成绩单轻轻放在桌上,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赵声砚正在批阅文件,闻言抬起头来。 他拿起成绩单扫了一眼,微微颔首:“不错。”他的表情没有太大的惊喜,毕竟他自小聪明,这些在他眼里算不得什么。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评价,让杨柳高涨的情绪稍稍回落。她抿了抿嘴唇,有些不服气地补充道:“全班只有我一个人考了满分。” 赵声砚闻言放下钢笔,抬起头看向她,改变了要出口的话:“那你已经很棒了。” 杨柳总算绽开了笑容,赵声砚也被她那副雀跃的模样感染了。 少女明亮的眼睛,因为兴奋而泛红的脸颊,还有那不自觉踮起的脚尖,都像一束阳光照进了他素来冷静自持的世界。 假期开始后,杨柳的时间被她排得满满当当。 周一到周五的每天清晨,只要不下雨,她就会在院子里练习赵声砚教她的拳法。 上午九点整,赵声砚为她请来的俄语老师密斯张会准时到来,这位年近四十的女士总是穿着得体的衣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整个人显得温和而优雅。 “Доброе утро, мой дорогой ученик!”(早上好,我亲爱的学生)密斯张微笑着用俄语问候。 “Доброе утро, госпожа Чжан.”(张太太早安)杨柳用还不太标准的发音回应,眼睛却亮得像星星。 密斯张惊喜地发现,眼前这个看似文静的女孩有着惊人的语言天赋,她的记忆力极好,发音也很快就能纠正过来。更难得的是,杨柳对知识的渴望是那么纯粹,每次听她讲述俄国见闻时,眼睛都会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圣彼得堡的冬天,涅瓦河会结厚厚的冰……”密斯张用流畅的俄语描述着,“人们穿着皮毛大衣在冰面上滑行,阳光照在冰晶上,整条河都闪闪发光……” 她在俄国留学后又生活了近十年,对那边的风俗习惯都很了解。 杨柳沉浸在她的讲述里,思绪飞到了遥远的异国,她从未想过,世界竟然可以这么大,这么精彩。 密斯张看着她向往的神情,温柔地拍了拍她的手:“你很有天赋,以后一定要出去看看。” 下午的时间,杨柳会埋头自学后面的课程,休息时就看着杂书。 赵声砚的书房成了她的乐园,那些厚重的典籍不再令人生畏,反而像是一扇扇等待开启的奇妙之门,有时遇到难解的问题,她会记下来,等赵声砚回来时请教。 而周六是她雷打不动的练枪时间,周日她则会去赵公馆陪赵太太说话。 这个周日,杨柳照例去赵公馆陪赵太太。 “你现在周六都不来看我了。”赵太太假装生气地点了点杨柳的额头。 杨柳亲昵地挽着赵太太的胳膊,脸颊微红:“对不起嘛太太,我周六要去靶场练枪。” “练枪?”赵太太转头看着杨柳,眼睛微微睁大,“是声砚带你去的?” 杨柳点点头,这个问题她早就问过赵声砚,他说这件事可以让赵太太知道,所以杨柳就直接说了。 杨柳有些忐忑地观察赵太太的反应,幸好,赵太太没有说出什么反对的话,反而笑了起来,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好啊!那孩子终于……” 她的话没说完,但脸上的喜悦藏都藏不住。 一旁正在沏茶的徐雪琴动作微微一滞,她垂下眼睛,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思绪。 “二太太小心烫。”杨柳好心提醒道。 徐雪琴抬起头,露出一个微笑:“谢谢杨小姐关心。” 她优雅地将茶杯放在赵太太面前,状似随意地问道:“杨小姐学枪多久了?” “才一个月。”杨柳老实回答。 “是二少爷亲自教的?” 杨柳点点头,没注意到徐雪琴眼中闪过的精光。 这位二姨太看似平静,心里已经转过了无数念头。她现在已经知道了杨柳只不过是被赵家买来冲喜的乡下丫头,却没想到赵声砚竟然如此上心,她的心里给杨柳的地位又提高了一些。 赵太太满意地抿了口茶:“年轻人多学点东西是好事,声砚小时候就爱舞刀弄枪,现在总算找到个能陪他的人了。” 杨柳不好意思地低头,也拿起茶杯喝了口水。 徐雪琴借着氤氲的热气掩饰嘴角的笑意,她原本打算通过讨好赵太太来稳固地位,现在看来,或许这个看起来单纯的小姑娘才是更好的突破口。 …… 天气越来越冷,杨柳跺了跺脚,抬眼望去,初冬的靶场笼罩在一片肃杀的寒意中,枯黄的野草上覆着薄霜,远处的白杨树光秃秃的枝丫刺向铅灰色的天空。 一阵冷风灌进杨柳的衣领,让她打了个哆嗦。 “二少奶奶,东西都给您准备好了。”赵家的司机老张从后备箱取出一个黑色皮箱,恭敬地递给她。 杨柳接过皮箱,沉甸甸的重量让她手臂一沉,她熟练地输入密码打开箱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把勃朗宁M1906手枪和两盒子弹。 杨柳拢了拢羊绒围巾,对着司机微笑道:“谢谢张叔,这儿天冷,您先回去吧,我练完会打电话回赵公馆的。” 老张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要不我在这等您?” “不用了。”杨柳微笑着摇头,“今天可能要练到下午。” 因为天冷,这专为那些娇贵的少爷小姐设置的靶场也变得空空荡荡,除了杨柳,竟然只有一个人,那人只侧头看了一眼杨柳这边,便继续专心练枪了。 杨柳选了最边上的位置,戴上隔音耳罩,深吸一口气开始装弹,她回想着赵声砚教她的动作调整姿势。 “砰!” 第一枪的后坐力震得她虎口发麻,子弹打在六环的位置。 杨柳调整呼吸,再次举枪瞄准,经过一个月的练习,她已经从最初连靶子都打不中的菜鸟,进步到能稳定命中七八环的水平。 “姿势不错,就是准头差了点。” 一个陌生的女声突然在身后响起,杨柳吓了一跳,差点走火。 她转身看见一位穿着军装的女军官,夏深看着她肩膀上的肩章,赵声砚已经告诉过她,这是中尉的标志。 女军官的身后还站着几个同样穿着军装的女子,都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她。 第五十三章 下雪 第二日,杨柳是被窗外透进来的白光给惊醒的。 她披了件外套匆匆推开窗,一股清冽的寒气扑面而来,眼前的世界已然银装素裹。 下雪了。 细碎的雪花仍在纷纷扬扬地飘落,对面的青瓦屋檐上积了层薄雪,院中的石桌石凳都裹上了素白的绒毯,连那棵老梧桐的枯枝都开满了晶莹的冰花。 杨柳迅速穿好衣服打开门,呼出的白气在身前氤氲开来,她伸出指尖轻轻触碰飘落的积雪,冰凉湿润的触感让她确信这不是在做梦。 过了一会儿她才发现,院子里出奇地安静,本该在晨练的赵声砚不见踪影。 杨柳蹙眉看向西厢房,窗上结着冰花,里面静悄悄的。 往常这个时候,赵声砚要么在院中练拳,要么已经出门办事去了。 她犹豫片刻,还是走到门前轻轻叩了叩:“赵声砚?” 里面传来一阵窸窣声,接着是赵声砚含糊的嗓音:“进来。” 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温暖的炭火气息。屋内光线昏暗,赵声砚半倚在床头,黑发散乱地搭在额前,平日里锐利的眼睛此刻半眯着。 他的被子滑到腰间,露出只穿着单薄白色里衣的上身,还能看见隐约的疤痕。 杨柳发现赵声砚半眯着眼睛,俨然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 赵声砚平时总给人成熟的感觉,这时候却像个孩子一样,这罕见的一幕让她稀奇地看了好半晌。 “要是能拍下来就好了。”杨柳不自觉地想,嘴角悄悄上扬,“以后他再凶我,我就拿照片笑话他。” “几点了?”赵声砚沙哑的嗓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他揉了揉太阳穴。 杨柳回答:“已经七点半了。” 赵声砚闻言一怔,眉头微蹙,他脑子还有些昏沉。 “你是不是不舒服?”杨柳觉得有些不对劲,快步走到床前,下意识伸手想探他额头,又在半途缩了回来。 赵声砚摇摇头,声音比平时低沉:“我没事,你先去练吧。” 杨柳眨眨眼:“可是外面下雪了呢。” 赵声砚往窗外一看,才发现外面已经下雪了。 “怪不得……”他自言自语地躺了回去,把被子拉到下巴处,“你去休息吧,今天别练了。” 他有个小毛病,就是天气越冷,他就越嗜睡。 “可是……” “昨天练枪太累,雪天容易着凉……”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似乎又要睡去。 杨柳点点头,忍不住又偷瞄了他一眼。 散落的黑发衬得他肤色越发白皙,下巴上还冒出了淡青色的胡茬,与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形象大相径庭。 她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关门前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平日里高大挺拔的身影此刻蜷缩在被子里,竟多了几分孩子气。 约莫半个小时后,赵家的下人送来了早饭,热腾腾的小米粥、刚出锅的肉包子,还有几样精致小菜。 杨柳看着桌上还冒着热气的食物,担心饭菜凉了伤胃,想了想又去敲赵声砚的房门。 “进来。”里面的声音比先前清醒了些。 杨柳推门而入,发现赵声砚已经坐起来了,正揉着太阳穴发呆。 他见杨柳进来,眉头皱了起来:“我不是说……” “不吃早饭对脑子不好!”杨柳壮着胆子打断他,把托盘放在床边的矮几上,“会变笨的!” 赵声砚被气笑了:“你从哪听来的歪理?” “你书房的书架上那本《养生要诀》里写的。”杨柳一本正经地回答,趁机把一杯温水递到他手里然后补充道,“第三十二页。” 赵声砚接过,哭笑不得:“我书架上还有这种书?” 接着他低头喝了一口温水,热流顺着喉咙滑下,胃里顿时舒服了许多。 杨柳见他喝了水,胆子更大了些:“书上还说,冬日赖床伤阳气。” “行了行了。”赵声砚无奈地放下碗,睡意早已消散无踪,“我起来就是。” 等赵声砚洗漱完毕,两人在厅里对坐用早饭时,窗外的雪已经小了,杨柳捧着热粥,眼睛却一直往窗外瞟,眼里满是失望。 赵声砚夹了个小笼包给她:“专心吃饭,每年都下雪,有什么好看的?” 杨柳摇摇头没说话,小口咬着包子。 其实她大多时候也不喜欢下雪,因为下雪很冷,她在合水村的时候衣服很薄,每次都冻的不行。 可是一下雪,那条通往外面的一直泥泞的小路看起来就会变得很干净。 她曾经听母亲说过城里的地都是用青石板铺的,十分平整,比她们家里的土炕还干净。那时候的杨柳从来没去过城里,也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子,但是每次看着被白雪覆盖的小路,她就忍不住想,城里的地也许就是这样干净无瑕的吧。 可以说,下雪的时候是年幼的杨柳心里对未来唯一的一点儿盼头。 现在她已经不再是当初的小姑娘,可是对雪的喜欢却保留了下来。 “在想什么?”赵声砚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 杨柳回过神,发现碗里的粥已经见底,她摇摇头,嘴角扬起一抹浅笑:“没什么,就是觉得雪真好看。” 赵声砚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追问。 吃完饭赵声砚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渐渐变小的雪花,突然道:“到时候可以堆雪人。” “可是这雪要停了。”杨柳有些疑惑。 “不会的,你看这天,待会儿还会下,估计要下个一天一夜。”赵声砚指了指天,给杨柳解释不同形状的云朵代表着什么。 杨柳听见还会下雪,整个人明显地兴奋起来,“好啊,那我要堆个比你人还高的!” 赵声砚挑眉:“我等着。” 屋外,雪渐渐停了。 外面天有些昏暗,杨柳开着台灯,拿着纸笔在写写画画,神情格外认真。 赵声砚进来,看见杨柳的书竟然已经是两年后要学的内容了,他有些惊讶,杨柳不过入学一个多月,就算小学的知识简单,对于没有接触过的人来说,要在一个月内学完两年的知识并不容易,看来自己还是低估了她。 小学一二年级之后又国文课和算术课,杨柳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这些内容早就掌握了,只是看着那本三年级要开始学的外语书籍,她有些犯难。 赵声砚看着杨柳还是有些歪扭的字体,嘴角抽了抽:“你打算读多久一年级?” 杨柳回答:“我打算过完年新学期就申请读三年级,只是……” 她有些苦恼地说道:“这洋鬼子的字我实在不懂。” 赵声砚第一次听她说“洋鬼子”三个字,不禁笑了出来:“这有什么难的,外文就是要多听多说,改天我找个老师来教你,凭你的记性很快就能学会了。” 杨柳一听找老师,有些犹豫:“要不……还是算了吧,我再自己多学学。” 赵声砚一听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故作严肃地开口:“不行,你要是跟不上怎么办,我的钱岂不是白花了,而且你要是学的快,也花不了多少钱。” 杨柳显然还想说什么,但看见他的表情还是憋住了。 赵声砚暗笑,还是不禁吓。 第五十三章 近在咫尺 军用的轿车就停在大门外,杨柳小心翼翼地坐进后座,皮质座椅冰凉的温度透过棉袄传来。 赵声砚关上车门,绕到另一侧上车。 车子驶出城区,窗外的景色渐渐从繁华的街市变成了开阔的田野。 杨柳趴在窗边,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凝成白雾,又被她悄悄擦去。 “要去哪里啊?”她还是忍不住问道。 赵声砚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瞥了她一眼又放了回去:“靶场。” “靶场?” 杨柳猛地转过头:“是我想的那个靶场吗?” 赵声砚轻笑:“不然呢?不是说要教你打枪吗。” 杨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我这样……去靶场不太好吧?” “放心。”赵声砚转动方向盘,车子拐上一条林间小路,“我们去的是一号靶场,专门给那些少爷小姐们玩的地方。” 一个多小时后,车子停在一处戒备森严的大门前。 持枪的哨兵走上前来,看清驾驶座上的人后立刻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赵参谋!” 赵声砚降下车窗,递出证件:“带个人来练枪。” 哨兵检查完证件,又好奇地看了眼副驾驶的杨柳,这才挥手放行。 杨柳屏住呼吸,直到车子驶入大门才敢出声:“他叫你赵参谋?” “兼职而已。”赵声砚轻描淡写地说,他将车子停在一排白杨树下,“到了。” 眼前的靶场比杨柳想象中要开阔许多,远处竖着一排靶子,近处是几个带顶棚的射击位。 虽然是冬天,仍有几个穿着时髦的男女在教练指导下练习射击,此起彼伏的枪声在空旷的场地回荡。 “怕吗?”赵声砚绕到车前,替她拉开车门。 杨柳摇摇头,眼睛却亮得出奇:“不怕!就是有点紧张。” 赵声砚从后备箱取出一个黑色皮箱,带着她走向最边上的射击位,路上遇到几个军官模样的人,都恭敬地向赵声砚行礼。 杨柳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感觉自己像只误入狼群的小兔子。 赵声砚打开皮箱,取出一把小巧的手枪:“用这个。勃朗宁M1906,后坐力小,适合新手。” 金属枪身在阳光下泛着光,杨柳小心翼翼地接过,入手是沉甸甸的触感。 “我先教你握枪。”赵声砚站到她身后,双手覆在她的手上调整姿势。 “右手握紧,左手托住,对,就是这样。” 他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呼吸喷在她的耳畔,杨柳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枪油、皮革和淡淡的烟草味。 赵声砚低沉而平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看准星,对准靶心。” “砰!” 第一枪的后坐力震得杨柳手臂发麻,子弹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她懊恼地咬住下唇,却听见赵声砚说:“不错,至少没脱靶。”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在赵声砚耐心的指导下,杨柳渐渐掌握了要领。到第十二发子弹时,她竟然打中了七环。 “我打中了!”她兴奋地转身,差点撞进赵声砚怀里。 赵声砚扶住她的肩膀,嘴角挂着笑意:“嗯,进步很快。” 他的脸上是温和的笑意,杨柳突然发现,赵声砚的瞳孔在强光下会变成琥珀色,格外的清澈。 “再来?”赵声砚挑眉,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杨柳红着脸点头,重新举起手枪。这一次,她的心跳不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身后那个人的存在感太过强烈。 日头渐高,靶场上的枪声渐渐稀疏。 杨柳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将手枪小心翼翼地放回黑色皮箱,她的耳畔似乎仍回荡着震耳的枪响。 "累了?"赵声砚合上皮箱,军装袖口沾了些许火药痕迹。 杨柳摇摇头,眼睛还是亮晶晶的:“就是手有点抖。”她低头看着自己泛红的掌心,那里还留着扳机的压痕。 赵声砚轻笑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深蓝色手帕递给她:“擦擦脸。” 杨柳这才意识到自己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她接过手帕,淡淡的松木香萦绕鼻尖,和赵声砚身上的气息一模一样。 两人沿着碎石小路往停车场走去,远处几个军官模样的男子正在交谈,其中一人瞥见赵声砚,立刻挥手招呼: “赵声砚,稀客啊。” 那人快步走来,他约莫二十五六岁,浓眉大眼,笑起来露出一颗虎牙。 走近后,他的目光好奇地在杨柳身上转了一圈:“这位是?” “杨柳。”赵声砚简短地介绍,又对杨柳道,“这是陈默,我朋友。” 杨柳礼貌地点头致意,却发现陈默的眼神有些玩味。 “没想到啊,是哪家的小姐这么有面子,能让你亲自带来练枪?”陈默促狭地眨眨眼。 赵声砚眉头微蹙:“别打趣她,我以前不也带过别人来?” “那能一样吗?”陈默小声嘀咕,想起以前赵声砚带人来时那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哪像今天这样几乎把人家圈在怀里手把手地教。 但他识趣地没把这话说出口,转而问道:“听说你去读大学了?以后还回来吗?” 空气突然凝固了一瞬,赵声砚的表情沉了下来。 杨柳注意到他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虎口处的那道疤,这是她最近发现的小习惯,每当他心情不佳时就会这样。 “不知道。”良久,赵声砚才吐出这三个字。 陈默叹了口气,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帅也是为了你好。再说了,咱们又不是见不着面了,改天一起喝酒!” “嗯。”赵声砚回拍了下对方的肩,两人默契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告别陈默后,回程的车厢里格外安静,杨柳透过车窗看着飞速后退的枯树,犹豫了许久才轻声问:“你不喜欢读书吗?” 赵声砚单手搭在方向盘上,袖口露出一截结实的手腕:“以前觉得没意思。” “那现在呢?” 车子转过一个弯,夕阳突然从侧面照进来,为赵声砚的侧脸镀上一层光晕,他嘴角微微上扬:“看着某些人这么拼命读书,忽然觉得好像也不错。” 杨柳眨了眨眼,没听出他话中的深意,反而认真地点头附和:“书里真的有很多好东西。以前我不懂的道理,现在慢慢都明白了。” 她的声音渐渐轻快起来:“每次读懂一个新知识,都特别开心。” 赵声砚瞥了她一眼,少女的眸子闪闪发亮,像是盛满了星辰,他低笑一声,没有接话。 车子驶入城区,霓虹灯渐次亮起。 杨柳望着窗外繁华的街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对了,下周白薇邀请我去她们学校的圣诞舞会。” 赵声砚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你想去?” “我没有时间。”杨柳摇摇头。 赵声砚以为她想去,淡淡安慰道:“无非是大家一起跳跳舞,没什么意思。” “嗯。”杨柳轻轻点头。 她听见赵声砚这么说,还以为他不喜欢这种事,就没有继续开口了,但其实她真正想问的是,如果白薇想请你做舞伴,你会同意吗? 但是她知道这不是她应该问的问题,她和赵声砚除了那一纸还未解除的婚书,已经没有其他关系,可不知是不是赵声砚近来对她太好了,她心里竟然隐隐地有些后悔。 不要再想这些事了。杨柳在心里告诫自己。 她默默望着赵声砚映在玻璃上的倒影,这个近在咫尺的人,其实离她很远很远不是吗? 第五十二章 保密 “进来。”赵声砚的声音传来。 杨柳推门进去,将手中的点心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在赵声砚的桌上。 赵声砚看向她,用眼神询问这是什么意思。 杨柳开口:“我回来的时候经过一家点心铺子买的杏仁酥,你尝尝。” “味道不错。”赵声砚拿了一块送进嘴里,并没有拆穿杨柳回家的路上没有点心铺子这一事实。 “看在你这么用心的份上,这周末带你去个地方。”赵声砚走了两步缓缓说道。 “什么地方?”杨柳很好奇,这还是赵声砚第一次主动提出要带她出去。 赵声砚嘴角上翘,吐出两个字。 “保密。” 第二日是周五,十二月的寒风呼啸着穿过圣玛利亚女校的铁艺大门,杨柳裹紧了驼色呢子大衣,站在校门旁的法国梧桐下不停跺脚,她呼出的白气在冷空中凝结成雾,鼻尖被冻得通红。 放学铃声响过不久,穿着统一制服的女生们三三两两地涌出校门。 “杨柳?”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杨柳转身,看见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女生正朝她挥手,女生穿着圣玛利亚的冬季校服,深蓝色呢子外套配格纹裙,圆圆的脸上带着惊喜的笑容。 “宋时玉?”杨柳认出了这是宋清的妹妹,“好巧。” 宋时玉小跑过来,脸颊被寒风吹得红扑扑的:“是啊,你怎么在我们学校门口?” “我在等……”杨柳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宋时玉兴奋地打断。 “对了!我哥前两天还提起你呢!”她眼睛亮晶晶的,“他说你演的电影快拍完了,年后就能上映!” 杨柳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演了个小角色。” “那也很厉害啊!”宋时玉凑近一步,身上带着淡淡的雪花膏香气,“到时候我一定去看!” 两人正说着,校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白薇和两个女生说笑着走了出来,她今天将头发盘成了时髦的爱司髻,脖颈间围着一条雪白的狐毛围脖,在人群中格外醒目。 当她看见杨柳和宋时玉站在一起时,明媚的笑容瞬间凝固。 “杨柳妹妹!”白薇松开同伴,快步走过来,皮鞋在地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她亲热地挽住杨柳的手臂,眼睛却冷冷地扫过宋时玉:“等很久了吗?” 杨柳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变化:“刚到不久。” “我们快走吧,那家店这个点人特别多。”白薇不由分说地拉着杨柳就要离开,临走前还故意撞了下宋时玉的肩膀。 宋时玉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杨柳被拽着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宋同学,抱歉啊,改天再聊!” 转过街角后,杨柳才问道:“你和宋时玉有什么过节吗?” 白薇整理着被风吹乱的鬓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没什么,就是看不惯那种装模作样的人。” 杨柳疑惑地皱眉:“你们不是一个年级的吧?怎么会……” “哎呀,别提她了!”白薇突然提高音量,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她迅速调整表情,重新挂上甜美的笑容:“那家店就在前面,他们家的奶油栗子蛋糕特别好吃!” 杨柳识趣地不再追问,只是将疑惑放在心里。 甜品店里温暖如春,玻璃窗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白薇轻车熟路地点了几样招牌点心,又为杨柳要了杯热可可。 “尝尝这个。”她将一块撒着糖霜的蛋糕推到杨柳面前,“他们家的新款,特别好吃。” 杨柳小心地叉了一小块,浓郁的奶香立刻在口腔中扩散。她忍不住眯起眼睛:“真好吃!” “对了,”白薇突然说道,“下周我学校有圣诞舞会,你要不要来玩?” “我?”杨柳惊讶地指着自己,“可我不是你们学校的。” “作为我的客人呀,”白薇笑着说,“可以带舞伴哦,我还想叫声砚呢。” 杨柳想到上次和赵声砚跳舞的事情,她脸有些红。但是她最后想了想,还是拒绝了白薇。 “我学校圣诞节不放假,而且马上要考试了,我得多看书,还是不去了。” “那好吧,我到时候问问声砚去不去。”白薇淡淡道。 杨柳回到小院时,天已经全黑了,她发现书房灯还亮着,推开房门却没有看见人,书桌上放着一张字条: 【明日晨练照常,八点半出发。】 杨柳指尖轻轻抚过那苍劲有力的字迹,脑海里自动浮现出赵声砚说这句话的神态。 窗外,冬夜的寒风呼啸而过,杨柳把字条夹进书里,点亮台灯,翻开课本,决定把那些纷乱的思绪都抛到脑后,眼下最重要的,是尽快学习。 她咬着笔杆,在演算纸上写写画画,直到眼睛酸涩才停下。 第二日清晨,杨柳早早地就醒了。 窗外还笼着一层薄雾,她翻身下床,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心里多了几分期待。 晨练完后梳洗时,杨柳对着铜镜多照了一会儿。 她换上了赵太太新给她做的靛青色棉袄,领口和袖口都镶着雪白的兔毛,手指无意识地绕着发尾打转,她犹豫着是该梳个简单的马尾,还是像白薇那样盘个时髦的发髻? 最终,她还是将乌黑的长发编成两条辫子,垂在胸前。 刚推开房门,一阵寒风就扑面而来。杨柳缩了缩脖子,却在看清院中景象时愣住了。 赵声砚一身笔挺的墨绿色军装站在晨光中,宽肩窄腰被皮质武装带勾勒得淋漓尽致,军靴锃亮得能照出人影。 他正低头整理手套,金属肩章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 听到开门声,赵声砚抬起头:“早,昨天睡得好吗?” 他说话的时候嘴角微扬,这一笑顿时柔和了他周身肃杀的气场。 杨柳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她是第一次看见赵声砚正正经经地穿着军装,这身衣服将他身上那股内敛的锋芒完全释放出来,连额前垂落的几缕黑发都显得格外不羁。 直到赵声砚走到跟前,她才如梦初醒般点点头:“很、很好。” “上车吧,路有点远。”赵声砚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小包。 第五十一章 训练 清晨的阳光洒进来,杨柳坐在床边,看着老中医收起诊脉的软枕。 老先生银白的胡须随着说话轻轻颤动:“小姐这是月事期间受了寒凉,又兼惊惧过度所致。底子还是虚了些,需得好生调养。” 他提笔写下药方,墨迹在宣纸上洇开,“当归、黄芪、红枣……每日一剂,连服七日。” 赵声砚接过药方时:“有劳先生。”他微微颔首,声音比平日温和。 待老中医走后,赵声砚转身打量着杨柳。 晨光里,少女穿着素白的睡裙,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衬得小脸越发苍白。 比起初来赵家时那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现在的她确实长开了些,脸颊有了柔和的弧度,个子也抽条了,但还是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我想去学校一趟。”杨柳突然开口。 赵声砚挑眉:“做什么?” “拿书。”杨柳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带着恳求,“就一会儿功夫。” “一天没去就跟不上了?”赵声砚笑着走到她跟前,影子笼罩着她娇小的身躯。 杨柳摇摇头,一缕碎发随着动作滑落额前:“不是的。我已经学到后面的内容了。” 她顿了顿,声音渐渐低下去:“我听说……可以申请跳级。” 赵声砚一怔,他这才注意到她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想必是熬夜读书留下的。 “为什么想跳级?”他在床边的藤椅上坐下,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杨柳咬了咬下唇:“早点毕业的话,就能少花些钱了。” 赵声砚盯着她看了许久,突然轻笑一声:“就为这个?” 他伸手,鬼使神差地揉了揉她的发顶,触感比想象中柔软:“赵家还差你这点学费?” 杨柳被他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惊得瞪圆了眼睛。 赵声砚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发丝的触感。 “放心读书。”他的声音带着笑意,“就算以后还不上,大不了在赵家做一辈子。” “那怎么行!” 杨柳急得直起身,睡裙领口歪斜,露出纤细的锁骨:“我……” “外面多少人想进赵家还进不来呢。”赵声砚笑着看她。 杨柳张了张嘴,突然泄了气似的低下头:“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她的声音细如蚊蚋:“我年纪比同班同学都大,和同学说不到一块去。” 赵声砚看着她低垂的眼睫,这才意识到,这个总是安安静静的姑娘,在学堂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自己见过与她交往最频繁的人,也不过是见面次数只手可数的白薇。除此之外,她周末不是闷在房里看书,就是去陪母亲插花,确实孤单得紧。 他思索了片刻,目光落在她单薄的肩膀上,突然有了主意。 “你想不想学武?”他问。 杨柳猛地抬头,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啊?” “你身子太弱,练武可以强身健体。”赵声砚站起身道。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还可以教你打枪。” 杨柳的嘴巴微微张开,她从未想过这样的可能。 打枪?还是赵声砚亲自教她? “我可以吗?”她小声问,有些期待地看着赵声砚。 赵声砚看着她亮起来的眼睛,突然觉得这个决定不错:“等你好了之后,每天清晨练一套拳。” 他转身往外走,在门口停顿了一下:“记得换身方便的衣服。” 门关上的瞬间,杨柳扑倒在床上,把发烫的脸埋进枕头里。 五日后的清晨,天还没亮,杨柳就醒了。 她换上特意让春华帮忙改的短打衣裳,布料是赵太太之前送的靛青棉布,袖口和裤脚都收紧了,利落得很。 院子里晨雾未散,草木上还挂着露珠,赵声砚已经等在那里,一身黑色劲装,衬得肩宽腰窄,他正在做热身运动。晨光勾勒出他流畅的肌肉线条,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 见杨柳出来,他扔过来一条白毛巾:“先热身,绕院子跑十圈。” 杨柳接住毛巾,上面还残留着皂角的清香,她深吸一口气,开始慢跑。 跑到第六圈时,她的呼吸已经变得急促。赵声砚不知何时跟了上来,保持着与她相同的步调:“调整呼吸,鼻吸口呼。” 杨柳点头,当第十圈跑完时,她的里衣已经湿透,黏在后背上很不舒服。 接着赵声砚站在她身后,双手扶住她的腰往下压:“先练马步,这是基础。” 他的气息喷在她耳畔,带着薄荷牙膏的清爽:“重心放低。” 杨柳照着动作蹲下,不到半分钟就开始双腿发抖。 这时赵声砚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细木棍,轻轻点了点她的小腿:“再往下。” 杨柳咬着牙又往下蹲了蹲,大腿肌肉火烧般疼痛。 赵声砚绕到她身后,竹竿依次点过她的膝盖、腰背和肩膀:“膝盖不过脚尖,腰背挺直,沉肩坠肘。” 他的声音很近,气息拂过她耳畔的碎发,杨柳浑身僵硬,连疼痛都忘了。 “放松,想象自己坐在椅子上。”赵声砚似乎察觉到她的紧张,语气缓和了些。 晨光渐渐变得明亮,梧桐树的影子缩成一团。杨柳的腿抖得像筛糠,额头上的汗珠不停滚落。 “可以了。”赵声砚终于开口,“休息片刻,然后学第一个动作。” 杨柳如蒙大赦,直接坐到了地上。 赵声砚皱眉,伸手把她拉起来:“刚练完不能立刻坐下。” 他的手掌宽大温暖,指腹有常年握枪留下的薄茧,杨柳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结果因为腿软又要摔倒。 赵声砚眼疾手快地揽住她的腰,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身去拿放在石桌上的水壶:“喝口水,接下来学‘推窗望月’。”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杨柳体会到了什么叫“痛并快乐着”。 赵声砚教的是最基础的军体拳,动作不算复杂,但对从未锻炼过的她来说,每个姿势都像酷刑。 太阳渐渐升高,树影缩到脚边,赵声砚看了看怀表:“今天就到这里。” 此时杨柳刚勉强做完一套动作,她的里衣已经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凉飕飕的,但心里却涌动着说不出的畅快。 “明天继续。”赵声砚递给她一杯水,嘴角微微上扬。 杨柳双手捧着杯子,温热的水汽氤氲了她的眉眼,她偷偷抬眼,看见晨光中的赵声砚额角也有细密的汗珠,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消失在衣领深处。 赵声砚看她喝完,说道:“先去洗个热水澡,别着凉。” 杨柳点点头,小跑着进了房间。 走到门口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赵声砚还站在原地,挺拔的身影莫名让人心安。 从那天起,每天清晨的小院就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约定。 赵声砚教的军体拳一招一式都干净利落,杨柳学得认真,进步飞快。 有时练到兴起,赵声砚会演示些更高阶的动作,腾挪闪转间衣袂翻飞,看得杨柳眼睛发亮。 “想学这个?”某天,赵声砚做完一套漂亮的连环踢后,看见杨柳崇拜的眼神。 杨柳用力点头。 “先把基础练好。”赵声砚伸手弹了下她的额头,力道很轻,“贪多嚼不烂。” 这个不经意的小动作让两人都怔住了。 赵声砚率先转身去拿水壶,耳尖却罕见地微微发红。 不过一个月,杨柳的身形渐渐挺拔,脸色也红润起来。 赵声砚还发现,这个曾经连正眼都不敢看他的小姑娘,现在会在他示范动作时,大大方方地盯着他瞧,眼睛里盛满了细碎的光。 赵声砚并不是每次都在,但杨柳却每日都会练习,从未间断。终于在某个清晨,当杨柳第一次完整流畅地打出整套拳法时,赵声砚破天荒地拍了拍她的肩:“不错。” 就这两个字,让杨柳一整天都嘴角上扬。 放学回来时,她特意绕去西点铺子,买了一盒赵声砚爱吃的杏仁酥。 夕阳西下,小院里的梧桐树沙沙作响,杨柳捧着点心盒站在赵声砚房门前。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叩响了门扉。 第五十章 陌生 医务室的窗帘被晚风吹得轻轻晃动,杨柳半靠在床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被角,听见门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十分沉稳有力。 门被推开时带进一阵微凉的风。 赵声砚站在门口,目光落在杨柳苍白的脸上。 “能走吗?”他问。 杨柳点点头,掀开被子时却因为动作太急,眼前一阵发黑。 赵声砚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她,手掌的温度透过校服袖子传来。 “谢谢。”她小声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点。 赵声砚的手僵在半空,眼神暗了暗:“怕我?” 杨柳不知道怎么回答。 其实她并不怕他,因为她下意识地觉得赵声砚不会对自己做那些事,她只是忽然觉得对方有些陌生。 医务室突然安静得可怕,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远处操场上传来学生嬉闹的声音,衬得这方寸之地更加寂静。 杨柳抬头看他,夕阳将他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这张脸她看了很多次,此刻却觉得陌生又熟悉。 赵声砚以为她是默认了,神情变得冰冷。 杨柳知道他误会了,斟酌着词句解释道,“不是怕,只是……有些不习惯。” “不习惯什么?”赵声砚逼近一步,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扑面而来,“不习惯看见我折磨人?” 他的嘴角勾起一个自嘲的弧度:“别忘了我还杀过人,在战场上杀了很多人。” 杨柳的瞳孔微微收缩。她想起自己的同学说哥哥从战场回来后的样子,整夜整夜地失眠,一闭眼就尖叫着惊醒。 而赵声砚说起杀人时,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 “那不一样。”她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直视着他,“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我读过书的。” 赵声砚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说。 杨柳继续道,声音越来越坚定:“而且之前你教我礼仪,给我买书,还有……” 她的耳根微微发烫:“还有帮我擦药,都是真心的。我能感觉到。” 窗外的天色渐晚,医务室外的灯突然亮了起来,赵声砚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松动。 “你都是从哪听来这些的?”他语气缓和了些。 杨柳看着他:“我同学的哥哥,从战场回来后就住进了医院,说是叫什么战后创伤……” 赵声砚轻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你觉得我也该得这个病?” “不是!”杨柳急得抓住他的袖子,“我是说你不是那种以杀人为乐的人。你……你也不想打仗的,对不对?” 赵声砚没有回答。 他低头看着那只拽着自己袖子的手,小巧、纤瘦,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这样一双干净的手,和他沾满鲜血的过去形成鲜明对比。 “我可没你想的那么好。”赵声砚轻轻抽回手,“中午的时候,可不是在战场上。” 杨柳的勇气突然泄了一半。她想起那个血肉模糊的背影,胃里又是一阵翻涌。 “他犯了什么错?”她小声问。 赵声砚走到窗边,背对着她:“就不能是我看他不顺眼?” “不会。”杨柳脱口而出。 “为什么不会?”赵声砚反问。 “因为,”杨柳咬了咬嘴唇,“因为当初你那么讨厌我,也只不过使唤我,让我端茶倒水。” 赵声砚转过身,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杨柳床前。 他神色淡淡地说道:“那是因为我母亲。” “那如果没有太太,”杨柳鼓起勇气反问,“你就会像对中午那个人一样对我吗?” 沉默再次在两人之间蔓延。 医务室的挂钟滴答作响,远处传来校工摇铃的声音。赵声砚的表情隐在阴影里,但杨柳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不会。 一丝笑意爬上她的嘴角,被赵声砚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你知道那人犯了什么错吗?” 杨柳摇摇头。 赵声砚的声音冷了下来:“他是我的副官,可是却在战场上从背后给了我一枪。” 杨柳猛地坐直了身体,小腹的疼痛都被抛到了脑后:“什么?!” 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只炸毛的猫:“他怎么能这么对你!” 赵声砚被她激烈的反应逗笑了:“现在不觉得我残忍了?” “那怎么能一样!”杨柳气得脸颊发红,“他这是背叛!是谋杀!你就该——” 她突然卡壳,想不出更狠的惩罚。 “该怎样?”赵声砚饶有兴趣地问。 “该……该多打几鞭子!”杨柳愤愤地说,完全忘了自己中午被吓得昏过去的事。 赵声砚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微微震动。 他想起刚得知被自己的副官背叛时的感受,不是愤怒,而是寒冷,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像是被人从背后推入冰窟。 “杨柳。”他突然叫她的名字,"你知道我为什么后来对你好了吗?" 杨柳摇摇头。 “因为你不会算计我。”赵声砚看着窗外渐浓的夜色,“你的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连想和我撇清关系都表现得那么明显。” 杨柳的脸腾地红了,她没想到赵声砚早就看穿了她的小心思。 “在大帅府长大的孩子,”赵声砚继续道,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遇到的每个人都在权衡利弊。只有你……” 他顿了顿,“只有你对我好,单纯是因为赵家帮过你。” 杨柳低下头,她想起刚来赵家时,她一次次扶着赵声砚走路,还有赵声砚冷着脸让她一遍遍重泡的茶。 “我只是……”她结结巴巴地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我知道。”赵声砚拿起挂在门后的外套,“走吧,车还在外面等着。” 杨柳点点头,小心翼翼地下了床,她的脚步还有些虚浮。 赵声砚不动声色地放慢速度,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会让她觉得被冒犯,又能在她跌倒时及时扶住。 杨柳偷偷看了眼身旁的赵声砚,发现他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不再是初见时那个冷峻疏离的赵家少爷,也不是中午那个冷酷无情的施刑者。 而是一个有血有肉、会生气会笑的,十九岁的年轻人。 第四十九章 另一面 赵声砚起身去洗手,水流声在寂静的大厅里格外清晰。杨柳尝试着站起来,她的脚踝已经好了很多,只是还有些隐隐作痛。 “我扶你上去。”赵声砚不知何时已经回来,手臂微微抬起,是个恰到好处的支撑姿势。 杨柳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搭了上去。 二楼的走廊尽头,徐雪琴正倚在栏杆边抽烟。 烟雾缭绕中,她看见赵声砚小心翼翼地扶着杨柳,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暧昧。 她挑了挑眉,想起前几日杨柳信誓旦旦说他们“不是那种关系”的样子,不禁轻笑出声。 “二姨太。”杨柳抬头,正对上雪琴关心的眼眸。 “脚扭了?”雪琴掐灭烟头,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不过看来赵少爷照顾得很周到。” 赵声砚面无表情地点头。 雪琴拢了拢睡袍的领口,突然对杨柳眨眨眼:“上次谁说和少爷不熟的?” 杨柳还没来得及解释,赵声砚已经冷声打断:“她累了,需要休息。” 雪琴识趣地让开道路,却在两人经过时笑道:“听说药酒要揉三次才有效,二少爷我说的对吗?” 赵声砚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继续扶着杨柳向前走去。直到将她送到房门口,他才松开手:“明天早上我让医生过来。” 杨柳低头看着地毯上的花纹:“谢谢,其实不用这么麻烦。” “不是为你。”赵声砚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要是让母亲知道我带你出去却让你受伤,她会担心。” 杨柳攥紧了门把手,对赵声砚笑了笑:“我明白的,晚安。” 赵声砚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杨柳轻轻关上门,靠在门板上长舒一口气,她慢慢滑坐在地上,将发烫的脸颊贴在冰凉的木地板上。 第二日早上医生就来替杨柳开了药,杨柳敷了药之后过了一个星期才好全。 秋天的日头高,早上还是凉的,中午却很热,杨柳正捂着隐隐作痛的小腹,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她中午贪凉多喝了一碗冰镇酸梅汤,这会儿月事提前来了,疼得她直不起腰。 学校的老师见她脸色煞白,特意准了她半天假回家休息。 黄包车在赵家小院门前停下时,杨柳已经疼得眼前发黑。 她付了车钱,正要推门,忽然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像是有人被捂住嘴发出的呜咽,混合着某种沉闷的抽打声。 杨柳的手顿在半空。 院门虚掩着,透过一指宽的门缝,她看见一个赤裸上身的男子跪在地上。 阳光照在他布满鞭痕的背上,有些地方已经皮开肉绽,血珠顺着脊梁骨滚落,在石板上洇出暗红的痕迹。 “说不说?”一个皮肤黝黑的壮汉扬起鞭子,鞭梢在空中划出尖锐的哨音。 “谁指使你干的?” 鞭子每落下一次,跪着的男人就浑身痉挛一次,他的额头重重磕在石板上,因为嘴里塞着破布,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闷哼。 杨柳心里一惊,她这才注意到,赵声砚就坐在院子角落的石凳上,白衬衫纤尘不染,手里捧着青瓷茶盏,正慢条斯理地撇着浮沫。 他眉目如画,却让杨柳感觉冰冷得可怕,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赵声砚。 “继续。”赵声砚头也不抬地说,声音很平静。 鞭子再次扬起。 杨柳头有些晕,下意识扶着门,不料将门推开了。 “吱吖”一声轻响,院子里所有人都转过头来。 壮汉的鞭子僵在半空,跪着的男人抬起血肉模糊的脸,赵声砚的茶盏停在唇边,六只眼睛齐刷刷盯着门缝外那张煞白的小脸。 杨柳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二少?”壮汉用眼神询问。 杨柳看见赵声砚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朝壮汉摆摆手,随即放下茶盏朝她走来。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门前,将杨柳拉进院子,同时用身体挡住了她的视线。 “你怎么回来了?”他声音压得极低。 杨柳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她的小腹又是一阵绞痛,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我、回来拿点东西……” “什么东西?”赵声砚的目光在她惨白的脸色上停留了一瞬。 他意识到什么,声音缓和了些:“不舒服?” 杨柳胡乱点点头,随便编了个借口:“课本忘带了。” 赵声砚不动声色地侧身,挡住她看向院中的视线:“我陪你去拿。” 从小院到屋里不过十几步路,杨柳却走得心惊胆战,背后两道视线如芒在背。 房间里,杨柳机械地翻找着根本不存在的课本,赵声砚沉默地站在门口。她偷偷抬眼,发现他正望着院中的方向,嘴角紧抿,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虎口处那道疤痕。 “找到了吗?”赵声砚突然问。 杨柳慌忙抓起一本书:“找、找到了。” 赵声砚点点头,护送她往院外走时,还是用身体挡着那血腥的一幕。 直到大门关上,杨柳才长舒一口气,可那声声鞭响却挥之不去。 院门内,赵声砚盯着地上那摊血迹看了许久。壮汉试探地问:“二少,还继续吗?” “他是怎么说的?” “还是咬死是走火。” 赵声砚冷笑一声,想起战场上从背后射来的子弹。 这个跪在地上的男人,他曾经的副官,差点要了他的命。 鞭子再次举起时,赵声砚突然抬手制止。他想起杨柳方才的眼神,那双总是温顺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惧与不可置信。 “带下去吧。”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交给军法处。” 壮汉愕然:“就这么便宜他了?” “照我说的做。”赵声砚转身往屋里走。 与此同时,杨柳强撑着回到学校。 下午的课堂上,先生讲《孟子》的声音忽远忽近,眼前的文字在纸上扭曲成模糊的墨团。杨柳额头的冷汗越冒越多,同桌小声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只是摇摇头。 中午小院里的画面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小腹的绞痛越来越剧烈。 “杨柳?杨柳!” 她听见有人惊呼自己的名字,想要应答却发不出声音。 世界天旋地转,她最后的意识里,是同学们惊慌失措的脸和先生匆忙跑来的脚步声。 杨柳在消毒水的气味中醒来时,窗外已是傍晚,校医说她是因为受惊加上月事导致的昏厥,需要好好休息。 “已经通知你家里人了。”校医递来一杯温水,“他们说马上来接你。” 杨柳不想回去,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赵声砚,那个在阳光下从容饮茶看人受刑的赵声砚,与之前教她礼仪、为她擦药的赵声砚,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校门口,赵声砚从车上下来,他进入走廊,抬头望向医务室的窗口,正好对上杨柳仓皇躲闪的目光。 第四十八章 跳舞 随着宾客越来越多,宴会厅渐渐热闹起来。 赵声砚带着杨柳在角落里站定,低声为她介绍场中的重要人物。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慵懒的磁性,温热的气息不时拂过她的耳畔。 “那位是海关的周司长……” “穿紫色礼服的是陈董事长的夫人……” “那边几个是雁回的同学……” 杨柳认真听着,不时点头,因为站的有些久,她微微晃了一下的身体。 “累了吗?”赵声砚问道。 杨柳摇摇头,但发髻已经有些松散,几缕碎发垂在耳畔,其实是新高跟鞋有些磨脚。 赵声砚皱了皱眉,带着她往休息区走去。 “坐着休息会。”他递给她一杯果汁,“脚疼?” 杨柳惊讶于他的细心,小声道:“还好。” 赵声砚叹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下。 这个动作引得周围几位小姐频频侧目,赵大帅的公子竟会如此体贴地照顾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姐? “下次别勉强自己,做你自己就好。”赵声砚的声音很轻。 杨柳心头一热,正想说些什么,舞曲却在这时响起。赵声砚站起身,向她伸出手:“还能跳舞吗?” “可以,但是我不太会。”杨柳迟疑道。 "我可以教你。”赵声砚淡声道。 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引导着杨柳来到舞池边缘。在悠扬的华尔兹中,赵声砚的手轻轻搭在她腰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跟着我的步子。”他低声指导,“一、二、三……” 杨柳紧张得手心冒汗,几次踩到赵声砚光亮的皮鞋,但赵声砚出奇地有耐心,没有丝毫不耐。在旋转的间隙,她抬头看他,发现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笑什么?”杨柳小声问。 “想起第一次礼仪老师教你跳舞时你把她的鞋都踩脏了,最后一直道歉。”赵声砚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杨柳只到赵声砚的肩膀,她抬头看赵声砚,灯光下,他的面容显得格外生动,眼睛里闪烁着杨柳从未见过的光彩。 舞曲结束时,杨柳已经能够跟上节奏,难得地夸了一句:“学得挺快。” 赵声砚和杨柳跳完舞准备回到座位,白薇和一位穿淡紫礼服的少女正推门进来。 “那是……” 白薇正在和熟人打招呼,林媛却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他们。她好奇地打量着杨柳,突然凑到白薇耳边说了什么。 白薇的笑容僵了一瞬,又很快恢复。 “声砚,杨柳妹妹。”白薇优雅地走过来,“没想到你们来得这么早。” 赵声砚点头致意:“白薇,好久不见。” “这位是林媛,我在圣玛利亚的同学。”白薇笑着介绍,“林媛,这是赵公子和杨柳妹妹。” 林媛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你们看起来真般配。” 白薇轻轻瞪了她一脚:“别胡说,他们是亲戚。” 赵声砚看了眼怀表,突然起身:“失陪。”他朝几位女士略一颔首,转身往宴会厅外走去。 白薇盯着他的背影,嘴角的笑容有些勉强。林媛则若有所思地看着杨柳。 宴会进行到一半,裴雁回带着未婚妻来敬酒。他俯身小声对赵声砚说:“没想到你会带她来。” 赵声砚面不改色:“带她见见世面。” 裴雁回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举杯示意后便离开了。 用餐结束后,乐队奏响了第一支舞曲。裴雁回牵着陈婉步入舞池,宾客们纷纷鼓掌。白薇整理着裙摆,眼睛不时瞟向赵声砚的方向,期待着他来邀舞。 然而当自由舞曲响起时,赵声砚却再次起身离席。 白薇眼睁睁地看着他穿过人群,头也不回地走向连接两个宴会厅的走廊。她精心涂抹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在手套上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痕迹。 夜渐深,宴会厅的喧嚣渐渐平息时,赵声砚才回来,他看了看表:“该回去了。” 杨柳点点头,她的脚已经疼得厉害,但一直忍着没说。 赵声砚却看出来了,一直扶着她。 夜风拂过脸颊,带着初秋的凉意。杨柳踩在饭店门前的红毯上,突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今晚的一切,华丽的礼服,悠扬的音乐,还有赵声砚难得的温柔,都像是一场梦境。 “上车吧。”赵声砚拉开车门,语气又恢复了平日的冷淡,但动作依然轻柔,“明天让大夫来看看你的脚。” 汽车缓缓驶离饭店,杨柳偷偷看了眼身旁的赵声砚,发现他正望着窗外,侧脸在光影交错中看不太真切。 夜色已深,赵公馆的大厅只留了几盏壁灯,汽车驶入院落的声响惊醒了打盹的值夜下人,他慌忙跑去开门时,正看见赵声砚半搀半抱着杨柳跨过门槛。 “二少爷,二少奶奶,可要准备些宵夜?”管家迎上来,目光在杨柳泛红的脚踝上停留了一瞬。 “不必,去把药箱拿来。”赵声砚吩咐道。 杨柳试图站直身子,却倒抽一口冷气,疼得眼眶发红。 赵声砚皱眉,干脆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走向沙发。杨柳惊呼一声,下意识抓住他胸前的衬衫,丝质面料在她掌心皱成一团。 “放、放我下来,会被别人看见……”她的声音有些急。 赵声砚置若罔闻,直到将她稳稳放在真皮沙发上才松手。 管家捧着药箱匆匆赶来,又识趣地退下,大厅里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 “把鞋脱了。”赵声砚单膝跪地,从药箱里取出褐色玻璃瓶。 杨柳犹豫着脱下鞋子,高跟鞋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的脚踝已经肿起,在灯光下泛着不自然的红晕。赵声砚倒了些药酒在掌心,浓郁的药香立刻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可能会疼。”他说道,温热的手掌已经贴上她冰凉的皮肤。 杨柳猛地瑟缩了一下。赵声砚的手比她想象中粗糙得多,掌心的薄茧摩擦着细嫩的肌肤,药酒的辛辣混合着他体温的热度,让她脚趾不自觉地蜷起。 她想抽回脚,却被赵声砚牢牢握住脚踝。 “别动。”他头也不抬,拇指在红肿处打着圈按压,“淤血要揉开才行。” 杨柳咬住下唇,疼得眼角沁出泪花,赵声砚的手法意外地娴熟,力道恰到好处,既不会轻得无效,也不会重得难以忍受。 “还、还是我自己来吧……”她声音发颤。 赵声砚终于抬眼看了她一下,如墨的眸子里映着光亮:“上次我受伤,你不是也帮我擦过药?” 杨柳一怔。 “那不一样。”她小声辩解。 “脚踝扭伤要这样处理。”赵声砚打断她,手指突然用力一按,“打仗时经常有人扭伤,没有军医的时候就得互相帮忙。” 杨柳疼得“嘶”了一声,却也因此分神:“打仗?” 赵声砚嘴角扯出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怎么,忘了你是怎么到这来的?” 杨柳这才想起来当初赵声砚就是在战场上受的伤,只是她从未见过他拿枪的样子,就忘记了其实他当过兵。另一方面她确实也很难想象这个养尊处优的少爷穿着脏污的军装、端着步枪的样子。 在她的记忆里,赵声砚永远是一尘不染的衬衫和熨烫笔挺的西裤,最多就是外套随意搭在椅背上。 “我十六岁就跟着父亲去剿匪了。”赵声砚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讲述别人的事,“第一次开枪吐得昏天黑地,被他们笑话了半个月。” 他的手掌继续在伤处揉按,药酒渐渐渗入皮肤,带来灼烧般的暖意。杨柳从未听赵声砚提起过这些,这些听起来离她似乎很遥远的事。 “好了。”赵声砚突然松开手,“明天别穿高跟鞋了。” 杨柳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药酒在皮肤上留下亮晶晶的痕迹,赵声砚的指印还隐约可见。她突然注意到他右手虎口处有一道细长的疤痕,在灯光下泛着浅白色的光。 “这是?” “刺刀划的。”赵声砚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杨柳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轻声道谢。 第四十七章 体贴 杨柳站在赵公馆门口的大理石台阶上,晚风拂过她裸露的肌肤,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她下意识地想去拉一拉裙摆,白薇为她挑选的这件礼服裙摆只到小腿,这对习惯穿长裙的她来说实在有些不太适应。 “别乱动,裙子上已经有你的手印了。”赵声砚的声音从身侧传来,低沉而平稳。 杨柳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正无意识地绞着裙侧的蕾丝,她慌忙松开手,蕾丝上果然留下了几道细小的褶皱。因为低头查看,脚下五厘米的皮鞋跟让她站立不稳,一个踉跄差点踩空台阶。 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环住了她的腰。 赵声砚今天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燕尾服,衬得肩线格外挺拔,杨柳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木质香,混合着西装面料特有的味道,莫名让人安心。 “和以前一样笨手笨脚。”赵声砚松开手,语气里带着熟悉的嫌弃。 杨柳抿嘴笑了笑,这句熟悉的数落反而让她放松了些。 赵声砚绅士地弯起手臂:“扶着。” 杨柳小心翼翼地搭上赵声砚的手臂。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赵声砚穿得如此正式,西装将他宽肩窄腰的轮廓勾勒得淋漓尽致,梳得一丝不苟的黑发下,是一张棱角分明的年轻面孔,明明才十九岁,却已经透出成熟男人特有的沉稳气度。 “看路。”赵声砚突然出声提醒,打断了她的思绪。 杨柳这才发现自己的视线停留得太久,耳根顿时热了起来。 她慌忙移开目光,却不小心踩到了裙摆,整个人向前栽去—— “啧。”赵声砚眼疾手快地揽住她,温热的手掌贴在她的腰上,“穿不惯高跟鞋就别穿。” 杨柳红着脸站稳:“白薇说这样配礼服……” “她穿十厘米的高跟鞋都能跑步,你学她做什么。”赵声砚打断她,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 说着,他已经拉开汽车后门,一只手挡在门框上方防止她撞头。 杨柳小心翼翼地坐进去,裙摆的薄纱在真皮座椅上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赵声砚关上车门,绕到另一侧上车,西装裤料在动作间绷出修长的腿部线条。 汽车缓缓驶向饭店,杨柳透过车窗看着外面闪烁的霓虹。赵声砚突然开口:“待会下车别动,等我过来。” “啊?” “你那双鞋,”赵声砚瞥了眼她藏在裙摆下的脚,“不想摔在裴雁回面前就听话。” 杨柳乖乖点头,心里泛起一丝暖意,尽管语气生硬,但他是在照顾她。 他们到的时候礼查饭店的已经穹顶亮起了数百盏水晶灯,旋转门前停满了豪华轿车。 赵声砚果然如言先下车,绕到另一侧为杨柳打开车门。他微微弯腰,伸出手:“扶着。” 杨柳将手搭在他掌心,感受到他常年握枪留下的薄茧。 她小心翼翼地迈出车门,鞋跟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夜风拂过她的发梢,带着秋天特有的气息。 “挽着。”赵声砚曲起手臂。 杨柳深吸一口气,轻轻挽上他的手臂,隔着西装面料,她能感受到他手臂肌肉的紧绷。 赵声砚轻笑一声,声音比平时低沉:“自然点,别像抓救命稻草一样。” 两人踏上红毯时,杨柳听见周围有轻微的议论声。 “那是赵大帅的公子吧?” “女伴是谁?从没见过。” “我也没听说过。” 杨柳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在赵声砚的袖子上抓出几道褶皱。 赵声砚微微侧头,在她耳边低语:“抬头,挺胸。没人敢当着我的面议论你。”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杨柳的耳尖顿时红了,但她还是按照赵声砚说的,抬起头来,直视前方。 水晶吊灯的光芒洒在他们身上,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相携着。 宴会厅门口,裴雁回和未婚妻陈婉正在迎宾。 作为大银行家的继承人,他今天一身剪裁考究的深蓝色西装,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在看到杨柳挽着赵声砚的手臂时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恢复了得体的微笑。 “恭喜。”赵声砚上前一步,与裴雁回握手。 “多谢赏光。”裴雁回笑着回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杨柳身上,带着评估的意味。她今天将头发挽起,露出纤细的脖颈,举止间已不见当初的局促。 “杨小姐。”裴雁回微微颔首,语气礼貌而疏离。 杨柳刚要回礼,鞋跟却不小心扭了一下,她身体一歪,本能地抓紧了赵声砚的手臂,赵声砚面不改色地扶住她的腰,动作流畅得像是早有准备。 “见笑了。”赵声砚对裴雁回说,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她还在适应高跟鞋。” 裴雁回嘴角抽了抽,目光在两人亲密的姿势上停留了一瞬。他的未婚妻陈婉适时地插话:“杨小姐的礼服真漂亮,是最近巴黎的新款吧?” 杨柳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陈婉人如其名,温婉可人,一袭白色纱裙更显得纯洁优雅,她挽着裴雁回的手臂,姿态娴熟自然,显然是习惯了这样的场合。 “是朋友帮忙挑选的。”杨柳轻声回答,她想到白薇,愈发觉得挽着的手臂滚烫。 “我们先进去吧。”赵声砚适时地打断寒暄,带着杨柳往宴会厅内走去,他的手掌始终虚扶在她背后,既不失礼又随时准备扶住可能跌倒的她。 “裴雁回好像不太喜欢我……”走远后,杨柳小声说道,说完她才反应过来是自己在赵声砚面前说他朋友的不好,她有些懊悔,今天的赵声砚有些好说话,让她说了不该说的话。 赵声砚说道:“他一向如此。”顿了顿,又补充道,“不必在意别人的看法。” 宴会厅内,乐队的演奏声悠扬悦耳,衣着华贵的宾客们三三两两地交谈着。 赵声砚从侍者托盘上取了两杯香槟,递给杨柳一杯:“拿着就行,不用喝。” 杨柳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接过高脚杯。 她环顾四周,突然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真正踏入北平的上流社交圈,女宾们身上的珠宝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空气中弥漫着香水、鲜花和美食的混合气息。 “不用紧张。”赵声砚放松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的。” 杨柳抬头看他,发现赵声砚的表情比平时柔和许多。灯光下,他的侧脸线条如同雕塑般完美,下颌线绷紧的弧度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在想什么?”赵声砚察觉到她的目光。 杨柳摇头:“没、没什么。”她抿了一口香槟,却没想到味道有些呛人,她不适应地咳了几声。 赵声砚轻笑一声,拿过她手中的杯子:“说了不用喝。” 就在这时,一位穿着军装的中年男子朝他们走来。赵声砚立刻挺直了背脊:“李部长。” “赵公子。”对方笑着点头,目光却好奇地打量着杨柳。 赵声砚不动声色地将杨柳往身后挡了挡:“这是家母的远亲,杨柳。” 杨柳乖巧地行礼,心跳如鼓。她明白赵声砚是在保护她,不让她陷入尴尬的询问中,这样的体贴,与他平日里冷硬的形象截然不同,让她脸红的同时也有些困惑。 不远处,赵太太看着这一幕微微一笑,没有上前去找她们,她对着身边的赵玉山说:“声砚和杨柳的感情越来越好了。” 赵玉山目光冷冷地扫了一眼,没有回应。 第四十六章 订婚宴 杨柳拿着装书的包推门而入时,赵声砚正在书柜前整理文件。 “这个给你。”他转身递来一个信封。 杨柳接过来,拆开后,一张精致的请柬滑落出来。 “裴雁回先生与陈婉小姐订婚宴,恭请光临”。 她没有和赵声砚一起,被单独写在一张请柬上。 “他想得还挺周到。”赵声砚转过身,靠在书桌边缘,目光落在她微微颤动的睫毛上,“知道赵家还没公布你的身份。” 杨柳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在旁人眼里,她不过是赵家一个无足轻重的“远房表亲”,连与赵声砚同席的资格都没有。 “你要去吗?”赵声砚语气平淡地问她。 杨柳深吸一口气:“去。”她抬起头,“增长见识的机会,我不想错过。” 赵声砚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转身继续整理文件,杨柳看了眼他挺拔的背影,默默转身离开了。 周末,杨柳正在帮赵太太修剪玫瑰,忽然听见客厅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 她抬头望去,只见白薇穿着洋装,宽檐帽上缀着精致的绢花,正和赵玉山有说有笑地走进来。 “伯父真是越来越年轻了。”白薇笑吟吟地说着,眼角眉梢都是恰到好处的亲昵,“上次见您时头发还没这么黑呢。” 赵玉山被逗得哈哈大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你这丫头,嘴还是这么甜。” 他拍了拍白薇的手背,“怎么最近都不来找声砚了?那小子整天不见人影。” 白薇微微低头:“我快要从圣玛利亚毕业了,得准备大学入学考试呢。” 她抬起眼,睫毛在阳光下像两把小扇子:“我父亲说,女孩子更要知书达理。” 这番话显然深得赵玉山欢心。 他连连点头,转头对赵太太道:“看看,这才叫大家闺秀。” 赵太太微笑着上前,亲手为白薇斟了杯茶:“薇薇这些年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她语气温和,“学业要紧,但也别太累着自己。” 这时徐雪琴端着果盘从回廊走来,赵玉山见她招了招手:“雪琴,来见见白理事的千金。” “久闻白小姐芳名。”雪琴朝白薇点头,声音轻柔,“常听老爷提起您呢。” 白薇落落大方地伸出手:“徐姐姐好。” 她打量着徐雪琴,目光在那张精致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姐姐长得真好看。” 雪琴掩唇轻笑,眼角的泪痣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动:“白小姐说笑了。” 她亲手为白薇剥了个橘子,“尝尝这个,岭南刚运来的。” 杨柳站在玫瑰丛旁,看着这其乐融融的一幕。 “杨柳妹妹!”白薇突然朝她招手,笑容灿烂如朝阳,“发什么呆呢?”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集过来。 杨柳慌忙放下剪刀,手指不小心被玫瑰刺扎了一下,渗出一颗鲜红的血珠。她悄悄将手背在身后,走到众人面前。 “我们出去走走吧。”白薇亲热地挽住她的胳膊,转头对赵太太道,“伯母,借您的杨柳用用可好?” 赵太太笑着点头:“去吧,年轻人是该多出去走走。” 杨柳说要换身衣服,白薇跟着杨柳来到她的房间,房间虽不算奢华,却也布置得雅致。 红木梳妆台上摆着象牙梳和几瓶雪花膏,床榻铺着苏绣的锦被,衣柜是上好的柚木打造,散发着淡淡的檀香。 “你这房间布置得真别致。”白薇环顾四周,手指轻轻抚过窗台上的白瓷花瓶,“比我想象中好多了。” 杨柳抿嘴笑了笑。赵家在物质上确实从未亏待过她,这房间里的每件摆设都是赵太太精心挑选的。 只是比起那种西式洋楼的豪华,终究少了些时髦气息。 “让我看看你的衣服。”白薇兴致勃勃地打开了衣柜。 里面整齐挂着几套衣裙,浅蓝色的学生装、粉色的旗袍、米白色的洋装……都是赵太太按季让人给她添置的。 “料子都不错,就是款式保守了些。”白薇拎起一件连衣裙,歪着头打量。 她突然眼睛一亮:“对了!南京路新开了家洋装店,听说刚从巴黎进了新款。下周有裴四的订婚宴,干脆我们去买新礼服吧?” 杨柳还没来得及回答,白薇已经拉住她的手臂:“现在就去!坐我家的车,十分钟就到。” 汽车平稳地驶过繁华的南京路,杨柳透过车窗看着外面闪烁的霓虹,白薇在一旁兴致勃勃地讲着圣玛利亚的趣事,时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到了!”白薇拉着她走进一家装潢奢华的店铺。 水晶吊灯将室内照得如同白昼,各式华服在柔和的灯光下熠熠生辉。 穿着制服的店员立刻迎上来,恭敬地行礼:“白小姐,您来了。” "把最新到的几款都拿来。"白薇对迎上来的店员打了个响指,转头对杨柳眨眨眼,“以后报我的名字可以打折哦。” 杨柳站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看着白薇像蝴蝶一样在衣架间穿梭。 她随手拿起一件缀满珍珠的礼服在自己身上比划:“这个不错。” 接着她又指着另一件墨绿色的丝绒长裙:“这件也要,还有这件,都包起来送到我家。” 店员们殷勤地围着白薇转,嘴里不断说着“白小姐眼光真好”、“这件全城只有三件”之类的恭维话。 “你试试这件。”白薇突然将一件湖蓝色的洋装塞到她手里,轻推着她往试衣间走去。 试衣间里,杨柳小心翼翼地换上那件洋装。 丝绸面料滑过肌肤的触感让她微微战栗,镜中的女孩穿着精致的礼服,却依然带着几分拘谨。 "好了吗?"白薇在外面敲门。 杨柳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走了出去。 试衣间外的灯光比里面更亮,她下意识地眯起眼,听见周围响起赞叹声。 “天哪!太适合你了!”白薇拍着手惊呼,围着杨柳转了一圈。 她转身对店员说:“这件也要,记我账上。” 杨柳摇头:“不用了,我……” “别客气,赵伯母以前一直对我很照顾,这件衣服算不了什么。” 白薇搂住她的肩膀,对着镜子里的两人笑道:“看,我们像不像好姐妹。” 镜中,白薇明艳如盛放的牡丹,浑身散发着与生俱来的自信,而她虽然穿着同样华美的礼服,眼神中却仍带着几分不确定。 杨柳意识到,有些距离不是几件漂亮衣服就能弥补的,那是从小浸润在优渥环境中培养出的从容,是知道自己永远被宠爱着的底气。 “谢谢。”杨柳轻声道。 她看着店员将礼服仔细包好,心里明白这份“礼物”背后,是白薇习以为常的慷慨,也是她难以企及的生活方式。 赵家给她的物质条件再好,也改变不了她需要仰人鼻息的事实,白薇待她再亲切,也抹不平两人之间与生俱来的鸿沟。 不过白薇对她如此好,虽然是看在赵太太和赵声砚的面子上,但是杨柳依然很感谢她。 她在这里没有朋友,白薇的出现弥补了这一点,但是她心中感激的同时也有些许不安。 自己和赵声砚的关系,是否要向对方坦白?还是继续隐瞒下去,直到婚约结束。 回程的车上,白薇兴致勃勃地计划着下周要戴什么首饰,杨柳一边听着,一边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车窗上,一个明媚如朝阳,一个沉寂如落日。 第四十五章 麻将 这日周末的赵公馆比平日热闹许多。 杨柳抱着书本穿过回廊时,隐约听见花厅里传来清脆的碰撞声和女人的说笑声。 她放轻脚步,透过雕花门缝往里瞧,发现赵太太、雪琴和春华正围坐在红木麻将桌旁说笑。 “胡了,清一色!”雪琴柔柔地推倒面前的牌,腕间的翡翠镯子碰在麻将牌上发出悦耳的声响。 她今天发髻松松挽着,比初见时那身艳丽装扮素雅许多。 赵太太笑着摇头:“雪琴手气真好。”语气里竟带着几分亲昵。 杨柳愣在门外。 上次回来时,下人们还在私下议论这位新姨太太,如今他们竟已能同桌打牌。 她正犹豫要不要进去,春华眼尖发现了她:“二少奶奶回来了!” 三双眼睛同时望过来。雪琴最先起身:“正好三缺一呢。” 她眼角那颗泪痣在光下格外明显:“太太刚还说想教你打麻将呢。” 杨柳看向赵太太,后者拍了拍身边的空位:“来,雪琴牌技好,让她教你。” 这个称呼让杨柳心头一跳。上次还是“徐小姐”,如今已是直呼其名。 她乖巧地坐下,手指抚过冰凉的麻将牌,触感光滑如玉石。 “要这样码牌。”雪琴倾身过来示范,她手指纤长,指甲修得圆润,没有涂蔻丹,身上飘来淡淡的香味。 杨柳照着她的样子做。 “杨柳小姐手真巧,一学就会。”雪琴笑着夸她。 赵太太笑着摸牌:“想起来声砚小时候看我打牌,看几次就能赢钱。”提到儿子,她眉眼都舒展开来,“改天叫他来玩。” 麻将清脆的碰撞声中,杨柳注意到春华有些走神,当雪琴说起“有人为打麻将倾家荡产”时,春华的手明显抖了一下,碰倒了两张牌。 “对不起。”春华慌忙去扶,杨柳突然想起之前和春华看电影时,那个叫刘德才的人。 “该你摸牌了。”雪琴轻声提醒。 杨柳回过神,发现雪琴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春华,又很快换上温柔笑容:“新手就是容易紧张。” 牌局持续到日头西斜。 赵太太揉着太阳穴说累了,雪琴立刻起身搀扶,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 杨柳看着她们离去,那交叠的身影竟有几分和谐。 “太太最近睡眠不好。”春华收拾着牌桌,突然低声道,“二太太很会照顾人。” 杨柳点点头,看着春华问了一句:“你那个朋友还来找你吗?” 春华手一抖,麻将哗啦啦散了一地。 晚风带着桂花香飘进客厅,雪琴邀杨柳喝茶。 她亲自点了盏茉莉香片,瓷杯里白雾袅袅,映得她眉眼愈发柔和。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雪琴看着杨柳,“觉得我用了什么手段讨好太太?” 她忽然解开领口盘扣,露出锁骨处一道狰狞疤痕:“这是我在仙乐斯跳舞的时候王老板用烟头烫的。” 杨柳倒抽一口冷气。那道疤像蜈蚣似的趴在她雪白的肌肤上。 “我弟弟当时得了肺痨。”雪琴声音轻得像羽毛,“王老板说陪他一晚就给十块大洋,我没同意。” 她系好衣扣,又变回那个优雅的姨太太:“所以你看,做些端茶倒水的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人都有迫不得已的时候。” “那赵老爷对你好吗?”话一出口杨柳就后悔了。 雪琴却笑了:“他给我弟弟交学费,这就够了。” “对了,虽然我没什么别的本事,但是对男人的心思还是有几分把握的,我看你和二少爷近来的关系好像有些僵。”话题突然转到赵声砚身上,雪琴眨眨眼,“你若是想……” “不必了。”杨柳打断她,“我和他不是那种关系。” 雪琴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也没再多问。 临走时她塞给杨柳一个香囊:“安神的,给你和太太都做了一个。” 杨柳接过香囊闻了闻,有淡淡的香味。 “谢谢二姨太。”她礼貌的道谢。 次日清晨,杨柳在佛堂找到赵太太时,她闭着眼正对着观音像捻佛珠。 “太太,您和二姨太相处得很好?”杨柳跪坐在她身边蒲团上,忍不住问道。 赵太太睁开眼,叹了口气:“她每天寅时就起来给我熬安神汤。”赵太太睁开眼,“知道我腰疼,还说她学过推拿要帮我按。” 杨柳想起雪琴那双看似娇嫩实则布满薄茧的手。 “我父亲当年娶三姨太时,母亲绝食七日。”赵太太突然说起往事,“结果呢?不过让自己落了病根。” 她苦笑着摇头:“那时候我就发誓不会做那样的怨妇。我原以为嫁给赵玉山是对的,后面发现我错了,现在我想开了,既然没办法,那就只能让自己别再去想,过好当前的日子。” 供桌上的檀香燃到尽头,赵太太起身时晃了晃,杨柳连忙扶住。 “雪琴有心计,但本性不坏。”赵太太拍拍杨柳的手,“至少比那些面上恭敬背地捅刀子的强。” 她们走出佛堂时,正遇见雪琴指挥下人搬花盆。 秋阳下她额角沁着汗珠,却坚持亲自把一盆百合摆在赵太太窗前,那是她喜欢的花。 杨柳忽然明白赵太太为何妥协。 在这世道里,真心假意都掺着三分利,而雪琴至少把算计摆在了明处。 回小院前,杨柳在门口撞见春华偷偷抹泪,刚想上前,却听见拐角处传来压低的争吵声。 “再借我二十块,不然他们要剁我手指啊!”声音有些熟悉,是刘德才的声音。 “我哪还有钱?”春华哭道,“上月太太赏的银镯子都给你当了!” 杨柳屏息后退,不料碰倒了一边的花盆。 一声巨响过后,刘德惊地逃走,只剩春华瘫坐在地,手腕上赫然一道淤青。 “他会毁了你的。”杨柳扶起她。 春华泪如雨下:“他说……说要是还不上钱,就要被剁手指了……” 远处传来脚步声,雪琴提着裙摆匆匆赶来,看到这场面,她立刻解下自己的银链子塞给春华:“先应付着。”又对杨柳摇头,“先别声张。” 那一刻杨柳忽然发现,雪琴对这事处理得太熟练,仿佛早已知情,她想起麻将桌上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杨柳看着手中绣着安神草的香囊,有些不安,她不知道雪琴带来的改变,究竟是好是坏。 第四十四章 为什么帮她 下午,杨柳回到赵公馆,刚进门就听见赵太太的声音。 她循声走去,发现赵太太正在客厅里插花。 见她回来,赵太太立刻招手:“杨柳,快来,看看我这花插得怎么样?” 杨柳走过去,在赵太太身旁坐下,细细端详那瓶花,白玫瑰与红山茶错落有致,清雅中带着几分热烈。 “很好看。”她真心实意地赞叹。 赵太太眉眼弯弯:“今天拍戏顺利吗?” 杨柳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道:“不太顺利,我演得很差。” 赵太太拍拍她的手:“第一次嘛,慢慢来。” 杨柳心里一暖,忍不住把片场的事一一讲给她听,包括她一小段戏重拍了好多次的糗事。 赵太太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笑出声。 两人聊得正欢,杨柳忽然想到等自己离开赵家后,赵太太会不会变得孤单? 她看着赵太太温柔的笑容,心里泛起一阵酸涩来。 “太太,以后我常来陪您吧。”她轻声说道。 赵太太怔了怔,随即笑着点头:“好啊。” “对了太太,”杨柳开口,“您那有没有小学的课本?” 赵太太眼角泛起温柔的笑纹:“怎么突然要这个?” “学校有些功课我想提前预习”杨柳开口。 赵太太笑着说道:“声砚的课本都收在他书房里,你自己去问他。”她现在还不知情,在努力撮合他们。 杨柳有些苦涩,她张了张嘴,还是轻声道:“好。” 晚上,赵家的司机将杨柳送回了她和赵声砚住的小院子。 夜风微凉,杨柳拢了拢衣襟,推开门时,却意外地发现屋内亮着灯。 赵声砚居然在家。 他正坐在书桌前翻阅文件,听见动静,头也不抬地说道:“回来了?” 杨柳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自从解除婚约后,他们几乎很少碰面。 “嗯。”她低声应道,默默走到一旁,放下包。 屋内安静得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声音,杨柳偷偷瞥了赵声砚一眼。 他的衬衫袖口挽至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眉宇间带着几分疲惫,却依旧俊朗得让人移不开眼。 “拍戏怎么样?”他突然开口。 杨柳一怔,没想到他居然知道自己今天去拍戏了。 “不太好。”她老实回答,“我不适合演戏。” 赵声砚终于抬眼看她,唇角微扬:“终于发现了?” 杨柳被他噎了一下,忍不住瞪他:“你早就知道?” “显而易见。”他合上文件,站起身。 “你太较真,演戏需要的是放松和伪装,而你——”他顿了顿,“动不动就脸红。” 杨柳哑然,随即又觉得好笑。是啊,她连自己的情绪都藏不住,怎么可能演得好别人。 “所以,你以后不拍了?”他问。 “不拍了。“她摇头,“我还是更喜欢读书。” 赵声砚点点头,没再说话。 “秋蝶小姐让我代她向你问好。”杨柳站在一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还说很感谢你当时对她的帮助。” 赵声砚抬头看她,灯光从他的右侧打来,让他眼中的神色看不太分明:“你们倒是熟得快。” 杨柳闻言抿了抿唇,没有接话。 屋内再次陷入沉默,杨柳有些不自在,正想找借口回房,却听赵声砚忽然道: “听说你们昨天还一起吃饭了?” 杨柳看他:“你怎么知道?” 赵声砚神色淡淡:“今天碰见陈升了。” 杨柳“哦”了一声。 “你觉得她怎么样?”赵声砚问, 杨柳露出一个微笑:“她人很好。” 赵声砚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道:“她比大多数人都清醒。” “还有一件事”杨柳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能借你小学时的课本吗?” 她的表情有些微的紧张。 赵声砚慢慢靠向椅背,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了一圈。 杨柳今天穿了件浅蓝的短袄,及肩的短发规规矩矩地用发卡别在脑后,比初来时那个畏畏缩缩的小姑娘挺拔许多。 赵声砚看着杨柳,忽然想起他刚醒来见到她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站着,紧张得连他的眼睛都不敢看。 他笑了笑,本打算和以前一样再逗她两句,但刚要开口,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嘴角放了下来。 杨柳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在公馆的书房,”赵声砚最终公事公办地说,“左手边第三个书架,自己去找。” “好。”杨柳点点头,转身时赵声砚突然叫住她:“等等。” 她回头,看见赵声砚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牛皮纸包:“这个也拿去。” 纸包拆开,是崭新的《算术进阶》和《西洋史纲要》,还散发着油墨香。 杨柳怔住了,手指无意识地抚过书脊。 “这是……”她抬头看他,眼里带着明显的意外。 赵声砚看着她微微睁大的眼睛,嘴角微不可察地扯了一下:“托朋友从商务印书馆带的。” 杨柳抱着书,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没想到他会替她准备这些,毕竟他们已经解除婚约了,他本可以不必再管她的事。 “为什么帮我?”她犹豫着开口。 赵声砚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目光落在她身上,语气平淡却认真:“因为我知道你适合读书。” 杨柳一怔。 “你聪明,也肯下功夫。”赵声砚继续道,声音冷静得像在分析一桩生意,“不用想那么多,这些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如果你非要感动,就把书读好,将来好好回报我。” 杨柳看着他,抱紧了怀里的书,郑重地点头:“我不会忘记赵家的恩情。” 赵声砚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重新拿起钢笔,低头继续写他的文件。 杨柳知道这是送客的意思,便轻轻退了出去。 夜风轻轻吹来,杨柳怀里的书本却沉甸甸的,还带着纸张特有的清香。她忽然想起赵太太让她去找赵声砚时的微笑,想起赵声砚给她书时刻意避开的目光。 也许有些关系,不需要太多解释。 他给她书,她好好读书——这样简单明了的约定,反而让她心里踏实。 第四十三章 秋蝶 谢家饭馆是栋中西合璧的三层小楼,门口挂着红灯笼,跑堂的见他们衣着光鲜,立刻殷勤地将人引到二楼雅间。 杨柳走在最后,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杨柳?” 她回头,看见裴雁回站在楼梯转角处,身旁是个穿西装的青年。 裴雁回今天没穿西装,一袭青色长衫衬得他有些清瘦,金丝眼镜后的眸子闪过一丝讶异。 “裴先生。”杨柳微微颔首。 自从开始读书后,她与赵声砚这个好友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西装青年眼前一亮:“这不是表妹吗?我是陈升啊,上次见过。”他热情地伸出手,“声砚最近怎么样?我们都找不着他人影。” 杨柳指尖一颤,虽然已经和赵家没什么关系了,但是赵太太对外宣称她是远房亲戚,她现在还无法解释,特别是边上还有个知道实情的裴雁回。 她礼貌地笑道:“抱歉,我也不太清楚。” 裴雁回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忽然开口:“你们来这吃饭?” “有人请客。”杨柳指了指雅间方向,突然发现秋蝶正倚在栏杆边望着这边,眼里有几分好奇。 陈升一拍脑门:“那不是秋蝶小姐吗,这回正好遇见,不如一起?我和雁回也是两个人。”他毫不见外,不等杨柳回答,已经扬声招呼跑堂添座。 雅间里顿时热闹起来。宋清见多出两位客人,连忙起身相迎。 “裴四少,好久不见”秋蝶托着腮,红唇微扬,“最近怎么不常去大光明戏院了?” 裴雁回笑了笑:“最近比较忙。” 杨柳坐在角落,看他们你来我往地谈话,不动声色地小口啜着茶。 她发现裴雁回虽然话不多,但每次视线扫过她时,都会微微停顿。那目光不像从前带着审视,倒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杨柳小姐是赵家的表亲?”席间有人好奇道,“难怪气质这么好。” 秋蝶闻言立刻凑近了些:“哪个赵家?不会是赵大帅……” “别说这些了。”宋清突然打断,用公筷给杨柳夹了一筷子水晶虾仁,“来尝尝,这可是他们家的招牌。” 上回见杨柳哭过之后,他知道事情的可能不只是大家听到的那样。 杨柳有些感谢地看了她一眼,余光瞥见裴雁回嘴角微微上扬——他是这里唯一知道真相的人。 陈升几杯酒下肚,话更多了:“杨柳表妹,改天一起出去玩?声砚那小子最近神出鬼没的,除了上课就找不到人,上次因为他们家姨太太的事还……” “陈升。”裴雁回轻咳一声。 秋蝶的筷子停在半空:“赵大帅真的娶姨太太了?”她挨近杨柳,“那位新太太人怎么样?赵太太还好吗?” 杨柳捏着筷子的手指微微发紧,她想起了雪琴进府那日赵太太挺得笔直的脊背。 “我不太清楚这些。”她垂下眼睫,“我只有周末偶尔回赵公馆。” 秋蝶对此事格外关注,还想再问,裴雁回突然举杯:“敬宋导演的新戏。”这个举动巧妙地将话题带偏。 散席时,陈升醉醺醺地拍着杨柳的肩:“下次、下次一定叫上声砚……”裴雁回扶住好友,对杨柳点点头:“杨小姐,告辞。” 他的目光在杨柳镇定自若的表情上多停留了一秒。 记得上次见面时,她还像个受惊的兔子,如今却能游刃有余地应付这些社交场面。 回程的车上,因为同路,秋蝶和杨柳同乘一辆黄包车。 经过霓虹闪烁的路口时,秋蝶忽然开口:“没想到你是赵声砚的表妹,那你和他很熟吧?” 杨柳一怔:“只是远亲。” “他以前常来看我电影。”秋蝶望着窗外,语气里充满回忆,“还送过花到后台呢。” 她转头盯着杨柳:“他最近真的一次都没回家?” 杨柳摇摇头。 自从娶了姨太太后,赵声砚除了读书时还待在那座小院子里,其余时间都是不见踪影,她与赵声砚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秋蝶似乎松了口气,从手袋里取出粉盒补妆:“赵大帅的新姨太太,是不是叫雪琴?” 见杨柳惊讶,她笑了,“这圈子没什么秘密,我还知道她之前在仙乐斯做过舞女。” 杨柳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秋蝶突然凑近,香水味扑面而来:“帮我个忙好不好?下次见到赵声砚,就说秋蝶小姐问你好。” 未等杨柳回答,车已经在秋蝶的住处停下。 秋蝶下车时塞给她一张名片:“有空来看我新戏。”她眨眨眼,“说不定能遇见你想见的人。” 杨柳笑着点头:“我有空就去。” 回到赵公馆,她将名片随手夹在课本里。 窗外虫鸣不断,杨柳想起裴雁回今晚那个若有所思的眼神。 他是不是看出了什么?还有秋蝶对赵声砚莫名的兴趣…… 杨柳摇摇头,取出明天要用的剧本。这些纷扰与她何干?她已经不是赵家的冲喜媳妇,只是一个普通女学生罢了。 第二日,熟悉的院子,杨柳站在镜头前,手心微微渗出汗来。 她饰演的是一个女学生,只有三句台词和几个简单的动作,问老师一个问题,听到回答后然后恍然大悟地接过老师递来的书,感激地道谢,然后转身离开。 “开始!”宋清的声音传来。 杨柳深吸一口气,按照排练时的动作走上前。 可当她真正站在镜头前时,忽然觉得手脚都不听使唤。她接过秋蝶递来的书本,声音干涩得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谢、谢谢先生。” “卡!”宋清皱眉,“太僵硬了,放松一点。” 杨柳咬了咬唇,点点头。 第二次,她努力让自己自然些,可眼神却总是不自觉地瞟向镜头,像是在确认自己是否演得对。 “卡!眼神别乱飘,专注一点。” 杨柳耳根有些发烫,这时,一只涂着淡粉色指甲油的手轻轻搭上她的肩。 “别急。”秋蝶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像一捧清泉,脸上没有丝毫不耐烦,反而朝她鼓励地笑了笑。 “新人都是这样的。”秋蝶笑着说道,“我第一次拍戏的时候,连路都不会走,导演骂了我整整一上午。” 接着她走到杨柳身旁,亲自示范了一遍动作。 “你看,动作要像呼吸一样自然。"秋蝶侧头对她笑,"你太紧张了,试着忘记镜头。” 杨柳怔怔看着她,戏里的秋蝶是端庄的教师,戏外的她却更鲜活,没有半分明星架子。 “谢谢秋蝶小姐。”杨柳真心实意地道谢。 秋蝶眨眨眼:“叫我秋蝶就好。” 杨柳的戏份拍完,她心里也更加确定了,自己不适合演戏。 中午休息时,秋蝶主动邀请杨柳去附近一家安静的茶餐厅。 杨柳本想婉拒,可秋蝶已经挽着她的胳膊,笑吟吟地说道:“走吧,我请客,就当是庆祝你第一次拍戏。” “这家的杏仁茶很棒,对嗓子好。”她替杨柳拉开椅子,“你刚才说了好多台词,喝点润润。” 杨柳捧着温热的杯子,心里泛起暖意。 秋蝶目光柔和地看着她,“怎么样,拍戏的感觉如何?” 杨柳低头搅了搅牛奶,诚实道:“我不太适合演戏。” 秋蝶没有立刻安慰她,而是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演戏确实需要天赋,但更重要的是——”她指了指心口,“你喜不喜欢。” 杨柳摇头:“我不喜欢假装别人。” 秋蝶笑了:“那很好啊,说明你足够清醒。” 她搅了搅杯中的花茶,“我见过太多人为了名利硬挤进这个圈子,最后迷失了自己。”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秋蝶的侧脸上,她忽然轻声说:“其实我最初学的是医,后来因为家道中落才去拍电影。” 杨柳惊讶地抬头。 “所以你看,”秋蝶托着腮笑,“人生有很多可能,找到真正适合自己的才重要。” 杨柳赞同地点头。 接着秋蝶话锋一转:“其实之前赵少爷曾赞助过我们一部文艺片,算是旧识。”她顿了顿,“我心里一直很感激他,但是之前他受伤我没法去看望,后来我又一直忙着拍戏,所以很想知道他的近况。” 看见秋蝶的坦然,杨柳放松下来:“我也不常见到他,不过他的身体已经差不多好了。” 杨柳想到昨天她拜托自己的事情,忍不住开口:“昨天赵声砚没回去,所以……” 秋蝶闻言有些失落:“没关系,下次你见到他再说就好了。” 杨柳看着她,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其实秋蝶对赵声砚也不只是感激吧。这样想来,赵声砚还真是受欢迎,白薇因为赵声砚接近她,秋蝶也关心他。 幸好,她已经和他解除了婚约。 第四十二章 进门 窗外的雨丝绵密如针,将赵公馆笼在一片朦胧水雾中。 大厅里,自鸣钟的摆锤规律地摇晃着,滴答声混着雨打屋檐的轻响,衬得屋内愈发寂静。 杨柳坐在末位的玫瑰椅上,偷眼看向上首。 赵老爷端坐在正中的沙发上,神色不明,赵太太挺直背脊坐在他右侧,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赵声砚斜倚在母亲椅边,正低声说着读书时的趣事。 赵声砚从果盘里拈了颗蜜饯递到母亲手中,“母亲尝尝,比您爱的苏州采芝斋如何?” 赵太太接过蜜饯,指尖在儿子掌心轻轻一按。 杨柳瞧见那保养得宜的指甲边缘泛着白色。 那位叫雪琴的姨太太就是在这时来的。 雨幕中浮现出一道窈窕身影。素青油纸伞微微倾斜,露出伞下女子半张雪白的脸。她踏着青石板走来,皮鞋边缘溅起细碎的水花。 “徐小姐到——”门房拖着长音通报。 油纸伞“啪”地收拢,檐角滴水在地砖上洇出深色痕迹。 杨柳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女子正低头将伞递给下人,烫卷的鬓发垂落颊边,最新式的爱司髻上别着珍珠发卡,在有些晦暗的天光里莹莹生辉。 “雪琴见过赵老爷。”她福了福身,嗓音清冷的,尾音却带着丝蜜糖般的黏稠。 赵老爷下颌线条柔和了些:“进来吧。” 当她完全踏入厅堂时,杨柳终于看清她的样貌。 柳叶眉画得极细,眉梢微微上挑,唇上胭脂艳得惊人,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杏眼流转间自带三分潋滟,偏生眼尾点了一颗泪痣,平添几分楚楚可怜。 最扎眼的是那身绛紫色旗袍,开衩处隐约露出裹着玻璃丝袜的小腿。 “这是太太。”赵老爷指了指右侧。 雪琴立刻躬身:“给太太请安。” 她动作很稳,鬓边珠花纹丝不动,低头的时候露出后颈一抹雪白的肌肤。 杨柳注意到她耳垂空荡荡的,没戴任何的首饰。 赵太太虚扶一下:“徐小姐不必多礼。”她嘴角带着笑,神情却很冷淡,“听说徐小姐祖籍津门?” “是。”雪琴直起身,红唇微抿,“家里原是做绸缎庄的,后来……”她睫毛颤了颤,没再说下去。 赵声砚突然轻笑一声:“父亲英雄救美的故事近日城里传的沸沸扬扬,儿子也听说了。” 英雄救美,说的好听,其实赵声砚很清楚,自己的父亲可不是什么良善的人。他调查得知父亲救下了一名被客人欺负的舞女时就明白,他肯定是动了别的心思。 雪琴面色不变,只将手帕绞紧了些。 赵老爷重重咳嗽一声:“这是二少爷声砚。”又瞥了眼杨柳,“那是……” “我知道的。”雪琴忽然冲杨柳笑了笑,眼角泪痣跟着一动,“是杨小姐。” 她竟准确叫出了姓氏,显然做足了功课。 赵太太指尖在扶手上敲了两下:“徐小姐一路劳顿,春华,带她去房间安置。” 雪琴又福了福,转身时杨柳瞧见她后腰处别着个鎏金香囊,正是最近名媛们最追捧的款式。 待那抹紫色消失在回廊尽头,赵老爷起身:“她还有个弟弟,在圣约翰中学读书,每月会来探望一次。” 赵声砚低头把玩着茶盏盖,突然道:“父亲,舞女的赎身价多少?儿子很好奇。” “砰!”赵老爷脸色铁青,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用眼神狠狠地瞪了一眼赵声砚,甩袖而去前丢下一句:“明晚家宴,都给我出席。” 雨声渐密,杨柳看着屋檐连成线的雨滴,听见赵太太极轻地叹了一声。 赵声砚俯身替母亲拢了拢披肩,低声道:“不过是个小妾罢了,您别往心里去。” “我累了。”赵太太搭着儿子的手站起来,忽然转头对杨柳道,“明日你去学校,我让厨房蒸盒桂花糕带着。” 杨柳怔怔点头,看着母子俩相携离去的背影。 到了周六,杨柳在赵公馆用过午饭,正打算回房休息,却被那新来的姨太太雪琴叫住了。 其实自从那日见过面后,这位新来的姨太太倒是很安分,知道这府里的人不怎么欢迎她,也很少主动和她们说话,每日除了吃饭的时候见一面,其余时候都相安无事。 “你会打麻将吗?”她好奇地看着杨柳,一双桃花眼,看人总是笑三分,杨柳虽不喜她,面对着这样一张笑脸,却也做不出什么恶事来,只能选择少搭理她。 她听见这个问题,摇了摇头就离开了。 她现在已经知道麻将是什么了,但是只见别人玩过,心里很是好奇。赵太太倒是会这个,但是她不太喜欢,所以杨柳来赵公馆之后还未见她玩过。 徐雪琴见杨柳走了也不生气,直接带着下人出门去了。 杨柳回房间换了身厚衣服之后,也往外走去。 她穿过两条街,在拐角处看到了一处大院子,院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门,里面站着十来个人,正不停走动着。 这是宋清导演的新戏《春闺梦》的拍摄现场,她明天要饰演一个只有三句台词的女学生,宋清之前说她可以提前一天来看看,而且自从徐雪琴来了之后,她在赵公馆待着也不舒服,索性就出来了。 “杨小姐。”宋清看见杨柳,喊了一声。 杨柳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宋清朝她挥手,边上还站着一位漂亮的小姐,手里拿着一支细长的女士烟。 杨柳朝那走去,到了之后,宋清对院子里的人介绍道:“这时杨柳杨小姐,在我们电影里扮演欣儿,也是我的朋友。” 秋蝶点点头,伸出涂着丹蔻的手:“你好,我是秋蝶,明天请多关照。” 杨柳连忙握住,触手一片温软,隐约闻到对方腕间飘来的香水味。 杨柳听过秋蝶这个名字,也在电影里见过她。 电影里她是为爱私奔的小姐,但现实里她给杨柳的感觉却不同,是一位看起来非常开朗的女性,完全没有电影里的哀怨。 “你好秋蝶小姐,我看过你的电影。”杨柳开口,眼里带着些好奇。 秋蝶笑了笑:“那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看,就是和现在见到的你不太一样。”杨柳回忆着。 “那是自然,电影里和现实里的我身份不同,给人的感觉也不同,我刚刚听宋清说你要扮演欣儿,到时候我们还要演对手戏呢。”秋蝶朝她眨了下眼。 杨柳有些担忧:“我是第一次……” “没关系,”秋蝶拉过一边的宋清,“这不是还有宋大导演在吗,有什么不懂的问他就好了,我先去补个妆。” 宋清对着杨柳认真地点头:“杨小姐真的不必担心。” 杨柳点头,就看他们继续忙碌起来。 “卡!”宋清大喊一声,摄影机旁的场记板“啪”地合上。 杨柳循声望去,只见镜头前的女演员正掩面啜泣,肩膀微微颤抖,珍珠耳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在灯光下折射出柔和的光晕。 “秋蝶小姐演得真好。”边上有人小声嘀咕。 杨柳不由多看了几眼,秋蝶穿着月白色绣花旗袍,此刻正接过边上人递来的手帕拭泪。 拍摄结束后,院子里还剩五六个人,宋清提议说他请客,大家一起吃个饭。 杨柳本欲推辞,自己光在这站了半天,什么也没干,哪还能厚着脸皮去蹭饭。 但是秋蝶亲热地挽住她的胳膊:“没事的,宋大公子经常请客,而且我们正好聊聊明天的戏。” 杨柳不好再拒绝,跟着他们走到附近一家名为“谢家饭馆”的店里。 这家店虽然叫饭馆,但是足足有三层,装修气派,看上去更像一座酒楼。 第四十一章 利息 杨柳愕然转头,赵声砚松开手,从内袋取出钢笔,在掌心写下一串数字:“连本带利,按汇丰银行的利率。” “利息?”杨柳茫然地重复。 私塾只教《千字文》,不教这些东西。 赵声砚忽然俯身:“比方说借你一百块,明年要还一百零五块。” 他嘴角噙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还不上就利滚利,最后把你卖去南洋抵债。” 杨柳打了个寒颤,她知道他在吓唬她,可还是有些害怕。 “为什么?”她轻声问,“这件事和你没什么关系吧?” 这句话像颗石子投入深潭。 “因为我赌你会出息。”赵声砚顿了顿,“就当投资。” 灯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纠缠在青砖地上。 “好。”杨柳咬住下唇,“我们立字据。” 第二天早饭时,赵太太听到杨柳要上小学:“好事啊!我让账房……” “我来安排。”赵声砚截过话头,“母亲您不用操心。” 赵太太眼睛倏地亮了。 她伸手摸杨柳的发辫:“我们声砚总算开窍了。” 赵太太的声音压得极低,却让杨柳耳根烧起来。 等到傍晚时,赵声砚塞给她一个牛皮纸包。 杨柳打开一看,里面是崭新的课本:《国文读本》《算术初步》。 课本是最底下压着张墨迹未干的字据,上面有着赵声砚的签名,字迹像他教她写字时那样遒劲有力。 “一人一份。”他大步走开,呢大衣的下摆扫过门槛,“记住,利钱从今天起算。” 杨柳抱紧纸包,油墨香混着纸张的清香钻入鼻腔。 她突然想起第一次见赵声砚的场景,他苍白的脸色和这张借据一样晃眼。 第二日早晨,秋日的阳光斜斜地洒进来,杨柳坐在书桌前,手指轻轻翻动着新发的课本。 油墨的清香在空气中弥漫,书页上工整的铅字排列成行,她忍不住用手指描摹着那些笔画,心里涌起一阵期待。 明天就要去公立学校报到了,赵声砚安排得很妥当,甚至连校服和书包都提前备好。 她正出神,忽听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是赵太太温婉的嗓音: “杨柳,在看书呢?” 杨柳连忙起身,赵太太穿着一件素雅的浅蓝色旗袍,发髻挽得一丝不苟,只是眼下隐约有些青影,显然这几日睡得并不安稳。 “太太。”杨柳轻声唤道,顺手合上课本。 赵太太走进来,目光落在桌上的书本上,唇角微微扬起:“声砚这孩子,做事倒是周到。” 她伸手抚了抚杨柳的发梢,语气柔和,“你能读书是好事,一定要好好学。” 杨柳点头,心里却有些担忧。 赵太太这几日闭口不提赵老爷和那位即将进门的姨太太,仿佛一切如常,可她的指尖冰凉,笑容也像是勉强撑起的。 “太太放心,我会用功的。”杨柳低声道。 赵太太叹了口气,在床边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翡翠镯子,那是赵老爷早年送她的,如今却像是某种讽刺的见证。 “声砚这孩子,性子是冷了些,可心是好的。”她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劝慰,“他不像他父亲,既然肯替你安排学校,说明他心里还是看重你的。” 杨柳抿了抿唇,没有接话。 她不能告诉赵太太,她和赵声砚的婚约早已名存实亡,更不能说,他帮她不过是出于一场冷冰冰的“投资”。 “太太,您别担心我。”她轻声说道,“倒是您……” 赵太太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只是眼神微微黯淡:“我没事。”她顿了顿,像是自言自语,“这么多年了,我早该察觉的。” 杨柳看着她,心里一阵酸涩。 赵太太出身江南书香门第,年轻时也是才貌双全的女子,如今却被困在这深宅大院里,连丈夫的心都留不住。 “太太,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您这边的。”杨柳忍不住说道,声音坚定。 赵太太怔了怔,随即眼眶微红,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好孩子。”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外面一阵骚动,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 不一会儿,春华匆匆进来,神色有些慌乱:“太太,老爷回来了,正在前厅问您呢。” 赵太太的手指猛地攥紧了旗袍下摆,指节泛白,但面上依旧平静:“知道了,我这就去。” 她站起身,整了整衣襟,又对杨柳勉强一笑:“你继续看书吧,别耽误了学业。” 杨柳目送她离开,心里却隐约不安。 老爷这次找太太,必定是为了姨太太进门的事,而赵太太这几日的平静,更像是在强撑。 赵玉山踏入枕梦园时,眉宇间带着几分匆忙。 他照旧是穿着一身军装,手里捏着一根未点燃的烟,目光在厅内扫了一圈,没见到赵太太,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太太呢?”他问一旁的下人。 “回老爷,太太在二少奶奶那儿。”下人低着头,不敢多言。 赵玉山闻言,大步朝杨柳的住处走去。 半路上,他正巧遇见从回廊另一头走来的赵太太。 两人四目相对,空气仿佛一瞬间凝固。 “玉山。”赵太太先开口,声音有些复杂。 赵玉山楞了一下,看着她:“怎么来这住了?” 赵太太的手指微微颤抖,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这儿清净,刚好杨柳明日要去上小学,我嘱咐她几句。” “上小学?”赵玉山皱眉,“她能识得几个字就行了。” 赵太太的眼神冷了下来:“声砚安排的,你若不满,自己去问他。” 赵玉山被噎了一下,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起来。 最后他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不说这个了,我们去书房吧,我有话跟你说。” 赵太太没应声,跟着他走了。 下人们远远地站在廊下,不敢靠近书房,只隐约听见里面传来争执声,却又很快低了下去。 等到午饭时分,赵老爷和赵太太一前一后出来,神色依旧疏离,但气氛却微妙地变了。 春华小心翼翼地端上茶,偷眼打量自家太太。 赵太太垂眸喝茶,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像是在思索什么。 到了下午,春华突然从内院跑出来,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神色,拉住几个相熟的丫鬟低声道:“快去准备,太太答应明天和老爷回公馆了!” “什么?”众人面面相觑,“太太不是前几日才来这吗?” “谁知道老爷说了什么。”春华摇摇头,压低声音。 下人们感叹不已,有人低声嘀咕:“太太到底是心软啊……” 杨柳站在廊柱后,听着这些话,心里一阵发沉。 第四十章 叫我的名字 房间里突然安静得可怕。 窗外一片落叶打着旋儿撞在窗上,发出轻微的“嗒”声。 赵声砚“啪”地一声合上书,眉头微蹙。 “为什么突然提这个?”他很是意外,“因为我上次误会你意图不轨的事?如果是这样,我向你道歉。” 杨柳摇头,珍珠项链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 “不是的。这件事我想了很久,我们本就不该在一起。” 她看见赵声砚的瞳孔微微收缩,接着很快恢复了平静,只是嘴角绷紧的线条泄露了情绪。 “你确定?”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一片阴影,背对着灯光让他的面容有些模糊,“我记得你当初可是被你父母卖给赵家了。” “我父母需要钱,而赵家需要一个冲喜的媳妇。”杨柳看着他,声音轻却坚定,“但现在不一样了。你的伤已经好了,而我……我们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她说这话时,眼前浮现出跑马场上白薇优雅的身影。 那个光彩照人的少女与眼前这个挺拔如松的男人站在一起,看起来多么登对。 赵声砚走到窗前,背对着她,灯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 “你说得对,”他忽然笑了,“这门婚事本就是长辈的一厢情愿。” 杨柳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早知道他会同意,可亲耳听到时,胸口还是泛起一阵细密的疼痛。 “不过,”赵声砚转过身,目光锐利,“现在还不是时候,家里出了事,我不想再让母亲担心,这件事暂且不要声张。” “好。”杨柳点头。 “至于你的生活用度,照旧由账房支取。”赵声砚补充道,语气恢复了往常的冷淡。 “不必了。”杨柳摇头,“赵家给的钱,我大多没动,我以后离开时我会如数奉还的。” 赵声砚的眼神一沉:“你知道没有钱,在这里会过得有多惨吗?你是在赌气?” “不是赌气。”杨柳抬起头,“我本就没做什么,现在还能读书,已经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了,我现在识字总能找到工作的。”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某个紧锁的匣子。 杨柳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涌上心头,仿佛卸下了背负多年的重担。 她想起今天在跑马场上那匹逆风翻盘的棕色骏马,它挣脱桎梏、一往无前的样子多么自由。 赵声砚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问:“有人给你委屈受了?” 杨柳一怔,她急忙摇头:“没有,这是我很早就想做的事,只是现在说了出来。”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时钟的滴答声清晰可闻。 赵声砚沉思了片刻开口:“既然你决定好了,那我也没什么意见,只是婚书还在我母亲那里,等家里的事情稳定下来我们再去官府办理手续。” “嗯。”杨柳轻轻点头。 “谢谢少爷。”她沉默片刻后,没有听见赵声砚回话,便转身向门口走去。 手指碰到门把手时,身后突然传来赵声砚的声音。 “杨柳。” 她回头,看见赵声砚站在光影交界处,半边脸隐在阴影中,神情难辨。 “你从未叫过我的名字吧。”他说。 杨柳愣住了。 确实,自从进赵家以来,她总是恭敬地称他“少爷”或“您”,这时他们之间泾渭分明的界限。 “既然你不想当赵家的少奶奶,也不再和从前一样想做个赵家的佣人,日后就不必叫我少爷了。”赵声砚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声砚。”杨柳试着念出这个名字,舌尖抵住上颚,吐出陌生的词汇。 “嗯。”赵声砚轻轻应了一声,“你下去吧。” 走出书房,夜风迎面吹来,带着初秋的凉,杨柳深吸一口气,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解下珍珠项链握在掌心,她将来离开赵家时,会带着它一起。 这条项链对赵家来说算不得什么,但对她来说却无比珍贵,因为这是她收到的第一份真正意义上的礼物,就当是她的私心好了。 抬头望去,满天星斗璀璨如钻。 至于心底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遗憾,就当是为自由的未来付出的小小代价吧。 …… 秋风卷着枯叶飘在石板路上,杨柳裹紧了夹袄。 私塾的炭盆烧得正旺,李夫子推了推老花镜,将她的习字本合上。 “《论语》能背到《卫灵公》篇,《算术》学到分数,洋文也认得百来个单词了。”夫子捻着胡须,眼里闪着惊讶的光,“杨柳,你真的是个读书种子。” 炭火“噼啪”爆出个火星,杨柳的心神也跟着震了一下。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欣喜地看着李夫子。 “依老朽看,你该去新式学堂。”李夫子突然压低声音,“东街那所圣玛利亚女校,是这城里最好的女校,课程从小学到高中都有。” 杨柳听到这话,担忧大过了惊喜。 “要...多少束脩?”她声音发颤。 李夫子报出个数,杨柳的心沉了下来。 回去的路上,秋风刮得越发狠了。 杨柳心里拨着算盘:除去赵家给的,还有一百三十五块大洋加上手表变卖,这就是她的所有家当了。 读书的钱是够了,可日后买衣服吃饭的钱呢,而且还要自己找地方住,这些都是一大笔开销。 转过回廊时,她猛地撞上一堵人墙。 松木香混着呢料的气息扑面而来,杨柳抬头,正对上赵声砚微蹙的眉头。 他披着件藏青呢大衣,领口挂着快怀表,整个人透着股冷意。 “慌什么?”他扶住她肩膀,掌心温度透过夹袄传来。 “没什么。”杨柳摇头,经过上次的谈话后,她和赵声砚还和往常那样相处,只是他们之间总隔着层看不见的纱。 他不再使唤她做这做那,她也不再拿那些简单的问题去打扰他,有什么东西 永远不一样了。 “赵声砚,”杨柳不熟练地叫着他的名字,“你知道读一般的小学要多少钱吗?” 赵声砚看着她:“一般的?” 杨柳解释:“就是便宜点的那种。” 赵声砚开口:“不知道,不过我猜读完的话所有开销加起来大约一百银元吧。” 杨柳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你现在要读小学?”赵声砚有些疑惑。 “嗯,李夫子说那些我都会了,没有可以教我的了。”杨柳低头,似乎有些不舍。 赵声砚看向她:“怎么不和我母亲说,赵家可以继续供你。” “不行。”杨柳摇头,“既不是赵家媳妇,就不能再用赵家的钱。” 这话像把刀子,把两人之间那层纱“嗤啦”划开。 赵声砚突然冷笑一声:“你倒是算的清楚,可是你那点钱,真的够吗?” 杨柳沉默了。 “我明白了。”她转身要走,却被一把扣住手腕。 赵声砚的手很烫,像块烙铁一样,烫的杨柳一哆嗦。 “我可以借你。”他说。 第三十九章 赛马 杨柳往看台上走去,在不远处,跑马场的碧绿草坪被阳光晒得发烫。 “杨柳妹妹!这边!”白薇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 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洋装,宽檐帽上缀着精致的绢花,在清一色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中格外醒目。 杨柳小跑过去,闻到白薇身上飘来的香水味。 “你可算来了,”白薇亲热地挽住她的胳膊,“第一场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 跑马场内,赛道周围已经坐满了衣着光鲜的观众。杨柳注意到看台上几乎都是外国人,女士们戴着缀有羽毛的帽子,男士们穿着笔挺的西装,三三两两举着香槟交谈。 白薇递给她一个小巧的望远镜,“看,那就是今天的赛马。” 顺着白薇手指的方向,杨柳看到六匹骏马正在热身。其中一匹纯白的马格外引人注目,它高昂着头,鬃毛在阳光下泛着银光。 “那是‘Winter’,我最看好的马。”白薇兴奋地说,“去年春季赛的冠军,赔率只有1比1.2。” 杨柳拿出白薇之前给她的那张印着烫金花纹的纸片,上面写着一串外文和数字。“这是……” “赌马的凭证呀,”白薇笑着解释,“我选了‘Winter’,给你选的是那匹棕色的‘GoodWood’。虽然赔率有1比30,但就当玩玩嘛,说不定还能爆个冷门。”她指向一匹正在不安分地踢踏着蹄子的棕马。 杨柳心头一热,这一张凭证就是五块大洋,白薇居然是随手买着“玩玩”的? “快开始了!” 枪声响起,六位骑手翻身上马。杨柳透过望远镜看到“GoodWood”的骑手是个精瘦的年轻人,正俯身在马耳边说着什么。 发令枪响,马群如离弦之箭冲出,看台上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 “看我的‘Winter’!”白薇激动地抓住杨柳的手臂,“它领先了!” 的确,那匹白马一马当先,优雅地越过第一个障碍。杨柳的“GoodWood”却落在第四位,每次跳跃都显得吃力。 被周遭的气氛影响,她也不禁有些失落,但又觉得理所当然,白薇给她的本来就是冷门马。 到了第三圈,情况突然发生变化。 “Winter”在跨越一个水坑时明显迟疑,被后面的马追上了两匹。而“GoodWood”却像突然觉醒般开始加速,棕色的身躯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接连超过三匹马。 “怎么会这样!”白薇惊呼。 杨柳屏住呼吸,望远镜里的景象让她心跳加速。 “GoodWood”此刻展现出惊人的爆发力,在最后一个弯道超越了领先的灰马,以半个马身的优势冲过终点。 看台上一片哗然,白薇的表情有些复杂,但很快换上灿烂的笑容。 “恭喜你,1比30的赔率呢!”她拍了拍杨柳的手,“我们去领奖金吧。” 兑奖处排着长队。杨柳看着白薇熟稔地与工作人员交谈,递出两张票券。片刻后,一个沉甸甸的布袋被推到杨柳面前。 “一百五十块,”白薇说,“扣除庄家手续费还剩一百三十五。” 她轻笑一声,“早知道我就把“Winter”的票给你了,我这才赚了六块钱。” 杨柳盯着布袋里的钞票和银元,喉咙发紧,她从未想过赚钱来的这么容易。 “可票是你买的,奖金应该归你。”她将布袋推向白薇。 白薇按住她的手,力道温柔却不容拒绝:“说什么呢,票既然给了你就是你的,这点钱又不算什么。” 她的目光落在杨柳的珍珠项链上,“你总是戴着这条项链,不如用这钱去买些新首饰?就当是我送你的礼物。” “可是……” “不许拒绝,”白薇佯装生气,“不然就是不把我当朋友了。” “谢谢。”杨柳低声说,她的心里有种说不清的不安,但最终还是将布袋小心地放进包里。 离开跑马场时,白薇突然问:“对了,还记得我开始说要和你做亲戚的事吗?” 杨柳点头:“记得。” “我仔细想了想,”白薇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手中的望远镜,“说不定真有可能呢。父亲说赵大帅的公子还未婚配,有意撮合我们。”她侧头观察杨柳的反应。 杨柳的指尖瞬间冰凉,她努力控制声音:“你们……很相配。” 白薇似乎满意这个回答,笑着挽起她的胳膊:“还早着呢。不过若真成了,到时候可能还要让你来做我的伴娘。” 杨柳刚要说话,听见身边传来轻笑:“你这南洋珠成色一般,赶明儿送你串大溪地的。” “不必了。”杨柳摇头,脑海中浮现出赵声砚那双总是带着审视的眼睛。 回程的路上,杨柳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装钱的布袋。 白薇的慷慨像一面镜子,照出她的窘迫,而那个关于赵声砚的消息,则像一把小刀,轻轻划开了一直笼罩在她眼前的假象。 经过一家珠宝店时,橱窗里的一条宝石项链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杨柳意识到,她和白薇之间,永远隔着这样一道透明的橱窗,看得见,却摸不着。 如同两个永远无法真正交汇的世界。 等杨柳再回到枕梦园的时候,天已经有些黑了。 穿过回廊时,她看见了东厢书房亮着的灯光。 透过雕花窗棂,可以清楚看见赵声砚的身影被灯光投在窗纸上,他修长的手指正翻动书页。 杨柳停下脚步,在原地看了一会儿。 接着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 “进来。” 赵声砚的声音依旧清冷,像冬日里未结冰的溪水。 杨柳推门而入,看见他坐在红木书案后,军装外套随意搭在椅背上,渐冷的天,他却依旧只穿着件单薄的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 “有事?”他抬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回书页。 柳深吸一口气,轻轻对他开口:“少爷,我有件事和你说。” “说。”赵声砚言简意赅。 杨柳想起白薇说“说不定会和赵声砚结婚”时脸上甜蜜的笑容,想起跑马场上那些她一辈子都买不起的香槟与珠宝。 “我们……分开吧。”杨柳直视着他的眼睛,“我是说,解除婚约。” 第三十八章 涂药 赵声砚抬起头来,眼里带着凌厉和防备,夏深觉得他的眼神像是以前村子里的那条被拴着的大狼狗。 杨柳拿着药的手心紧了紧:“少爷,我来给您送药。” “放那吧。”赵声砚眼神变得平静了些,像那只狼狗看见落在他面前的小鸟,知道对方对自己构不成什么威胁,又懒洋洋地趴下了。 夏深走近,目光落在赵声砚身上,惊呼出声:“这!” 她刚刚在门口只是匆匆看了一眼,现如今凑近才发现,他身上都是伤痕,很多还流着血,地上的绷带也大半都被血染红了。 “老爷他、他能怎么这么狠心。” 那伤口狰狞,她光看着都疼。 “少废话。”赵声砚这个伤者看着倒像个没事人儿似得。 他接过杨柳手里的药开始往伤口上涂抹起来。 “我给您上药吧。”杨柳看着他后背上的伤痕担忧地开口。 赵声砚皱眉:“不用。” “这后背上的伤口,您不方便吧。”杨柳关切地说,接着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少爷不用担心,您之前昏迷的时候也是我换的药,我知道怎么做的。” 赵声砚看她那一脸认真的样子,嘴唇动了动,最后开口:“那你快点。” 赵声砚赤着上身侧靠在藤椅上,背肌虬结的伤痕像蜈蚣蜿蜒。 杨柳拿起药就往轻轻往赵声砚背上涂抹。 因为要涂药,她离赵声砚有些近,棉签缓缓经过伤口,更能看清他身上的血痂。 还有那被晒成古铜色的,紧实的肌肉,正随着赵声砚有些不稳的呼吸起伏。 夏深的脸刷的就红了,她并不是没有离赵声砚这么近过,之前给他换药的时候也看过他的上半身,但是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惊慌失措。 她这时才意识到,眼前的人不仅仅是赵家的二少爷,也是一个男人。 一个年轻的,英俊的男人。 涂药的手抖了一下。 “吓到了?”赵声砚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因为失血他有些昏昏欲睡。 “没有!”杨柳一个机灵,快速把脑子里那些什么男人什么的念头抛之脑后,快速完成着手上的工作。 等杨柳把绷带缠在赵声砚身上时,注意到他小腹上那个子弹打过留下的疤痕,因为是近期留下的,那痕迹很新,也很碍眼。 嗅到赵声砚身上浓重的血腥味,杨柳指尖发颤,她不敢再看下去。 “好了,少爷。”杨柳没有得到回应,抬头一看,赵声砚已经闭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 杨柳拿起棉签,轻轻凑近,脸上也有淡淡的淤青。 感觉有呼吸靠近,睡着的人猛然扣住她手腕:“干什么?” 棉签掉落,杨柳手使劲动了动,却发现挣不开:“我只是看少爷您脸上还有伤。” 赵声砚没松手,他盯着杨柳,喉结动了动:“只是涂个药,别以为这样就能代表什么。” 杨柳盯着他裤子上干涸的血迹。 “少爷教训的是。”她语气平淡。 感觉到赵声砚松开了手,她起身捡起掉在地上的棉签放回托盘里。 “那我就先下去了。” 杨柳说完没等他说话就轻轻退出了房间,连关门的动作也是很小心的,但是赵声砚却莫名从中感受到了她的怒意。 看见棉签,赵声砚知道是自己误会了杨柳,可他喉咙动了动,却说不出道歉的话来。 周围恢复了寂静,赵声砚盯着地上晃动的月影,想起方才杨柳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药膏灼烧般的刺痛此刻才漫上来。 他抓起药瓶猛砸向墙面,玻璃相框的碎渣掉了一地,照片上,少年时代的赵声砚正对着自己微笑。 “我只是为了预防不必要的事情发生。”他自语了一句。 第二日,杨柳正准备出门,一辆汽车出现在她面前。 赵声砚在后座对着她道:“你不是要去跑马场吗,刚好我顺路。” 杨柳点头:“多谢少爷。”昨天白薇约她去跑马场,她本想留在府里陪赵太太,不过赵太太却说不用担心她,让她和白薇去玩。 赵声砚有些意外,他以为昨天杨柳生气了,心里过意不去,才特地来找她,结果看来是他想多了? 车上,赵声砚靠着车窗小憩,杨柳沉默望着车窗外的景色。 她昨天晚上从赵声砚房里出来的时候,确实很生气,但是等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就冷静下来了。 甚至想起自己刚刚的表现还有几分后悔。 明明已经知道了赵声砚是个这样的人,只要先顺着他的话说,后面再解释清楚就好了,可自己还是忍不住生气了。 下次要更加注意,她在心里提醒自己道。 没有人爱的孩子,总是要学会快速调整情绪。 自我反省过后,夏深不愿再去回忆,也就忽略了自己当时的情绪里,或许还有一丝隐秘的感情被戳破的恼羞成怒。 “声砚,怎么你也过来了,也想玩两把?”车在城郊的跑马场停了下来,白薇过来和赵声砚熟稔地打着招呼。 “没,我只是送个人。”赵声砚说完就离开了。 白薇看着杨柳,意味不明:“声砚可是很少送人的,看来他对你这个表妹很上心啊。” “只是恰好顺路罢了。”杨柳神情平淡。 白薇轻笑,这跑马场附近很空旷,哪有什么顺路的地方。 “来,杨柳妹妹,现在正是秋季赛马开始的时候,我们也去压几注。”白薇拉着杨柳往一个屋子走去,正有人在那里排队,一大半都是洋人。 轮到她们的时候白薇将手中的十块大洋递过去,拿到了两张凭证。 “杨柳妹妹,你不试试吗?”白薇看杨柳没有下注就和她一起离开了。 杨柳摇头:“我还不太了解这个。” “没关系,只是买着玩玩。”白薇将手中的一张凭证塞进杨柳手中,“喏,这张送你,来这里怎能不玩两把呢。” 杨柳想要拒绝,就听见白薇继续说:“说不定我们以后还会变成亲戚呢,我这就当是提前和你打好关系,妹妹你就收下吧。” 杨柳愣神的功夫白薇就已经往前走远了,她看着手中的凭证,心不住往下沉。 第三十七章 柳老板 回程的汽车上,赵太太忽然握住杨柳的手。 她掌心还攥着平安符,金线绣的“安”字硌在两人肌肤之间。 “枕梦园的桂花要开了,你可愿意陪我一起去住些日子?”赵太太望着车外飞逝的街景。 秋风卷着报童的叫卖声掠过车窗,杨柳回握:“自然是愿意的。” 回到赵公馆,赵太太先回屋了,杨柳看着府里进进出出的佣人,随手找了个人问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老爷吩咐说要收拾一件房子出来。” 杨柳一怔,她没想到变化来的这么快。 看着那些下人合力搬着的雕花化妆台,手里拿着的精美装饰,还有国外的留声机,她心里更加不安起来。 赵太太说搬就搬,当日晚上杨柳就已经在枕梦园住下了。 她住的院子名为流园,因里面有一池流水而得名,夜晚听着水声潺潺,颇有趣味。 卯时,枕梦园的晨雾还未散尽,杨柳站在廊下,看见赵太太在中间的亭子里绣帕子。 藕荷色杭绸旗袍裹着她单薄的身子,腕间新换的羊脂玉镯子空荡荡地滑到手肘。 “柳老板排了新戏,想不想去听?”赵太太忽然开口。 “嗯。”杨柳答应。 出发前,赵太太特意换了身绛紫团花旗袍,点了胭脂,显得人也没那么憔悴了。 戏台子上的武生正翻着连环筋斗,金线绣的靠旗扫过台前煤油灯,晃得人眼花。 这出《龙凤呈祥》的唢呐吹得震天响,杨柳却时不时看向身边,赵太太正盯着茶碗里浮沉的碧螺春出神,蔻丹刮着青瓷盖碗,发出细碎的刮擦声。 “赏。”戏至尾声,赵太太忽然将一袋银元扔在茶案上。 叮当声里,茶博士哈着腰凑过来:“柳老板请太太移步叙话。” 雅间门帘一挑,先飘进来的是茉莉头油香。卸了妆的柳老板看起来三十多岁,生的剑眉星目,月白长衫下隐约可见武生的劲瘦腰身。 他目光扫过杨柳时顿了顿,眼角笑纹深了几分:“这位是?” 他上来也没打招呼,直接问起杨柳,显然是和赵太太关系不错。 “我们家的孩子杨柳。”赵太太指尖摩挲着茶盏,她这回没说是什么家中的侄女。 “杨柳小姐,幸会。”他笑意盈盈地朝着杨柳拱了拱手,杨柳也打了招呼。 红泥小炉上的茶壶突突冒着白汽,柳老板斟茶的手腕稳如台上耍银枪:“你今天怎么有空来了,我听说大帅他……” 话音在瞥见杨柳时戛然而止。 赵太太却将茶盏搁下:“无妨。” 杨柳低头数着青砖地上的裂缝,听见柳老板的吴侬软语陡然拔高:“那传言是真的?他赵玉山当真要娶个姨太太进门?” 赵太太没想到她不过前天才得知的消息,外面也传开了。 她突然轻笑,抬手理了理鬓发,翡翠耳坠在苍白的颊边晃荡,“年轻漂亮的姑娘,自然比我这老古董有趣。” “啪!” 柳老板是个性情中人,他将手中的茶盏磕在案上,碧色茶汤泼湿了袖口。 他猛地起身,一甩袖子,月白长衫扫落几枚杏仁酥:“他赵玉山当年求娶你时,可是跪在冯家祠堂发过誓的!”他手指捏得咯咯作响。 赵太太只沉默不语。 半晌,等他过了那阵怒意,又只能无奈安慰道:“唉,好歹他到现在才娶了第一房姨太太,有些花心的都娶了十几房了。” 赵太太嘴角动了动,却做不出笑的表情来。 柳老板颓然坐回太师椅。他揉搓着眉心,戏妆残留的眼线在暮色里晕成青影:“下月初三,我排了新戏《洛神赋》,给太太留了头等座。” 二人没有再多聊,回去的车上。 “太太,柳老板他……”杨柳话到嘴边又咽下。 赵太太腕间的玉镯子磕在车窗上,叮咚一声:“当年无锡水患,大家的日子都很苦,我看他一个人孤零零在台上唱戏,就赏了他点银子。”她忽然轻笑,“那会子他还叫柳三喜,在草台班子唱武丑,后来不知怎的,就成了这北平城里赫赫有名的柳老板。” 赵太太摇下车窗,秋风卷着戏园子的锣鼓点扑进来,吹散了她身上的香水味。 杨柳抬头,看见后视镜里,二楼的窗户口有一抹白色伫立在那,一动不动。 枕梦园的角门“吱呀”推开时,惊飞了檐下一对栖雀。 赵太太忽然驻足,望着东厢房窗纸上透出的暖黄光晕:“这灯……竟亮了?” 杨柳顺着她目光看去,窗纸上分明映着个颀长身影。 赵声砚正站在站房间里,军装外套随意搭在桌上,指尖正抚过相框边缘。 “母亲,我听说您去听戏了?”大厅里,赵声砚正看着她们。 “你这孩子,出去两三天也不知道和家里说一声。”赵太太眼眶有些湿润。 “没事的妈。”赵声砚将母亲揽近怀里安慰道,这次他不在用母亲这样尊敬的称呼,听起来倒更像是一对寻常的母子。 “你是不是去找你父亲了?”赵太太抬头看着赵声砚,发现他眉骨上有些淡淡的淤青,声音有些发颤。 赵声砚侧过头没说话,显然是默认了。 赵太太心疼地看着那伤痕:“这是我和赵你父亲的事情,你不用管,好好读书就成。” 赵声砚转过头来:“我怎么可能不管,您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我怎么能坐视不理,我不仅要去找赵玉山,我还要把这件事告诉大哥!” “别,清晏在海异国他乡读书本来就不容易,这件事说了也只是徒增他的烦恼,不如等他过年回家的时候再说。”赵太太眼里都是不赞同。 赵太太叹了一口气:“其实仔细想想你父亲和其他那些花心的相比,这些年对我已经算是很好了。” 她拿出下午柳老板安慰她的话来安慰赵声砚,可连她自己当时都不信的话,赵声砚又怎么会相信呢。 果不其然,赵声砚冷哼一声:“娶了一个就会有第二个!” “好了,你一路赶回来也累了,先去休息吧,这件事我们之后再说。”赵太太看见赵声砚脸色不好,知道他是匆忙赶回来的,身体还没好全,让他赶快去休息。 她说完就先离开了大厅。 赵声砚还想再说什么,但看自己母亲的样子就知道自己说什么她也不会听的,也只能先回房间,步伐有些缓慢。 杨柳一直在一边看着她们争吵,内容让人难受,可话里话外却透着浓浓的亲情,她不由闪过一丝羡慕。 “这可怎么办呐?” 杨柳回房的时候看见小五拿着东西在赵声砚房门外,看起来有些着急。 “怎么了?”她走过去问了一句。 小五看见她急忙回道:“二少奶奶,您来得正好,少爷不肯涂药,您快劝劝少爷吧” 杨柳想着赵声砚走的时候似乎背上也受了伤,一听小五的话也心里着急,就接过药膏亲自敲了赵声砚的房门,打算进去给他送药。 “我说了别进来!”屋内传来赵声砚烦躁的声音。 杨柳却咬咬牙直接推门进去了。 屋里是浓浓的血腥味,赵声砚正赤裸着上身,地上是散落的军装扣。 第三十六章 求佛 最后在杨柳的劝说下,赵太太总算是吃了点东西。 “太太,我还有件事同您说,是关于二少爷的。”杨柳有些犹豫地开口。 她见赵太太此时心情好了些,本不想再让她担忧,只是赵声砚已经两天不见人影了,她怕万一出了什么事。 “声砚怎么了?”赵太太一听立刻放下碗筷,她原以为之前杨柳在门外说的时候只是寻了个借口想进来,没想到是真的有事。 “您那天来找我们后他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这孩子,早知道那天我就不去了。”赵太太知道他肯定是因为自己的事情才这样的,心里不免有些后悔。 但她还是拍着杨柳的手安慰:“没事儿,这北平城他比我都熟,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儿,我待会差人去找找。” 只是她这么说着,眉间还是多了几分忧色。 杨柳看见了,也只能垂下眸子,心里却想着一定要为太太做些什么。 出来之后,春华看见杨柳便拉住她的手,不过又立马松开了。 “二少奶奶。”她眼里满是焦急地看着杨柳,“太太她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杨柳想起来赵公馆里除了管家,其他人似乎还不知道这件事,她便也没有明说,只是认真吩咐说赵太太最近心情不太好,让她们多注意点,有什么不对的就找她。 春华还想再追问,可看着杨柳离去的背影,还是没有开口。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在杨柳身上看到了几分赵太太当年的样子。 因为天色晚了,杨柳就在赵公馆这边住下了,她回到自己的房间,看见桌上放着的剧本才想起来,之前答应宋清的剧本快要开拍了。 她的角色戏份并不多,剧本上的字她也能认识了,其中有一些还是赵声砚教的。 想起赵声砚临走时的眼神,杨柳又有些担忧和害怕。 她已经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习惯了赵太太的温柔细心,赵声砚的毒舌但,赵老爷的沉默威严,日子也变得平静下来。 可那位雪琴的到来,却打破了这样的局面,以后的赵公馆,还能和现在一样平静吗? 第二天清晨,杨柳推开三楼的一扇门门,这间房里面有一尊佛像,赵太太正一个人跪在佛像前。 秋天的早晨已经有些凉,赵太太跪在蒲团上,身子一动不动,手上的念珠不停转动,嘴里低声念着佛经。 杨柳推门时惊动了供桌上的檀香,一缕青烟歪斜着缠上赵太太素白旗袍的盘扣。她手里握着的佛珠突然停转。 “太太,喝口参茶吧。”杨柳将手中的茶盏递了过去。 赵太太接过却没有喝,只是望着佛像低声说道:“这尊佛像还是我嫁过来那年请的,如今金漆都有些剥落了。” 杨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上面果然已经有了些岁月的痕迹。 外头突然传来汽车引擎声,赵太太问了句:“声砚还没回来?” 见杨柳摇头,她叹了口气。 等到卯时,山门还未开。 杨柳扶着赵太太下车时,边上的草地还有露水。 往常赵太太最爱穿的那双软底绣鞋早被露水浸透,她却浑然不觉似的,沿着台阶一步一步走着。 杨柳跟在后头,数到第九十九级时,赵太太月白色旗袍后已经沾了些水痕青苔,看着失去了往日的精致整洁。 “这里的台阶共一百零八级,我怀声砚那年,玉山背着我走过一遍。”赵太太突然驻足,指尖抚过石壁上的摩崖石刻,神色有些怀念。 杨柳没有说话。 到了山顶,一座寺庙,杨柳看着蓝底金框的牌匾,上面写着“静观寺”。 寺庙大殿前的香炉积着隔夜香灰,赵太太插香时手腕不稳,三支线香斜斜地插进炉中,寺中突然传来悠长的钟声。 杨柳也学着她的样子跪拜,起身时却见一阵风吹来,香灰簌簌落在赵太太发间,像落了一场小雪。 老住持递来平安符时,赵太太突然将其中一枚塞进杨柳掌心:“你留着,比我这把年纪的人用得上。” 杨柳看着赵太太,嘴唇动了动,最后只轻轻道了声:“谢谢。” 现在已经是十月初,秋意渐浓,枫叶染红了半面山坡。 宋清就是在这片灼灼红云里出现的,靛青的长衫被山风掀起一角,身侧跟着个穿浅绿学生装的姑娘。 那姑娘胸前别着圣玛利亚女中的校徽,目光掠过杨柳她们时带着矜持与好奇。 “杨小姐也来礼佛?”宋清的目光在赵太太身上顿了顿,体贴地没有多问。 杨柳朝他点头,开口道:“这是我家长辈。” “原来如此。”宋清也指了指身边的人介绍道:“这是舍妹宋时玉。” 宋时玉有些羞涩地朝她们打了个招呼。 “宋小姐也是圣玛利亚学校的?”杨柳有些意外。 “你也是吗?”宋时玉有些惊喜地小声开口。 宋清想起杨柳之前说她不识字,想要开口换个话题,却没想到杨柳看着他示意没关系。 “我不是,不过我认识一位朋友在那读书,她叫白薇,说不定你们还认识。”杨柳自然地回到。 而宋时玉听见白薇两个字笑容顿时变得有些僵硬,她摇摇头:“我只听过她的名字,并不认识。” 宋清有些意外,那天杨柳在圣玛利亚学校的表现他可很难忘记,今天的杨柳仿佛判若两人。 杨柳自从去读书之后,心里的不安惶恐便消失了大半,可不过上了一个月的学,赵太太这边又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只能强迫自己成长起来。 山风卷着枫叶掠过青石板,宋清看着杨柳:“杨小姐剧本看得怎么样了,可还有什么难处?” “我已经全部记下了,只是有些担心自己能不能演好。”杨柳连演戏都是来这边之后才听过的,更别说让她自己去演了,心里很是没底。 “无妨,只需要做几个简单的动作,到时候会有人教你的。”宋清笑着开口。 “那我就放心了,我待会还有事,改日再聊。”杨柳主动结束了话题,和赵太太一起往山下走去。 “你要去拍戏?”赵太太等走远了才开口问道。 杨柳有些紧张:“是一个很小的角色。” 那时候她也是处在在对未来的迷茫恐慌中一时冲动接下了这个工作,想着至少能赚点钱。后来告诉赵声砚的时候见他也没有反对,才渐渐放下心来。 但她还是没有和赵太太说,因为她不敢让赵玉山知道。 虽然赵玉山事物繁忙,并不会注意到这样的小事,但一旦他知道了,后果不知会怎么样。杨柳心里也后悔过,只是既然答应了别人,她也没打算反悔。 而且她心里其实也有着自己的想法,那天赵声砚问她有没有想好怎么赚钱,赚了钱之后该干什么,她都记在了心里。 所以她想要去多接触外面的世界,明白自己究竟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这回赵太太问起来,即使她有些慌张,但她还是坚定地开口了:“我想去试试,看看拍电影是什么样子的。” 赵太太看她的样子笑着说道:“这没什么,我年轻的时候,也想过去当个唱戏的呢。” 杨柳惊讶,她没想到看起来娴静温婉的赵太太也有这种想法。 赵太太开口:“是啊,当时我天真得很,偷偷藏了点钱,就打算离家出走找个师傅,等学成后再回家。” 她停了下来,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 “您快说说,然后呢?”杨柳鲜少听到赵太太的往事,她感兴趣地问道。 “后来呀,我就被抓了回去,结果第二次打算换个法子,结果还是被发现了,当时我父亲气的不行,可又要出门谈事情,就打算带着我一起,一直看着我。” “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我们就在路上碰见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他问我想不想和他一起……” 赵太太没有再说下去,杨柳也明白过来,那个小伙子就是现在的赵玉山,赵家的老爷。 第三十五章 说一不二 杨柳顾不上心疼,直接叫了辆黄包车。 “师傅去赵公馆,可以稍微快点吗。”夏深有些着急的问了句。 “好嘞,您坐好。”师傅看她有事也不废话,开始卖力蹬了起来。 四周景色变化着,到了门口,夏深付钱之后直接跳下了车,往赵公馆跑去。 “二少奶奶。”下人们看见她都恭敬地叫了一声,自从夏深被赵太太带去买衣服看戏,又被送去读书之后,府里的下人们看见她就再不同以往的敷衍了。 不过夏深也没空在意这些细节,她心里只想着莫要出事才好。 “二少爷和太太呢?”夏深问道,说完她又往餐厅那边走了点,看见桌上未动的饭菜。 “二少爷不在家,太太正在屋里呢。” 说话的却不是那个下人,而是不是何时出现的管家赵礼。 他看着杨柳,神情也有些沉重:“太太说她胃口不好,还要麻烦二少奶奶去看看。” “我知道了。”杨柳点头,然后就“噔噔噔”上了楼梯。 房门口,春华正拿着吃食守在赵太太的门前一脸急色。 看见杨柳她求助般地说:“二少奶奶,你快劝劝太太吧,她一整天没吃东西了,人哪能这样饿着呀,更别说太太这金贵的身子。” 杨柳一听赵太太一天没吃东西了,赶紧去敲门。 “太太,我是杨柳。” 屋里传来赵太太隐隐约约的声音:“好孩子,你怎么回来了,不用管我,让我一个人静静。” “我听说您一天没吃东西了,您让我进去给您送点吃的吧。”杨柳开口问道。 “不用了,我没什么胃口,就不吃了。”赵太太仍是不肯开门。 杨柳想起赵声砚:“太太,我还有件事同您说,是有关二少爷的。” “声砚他怎么了?”杨柳听见赵太太的语气变了。 “您先让我进去我们再慢慢说好吗?”杨柳见赵太太态度有些松动,忙询问道。 屋里沉默半晌,传来一声“进来吧”。 杨柳听见,连忙接过春华手里的东西,又吩咐她给自己那些饭菜就一个人进去了,还细心地关上了房门。 房间内,赵太太正靠坐在床边,还穿着晨间的睡袍,头发也不像往常那样盘起来,有些随意地散在身后。 杨柳轻轻走过去,将饭菜放在她面前的桌上,回过头,就看见她那双红肿的眼睛。 赵太太如今已是四十多岁的年纪了,平日精心化妆还看不出来,可现在就能看见她眼角的细纹和不再那么有光泽的皮肤。 杨柳从没见过这样沧桑的赵太太。 “是不是看见我这模样吓了一跳?”赵太太观察着她的表情。 “嗯。”杨柳轻轻点头,“但是这样看赵太太还是很好看,还有种别人没有的气质” 她样子乖巧,说出来的话也透着十分真诚。 赵太太听了嘴角勾出一个极浅的笑:“可终究是老了,怎么也不如那些年轻漂亮的。” 杨柳知道她一定是听说了关于赵玉山要娶姨太太的事:“太太,别人说的那些流言不一定是真的,您上次不是还和我说老爷之前送了那么好的园子给您吗。” “我开始也是这么想的。”赵太太苦笑着,“可今天早上他亲自说了。” “老爷不是这一个星期都不在家吗?”杨柳疑惑。 “他打电话来说的。”赵太太淡淡开口。 “这么重要的事他就这样打了个电话和您说了?!” 杨柳有些不可置信。 整个北平城里谁不知道赵玉山是少有的专情,别的人谁不是娶了好几房姨太太,只有他一直和赵太太恩爱如初,羡煞多少旁人。 “是的,这样的大事就打一通电话告知了我。”赵太太神色怔怔,回想起今儿早上的事,又开始拿起帕子擦眼泪。 “太太,您先别哭,都怪我多嘴。”杨柳也没想到自己原本打算安慰赵太太的,结果非但没安慰到,还让她又想起了伤心事,她心里也有些懊悔。 “哪里怪得上你,又不是你做出了这样的事。”赵太太攥紧手中的帕子。 杨柳叹了口气,一直皱眉沉思着。 门外传来敲门声,杨柳过去接过春华递过来的饭菜,刚要进屋就被拉住了。 “二少奶奶,太太究竟怎么了,您和我说说吧,那件事是不是真的?”春华小声地快速询问着。 杨柳摇了摇头,示意晚点再说。 回到赵太太身边,杨柳对着她笑道:“太太您先吃点吧,我想到个办法,听我慢慢和您说。” “你还有什么办法?”赵太太根本没把她说的话当真,却还是忍不住问了起来。 杨柳道:“您先吃饭,我们边吃边说,我从那边赶回来都饿坏了。” 杨柳吃了几口菜,却见赵太太拨弄了几下饭菜就不动了。 杨柳看得心里着急但面上不显,她对赵太太说道:“太太您先听我说,书上说不打无准备的仗。” “你课上老师还教这个?”赵太太有些惊讶。 “没,我在少爷书房里看到的。”杨柳接着道:“您和我说说,老爷当时是怎么和您说的。” “他只说过段时间,有个叫雪琴的女人要来我们家住,但是我听得出他话里的意思,而且听起来这件事情已经早就安排好了。” “如此说来,那位雪琴来这住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夏深皱眉。 “那我们就要先弄清楚知道那名叫雪琴的来历身份,以及她是如何认识老爷,又是如何被老爷看上的。” “有了这些,我们就可以从她那边入手。如果她是家里有困难,我们就资助她,如果她是喜欢权势,那我们就去恐吓或者威逼利诱她,总之到时候再看。” 杨柳没提让赵太太和赵玉山谈谈的想法,看赵太太的表情,就知道电话里肯定没什么好结果。 “如果最坏的结果,她真的非要跟着老爷的话,那太太您就得打起精神来,若她是个好相处的性子还好,若是不好相处,太太您放心,还有我和少爷呢。” 其实这些做法赵太太哪里不会,但这位雪琴能来,就说明再如何计划事情也很难改变了。 不过赵太太听杨柳给她一步一步说着,心里的慌乱也消失了很多。 “你是哪里学来的这些东西,读了书就变成小机灵鬼了。”她稍微安定了些。 “都是书上看来的,而且那些书我都看一遍就记住了。”杨柳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 “看来你是个读书的料子,以后找个好工作,不要和我一样一直呆在这座宅子里。” 赵太太说着叹了一口气。 “之前我就有感觉了,他有时候也会说那些个同僚又娶了哪个姨太太,我听得出他其实有些羡慕,但我真想不到他也会做出这样的事来。”赵太太惆怅地开口。 这么多年的共同相处,她知道赵玉山说一不二的性子,也知道自己再怎么拒绝也无法动摇他的想法。 杨柳不知说什么,只能拉着赵太太的手,让她吃点东西。 第三十四章 姨太太 晚上,赵声砚在书房里里看杂志,杨柳则在一边抄书。 赵声砚翻过一页杂志,余光扫了眼杨柳。 此时她正握着笔,垂着眼睛,专注而虔诚地在那抄书。 在台灯的灯光下,杨柳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也变得生动起来。 其实杨柳并不丑,只是她太瘦了,并且还是有些黑,虽然在赵公馆养了些日子,可到底子差了些,让人一眼看过去就看见了她的瘦弱。 但若是再仔细看,就会发现她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人时显得十分清澈,鼻子和嘴巴都很小巧,是很乖巧的模样,难怪赵太太一直夸她乖孩子。 她现在会写的字不多,很多字都写的歪歪扭扭,完全是在依样画葫芦,还写的很大,实在丑得很。 杨柳笔停下,眉头皱起,像是有字不认识。 “少爷,这个字念什么?”杨柳转头问赵声砚。 赵声砚和她那干净的大眼睛对上,才发觉自己刚刚看了杨柳许久,他有些不自在地把视线看向书本。 “嬉,嬉笑打闹的嬉。” 杨柳点点头,然后有些苦恼地看着赵声砚说:“这个字太难了,我怎么都写不好。” 她的眼睛里满是虚心求教的意味。 “笨。”赵声砚话虽如此,却还是拿起笔给她写了两遍。 “少爷您的字写得真好看,和书上的一模一样。” 面对杨柳的夸赞,赵声砚哼笑一声全盘收下了。 杨柳和王勉打过一架之后,私塾里的孩子都不敢再招惹她。他们原本或多或少心里都有些瞧不上杨柳,觉得她年纪这么大了还不识字。 可是杨柳那天敢将那么大块头的王勉按在地上打,他们心里也对她改观起来。后面慢慢的,他们发觉杨柳人挺不错的,很有礼貌,也将她当做普通同学对待。 杨柳也渐渐地适应了学堂的生活。 杨柳和赵声砚周一到周五都住在买来的这座小院子,只有周末的时候才会回赵公馆。 这日是周三,杨柳用过晚饭,正准备练会儿字,却看见一辆汽车停在了院门口,下来的人正是赵太太。 “太太,您怎么来了?”杨柳满是惊喜地开口。 赵太太淡淡一笑:“来看看你们。” 赵声砚正在屋里,看见赵太太来了连忙起身:“母亲,您怎么来了?” “出来转转。”赵太太看见赵声砚,神色恍惚了片刻才开口,接着她又询问起杨柳在学校过得如何,有没有受欺负。 杨柳答:“没有,一切都好。” 她没有将将打架的事情说出来,有些犹豫地看着赵声砚。 赵声砚说:“放心吧,都是一堆小孩子能有什么事,而且我不就在隔壁吗。” “那就好。”赵太太淡笑。 “你日后可要好好待杨柳。”她虽笑着,可说着语气里却有些低落。 赵声砚觉得母亲哪里不对,可又不知如何开口。 反倒是杨柳直接问了出来:“太太您心情不好吗?” “没什么,不过是听到些风言风语。”赵太太一句带过,似乎并不想多说。 “什么风言风语?”赵声砚浓眉皱了起来。 “没什么,等你父亲回来就好了。”赵太太不愿开口,说完就要回去。 杨柳连忙跟上去:“我送您。” 赵太太这次来也没有带着下人,杨柳看着赵太太有些憔悴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太太,您有什么心事可以和我说,我保证不说出去,有什么要让我去做的也尽管提。” 赵太太沉默了片刻,摸着杨柳的头:“这是我们大人的事,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读书,就算以后不和声砚在一起了,去做个医生律师也是不错的。” “嗯我记住了。”杨柳没再询问,在原地看着汽车载着赵太太渐渐远去。 “我母亲有没有说什么?”赵声砚看着她。 “太太让我好好读书。”杨柳有些担忧,她忽然想到那天裴雁回来看赵声砚时说的话。 “我听说啊,你父亲这次回来的时候还带回来一个女的,长得那叫一个动人,见过的就没有不被她迷住的,偏你父亲还不准旁人接近。这不,外面都在赵家要有姨太太了。” 她忍不住开口:“少爷你说会不会那天裴少爷说的……” 赵声砚突地转头看向她,眼神里的冷意让她犹豫要不要接着把话说完。 “他说的什么?”赵声砚缓缓开口。 “姨太太。”杨柳不敢看赵声砚此时的眼神,轻轻吐出三个字。 耳边传来凳子倒下的声音,赵声砚猛地站起来:“不会的。” 他的语气听着十分确定,可正是太因为笃定了,反倒带了几分不真切。 他说完就出去了。 杨柳看着外面有些黑的天色,心中满是焦虑。 赵声砚一整个晚上都没有回来,杨柳也无法知道他去哪了,只得先去上学。 课上,杨柳心里想着事情,一时失了神。 “关于这篇文章,杨柳你来背一下。”李夫子点了杨柳,可她却毫无反应。 “杨柳!” 杨柳听见有人在大声叫自己才有些茫然地站起来。 “夫子,您刚刚让我干什么?”杨柳有些羞愧的开口。 周围传来同学的笑声。 李夫子语气不太好:“你把这篇文章背诵一遍。” 见杨柳流利地背完了全篇,他的脸色也缓和了些。 课后,李夫子把杨柳叫去了一处偏僻的走廊上。 “杨柳,我知晓你学得极快,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课上还是要认真听讲,有些东西不是会背就行的。”李夫子语重心长地看着她。 “是,李夫子,学生错了。”杨柳乖乖认错。“近日家中有事所以开了小差,请先生责罚。” “无妨,你回去吧,下次莫要再犯。”李夫子听闻杨柳事出有因,也不再追究。 中午吃饭的时候,杨柳叫住了送饭的下人:“哎等等,今天怎么不是小五来送饭?” 那下人恭敬地答道:“小五和少爷出去了。” “那你可知是什么事?” “小的不知。”那人一脸茫然,看样子是真不知道,杨柳便让他离开了。 杨柳心里着急,但是下午还有课业,她只能勉强打起精神。 等匆忙赶回小院之后,杨柳发现赵声砚还是不在家,她知道定是出了什么事,饭也顾不上吃了,便打算回赵公馆看看。 第三十三章 撑腰 赵声砚和裴雁回正推开们缓缓走进来,他们在门外看了好一会儿的热闹,了解了事情经过这才进屋。 王家来北平城不算太久,王太太并不认识赵声砚,但是裴雁回她却是知道,毕竟王家才刚从他家的银行里借了钱出来。 “我听说王家的小儿子在私塾里横行霸道,这样的人留在私塾难免会出事。” “你!”王太太被赵声砚下了面子,想要发火又强忍住了。 方才此人说他姓赵,这北平城里姓赵的她只知道两户,一户是她家的邻居,还有一户就是那大总统手下的赵大帅。 她有些惊疑不定,对着裴雁回问道:“裴少爷,这位是?” 裴雁回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这是我的兄弟赵声砚。” 王太太看赵声砚一身剪裁合身的西服,用料都是上等,浑身气度也不凡,眉眼间更有着几分军人的刚毅,她心里一跳。 “原来是赵家少爷,”她挤出一个笑容,“不知你们和这位杨小姐……是何关系?” 杨柳早被这突如其来的场景弄得楞住了,她有些不知所措甚至还有些羞愧地开口:“少爷,你怎么来了?” 自己和比自己小五岁的小孩打架最后被老师关起来,说出去都丢脸。 赵声砚看着杨柳还叫自己少爷,心里涌起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王太太听见杨柳叫赵声砚少爷就觉得不对劲,但是又有哪个人家愿意把自己的下人送来这里读书的。 “她现在住在我家,你说呢?”赵声砚冷声开口。 王太太有些云里雾里,但她也没再说这个,接着开口:“原来是这样,其实小孩间打闹是常有的事,只是我看见我们家勉儿被打成这样,难免心里着急,说话就重了点。不过我刚刚仔细瞧了眼,这伤倒不是特别严重,过几日就好了,我们就不再追究了。” 她的态度转变得很快,作为王家的当家主母,她也很清楚,毕竟王家只是个做生意的,哪里能和那些拿枪的碰上。 “不再追究?”赵声砚反问了一句,“王太太,这件事还是说清楚的好,以免将来你说我以势压人。” “你不如问问你家孩子,杨柳为什么要打他。” 王勉在家里一向霸道惯了,此时看见自己母亲在身边,还气愤地开口:“娘,这人就是个疯子,一直打我,我的脸现在都要疼死了。” 他还特意抬起了下巴,露出右半边那张青紫的脸。 赵声砚看他的惨样毫无半点同情:“那你怎么不说她为什么要打你?” 小胖子自知理亏,他小声开口:“我不就是弄破了她的书吗。” 杨柳生气得不行:“你撕了我的书,还拿石子丢我,还和别的同学一起笑话我!” “听见了吧。”赵声砚看着王太太冷笑一声。 “这位夫子,你说说该怎么罚。” 周夫子没想到事情竟是这样,他眉头皱了起来沉吟道。 “既然如此,就罚王勉回家反省七天,并且将教材抄五十遍。” “我不,我不要抄书!”王勉闹起来,作势要躺在地上,王太太又心疼又无奈地在一边安慰他。 “杨柳也抄十遍。” “是。”杨柳恭敬应下,得知自己只是抄个书而没有被赶出去她已经十分感激,况且抄书对她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惩罚。 事情结束,周夫子给杨柳放了半天假,她脚步轻快地跟在赵声砚二人身后。 她听赵声砚和裴雁回在讨论各方势力,像是想起了什么。 “少爷,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赵声砚回头看了她一眼:“真难得你还能想到这方面。” “那要不要紧啊?”杨柳急着追问。 “放心,你没看那王太太的态度吗。”裴雁回笑着看了她一眼。 杨柳这才放下心来,她向二人告辞,说要准备回去抄书了。 赵声砚没想到她竟打算真的回去老老实实抄书,也不再管她。 等到赵声砚这次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屋子里只有杨柳一个人,她正坐在桌上眼巴巴地看着饭菜。 赵声砚啧了一声,看起来好像自己在虐待她似得。 “饿了就吃不必等我。” “少爷您回来了,快吃吧。”杨柳看见他回来眼睛发亮。 “这是什么?”赵声砚看着桌上一道没见过的菜。 杨柳有些支支吾吾:“这是厨子新做的菜,味道还不错。” “你吃过了?”赵声砚看着她问了一句。 “没、没有。”杨柳摇头。 “哦?那你怎么知道味道不错?” 杨柳有些急:“哎少爷您先尝尝就知道了。” 赵声砚这才慢悠悠的拿起筷子将那食物放入嘴边。 “不错吧?”她期待地看着赵声砚。 “吃着确实还不错。”赵声砚吃出来了,这不过就是炸过的米糕外面裹了层糖,不过看着杨柳黑白分明的眼睛,他倒也没有说出扫兴的话来。 杨柳嘿嘿笑了声:“我小时候可只有过年才能吃上一回,每次都要想好久呢。” “所以这是你做的?”赵声砚早就猜到,不过他还是问了出来。 杨柳点头:“今天谢谢少爷帮我说话,我也没什么可以报答的,就做了这个,幸好少爷也喜欢吃,我日后有空就给少爷做。” 赵声砚:“……这倒是不必了。” “为什么?”杨柳不解。 赵声砚轻咳了一声:“这个嘛,做菜这种事情太麻烦,你有空还是多学习学习。” “没事的,这个做起来不难,而且那些书我早就会背了。”杨柳一副小问题的样子。 赵声砚有些后悔,他想了想又找了个理由道:“其实这东西油太多,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原来是这样,我记下了。”杨柳点点头,“少爷懂得可真多!” 赵声砚正喝水,闻言差点儿被呛到,这只不过是自己随口找我借口罢了,哪知对方认真得很。 杨柳接着夸他:“而且今天中午我面对那位王太太的时候脑子一空,不知道说什么,少爷却能让她说不出话来。” 赵声砚冷哼一声:“不过因为她知道我是赵家的人罢了。” 说完他又看着杨柳没好气地说:“你是个受气包吗,那些小孩比你小那么多都能欺负到你头上,简直给我丢脸!” 杨柳因为赵声砚今天在私塾为她说话,心里就对他多了几分信赖,即使赵声砚现在冷着脸,她也不觉得可怕。 “我不想和他们计较,他们只不过是小孩子,而且我也不想惹麻烦。”杨柳小声解释道。 赵声砚冷笑:“不打算惹麻烦,所以你最后选择把他打了一顿?” 杨柳无言以对。 她再次开口:“不管怎样少爷今天真的谢谢你,你是个好人,我原以为自己不能再去读书了。” 赵声砚接着听见她又说了几遍感谢,不耐烦道:“别谢了,也别把我当好人,我只是为了让你不丢我们家的脸罢了。” “而且你不是学过礼仪了吗,怎么说话还这么土里土气的。” 杨柳只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她也知道自己这样看起来很不“小姐”,但是面对赵声砚和赵太太的时候,她不想再做出那副知书达理的样子来,那实在是太累了。 可能是因为他们见过她真正的样子,知道她真实的来历,所以她偶尔也想做个真实的自己。 第三十二章 打架 他们读书的地方离赵公馆有段距离,汽车开了大半个小时才到家。 杨柳现在每日都要上课,平时去私塾,周末还要跟着礼仪老师学习,日日不得空,累的倒头就睡。 赵太太常问她辛不辛苦,可是她觉得这样的日子比起之前整日无所事事要好太多了。 可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星期之后赵声砚就有些受不住了,他大病之后还未彻底好完全,此时有些精神不济,正靠在车窗边小憩。 杨柳看了眼赵声砚,他闭着眼睛,眉心舒展,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脸上还有一丝少年样,少了几分平日的冷淡和疏离。 她晃了晃神,赵声砚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可是她忽地想起他对自己的冷言冷语,又低下头不再看他了。 夜晚,赵太太找到杨柳,问她要不要换个地方住。 杨柳身子颤了颤:“都听太太安排。” “声砚那孩子说觉得住在赵公馆太远了,想在学校附近找个房子,我才特地来问问你。”赵太太接着解释道。 杨柳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她还以为…… “我都可以的。”杨柳看着赵太太,只要能念上书,就算是让她每日走过去也不算什么。 “好孩子,那你也跟着声砚一起吧,住的近点也不会那么累。”赵太太摸了摸杨柳。 “只是我怕二少爷他……”杨柳有些担心。 “没关系,你们现在不也住在同一栋楼里吗。”赵太太安慰道。 杨柳点头。 很快汽车就载着二人到了新地方,是一栋环境清幽的院子,离青阳私塾很近,走路十分钟就能到。 杨柳渐渐地习惯私塾的生活,这里的孩子在家都是小少爷,娇贵得很,李夫子见了杨柳这样安静乖巧又颇有灵性的孩子,难免对她偏爱几分。 但是这也为杨柳带来了些麻烦。 班里有个孩子叫王勉的,有十岁了,整个人肉墩墩的,个子也和杨柳差不多高,是班里的小霸王。 王家在这城里也有一定的名声,他的母亲又是王家老爷的正妻,作为最小的儿子一直受家里的宠爱,在这班里也是领头人物。 他原本看见杨柳年纪比他们大这么多,但是学的还不如他,心中还暗暗得意。 可谁想到,杨柳的字一日比一日写得好,会背的书也越拉越多,李夫子也时常夸奖。 特别是教训他的时候还老拿杨柳做例子,让他气得不行。 班里的孩子都以他为首,看见他不喜欢杨柳,便有样学样也都不理她,态度也渐渐恶劣起来,还常做些朝杨柳扔小纸团的无聊把戏。 这些杨柳都没放在眼里,她心里只有读书。 这日上午,离散学还有几分钟,李夫子有事,便让他们自己练字。 杨柳正在位置上认真练着字,王勉心中一动,踹了她的桌子一脚。 纸上瞬间多了一道长长的划痕,杨柳皱眉看了他一眼,随即又不管他重新写起来。 杨柳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想给赵家惹麻烦,也不想跟个孩子计较。 可王勉看她这样反倒更生气了,他过去拿起杨柳的书就撕了起来。 “你!”杨柳登时就站了起来。 她气得不行,狠狠瞪着王勉,脑子一热就使劲推了他一把。 王勉看她生气的样子本来还开心着,结果下一秒整个人就感觉天旋地转,连着身后的椅子一起摔在了地上。 还没等他起来,杨柳就又过去拽住他。 周遭的人都呆住了,竟没有一个上前去帮忙。 王勉反应过来想要起身,可杨柳虽然看着瘦,身上的力气却是这么多年干活练出来的,两人扭作一团,场面一时十分混乱。 等看到另一名老师周夫子的时候杨柳才冷静下来,她心里开始发慌。 她打架的本事是从小练出来的,村里的孩子可比这里的野多了,杨柳知道要是一直退让,就会一直被欺负。 可是这里不是何言村,这里的孩子也和何言村的完全不一样。 杨柳心中忐忑地不行,她不安地想着赵家会不会将她赶出去,赵太太会不会对她失望,会不会自己之后都不能再读书了…… 越想她脸色越白,忍不住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动手。 等赵声砚隔着窗户看见杨柳的时候她正在屋里站着一动不动,和罚站似得,边上还有好多人围着。 小五跑过去找他的时候他原先正准备吃饭,就听见小五慌慌张张地说说杨柳和别人打架被带走了。 杨柳?打架? 这是他从未想到的组合。 一边的赵裴雁回凑了过来:“我没听错吧?她还和别人松手了。” “她和谁打架了?”赵声砚饶有兴致地问。 “是王家的那个小少爷。” 赵声砚并不认识,裴雁回却恍然大悟。 他家里是开银行的,认识的人多,刚好这王家前两天还和他家做个生意。 “是个小胖墩,估计是他先动的手。”裴雁回笑了起来,看向赵声砚,“你打算怎么办?” 赵声砚想了想,问小五:“谁赢了?” 虽然他知道杨柳年纪比其他人大,但那小身板,打架还真不好说。 “我瞧着好像是杨小姐。”小五开口。 “那还行。”赵声砚笑了起来,“要是没打赢我都嫌丢脸。” 他起身对裴雁回招呼道:“走,看个热闹去。” 周夫子是私塾里的另一名老师,比李夫子严厉很多,最忌讳学生不守规矩,谁想到这次居然有两名学生直接大打出手,他脸色铁青。 这是房间里另一名衣着华贵的妇人正对着他大声说道:“我将勉儿送到这里来读书,就是看中这边的夫子教得好,有学问又懂礼仪,谁成想贵书院里竟然还有这种人!” 她看着自己宝贝儿子脸上青红交错的伤口,又转身狠狠剜了杨柳一眼。 杨柳看着畏畏缩缩的,整个人又瘦小,一看就出身十分一般。 她心疼地摸着王勉的头,一直说着什么这简直是要杀人了的话。 周夫子看着王太太那副泼辣的样子,沉声道:“周夫人,您先冷静冷静,我们先问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一看就是这小野种动手打了我家勉儿!看他的脸都伤成这样了。” “请您先安静!”周夫子接着看向杨柳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何要和王勉动手?” “他撕了我的书。”杨柳小声开口。 王太太闻言更生气了:“一本书你就把我的儿子打成这样?!” “你是哪家的孩子,一看就没教养,竟能做出如此心狠手辣之事!”王太太瞪着杨柳。 看见杨柳这边一个人都没来,她边打量着杨柳边对着周夫子说道:“因为一本书就将其他人打成这样,以后还了得,这种孩子留在私塾里难免会出事。” 杨柳听见这话,吓得脑子一片空白,她努力对着周夫子摇头,艰难地组织者语言:“周夫子,是王勉,他先欺负我,老是在我写字的时候捣乱,还,还把我的书撕了。” 周夫子皱着眉,一时没有开口。 王太太打断她:“你姓杨?这北平城里我可不认得有姓杨的人家。” “那你听过姓赵的吗?” 门外传来一道声音,杨柳惊讶地抬头。 第三十一章 读书 翌日,杨柳下楼的时候正碰见赵玉山在和赵声砚说上大学的事情,赵家祖上三代都是农民,有出息的就赵玉山一个,也不是读书的料。 幸好赵玉山的两个儿子都很聪明,大儿子赵清晏去国外留学了,二儿子赵声砚也是个聪明的,早就学完了高中的课程,只不过一直没有读大学。 不过这次,赵声砚已经同意去上大学了,再过两日便是开学的日子。 “你过来。” 赵玉山没名没姓的喊了一声,杨柳抬头发现他正看向自己。 她走上前去行了一礼:“老爷,二少爷。” “嗯,”赵玉山点了下头,“你也去,省的之后让人知道赵家的二少奶奶大字不识一个笑话。” 杨柳眼睛睁得大,她从来没有想过识字。何言村几十户人家里,能读书的寥寥无几,他们就连衣食温饱尚且艰难,更不要说读书这种事情了。 她很清楚,读书花钱。 杨柳摇头,却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老爷……我……” 这实在是她太渴望的东西了,她眼睛有些红了,说不出话来。 赵玉山看她那结结巴巴的样子就不顺眼:“不想去那就别去,以后呆在这里不准出门!” “不是的,老爷,我、我愿意去!”杨柳一听也不犹豫了,赶紧开口。 陆云停嗤笑了一声。 陆赵玉山拿定了主意,杨柳就这么被他送进了青阳私塾。 听名字就知道,青阳私塾是传统的学堂,里面有专为孩童开设的启蒙班,年纪小的只有六七岁。 杨柳到了才发现,年纪最大的那个也比自己小了五岁,她长得再瘦小,也是里面最大的那个。 她难免生出了几分窘迫和无措。 青阳私塾的李夫子今天四十来岁,是一名前朝的秀才,颇有才学,只是因为朝廷没了,他学的又是些四书五经这些,心灰意冷之下便只得到这边当个启蒙老师。 他看见杨柳也有些意外,按理来说,青阳私塾的束脩并不低,能送到这里来读书的,都有些家底,并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到了这个年纪才来启蒙。 不过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要对方有着一颗好学之心,年纪大点也并无要紧,他也不是那等爱刨根问底之人。 杨柳初到这边,课堂上的人看着她都好奇得不行,连课也不好好听了,知道李夫子用戒尺敲了敲桌子大家才收回自己的目光。 课堂上,李夫子先教的就是识字,此间很多孩童都早已会写自己的名字,也稍识得一些字,可杨柳却是完全不知,她不免愈发羞窘,也愈加认真,生怕错过李夫子说的任何一句话。 等到中午李夫子宣布结束,杨柳才发觉自己早已饥肠辘辘。 赵玉山虽看不上杨柳,也不会在其他方面亏待她,中午的时候早就有下人拿着饭菜在外面候着了。 杨柳往门口一看,来的是赵声砚的贴身小厮小六。 赵声砚刚读的大学,赵太太知道赵声砚吃不惯外面的菜,便吩咐下人每日送饭过去。 青阳私塾和赵声砚的大学离得很近,里面也有食堂,饭菜尚算可口,不过赵太太还是觉得有些粗糙了,便让小六同时给杨柳带一份过去。 “二少奶奶您先吃着,我待会再来拿食盒。”小六对着杨柳微一躬身,就转身离开了。 杨柳点头,自己找了个无人的石桌坐下,开始吃起来。 谁知上午那些个同学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围着杨柳问个不停。 “你几岁了呀?” “为什么你会和我们一起读书?” “我姐姐和你年纪差不多已经读中学了。” 杨柳看着这些孩童,他们俱是白白嫩嫩,衣着得体,望着她的眸子也很清澈,看着乖的不行。 杨柳笑了笑,回答他们:“我叫杨柳,今年……十五岁。” 说完她脸一红,然后接着道:“因为我之前家里有事没法读书,所以现在和你们一起。” “我娘说年纪越大知道的就越多,你是不是知道的比我们多?” “我也不知道。”杨柳诚实地摇头。 孩子们好奇地围着她转个不停,杨柳一一解答了他们的问题,还有看杨柳的饭菜好吃的她也分了出去。 杨柳刚吃饱没多久,小六就来了。 他结果杨柳手里的食盒,有些犹豫地小声朝她开口:“二少奶奶……刚刚二少爷让我和您说、说让您绝对不准在外面说您和他有婚书。” 杨柳听到这话,只平淡地点头:“我绝不会多说半句,你只管叫他放心。” 小六松了口气,行了一礼后拿着东西转身走了。 书院是申时左右散学,也就是下午三多。 杨柳拿着一书袋的书走到门口,就看见赵家的汽车正停在路边上。 赵声砚正有些不耐烦地看着这边。 “二少爷。”杨柳笑着朝赵声砚点头,“二少爷也是这时候放学吗?” 赵声砚眉头微皱:“下午那些课上的东西我早就会了,坐在那只不过是浪费时间。” 杨柳不改她的好心情:“二少爷真厉害,我今天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呢!” 赵声砚看着她:“五岁小孩都会写自己的名字。” “今天李夫子还教我们念书了,我全都记下了。”杨柳朝着赵声砚靠了一点。 赵声砚哼笑一声:“出息,这有什么可高兴的。” 杨柳也没管他,接着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今天在私塾里遇到的琐事。 赵声砚听得有些不耐烦,刚想让她闭嘴,转头却看见一双黑亮的眼睛正巴巴地看着自己,一时没开口。 杨柳接着说:“二少爷你不明白,我要是读了书,以后就可以自己赚钱了!” 赵声砚眉毛一挑,问她:“赚钱?怎么赚钱,赚多少钱,赚了钱干什么?” 杨柳被问住了,她慢慢说道:“有了钱就可以不用问别人,想吃糖就买,衣服破了不用补,想换就换。” “而且读过书的人总比没读过的好找工作吧?” 杨柳有些不确定地看了赵声砚一眼。 赵声砚看她想了半天就想出这么些东西,斜睨着她:“你还是多读点书吧。” 杨柳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朝着他保证:“我一定会努力读书的,不给太太丢脸。” 赵声砚:“……” 杨柳又看着赵声砚:“少爷也放心吧,我一定不会让别人知道我是您的夫人这件事。” 赵声砚冷声道:“你本来就不是。” 杨柳点头:“嗯!” 第三十章 碰见了 馆子确实小,但是味道却不错,等她们吃完饭出来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了。 “那杨小姐,就怎么说定了,不知你现在住在哪里,我过两天把剧本送到府上。” “不用了,我去找你吧。”杨柳不想让他知道自己住在赵公馆。 宋清也没有多问,对杨柳点头:“也行,我的地址就在名……是北大街144号,到时候直接来找我就行。” 接着他又想起什么,拿出那个装着手表的盒子:“这个就先给杨小姐吧。” 杨柳看着那包装精致的盒子,想了一会儿对宋清道:“能不能把它折算成钱给我,如果不行的话就当我没说。” 宋清点头:“工资我会另付给你,只是我觉得这块手表很适合杨小姐,而且今天又是撞了你,又是害你哭了,还是请你收下这份赔礼吧,不然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杨柳最后接过了:“谢谢。” 二人走到门口,因为走道有些狭窄,所以他们离得有些近。 “下雨了” “呦,下雨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杨柳转头,看见一行人从里间走出来,三男二女。 是赵声砚,裴雁回,白薇,还有两名她不认识的人,看样子是朋友。 裴雁回率先打了个招呼:“下午好,杨小姐和朋友也在这吃饭?他在朋友二字上加重了一点声音。 杨柳想起上次见面时对方说的话,又看了一眼赵声砚,只见他没有任何表示。 “看来我们还真是有缘呐,杨柳妹妹。”白薇也开口,接着她看向宋清,“还有这位……杨柳先生?”显然她还记得对方。 “我叫宋清,之前只是意外状况。”宋清解释了一句。 “下午好。”杨柳简单地点头。 “怎么你们都认识啊,还不给我和声砚还有小芸介绍介绍?”一边的陌生男子开口。 白薇看向赵声砚:“谁说他不认识了,这可是他的表妹。” “表妹?”裴雁回闻言看向杨柳,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 宋清看着杨柳的目光也有些疑惑。 “是啊,声砚竟然没和你说?这回我可比你先知道了。”白薇看着裴雁回笑道。 “原来是声砚的表妹啊,表妹你好,我们都是声砚的朋友,我叫陈升,这位是张小芸……” 那二人一一做了介绍,还想说什么的时候,赵声砚突然开口了。 “行了,回去再说吧,别堵在别人店门口。” “这不是外边还下着雨吗。”陈升开口。 只是他们这次出来开了两辆车,除了司机还有六个空位,只是这边却有七个人。 “这……”陈升有些犯难。 宋清介绍完自己就没再说话,这时看他们有些为难,主动开口:“我住的离这不远,等雨停了自己走回去就行。” “也行,那我们就先走了。”其余人和宋清不熟,也没有多说什么。 “等等,”赵声砚开口,“我那有把伞可以给你。” 他说完沿着屋檐走到车边,示意司机把雨伞拿下来。 回到饭馆,赵声砚将手中的雨伞递给宋清,正是早上杨柳留下的那把,颜色是青色的,一看就是女式的。 “哎等等,怎么不跟我们说说这是哪家妹妹的呀?”张小芸打趣地看着赵声砚。 赵声砚动了动嘴角:“这是我自己家的伞。”接着率先走出了饭馆。 杨柳被白薇和张小芸拉到一辆车上:“来来来,我们三个坐一辆。” 稍微交谈过后,张小芸看着杨柳手里拿着的盒子, “杨柳妹妹,你手里是什么啊?” “是一块手表。”杨柳想了想,然后把盒子打开了。 “是刚买的吗,杨柳妹妹的眼光真不错,我之前还想买呢。”张小芸夸赞道。 “这你可就说错了。”白薇摇头,一脸神秘莫测。 “哦,看来薇薇你知道些什么。” “我们学校今天不是举行游园会吗,这个可是一等奖的奖品,还是我亲手挑的呢。” “而且得奖的是刚刚遇见的那位宋清先生哦。”白薇促狭地看着杨柳。 陈小芸也反应过来朝着杨柳笑。 “不是不是,你们别误会,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这是那位宋先生找我帮忙才送的。”杨柳解释道,她可不敢再让人误会。 车上二人相视一笑。 “杨柳妹妹你放心,就算是真的我们也不会多说什么。” 杨柳脸红着再次解释,她们才不再说这件事,只是看神色还是有些不太信。 “这么好看的表不如戴上吧。” “就是啊,刚好和你这身衣服很配呢。”白薇也笑着开口。 杨柳拿出那块银色的手表,表带很细,衬得她手腕纤细,戴上之后倒真显得贵气了起来。 汽车到了白公馆,张小芸离得近,已经提前下车了。 车里只剩白薇和杨柳两个人。 临下车前,白薇对杨柳说:“杨柳妹妹,我之前对你有些误会,现在发现自己想多了,之后有空欢迎常来找我玩。” “误会?”杨柳疑惑。 “没什么,一些小事罢了,时间不早了,你快回去吧。”白薇没有解释,只让她先回去。 杨柳也不再多想,回了赵公馆。 “表不错。”赵声砚坐在大厅里,扫了一眼杨柳的手腕。 他的语气平淡,但是杨柳却感觉有些不对劲。 杨柳下意识地把手背在身后,接着又放下。 “二少爷。”她解释道,“这个是有人请我帮忙的报酬。”她不知怎么地撒了个小谎。 “你值这么多?”赵声砚轻哼了一声,嘴上虽毒,不过表情倒是好了点。 “嗯,我知道的,只是这次那位宋先生比较大方。”杨柳今天哭过一场之后似乎有些想通了。 “你在我这吃我的穿我的,怎么没听见你说一句大方?” “我能在这住下来,全靠二少爷,这些都记在心里,别的人自然是比不上的。”杨柳认真开口。 赵声砚看着怎么说都不生气的杨柳顿感有些无趣:“你先回去吧。” “好的二少爷。”杨柳应了一句,她近来发现自己似乎掌握了一些和赵声砚相处的方法,只要顺着他的话说,对方就会变得好说话很多。 赵声砚等杨柳转过身上楼时看见她露出的手关节处贴着的纱布,眉心微蹙,倒没有再多问。 他还是坐在大厅里坐着,没一会儿,从门外急匆匆进来一个人,他本欲直接往二楼走去,余光却发现赵声砚正坐在一楼。 “二爷。”他也没管为什么本该上楼的赵声砚这次会意外地出现在一楼,弯腰恭敬地喊了一声,接着悄悄靠近赵声砚的耳边,“您让我办的事情已经差不多了。” 赵声砚听见这消息回过神来看向他:“快跟我说说。” “那天……”那人凑到赵声砚耳边耳语了几句。 “我知道了。”赵声砚想起那天战场上射向自己的子弹,眯了眯眼睛,露出几分冷意。 他受伤的事情很可能另有隐情,但是这件事他没有和赵玉山说,一来他知道对方针对的是他个人,二来他向来是个睚眦必报,敢算计他的人,这笔账他一定要亲自算。 他挥了挥手让那人下去了,自己往房间走去。 第二十九章 赔礼 杨柳有些犹豫,她正想着要不要站起来说明一下情况,却发现白薇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边:“杨柳,你怎么不上去?” 周围的人听见这话纷纷向这边看过来。 杨柳脸红了起来,她“嗖”地一下站起来,朝着白薇小声解释道:“我并没有报名,许是学校搞错了。” “竟有这种事?稍后我替你问问。现在学校的活动出了纰漏,还得请你帮帮忙,赵伯母出生书香世家,我相信她看重的侄女一定不差,你只管随意上去朗读一首诗就成,到时候我一定好好感谢你。”白薇用恳求的眼神看着杨柳。 杨柳听闻此言,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她该如何解释自己只是乡下来的,大字不识一个,更不会什么吟诗作对,可白薇的话又把她架住了。 她没说话,手却紧紧攥着衣袖。 “怎么回事啊?” “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啊。” “姑娘,咱自然报了名就大大方方上去,别怕。” 周围人的眼神都聚焦在杨柳身上,越来越不耐烦。 杨柳头死死低着,明明不是她的错,却还是为此羞地无地自容。 最后她深吸一口气,想着礼仪老师的教导,想着正准备上去解释清楚,却听见前方有声音通过麦克风传来。 “非常抱歉让各位久等了,刚刚有些事耽搁了,我是杨柳。” 杨柳:“?” 众人纷纷往台上看去,只见一位穿着中山装的年轻男性在台上向大家招手。 “接下来我为大家带来一首英文歌Rose, Rose I Love You。” 长时间的等待带来的是更多的不耐烦,周围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Rose Rose I love you with an aching heart……” 低沉的嗓音响起,台下瞬间安静了下来。 一曲结束,这次的掌声如雷鸣般,比之前热烈了不知道多少。 等到颁奖的环节也结束,时间也快到了中午,杨柳终于如释重负,等她想找白薇的时候发现她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于是她打算先回赵公馆,后面却突然有人叫她。 “杨柳小姐,请等一等。” 她回过头,是那名自称叫做“杨柳”的男人,她露出了一个明悟的笑容:“是你啊,有事吗?不用担心,我的手已经完全没问题了。” 那人仔细看了眼涂了药水的手臂开口:“还是再去看看吧,我妹妹就连破了个小口子都要特地去医院配药呢,说什么留疤就不好了。” 杨柳只抿唇一笑没说什么。 他见杨柳不在意,又对杨柳笑了笑,递给她一个盒子:“这个给你。” 杨柳有些迟疑地接过:“这是……” 盒子打开,是一块泛着银光的手表,是刚刚的奖品。 “不行,这太贵重了,我只是受了小伤,根本不值这么多。”杨柳摇头,把盒子又放回对方手里。 年轻男子笑着看着她:“我只是把东西送到正确的人手里,这块表是给杨柳的奖品,我想现场除了我眼前这位,应该没有第二个叫杨柳的吧?” 杨柳仍是不肯接受,那名男子无奈,只好解释,这块表是女式手表,而且是年轻女孩子戴的,自己送给别的女性会误会,而他妹妹则不喜欢这个牌子云云。 总之就是除了她没人可以送了。 杨柳再次拒绝,她有些忐忑不安,总感觉对方没安好心,这么贵重的东西不要也可以卖掉,怎么可能送给她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呢。 “好吧,其实我还有一个小小的忙想请你帮,这块表就作为让你帮忙的报酬可以吗?”见杨柳一再拒绝,他最后开口道。 杨柳这才看向他:“什么忙?” “你看了我的名片,应该知道我是做什么的了,这个忙也与此有关。现在也快到中午了,不如我们找个地方详细谈谈。” 杨柳想起了被她放在包里的名片,明明搁着好几层,却感觉那个位置在发烫。 她拿出那种薄薄的纸,上面的字很简单,“宋清,导演”除此之外还有地址。 可就是这么十几个字,她却完全不认识。 “我、我不行,我……”杨柳嗫嚅着。 “怎么了,杨小姐有什么难处吗?”宋清看着她。 杨柳感到慌乱,她又想起了上午白薇在耳边求她帮忙的场景,不自觉攥着那张名片后退了几步,眼神有些茫然,嘴里喃喃道:“因为我……” 宋清还在耳边说着话,可杨柳已经听不清了。 “对不起,对不起……” 杨柳忽然有些哽咽。 她一直努力学习着融入这个世界,甚至到刚刚也在努力扮演着自己的身份,可学得再像,她就可以变成所谓的千金小姐了吗? 不,不是的。 她永远是那个从何言村走出来的春娃子,而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宝贝女儿。 自我厌弃的感觉从心里升起,杨柳鼻子有些发酸,她迈步向前跑去,四周的景象和声音都变得模糊。 她拼命奔跑者,想要逃离这里,想要回家。 可是脚下精致的皮鞋却限制了她的脚步,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已经没有家可以回去了。 脚步忽然停住,后面的人也跟着停下。 宋清关切道:“杨小姐你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他还有些气喘,但眼神却真诚。 杨柳心里本就难受,此时听见有人关心自己,情绪更是刹不住,她大声哭了出来。 她来北平之后哭过很多次,但这是第一次她真正放肆地哭出了声,还是在一个只见过两面的陌生人面前。 宋清左右看了看,他有些着急地挠头:“杨小姐,你这样一哭,有什么事可以说出来,不然这样别人还以为是我欺负了你呢。” 杨柳完全没听进去,不知过了多久,等她从嚎啕大哭变成了抽噎,才泪眼朦胧地看向宋清。 她这才意识到边上还站着个大活人。 宋清连忙把手帕递给她。 杨柳没有接,她从包里自己拿出手帕擦了擦。 “你叫什么?”她哑着嗓子开口,声音里有些冷漠。 “宋清,杨小姐你……”宋清刚想问她怎么样了,就被杨柳打断。 “你是、是做什么的?”话里还有些抽噎。 “我是一名导演,就是拍电影的。” “你找我干什么?”杨柳接着询问,没有给宋清问话的时间。 “我想找你拍戏,不过你不要有压力,只是一个小角色,我看见你的时候觉得你的气质很符合,这才想问问,我真的不是什么坏人。手表是我本来就打算送给你的,算是撞到你的赔礼。”宋清连忙解释了一堆,末了还问关心了一句杨柳。 杨柳这才明白对方的身份和目的,她盯着宋清,颇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我不认识字,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小姐。” “啊?”宋清睁大了眼睛,不过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温和道:“没事,这个角色和你现实的身份没关系,而且台词很少,稍微背一背就行。” 杨柳一直注意着他的反应,看见他虽然惊讶,却没有露出什么瞧不起她的神色才松了口气。 宋清看见她神色缓和了一些,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杨小姐,幸好这里偏僻,不然我可说不清楚了。” 杨柳才反应过来,她带着歉意道:“不好意思。” “现在快中午了,不如我们边吃边聊?”宋清提议道,他又补充,“我请你,小饭馆。” 杨柳想了想,最后点头同意了。 第二十八章 游园会 “什么?!”赵声砚不可置信地开口,“她自己没长腿吗?要我给她做司机。” “那里有点远,杨柳又不认识路,明天家里司机有事,刚好你可以开车带她。” 赵太太知道他心里还不愿接受杨柳,又解释说:“放心,我和老爷商量过了,只暂时对外称杨柳是我家的侄女,这次也只是让你送送她,不会让人误会的。” 赵声砚没说话,其实让他送人倒是没什么,毕竟之前家里的佣人家中有人去世,当时还是他开车送去的。 只是这次,他却觉得有些别扭,好像自己若是做了这件事,就是承认了对方的身份似的。 杨柳看着赵太太:“不用了,太太,那里也不是很远,我可以自己走过去的。” 赵太太看着两人坚持的样子,叹了口气,只能就此作罢。 “明天别走路了,记得叫辆黄包车。”她最后嘱咐道。 “好,我知道了。”杨柳答应下来。 赵声砚这时却开口,仍是有些不情愿的样子:“我看看明天有没有空吧。” 他方才又想了想,是自己想太多,反倒被二人的身份束缚住了,只是送个人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赵太太闻言笑了:“好。” 不久后,赵玉山也回来了,当时杨柳正在楼下陪赵太太说话,听见赵声砚开口:“父亲,我有事和你说。” 二人到了书房片刻后就下来了,杨柳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不过赵玉山下来时眉头倒是舒展了一些。 到吃完饭时,赵玉山余光看见杨柳正起身打算往楼上走。 “走什么,过来一起吃。” 杨柳动作停下来,她不知道老爷今天为何态度突然又变了,只得回到座位上。这是他们四人第一次坐在一起。 饭间没有人说话,赵太太和赵声砚是有着不说话的习惯,赵玉山到是没有,不过他一向沉默,至于杨柳,更是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三个人都自得的用着餐,只有杨柳怎么都不习惯,在这样的氛围下,再美味的晚餐也变得味同嚼蜡。 用过这难熬的一餐,杨柳便回了房间,听到赵声砚回房的动静之后,她敲了敲门。 “二少爷,我是杨柳。” 听到杨柳说明的来意,赵声砚靠在椅背上,抱胸看着杨柳:“所以你不想让我送?” “不是。”杨柳赶紧摇头,“是我怕麻烦您,而且我也可以自己叫黄包车。” “你不是觉得自己一个月才五块大洋吗,怎么舍得叫黄包车?”赵声砚嘴角带着丝嘲讽。 赵声砚别有深意地笑了:“而且,你会给那车夫小费吗?” 杨柳看着他那笑容,突然明白了什么,自己之前看电影没给小费的事情被他知道了。 她这些天学的礼仪告诉她要适当的给服务生小费,可是实际上在她心里自己只是个穷人。 她有些底气不足的开口:“我可以自己走过去,而且路我已经记住了。” 第二天,杨柳正站在门口,手中还拿着把雨伞,她闪过一丝叫黄包车的念头,最终还是决定走过去。 “上来吧。”赵声砚出现在门口,他坐在一辆敞篷车的后座,淡淡开口,“我也不是特意去送你的,刚好顺路而已。” 前面驾驶位上的正是昨日赵太太说不在的司机。 杨柳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去了。 车上,赵声砚开口问了句:“你去女校干什么,你又不认识字。”他的表情云淡风轻,可话却扎人。 杨柳这些话都习惯了,也学着他平淡地回了句:“有事。” “怎么,这是对你家少爷的态度吗?”赵声砚挑眉,又刺了她一句。 “不敢。”杨柳还是之前的语气。 赵声砚讨了个没趣,后面就不再说话。 杨柳见他吃瘪,心里偷笑,想着老师教的果然有用。 赵声砚没有停在女校门口,离那儿还有一段路就把杨柳放了下来。 临下车,杨柳把手中的伞放在了车上:“二少爷,今儿下午要下雨。” 她早上坐了车,上午便可赶回家,自然就用不到了。 赵声砚轻哼了一声,没回答,杨柳也不再多说。 因为打算走路,所以杨柳起得很早,学校门口有些冷清。 杨柳把名片给门口的人检查过后就准备进去,进门就是一片花坛,姹紫嫣红甚至好看。 杨柳余光瞥见花坛里有朵花耷拉着,像是被人折过一般半截倒在花坛外面。 她正准备蹲下身准备去扶正,避免被人踩到,却感到身体被人撞了一下,整个人不自主向左倾,整个人直接摔在地上。 她今天穿的是短袖,手臂一下就被粗糙的地面蹭地破了皮,隐隐有一丝血迹。 “没事吧?”那人急忙开口,是一名年轻男子,穿着藏蓝色的中山装。 杨柳先低头看向自己的裙子,发现没有弄脏的痕迹之后才松了口气,接着她才看了看自己的手臂,摇摇头:“还好,不严重。” “学校有医务室,往西走就能看到了,抱歉,我实在有急事不能陪你去,这是我的名片,之后有问题随时找我。”那人再次道歉之后便急匆匆离开了。 杨柳没有在意,这点小伤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她缓缓向西走去,一路上还有心情欣赏风景,圣玛利亚女校是西式学校,看起来气派恢弘。 学校各个角落都有不同的活动,投壶游戏、猜谜解字、只是大多数还没有开始。 从医务室出来之后,杨柳的手上贴着块纱布,她刚到一处摊位上,就有人热情地拉住她的手,递给了她一个柳条编制的头环。 “不要钱,送你的。”那名女学生热情地招呼。 杨柳戴上,继续在校园里慢慢逛着。她穿过一条小路,听见前方传来说话声,定睛一看,正是那名刚刚撞了她的男人。 他正站在舞台侧边,手里拿着张纸,有四五个人围在他身边,听他快速说着什么。 就在杨柳看过去的时候,他也似有所觉往前看了一眼,发现杨柳后一怔,接着朝她点了点头就又和身边的人交流起来。 他看起来很忙,杨柳也没管,舞台前有好几排椅子,她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刚刚有学生告诉她这边是给宾客看表演的,她也有些走累了,正好在这休息。 没多久表演就开始了,有唱歌的,说相声的,好不热闹。 杨柳听见那主持人说:“我们学校的表演已经全部结束,我们还准备了很多礼物,接下来是宾客表演环节,没有提前报名的也可以上台,第一名更是有一块欧米伽最新手表,价值五十大洋。 杨柳倒吸了口气,要知道一块大洋就可以买四十几斤大米了,她环顾四周,看见周围习以为常的人群,感觉有些恍惚。 “接下来有请最后一位报名者,杨柳小姐!” 杨柳听到自己的名字惊得差点坐不住,她脑子一片空白。 自己的名字怎么会出现在上面? 她很确定自己没有报名,难道是有另一个叫杨柳的人? 可是过了好几分钟,也没有人站起来,台下坐着的人看迟迟没有动静,议论声渐渐大了起来。 第二十七章 学规矩 到了赵公馆,赵太太坐在沙发上对着她道:“好孩子,刚刚委屈你了。” 杨柳有些疑惑,赵太太接着说:“并非我不想说出你的身份,只是你现在年纪还小,这件事不让大家知道也是为你好,所以我到了家里才说。” 杨柳没想到赵太太还会因为这件事特地解释,她连忙说:“不委屈,我都明白的,一点儿也不委屈。” 赵太太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又倾身帮她整理项链搭扣,提醒道:“珍珠要常戴才养得出光泽。” 杨柳点点头,又看向赵太太:“太太,我……”她犹豫了一下,“我想学点规矩。” 赵太太正端起青瓷茶盏,闻言指尖微微一顿,抬眸看她,摇摇头:“什么规矩?” 杨柳没想到会被拒绝,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这时赵太太看向她笑着问:“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学点礼仪对吧。” “嗯!”杨柳飞快回答,生怕她不同意。 “那你就不应该说学什么规矩,这就是我第一个教你的:规矩,那是给下人学的,知道了吗?”赵太太认真看着杨柳。 杨柳心里一直把自己当成下人,听了这话,最终还是迟疑着点头。 赵太太放下茶盏,有些好奇地问:“那你跟我说说,怎么突然想学这些?"" 杨柳垂眸思索片刻,脑海里闪过裴雁回的劝告、赵玉山的冷笑,她忽然有种把所有事告诉赵太太的冲动。 但她只是深吸一口气,抬头认真道:“我想……尽快适应这里的生活。”诚然那些人的话对她有影响,但是她自己的心里,也是真的想学, 不能给太太丢面子。她在心里悄悄想着。 赵太太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是我有些疏忽了,这些本来就是要教你的,只是怕你一下子学太多累着,才想着慢慢来。” 她顿了顿,又笑道:“既然你自己提了,那我明日就给你请个老师来。” 翌日清晨,赵公馆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杨柳站在偏厅里,看着眼前这位身着深色长衫、鬓角微霜的妇人。 她脊背挺直,眼神锐利却不失温和,举手投足间透着一种久居高位的从容。 “这位是徐嬷嬷,从前在宫里伺候过贵人,最懂礼数。”赵太太介绍道,“恰好今天是周一,从今天起,她教你三天东方礼仪,另一位老师教你三天西方礼仪,周日休息。” 杨柳有些拘谨地打招呼:“徐嬷嬷好。” 徐嬷嬷微微颔首,目光在她身上轻轻一扫,便似已看透她的局促,语气却仍是温和的:“姑娘站姿不错,只是肩膀还需再放松些。” 赵太太点点头,转身离开前轻轻拍了拍杨柳的肩:“不要累着自己。” 待房门关上,徐嬷嬷从袖中取出一柄檀木戒尺,轻轻搁在案上,杨柳的指尖下意识地颤了颤。 “别怕,这不是用来罚你的。”徐嬷嬷淡笑,“礼数不是束缚,而是让你在任何场合都能从容不迫的底气。” 杨柳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是,嬷嬷。” …… 接下来的日子,杨柳的时间被安排的满满当当,从最基础的站姿、坐姿学起。 如何执茶盏、如何行礼、如何用膳时不动声色地照顾席间尊长。杨柳学得极认真,甚至夜里还在房中对着铜镜反复练习。 关于西方礼仪则是刀叉的摆放、舞会的进退、与洋人交谈时的分寸等等。 所有的这些都被安排进她接下来的日子里。 起初,杨柳的动作总是僵硬,渐渐地,她的步伐变得轻盈而稳当,两位老师都称赞她有天分,连赵太太见了都忍不住感叹:“这才像我们家的姑娘。” 杨柳心里也越发清楚,她学这些,不仅仅是为了不丢脸,也她日后生活的保障。 她想要有一天,当有人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时,能坦然迎上他的目光;当有人对她冷笑时,她能不卑不亢地回应。 而这些东西至少可以将那个淳朴天真甚至愚昧的她伪装起来,更好地融入这个世界。 就这样过了两个礼拜之后,杨柳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过来到这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她的个子长了点,脸也圆了起来,身上已经没有那个被买来的乡下丫头的影子了。 …… “幸好你来了。”赵太太看向杨柳,说话时她们正坐在戏园子的雅间。 就在一个礼拜前,赵声砚除了不能做剧烈的运动之外已经可以自己活动了,杨柳也不用再给他送饭送药,偶尔扶着他走路了。 赵声砚病大好了之后,也不常待在家,经常整日见不到人影,加上赵玉山也常不在家,整个赵公馆,倒是变得更加安静了。 所以这日,赵太太就带着杨柳去戏园子看戏,今儿这上面演的戏正是《霸王别姬》。 台上的虞姬正唱到:“功名富贵尽空花玉带乌纱回头了千秋事业,离合悲欢皆幻梦佳人才子转眼消百岁光阴。” 赵太太也小声跟着哼,悠悠的嗓音飘在杨柳的耳朵里,让她也跟着陶醉进去。 待退了场,杨柳还沉浸在虞姬自刎的那一刻,她从未见过如此精彩的戏,往常村子里过年看的戏都比不上。 倒是赵太太最先回过神来,看她的模样笑道:“看入迷了吧,今天唱戏的可是整个北平城大名鼎鼎的柳老板,他的戏多少人有钱也看不到。” 杨柳这才恍然,怪不得她看台下乌央乌央的都是人,且看上去都有头有脸的。 她转而看向赵太太,对方不过是临时起意,就能在这不大的戏园子里有个雅间,赵家又是何等的厉害。 二人回了家,却看见一楼的大厅里正坐着熟悉的人,正是赵声砚,他翘着双二郎腿正看着她们。 杨柳叫了一声:“二少爷。” “今儿怎么这么早回来了,”赵太太打趣道,“不和你那些兄弟们出去玩玩?” 赵声砚皱眉:“我那是有正经事,不是在外面玩。” 赵太太话题一转:“好,那读书的事你……?” “你非要现在说这个吗?”赵声砚突然打断她,又补了一句,“我已经想好了,晚点再说。” 赵太太看他的样子也没有勉强,又问道:“那你明日总有空吧?” 赵声砚以为母亲找自己有事儿,点点头:“有的。” “好,那你明日送杨柳去圣玛利亚女校一趟。 这句话让两个人都震惊了。 第二十六章 真巧 汽车碾过青石板路时,杨柳正透过车窗数着街边掠过的梧桐树。 这是她第三次坐汽车,黑色老爷车比军车柔软许多,真皮座椅散发着淡淡的香味。赵太太的手轻轻覆在她手背上,手腕上通透碧绿的翡翠镯子凉丝丝地贴着皮肤。 “待会跟着我行礼就是。”赵太太的声音柔和,她今天穿着素色的马面裙,更显得人温婉,也是她听说杨柳今天第一次来祠堂,主动说要和她一起。 “好。”杨柳乖巧地点头,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新鞋子——浅粉缎面上两只蝴蝶,是冯如梦特意让绣娘为她绣的。 祠堂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时,惊飞了檐角铜铃下的麻雀。 杨柳仰头望着"赵氏祠堂"四个鎏金大字,阳光在匾额上流淌,晃得她眯起眼。 穿过朱红色的回廊时,她的目光被廊柱上雕刻的二十四孝图吸引,即使没有字句,也依然清晰的表达出了意思。 杨柳有些惊讶,看来老爷,还是一位十分孝顺的人。 赵太太走在前面:“来,女子皆是右脚先跨过门槛。” 杨柳小心翼翼地抬起脚照做。 香炉里的灰积得很厚,三支线香被冯如梦纤白的手指捏着。杨柳从红梅的手里接过香,学着冯如梦的样子跪在蒲团上。 膝盖陷入柔软的锦垫时,杨柳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亲生父母。 “这是高祖,这是曾祖……”冯如梦指着牌位轻声介绍,沉香木牌位上金粉写的名字在烟雾中忽隐忽现。 杨柳有些失神,香灰突然折断,烫在她虎口,疼得她一哆嗦。 离开祠堂时,杨柳以为要原路返回,却见冯如梦转向西侧月亮门。 穿过门洞后又走了一小段路,眼前豁然开朗。白墙黛瓦的宅院卧在垂柳深处,飞檐上蹲着琉璃烧的脊兽,在朝阳里像团燃烧的火。 有不少人在里面忙碌着,看衣服都是赵家的佣人。 “这是?”杨柳好奇地看过去,眼前一大片皆是不同种类的花,错落有致,做成了花境。 “老爷年轻时置办的宅子。”冯如梦的绣鞋踩过青石板路,“枕梦园这名字,还是他翻了三夜书取的。” 杨柳看着冯如梦眼角细碎的纹路在晨光中舒展,忽然明白过来,这就是那日春华说的园子。 她想起在赵公馆书房里曾瞥见的那幅泛黄的照片——年轻的赵太太站在垂花门下,背后的景色似乎和这边一模一样。 有人肯为爱人花这样的心思,该是何等的幸运啊。 走过桥上时,边上池子里的锦鲤听见脚步声,纷纷聚到岸边。 冯如梦掰碎点心喂鱼,突然轻笑起来:“那会儿他刚当上上将,却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揣着全部饷银跑来找我,说‘梦如,只有这宅子才配得上你''。” 杨柳望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微风吹落一片柳叶落在她肩头,冯如梦自然地伸手拂去,杨柳忽的有些鼻腔发酸。 “秋天来了。”赵太太看着手中发黄的落叶,“之前每年秋天我娘都会亲手做桂花糕,可惜来了这边之后,就再也没吃过那个味了。” 杨柳想试着安慰几句,却始终却无法开口。 回程的车上,杨柳一直望着窗外,玻璃上映出她恬静的侧脸。 今日赵玉山不在,于是赵太太又问杨柳想不想和她一起去逛逛,杨柳自然是同意了。 赵太太回去后又换了件藕荷色滚银边的旗袍,带着镶金耳环,正对着西洋镜描眉。 杨柳局促地站在一旁,看着红梅捧来一件淡粉色洋装,荷叶边的袖口,腰间缀着细碎的亮片,是她从未穿过的样式。 “太太,这……”杨柳手指触到裙摆又缩回,冯如梦转头轻笑,唇上新涂的胭脂泛着光泽:“傻孩子,试试看。” 黄包车穿行在梧桐树荫里,杨柳并膝规矩地坐着,生怕新裙子起皱,前面车夫脖颈晒得黝黑,豆大的汗珠顺着脊梁滚进洗得发白的褂子里。 下车时,冯如梦从钱包里排出两枚银元,听见车夫千恩万谢的声音,杨柳忍不住攥紧了裙摆。 赵太太这次带她去了家成衣店,刚踏进店门,穿西装的店老板就迎上来:“赵太太可有些日子没来了!” 他目光扫到杨柳时明显一愣。冯如梦轻摇团扇:“给我们家姑娘挑几身新衣裳。” 杨柳耳根发烫,低头盯着大理石地板上自己的倒影。 试衣间的绒帘一重重拉开,冯如梦挑的樱草色洋装勾勒出初显的腰线,店员纷纷称赞:“小姐穿这身活脱脱是画报里的新时代女学生!” 杨柳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双颊泛红,发梢被红梅精心卷出弧度,两个月来精心调养的肌肤终于透出健康的光泽。 “姑娘家就该多打扮打扮。”冯如梦亲手为她别上珍珠发卡,“你瞧,多俊。” 买了几身衣服后,赵太太又带她去了买首饰,宝昌银楼的玻璃柜台里,金钗玉镯在丝绒衬布上泛着冷光。 冯如梦执意要为她添置首饰,杨柳只能看向最边上的檀木匣里头躺着的莹白的珍珠项链,标价牌上的“100”已经是里面最便宜的了。 “就要这个。”她突然指向那串珍珠。冯如梦诧异地挑眉,她急忙解释:“我喜欢珍珠的,好看。” “好,这项链和刚刚买的裙子倒也相配。”赵太太点点头,吩咐店员把东西包起来送到赵公馆。 珠宝店的铜铃还在叮当作响,杨柳刚迈出门槛,就听见一声清脆的“赵伯母!”。 抬眼望去,白薇穿着杏黄色洋装站在梧桐树下,臂弯里挎着同款式的漆皮手袋,身旁的女伴正举着新买的翡翠镯子对光打量。 “薇薇今日也来选首饰?”冯如梦笑着用团扇轻点她肩膀。白薇笑着点头,目光却越过冯如梦落在杨柳身上。 “是你?原来你认识赵伯母。” “我家远房侄女,姓杨。”冯如梦拍了拍杨柳的肩,为她做了介绍,“现在住在家里。” 白薇睫毛忽闪两下,下一秒,她就绽开甜笑:“真巧,没想到这么快又碰上了。”她亲热地挽住杨柳的手臂,香水味扑面而来。 冯如梦惊讶地挑眉,白薇就把昨晚的事情简单解释了一番,“那日我和云栖……” 杨柳听见“云栖”两字时才想起来,那位“裴四少爷”似乎从没对她说过自己叫什么。 “我们圣玛利亚女校下个月有慈善游园会。”白薇从镶金边的名片夹里抽出一张烫金卡片,塞进发愣的杨柳掌心,“杨小姐一定要来玩呀。” 冯如梦的团扇掩住唇角:“这孩子怕生,薇薇要多带带她。”扇坠的流苏扫过杨柳手腕,泛起一丝痒意。 三人的目光都看着杨柳,而杨柳看着赵太太,点了点头。 这时白薇的女伴提醒:"游园会还有表演才艺环节,杨小姐若是想上台的话可以准备一下,前几名还有奖品哦。" 回程的黄包车上,赵太太向杨柳解释白薇的身份:“白家和我们家有很多年的交情了,她和声砚还有雁回自小就相识,性子活泼,你若是愿意,日后也可以和她一起出去玩。 杨柳点头,指腹摩挲着名片凸起的烫金字,又记下了雁回这个名字。 第二十五章 半夜三更 浴室的西洋镜里,杨柳将衣领往右拉,看见自己肩上五个清晰的指印,她虽然自小干了很多活,但毕竟才十五岁,那重重的手掌拍下,就留下了痕迹,好在没人能看到。 黄铜浴缸放水的声音盖住了第一声呜咽,杨柳把自己沉进水里,滚烫的眼泪混进热水,浴缸水面剧烈晃动,分不清是颤抖的身体还是决堤的眼泪。 "哐当——"窗外一阵风撞开没关严的雕花窗,带着凉意的夜风扑进来。杨柳盯着瓷砖上蜿蜒的水痕,心不在焉地擦干身上的水珠,突然想起电影里那句“我的一生真是可怜极了”。 待吹完头发,杨柳“啪”地一声关了灯,闭眼躺在床上,可脑海里裴雁回和赵玉山的话却挥之不去。 “少奶奶。”她咀嚼着这个称呼,舌尖泛起铁锈味,从她被带来的第一天起,这三个字就沉甸甸地压在她头上。 这好似拥有着无上荣光的三个字,却没有人问她是否愿意戴上。杨柳呼吸急促,她感觉周围的黑暗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猛地坐起身来。 十二点的钟声慢悠悠从远处传来,杨柳蜷在窄小的床铺上,盯着天花板。 这间挨着赵声砚卧房隔出来的耳房原是给值夜的下人睡的,此刻却成了她唯一的避难所。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烙出一个个囚笼似的格子。 终于她忍不住掀开被子,当赤脚踩在有些冰凉地板上时,才发觉自己竟连鞋都忘了穿。 “吱呀”一声,她打开了房门,里间的房门比记忆中沉重许多。屋里飘着西药与薄荷混杂的气味,月光像层纱幔罩在四柱床上。 床上的赵声砚翻了个身,杨柳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下,看着月光在他睫毛下投出的阴影,一切仿佛回到了她刚来到这里,赵声砚还没醒的时候。 “要是你一直睡着……”她无声地动了动嘴唇,看着他脸上红润的血色怔怔出神。 窗外传来夜巡兵的声音,杨柳浑身一僵,等脚步声远去,她才回过神来,发觉掌心全是冷汗。 她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多可笑啊,这是赵家,是她名义上的夫家,她却像个贼似的。 一切都是因他而起,杨柳凝视着床上面容平静的赵声砚,心里无端地生出一点恨意来。 他生来就拥有很多东西,很多关心他的人,可她甚至连受了委屈都找不到人说,只能半夜看着这个“罪魁祸首”。 泪水砸在织锦床单上,晕开深色的小圆点。 电风扇的铜叶快速转着,她却冷得发抖。从被爹娘卖掉那刻起,她就像件货物般被转手、被估价,没有一件事她可以做决定,她被别人推着走,却不知道前方是什么。 床头的药瓶反射出一道冷光,她盯着玻璃瓶里透明的液体,突然想起村里饿死的疯女人。 “我会比她死得干净些吧……”杨柳手指无意识攥紧,至少不会连裹尸布都是稻草编的。 “你在干什么?”头上忽然有声音传来。 杨柳惊得眼泪都没擦,往上看去,泪眼朦胧间看见一双黑沉沉的眸子,透出一点儿看不太真切的光亮。 杨柳没有回答。 “在这给我哭丧呢。”赵声砚开口,他皱起的眉头和晚上赵玉山对她说话时的如出一辙。 “没有。”杨柳垂下头有些麻木的开口:“对不起,少爷。”悬在下巴上的眼泪顺势滑落。 赵声砚其实根本没睡,从杨柳推门进来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是谁了——她脚步轻得像猫,却又带着那种小心翼翼的犹豫,而且别的下人也不敢半夜三更进他房间。 他之所以没开口,就是想看看她半夜三更到底要干什么,结果等了半天都没有什么动静,他都快不耐烦了,终于听见隐隐约约传来的呜咽声。 那声音细细碎碎的,像是某种小动物,直到那时他才松开了枕头下的手枪。 赵声砚后面原本不想出声的,但是她却哭个不停,挠得他心烦。 特别是他之前还刚和父亲大吵了一架,赵玉山的怒斥还在他耳边嗡嗡作响——“你必须去读书!战场上死的人还不够多吗?!” 可他握惯了枪的手,怎么甘心去捧那些轻飘飘的书本? “别哭了。”赵声砚对着杨柳命令道。 杨柳闻言用袖子使劲擦拭,眼泪却还是停不下来。 赵声砚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直接伸手拽了她一把。杨柳踉跄了一下,跌坐在床沿,半边身子僵着,仿佛随时准备逃走。 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照在她脸上。赵声砚这才发现,她眼睛肿得厉害。 “我父亲骂你了?”他问。 杨柳低着头,没吭声。 赵声砚冷笑一声:“他今晚看谁都不顺眼。”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半晌,杨柳才极小声地问道:“……少爷为什么也没睡?” “烦。”他言简意赅。 杨柳不说话了。她知道他在烦什么——上楼的时候,他们吵得内容她都听见了,赵玉山要他读书,他却执意要回军队。 赵声砚注视着黑夜中杨柳的的轮廓,开口道:"你想读书吗?" 杨柳怔了怔,没想到他会再次问出这个问题,上次她还疑惑,现在终于发现了,这个问题与其说是问她,不如说是问给他自己的。 “想。”她轻声答。 “为什么?” “为了……更好的活法。” 赵声砚嗤笑一声:“你现在不愁吃穿,赵家少奶奶的名头挂着,还不够‘好活’?” 杨柳沉默了一会儿。 “还是想。”她说。 赵声砚又问:“为什么?” 杨柳这次想得更久,眼底残余的泪光在黑暗中闪烁。 “因为……”她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我不想哪天被赶出赵家的时候,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赵声砚愣住了。 月光下,杨柳的身形还是那么瘦弱,可她的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那一刻,赵声砚忽然意识到,这个被他家买来冲喜的乡下丫头,或许比他更明白什么是活着。 没人再说话,两人间陷入了沉默。 最后赵声砚挥了挥手:“下次再来我房里哭打断你的腿。” 清晨的钟声响起时,杨柳才发现自己竟在外面的小床上睡着了,她回到房间洗漱时,看见镜子里映出自己浮肿的脸,突然想起一件事—— 天亮后,要去赵家的祠堂拜祖宗。 第二十四章 什么是天 电影院散场后,街上仍残留着几分热闹。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了一场雨,空气很是清新,霓虹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晕开。 杨柳跟在裴雁回身后半步远的地方。她瘦小的身子裹在一条蓝色长裙里,裙摆随着步伐轻轻晃动,这还是她第一次与裴雁回单独相处。 裴雁回走在前头,高大的身影在路灯下拉出修长的影子。他西装笔挺,手杖点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偶尔有黄包车从他们身旁掠过,车铃叮当,他却始终没有抬手叫车的意思,只是不紧不慢地走着,仿佛刻意放慢了脚步等她。 “杨小姐。”杨柳心情很好,正想道谢,听见他突然开口,声音温和:“刚才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杨柳一怔,抬头看他,却只见到他侧脸的轮廓,在灯光下半明半暗。 “我刚刚做的对吗?”她小声问道,当时的冲动全凭一股气,现在回想起来反倒有些不安“我之前从来没听过这规矩。” 裴雁回轻轻笑了一声,手杖尖点了点地面:“是那服务生没有规矩。”他语气平和,却透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意味,“尤其是在北平这样的地方。” 杨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没再说话。夜风吹过,她下意识地拢了拢单薄的衣袖。裴雁回余光瞥见她的动作,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却终究没说什么。 两人沉默地走过一条小巷,拐角处有卖糖炒栗子的小贩正收拾摊子,炭火的余温在空气中散开,带着甜腻的香气。杨柳的肚子叫了一声,她慌忙低下头,耳根发烫。 裴雁回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摸出钱,递给小贩。“一包。”他淡淡道,接过油纸包,转身递给杨柳。 “我不饿……”杨柳下意识地摇头。 “拿着吧。”他的语气不容拒绝,“让赵家的少奶奶饿着肚子回去可不太好,不吃也可以暖暖手。” 杨柳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手接过。油纸包温热,栗子的香气钻进鼻尖,她却没有打开。 裴雁回继续往前走,手杖敲击地面的节奏依旧从容。“杨小姐,”他忽然开口,声音还是温和,却带着几分意味深长,“作为声砚的朋友,我还是得提醒你一句,有些事,还是应该学起来。” 杨柳抬头,正对上他微微侧首的目光。他的眼神很淡,嘴角甚至带着往常的笑容,可笑意却未达眼底。 “这儿的人,眼睛都毒得很。”他轻声道,“你的一举一动,代表的不仅是自己,还有赵家。现在别人不知道你的身份还好,但若是日后被人知道这件事,说出去也不太好听。” 五颜六色的灯光照在裴雁回脸上,让挂在脸上的笑容也变得不太真切。 杨柳攥紧了手里的油纸包,栗子的热度透过纸面灼着她的掌心。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裴雁回听到了她的回答,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去。夜风拂过,他的西装衣角微微扬起,而杨柳依旧跟在他身后,影子被拉得很长,却始终追不上他的脚步。 远处,赵公馆的灯火依稀可见。 “那就下次再见了。”裴雁回没有进去的意思,转身朝杨柳挥了挥手。 杨柳进门的时候,管家正在门口等待着,看见杨柳回来了才松了口气,他对杨柳低声说了句:“少奶奶,老爷在二楼等你。” 杨柳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她看向弯曲向上的楼梯,咽了口口水。 然而赵公馆的二楼客厅并没有人,杨柳等了一会,见没人出现便打算先回自己的房间。 她往西边走去,隐隐约约好似听见说话的声音,约往前走那声音就越近,等她到门口的时候,已经可以清晰的听到隔壁传来的对话。 是两个人在吵架。至于主角,毫无疑问是赵声砚和他的父亲赵玉山。 “你自己好好想清楚!” 伴随着这声怒吼的还有赵玉山踹开房门的声音,“砰”的一声像炸雷般在走廊回荡。 杨柳被这动静惊得浑身一颤,手中的油纸包“啪”地掉在木地板上。她慌忙弯腰去捡,抬头时正对上赵玉山阴沉的眼睛。 “老、老爷……”她话音未落,赵玉山从鼻腔里重重哼出一声,军靴碾着地板走过来,带起一阵裹着烟草与火药味的风。 “跟我过来。”四个字沉沉落下。 二楼客厅的西洋座钟“咔哒”走着,杨柳站在波斯地毯边缘,盯着自己的鞋尖。 赵玉山往皮沙发里一坐,真皮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杨柳则一动不动,直到她听见赵玉山说了个“坐”,才敢小心翼翼地坐下,半个屁股挨着沙发边沿。 “几更天了?”赵玉山盯着他,浓眉皱起。 杨柳第一时间没说话,又听他问:“裴家那小子送你回来的?” 杨柳连忙解释:“他只是有事情和我说。” “啪!”一把手枪砸在玻璃茶几上,杨柳一抖,墙上的装饰用的煤油灯也跟着闪了一下。 “赵家的少奶奶,大晚上跟别的男人一起,”赵玉山拿起手枪把仔细瞧着,“怎么,嫌我赵家不好?还是说……” 他忽地抬起眼来:“穿几天绸缎就忘记自己是什么东西了!” 杨柳被他眼中的戾气吓住了,杨柳慌忙站起身来,对着赵玉山解释:“老爷明鉴,我只是半路上碰到了裴少爷,太太对我这么好,我绝不敢做出任何对赵家不好的事来。” 墙上挂的冯如梦刺绣《心经》被穿堂风吹得微微晃动,那些金线绣的“无眼耳鼻舌身意”正对着她惨白的脸。 赵玉山突然笑了,伸手拍了拍她肩膀。粗粝的掌心像砂纸刮过细麻布,每一下都带着威胁的力度。“我不管什么原因,今后你记住,若是做出半点对赵家不好的事来,你不会想知道后果的。” “既然你这么空,明天起每日都去祠堂拜拜赵家的祖宗。”赵玉山抽回枪,接着站起身,“用你那双看过洋玩意儿的眼睛好好认认,什么才是天。” 等军靴声彻底消失,杨柳才发现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衣衫。 第二十三章 小费 浴室的西洋镜里,杨柳将衣领往右拉,看见自己肩上五个清晰的指印,她虽然自小干了很多活,但毕竟才十五岁,那重重的手掌拍下,就留下了痕迹,好在没人能看到。 黄铜浴缸放水的声音盖住了第一声呜咽,杨柳把自己沉进水里,滚烫的眼泪混进热水,浴缸水面剧烈晃动,分不清是颤抖的身体还是决堤的眼泪。 "哐当——"窗外一阵风撞开没关严的雕花窗,带着凉意的夜风扑进来。杨柳盯着瓷砖上蜿蜒的水痕,心不在焉地擦干身上的水珠,突然想起电影里那句“我的一生真是可怜极了”。 待吹完头发,杨柳“啪”地一声关了灯,闭眼躺在床上,可脑海里裴雁回和赵玉山的话却挥之不去。 “少奶奶。”她咀嚼着这个称呼,舌尖泛起铁锈味,从她被带来的第一天起,这三个字就沉甸甸地压在她头上。 这好似拥有着无上荣光的三个字,却没有人问她是否愿意戴上。杨柳呼吸急促,她感觉周围的黑暗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猛地坐起身来。 十二点的钟声慢悠悠从远处传来,杨柳蜷在窄小的床铺上,盯着天花板。 这间挨着赵声砚卧房隔出来的耳房原是给值夜的下人睡的,此刻却成了她唯一的避难所。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烙出一个个囚笼似的格子。 终于她忍不住掀开被子,当赤脚踩在有些冰凉地板上时,才发觉自己竟连鞋都忘了穿。 “吱呀”一声,她打开了房门,里间的房门比记忆中沉重许多。屋里飘着西药与薄荷混杂的气味,月光像层纱幔罩在四柱床上。 床上的赵声砚翻了个身,杨柳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下,看着月光在他睫毛下投出的阴影,一切仿佛回到了她刚来到这里,赵声砚还没醒的时候。 “要是你一直睡着……”她无声地动了动嘴唇,看着他脸上红润的血色怔怔出神。 窗外传来夜巡兵的声音,杨柳浑身一僵,等脚步声远去,她才回过神来,发觉掌心全是冷汗。 她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多可笑啊,这是赵家,是她名义上的夫家,她却像个贼似的。 一切都是因他而起,杨柳凝视着床上面容平静的赵声砚,心里无端地生出一点恨意来。 他生来就拥有很多东西,很多关心他的人,可她甚至连受了委屈都找不到人说,只能半夜看着这个“罪魁祸首”。 泪水砸在织锦床单上,晕开深色的小圆点。 电风扇的铜叶快速转着,她却冷得发抖。从被爹娘卖掉那刻起,她就像件货物般被转手、被估价,没有一件事她可以做决定,她被别人推着走,却不知道前方是什么。 床头的药瓶反射出一道冷光,她盯着玻璃瓶里透明的液体,突然想起村里饿死的疯女人。 “我会比她死得干净些吧……”杨柳手指无意识攥紧,至少不会连裹尸布都是稻草编的。 “你在干什么?”头上忽然有声音传来。 杨柳惊得眼泪都没擦,往上看去,泪眼朦胧间看见一双黑沉沉的眸子,透出一点儿看不太真切的光亮。 杨柳没有回答。 “在这给我哭丧呢。”赵声砚开口,他皱起的眉头和晚上赵玉山对她说话时的如出一辙。 “没有。”杨柳垂下头有些麻木的开口:“对不起,少爷。”悬在下巴上的眼泪顺势滑落。 赵声砚其实根本没睡,从杨柳推门进来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是谁了——她脚步轻得像猫,却又带着那种小心翼翼的犹豫,而且别的下人也不敢半夜三更进他房间。 他之所以没开口,就是想看看她半夜三更到底要干什么,结果等了半天都没有什么动静,他都快不耐烦了,终于听见隐隐约约传来的呜咽声。 那声音细细碎碎的,像是某种小动物,直到那时他才松开了枕头下的手枪。 赵声砚后面原本不想出声的,但是她却哭个不停,挠得他心烦。 特别是他之前还刚和父亲大吵了一架,赵玉山的怒斥还在他耳边嗡嗡作响——“你必须去读书!战场上死的人还不够多吗?!” 可他握惯了枪的手,怎么甘心去捧那些轻飘飘的书本? “别哭了。”赵声砚对着杨柳命令道。 杨柳闻言用袖子使劲擦拭,眼泪却还是停不下来。 赵声砚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直接伸手拽了她一把。杨柳踉跄了一下,跌坐在床沿,半边身子僵着,仿佛随时准备逃走。 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照在她脸上。赵声砚这才发现,她眼睛肿得厉害。 “我父亲骂你了?”他问。 杨柳低着头,没吭声。 赵声砚冷笑一声:“他今晚看谁都不顺眼。”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半晌,杨柳才极小声地问道:“……少爷为什么也没睡?” “烦。”他言简意赅。 杨柳不说话了。她知道他在烦什么——上楼的时候,他们吵得内容她都听见了,赵玉山要他读书,他却执意要回军队。 赵声砚注视着黑夜中杨柳的的轮廓,开口道:"你想读书吗?" 杨柳怔了怔,没想到他会再次问出这个问题,上次她还疑惑,现在终于发现了,这个问题与其说是问她,不如说是问给他自己的。 “想。”她轻声答。 “为什么?” “为了……更好的活法。” 赵声砚嗤笑一声:“你现在不愁吃穿,赵家少奶奶的名头挂着,还不够‘好活’?” 杨柳沉默了一会儿。 “还是想。”她说。 赵声砚又问:“为什么?” 杨柳这次想得更久,眼底残余的泪光在黑暗中闪烁。 “因为……”她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我不想哪天被赶出赵家的时候,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赵声砚愣住了。 月光下,杨柳的身形还是那么瘦弱,可她的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那一刻,赵声砚忽然意识到,这个被他家买来冲喜的乡下丫头,或许比他更明白什么是活着。 没人再说话,两人间陷入了沉默。 最后赵声砚挥了挥手:“下次再来我房里哭打断你的腿。” 清晨的钟声响起时,杨柳才发现自己竟在外面的小床上睡着了,她回到房间洗漱时,看见镜子里映出自己浮肿的脸,突然想起一件事—— 天亮后,要去赵家的祠堂拜祖宗。 第二十二章 汽车碾过青石板路时,杨柳正透过车窗数着街边掠过的梧桐树。 这是她第三次坐汽车,黑色老爷车比军车柔软许多,真皮座椅散发着淡淡的香味。赵太太的手轻轻覆在她手背上,手腕上通透碧绿的翡翠镯子凉丝丝地贴着皮肤。 “待会跟着我行礼就是。”赵太太的声音柔和,她今天穿着素色的马面裙,更显得人温婉,也是她听说杨柳今天第一次来祠堂,主动说要和她一起。 “好。”杨柳乖巧地点头,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新鞋子——浅粉缎面上两只蝴蝶,是冯如梦特意让绣娘为她绣的。 祠堂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时,惊飞了檐角铜铃下的麻雀。 杨柳仰头望着"赵氏祠堂"四个鎏金大字,阳光在匾额上流淌,晃得她眯起眼。 穿过朱红色的回廊时,她的目光被廊柱上雕刻的二十四孝图吸引,即使没有字句,也依然清晰的表达出了意思。 杨柳有些惊讶,看来老爷,还是一位十分孝顺的人。 赵太太走在前面:“来,女子皆是右脚先跨过门槛。” 杨柳小心翼翼地抬起脚照做。 香炉里的灰积得很厚,三支线香被冯如梦纤白的手指捏着。杨柳从红梅的手里接过香,学着冯如梦的样子跪在蒲团上。 膝盖陷入柔软的锦垫时,杨柳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亲生父母。 “这是高祖,这是曾祖……”冯如梦指着牌位轻声介绍,沉香木牌位上金粉写的名字在烟雾中忽隐忽现。 杨柳有些失神,香灰突然折断,烫在她虎口,疼得她一哆嗦。 离开祠堂时,杨柳以为要原路返回,却见冯如梦转向西侧月亮门。 穿过门洞后又走了一小段路,眼前豁然开朗。白墙黛瓦的宅院卧在垂柳深处,飞檐上蹲着琉璃烧的脊兽,在朝阳里像团燃烧的火。 有不少人在里面忙碌着,看衣服都是赵家的佣人。 “这是?”杨柳好奇地看过去,眼前一大片皆是不同种类的花,错落有致,做成了花境。 “老爷年轻时置办的宅子。”冯如梦的绣鞋踩过青石板路,“枕梦园这名字,还是他翻了三夜书取的。” 杨柳看着冯如梦眼角细碎的纹路在晨光中舒展,忽然明白过来,这就是那日春华说的园子。 她想起在赵公馆书房里曾瞥见的那幅泛黄的照片——年轻的赵太太站在垂花门下,背后的景色似乎和这边一模一样。 有人肯为爱人花这样的心思,该是何等的幸运啊。 走过桥上时,边上池子里的锦鲤听见脚步声,纷纷聚到岸边。 冯如梦掰碎点心喂鱼,突然轻笑起来:“那会儿他刚当上上将,却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揣着全部饷银跑来找我,说‘梦如,只有这宅子才配得上你''。” 杨柳望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微风吹落一片柳叶落在她肩头,冯如梦自然地伸手拂去,杨柳忽的有些鼻腔发酸。 “秋天来了。”赵太太看着手中发黄的落叶,“之前每年秋天我娘都会亲手做桂花糕,可惜来了这边之后,就再也没吃过那个味了。” 杨柳想试着安慰几句,却始终却无法开口。 回程的车上,杨柳一直望着窗外,玻璃上映出她恬静的侧脸。 今日赵玉山不在,于是赵太太又问杨柳想不想和她一起去逛逛,杨柳自然是同意了。 赵太太回去后又换了件藕荷色滚银边的旗袍,带着镶金耳环,正对着西洋镜描眉。 杨柳局促地站在一旁,看着红梅捧来一件淡粉色洋装,荷叶边的袖口,腰间缀着细碎的亮片,是她从未穿过的样式。 “太太,这……”杨柳手指触到裙摆又缩回,冯如梦转头轻笑,唇上新涂的胭脂泛着光泽:“傻孩子,试试看。” 黄包车穿行在梧桐树荫里,杨柳并膝规矩地坐着,生怕新裙子起皱,前面车夫脖颈晒得黝黑,豆大的汗珠顺着脊梁滚进洗得发白的褂子里。 下车时,冯如梦从钱包里排出两枚银元,听见车夫千恩万谢的声音,杨柳忍不住攥紧了裙摆。 赵太太这次带她去了家成衣店,刚踏进店门,穿西装的店老板就迎上来:“赵太太可有些日子没来了!” 他目光扫到杨柳时明显一愣。冯如梦轻摇团扇:“给我们家姑娘挑几身新衣裳。” 杨柳耳根发烫,低头盯着大理石地板上自己的倒影。 试衣间的绒帘一重重拉开,冯如梦挑的樱草色洋装勾勒出初显的腰线,店员纷纷称赞:“小姐穿这身活脱脱是画报里的新时代女学生!” 杨柳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双颊泛红,发梢被红梅精心卷出弧度,两个月来精心调养的肌肤终于透出健康的光泽。 “姑娘家就该多打扮打扮。”冯如梦亲手为她别上珍珠发卡,“你瞧,多俊。” 买了几身衣服后,赵太太又带她去了买首饰,宝昌银楼的玻璃柜台里,金钗玉镯在丝绒衬布上泛着冷光。 冯如梦执意要为她添置首饰,杨柳只能看向最边上的檀木匣里头躺着的莹白的珍珠项链,标价牌上的“100”已经是里面最便宜的了。 “就要这个。”她突然指向那串珍珠。冯如梦诧异地挑眉,她急忙解释:“我喜欢珍珠的,好看。” “好,这项链和刚刚买的裙子倒也相配。”赵太太点点头,吩咐店员把东西包起来送到赵公馆。 珠宝店的铜铃还在叮当作响,杨柳刚迈出门槛,就听见一声清脆的“赵伯母!”。 抬眼望去,白薇穿着杏黄色洋装站在梧桐树下,臂弯里挎着同款式的漆皮手袋,身旁的女伴正举着新买的翡翠镯子对光打量。 “薇薇今日也来选首饰?”冯如梦笑着用团扇轻点她肩膀。白薇笑着点头,目光却越过冯如梦落在杨柳身上。 “是你?原来你认识赵伯母。” “我家远房侄女,姓杨。”冯如梦拍了拍杨柳的肩,为她做了介绍,“现在住在家里。” 白薇睫毛忽闪两下,下一秒,她就绽开甜笑:“真巧,没想到这么快又碰上了。”她亲热地挽住杨柳的手臂,香水味扑面而来。 冯如梦惊讶地挑眉,白薇就把昨晚的事情简单解释了一番,“那日我和云栖……” 杨柳听见“云栖”两字时才想起来,那位“裴四少爷”似乎从没对她说过自己叫什么。 “我们圣玛利亚女校下个月有慈善游园会。”白薇从镶金边的名片夹里抽出一张烫金卡片,塞进发愣的杨柳掌心,“杨小姐一定要来玩呀。” 冯如梦的团扇掩住唇角:“这孩子怕生,薇薇要多带带她。”扇坠的流苏扫过杨柳手腕,泛起一丝痒意。 三人的目光都看着杨柳,而杨柳看着赵太太,点了点头。 这时白薇的女伴提醒:"游园会还有表演才艺环节,杨小姐若是想上台的话可以准备一下,前几名还有奖品哦。" 回程的黄包车上,赵太太向杨柳解释白薇的身份:“白家和我们家有很多年的交情了,她和声砚还有雁回自小就相识,性子活泼,你若是愿意,日后也可以和她一起出去玩。 杨柳点头,指腹摩挲着名片凸起的烫金字,又记下了雁回这个名字。 第二十一章 电影票 到了赵公馆,赵太太坐在沙发上对着她道:“好孩子,刚刚委屈你了。” 杨柳有些疑惑,赵太太接着说:“并非我不想说出你的身份,只是你现在年纪还小,这件事不让大家知道也是为你好,所以我到了家里才说。” 杨柳没想到赵太太还会因为这件事特地解释,她连忙说:“不委屈,我都明白的,一点儿也不委屈。” 赵太太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又倾身帮她整理项链搭扣,提醒道:“珍珠要常戴才养得出光泽。” 杨柳点点头,又看向赵太太:“太太,我……”她犹豫了一下,“我想学点规矩。” 赵太太正端起青瓷茶盏,闻言指尖微微一顿,抬眸看她,摇摇头:“什么规矩?” 杨柳没想到会被拒绝,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这时赵太太看向她笑着问:“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学点礼仪对吧。” “嗯!”杨柳飞快回答,生怕她不同意。 “那你就不应该说学什么规矩,这就是我第一个教你的:规矩,那是给下人学的,知道了吗?”赵太太认真看着杨柳。 杨柳心里一直把自己当成下人,听了这话,最终还是迟疑着点头。 赵太太放下茶盏,有些好奇地问:“那你跟我说说,怎么突然想学这些?"" 杨柳垂眸思索片刻,脑海里闪过裴雁回的劝告、赵玉山的冷笑,她忽然有种把所有事告诉赵太太的冲动。 但她只是深吸一口气,抬头认真道:“我想……尽快适应这里的生活。”诚然那些人的话对她有影响,但是她自己的心里,也是真的想学, 不能给太太丢面子。她在心里悄悄想着。 赵太太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是我有些疏忽了,这些本来就是要教你的,只是怕你一下子学太多累着,才想着慢慢来。” 她顿了顿,又笑道:“既然你自己提了,那我明日就给你请个老师来。” 翌日清晨,赵公馆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杨柳站在偏厅里,看着眼前这位身着深色长衫、鬓角微霜的妇人。 她脊背挺直,眼神锐利却不失温和,举手投足间透着一种久居高位的从容。 “这位是徐嬷嬷,从前在宫里伺候过贵人,最懂礼数。”赵太太介绍道,“恰好今天是周一,从今天起,她教你三天东方礼仪,另一位老师教你三天西方礼仪,周日休息。” 杨柳有些拘谨地打招呼:“徐嬷嬷好。” 徐嬷嬷微微颔首,目光在她身上轻轻一扫,便似已看透她的局促,语气却仍是温和的:“姑娘站姿不错,只是肩膀还需再放松些。” 赵太太点点头,转身离开前轻轻拍了拍杨柳的肩:“不要累着自己。” 待房门关上,徐嬷嬷从袖中取出一柄檀木戒尺,轻轻搁在案上,杨柳的指尖下意识地颤了颤。 “别怕,这不是用来罚你的。”徐嬷嬷淡笑,“礼数不是束缚,而是让你在任何场合都能从容不迫的底气。” 杨柳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是,嬷嬷。” …… 接下来的日子,杨柳的时间被安排的满满当当,从最基础的站姿、坐姿学起。 如何执茶盏、如何行礼、如何用膳时不动声色地照顾席间尊长。杨柳学得极认真,甚至夜里还在房中对着铜镜反复练习。 关于西方礼仪则是刀叉的摆放、舞会的进退、与洋人交谈时的分寸等等。 所有的这些都被安排进她接下来的日子里。 起初,杨柳的动作总是僵硬,渐渐地,她的步伐变得轻盈而稳当,两位老师都称赞她有天分,连赵太太见了都忍不住感叹:“这才像我们家的姑娘。” 杨柳心里也越发清楚,她学这些,不仅仅是为了不丢脸,也她日后生活的保障。 她想要有一天,当有人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时,能坦然迎上他的目光;当有人对她冷笑时,她能不卑不亢地回应。 而这些东西至少可以将那个淳朴天真甚至愚昧的她伪装起来,更好地融入这个世界。 就这样过了两个礼拜之后,杨柳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过来到这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她的个子长了点,脸也圆了起来,身上已经没有那个被买来的乡下丫头的影子了。 …… “幸好你来了。”赵太太看向杨柳,说话时她们正坐在戏园子的雅间。 就在一个礼拜前,赵声砚除了不能做剧烈的运动之外已经可以自己活动了,杨柳也不用再给他送饭送药,偶尔扶着他走路了。 赵声砚病大好了之后,也不常待在家,经常整日见不到人影,加上赵玉山也常不在家,整个赵公馆,倒是变得更加安静了。 所以这日,赵太太就带着杨柳去戏园子看戏,今儿这上面演的戏正是《霸王别姬》。 台上的虞姬正唱到:“功名富贵尽空花玉带乌纱回头了千秋事业,离合悲欢皆幻梦佳人才子转眼消百岁光阴。” 赵太太也小声跟着哼,悠悠的嗓音飘在杨柳的耳朵里,让她也跟着陶醉进去。 待退了场,杨柳还沉浸在虞姬自刎的那一刻,她从未见过如此精彩的戏,往常村子里过年看的戏都比不上。 倒是赵太太最先回过神来,看她的模样笑道:“看入迷了吧,今天唱戏的可是整个北平城大名鼎鼎的柳老板,他的戏多少人有钱也看不到。” 杨柳这才恍然,怪不得她看台下乌央乌央的都是人,且看上去都有头有脸的。 她转而看向赵太太,对方不过是临时起意,就能在这不大的戏园子里有个雅间,赵家又是何等的厉害。 二人回了家,却看见一楼的大厅里正坐着熟悉的人,正是赵声砚,他翘着双二郎腿正看着她们。 杨柳叫了一声:“二少爷。” “今儿怎么这么早回来了,”赵太太打趣道,“不和你那些兄弟们出去玩玩?” 赵声砚皱眉:“我那是有正经事,不是在外面玩。” 赵太太话题一转:“好,那读书的事你……?” “你非要现在说这个吗?”赵声砚突然打断她,又补了一句,“我已经想好了,晚点再说。” 赵太太看他的样子也没有勉强,又问道:“那你明日总有空吧?” 赵声砚以为母亲找自己有事儿,点点头:“有的。” “好,那你明日送杨柳去圣玛利亚女校一趟。 这句话让两个人都震惊了。 第八十三章 名字 第二日,赵声砚就找到了院子的主人,表明了他的来意。 那名富商看见大帅府的二少爷赵声砚亲自前来,想要买下他的小院,且态度和善,哪还有什么不同意,当即就将房契都拿了出来,二人上午就去官府做了公证。 等这件事办完,时间甚至还没到中午。 赵声砚也不回赵公馆了,又去让人做牌匾,一刻也不停。 这边杨柳从靶场出来后,就直接回了赵公馆。 赵玉山通常中午是不在家的吃饭的,杨柳陪赵太太一起用完饭之后,就听见她问自己对以后有什么想法。 杨柳看着眼前这个一直对自己温柔以待的妇人,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只想好好读书,然后努力赚钱,多看看外面的世界,这样我才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赵太太点头,她对杨柳说:“想做什么尽管去做,人这一辈子,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就行了。” “嗯。”杨柳点头。 她不知道为什么赵太太会突然和她说这些话,但不妨碍她为此感动。 “太太,谢谢你。”杨柳郑重地给她鞠了一躬。 赵太太扶着她:“都是一家人,不必说这些,你有这份心就行了。” “对了,声砚那孩子虽然看着长大了,其实心里也还不成熟,以后还请你多多照顾他,如果他做错了什么事,也给他一个机会。” 恐怕也只有赵太太会把赵声砚还当做一个小孩来看待了。 杨柳一口答应:“我会的,其实……一直是他在照顾我。” 赵太太轻笑:“是我说错了,那你们就互相照顾。” 杨柳对她点头,接着退出了房间。 等到杨柳周日回去小院,或者说砚柳院的时候,被院子里的变化惊到了。 “这里怎么突然多了一颗柳树?”她有些不解地看着身边的赵声砚。 “喜欢吗?”赵声砚问她。 杨柳点点头,望着那株柳树,眼中漾起笑意:“怎么突然想起种柳树?” “既然叫‘砚柳院’,岂能无柳?”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笑意。 “这院子的主人同意了?”杨柳问道。 “我已经把院子买下来了。” 赵声砚的神情很正常,但杨柳却愣是从里面感觉出了种邀功的感觉。 她笑了下,转头看着这颗嫩绿婀娜的大树,忍不住念了句:“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 “不错,杨柳小姐看来是个才女。”赵声砚鼓掌。 杨柳无奈:“不过是学校刚学的诗句,哪里称得上什么才女。” “那不知你有没有兴趣亲手为我们的院子题字。”赵声砚看着她。 “可是我的字……”杨柳第一时间就想拒绝。 赵声砚开口:“无妨,横竖是我们自己住的地方,况且就三个字,你若觉得不好,可以只练这三个字。” 他眼中闪过一丝促狭:“而且我可以教你。” 杨柳终于点头:“那请你教我。” 赵声砚挑眉:“‘请’字后面该叫什么?” 杨柳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老师”两个字在舌尖打转,却怎么也叫不出口。 她羞恼地轻轻捶了他一下,力道轻得像柳枝拂过。 赵声砚低笑出声,不再逗她:“走吧,学生。” 他们用的是毛笔,赵声砚研墨,杨柳铺纸,空气中弥漫着松烟墨的清香。 “先写一遍我看看。”赵声砚将毛笔递给她。 杨柳接过笔,深吸一口气,蘸墨落笔。“砚”字起笔尚可,但到“柳”字的竖钩时明显力怯,最后一笔甚至有些歪斜。 她懊恼地放下笔。 赵声砚却笑了:“你的字有你的风骨。”他站到她身后,右手轻轻覆在她的手上,“可以这样……” 赵声砚的手带着她的,笔走龙蛇。 新写的字融合了赵声砚和杨柳字迹的特点,柔中带刚,和“砚柳院”三个字很是相配。 “你照着这个多练几次。”他的声音近在耳侧。 杨柳认真点头。她又练了很多次,终于像样了。 “很好,就这样。”赵声砚满意地看着纸上的字迹。 “牌匾要多久?”杨柳轻声问。 “最快也要七八日。”赵声砚等墨迹干透,将写好的字仔细卷起,“到时候挂在院门上,让所有人都知道,这是‘砚柳院’。” 窗外,新栽的柳枝在春风中轻摆。 新牌匾送来的那日是周六,杨柳没有回赵公馆,而是一直带着院子里,看工人把牌匾轻轻地挂上去。 崭新的牌匾挂好后,杨柳看着它久久不能言。 都说不能给动物取名字,不然就会舍不得,想来院子也是一样的。 杨柳光是看着这三个字,心里就多了几分感情。 杨柳的生活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除此之外,和宋时玉的关系也逐渐好了起来。 宋时玉为了躲着白薇便请了一个月的病假,请了老师在家里为她上课,她空闲时便会越杨柳出来。 这天,颐和园的游船上。 “看来你哥对你还是很好的嘛,这么重要的事都没告诉你父母,还为你找理由掩饰过去。”杨柳笑着看宋时玉。 宋时玉撅嘴:“我可是答应了他很多不平等的条件呢,包括了解家里的生意,还要每天练琴。” 她的表情很是苦恼,仿佛这些对大多数人而言重要的机会是什么无关紧要甚至厌烦的事情,天真得让人羡慕。 杨柳看着宋时玉:“他也是为你好。” “我知道啊,可是我就是心里不舒服。”宋时玉蹙着眉。 杨柳眼睛转了一圈:“既然这样,我明天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怎么样?” “好玩的地方?” 宋时玉一听来了兴趣,她小时候岁父母搬到这里后,大多地方都去过了,还能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杨柳眨了眨眼:“保密,我明天早上去找你,你记得穿得轻便一点。” 宋时玉看她神神秘秘的样子更是好奇,奈何杨柳无论她怎么问都不肯透露更多。 “好吧。”宋时玉放弃了,接着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 “所以你真的还在读小学?” 她小心翼翼地再次询问,一直盯着杨柳,生怕她有半点不高兴。 杨柳点头:“还不信?我上次不是亲口和你说了吗?” 她的表情淡定,像是并不在意这件事被别人知道。 宋时玉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我只是觉得……” “觉得什么?” “觉得你看起来和我差不多,不像是只有……” 杨柳笑了笑:“可能是因为我年纪和你差不多吧,加上我之前帮了你。” “不是这样的!”宋时玉认真地反驳,只是她一时也说不出原因来。 最开始在去礼佛时碰见杨柳,那时候她给她的感觉就是以为沉静腼腆的姑娘,和她一样。那时候因为白薇她的朋友都渐渐和她疏远,她觉得或许她们能成为朋友。 后来第二次见到杨柳是在圣玛利亚学校的校门口,她们正说着话,杨柳却被白薇不由分说的拉走,那时候她还不忘回头对她说抱歉。 第三次就是在学校旁的小巷子里,杨柳的挺身而出。 她们只见过三次面,可那时候杨柳已经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温和有礼却又不怯懦,面对白薇也没有半分退让,善良又勇敢,有很多美好的品质。 她的哥哥常说,在这世道好人活不长久,可是她希望杨柳好好的。 宋时玉最后只说:“反正在我心里,你很好,不管你来自哪里什么身份。” 杨柳也没想到自己在对方的心里有这么高的评价,她笑了笑:“你也很好。” 宋时玉的眼睛就弯了起来。 第八十四章 主动 第二天,宋时玉和杨柳一起到了靶场。 宋时玉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杨柳,眼里满是惊喜。 “阿柳,你可从没和我说过你还会这个!” 杨柳笑了笑没有回答,她带宋时玉去了租枪的地方。 杨柳还没开口,守在那里的人看见她们就递了两把枪和两盒子弹过来。 “这……”杨柳有些疑惑,自己和宋时玉可是还没付钱。 她也是第一次来这里,之前的枪和子弹都是赵声砚给她的,她并不需要租这里的枪。 那名穿着军装的小士兵对杨柳说:“这是赵参谋的意思。” 杨柳明白过来,她之前就将要带宋时玉来练枪的事情告诉了赵声砚,没想到他想得这么周到。 等两人拿着枪回到了靶场,宋时玉憋了一路的话才开口。 “赵参谋是谁,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她的眼里满是八怪。 杨柳有些羞涩地笑了笑:“以后再介绍你们认识,我先教你练枪吧。” 宋时玉看杨柳没说也不勉强,其实她大概也能猜到,现在杨柳的赵家亲戚的身份很多人都知道了,只不过杨柳不说她也就不再追问。 而且她的注意力已经全被手里沉甸甸的东西吸引了。 杨柳先给宋时玉做了示范,只见她双腿前后岔开,微微屈膝,双手握枪,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的靶子。 微风吹动杨柳的短发,但她的手却很稳。 第一枪直接正中红心! 现在已经是五月多,杨柳挽着袖子,宋时玉这时注意到杨柳露出来的小臂上居然还有肌肉线条。 “阿柳你刚刚好帅啊!”宋时玉在一边不停夸赞。 杨柳笑着看她:“你要是练了半年说不定也有这个水平。” “半年?!” “嗯。”杨柳边教她动作边回答。 “手要摆好,膝盖再弯点……” “砰——” 这枪勉强挨着了边,宋时玉有些失望。 “很棒了,没有脱靶。”杨柳安慰道。 “那你当时第一次也是这样吗?” 杨柳但笑不语。 宋时玉顿时就明白了,肯定比自己好。 于是接下来,她像是被激发了斗志般努力练习。 只是奈何,她可能是没有这方面的天赋,最好也不过打中了六环。 “不练了!”宋时玉又累又气。 “好。”杨柳答应着,替她把枪收起来。 宋时玉惊讶:“你不再劝劝我?” 杨柳不解:“为什么要劝你?你不想那不练了就是。” 宋时玉看着杨柳的样子,嘿嘿一笑,没再说什么。 以往她都是听大家说做事要坚持,难得听见有人说没关系,随她的心意。 “我这佩服你,居然能坚持半年。” 宋时玉感叹,她就练了一小会儿就累的不行了。 杨柳开口:“我还挺喜欢的,很多东西能多学一点是一点儿,而且你不是练了这么多年的钢琴吗,我也很佩服你呢。” 宋时玉挠挠头,正想说什么,看见不远处走过来一个人。 “打扰了,杨小姐,上次一别,不知身体恢复得怎么样?”肖海生温和地开口。 杨柳点头:“多谢挂念,身体已经好了,这位是我的朋友宋时玉。” 宋时玉和肖海生互相打了招呼。 “不知可否请教一下杨小姐?”肖海生朝着晃了晃手中的枪。 杨柳自然没有意见。 宋时玉看着在一边互相交流的人,心中愈发好奇。 眼前这位肖医生是在主动和杨柳拉近关系,可是她又看不出他对杨柳有任何其他的心思,反而很是绅士。 难道他是因为杨柳身后的赵家?这倒是很有可能,可他身为一名医生,还能来这里练枪,应该也不是什么普通人,说不定是有什么事有求于赵家。 杨柳没有让宋时玉等太久,两人交谈结束后她就走过来,想和她一起离开这里。 而肖海生却出乎意料地没有过来,只在原地挥了挥手。 宋时玉不禁疑惑,难道自己猜错了,他只是单纯地向杨柳请教些问题? 宋时玉把自己这些猜测抛之脑后,跟着杨柳一起回去了。 等杨柳回去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赵声砚看见她回来时脸上带着喜悦。 是他很少在杨柳身上看到的那种,和朋友一起的畅快笑容。 于是他也放松了眉眼:“回来了。” 杨柳点头,接着像是想起什么:“对了,我们今天又碰见肖医生了。” “肖海生?”赵声砚显然还记得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医生,“他找你们干什么?” 杨柳摇头:“只是恰好在靶场碰见了,交流了一下。” 赵声砚皱眉:“我不知道他的来历,小心他不怀好意。” “哪有那么多危险?”杨柳笑着看赵声砚,觉得他太大惊小怪了。 赵声砚不认同地看着她:“他又不像我,对陌生人多几分防备总是没错的。” 杨柳笑着跑开:“好了我知道啦,你最近可是越来越啰嗦了哦。” 赵声砚被气笑了,她没想到杨柳居然这么说,连忙追上去:“有本事别跑,我让你知道什么是啰嗦。” 目睹这一切的赵太太眼含笑意地对身边的人开口:“看来声砚和杨柳的婚事也快了。” 徐雪琴也看着两人追逐的身影:“是啊,声砚对杨柳看来很是重视。” “对了,梦如姐,马上要过端午了,到时候我亲自为大家包几个粽子尝尝,保准是你没尝过的味道。”徐雪琴忽然对赵太太开口。 “好啊,既然雪琴这么有心,我到时候可得好好品尝。”赵太太应道。 二楼杨柳的房间里,赵声砚收敛起和杨柳玩笑的表情,看着桌上的课本,认真地问她:“你真的考虑好了?” 杨柳点头:“嗯。” “我会为你安排老师的,到时候你每天都得学各种知识,可就没有现在这么空闲了。”赵声砚确认道。 杨柳再次点头:“我想再快点儿,想和同龄人一样。” 赵声砚有些不解:“为什么,有我在,你大可以慢慢学,不必那么紧张,钱也不是问题。” 杨柳摇头:“那是不一样的,我现在吃的穿的用的,都是赵家给我的,一旦没有了,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赵声砚看着杨柳:“我知道,可是这些不会没有的,相反,我还会给你更多。我只希望你不要太心急,好好享受现在的日子。” 杨柳感动地看着赵声砚:“谢谢,你能说这些话,我已经很开心了,但我还是坚持我原来的想法。” 赵声砚知道杨柳已经下定决心,最后只看着她说:“累了就和我说。” 杨柳点头,接着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动作。 她走过去抬手轻轻抱住了赵声砚。 赵声砚身体一僵,很快就回抱住她。 他的呼吸急促,手激动地甚至有些颤抖。 这是杨柳第一次主动接近他。 像是被遗弃的小野猫终于接受了新主人的抚摸,在轻轻舔他的手。 赵声砚摸了摸她的头。 他身体战栗,可是手上的动作却很轻很轻,像是怕把她吓到了。 明明以往也做过的动作,可没有一次像现在这么小心,仿佛只要他一用力,怀里的人就会逃走,就会从他的视野里消失。 第八十五章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只是一会儿功夫,赵声砚就感觉怀里一空。 杨柳已经退出了他的怀抱。 他有些失落的轻握了下手,指尖只有一点余温。 “我要看书了。” 抱完之后,杨柳有些害羞地把赵声砚推出了房间。 等听见赵声砚离开之后她的心跳还有些难以平复。 夜色沉沉,赵公馆内一片寂静。 杨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她竟主动抱了赵声砚! 杨柳将发烫的脸埋进锦被里,却怎么也驱散不了脑海中赵声砚那双带着讶异随即又化作温柔的眼睛。 潺潺的溪水声在耳边响起。 杨柳忽然发现自己正蹲在村口的小河边,手里搓洗着一件粗布衣裳。 春日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背上,岸边的野花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阿春!快回来!”母亲在河对岸喊着她的小名。 杨柳抬起头,看见母亲朝她招手。 不知为何,她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抗拒,仿佛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在等着她。 但最终她还是放下湿漉漉的衣裳,在裙摆上擦了擦手,慢吞吞地跟着母亲往家走去。 不知怎么天忽然很阴,身边的一切都仿佛蒙了一层雾,朦朦胧胧的。 杨柳就在一片灰蒙中走着。 回到那座熟悉的小木屋时,一个穿着笔挺军装的年轻男子正坐在柿子树下的石凳上。 听到脚步声,他不耐烦地转过头。 杨柳这才看清了他的样貌,呼吸为之一顿。 他皱着眉头看她:“怎么来得这么慢?” 杨柳心头一颤,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可就在这时,那人忽然对她笑了一下。 那笑容如春风化雨,瞬间驱散了她所有的不安。 周遭的一切好像都明亮了起来。 母亲和其他人的脸依旧模糊不清,唯有那人的面容逐渐清晰。 她看见他浓密的睫毛在阳光下投下细碎的阴影,看见他唇角微微上扬的弧度,甚至看见他喉结随着呼吸轻轻滑动…… 不过奇怪的是,她的身体突然不受控制地朝他走去。 走到近前时,杨柳突然做了一个连自己都没想到的动作——她一把抓住对方的军装衣领,踮起脚在他脸上“啾”地亲了一口。 这个大胆的举动让周围的环境都有些扭曲。 杨柳正要转身逃跑,却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猛地揽住腰肢。 那人的唇带着炽热的气息压了下来,从她的唇角一路蔓延到颈侧。 他的手掌滚烫,隔着单薄的衣衫在她腰际摩挲…… “啊!” 杨柳一个激灵,猛地从梦中醒来。 窗外天光大亮,她大口喘着气,发现自己浑身是汗,单薄的睡衣黏在后背上。 更让她羞耻的是,腿间竟有一片湿滑的凉意。 杨柳颤抖着手掀开被子,借着光线看见素白亵裤上可疑的湿痕,顿时羞得无地自容。 这是她十六年来第一次做这样的梦,梦里那些旖旎的画面此刻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让她耳根烧得发疼。 “我居然……”她将滚烫的脸埋进掌心。 敲门声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赵声砚的调侃:“这个点了还不起床?” 脑海里赵声砚的身影与梦中穿着军装的青年重叠在一起。 杨柳只觉得腿一软,逃也似的钻回被窝里。 赵声砚稀奇地看着磨磨蹭蹭好半天才出房门的杨柳:“好像有人上课要迟到了。” 杨柳没说话,低着头加快了动作。 赵声砚皱眉:“今天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杨柳连连摇头。 “哦,那难道做了什么亏心事?”赵声砚含笑道。 杨柳没有回答。 她不敢和赵声砚对视,她怕一看见赵声砚的脸,就会想起什么。 “我先去上学了” 她快速从赵声砚身边走过,却被他拉住了手腕, 出乎意料的是赵声砚并没有去探究她的表现,只是拿了个包子递给她。 “拿着路上吃。” 杨柳被他的贴心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太明显,也太不礼貌了? 她强迫自己正视赵声砚:“嗯。” 赵声砚却没有和想象中的那样调侃她,只是克制地松开了手。 他知道和那些从小就在这座城市里长大的大多数女孩子不同,她没有经历过情爱,也不会像那些女孩一样含情脉脉地看着心上人,或者尽情展现自己的容貌身躯,吸引着别人爱慕的目光。 她很容易害羞,看起来生涩得不行。 可是情窦初开少女那微红的脸颊,害羞的眼神,同样令人着迷。 看着她离开的身影,赵声砚的眼中满是欣喜。 这意味着他是第一个见证者,她是春天树枝上即将为他而绽放的花朵。 他期待着有一天她能在他面前褪去这份青涩,毫无保留地展露出她最柔软的,最真实的绚丽。 因此他学会了忍耐,学会了掩饰自己的欲望。 尽管他在梦里早已想了她无数遍。 这几天,杨柳的心情忽然就放松了,一直在她心里的紧迫感被别的情感替代。 她开始注意到原来学校里有这么多花,原来微风是这么轻柔,她看什么都觉得可爱。 连学校里那位严肃的老师也被她感染,脸上多了几分笑意。 不过这份雀跃在回到了赵声砚身边时就会消失,变成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像是紧张,又多了几分暧昧。 明明已经和赵声砚相处得很久了,她甚至可以肆无忌惮地开他的玩笑。 现在又忽然变得疏远起来,不经意的触碰都会引起她巨大的反应。 “我回来了。”杨柳轻轻打了一声招呼就急匆匆回了房间,仿佛身后是什么洪水猛兽。 赵声砚沉默看着她,这已经是第五天了。 她不再抱着书本问他问题,不再和他说学校里的一些趣事,也不再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他。 晚饭时,桌上是精致可口的饭菜,但杨柳的注意力却完全不在上面。 她的视线不知怎么就被赵声砚……的嘴唇给吸引了。 几天前的那个梦她始终忘不了。 梦里,灼热的气息从那张薄唇中吐出,烫得她受不了。 赵声砚突地站起来,像是接收到了什么讯号。 他好看的嘴唇紧抿,大步走到少女跟前。 手腕就被猛地抓住。 一对上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杨柳就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赵声砚却好像没有看出她的害怕,紧紧抓着她不放。 接着他俯身向前,缓慢却不容拒绝地一点点靠近。 直到两人的鼻尖碰到了一起,呼吸交缠着,赵声砚才停下。 “你在看什么,嗯?” 他哑着嗓子问她。 杨柳没有回答。 她好像放弃了抵抗,双眼紧闭。 和她对视的那双眸子里蕴含的东西太过热烈,她无法承受。 修长白皙的脖子暴露在他眼前,是引颈就戮的姿态。 赵声砚的喉结滚了滚。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杨柳感觉到唇上传来一阵湿热的触感。 没有想象中的狂风骤雨,只是如蜻蜓点水一般,转瞬即逝。 她缓缓睁开了眼睛,却只看见赵声砚转身离开的背影。 心里的恐惧和悸动消失了,失落却涌了出来。 卧室里,赵声砚呼吸急促。 他并不是在生气,他只是在控制自己。 他也想肆无忌惮地亲吻她,让她染上自己的气息,甚至做更多过分的事情…… 可是最后那一刻,他注意到了她紧绷的脸庞和僵硬的身体。 于是他强迫自己离开那柔软的嘴唇,甚至不敢回头。 第八十六章 房间 大厅里,杨柳坐在餐桌前,不知所措。 她不知道赵声砚为什么突然离开了,她确实有些害怕,但是…… 他生气了吗? 杨柳这样想着。 赵声砚没有回来吃晚饭。 杨柳像个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的小孩,她不知道那种时候什么反应才是正确的,只有本能反应。 等赵声砚看见杨柳不再躲着他,反而时不时地偷瞄自己,脸上还有那种做错事的愧疚,他才反应过来,自己那天的转身离开让她误会了。 “我没有生气,我只是怕控制不住自己。” 他认真地看着杨柳。 他怎么可能生她的气呢,他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 “那就好。”杨柳终于放下心来。 赵声砚看着她,心里想着她怎么这么笨。 明明是自己要“欺负”她,却还担心他有没有生气。 “你以后要小心被人骗。”他叹了口气。 杨柳皱眉看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你怎么总看不起我,他们都说我很聪明。” 赵声砚看她认真的表情,笑着认错:“好,是我的错,不该那么说。” “等放假我带你出去玩吧,就当道歉怎么样?”他提议道。 杨柳:“可是……” 赵声砚知道她在顾虑什么:“放心,只去几天,不会耽误你的,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好。”杨柳答应,来到这里快一年了,她却还没有去过太多地方。 假期很快到来,东北那边不是很太平,所以赵声砚打算待杨柳去冀省鲁省那边转转。 军用吉普车上,杨柳在副座好奇地看着周围陌生的景物,她从小到大一共只去过两个地方,一个是何言村,另一个就是北平城了。 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出省,也因此,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赵声砚耐心地解答了。 杨柳还想再问,赵声砚开着车无奈地开口:“我的大小姐,我的嗓子都干了。” 杨柳脸一红,将水壶递给他:“喝吧。” 赵声砚没有接,看了看握着方向盘的双手,又转头看了眼杨柳,意味不言而喻。 杨柳小心翼翼地将水壶凑到赵声砚嘴边,看他喝了好几口。 “谢谢杨小姐的体贴。”赵声砚笑着看她。 杨柳脸微微一红。 汽车开了大半天,中间还路过好几个收费站,原本凶神恶煞打算多收点过路费的守卫,看见军用的吉普车和上面的车牌,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恭敬。 杨柳好奇:“这是怎么回事?” “当然,现在头上的那位是大总统,我父亲作为他手下的将军,他们看见我们军区的车牌又怎么敢招惹。” 杨柳点头,怪不得赵声砚选择开着军车带她出去。 “不过你可不要以为他们是什么遵纪守法的好人,没有我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安全,外面路上都是些黑帮土匪还有混混,抢钱都算是最轻的。”赵声砚神色严肃地看着杨柳。 杨柳小脸也变得紧绷起来,目光不自觉看着周围。 赵声砚看她紧张的样子笑道:“不过有我在,这些都不是问题,你可以想想吃什么了,豆沫、凉糕、罩火烧,还有煎饼、高粱饴,还有海鲜……你肯定都没吃过。” 杨柳听得眼睛发亮,对地理位置这些都没有概念的她当然也不知道后面那些其实都是鲁省的特产了,而像他们这样的速度,要是到鲁省再往返的话,所花的时间恐怕比她想的要多很多。 中午他们在车上吃的午饭,又开了一个小时后,她们到了第一个落脚点。 这居然是一座小院,看来赵声砚早有准备。 赵声砚将车开进院子之后,就开始动手将他们的部分东西搬进屋。 一进屋,他就皱起了眉。 当初他吩咐手下去办这件事的时候,明明说过了要两间卧室的,但现在…… 确实是两间卧室,只不过其中一间空间狭小,床也不过一米,翻身就会掉到床下,而另一间的床却是张两米的大床。 赵声砚瞬间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他都要被气笑了,被他安排做这件事的老张是跟了他很久的手下,是赵声砚真正的心腹,也是过命的兄弟。 可正是如此,他才会如此安排,真难为一个大老粗还能想到这一出。 他决定回去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一顿! 杨柳看赵声砚站在门口没动,问了句:“怎么了?” 赵声砚示意她自己看,杨柳往里走了走,就发现了奥秘。 这里与其说是两间房,倒不如说那个小房间是外间,条件简陋地不行。 杨柳走过去,看着那张小床,轻轻摸了摸,嘴角含笑:“没关系的,我可以睡这里啊。” “不行!这床太小了,你睡里面的大床。”赵声砚坚决反对。 “其实我还挺怀念的,你知道吗,当时你昏迷的时候,房间里面就有这样一个小房间,当时我就是睡在那的。” 杨柳的声音带着几分怀念,难得地回想起自己刚到赵公馆的场景。 赵声砚当时只能躺在床上,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也从未深想过。 毕竟谁会在意一个不讨喜的乡下小孩睡在哪里呢,就算她和自己有婚约。 原来她那时候离他这么近吗,他忍不住想。 杨柳接着说:“其实那个小房间,比我在家里住的还要好,床和被子都很软,还有淡淡的香味。” “而且在那里照顾你也很方便。”她补充道。 赵声砚看着她带着笑容回忆过去,似乎完全不在意那些往事,但是他听着却心疼得不行。 “我已经好了,现在应该是我照顾你,所以你去睡里面的大床。”他直接将杨柳的东西放了进去。 杨柳看着他:“那你睡哪?” 赵声砚没有说话,只是将自己的东西放在了外间。 杨柳刚要说话,赵声砚就打断了她:“先别管这些了,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说完他就拉着杨柳的手出了院子。 杨柳只能跟在他后面:“可是……” 赵声砚回头看了她一眼,嘴角带着温柔的笑,眼中闪着光,像个无忧无虑的大男孩。 杨柳看着他英俊的侧脸,又瞥见两人交握的双手,忽然就不想再开口了。 那种烦恼就先抛到脑后吧。 街上,现在并不是饭点,路上人也不是很多。 杨柳看着冷清的街道,有些失望。 赵声砚对她眨眼示意她别急,接着熟门熟路地带着杨柳往西边走,远远地就能听见热闹的吆喝声。 走近一看,街上人来人往,还有各种小吃的香气飘来。 “你怎么知道这条街这么热闹?”杨柳惊讶地看着赵声砚,眼中还有几分崇拜。 “没什么,只是以前来过。” 赵声砚淡定地摇头,一副这不算什么的表情,但是他眼中的得意还是出卖了他。 第八十七章 幸运 “听说赵二少带着杨小姐出去玩了。”周潮生状似随意地开口。 若是赵声砚在此,恐怕也要惊讶一番,竟然有人如此关注自己的行踪。 白薇嘴角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她昨天才真的确认了杨柳是被赵家买来冲喜的事情,也知道的杨柳的准确身份。 虽然赵家一直瞒着,但是其实如果仔细去查杨柳身份的话并非没有破绽,只是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很少有人愿意为这件事得罪赵家,即使偶然知道了也只会装作不知道,接着把杨柳当赵家的远亲。 若是他们只是有这层关系她勉强可以理解,可是那天她看着赵声砚的眼神,他明显不只是把杨柳当做冲喜的工具那么简单。 他对杨柳竟然是有感情的。 白薇没想到,自己竟然输给的不是什么江南来的知书达理温婉小姐,而是一个乡下来的野丫头! 自己之前的怀疑果然没错,她当时就看杨柳畏畏缩缩土里土气的样子,想在游园会上稍微试探一番,结果却出现了个宋清解了围。 不过后来她看赵声砚对杨柳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就像对个陌生人一样,也就放下心来,想着杨柳能得赵太太的青眼,自己和她交好也没有坏处。 她自嘲地笑了一声,竟然是自己看走了眼。 身边的人递过来一杯酒,白薇却没有接。 她看着周潮生指尖夹着的香烟,淡淡开口:“给我一根。” 周潮生眉毛一挑,便从自己的香烟盒里抽出一根,递了过去。 白薇吸了一口,被呛得咳嗽了好几声。 “不习惯吧?烟这东西对身体不好,”周潮生笑着开口劝说。 白薇没看他,又抽了几口,依旧被呛得不行,不过比第一口稍好了一点。 渐渐地,她开始习惯这股苦涩且辛辣的味道,刺激过后是麻木中带着愉悦,并且伴随着一丝清新,白薇皱眉。 像是看出了白薇的疑惑,周潮生解释道:“这是我们最新研究的产品,里面专门加了薄荷。” “我记得你说你是做烟草生意的?”白薇看着身边的人,似乎想了起来。 周潮生点头:“是。” “给我拿点。”白薇从手包里直接拿了钱给他。 “好。”周潮生一口答应,也没说什么不必付钱的话。他知道白薇这种心高气傲的人相处,最忌讳的就是刻意恭维讨好,或者拿她家里说事,最好是像个朋友一样。 白薇将剩下的半支烟抽完,起身打算迈入舞池中。 周潮生连忙起身:“不知我可有这个荣幸……” “下次吧。”白薇看也没看,随意地扔下一句。 周潮生也没生气,坐回了座位,看着白薇被年轻的男士包围。 早就注意着这边动静的公子哥纷纷上前,他们中不乏名流贵族,平日里都是众星捧月的,此时却摆出了相同的邀请姿态。 白薇挑了个看得顺眼的,伸出手,那个穿着蓝色休闲西装的男子立刻欣喜地上前,小心翼翼地扶着白薇往前走。 其余人则只能失望地看着两人。 自从他们发现白薇变成了月宫的常客后,很多人就动了心思,不管是白薇的身份还是她的容貌,都值得他们努力争取。 二人在舞池里旋转着,白薇今天穿着一身红裙,像是一朵盛开的玫瑰。 在轻微的眩晕中,她感受到了一丝快意。 赵声砚,你看不上我没关系,眼光比你好的人有的是。 冀省的街道比北平城窄得多,石板路被磨得发亮,两旁挤满了各式摊贩。 杨柳好奇地张望,她是第一次出省,看什么都新奇,连路边的小狗都想去逗逗。 赵声砚没说什么,默默地把她多看了几眼的东西都买了下来。 杨柳穿着一身浅绿色的旗袍,在人群中格外清新脱俗。她踮着脚尖,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不远处喷火的杂技艺人,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荷包已经从衣袋里漏出了一个角。 “杨柳,别走太远。”赵声砚在身后嘱咐道,手里正数着铜板给卖小吃的老汉。 “知道啦!”杨柳头也不回地应着,已经挤到了杂技摊子最前排,围观的人群发出阵阵喝彩。 杨柳看得入迷,忽然感觉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嗯?”她回过头,只见身后人头攒动,分不清是谁碰了她。 就在她转回去的瞬间,一阵劲风从耳畔掠过。 紧接着“砰”的一声闷响,左侧一个穿灰布衫的瘦小男子被狠狠按在了地上。 “啊!疼疼疼——”那人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杨柳惊得后退半步,这才看清是赵声砚单膝压在那人背上,一手反剪着对方的双臂。 “好大的胆子,”赵声砚声音很冷。 “发生什么了?”杨柳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赵声砚抬头看她,见她这副懵懂的样子:“看看你的东西。” 杨柳这才慌忙摸向衣袋——原本装着银钱的小荷包已经不翼而飞,她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大爷饶命啊!”被按在地上的小偷哀嚎着,“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接着他突然换上一副哭腔:“我妹妹病得快死了,实在没办法才……” 杨柳心一软,犹豫地看向赵声砚:“要不……这次就算了吧?” 赵声砚深深看了她一眼,松开了钳制:“把偷的东西都交出来。” 那小偷连连点头,哆哆嗦嗦地伸手入怀,却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就要逃跑。 谁知赵声砚早有防备,长腿一伸就把他绊了个狗吃屎,动作快得杨柳都没看清。 “敬酒不吃吃罚酒。”赵声砚冷笑一声,直接扯开那人的衣襟,哗啦啦掉出来三个绣花钱包。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那是我的荷包!”一个胖妇人尖叫着扑上来。 “天杀的贼骨头!”另一个老汉也挤上前。 转眼间,那小偷就被愤怒的人群围住拳打脚踢。 赵声砚把杨柳的钱包还给她,就带着她离开了,至于那个小偷,自然会有人处理。 转过两条街后,喧嚣声渐渐远了。 赵声砚看着杨柳:“以后出门在外,钱财一定要贴身放好。” 杨柳低着头,耳朵尖红红的:“嗯。” “还有,”赵声砚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她,“别轻易相信陌生人的话。上回说你容易被人骗,你还生气。” 这次杨柳没有反驳,老实的点头。 她从小生活在何言村,邻居多半都沾亲带故,很少看见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后来又在赵家生活,接触到的一直都是一些不差钱的人,根本不知道外面的社会是怎么样的,这回也算是长了一个记性。 她摩挲着荷包上绣的柳叶纹样,忽然轻声问:“为什么那人要去偷东西呢?明明可以找份工作。” 赵声砚望向远处灰蒙蒙的天际:“要么是真有难处,要么就是好吃懒做。” 他顿了顿说道:“如今都在打仗,多少人流离失所。人都往城里挤,哪有那么多活计可分?” 杨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注意到街角蜷缩着几个衣衫褴褛的孩童,正眼巴巴地望着卖烧饼的摊子。 “可是,偷东西总归不是个法子。”她摇头。 “活不下去的时候,人就顾不上那么多了。”赵声砚的声音柔和下来,伸手替她拂去肩头不知何时落下的一片落叶,“这就是现在的世道。” 杨柳怔怔地望着他,她开始认真地思索起来,关于世界,关于活着。 回客栈的路上,杨柳一直沉默着。经过一个卖糖人的摊子时,赵声砚突然买了一只小兔子形状的递给她。 “别想太多,尝尝看,很甜。”他放软了语气。 杨柳看着他,忽然觉得在这样的环境里,能有人为你挡风遮雨,自己是多么幸运。 第八十八章 比欲望更深 晚上回到租住的小院子,杨柳对着那张大床犯了难。 大房间里,那张两米宽的雕花木床上铺着崭新的竹席,泛着清凉的光泽,而隔壁的小房间,那张一米宽的硬板床上只铺了一层薄褥子,连枕头都没有。 “你先去洗漱。”赵声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刚洗了把脸,发梢还滴着水珠,白色背心被浸湿了一片,隐约透出结实的肌肉轮廓。 杨柳点点头,抱着换洗衣物快步走向浴室。 温热的水流冲散了白日的疲惫,她磨蹭了很久才出来,穿着那条淡紫色的真丝睡裙。 睡裙并不暴露,但毕竟是夏天的衣物,V领的设计露出精致的锁骨,裙摆刚好盖过膝盖。 推开浴室门的瞬间,她看见赵声砚正背对着她整理床铺。 听到动静,男人转过身,目光在触及她的瞬间明显一滞。 此时的杨柳和往常不同,穿着睡裙的她是慵懒的、惬意的,多了几分成熟女人的气质。 她湿漉漉的黑发披散在肩头,水珠顺着脖颈滑入肌肤。平日里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软软地搭在额前,衬得她整个人柔软得不可思议。 “我、我去小房间睡。”杨柳结结巴巴地说,她低着头想绕过赵声砚,却被一把拉住手腕。 “你的东西都在大房间,我睡小床。”赵声砚的掌心烫得惊人,声音却很平静。 杨柳抬头,正对上他深邃的眼睛。 “可是……” “没有可是。”赵声砚松开手,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要是被人知道让你睡小房间,我成什么人了?” 看见杨柳还是没动,他忽然勾起嘴角:“给个表现的机会?” 这略带调侃的语气让杨柳的脸轰地烧了起来,她慌乱地点头,几乎是逃也似地进了大房间。 半夜,杨柳翻来覆去睡不着。 竹席早已被她的体温焐热,窗外的蝉鸣一声比一声聒噪。 她盯着天花板,脑海里想象着赵声砚蜷缩在小床上的样子,那么高大的一个人,躺在那么窄的床上,怕是连翻身都不能…… “赵声砚?”她轻轻唤了一声。 “嗯?”隔壁立刻传来回应,声音里没有半分睡意。 杨柳咬着唇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掀开薄被,轻手轻脚地走到连通两间屋子的门前。 木门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赵声砚仰面躺在小床上,双臂交叠垫在脑后,身躯将床全部占满。 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他转过头,锐利的目光在黑暗中准确锁定了她。 赵声砚的房间没有窗帘,他借着窗户外的光线打量着杨柳,她的五官看不太分明,唯有那双眼睛映着月光在发亮,此时正看着他。 “你要不要进来睡?”杨柳的声音很轻。 赵声砚没有立即回答。 杨柳以为他没听清楚,又问了一遍。 "你确定?"赵声砚的声音比平时低沉许多。 杨柳看着那张几乎容不下他的小床,心里有些难受,这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平时过得都是好日子,现在却为了自己,甘愿挤在那样一张小床上…… “我确定,我们可以盖两床被子。”她鼓起勇气开口。 她顿了顿,又小声补充:“而且你不会做坏事的,对吗?” 赵声砚突然低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几分无奈。 他觉得杨柳是被人派来锻炼他的意志力的,她就那么看着他,就能让他好不容易筑起的防线全部瓦解。 不过他承认,他对杨柳的提议动心了。 赵声砚缓缓坐起身,肌肉线条在背心下若隐若现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几乎填满了整个门框,投下的阴影将杨柳完全笼罩。 黑暗中,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像是盯上猎物的猛兽。 杨柳能清晰地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热气。 大床上,杨柳飞快地把自己那床薄被卷到里侧,空出大半位置。 赵声砚沉默地铺好另一床被子,躺了下来,姿势却还是和在外面时一样僵硬,一动不动。 身体是舒服了,但精神又变得难熬起来。 寂静在房间里蔓延。 两人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格外清晰。杨柳能闻到赵声砚身上传来淡淡的味道,并不难闻,反而让她心跳加速。 “睡不着?”赵声砚突然开口,声音低沉磁性。 杨柳轻轻“嗯”了一声。 “知道我为什么知道那里有条街吗?”赵声砚望着天花板,开始讲述当年随军经过此地的往事。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像一首安眠曲,杨柳也被他影响,渐渐放松,眼皮越来越沉。 确认身旁的人呼吸变得均匀后,赵声砚缓缓侧过身。 他借着昏暗的光线注视着身边的人,呼吸急促,下身的硬的发疼。 但最终却只是小心翼翼地拨开她额前的碎发,极轻地落下一个吻,然后翻身下床,大步走向院子。 夜风微凉,赵声砚靠在树下,点燃一支烟,猩红的火星在黑暗中明灭,就像他此刻躁动难安的心。 当心上人就躺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发间的幽香萦绕在鼻尖,他又怎么可能像他表现的那样无动于衷? 但比欲望更深的,是他的心。 第二天杨柳醒来的时候,发现身旁的赵声砚竟罕见地还在沉睡。 他侧卧着,半边脸陷在枕头里,黑发此刻凌乱地散在额前,杨柳注意到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想来是昨夜没睡好。 她小心翼翼地撑起身子,生怕惊扰了他的睡眠。 杨柳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她回头看了眼仍在熟睡的赵声砚,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换好衣服后杨柳出了门。 清晨的街道上已经热闹起来,杨柳穿行在早点摊之间。蒸笼里冒出的白雾裹挟着包子的香气,炸油条的"滋滋"声此起彼伏。 她买了刚出锅的豆浆、金黄酥脆的油条,还有几个皮薄馅大的肉包子。 回到小院时,赵声砚已经起来了,他站在井边洗漱,白色衬衫的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 “醒了?我买了早点。”杨柳向他示意自己手里的东西。 赵声砚点头:“你先去吃饭,一会儿还要赶路。” “你需不需要多休息一会儿?”杨柳关心地问道。 赵声砚淡淡回道:“没事,这不算什么。” 榆木方桌上,豆浆冒着热气,杨柳小口啜饮着,目光瞟向对面的人。 赵声砚吃饭的样子很好看,修长的手指捏着油条,动作优雅得不像在吃街边早点。 杨柳放下碗:“我想学开车。” 赵声砚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她:“开车?” “嗯。”杨柳点点头,“我看你一个人开这么久,太累了,要是我会开,以后就能替你了。” 忽然意识到什么,她的脸颊渐渐染上绯色,这话说出口,不就等于承认她想着以后还要和他一起吗? 赵声砚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作温柔的笑意:“好。” 就这一个字,却让杨柳心头一暖。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说“女孩子学什么车”,也没有质疑她的能力,就这样简简单单地答应了。 “不过,”赵声砚擦了擦手,神情忽然严肃起来,“学车不是儿戏,得从头开始认真学。” 杨柳重重点头:“我一定认真学!” 第八十九章 遇险 冀省和北平很近,只不过冀省比北平贫穷很多,一路上都比较荒凉,幸好景色还算不错。 杨柳推开车门,扑面而来的是一阵裹挟着青草香的山风,眼前的小溪清澈见底,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溪畔几株垂柳随风轻摆,投下斑驳的树影。 “就在这里吃午饭吧。”赵声砚从后备箱取出一块布,铺在树荫下的平地上。 他的动作利落,修长的手指将布料的褶皱一一抚平,又捡来几块光滑的鹅卵石压住四角。 杨柳脱了小巧的皮鞋,将棉袜整齐地叠好放在一旁,她提着裙摆,赤足踩在溪里的鹅卵石上,冰凉的触感让她忍不住轻呼一声:“好凉快!” 赵声砚回头,正看见她小心翼翼地探脚入水的模样,她的脚踝纤细白皙,浸在清澈的溪水中,像温润的羊脂玉。 “你休息会儿,我去生火”赵声砚别开眼,卷起衬衫袖口。 杨柳坐在粗布上,双足轻轻拨动着溪水,看着赵声砚弯腰捡拾枯枝的背影。 他的衣服被汗水微微浸湿,贴在宽阔的背脊上,随着动作隐约显出肌肉的轮廓。 不多时,一个简易的三角烤架就搭好了。 “你要抓鱼?”杨柳睁大眼睛,看着赵声砚用随身的小刀将一根木棍削尖,挽起裤腿。 赵声砚“嗯”了一声,脱了皮鞋,他的小腿线条结实有力,脚掌踩在溪底的鹅卵石上,激起细小的水花。 “看好。”他忽然抬手,木棍如闪电般刺入水中。 哗啦! 一条肥美的鲫鱼被精准地钉在木棍上,鱼尾还在奋力摆动,溅起了大大小小的水珠。 “好厉害!”杨柳忍不住拍手。 赵声砚的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扬,他利落地处理完鱼,又很快捉到第二条。 火堆已经烧得旺盛,两条鱼被串在树枝上,在火焰上方慢慢变得金黄。 “你居然还带了调料?”杨柳惊讶地看着赵声砚从车里取出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盐、辣椒粉和一小瓶油。 赵声砚专注地翻动着烤鱼:“昨天买的,感觉用得上。” 油滴落在火堆里,发出“滋滋”的声响。 香气渐渐弥漫开来,杨柳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她托着腮,目光在烤鱼和赵声砚之间来回游移:“没想到你会这些,总觉得和赵家大少爷的身份不太符。” 赵声砚的手顿了一下:“忘了我是当过兵的?” “可我以为就算打仗,你身边也会有人照顾。”杨柳歪着头。 赵声砚轻咳一声,耳根微微发红。 事实上,作为赵玉山的儿子,他在军中确实备受优待,就连最艰苦的时候,也有好几套换洗衣物。 抓鱼不过是某次野外训练时,他一时兴起学的把戏罢了。 “没有的事。”他故作严肃地翻动烤鱼,“我可不是那种人。” 杨柳眨了眨眼,虽然赵声砚面上不显,但她分明看见他眼神闪烁,语气也比平时虚了几分。 相处这么久,她早摸透了这人的脾气——越是心虚,越要板着脸装正经。 “嗯,我相信你。”杨柳抿嘴一笑,故意重重点头。 赵声砚:“……”怎么感觉哪里不对? 二人用过饭后休息片刻就上路了。 烈日当空,车内的温度越来越高,赵声砚的衣衫后背已经湿透,汗珠顺着他的鬓角滑落。 杨柳拿着团扇,努力给他扇风:“要不要找个地方歇会儿?” “快到了。”赵声砚目视前方,喉结随着说话上下滚动。 杨柳看着心疼,掏出绣着柳叶的手帕,轻轻替他拭去额头的汗水。 赵声砚明显僵了一下,但没躲开。 “那你再坚持一下。”杨柳柔声道。 赵声砚单手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搁在车窗边,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车门。 他看了眼地图:“前面就是青石镇了,再有个二十分钟就能——” 话音未落,车子转过一个狭窄的弯道,前方赫然出现几根粗木桩横在路中央。 五六个衣衫褴褛的汉子站在路障后,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家伙——砍刀、铁锹、甚至还有一把生锈的草叉。 赵声砚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他不动声色地将右手滑向座位下方的暗格,声音压得极低:“杨柳,拿枪。” 杨柳的反应极快,她纤细的身子立刻弯下去,遮住了手上的动作。 再直起身时,那把乌黑的手枪已经稳稳地藏在她的裙摆后。 她的表情异常冷静,只有微微发白的指节泄露了内心的紧张。 军用吉普缓缓停下,赵声砚没有下车,只是降下车窗,锐利的目光扫过这群人。 为首的汉子个子不高,却壮实得像头牛,此刻他正用一把豁了口的砍刀拍打着自己的掌心,眼神贪婪地打量着这辆罕见的军车。 “张哥,怎么说?”一个瘦猴似的男人凑过来。 被叫做张哥的汉子啐了一口,先是谨慎地看了眼车牌——那确实是军方的标识,但当他看清车里只有一对年轻男女时,胆子顿时大了起来。 “把值钱的都交出来!不然别怪老子不客气!”张哥猛地将砍刀劈在引擎盖上,发出“咣”的一声巨响。 赵声砚的目光看着他:“你认得这车牌?” 张哥表情一僵,接着又变得不屑:“认得又怎样?这荒山野岭的,宰了你们谁知道?” 他恶狠狠地盯着赵声砚腕间的那块瑞士产的百达翡丽:“老子最恨你们这些有钱的公子哥!” 赵声砚的表情依然平静,只有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收紧:“我最后问一次,让不让开?” “不让!”张哥狞笑着,突然伸手去拉车门,“今天不仅要钱,这妞儿也留——” “砰!” 一声枪响震碎了山间的寂静,回声不断传来。 子弹打在张哥脚边,溅起的碎石划破了他的裤腿。 所有人都僵住了,但出乎意料的是,竟没有人逃跑。 张哥的脸色变了几变,最终咬牙挥手:“撤、撤开!” 几个同伙战战兢兢地去搬路障,有个年轻人吓得不住发抖,被张哥一脚踹在屁股上:“没用的东西!” 赵声砚始终单手持枪,眼神冷得像冰。就在车子即将通过路障时,那名张哥忽然换了一副狰狞的表情,从身后掏出了一把手枪,对准赵声砚。 “小心!”杨柳注意到了这一幕,连忙将赵声砚向自己这边拉,然后用手挡住赵声砚的头往下按。 赵声砚其实也注意到了这一幕,头也随着杨柳的动作低下。 “砰!” 子弹擦着赵声砚飞过,在窗玻璃上留下一个蛛网状的弹孔。 赵声砚的反应很快,他头都没回,反手就是一枪—— “啊!”张哥的腹部绽开一朵血花,踉跄着后退几步,手里的枪掉在地上。 吉普车咆哮着冲出路障,扬起一片尘土。 杨柳死死抓着手枪,一直回头看着他们,直到几人变成几个小圆点消失在尽头。 “没事了。”赵声砚的声音柔和下来。 他空出右手,轻轻覆在杨柳颤抖的手上。 杨柳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 第九十章 良辰美景 快三点的时候,车子终于驶入一座小镇,路边的大树投下大片阴影,几名老人摇着扇子在树荫下闲聊乘凉,几个孩童赤着脚在街边追逐嬉戏。 十分平常的画面,终于让杨柳悬了一路的心落回原处。 “到了。”赵声砚停在一栋两层木楼前,他利落地跳下车,绕到副驾驶为杨柳开门。 杨柳的脚踩在实地上时还有些发软,她先警惕地打量了一眼周围的环境,发现没什么异常。 然后她抬头看了眼住处斑驳的木门,又看向身旁的赵声砚,他神色如常,仿佛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遭遇不过是场幻影。只有衬衫袖口沾染的一点火药味,提醒着那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302和303,”旅馆里掌柜的是个满脸褶子的老头,眯着眼递来两把铜钥匙,“热水六点后供应。” 木楼梯吱呀作响,赵声砚走在前面,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整个走廊的光线。 他在转角处停下,突然回头说道:“这次是两个正常房间。” 接着他加了一句,算是为自己辩解:“老张他们总算知道不能太过分。” 杨柳听他说这个,就想起昨晚和赵声砚睡在一张床上的事情。 忙着羞涩,心中的惧怕就少了一些,她“嗯”了一声,接过赵声砚手里的东西进了房间。 房门在身后关上的瞬间,杨柳打量了一圈,这间客房虽小却很整洁,一张单人床,一个榆木衣柜,窗前还有张书桌。 她刚把行李放下,房门就被轻轻叩响。 “是我。”赵声砚低沉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杨柳打开门,只见他手里拿着那把藏在副座下的那把手枪。 “放枕头底下会不会安心些?”赵声砚将枪递过来,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掌心。 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杨柳一怔。 她抬头看向赵声砚,他眉峰微挑,表情认真得仿佛在讨论天气:“如果有坏人来,你就一枪打爆他的头。” “……” 杨柳哭笑不得地接过枪。 如果她生活在二十一世纪,一定会知道这种行为叫“直男式安慰”。 但奇怪的是,这粗糙的话语确实让她安心不少。 手上有武器,确实能给人很大的安全感,何况她还刚见识过它的真正威力。 “知道了。”她小声应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枪柄上细密的纹路。 赵声砚似乎满意了,看了她一眼就转身离开,杨柳却注意到他后颈处有一道浅浅的红痕,那是她今天情急之下按着他躲避子弹时留下的指甲印。 杨柳在桌子前坐下,她此次出来还带了一本书,刚好用来打发时间。 赵声砚拿着街上买的小吃回来时,杨柳正在房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看书。 听见突然传来的脚步声,她合上了书本,走到床边偷偷握紧了手枪。 经过那件事之后,她的神经短时间都不能完全放松下来,果然古人说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是有道理的。 杨柳可以想象同学曾经说过的战后创伤是怎么回事了,而赵声砚当时又是怎么度过的呢?他那时候也不过和她差不多大吧…… 她的思绪飘了飘,不过很快就回过神来,全神贯注看着门口。 直到门外赵声砚熟悉的声音响起,杨柳才放松下来去开门。 赵声砚拎着几个油纸包推门而入,身上有刚刚从外面带回来的味道,杨柳轻轻嗅了嗅,是混合着尘土、食物、还有阳光的温暖气息。 “都是冀省特有的。”他将油纸包一一摊开,甜腻的香气顿时弥漫整个房间。 杨柳凑近一看,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块凉糕,糯米外层裹着豆沙馅,入口即化。 “好吃!”她眼睛一亮,下意识地又拿起一块递到赵声砚嘴边,“你尝尝。” 赵声砚向来不嗜甜食,但此刻还是俯身,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 杨柳的指尖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触电般缩了回来。 “怎么样?”她强作镇定地问。 赵声砚慢条斯理地咀嚼着,目光却始终没离开她的脸:“很甜。” 不知是在说糕点,还是在说眼前人。 “出去走走吧。”用过晚饭,赵声砚突然提议。 杨柳望向窗外,因为是夏天,尽管已经五点了,但现在天还很亮,晚霞将云朵染成瑰丽的紫红色,窗外有微风吹来,街道上人来人往,耳边是各种叫卖声,好不热闹。 杨柳在想着会不会有危险,赵声砚像是看出了她的犹豫,安慰说道:“放心,镇子里还是安全的。” 接着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语气笃定:“有我在。” 杨柳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到赵声砚的声音就觉得安心,忍不住相信他说的话。 她点点头,取下挂在门后的遮阳帽。 小镇的傍晚比白日更热闹。 街边支起了各色摊子,灯笼一盏接一盏亮起来,杨柳亦步亦趋地跟在赵声砚身后,突然感到手心一暖。 赵声砚不知何时牵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掌宽大温暖,虎口处有常年握枪留下的薄茧,摩挲着她细腻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杨柳没有挣脱,悄悄地回握住。 没有人认识他们,在这陌生的小镇上,他们看起来不过是一对最普通的情侣。 卖花的小姑娘蹦跳着过来:“先生给太太买支绒花吧!” 赵声砚看了看杨柳,见她没说话,就买下了一支海棠红的绢花,动作轻柔地将它别在杨柳鬓边。 他的指尖拂过她柔软的耳垂:“好看。” 杨柳仰头看他,灯火倒映在她清澈的眸子里,像是落入了满天星辰。 这一刻,所有的恐惧与不安都消散在夏夜的风中,只剩下掌心相贴的温度,真实得让人想哭。 远处传来悠扬的胡琴声,有人在唱:“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赵声砚紧了紧握着她的手,低声问:“累不累?” 杨柳看着他摇摇头,发间的绢花随着动作轻轻摇晃。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小姑娘用手指着前方:“妈妈快看!” 抱着孩子的母亲抬头看去—— 这条灯火通明的长街的尽头,有两个年轻人正在拥吻。 第九十一章 海 直到站在杨柳的房门前,赵声砚才不舍地松开了手。 他摸了摸她的头,声音低沉:“早点休息吧。” 杨柳这次没有抗拒,她感受着头顶传来的温柔动作,小声地应了一声,发丝在他掌心轻轻蹭过。 赵声砚笑了笑,替她把房门打开,杨柳走进去之后却没有关上门,她看着那道背影,高大的身形在走廊的灯下显得格外挺拔。 她忽然喊道: “赵声砚!” 被叫到名字的人顿住脚步,回过头:“怎么了?” 走廊尽头的窗户漏进一缕夜风,吹得壁灯轻轻摇晃,光影交错间,杨柳看见赵声砚深邃的眸子里映着自己的身影。 杨柳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叫了对方,她只是忽然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 最后她只是摇摇头,轻轻地说了一句:“明天见。” 声音轻地像要飘起来,连她自己都不确定能不能听见,对面的人眼神却变得很柔软。 “明天见。” 是同样温柔的回应。 杨柳的心忽然像开了盖的汽水一样就泛起了细密的气泡。 她快速地关上门,捂着自己的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掩盖那“咚咚咚”的心跳声。 自己和赵声砚的感情发展完全超过了她的想象,特别是今天晚上她和赵声砚还接吻了,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 她还能回忆起赵声砚唇上的温度,彼时街边小贩的吆喝声、孩童的笑闹声都仿佛远去,只剩下彼此交错的呼吸。 他宽厚的手掌托着她的后脑,指尖穿过她的发丝…… 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了! 杨柳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她把脸埋进掌心,发出一声小小的呜咽,努力让自己不再回想。 浴室的水汽氤氲,杨柳将整个人浸在温热的水中,嘴角是怎么都压不住的笑意。 水珠顺着她的锁骨滑落,在浴桶中激起细小的涟漪,窗外偶尔传来几声蝉鸣,更显得夜深人静。 擦干身子换上睡裙,杨柳望着镜中的自己,唇瓣还有些微肿,比平时的颜色更深。 她轻轻触碰自己的唇角,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赵声砚的气息,她红着脸上了床。 明明是深夜,床铺也很柔软,杨柳却没有睡意。 她还是忍不住在脑海里回想今天和赵声砚发生的一切: 山路上黑洞洞的枪口、子弹打在车窗上的裂纹、鲜血在黄土路上绽开的刺目猩红。然后是傍晚时分,他牵着她走过长街,掌心相贴的温度,还有那个猝不及防却温柔至极的吻。 这经历可谓十分精彩,更重要的是—— 自己居然不知不觉和赵声砚发展到了这一步。 明明之前她还在和赵声砚说解除婚约的事,可现在她已经将赵声砚当做是最亲近的人了,那是种和她对赵太太不一样的亲密,是她羞于开口,甚至在午夜梦回都会情不自禁红了脸的感受。 他是让她心旌摇曳的存在。 杨柳将脸埋进枕头,她终于确定自己真的喜欢上了赵声砚。 只是这份心动,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呢? 是他在私塾里为她出头,在宴会上带着她跳舞时?还是她被绑架时看见他通红的双眼,被他紧紧抱在怀里时? 又或者是从最开始,她在房间里见到那个如画般的年轻人的第一眼。 “我喜欢他啊。” 她的声音如叹息般,不知是说给谁听。 …… 第二日清早,杨柳推开房门,却意外发现赵声砚已经等在走廊上。 他今天换了件浅色的长衫,衬得人如修竹,正倚在窗边看着晨报。 听到动静,赵声砚抬起头,结果就再也挪不开眼。 “早安。”杨柳的态度比之前坦然许多。 赵声砚见她没有和第一次那样的逃避举动,眼中绽放出惊喜。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直接牵起她的手,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轻柔:“我们去吃早饭。” 他的掌心有些潮湿,力道却坚定无比。 若是让认识赵声砚的人见到,绝对会惊掉下巴。 那个一向高高在上沉着冷静地赵家二少爷,也会像个毛头小子一样脸红地去牵心仪女孩的手,语气温柔地能让他们掉一地鸡皮疙瘩。 杨柳就跟着他走下楼,两只手十指相扣。 虽然两个人都没有明说,但是他们都知道,自己在和对方交往。 客栈大堂飘着各种食物的香气。 赵声砚点了满满一桌,小笼包、油条、豆腐脑,还有一碟杨柳爱吃的桂花糖藕。 他不停地给她夹菜,目光盯着她不放。 杨柳看他的样子,连自己嘴角沾了东西都不知道。 她微微倾身,笑着擦去他嘴角沾到的芝麻:“傻子,别看了。” 赵声砚的眸子瞬间暗了下来,他捉住杨柳的手腕,在她掌心落下一个轻吻:“嗯。” 杨柳微微红了脸,却并没有躲闪,而是一直笑着。 她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相处的,也不懂什么矜持,但是既然她确定了,就会顺着自己的心意去做。 赵声砚刚刚的举动,她很喜欢,所以她就要把自己的喜欢传递给他,让他知道。 用过早餐后,赵声砚就一路带着杨柳,缓缓在街道上行驶着,带她欣赏着沿路的人文风景。 他今天开得很慢,时不时侧头看杨柳一眼,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杨柳有些不适应,她推了推赵声砚:“你看路。” 这时赵声砚才转过头。 车窗半开,暖风徐徐灌入车厢,杨柳靠在副驾驶的窗边,发丝被风吹得轻轻飘动。 她忽然想到什么:“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赵声砚却没有回答,他微微侧头:“想不想看海?” “海?”杨柳猛地坐直身子,声音都不自觉大了起来,“是书本上说的那个海吗?那个一望无际、蔚蓝辽阔的大海?” 赵声砚被她孩子气的反应逗笑了,他腾出右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是,就是那个海。” 他的拇指在她细腻的皮肤上摩挲了一下,“想去吗?” “想!”杨柳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随即又犹豫起来,“可是,这样要多花好几天吧?我还想着早点回去上课。” 赵声砚瞥了她一眼,发现她虽然嘴上这么说,但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却写满了渴望。 “老师可以等,但海边的日落不等人。”赵声砚的声音带着诱惑。 杨柳咬着下唇,内心天人交战,她想起课本上描绘的碧海蓝天,想起插图中那浩瀚无垠的深蓝。 “真的可以去吗?”她小声问,眼睛里闪着期待的光。 赵声砚唇角微扬:“已经往东开了一个小时了。” 冀省的东边是鲁省,而鲁省的东边,就是海。 杨柳这才注意到路边的指示牌——“往青岛 150公里”。 她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你早就计划好了!” 赵声砚镇定地目视前方,但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却收紧了几分:“嗯。” 杨柳看着赵声砚的侧脸,没再说什么,只是伸手轻轻地为他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 第九十二章 回程 吉普车缓缓驶入这座滨海小城时,太阳已经偏西。 海风透过车窗缝隙钻进来,带着杨柳从未闻过的腥咸气息。 她趴在窗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远处那抹若隐若现的蓝色,那是她只在书本上见过的大海。 “我们到了。”赵声砚停在一栋两层高的旅馆前。旅馆招牌上的漆已经斑驳,但门口挂着的贝壳风铃在风中叮当作响,别有一番风情。 杨柳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发丝被海风吹得飞扬。 她深吸一口气,连空气都和北平不一样,湿润、咸涩,却又莫名让人心旷神怡。 “我先去放行李!”她拎着小皮箱噔噔噔跑上楼梯,赵声砚看着她雀跃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杨柳刚把衣物挂好,就忍不住跑去敲响了隔壁的房门。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赵声砚站在门口,领口松了两颗扣子,露出锁骨处一小片肌肤。 他的眼下有淡淡的青色,显然长途驾驶让他疲惫不堪。 “我们什么时候……”杨柳的话戛然而止。 她看着赵声砚略显苍白的脸色,突然改口:“你先休息吧,我去买晚饭。” 赵声砚摇摇头,伸手将她有些乱的刘海拨到耳后:“一起去。”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海边的落日很美,我想和你一起看。” 杨柳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这样温柔的情话从赵声砚口中说出来,让她既甜蜜又酸涩。 她忍不住想,他是不是也曾带别的姑娘来看海,是不是也这样温柔地对别人说过话? 她不愿这样想,可是她忍不住,赵声砚这样出色的人,在遇到她之前,怎么可能没有…… 她数次想要开口,可又不愿意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怕赵声砚会觉得她不相信他,觉得她小心眼。 “杨柳?”赵声砚疑惑地唤她。 “啊?”杨柳猛地回神,心里一惊。 明明才确定关系不久,自己怎么就变得这样患得患失? 她主动牵起赵声砚的手,不再想那些事情:“走吧。” 细软的沙滩在脚下延伸,潮水有节奏地拍打着岸边。 杨柳脱下鞋,赤足踩在微凉的沙滩上,细沙从脚趾缝里溢出,痒痒的触感让她忍不住轻笑出声。 “快来!”她回头对赵声砚招手。 远处的海平线上,夕阳正缓缓下沉。 橙红色的光芒将整个海面染成金色,天空从橙红渐变成粉紫,云朵如同被点燃般绚烂。 杨柳一步步走向海水,冰凉的海浪没过她的脚踝,又迅速退去。 她怔怔地望着这壮丽的景象,胸口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 杨柳站在原地,就这样一直看着,一望无际的海在远处变成一条直线,太阳缓缓落下。 “好美……”她轻声呢喃,眼眶不知为何有些发热。 赵声砚走到她身后,双臂环住她的腰肢,下巴轻轻搁在她肩头,他的胸膛温暖宽厚,隔着衣料传来有力的心跳。 暮色渐浓,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海平线下。 海风突然变得凛冽,杨柳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赵声砚立刻收紧手臂,将她整个人包裹进自己怀里。 杨柳侧头,望进赵声砚深邃的眼眸,此刻那里面盛满了她看不懂的情绪,深沉如眼前这片大海。 “谢谢你带我来。”她轻声说,反手抱住他的腰。 赵声砚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碰了下她的唇角。 海风呼啸,浪花拍岸,但这个吻温柔得不可思议,仿佛时间都为之静止。 杨柳放心地将身体向后,整个人靠在赵声砚怀里,赵声砚没说话,只是抱得又紧了一些。 当两人分开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远处的渔船上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倒映在漆黑的海面上,宛如坠落的星辰。 “冷吗?”赵声砚低声问,手指轻轻摩挲着她冰凉的脸颊。 杨柳摇摇头,看了眼两人紧握的双手。 海风依旧在吹,但相贴的体温足以抵御所有寒冷。 第二日,晨雾还未散尽,码头上已经热闹起来。 渔夫们吆喝着将一筐筐新鲜的海货搬上岸,海鸥在头顶盘旋,发出清脆的鸣叫。 杨柳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鱼腥味,木质的栈桥被海水浸得发黑,踩上去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小心台阶。”赵声砚回头提醒,伸手扶住她的胳膊。 杨柳点点头,她的目光被停泊在岸边的一艘崭新渔船吸引——船身漆成蓝白色,船头还系着一条红绸带,在晨风中轻轻飘动。 赵声砚唇角微扬,利落地跳上甲板,转身向她伸出手:“来。” 杨柳将手放进他的掌心,借力一跃,轻巧地落在甲板上,船身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吓得她立刻抓紧了赵声砚的手臂。 “别怕。”赵声砚低笑,顺势揽住她的腰。 船夫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二位坐稳喽!”渔船缓缓驶离码头。 阳光直射在海面上,泛起粼粼波光。 杨柳站在船头,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深蓝,胸口涌上一阵莫名的恐惧——这片浩瀚的蔚蓝之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而他们的小船就像一片落叶,随时可能被吞噬。 “怎么了?”赵声砚察觉到她的僵硬,低头问道。 杨柳摇摇头,不自觉地往他怀里靠了靠。 赵声砚虽然不解,但还是调整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他的胸膛温暖坚实,心跳声透过衣料传来,沉稳有力。 正午时分,船夫在甲板上支起小桌,端上一盘刚钓上来的海鱼,鱼肉雪白,淋着特制的酱汁。 杨柳夹了一筷子,鲜美的滋味在舌尖炸开,让她忍不住眯起眼睛。 回到岸上时,潮水已经退去,露出一片金色的沙滩,杨柳提着裙摆,赤脚踩在湿润的沙子上。 “快看!”她突然蹲下身,从沙子里挖出一个漂亮的贝壳,“是粉色的!” 赵声砚走过来,站在她身旁,他接过贝壳,指尖在她掌心轻轻一刮:“很配你。” 杨柳笑着转身,去找更多贝壳,却意外发现一只小螃蟹正横着爬过沙滩,她又跑过去。 两人就这样在沙滩上玩到日落,捡了满满一袋贝壳。 杨柳的裙摆被海水打湿,发梢沾着细沙,却笑得很开心。 晨光中的海边小城宁静美好,白墙黑瓦的房屋错落有致,渔船上飘着袅袅炊烟。 杨柳站在车前,久久地望着这幅画面。 “喜欢的话,以后常来。”赵声砚将行李放好,走到她身边。 杨柳点点头,最后深吸一口带着咸味的空气,转身上车。 杨柳靠在窗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装在玻璃瓶里的贝壳。 “下次带你去上海。”赵声砚突然开口,“坐游轮,去更远的地方看海。” 杨柳转头看他,晨光为他俊朗的侧脸镀上一层光晕,她轻声应道:“好。” 第九十三章 婚事 夜色已深,赵公馆的门廊灯却依然亮着。 汽车缓缓停下,杨柳推开车门,夜风裹挟着熟悉的桂花香扑面而来。 “可算回来了!”赵太太披着件薄纱披肩,正坐在大厅里。 暖黄的灯光映着她保养得宜的脸庞,眼角细纹里盛满笑意。 她站起身拉住杨柳的手:“让我瞧瞧——哎呦,晒黑了不少!” 杨柳抿嘴一笑,海边的阳光确实厉害,她的鼻尖还泛着淡淡的粉色,原本白皙的肌肤镀上了一层蜜糖般的光泽。 “我们去了海边呢!”杨柳眼睛亮晶晶的,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一个绣着海浪纹的布囊,“给您和琴姨带了礼物。” 布囊里躺着几枚贝壳,有乳白色螺旋纹的宝螺,粉紫色扇形的小贝壳,赵太太接过那枚,指尖轻轻抚过它凹凸不平的表面。 虽然库房里多的是南洋运来的珍奇珊瑚,但此刻她脸上的欣喜却十分真切。 “秀儿,去把我书房那个琉璃匣子取来。”赵太太转头吩咐下人,又对杨柳柔声道,“你送的,我得好好收着。” 赵声砚笑着站在一旁,他轻咳一声:“母亲,这次我们还带了些特色吃食,您记得尝尝,我先去回房了。” “去吧去吧。”赵太太摆摆手,目光却意味深长地在儿子和杨柳见来回扫视。 待赵声砚的脚步声远去,赵太太亲昵地挽起杨柳的手往偏厅走:“这一路上,和声砚处得可好,怎么突然去了海边?”她指尖的翡翠戒指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 杨柳:“是他提议的。” 灯光里,赵太太瞧见女孩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颤动的阴影,唇角却抿出甜蜜的弧度。 这般情态,过来人哪还有不明白的? “年轻真好啊。”赵太太忽然感叹,伸手替杨柳拂去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我像你这般大时,也最爱到处游玩。” 她看出了杨柳的羞涩,话锋一转:“明日让厨房熬些百合粥,海边湿气重,得祛祛寒。” 杨柳乖巧地点头,又从布囊底层取出一个缀着金色斑点的贝壳:“这个想送给时玉。” 赵太太了然一笑:“正好,她前日还来问过你。” “去吧,早些休息。”赵太太拍拍她的手,“赶了这些天路,肯定乏了。” 杨柳点头告退。 二楼,赵声砚正站在房间门口,杨柳看着他:“怎么了?” “晚安。”赵声砚走过来,轻轻的吻落在她的额头上。 杨柳看着他,同样道了句“晚安”。 第二日,宋家大厅。 宋清坐在太师椅上,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茶已经凉了,水面浮着几片舒展开的茶叶。 宋老爷坐在主位,手中拿着一支金色的烟斗,他慢条斯理地往烟斗里填着上好的云南烟丝,灰白的眉毛下,一双锐利的眼睛时不时瞥向儿子。 宋夫人坐在一旁,手里攥着条绣着兰花的帕子。 “清儿,”宋老爷突然开口,“昨日李家的宴席,你觉得他们家那位小姐如何?” 宋清抬起头,他穿着件衬衫,领口处别着一枚小小的银质胶片徽章,是电影协会的纪念品。 他声音温和:“父亲,我现在还年轻,想先专心事业。” 宋老爷正给手中的金色烟斗加烟丝,此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不赞同地看着他:“自古以来,儿女的婚姻大事都是由父母决定的,你只说有没有看上就是。” 宋夫人也转向儿子,声音放柔了些:“清儿,那李家小姐模样周正,身子骨也结实,到时候嫁过来,一定可以生好几个儿子。而且林家和我们宋家也算是门当户对,我和你父亲都很喜欢,你先把亲事定下,过两年再……” “母亲,”宋清突然站起身,“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大家都讲究自由恋爱,我想结婚的人,一定得是和自己互相喜欢的,至于那些能不能生儿子,什么门第我觉得并不重要。” 他看着自己的父母:“我要娶的人,必须是我真心所爱。让我和一个陌生人定亲,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这句话像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湖面。 宋老爷猛地站起来,烟丝撒了一地。他指着儿子鼻尖的手指都在颤抖:“好啊!读几年洋学堂,拍的什么狗屁电影,就学会这些混账话!还不知道早点回来帮家里做事!” 他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接着道:“你都二十三了,我像你这么大时,你都会满地跑了!” “你是不是看上哪个使唤丫头了?”宋老爷突然怀疑地看向他,“我告诉你,只要我活着一天,那种人就别想进宋家的门!” 他说完就气冲冲地走了,宋清喊了他几声也不回应。 宋夫人望着丈夫远去的背影,又看向自己的儿子,叹了口气。 “清儿,你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但也要懂得家里的难处,你父亲这两年身子骨大不如前了,现在只想抱个孙子,你又是家里的独苗,到时候家里的生意,总要由你接手的。” “家里不是还有妹妹吗,我看她在生意上挺有天赋的。”宋清看着母亲。 宋夫人不赞同地开口:“时玉终究是个女孩子,将来是要嫁人的。” 宋清沉默地站在原地,他想说女孩子也可以做生意,嫁了人也不代表她就不是宋家的人了,可他知道不管自己怎么说,父母都是不会听的。 宋夫人拍了拍儿子的手:“你再想想吧。”说完转身离开了。 屋里只剩宋清一个人,却突然冒出了一个声音。 “哥。” 宋清看着从偏厅走出来的宋时玉:“你怎么在这?你刚刚都听到了?” 宋时玉点点头,安慰他:“哥,我不觉得拍电影是什么丢人的事,而且你拍得很好,以后一定可以成为大导演的。” 然后她又想到什么,低下头:“你也别太生气,毕竟爸妈他们……也是为了你好。” 宋清眉头稍微缓和了些,拍了拍妹妹的肩膀笑着道:“你长大了。” 只是他转身走出房间,路过庭院时还是叹息了一声。 微风吹过,一片花瓣落在他的肩上,轻飘飘的,没有任何分量。 大厅里,宋时玉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嗯”了一声。 当杨柳看见宋时玉的时候,她正一动不动坐在院子里,像在发呆。 “我给你带了礼物哦!” 杨柳笑着开口,可走近时才发现宋时玉低垂的眉眼。 她应了一声,看起来很低落。 “你怎么了?”杨柳急忙关心地问道。 人在受委屈时,最听不得的就是别人的安慰了。 杨柳这么一问,宋时玉的眼泪就刷的流了下来。 “杨柳……” 虽然刚刚还乐观地安慰了哥哥,但是听见母亲最后说的话,宋时玉还是有些难受。 她红着眼睛:“你说,难道女孩子就只能嫁人吗?明明上次我去帮忙,他们还说我做得好,可是最后他们却只想让大哥继承家里的生意,从来没有想过我,我也是宋家的人啊。” 杨柳听明白了她伤心的原因,走过去握住宋时玉的手,不停安慰她,但她还是很难过。 最后杨柳看着她,犹豫了一下缓缓开口:“时玉,我还没和你说过我的事情吧……” 宋时玉抬头,泪眼朦胧地看向她。 第九十四章 介绍 “其实……我并不是什么赵家的亲戚。” 杨柳深吸一口气,看着宋时玉开口说道。 “什么?”宋时玉惊讶地眼泪都停了,杏眼睁得圆圆的。 杨柳眼神却飘向远方,仿佛在回忆什么。 “我来自一个很穷的村子,”杨柳的声音很轻,“因为一个原因到了赵家,刚来时,我又黑又瘦,什么也不懂,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甚至赵家的下人都看不起我。” 宋时玉的嘴巴微微张开,她上下打量着杨柳,眼前这个举止优雅、谈吐大方的姑娘,怎么也无法和“乡下丫头”联系在一起。 “很惊讶吧?”杨柳笑了笑,“因为我一直在学习,学礼仪,学知识,也学为人处世,这是我唯一的出路,现在的我,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宋时玉已经完全不知道说什么了,她佩服地看着杨柳:“你真的很厉害。” 杨柳看向宋时玉,眼神坚定:“我想告诉你的是,不要管别人怎么说,只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然后努力去做就是了。” “赵太太和我说过,女孩子千万不要把后半生都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唯一能靠得住的就是自己。”杨柳的声音轻柔却有力。 宋时玉握住杨柳的手:“谢谢你,我从来没想过这些,我原本以为自己生活总有很多不如意,现在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过的很好了。” 她擦掉眼泪,声音渐渐坚定:“我要让父母看见我的能力,我不只能做一个妻子,也能做好别的事情,自己的未来要自己掌握。” 杨柳笑着点头:“我相信你。” 宋时玉看着杨柳,觉得她一点都不像和自己同龄的人,身上有种独特的气质,她想到自己的哥哥,突然说道:“说起来,你觉得我哥怎么样?” “啊?”杨柳不知道话题怎么突然就到这里了。 她说道:“宋导演?他人很好啊,当初拍电影时很照顾我……” 宋时玉笑得像只小狐狸:“我哥除了痴迷拍电影,简直完美!”她掰着手指数,“长得帅、家境好、脾气也好……所以,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杨柳连忙打断:“停停停!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什么?”宋时玉惊呼,差点跳起来,“是谁?我怎么不知道?” 杨柳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眼神变得柔软:“就是那天来这里接我的人。” 宋时玉歪着头回忆,突然倒吸一口冷气:“难道是……赵家二少爷?!” 杨柳羞涩地点点头:“嗯。” “那他喜欢你吗?”宋时玉好奇。 杨柳点头:“不过这件事你可千万得替我保密。” “放心!”宋时玉做了个封嘴的动作,得到了这么个大新闻,她的眼睛都是亮亮的。 杨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贝壳,海蓝色的纹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对了,给你的礼物,我自己捡的。” “好漂亮!”宋时玉捧着贝壳,爱不释手,“所以你这些天不在家就是和赵二少一起去的海边?” 杨柳点点头,眼前又浮现出那天的晚霞,还有赵声砚温暖的怀抱。 她的笑容甜蜜而羞涩,看得宋时玉忍不住打趣:“回神啦!现在可是在和我聊天呢!” 两个姑娘的笑声在花园里回荡,惊飞了几只停在花朵上的蝴蝶。 直到午饭时分,杨柳才依依不舍地告别,临走时,宋时玉紧紧抱了她一下:“谢谢你,杨柳。” 晚上,书房里赵声砚正拉着杨柳手指把玩:“明天和我的朋友一起吃个饭,怎么样?” 杨柳看向他,他是要宣布他们的关系? “好。”她点头同意。 赵声砚倒是有些意外,他原以为杨柳会迟疑一番,没想到她这么干脆。 杨柳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我和你在一起这件事,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赵声砚一把把她拉进怀里:“放心,没有人敢说你。” 第二日早晨,赵声砚请的家教老师就来了。 杨柳端坐在桌前,纤细的手指握着钢笔,在笔记本上工整地记下重点。 家教李老师推了推金丝眼镜,指着黑板上的数学公式讲解着,声音温和却清晰。 赵声砚悄无声息地站在窗外,透过半开的窗户,他能看见杨柳专注的侧脸,时而微微蹙眉,时而恍然大悟般舒展。 赵声砚就这样看了好一会儿,目光柔和得像一池春水。 等到晚上,水晶吊灯将乐乡饭店的包厢照得明亮,杨柳挽着赵声砚的手臂走进来时,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些。 “哟,来了!”裴雁回第一个站起来,西装革履的他看起来风度翩翩,他的未婚妻陈婉坐在一旁,穿着淡粉色的洋装,朝杨柳温柔地笑了笑。 陈升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衬衫领口敞着两颗扣子:“我当初怎么说来着?表妹变女友!”他得意地冲众人挑眉,引来一片笑声。 张小芸今天穿了身利落的裤装,闻言翻了个白眼:“歪打正着。” 赵声砚绅士地为杨柳拉开椅子:“正式介绍一下,这是杨柳,我的女朋友。” 掌声顿时响起,杨柳的脸颊染上绯红,在灯光下格外动人。 她偷偷瞄了眼赵声砚,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那双平日里锐利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温柔。 陈升举杯调侃:“总算开窍了,我们还以为你要当一辈子和尚呢,当初白薇……” 话还没说完,他自己就停了下来。 包厢里突然安静了一瞬,裴雁回赶紧转移话题:“说起来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前不久。”赵声砚面不改色,却在桌下悄悄握住了杨柳的手。 张小芸托着腮,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啧啧,这眼神都能拉丝了。”她故作哀怨地叹气,“就剩我一个孤家寡人……” “不是还有陈升吗?”裴雁回坏笑着指指对面。 “呸!”张小芸嫌弃地撇嘴,“谁要跟他凑对!” 陈升正往嘴里塞牛排,闻言差点噎住:“小爷我还看不上你呢!” 众人哄堂大笑,气氛重新热闹起来。 “上次我订婚宴就看出来了,”陈婉突然轻声对杨柳说,“赵二少扶你去休息时,那眼神……” 她抿嘴一笑:“现在果然成真了。” 杨柳想起那天赵声砚担忧的神情,心头一暖,她正要回应,却听见陈婉又低声道:“你们感情真好。” 这话里带着淡淡的羡慕。杨柳抬头,发现裴雁回正在和陈升说话,完全没注意这边。 杨柳知道裴雁回和陈婉的婚事是家里安排的,并不是自由恋爱,她犹豫了一下,轻轻握住陈婉的手:“多相处看看?也许只是时间问题。” 陈婉闻言淡淡笑了笑:“但愿吧。” 杨柳不禁看了赵声砚一眼,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是多么幸运的事。 赵声砚似乎察觉到她的情绪,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 第九十五章 后悔 裴雁回和陈升坐在月宫角落的卡座里,面前的红木圆桌上摆着几瓶洋酒和玻璃杯。 陈升懒散地靠在真皮沙发上,衬衫领口敞开,露出锁骨处一道浅浅的疤痕。他晃着酒杯里的琥珀色液体,挑眉看向对面西装笔挺的裴雁回:“怎么,不用陪未婚妻?” 裴雁回慢条斯理地解开袖扣,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家里的安排罢了。” 他的目光扫过舞池中摇曳的身影,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趁还没结婚,多玩玩。” “也是。”陈升仰头灌了口酒,喉结滚动,“说起来,赵二那小子真和‘表妹’在一起了?” 他故意在“表妹”二字上加重语气,眼里闪着促狭的光。 裴雁没想到自己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他轻轻地哼笑了一声:“表妹。” 他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杯沿:“没想到他喜欢这种。”他的视线落在舞池中央突然出现的身影上,“难怪拒绝了白薇。” 白薇穿着一袭红色的长裙,在灯光下闪闪动人美艳。 她挽着一个陌生男子的手臂步入舞池,瞬间成为全场焦点。 那男子约莫二十五六岁,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面容俊美得近乎阴柔,与赵声砚的阳刚之气截然不同。 “各位来宾!”主持人洪亮的声音透过喇叭传来,“今晚的‘舞后’评选正式开始!” 音乐骤然变得热烈,白薇和男伴随着节奏旋转。 她的舞步轻盈如蝶,高跟鞋在木地板上划出优美的弧线,周围的人群不由自主地让出一片空地,掌声和口哨声此起彼伏。 “舞后!舞后!”不知是谁先喊起来,很快整个舞厅都沸腾了。 白薇仰头大笑,雪白的脖颈在灯光下如同天鹅般优雅。 主持人将一顶镶满水钻的小皇冠戴在她头上,她接过话筒,声音甜得像蜜:“谢谢大家。” 白薇拒绝了其余人的邀请,和周潮生往座位走去。 裴雁回和陈升对视一眼,默契地拿起酒杯走向白薇的座位。 陈升笑嘻嘻地凑过去:“恭喜啊,白大小姐,我们都多久没见了?” 看见他们,白薇的神情变得有些冷淡:“是挺久了。” 看见裴雁回他们,某些试图忘记的记忆又会浮现。 周潮生看向白薇:“不知这两位是……” 白薇转向身旁的男子:“周潮生,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裴雁回,家里是开银行的,陈升是交通部长的儿子。” 周潮生起身,姿态谦逊却不卑微。 他接过陈升递来的酒杯,轻轻一碰:“幸会。” 他的声音带着些许上海口音,温润如玉:“在下是个商人,做点烟草生意,初来北平,还请多关照。” 裴雁回打量着这个陌生男子,他约莫比自己矮半头,但胜在气质儒雅,穿着不俗。 交谈间,周潮生将上海滩的趣事娓娓道来,又不着痕迹地恭维了北平的风土人情,他讲话风趣幽默,竟然和他们都能说的上话。 结束后,他从镀金烟盒里取出几支进口雪茄分给众人。 接着又从拿出自己的名片:“几位若是日后以后有需要可以找我。” 裴雁回挑了挑眉,拿过那张名片看了起来。 “失陪一下。”周潮生看出了他们眼神交流,是有旧要叙,彬彬有礼地欠身。 待他走远,陈升迫不及待地压低声音:“白薇,你知道赵二和杨柳的事了吧?” 白薇的手指猛地收紧,酒杯里的香槟泛起涟漪:“一个乡下买来的冲喜丫头罢了。” “什么?!” 陈升差点打翻酒杯,他本来只想说他们在一起的事情,谁知道竟然听到了这样一个大消息。 他瞪大眼睛看向波澜不惊的裴雁回:“你也知道?” 他有种被抛弃的感觉,合着这件事就他不知道呗。 周潮生则在一边安静地听着。 裴雁回淡定地抿了口酒:“赵太太不让说。” 白薇冷笑一声,她盯着舞池中旋转的灯光:“我那天听见赵家下人喊她‘二少奶奶’。” 陈升的嘴巴张了又合,最终憋出一句:“赵二这是动了真情啊,难怪还带她出省玩。” “出省?”白薇的表情瞬间阴沉下来,手中的玻璃杯“咔”地出现一道裂痕。 白薇这些日子一直试图不去关注赵声砚他们的消息,现在才知道这件事。 陈升看着白薇的表情,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眼前这位大小姐的脾气可不好。 裴雁回警告地瞪了他一眼,赶紧岔开话题:“说起来那个周潮生你是怎么认识的,看着挺不错的,不比赵二差。” 白薇想了一下:“意外认识的吧。” 恰在此时,周潮生回来了。 白薇顺势抬眼打量他,确实英俊,只是少了赵声砚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傲气。但比起其他庸俗的追求者,已经好太多了。 “哦对了,我们还有事,先走了,下次再一起玩。”陈升如见到救星一样,拽着裴雁回匆匆离开。 走出舞厅,夜风拂面。 陈升还在嘟囔:“杨柳居然是买来的?看着一点都不像……” 裴雁回点燃一支烟,火光在黑暗中明灭:“人总是会变的。” 他吐出一口烟圈,声音飘忽:“只希望他以后别后悔。” …… 夏末的阳光透过纱帘,杨柳伏案疾书,额前的碎发被汗水微微浸湿,黏在白皙的皮肤上。 桌角堆着厚厚一摞参考书,最上面那本《代数精要》已经被翻得卷了边。 “杨小姐,休息一下吧。" 请来的家教李老师合上教案,看了眼怀表:“已经学了四个小时了。” 杨柳摇摇头,钢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再把这题做完。” 她的眼下有淡淡的青色,这两个月来,她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了学习上,连最爱的靶场都没再去过。 窗外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 杨柳笔尖一顿,不自觉地望向窗外,赵声砚刚从军中回来,一身笔挺的军装衬得他肩宽腿长。 他似乎感应到什么,抬头看向书房窗口,然后挥了挥手。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杨柳放下了手中的笔。 第九十六章 争执 午后,杨柳的房间。 “圣玛利亚女校的手续办好了,下周一开学。”赵声砚将录取通知书放在桌上,声音平静。 杨柳闻言眉间微蹙,她放下茶壶,拿起那张入学通知:“我不是说了读普通的就行吗,学费多少?” “不重要。”赵声砚解开军装最上面的扣子,“宋时玉也在那里,你们可以——” “赵声砚。”杨柳打断他。 她攥着通知书:“这不是钱的问题,你至少该先和我商量!” 赵声砚愣住了。 他很少见到杨柳这样激动,她的杏眼里盛满了委屈和愤怒,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我……”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从小到大,他做事从来不需要向任何人报备,更别提被指责。 他的话里有着愤怒和莫名的委屈:“圣玛利亚是最好的女校!” 杨柳咬着下唇:“我知道,可我有自己的打算!你为什么不听我说的?” 赵声砚想去抱她,杨柳却躲开了。 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最终,赵声砚转身离开。 裴雁回正伏案审阅文件,突然,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赵声砚大步走了进来。 “惹女人生气了怎么哄?”赵声砚开门见山,眉头紧锁,显得有些烦躁。 裴雁回缓缓抬头,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睁大,他认识赵声砚二十多年,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位大少爷问这种问题。 “噗……”裴雁回忍俊不禁,摘下眼镜擦了擦,“我们赵二少也有今天?” 赵声砚不耐烦地敲了敲桌面:“少废话。” 裴雁回靠进真皮椅背,手指轻点太阳穴:“买点礼物,态度诚恳,不管她说什么都别反驳。”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坏笑:“实在不行,就堵住她的嘴。” “堵住她的嘴?那不是更——”赵声砚皱眉,话到一半突然顿住。 他盯着裴雁回揶揄的表情,恍然大悟:“你小子……” 裴雁回耸耸肩,看着赵声砚匆匆离去的背影,笑着摇头:“记得买礼物啊!” 赵声砚站在百货公司门口,罕见地有些踌躇。玻璃橱窗里陈列着各式商品:香水、丝巾、珠宝……但他想起杨柳平日朴素的打扮,又觉得这些都不合适。 “忘记问买什么礼物了!”他皱眉。 最终他再次返回了裴雁回的办公室。 “就买花吧,女人都喜欢花。”裴雁回无奈地开口。 花店里,赵声砚盯着满室鲜花犯了难。 老板娘是个机灵的,见状立刻推荐:“先生要送女朋友?红玫瑰最合适。” 赵声砚看着那束娇艳欲滴的玫瑰,突然想起杨柳曾说过最喜欢海棠。 “有海棠吗?” 老板娘面露难色:“抱歉,我们这边暂时没有。” 最终赵声砚选了一束淡粉色的康乃馨,配着几枝翠绿的文竹,简单却不失雅致。 傍晚,杨柳的房门虚掩着,透出一线暖黄的灯光。 赵声砚站在门外,罕见地理了理衣领。手里的花经过半天的折腾,已经有些蔫头耷脑。 他轻轻叩门。 “进来。”里面的声音闷闷的。 杨柳坐在床边看书,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衬得她肌肤如雪。 见他进来,她故意别过脸,但赵声砚还是捕捉到她偷瞄的眼神。 赵声砚已经洗过澡了,只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休闲裤,半干的头发柔和了他身上那种冷硬的气气质,更像一个邻家的少年。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不敢坐下,只单膝跪地,与杨柳平视。 “对不起。” 赵声砚将花递过去,他的语气有些可怜,道歉的还有些不熟练,就这么看着杨柳。 杨柳看着这张委屈的脸,当时就想原谅他了,但是她想到中午的事情,还是有些生气。 于是她侧过头,决定不看他。 赵声砚看见她没说话,有些急了,直接握住她的手,声音低沉:“原谅我吧。” 杨柳看着他:“你错哪了?” 赵声砚老老实实地回答:“不该擅作主张,可我只是想给你最好的。” 杨柳抬头,看见他眼中罕见的忐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小心翼翼。 她这才接过花束,嘴角上翘,指尖轻轻抚过花瓣,声音软了下来:“原谅你了,但是下次要和我商量,好吗?” 赵声砚如释重负,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他的心跳声透过衬衫传来,又快又重:“好。” 过了一会儿,赵声砚突然想到什么,突然有些懊恼。 她原谅得也太快了,他还没…… “那个,”他轻咳一声,“你能不能再生气一会儿?” 杨柳疑惑地抬头:“为什么?” “就……再装一会儿?”赵声砚难得词穷,耳根微微发红。 杨柳被他这副模样逗笑了,但还是配合地板起脸:“那好吧,我很生气——唔!” 赵声砚俯身吻住她的唇,将她未尽的话语堵了回去。这个吻温柔又缠绵,带着淡淡的康乃馨香气。 “流氓!”一吻结束,杨柳红着脸捶他,眼里却盛满笑意。 赵声砚突然想到什么,笑了出来:“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吵架呢,得纪念一下。” 他兴冲冲地找来一本皮质笔记本,工整地写下:“纪念与杨柳第一次吵架——民国一十六年九月2号”。 杨柳凑过来看,发丝垂落在他手背上,痒痒的。 “幼稚。”她小声嘟囔,却任由赵声砚将这一页撕下,珍而重之地夹进她常看的书里。 小小的争执不能破坏杨柳和赵声砚的感情,反倒让他们的感情愈加甜蜜。 只不过杨柳学业繁忙,赵声砚现在也逐渐有很多公务,两人的相处时间倒是还不如以前多。 一转眼又是赵声砚的生日,杨柳知道赵声砚喜欢枪,可是她又没法送他这个,思来想去,最终决定自己做个蛋糕送给他。 杨柳系着一条浅蓝色的围裙,额前的碎发被汗水微微浸湿,黏在泛红的脸颊边。 “杨小姐,蛋清要打到能立起尖角才行。”老厨师王叔站在一旁指导,看着杨柳卖力地搅打碗里的蛋清。 杨柳的手臂已经酸得发颤,桌上摆着几个失败的“试验品”。 有的蛋糕塌陷,有的焦黑,还有一个直接裂成了两半。 终于,这次没在失败,最后的成品出炉,虽然形状不太完美,奶油抹得也有些歪斜,但这是杨柳一整天努力的成果。 “二少爷一定会喜欢的。”王叔笑呵呵地说。 杨柳的脸更红了,她小心地在蛋糕上写下“生日快乐”,字迹工整清秀。 第九十七章 等我 傍晚赵声砚推开家门时,一阵甜香扑面而来。 餐桌上摆满了菜肴,正中是一个造型朴素的奶油蛋糕,上面歪歪扭扭地插着几支蜡烛。 他的目光立刻锁定了站在蛋糕旁的杨柳,她的手指不安地绞着围裙边,眼睛却亮晶晶地望着他。 “生日快乐!”众人齐声道。 赵声砚大步走向餐桌,他盯着那个明显不是出自专业厨师之手的蛋糕,看着杨柳:“你做的?” 杨柳点点头,紧张地看着他:“可能不太好吃……” 赵声砚二话不说,拿起叉子就挖了一大块送进嘴里。奶油甜得发腻,但他却觉得这是世上最美味的食物。 “好吃。”他声音有些哑,又挖了一勺。 赵清晏在一旁挑眉:“奇了,你以前不是最讨厌甜食吗?” “明天就不喜欢了。”赵声砚面不改色,又吃了一口。 众人哄笑起来。 赵玉山难得没有板着脸,看着儿子和杨柳眉来眼去的模样,竟然也没出声训斥。 用完饭后,赵声砚坐在床边拆礼物。 当他打开杨柳那个小巧的盒子时,发现里面只有一封信。 “我去给你倒茶!”杨柳转身就要逃,却被赵声砚一把拉进怀里。 “跑什么?”他的声音带着笑意,单手拆开信封,“让我看看。” 杨柳挣扎无果,只好把脸埋在他肩头。 赵声砚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声砚: 见字如晤。 提笔时想了许多,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记得初见时你冷若冰霜的模样,与如今待我的温柔判若两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手臂越收越紧。 读到“愿岁岁年年,常伴君侧”时,他的呼吸已经变得灼热。 “快点长大吧……”他在杨柳耳边轻叹,唇瓣擦过她敏感的耳垂。 杨柳浑身一颤。 赵声砚想起什么似看向杨柳:“对了,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他这才想起来杨柳还没过过生日,以前他不在意,但是现在必须得问清楚。 杨柳摇头:“不记得了,我只知道是在春天。” 赵声砚的动作顿住了。 他捧起杨柳的脸,发现她眼中闪过一丝黯然。 “只记得是春天?”他声音发紧。 杨柳轻轻点头:“村里人不过这些的。” 赵声砚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爱怜之情汹涌而出。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眉心:“那从今年开始,每年都过。” 他的唇顺着鼻梁往下:“我给你补个礼物。” 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亲密无间。 中秋前夕,赵公馆传来下人们的谈笑声,院子里已经挂起了红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厨房里弥漫着甜腻的香气,糕点师傅王叔正忙着将莲蓉馅包进金黄色的饼皮里,案板上整齐排列着刚出炉的月饼,油亮的表皮上印着“福”字和桂花图案。 赵声砚回来后,径直走到厨房门口,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木门框:“王叔,核桃酥好了吗?” “刚出锅呢!”王叔笑呵呵地递过一个青花瓷碟,“二少爷记得让二少奶奶趁热吃,凉了就不酥了。” 赵声砚点点头往二楼走去,他的右手还拿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物盒。 杨柳正伏在书桌前温习功课,窗外的桂花香随风飘进来,让她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咚咚。” 听到敲门声,她抬起头,发丝垂落在脸颊边:“谁啊?” 声砚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是我,手里有东西,开下门。” 杨柳小跑着去开门,木地板被她踩得吱呀作响。 门一开,她立刻被那碟冒着热气的杏仁酥吸引了目光:“好香!” 她接过碟子,金黄酥脆的点心上还撒着雪白的糖霜,一看就知道是刚出炉的。 但随即她又皱起小脸:“可是我不能再吃了,感觉最近腰都圆了一圈。” 赵声砚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浅粉色的家居服衬得她肤若凝脂,脸颊确实比初见时丰润了些,但更显得娇俏可人。 看着白白嫩嫩,像个包子似的。 他鬼使神差地低头,在她鼓起的脸颊上轻轻咬了一口。 “啊!”杨柳惊得后退半步,杏眼圆睁,“你、你干什么!” 赵声砚自己也愣住了。 他别过头,轻咳一声,递过那个精致的盒子:“给你的。” 杨柳狐疑地接过盒子,沉甸甸的分量让她好奇不已。 她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当看清里面的物品时,呼吸都停了一瞬。 “相机?!”她惊呼出声,差点跳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个?” 赵声砚看着她发亮的眼睛:“上次出游,你总说可惜不能把风景留下来。” 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这是你的礼物,虽然晚了很久,但还是祝你生日快乐。” 杨柳的眼眶瞬间红了。 她扑进赵声砚怀里,鼻尖蹭到他的衬衫领口:“你怎么对我这么好,这样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赵声砚收紧手臂,下巴抵在她发顶:“这个简单,嫁给我好不好?” 他的声音低沉:“真正的结婚,所有人都知道的那种。” 杨柳抬起头,看见他眼中盛满的温柔与认真。 她重重点头:“好,你再等等我。” 半晌后,杨柳开始摸索起那台照相机。 赵声砚教她:“这是放胶片的地方,这是快门……” “拍完照片后还有显影定影清洗的步骤,赵公馆有间暗房是洗照片的地方,我等下带你去。” 杨柳点点头,她很快就学会了。 “赵声砚!”杨柳喊了句。 赵声砚回过头来,却听见“咔嚓”一声,杨柳按下了快门。 一个小时后,暗房的红灯下,杨柳屏住呼吸,看着相纸在显影液中渐渐浮现出图像。 照片上的赵声砚站在窗边,他微微侧头看向镜头,唇角勾起一抹罕见的柔和笑意,但眉宇间那股与生俱来的贵气依然清晰可辨。 杨柳小心地用镊子夹起照片,在清水里漂洗干净。 她盯着这张定格了时光的影像看了许久,最后轻轻将它放进贴身的荷包里。 暗房的门被轻轻叩响,赵声砚的声音传来:“杨柳?该吃团圆饭了。” “来了!”她应道,最后摸了摸荷包,笑着跑去开门。 窗外,中秋的月亮已经升起,圆满无缺。 第九十八章 自欺欺人 下午的太阳透过窗帘洒在杨柳的梳妆台上,她望着镜中的自己,手指轻轻抚过新梳的发髻。 这是一款时下流行的“燕尾髻”,乌黑的发丝被巧妙地盘起,露出她纤细的脖颈。 她抿了抿唇,又拿起桌上的胭脂,轻轻在脸颊上点了点,晕染开一片淡淡的红晕。 “这样会不会太招摇了?”杨柳低声自语,眉头微微蹙起。 平日里她总是素面朝天,穿得也朴素,可今天却换上了琴姨送她的那件淡紫色旗袍。 旗袍的料子是上好的丝绸,绣着精致的暗纹,衬得她肌肤如雪。 她站起身,在镜前转了一圈,裙摆随着动作轻轻摆动,像一朵绽放的紫罗兰。 门外传来脚步声,她心跳陡然加快,脸上不自觉露出一抹笑容。 赵声砚推门而入,目光落在她身上时,明显一怔。 “你今天……”他的声音有些哑,目光在她身上流连,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一般。 杨柳有些不自在地开口:“琴姨说这件衣服适合我,我穿成这样会不会很奇怪?” 赵声砚走近几步,伸手轻轻拂过她肩头的一缕碎发,指尖的温度让她微微一颤。 “不奇怪,”他低声道,“很适合你。” 他的目光太过专注,杨柳只觉得脸颊发烫,连忙低下头:“琴姨眼光真好,她长得好看,挑东西也有品位。” “确实。”赵声砚点点头,忽然话锋一转,“不过,和她聊天可以,有些重要的事别全告诉她。” 杨柳心头一跳,想起那日在墙角听到的模糊对话。 琴姨和那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压得很低,她只隐约听到“被发现”“老地方”几个字眼。 之后琴姨还不经意地提起这件事,专门解释了一番,还试探她是否听到什么。她一直装作不知情,可心里却埋下了疑虑。 “我知道了。”她轻声应道,没有多问。赵声砚既然提醒她,自然有他的道理。 电影院门口人声鼎沸,海报上的女郎红唇如火,杨柳好奇地张望着。 忽然,她的目光定格在不远处的一道身影上——秋蝶正挽着一名外国男子的手臂,笑靥如花。 “秋蝶小姐?”杨柳惊讶地脱口而出。 秋蝶转过头,看到他们时先是一愣,然后眼睛一亮:“声砚,杨柳!真是巧啊!” 说完,她的目光不经意地看向赵声砚。 赵声砚随意地点头,而杨柳听见“声砚”两个字眉间微蹙,似乎想起了什么。 秋蝶热情地迎上来,身上的香水味随风飘散:“这位是詹姆斯导演,从英国来的。” 詹姆斯用生涩的中文打招呼:“泥嚎。” 杨柳礼貌地点头:“您好。” 圣玛利亚女校的英文老师就是外国人,她现在对外国人早已不再陌生,甚至能简单的交流。 寒暄几句后,秋蝶看了看手表:“电影快开始了,我们先进去吧,待会儿散场了一起吃饭?” 赵声砚先是看着杨柳,见她点头,于是他说:“好。” 昏暗的包厢里,荧幕上的光影变幻。 杨柳的注意力却不在电影上,她偷偷瞥了一眼身旁的赵声砚,发现他正看着自己。 “怎么了?”她小声问。 赵声砚沉默片刻,低声道:“之前的事,我已经查清楚了。” “什么事?” “裴雁回让人刁难你的事。”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愧疚,“我和他谈过了,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发生。” “其实这件事和我也有关,那时候是我让他帮帮忙……总之当初是我做了蠢事,让你受了委屈。” 赵声砚想到当时杨柳在这里被人围着的事他就忍不生气,但更多的事自责。 杨柳心头一暖。 她没想到自己不小心说了几句的事,他竟然记在心上,还特意去查。 她柔声道:“都过去了,我现在很好。” 赵声砚还是看着她:“那个服务生,要不要让他当面给你道歉?” “不用了。”杨柳摇摇头,“我已经不在意了。” 赵声砚握住她的手,掌心温暖而有力:“以后有任何事,都要告诉我。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杨柳轻轻回握住他的手,唇角扬起一抹浅浅的笑。 这场电影有接近两个小时,结束后差不多也快五点了,秋蝶看见赵声砚他们热情地走过来,说她知道个新开的餐厅,味道很不错。 西餐厅的灯光昏黄而柔和,墙上挂着几幅复古的黑白照片,角落里摆着一架老式留声机,正播放着悠扬的爵士乐。 秋蝶熟门熟路地引领他们入座,笑着介绍道:“这家店虽然不大,但牛排和甜点都很地道。” 詹姆斯绅士地替她拉开椅子,秋蝶坐下后,目光却若有若无地扫向赵声砚。 秋蝶开口:“我再重新介绍一下,这位是詹姆斯导演,很有才,在中国也呆了一段时间,对中国的一些特色文化很感兴趣。” 然后她又看着对面:“这两位是赵声砚和杨柳,都是我的朋友。” “杨小姐最近在学英语?”交谈间得知赵詹姆斯的语气有些高兴,甚至用英语和杨柳交流了几句。 杨柳点头,圣玛利亚女校高中学的是英语,她之前没有接触过,所以她平时一直都在努力学习,幸好她还算有点天赋。 詹姆斯没有很多外国人的那种自大,看着很友善,所以四人交谈得很愉快。 秋蝶红唇轻启,看着赵声砚:“詹姆斯导演对中国文化很感兴趣,尤其是戏曲和旗袍,我上次穿的那件绣花旗袍,他还说想拍进电影里呢,声砚到时候可一定要来赏脸哦。” 詹姆斯笑着点头,用不太流利的中文说道:“中国的艺术,很美。” 他的目光在杨柳身上停留了一瞬,又转向赵声砚,“你们,很般配。” 秋蝶刚想开口解释说他们不是那种关系,却听见赵声砚开口:“谢谢。” 吃饭时他的一直表情淡淡的,听见这句话却却露出了一个真情实意的笑容。 秋蝶的笑容瞬间僵硬,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边缘,难怪自己刚开始看见赵声砚和杨柳一起的时候还觉得哪里不对劲。 虽然没有做牵手揽肩的动作,但是眼神和表情却有些不太对劲,看着就有种自成一个世界的感觉。 如果是亲情,绝对不会这样亲密。 可笑她自诩看过多少男男女女的感情,到头来连詹姆斯这个第一次见面的人都看得出来对面的关系,她却还在自欺欺人。 她端起红酒抿了一口,掩去脸上的表情,故作轻松地问:“你们……什么时候的事?” 赵声砚语气平静:“不久之前。” 秋蝶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但面上仍带着笑:“真是没想到呢,我还以为你们只是亲戚。” 杨柳察觉到她的情绪,轻声道:“抱歉之前一直没时间和你说。” 秋蝶的笑容有些勉强,“没事,这是好事,恭喜你们。” 第九十九章 气氛微妙地凝滞了一瞬。詹姆斯适时地岔开话题,用英文问杨柳:“你在圣玛利亚女校读书?那里的课程很难吗?” 杨柳松了口气,用英文回答:“是的,不过我很喜欢学习。” 她的发音不算完美,但语调清晰,詹姆斯赞许地点头:“你的进步很快。” 赵声砚侧头看她,眼中带着淡淡的笑意,低声问:“累不累?要不要先回去?” 杨柳摇头,小声道:“没事的。” 秋蝶看着他们亲密的互动,胸口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她突然站起身,笑容明媚:“我去趟洗手间。” 等她走远,詹姆斯才意味深长地看向赵声砚:“你的女朋友很可爱。” 赵声砚挑眉:“谢谢,不过这句话由你来说,似乎不太合适。” 詹姆斯耸肩,笑得坦然:“我只是欣赏,没有别的意思。” 杨柳低头抿了一口果汁,她并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场合,尤其是秋蝶明显对赵声砚有意,而自己却成了“横插一脚”的人。 不一会儿,秋蝶回来了,妆容重新补过,笑容也恢复了从容。 她坐下后,直接看向赵声砚:“能借一步说话吗?就几分钟。” 赵声砚看了杨柳一眼,见她点头,才起身和秋蝶走到餐厅的角落。 詹姆斯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杨柳的表情,忽然问道:“你不生气吗?” 杨柳怔了怔,摇头:“一开始有一点,但……” 她看向远处赵声砚的身影,他面对着她的方向,和秋蝶保持着合适的距离,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的方向。 这仿佛在无声地告诉她——他眼里只有她。 “太优秀不是他的错。”她轻声道。 詹姆斯笑了:“杨小姐的想法很成熟。” 杨柳看向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早就看出来了,为什么不提醒秋蝶小姐?” 詹姆斯晃了晃酒杯,语气轻松:“由我来说,不如让她亲耳听到,这样她才能真正死心。” 杨柳的笑容淡了。 她明白他的意思,可心里仍有些不舒服。 秋蝶没有明说自己对赵声砚有意,她之前也只是猜测,所以这些话由她来说不太合适,但詹姆斯是秋蝶的朋友,为什么不早点点破,非要让她难堪? 詹姆斯似乎看出她的想法,坦然道:“因为我想追求她。” 杨柳一愣,随即恍然。 原来如此,他不说破,是不想破坏自己在秋蝶心中的形象。 她点点头,没再追问。 远处,秋蝶的声音隐约传来:“我以为我们有机会的,之前一直没有勇气向你开口,结果现在已经迟了。” 她看着赵声砚,和以前相比,他现在看着更成熟,也更有魅力了。 “其实我很早就喜欢你了,我知道你和杨柳在一起了,但我还是想问一下,你曾经有没有对我有过一丝好感。”她的眼神里有着期待。 赵声砚的声音很淡,在灯光下显出一种不近人情的冷漠:“抱歉,没有,我只喜欢她。” 秋蝶沉默了很久,最后只是苦笑了一声:“好吧,祝你们幸福。” 她转身走回来时,脸上已经挂上了完美的笑容,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过。 “时间不早了,我们该走了。”她拿起手包,朝詹姆斯使了个眼色,又看了一眼杨柳。 詹姆斯会意,起身告辞。 临走前,他朝杨柳眨了眨眼:“希望下次还能见面,杨小姐。” 杨柳礼貌地点头:“再见,詹姆斯先生。” 等他们离开,赵声砚才坐回她身边,握住她的手:“我和她从来没有任何关系,而且我已经和她说清楚了。” 他的眼神里有着求奖励的意思。 杨柳点头,看周围没有人,主动快速凑上去亲了赵声砚一口。 亲完后她犹豫地说道:“其实我开始也有些担心,你那么好,又……很会,我老想着你是不是之前有过很多……” “没有。”赵声砚打断她,“只有你。” 杨柳抬头看着他。 赵声砚皱着眉,把杨柳往自己怀里拉:“我做那么多只是因为我想让你开心,你以为谁都能让我心甘情愿地做那些事吗?” 杨柳点头,赵声砚此时的生气却让她很开心,这说明他心里很在乎她。 “对不起,我不该胡思乱想。”她道歉。 赵声砚看着她老老实实的样子,忍不住伸手捏捏她的脸:“然后呢,既然想知道以前的事为什么不来问我?为什么不让我一直牵着手,嗯?” 杨柳不看他,靠在他怀里小声说:“以后不会啦。” 赵声砚笑着看她有些红的侧脸:“那好吧,那看在你这么听话的份上就不罚你了。” 于是回去的时候,赵声砚如愿地牵上了对象的手,一直牵到回家。 杨柳一直以为,被告白这种事只能发生在赵声砚身上。 没想到这天放学,杨柳和宋时玉并肩走着,却一道身影从巷口走出,拦在了她们面前。 此时圣玛利亚女校的放学钟声早已敲过,街道上三三两两的学生结伴而行,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笑语。 杨柳她们脚步一顿,抬头看向来人。 这是个年轻男子,约莫二十出头,穿着浅灰色的长衫,鼻梁上架着一副圆框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 他双手局促地交握在身前,耳根通红,眼神飘忽不定,似乎鼓足了勇气才敢上前搭话。 “请问,你们是圣玛利亚女校的学生吗?”他声音有些发颤,目光却直直地落在杨柳脸上。 宋时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指了指自己胸前的校徽:“这位先生,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男子这才注意到她们的校服,顿时更加窘迫,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我是‘新月诗社’的成员,最近在招募新社员,看二位气质不凡,想问问有没有兴趣……” 宋时玉挑了挑眉,打断他:“诗社?我们可没空参加这些。” 她拉了拉杨柳的袖子,“走吧,再晚回去该挨训了。” 杨柳歉意地朝那人点点头,正要离开,却见男子急切地上前一步:“等等!如果二位不嫌弃,我可以请你们去附近的茶楼坐坐,详细介绍一下诗社的活动……” “不必了。”杨柳温声拒绝,“我们课业繁忙,实在抽不开身。” 男子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可宋时玉已经拽着杨柳绕过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出几步后,宋时玉凑到杨柳耳边,压低声音笑道:“你瞧见没?他那眼睛都快黏在你身上了,什么诗社,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杨柳轻轻推了她一下:“别胡说,人家或许真是诚心邀请呢。” “得了吧!”宋时玉撇嘴,“我哥追女孩子的时候也是这套说辞,什么‘诗社’‘读书会’,都是幌子!” 她促狭地眨眨眼,“不过嘛,有赵二少那样的未婚夫在,其他男人再献殷勤也是白搭。” 杨柳脸一热,嗔道:“什么未婚夫,别瞎说……” “哟,还害羞了?”宋时玉故意拖长声调,“上次在校门口,他可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替你系围巾,那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哎哟!” 杨柳作势要拧她,宋时玉笑着躲开。 两人嬉闹间,早就忘记了刚刚的事,而那名男子仍站在原地,目光痴痴地望着杨柳远去的背影。 第一百章 兄长 麻将牌清脆的碰撞声在厅内回荡,赵太太笑着推倒面前的牌:“胡了!” 徐雪琴摇摇头,从手边的小匣子里取出几枚银元递过去:“今天的手气可全让你占了。” 杨柳轻笑,她正要伸手摸牌,忽听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管家赵礼躬身进来,低声道:“二少奶奶,门口有两位自称是您兄长的人求见。” 兄长? 杨柳有些疑惑地站起身。 赵太太似乎想起了什么,欲言又止,拍了拍她的手:“带他们去西偏厅吧,那里清净。” 杨柳也想起来他们的身份,点点头就往门口走去。 初秋的风开始带着寒意,杨柳在穿过回廊时下意识拢了拢披肩,她远远望见大门外两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她的大哥杨信穿着洗得发白的棉布褂子,二哥杨永久正局促地搓着手左顾右盼。 看见杨柳,两兄弟先是愣了一下。 眼前这人还是当时那个面黄肌瘦的三妹吗? 杨柳这一年多来个子长高了不少,整个人白白嫩嫩的,穿着精致的洋装,穿着小皮鞋,整个人看起来就是个富家大小姐。 要不是五官还和之前差不多,他们都不确定眼前这人到底是不是他们的妹妹了。 “阿春!”杨信喊出这个久违的小名,声音里带着几分不确定。 杨柳的脚步顿了顿。 “大哥,二哥。”她平静地唤道,“我们进去说话吧。” 两兄弟站在大门口,还有些犹豫,最终大哥杨信率先走了进去。 偏厅里,两兄弟拘谨地坐在沙发椅上,盯着茶几上的瓷杯,始终没敢喝。 杨柳率先开口:“你们这次来,是家里有什么事吗?” “我们听爹娘说你在赵家给人、给人当媳妇儿。”杨信咽了咽口水,目光扫过妹妹腕上的翡翠镯子。 “我们就想着过来看看,现在家里条件宽裕了点,要是你想的话,我们就带你回去,一家人就应该在一起。” 杨柳看着他们:“你们以为家里是怎么变得宽裕的?” 两兄弟愣住了。 杨信着急地抬头:“我们不知道爹娘要卖你!那天我们去镇上帮工,回家之后就听说你被卖了,爹娘一直不肯告诉我们你被卖去了哪里,直到前几天他们听说我要来城里找工作……” 说完他也反应过来了,为什么父母会在这个时候告诉他们杨柳的地址。 杨柳笑了笑接着说道:“他们只是想让你们来看看我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 她看着自己的两个哥哥,其实以前他们的关系还算不错,除了父母都会把好东西都给他们先用以外。不过让杨柳没想到的是,他们居然还想着把自己找回去。 她想了想,冷淡地开口道:“谢谢你们还记挂着我,但是父母已经把我卖给赵家,我就是赵家的人,所以你们还是回去吧,我在这过得很好。” “可是……” 二哥杨永刚想说什么,就被大哥打断了。 “别说了,我们走吧。” 他说完就拉着弟弟出了门。 杨柳在原地呆了一会儿。 对两兄弟的到来她并不生气,毕竟他们也没有做错什么。 她只是有点伤心。 难道他们就没有想过自己一个人被卖到这里是怎么生活的吗? 都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就因为她是个女的,就可以这样随意对待吗? 她清楚地记得被卖的那天,自己一直回头,可她的亲生父母眼里却只有那一盒子的大洋。 徐雪琴在门边拦住了杨柳:“太太让我来看看,这么长时间还没回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琴姨。”杨柳勉强勾起嘴角,“我没事。” “傻孩子。”徐雪琴用帕子按了按她眼角,“这世上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杨柳点点头:“不说这些了,我们接着打麻将吧。” 晚上赵声砚回来时,自然也听说了这件事。 “他们当初把你卖了,现在居然还有脸来找你!”他看着有些愤怒。 杨柳倒没怎么生气:“他们也不知情。” 赵声砚还是气不过:“真的想知道,还能问不出来吗?你来了这么久,也没见他们来过一回,这回有事了,就找上门来了,真当别人是傻子啊。” “好了好了。”杨柳拉着他,“我已经和他们说清楚了,别为这件事生气了。” 赵声砚看着她:“我不生气,我是替你难受,他们根本不配做你的亲人。” 杨柳“嗯”了一声,又说了几句好话赵声砚的眉头才舒展。 “对了,我有个大学同学要结婚,给我发了请帖,你想不想去?”赵声砚把玩着杨柳的手指漫不经心地问道。 “好啊,我还没参加过婚礼呢!”杨柳点头。 赵声砚:“没事,过不了几年你就可以直接当新娘了。” 杨柳笑着轻轻打了他一下,这下子哪还想得起什么哥哥弟弟的。 婚礼是在明德饭店举办的,赵声砚和杨柳看见新郎的时候他表现得很惊讶,显然没想到赵声砚竟然真的愿意来。 新郎原本还想请赵声砚坐在主桌的上首,不过赵声砚摆摆手,还是坐在了同学一桌。 这年头能读的起大学的,家里至少都有点资产,加上年纪轻,带着几分读书人的傲气,也不会刻意地奉承讨好,倒是和赵声砚的关系还算不错。 赵声砚牵着杨柳的手过去时,原本喧闹的同学桌上瞬间安静了几秒。 “赵声砚同学?”戴着圆框眼镜的男同学率先站起来,目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停留了一瞬,“没想到你真来了!” 赵声砚唇角微扬,将杨柳往前带了半步:“这是我女朋友,杨柳。” “哗——” 桌上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几个女同学交换着惊讶的眼神,谁不知道燕京大学的“高岭之花”赵声砚? 去年校花在图书馆门口堵他表白,他连脚步都没停,只冷淡地丢下一句“借过”。 “杨小姐好。”众人纷纷打招呼,有个活泼的女生凑过来,“你们怎么认识的呀?” 杨柳刚要开口,赵声砚已经替她拉开椅子:“她救过我的命。”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所有人瞪大了眼睛。 婚礼司仪开始致辞,众人的注意力暂时被转移。 赵声砚替杨柳铺好餐巾,又替杨柳夹了块樱桃肉放到面前。 桌上的同学都注意到了这一幕,穿杏色旗袍的女同学捅了捅同伴的胳膊:“看见没,赵少爷连鱼刺都帮她挑。” “是啊,杨小姐可真幸福。” 等新郎新娘交换戒指时,杨柳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好看吗?”赵声砚低声问。 她重重点头,眼角有些湿润:“他们笑得真幸福。” 赵声砚看着她:“我们以后也会的。” 跳舞时,赵声砚向杨柳伸出手:“赏脸跳支舞?” 四周响起善意的起哄声,杨柳红着脸将手搭上去,一杯香槟已经让她的脸颊泛起桃色。 赵声砚的手稳稳托住她的腰肢,在旋转时贴着她耳边说:“去年校庆,有人想请我跳舞。” “然后呢?”杨柳仰头看他。 “我说——”他带着她转了个圈,“我有舞伴了。” 远处传来玻璃杯碰撞的脆响,同学们举着相机围过来。穿格子西装的男生大笑着喊:“赵声砚同学!看这架势,怕不是明年就该喝你喜酒了?” 赵声砚笑而不答,只是将杨柳的手握得更紧。 第一百零一章 分开 “我明天就要走了。”赵声砚看着杨柳开口。 近日军中事物越发繁忙,他连大学的课程也有些顾不上。 杨柳乖乖点头。 赵声砚看见她没有半点不舍的模样,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伸手戳戳杨柳脸上的软肉:“我这次去至少要两三天,你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杨柳:“早点回来。” 两三天很快的,主要是最近赵声砚有些太黏人了,她有时候想多看看书都没空。 赵声砚不满地开口:“还有呢?” 杨柳想了想,开口:“我会想你的。” 赵声砚满意了些,又不放心地叮嘱道:“放学早点回家,我让司机接你,不许学太晚,多休息才能学得更多。” 杨柳这回认真地点头,:“你也要注意安全。” 赵声砚听见她关心的话,满意地点点头。 两人这一分开,就是好几天。 自从杨柳和赵声砚在一起后,他们还没有分开过这么长时间,她开始有些不习惯。 早上的砚柳院里没有人陪她一起锻炼,她起床刚叫了两声赵声砚,才发现没有人回应。 杨柳心里有了几分失落。 她想着赵声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学都不上了也要去处理,听他说这次是去北方,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虽然赵声砚是去处理公务的,但在她眼里,赵声砚是个金贵的大少爷,就怕他哪里受了委屈。 要是自己能在他身边就好了。 她忍不住想,可是她又放不下读书,最后只能叹了一口气。 赵声砚这一去,说是两三天,可过了五天还没回来。 赵太太看着有些神思不属的杨柳,拍了拍她的手:“昨日晚上声砚拍了电报回来,说事情有些麻烦,还得再过两日才能回来,还特地让我早点告诉你一声,怕你担心。” 杨柳点点头:“只是不知道他遇上了什么麻烦,竟要这么长的时间。” 赵太太摇摇头:“没办法,时局动乱,这两年还算好,我刚开始和玉山结婚的时候,他经常有事出差,住在外面十天半个月才回来也是常有的事。” 杨柳有些担忧,可发现自己又帮不上什么忙。 等杨柳再看见赵声砚的时候,已经是第三日的傍晚了。 她刚回到小院,就看见赵声砚一身军装地坐在院子外的石凳上,脸上还带着几分疲倦。 “回来了!”杨柳惊喜地跑过去。 赵声砚伸手将她抱住:“这么开心。” “当然了,你这次去了好久!”杨柳有些埋怨地看着他,眼睛确实亮晶晶的。 赵声砚笑了,分开了几日,杨柳竟然这样想他,声音都变得黏黏糊糊的,还对他撒娇。 他摸了摸她的头:“没办法,事情紧急,我刚汇报完就赶回来了。” 其实今天早上,那边的人看天灰蒙蒙的快要下雨,想让他晚点再出发,但是他心里却想着杨柳,只说有急事就往回赶。 果然车开到一半就下起了雨,路也变得泥泞,一路上花了好多时间才赶回来。 不过这些他都没打算告诉杨柳。 一路上他相见杨柳的心思压过了一切,直到刚刚在院子门口,亲眼看见她笑着跑过来,他的心里才算安定了下来。 杨柳摸了摸他的胡茬:“你赶紧去休息吧。” 赵声砚说不急,他抱着杨柳问她这些日子都看了什么书,有没有吃什么好吃的,有没有想他。 杨柳一一回答了。 其实这些事情他早就知道,只不过听见杨柳认认真真地说出来,他的心里就很开心。 早秋的傍晚还是有些凉的,两人就这样抱在一起,体温相贴,分外的舒适。 赵声砚洗完澡,来到杨柳的房间,看见她还在看书。 他拉了张椅子过去,坐在她身边:“有哪里不会吗?” 杨柳点头,将手中的作业递给赵声砚。 灯光下,赵声砚在认真地看着题目,杨柳却一直看着他的脸 那张脸早已没有了昔日的苍白,如今是暖玉一般的肤色,他眉眼锋利,鼻梁高挺,嘴唇也薄。 明明是一副冷清的长相,偏偏睫毛又浓密,加上那洗过澡后被热水蒸腾过的湿润的嘴唇,又带了几分多情。 杨柳恍惚间想起一句话:灯下看美人,更添三分颜色。 想到这,她的脸红了。 赵声砚刚想教杨柳,就看见她正看着自己出神,脸上还带着红晕。 “怎么了?”他将杨柳揽进怀里。 杨柳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赵声砚,你长得真好看。” 赵声砚动作一顿,他笑着抬眼看杨柳:“是吗?” 杨柳被他的眼神看得呼吸都停了一瞬,她咽了咽口水:“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赵声砚没说话,一直看着她,把杨柳看得都转头去了,才轻笑一声。 “张嘴。” 他将杨柳的脸转过来,脸慢慢地凑近,摩挲着她的嘴唇,就那么吻了上去。 “晚上和我睡好不好?” 等杨柳迷迷糊糊地从那个吻中回过神来,就听见这么一句话。 她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可、可是……” 赵声砚哑着嗓子说:“不做什么,我就是想抱着你,都好多天没看见你了……” 杨柳半晌没说话,最后小声地“嗯”了声。 晚上,杨柳进了赵声砚的房间。 说起来,这还是她们第二次睡在一起,不过和上次不同的是,这次床上只有一床被子。 赵声砚正躺着,看见杨柳进来,连忙坐起身来。 他身上热,穿着的睡衣也松松散散,露出大半胸膛,肌肉饱满紧实。 杨柳小心翼翼地躺了下去,还是不小心碰到了他火热的手。 赵声砚轻轻从侧面抱住她。 他开始亲她,眼睛、鼻、嘴唇。 杨柳喜欢这种亲昵的动作,她感受着赵声砚的气息,没有一点防备。 八天的时间,足够她明白自己的思念有多深。 身后传来火热的感觉,杨柳还没明白那是什么,赵声砚就把身子往后挪了挪。 杨柳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了,她看着赵声砚:“难受吗?” 赵声砚:“睡吧没关系。” 可他的呼吸一直没有平缓。 杨柳看他微微皱眉的样子犹豫道:“要不我回去睡吧。” 赵声砚却不同意:“不用管我,我只想看着你。” 杨柳这次犹豫了更久:“那……我帮你?” 赵声砚的呼吸停住了。 他沙哑着嗓子确认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杨柳小声开口:“我知道的,我不想让你难受。” 赵声砚低骂了一声,再次开口:“这可是你说的……” 第一百零二章 伴随着一身低吼,赵声砚全身放松了下来。 他起身给杨柳拿了擦手的帕子,又躺回她身边。 他低头看着杨柳,发现她乖乖地靠在自己的胸口,有种“养成”的乐趣,她是自己养成这样的宝贝,将来嫁给自己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越看越喜欢,将杨柳搂得紧紧的,还亲了好几口。 杨柳知道赵声砚喜欢这些小动作,就由着他。 “我们的婚书还在我母亲那。” 赵声砚突然说了一句。 杨柳点头,看着他:“怎么了?” “没事儿,我以前想着还想着偷出来烧了,现在看来是不用了。”赵声砚有些好笑地说道。 他接着开口:“不过那卖身契,我明天就还给你,随你处置,以后你就是一个自由的人了。” 杨柳看着赵声砚,心里忽然感到有些慌张。 明明这是件好事,可她心里有种要被赶走的错觉。 可是她知道赵声砚不会这么做,他说过的话她都记得。 赵声砚看着她:“那些旧时代的东西早就该抛弃了,现在是将人权的时代,又怎么能把人当成一件物品买来买去呢。” 杨柳直到那张卖身契对自己有多重要,尽管现在说什么平等自由说得好听,但那张纸现在还是有效的,要是被人知道了这件事,就是在学校里,大家都会瞧不起她。 但她还是犹豫了一下:“要不这件事,还是先和老爷太太说一声吧?” “我能有今天的一切,全是赵家给的,我不能做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赵声砚:“你就不怕将来再被卖一次?” “你会吗?”杨柳看着他。 赵声砚心想自己怎么可能将自己的小媳妇卖掉,不过他嘴上却说:“这可说不准……” “你不会的,而且我能带来的东西,肯定比卖了我更多。”杨柳肯定的开口。 赵声砚笑着亲了亲她,其实很早母亲就将杨柳的卖身契给了他,他之所以这么问只是想看看杨柳的想法。 而眼前的人永远能给他意想不到的惊喜。 秋去春来,又是一岁过去。 因为不知道具体的日子,赵声砚就将杨柳的生日定在了立春。 因为杨柳又跳了一级,所以她现在和宋时玉同班。 立春这日,北平难得放晴。 杨柳和几个要好的女同学约在“德兴楼”吃晚饭,二楼临窗的雅座正对着胡同口的老槐树,枝头已冒出嫩绿的新芽。 “哎,你家赵二少呢?”宋时玉夹了一筷子清蒸鲈鱼,挑眉问道,“你过生日,他居然敢不来?” 杨柳低头抿了口桂花酿,笑道:“他最近很忙,学校的课业重,家里又有很多文件要看。” “要我说,这样才好呢!”穿鹅黄色旗袍的周小姐晃着酒杯笑道,“有钱有势的少爷,又不拘着你,你想逛街逛街,想读书读书,多自在?” 对座的李小姐却摇头:“那是感情淡的才这么说。真喜欢一个人,恨不能时时刻刻黏在一块儿呢。” 她冲杨柳眨眨眼,“你说是不是?” 杨柳耳根微热,正要开口,宋时玉已经夹了块玫瑰酥塞进李小姐嘴里:“就你话多!我们杨同学脸皮薄,可经不起你们这么打趣。” 众人笑作一团,话题很快转到新上映的电影和女校最近的趣事上。 散席时已是华灯初上。 杨柳婉拒了同学们相送的提议,独自沿着护城河慢慢走。 初春的晚风还带着凉意,她裹紧赵声砚送她的羊绒披肩。 “杨小姐!” 一道突兀的男声从身后传来。 杨柳回头,看见一辆黄包车停在路边,车上坐着个穿灰布长衫的年轻男子,正是半年前在校门口拦过她的那个“新月诗社”成员。 “这么晚了,我送您回去吧?”他跳下车,镜片后的眼睛闪着热切的光。 杨柳后退半步,冷淡道:“不必。” “您别误会!”男子亦步亦趋地跟着,“我们诗社下周有朗诵会,徐志摩先生的新诗……” “我说了,没兴趣。”杨柳加快脚步。 她在学校外看见这人好几次,有次她甚至看见他躲在树后偷看自己,直到某天赵声砚开车来接她,他才突然消失。 她原以为对方已经放弃了,没想到今天又出现了。 男子突然靠近她:“您何必这么绝情?那些人不过——” “砰!” 一道黑影从侧面猛冲过来,拎着男子的衣领将他狠狠掼在墙上。 杨柳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赵声砚举着拳头。 “声砚!”她慌忙去拉他胳膊。 赵声砚充耳不闻,一拳砸在男子脸上:“你是哪里冒出来的?下次再让我看见你试试!” 男子缩着脖子不敢吭声,眼镜歪在一边。 赵声砚忍不住踹了他一脚,直接将人踹地趴在了地上。 杨柳怕他把人出事,抱住他手臂:“算了,想必他也得到了教训,我们先回家吧。” 汽车后座上,赵声砚抱着杨柳 “那人是谁?”他的声音带着压制不住的愤怒。 杨柳将手轻轻覆在他手背上:“之前在学校门口遇到过,说是什么新月诗社的,邀我参加活动……” “就这些?”赵声砚转头看她。 “嗯。”杨柳点头,指尖安抚性地摩挲他凸起的腕骨,“来了几次,我没理他,后来他就不出现了,没想到今天又出现了。” 赵声砚深吸一口气,像是极力压制着什么:“怪我最近太忙了,这种事,以后第一时间告诉我。” 杨柳望着他:“好,不用担心。你忘了吗?这两年你教我打拳,我连裴雁回都撂倒过。” 提到这个,赵声砚眉头终于松了松。 上个月裴雁回嘴欠调侃杨柳,被她一个过肩摔放倒在训练场,至今还被他们当笑料。 但不安的感觉还是伴随着他。 随着杨柳长大,也越来越优秀,他就越心慌,总感觉自己的宝藏会被人抢走。 越美好,就越怕失去。 下车时,赵声砚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冷峻。 他脱下西装外套搭在臂弯,对司机抬了抬下巴:“去查清楚,刚刚那个戴圆眼镜的,是什么身份来历,再给我好好警告一番。” “是。”司机行了个军礼。 第一百零三章 早香 宋家花园里,宋时玉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近:“最近有个共产小组在秘密活动,他们的思想很有趣,说什么要打破阶级,人人平等,让那些佣人和主人在一张桌子上用饭……” 她的眼睛一直注视杨柳的动作。 杨柳手中的茶杯微微一顿。 “阶级……”她轻声重复,若有所思。 宋时玉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对啊,是不是很有趣,他们还提出……” 宋时玉正要继续,忽然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赵家的下人阿福气喘吁吁地跑来,额头上全是汗:“二少奶奶,二少爷让您赶紧回去!老爷发了好大的脾气!” 杨柳心头一紧,立刻起身:“怎么回事?” 阿福摇头:“小的也不清楚,只知道大少爷带了位姑娘回来,老爷当场就掀了桌子。” 杨柳匆匆和宋时玉告别,提着裙摆快步往回赶。 踏入赵公馆正厅的那一刻,压抑的气氛扑面而来。 赵玉山背着手站在厅中央,脸色铁青,赵太太和徐雪琴站在一旁,神色复杂,赵声砚则冷着脸,目光沉沉。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跪在地上的赵清晏和他身旁跪着的女子,她身穿淡粉色和服的女子,低垂着头,乌黑的长发挽成传统的日式发髻,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 杨柳悄悄走到赵声砚身边,他立刻握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出声。 “荒唐!”赵玉山猛地一拍桌子,茶盏震得叮当作响,“我赵家的长子,居然要娶一个日本女人?传出去像什么话!” 赵清晏抬起头,眼神坚定:“父亲,早香虽然是日本人,但她的父亲是关东军的军官,家世并不差。我们是真心相爱的。” “关东军?”赵玉山眉头一皱,怒气稍缓,但很快又冷哼道,“那又如何?日本人狼子野心,谁知道她接近你有什么目的?” 赵太太见状,连忙上前劝道:“老爷,清晏年纪也不小了,既然木已成舟,他又喜欢,不如先让她进门。” 徐雪琴也柔声附和:“是啊,大不了以后再娶个就是,总得给人家姑娘一个交代。” 赵玉山目光扫过众人,最后竟意外地在杨柳身上停留了一瞬。 此时此刻,他甚至觉得这个曾经看不上的乡下丫头都比日本女人顺眼。 这时,赵声砚忽然走到他身边说了几句话,赵玉山的目光猛地看着他:“你说的可是真的?!” 赵声砚点点头。 赵玉山沉默片刻,最终挥了挥手,语气厌烦。 “罢了!进门可以,但别住在赵公馆,少让我看见她!” 赵清晏如释重负,拉着早香叩头:“谢谢父亲。” 风波暂平,赵声砚拉着杨柳快步走向书房。 “怎么了?”杨柳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 赵声砚低头凝视着她,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大哥这次太冲动了。” 杨柳轻轻抚上他的脸颊:“你担心他?” “我担心的是你。”他握住她的手,声音沙哑。 “现在局势紧张,日本人开始有些小动作,大哥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传出去赵家和日本军官的女儿联姻,后果不堪设想。” 杨柳心头一凛,突然明白了他的忧虑。 “那你刚刚是怎么和老爷说的,他居然肯同意?” 赵声砚看着她:“你知道为什么我父亲他不喜欢你吗?” 杨柳点头。她知道赵玉山看不上她的身份,觉得她丢人,不能给赵家带来帮助。 赵声砚看她点头接着说:“那么既然他同意大哥娶一个日本女人,自然也是同样的原因。” “大总统其实和父亲一直有矛盾,可还没有撕破脸,所以我告诉父亲这次他们有了点小动作。” 赵声砚接着解释道:“这些年他们一直在想办法削弱父亲的实力,现在要是打起来,结果这样恐怕还真不好说。可若是有了关东军的相助,这些自然就不用担心了。” 杨柳没想到这里面还有如此错综复杂的关系,她问到:“若是老爷发现你说的不是实话怎么办?” 赵声砚看着她:“我怎么敢拿这种事说谎呢?” 杨柳的神情瞬间呆住了。 赵声砚没有说谎,那么也就说明这件事是真的,上面那位真的……想要对赵家动手?! 杨柳有些慌乱地问道:“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赵声砚将她搂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别怕,还没到翻脸的时候呢,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只是尽量别单独出门,我会多派几个人保护你。” 杨柳只能点头,这些从未想过的事情就这样突然地出现在她面前,有种生活下一刻就要天翻地覆,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 那么她到底可以做些什么呢? 窗外,夕阳的余晖渐渐褪去,暮色笼罩着赵公馆。 半个月后,赵公馆的宴会厅灯火通明。 虽然没有明说,但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也算是一场婚礼,只不过怕落下口舌,借着宴会的名义宣布罢了。 因为赵声砚已经在外交部工作,这次里面倒是多了很多新面孔。 杨柳挽着赵声砚的手臂踏入厅内,丝绸手套下的指尖微微收紧。 “二少好,杨小姐今日真是光彩照人。”外交部的一位年轻官员迎面走来,目光在两人交叠的手臂上停留一瞬,又识趣地移开,“早听说赵二少金屋藏娇,今日总算得见。” 赵声砚唇角微扬:“李总长说笑了。” 正寒暄间,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白薇挽着周潮生的臂弯款款而入,她笑吟吟地与熟人打招呼,却在看见杨柳挽着赵声砚的手时还是没有控制好表情。 周潮生恰到好处地轻轻揽着她的肩带她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白家和大总统是一条心的,不过大家目前还没有撕破脸,自然也会来,只不过让杨柳没想到的是白薇这次也来了。 “白小姐居然来了?”有宾客小声议论。 “听说她现在和身边那位打得火热。” 没过多久,周潮生就一个人热情地过来打招呼。 他天生一双笑眼,西装口袋里的怀表金链随着动作轻晃:“赵二少,好久不见啊。” 他的目光转向杨柳时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艳:“这位就是杨小姐吧?当初真是抱歉。” 赵声砚笑了笑,“周老板,听说你之前在天津的生意不太顺?” 周潮生笑容僵了僵,随即若无其事地举杯:“托您的福,还过得去。” 他转向杨柳,语气诚恳:“上次的事我真的很抱歉,其实我吩咐过他们……” “今天是个好日子。”杨柳突然微笑,举起香槟与他轻轻相碰,“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周潮生有几分诧异,不过还是笑着一起揭过了这件事,看着倒是风度翩翩。 上次绑架的事赵声砚已经和杨柳说过,听到他们的对话,这位周老板的身份她自然也猜到了。 等周潮生走远,赵声砚俯身在她耳边低语:“他走私军火的渠道我要用,暂时动不得。” 一阵热气拂过耳垂:“但你要是心里不痛快,我现在就可以教训他。” “我没那么小气。”杨柳摇头,余光瞥见白薇正死死盯着这边,红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第一百零四章 禁书 赵清晏牵着早香从旋转楼梯缓步而下,满堂宾客顿时安静了一瞬。 那位日本姑娘穿着旗袍,发髻松松挽着,若不是略显生硬的中文发音,几乎看不出异国痕迹。 “杨柳桑。”早香走到近前,双手交叠在腹前郑重行礼,抬头时露出湿润的眼睛,“清晏君和我提起过您。” 杨柳怔了怔。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对方的正脸,她原以为会看到个趾高气扬的军官之女,没想到对方是个这样温婉的女子。 她正要回礼,忽见早香袖口露出一截青紫,像是被人狠狠攥过的指痕。 看见她的视线,早香迅速拉下袖口,笑容纹丝不动:昨天插花时不小心碰倒了花瓶呢。“” 说着亲昵地挽住赵清晏:“夫君总说我毛手毛脚的。” 赵清晏笑容宠溺,可杨柳分明看见,他扶在早香腰后的手指却深深陷进了衣料。 婚礼过后,赵清晏就正式搬出了赵公馆。 其实他工作之后很多时间也住在外面的房子里,只不过这次是真的搬了出去。 赵家子孙后代本就不多,这下倒是更显得冷清。 那位叫冈田早香的日本姑娘嫁进来之后杨柳还提心吊胆地过了一段日子,可后来却始终没发生什么事,她也就几乎快忘了这件事。 这天,圣玛利亚女校图书馆。 杨柳坐在最角落的书桌前,面前摊开一本《新青年》,手指小心翼翼地翻动着泛黄的纸页。 “平等、自由……”她轻声呢喃,钢笔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字迹工整却极小,像是生怕被人看见。 “杨柳”宋时玉的声音突然从书架后传来。 杨柳手一抖,慌忙用课本盖住笔记本。 宋时玉蹦蹦跳跳地过来,裙摆像蝴蝶翅膀一样翻飞:“找你好久!下周校庆的节目单……” 她的目光落在杨柳泛红的耳根上:“你怎么了?” “没、没事。”杨柳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就是有些题不会做。” 宋时玉了然地点头,突然压低声音:“我哥说,最近都在查禁书。”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杨柳桌上那本《英国文学史》,“小心点。” 杨柳的心猛地一跳。 等宋时玉走后,她将纸条夹进书本的扉页,手指微微发抖。 宋时玉没有再多问,只是兴奋地拉着她讨论周末的安排。 夜色已深,赵声砚坐在书房里,杨柳坐在一边,捧着热茶,眼睛亮得惊人:“所以我觉得,只有打破阶级,才能实现真正的平等!” 赵声砚放下手中的文件,沉默地看着她。 台灯的光映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半晌,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理念很好。” “那为什么——” “杨柳。”赵声砚打断她,声音罕见地严肃,“不要和别人讨论这个。” 他的拇指抚过她蹙起的眉头,带着薄茧的指腹温热而粗糙。 杨柳不甘心地咬住下唇,却在看到他眼中的担忧时,轻轻点了点头。 赵声砚叹了口气,认真地解释:“这些日子我在军部工作,发现很多事情不是你表面看起来的这样,也不是光有一个想法就可以实施的。我不想限制你的想法,但是我希望你能再长大一点,再多接触了解一些事情的本质之后再去说这些话,好吗?” 杨柳这次主动抱了抱他:“我知道了。” 赵声砚看着她,眼里有些迫切:“我们什么时候举办婚礼,我总怕有好多人把你抢走。” 杨柳没想到他也会和她一样,有这种不安的情绪,她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动作温柔。 她说:“等我读大学的时候吧。” 赵声砚抱着她皱了皱眉。 太慢了。 他只想越快越好,最好是现在就告诉所有人他们已经结婚了。 他知道杨柳只会越来越优秀,看到杨柳刚刚说那些话时有多么兴奋,他有种手中的风筝要断线的感觉。 周五放学后,杨柳和宋时玉到了宋家。 她熟稔地向宋父问好,又对着坐在一边的宋母挥挥手。 “杨柳别客气,想吃什么尽管说!”宋母笑着喊道。 宋时玉的声音从楼上传来:“杨柳快来!这道题怎么解啊?”。 杨柳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梯,她已经来过宋家好多次了,也不再那么拘谨。 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张纸条悄无声息地从口袋里飘落。 宋清正从房间里出来,见状弯腰拾起:“杨小姐落东西了。” 他的笑容在看清纸条内容时凝固。 那上面赫然写着一个集会时间、地点,还有几句激进的口号。 宋清迅速将纸条攥进掌心。 他望向楼上欢声笑语的两个女孩,镜片后的眼神复杂难辨。 杨柳和宋时玉聊的很愉快,直到回家后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她才发现—— 那张纸条不见了! “怎么会……”她将书包里的东西全部倒出来,书本、钢笔、手帕散落一地,唯独没有那张要命的纸条。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回忆起来…… 是什么时候? 她记得,自己离开宋家时,宋清的眼神似乎有些异样? 现在政府对这种思想的虽然没有明面禁止,但是却不允许传播和公开讨论,她还听宋时玉过有人因为这个被抓牢里去。 如果这件事被宋清说出去,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窗外传来汽车引擎声,是赵声砚回来了。 “咔哒”,门锁转动的声音传来。 “还没睡?”赵声砚推门进来。 他的目光在触及杨柳苍白的脸色时骤然一凝:“怎么了?” 杨柳将那张纸条的事说了出来。 “确定是落在宋家了?”赵声砚问道。 杨柳点头:“放学前我记得还在口袋里的,从宋家回来就不见了。” 赵声砚笑了笑,起身绕到她身后,双手按在她肩上。 透过薄薄的衣料,他能感觉到她绷紧的肩胛骨在微微发抖,他看见杨柳这幅样子,忽然有些怀念。 他俯身贴近她耳畔:“别怕,上面有你的名字或者能证明你身份的东西吗?” 杨柳摇头:“没有。” 赵声砚的拇指在她锁骨上摩挲了一下:“没署名就好办,问题不大,明天再去找宋清说清楚就行,但是以后别这么不小心了。” 见赵声砚说得轻松,杨柳也渐渐放松了下来。 她点点头:“宋家人都很好,宋清之前还帮过我几次,我明天去找他问清楚。” 赵声砚听了这话脸上的笑容却淡了些,他在杨柳的脖子上亲了一口。 “明天让小五陪你去。那小子要是不识相,我就让他尝尝军法处的辣椒水。” 杨柳笑着道:“又开玩笑,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赵声砚摇头:“不行,我不放心,要不是我实在没时间,我一定陪你去。” 杨柳看赵声砚坚持,也没再拒绝。 这件事有了办法,杨柳就放心地出去了。 赵声砚等她一出门,就招来手下:“今天晚上看好宋家,要是有什么人偷偷出去,就把他抓起来。” 其实这件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重点在于杨柳的身份。 她现在是赵家的人,如果这件事被传出的话,还是有些小麻烦,所以赵声砚才会命人看着宋家。 不过他倒也没有特别放在心上,因为杨柳的缘故他仔细查过宋家的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也没有和别的势力有所勾结,就是普通的商贾罢了,即使有了些小心思,他也能摆平。 第一百零五章 授课 翌日清晨,杨柳就到了宋家,却被告知宋清已经出门了。 于是杨柳又带着小五匆匆去了之前拍电影的那座别院。 小院的门半掩着,院墙上的爬山虎在晨风中轻轻摇曳。 杨柳抬手叩门,门内传来宋清温润的声音:“请进。” 推门而入,宋清正坐在院中的石桌旁,面前摊开一本书,茶壶里的热气袅袅升起。 他抬头看见杨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并未惊讶。 “杨小姐,这么早?”他合上书,微微一笑。 杨柳直视他的眼睛,开门见山:“宋先生,昨天我可能遗落了一张纸条在这里,不知您是否见过?” 宋清神色不变,从书页间抽出一张折得方正的纸条,递了过来:“是这张吗?” 杨柳接过纸条,指尖微微发紧。她身后的手小五上前半步,腰间的枪套若隐若现。 宋清瞥了一眼,依旧从容:“杨小姐不必紧张。这上面的内容,我看了,但不会说出去。” 他声音压低,“其实,我对这些思想也有所了解,甚至很认同。” 杨柳一怔,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宋先生也……” “国难当头,能多一个心怀天下的人,是好事。”宋清目光清澈,“我最近和几个朋友组织了一个活动,每周日为贫民窟的孩子们授课。如果杨小姐有兴趣,可以一起来。” 杨柳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这是好事,我很愿意参与。” 宋清笑了,详细说了时间和地点。 杨柳认真记下,临走前郑重道:“宋先生心怀慈悲,令人敬佩。” 回程的路上,小五忍不住说道:“小姐,您也是慈悲心肠,若是我小时候有人免费教我读书,不知道得多开心,这可是大大的好事啊。” 杨柳望着远处逐渐升起的朝阳,笑道:“这些都算不得什么,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总是好的。” 回到赵公馆,小五将事情一五一十地汇报给了赵声砚。 书房内,赵声砚站在窗前,手中的烟静静燃烧。听完后,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晦暗不明,既没有反对,也没有赞同。只是在小五转身离开时,他低声吩咐了一句:“多派两个人跟着她。” 周日,杨柳从赵公馆出发,一路往南而去,她身后还跟着一辆车,上面有两个大汉,穿着普通,腰间却鼓鼓囊囊的,都带了枪。 越往南走,沿路人就越少,街路上也小摊也少了很多。 汽车碾过坑洼的石子路,颠簸中,杨柳透过车窗望见街边几个孩子。他们衣衫褴褛,赤着脚在泥水里追逐一只瘪了的皮球,脸上却是无忧无虑的笑。 “小姐,到了。”司机老陈停在一座灰墙斑驳的宅院前,墙头野草在风中簌簌作响。 杨柳整了整素蓝布旗袍的衣领,刚下车就听见院里传来宋时玉标志性的笑声:“你再淘气先生可要打手心啦!” 推开发霉的木门,十多个孩子正挤在廊下,有的趴在缺腿的条凳上写字,有的用炭笔在旧报纸上涂画。 宋清卷着衬衫袖口,正弯腰教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握笔。 “杨柳!”宋时玉蹦过来,打量她身后两个壮汉,“赵二少可真是小心,不过这边不太安全,这样也好。” “我给大家带了糖水。”杨柳笑着岔开话题,从篮子里取出青瓷壶。 孩子们呼啦围上来,脏兮兮的小手在衣襟上蹭了又蹭才敢接碗。 这时穿阴丹士林布裙的圆脸姑娘主动接过壶:“我叫苏雯,在报社当校对。” 她指指旁边戴眼镜的瘦高个:“这是陈林在商务印书馆做事。” 角落里抽烟的方脸青年闻言抬头:“我是周振声,铁路局的。”他一动,烟灰就簌簌落在西装裤上,他却丝毫不在意。 宋清看大家开始交谈,笑着走过来:“我之前在这边拍电影,看见这边的小孩没钱上学,又没法工作,整天无所事事也不是办法,于是就想教他们认几个字,学点知识,这样就算以后不能读书,也好找工作些。” “不过这里不是什么学堂,也没有那么多规矩,今天是大家第一次见面,以后每周末来两个人教他们就行了,大家轮流,有事找人换一下就行,今天结束后不如大家一起吃个午饭,认识一下可好。” 大家都对此都没有意见。 第一节课是宋清教的,他用板擦敲敲不知道哪里弄来的开裂的黑板:“今日先学《平民千字课》第一课。” 杨柳仔细一看,才发现黑板是用门板刷的,角落里还留着半个褪色的"福"字。 课间休息时,羊角辫女孩突然拽杨柳衣角:“先生,你会唱《卖布谣》吗?” 杨柳摇头,她从未听过这首童谣。 她缺了颗门牙,说话漏风:“我听他们说,布是工人织的,可工人却穿不起,先生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杨柳没想到她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她犹豫了一下:“因为……你以后就懂了,总之你要好好读书,以后就能买得起了。” “真的吗?”小女孩睁着大眼睛,认真地看着杨柳。 杨柳点头,看着她童真的小脸,轻轻抚了一下:“不只是这样,说不定你以后还可以改变这个社会,让更多人过上好日子。” “那我一定要好好读书!”小女孩大声回答。 杨柳听了这句话,眼中不禁有些湿润,对于这些孩子来说,这或许也是他们唯一的出路了。 她今天仅穿着普通的蓝色棉布旗袍,脸上未施粉黛,宋清却在一边看出了神。 他想到了自己第一次在圣玛利亚女校见到杨柳的时候,明明很委屈很伤心,却还是一副倔强不服输的样子,她是想起自己了吗?她经历了什么才在短时间变成现在这样的呢? 这时陈林捅了捅一边的周振声,他看着怔怔出神的宋清,脸上露出了然的笑容。 这时院墙外突然传来哨声。 两个保镖瞬间按住腰间,周振声一个箭步往门口走去,直到听见卖麦芽糖的吆喝声,众人才松口气。 “别紧张,巡捕房的王队长收过茶水钱。”宋清把粉笔头抛进铁皮盒。 他转向杨柳:“下周日教算术,杨小姐能来吗?” 杨柳点头。 宋时玉在一边举起了手:“我也来!” 第一百零六章 不甘心 饭店门口,杨柳和几位姑娘的身影渐渐消失,宋清站在巷口目送她们远去,身后却传来周振声的咳嗽声。 “啧啧,人都走远了还看呢?”陈林胳膊肘搭在周振声肩上,笑得一脸揶揄。 周振声附和:“不过也是,那杨小姐长得标志,知书达礼,性子温婉,一看就是个好姑娘,适合结婚。” 宋清皱眉:“你们才刚认识人家,怎么就这么说,这样对杨柳小姐太不尊重了。” 周振声开口:“我们可没说什么,不过是夸了她几句,我看是有人心里有什么见不得的心思吧。” 陈林点头:“可不是嘛!刚才教课的时候,眼睛都快黏在人家身上了。杨小姐低头给孩子擦脸,你就盯着她的手看,杨小姐转身写字,你又盯着她后脑勺发呆。" “你们在胡说什么!”宋清手里的教案卷成筒状,作势要敲他俩,“我那是、那是观察学生们的反应!” “哦——”陈林拉长声调,挤眉弄眼,“观察学生需要盯着先生看?” 宋清这下是真的无话可说了。 周振声突然正色道:“说真的,杨小姐确实不错。现在那些富家小姐,哪个不是娇气得很?可她居然愿意来这种地方教孩子,还一点架子都没有。” 陈林点头附和:“长得好看,性子又温柔,听说还在圣玛利亚女校读书,宋清,你要是真有意思,可得抓紧啊。” 宋清脚步一顿,他想起杨柳蹲在廊下给孩子们分酸梅汤时,鬓边垂落的一缕碎发,心底某处忽然轻轻一动。 “你们别瞎起哄,我想再多相处试试。”他低声说。 周振声和陈林对视一眼,同时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行吧行吧,”周振声揽住宋清肩膀,“不过我可提醒你,这么好的姑娘,指不定多少人惦记着呢!你看今天跟来那两个保镖,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哎呀你们烦不烦!”宋清笑着挣脱,他加快脚步走到前面,没看见身后两个好友摇头叹气的模样。 可他不知道的是,杨柳早就有了男朋友。 那天杨柳和宋时玉说了自己的大概来历,宋时玉就很少在宋家说起关于杨柳身份的事,到现在宋家的人现在还以为杨柳不过是借住在赵公馆的远方亲戚。 晚上,杨柳坐在赵声砚对面,眉头一直微微蹙着。 “有个叫小满的女孩,十三岁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她阿娘说,等开春就送她去纱厂当童工”。她轻轻叹了一声。 赵声砚放下钢笔,他绕过书桌,走到杨柳身前轻声问:“你教会她写名字了?” “嗯,她攥着炭笔练了二十遍,还说这时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名字。”杨柳似在回忆。 温热掌心覆上微凉的手背,赵声砚低头吻了吻她发顶:“慢慢来,不用自责,做你能做到的事就行。” 杨柳点头,说她等下再去准备准备。 赵声砚看她认真的样子开口:“你想当老师吗?” 杨柳闻言想了想,摇摇头:“我还没想好,不过当老师教书育人似乎不错。” 赵声砚又问:“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工作?” 杨柳闻言有些惊喜,她看着赵声砚:“可以吗?” “当然可以,要不你放暑假的时候来帮我好不好?”赵声砚抱着她轻声开口。 “可是……”杨柳皱着眉,有些苦恼的样子:“可是我对你的工作一点都不懂。” 赵声砚安慰道“没关系,你现在俄语说得已经很不错了,英语也能说,到时候负责翻译一些文件就行,这样我们就能天天见面了。” 杨柳闻言也有些心动,赵声砚现在越来越忙,她们晚上有时候都见不到面。 “好,那我等下就去看书,不给你丢脸。”她立马打算去拿了书出来。 赵声砚看她煞有介事的开始翻书,笑着说道:“没关系的,就算你什么都不做也没人敢说什么。” “不行,你要答应我,不许告诉别人我是谁”杨柳不服气地拽他的袖口。 赵声砚捏她鼻尖:“怎么?二少奶奶微服私访?” “这样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够格呀。”杨柳拍开他的手,却被他顺势拉进怀里。 “行。”赵声砚同意了,反正到时候就把杨柳安排在自己的办公室里。 书案上的台灯被打开,暖黄的光圈住相拥的剪影。 赵声砚咬着她耳朵低笑:“那杨翻译官要不要提前熟悉下办公环境?” 他说着拉开抽屉,取出一份俄文合同:“比如先练习怎么坐在长官腿上批公文?” 杨柳红着脸去抢,却被他箍着腰按在膝头,挣扎间乌黑的长发瀑布般泻下来,盖住了两人交叠的手。 周日,杨柳和宋时玉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 宋时玉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忽然叹了口气:“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杨柳侧头看她。 “羡慕你有男朋友啊,你们天天在一起。”宋时玉撇撇嘴。 杨柳失笑:“你这话说的,好像我除了谈恋爱就没别的事可做了,实在不行你也找一个呗。” “在我眼里,那些男人都一个样。”宋时玉挽住她的胳膊,“我是说,你可以选择自己想做什么,可我……” 她声音低下去:“我爹娘连账本都不让我碰,整天念叨着要我学插花、弹钢琴,嫁个门当户对的少爷,他们说要替我找一门亲事。” 街角卖糖炒栗子的香气飘过来,杨柳买了两包,热乎乎的油纸包塞进宋时玉手里。 她忽然想到那天在宋家,自己看见宋时玉在弹琴:“那你喜欢弹钢琴吗?”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宋时玉剥开一颗栗子,“都是从小家里让学的,不过现在我觉得弹琴也不错,这样万一以后我离家出走没钱的时候,至少可以教别人弹琴。” 杨柳噗嗤笑出声:“别瞎说,那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把家里的绸缎庄开到天津卫去。”宋时玉眼睛突然亮起来,“去年我跟表哥去进货,发现那边的太太小姐们可喜欢苏绣了,就是找不到好货源……” 她越说越兴奋,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差点撞到路边的黄包车。 杨柳连忙拉她一把:“小心!” “唉,可惜我爹说姑娘家抛头露面不成体统。” 宋时玉泄气地踢飞一颗石子:“上个月我偷偷改了账本上的错处,他明明都夸我算盘打得好,转头却给我安排了相亲。” 路过一家琴行,橱窗里摆着架三角钢琴。 宋时玉突然停下脚步,指尖轻轻点在玻璃上:“有时候我想,要不就妥协算了,可我不甘心!为什么明明我比大哥更有天赋,明明都是人,可难道就因为我不是儿子,就得乖乖地在家里相夫教子?” “总之我是不会放弃说服他们的,总有一天他们会看到我的决心!” 她越说越大声,最后甚至吼了出来。 路过的行人纷纷转头,看着这两个莫名其妙发疯的姑娘。 杨柳完全没有注意其他人的目光,她的注意力全在宋时玉身上。 这一刻,她比身后的阳光更耀眼。 第一百零七章 缺席 晨雾笼罩着城南破败的巷弄。 黑色轿车缓缓驶过泥泞的土路,车轮碾过积水,车窗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杨柳抬手用帕子擦了擦,透过那一小块清晰的玻璃向外望去。 破旧的宅院前,十几个孩子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有的蹲在地上用树枝划拉着昨日的功课,有的互相追逐打闹。 杨柳推开车门,笑着和大家打着招呼,孩子们看见她也立刻安静下来,恭敬地喊道:“杨先生。” 杨柳点头回应,抬头间却发现哪里不对劲,那个总是扎着歪歪扭扭羊角辫,笑起来会露出两颗小虎牙的身影,不见了踪影。 她看向孩子们:“小满呢?怎么没来?” 宋时玉也发现少了一个人:“对啊,她上次还说要给我看她练的字呢。” 孩子们顿时安静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一个缺了门牙的小男孩怯生生地举起手:“先生,小山说小满姐要当新娘子了。” “什么?!”宋时玉手里的粉笔盒啪地掉在地上,她不可置信地抬头,“可她不是才十二岁吗?” 杨柳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她蹲下身,平视着那个说话的孩子:“告诉先生,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昨天晚上。”孩子结结巴巴地说,“我听见小满姐在哭,她娘在骂她不懂事。” 这时,一个黑瘦的男孩从人群中挤出来,正是小山。 他的衣服破了好几个洞,膝盖上还带着伤:“先生!我看见小满姐被锁在屋里,她、她让我把这个给您。”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谢谢”两个字,正是杨柳上次教他们的。 杨柳的手微微发抖,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小山,带我们去小满家,现在就去!” 后座,小山小心翼翼地挨着座位。他从未坐过这样豪华的轿车,生怕自己脏兮兮的衣服弄脏了雪白的蕾丝坐垫。 杨柳注意到他只用半边屁股坐着,整个人绷得紧紧的,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坐汽车时的模样。 “放松些,靠着椅背会更舒服。”杨柳柔声道。 小山点点头,却只是往后挪了一点点。 “小满家是什么情况?”杨柳问道,声音刻意放轻,不想吓到这孩子。 “她爹帮别人搬货,前些天被箱子砸伤了腿。”小山低着头说,“她还有一个哥哥和弟弟。” 他抬起头,眼睛里闪着泪光:“先生,王老爷都五十多岁了,他们说他去年娶的第五个姨娘,上个月刚死了。” “畜生!”宋时玉倒吸一口冷气。 “小满她自己有说过什么吗?”杨柳声音有些哽咽。 “她说宁可去纱厂当童工!”小山突然激动起来,“前天晚上她偷偷来找我,说要是被抬进王家,她就……” 话没说完,车子猛地一个颠簸,所有人都向前倾去。 远处,灰蒙蒙的村落渐渐清晰。 破旧的木屋上,贴着刺目的红纸。 杨柳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紧紧攥住那张纸条,边缘已经在她手心皱得不成样子。 “再开快点。”她对司机说。 宋时玉握住她的手,发现冰凉得吓人。 “我们会救她出来的。”宋时玉低声说,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愤怒,“一定会的。” 杨柳点头,从后视镜里看见司机老陈严肃的表情,副驾驶的阿武正在默默检查腰间的配枪,心里安心了些。 车子驶入村口时,几个正在玩耍的孩子好奇地围上来,又被保镖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四散奔逃。 杨柳最后看了一眼那张皱巴巴的纸条,将它仔细折好,放进了贴身的衣袋里。 汽车在贴着鲜艳红纸的破旧木屋前停下,杨柳推开车门时,刺鼻的鞭炮硝烟味扑面而来。 屋前空地上,几个穿着补丁衣裳的村民正围着张瘸腿的方桌喝酒,见到这辆锃亮的黑色轿车,他们端着酒碗的手悬在半空,咀嚼的嘴巴忘了合上。 杨柳整了整旗袍的领口,她刚迈出一步,周围就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女人们盯着她腕间的翡翠镯子和精致的皮鞋,眼中闪烁着艳羡的光,但当两名壮汉跟着下车时,他们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有个端着花生盘子的妇人手一抖,干瘪的花生撒了一地。 “小山!”一个包着头巾的干瘦妇人突然冲过来,一把拽住刚下车的男孩,悄声问:“你咋在人家车上?不是去学字吗?” 她边说边惶恐地看向杨柳,手指在小山胳膊上掐出红痕。 杨柳的目光越过人群,锁定在屋檐下那个穿红布褂子的妇人身上,她正把一块油腻的肥肉塞进身边小男孩嘴里。 察觉到视线,那妇人慌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堆起满脸谄笑。 “你好,我们是小满的老师。”杨柳上前两步,“今天她没来上课,我们来看看。” 妇人的笑容僵了僵,随即扯过身边流鼻涕的小男孩:“小姐心肠真好!我们小满以后不去了,您看我这小的能不能去学?” 宋时玉突然上前,杏眼圆睁:“小满为什么不来?” “嫁人啦!”妇人满不在乎地挥手,袖口露出半截青紫的掐痕,“女娃子读什么书,早晚都是别人家的。” “可是她才十二岁,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宋时玉声音拔高,“不是说那个王老爷刚打死了一个人!” 妇人的脸顿时垮下来,她想说关你什么事,但又不敢得罪眼前这几位来头不小的小姐。 她拽着儿子的手收紧,孩子疼得直咧嘴。 “小姐们是贵人,哪知道我们穷人的难处?”她指向屋内,“她爹腿伤了,全家好几张嘴等着吃饭!五块大洋都够买三石米了!” 杨柳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透过歪斜的门框,隐约可见里屋炕上躺着个黑影,正发出痛苦的呻吟。 那妇人见杨柳神色松动,赶紧接着道:“其实我们也是没办法啊,要不小姐你们行行好施舍点……”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上前两步的壮汉给吓得不敢再出声。 这时,杨柳的注意力忽然被最里侧的房间吸引,上面贴着一个大红的“囍”字。 “小满在里面?”杨柳抬脚就往里走。 妇人慌忙拦住去路:“使不得!新娘子见不得人。” 老陈一个箭步上前,山一样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妇人顿时噤声,不自觉地后退两步,脸上却露出不忿的神情。 “让开。”杨柳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 围观的村民骚动起来,有个醉醺醺的汉子想上前,被阿武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杨柳上前推了推门,房门上着锁,里面很安静,与院子里嘈杂的人声形成鲜明对比,她心头忽然一紧。 “钥匙。”杨柳转身伸手。 妇人脸色变幻,最终在两名保镖的逼视下,哆哆嗦嗦地从腰间摸出把生锈的钥匙 第一百零八章 报案 “吱呀——” 门被推开,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屋内,小满穿着不合身的红色嫁衣,仰面倒在泥土地面上,手边有把染血的剪刀。 她的脸色惨白中泛着青灰,双眼半睁着,空洞地望着房梁,身下暗红的血迹浸透了粗布嫁衣,在泥地上洇开一大片,显然已经没了气息。 身后的人群立马发出了巨大的惊叹声,纷纷后退了好几步。 首当其冲的杨柳更是双腿一软,眼前发黑,险些跪倒在地。 “小满?”她的声音颤抖得几乎听不清。 身后的阿武反应极快,一把拦住想要上前的杨柳:“少奶奶,小心。” 他大步上前,蹲下身,手指探向小满的颈侧。 屋内静得可怕,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片刻后,阿武收回手,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杨柳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她记得上周这孩子还仰着脏兮兮的小脸,用树枝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写下“读书”两个字。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盛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可现在…… “是你!都是你害死了她!”宋时玉突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转身扑向呆立在门口的妇人,“你这个畜生!” 那妇人脸色煞白,踉跄着后退:“我、我怎么会害自己的女儿,明明是她自己想不开……” 杨柳的目光落在小满身旁,一根粗糙的麻绳散落在地上,绳结处还沾着皮屑和血迹,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掉在手边,刃口还带着暗红。 “让开。”杨柳走上前去,推开阻拦的老陈,颤抖着蹲下身。 不顾刺鼻的血腥味,她轻轻捧起小满的手腕,那上面布满深紫色的勒痕,磨破的皮肤已经结了薄薄的血痂。 掀开宽大的袖口,更多触目惊心的淤青暴露在眼前,有指印,有掐痕,还有像是被什么硬物抽打留下的条状伤痕。 当杨柳解开嫁衣最上面的两颗盘扣时,她的眼泪砸在了小满冰冷的锁骨上,那里布满了牙印和抓痕,一直延伸到衣领深处。 而最致命的伤口在腹部,剪刀刺入的痕迹清晰可见,周围的衣料被血液浸得发硬,可见当时小满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是用了怎样的力气才动的手。 她的嘴里还塞着一块脏兮兮的布团,边缘被牙齿咬得稀烂,显然是自尽时不想发出声音。 “畜生!”"宋时玉哭得浑身发抖,被阿武牢牢架住才没有瘫软在地,“你们都是杀人凶手!” 围观的村民一直在窃窃私语,那妇人却突然想到什么,嘴里喃喃着:“五块大洋,说好的五块大洋……死了也得算数!” 杨柳猛地站起身,泪水模糊了视线。 这里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小满,这个还没来得及长大的孩子,现在永远停留在了十二岁的深秋。 “好好安葬小满。”她擦了擦眼泪吩咐道,然后拽住宋时玉的手腕,声音冷得像冰,“我们走。” 当汽车驶离这个噩梦般的村庄时,杨柳看向后视镜,村民们还围在小满家里,有人端起了酒碗,有人嗑起了瓜子,仿佛刚才的死亡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 “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杨柳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汽车驶回破旧的宅院,杨柳站在黑板前拍拍手:“老师今天有事,下午的课取消了,大家先回家吧。” 孩子们闻言也没有闹脾气,都乖乖地收拾东西离开了。 目送孩子们三三两两离开后,杨柳整了整被泪水打湿的衣领,对老陈说:“去警察厅。” 北平警察厅的门廊下,两个值班警察正倚着柱子抽烟。 见到两个年轻姑娘径直走来,其中一人懒洋洋地抬起眼皮扫了一眼,见杨柳她们青春靓丽,语气都变得好了些:“两位小姐,报案去值班室。” 杨柳推开沉重的橡木门,厅内弥漫着劣质烟草和霉味混合的浊气。 接待台后,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警察正翘着二郎腿看报纸,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姓名,住址,什么事?” “我们要报案。”宋时玉“啪”地将手包拍在桌上,镶着珍珠的包扣在灯光下闪了闪。 警察这才抬头,目光在两人精致的衣着上逡巡一圈,立刻整了整衣领:“两位小姐请坐!小张,倒茶!” 他堆起笑容:“不知出了什么事?” 杨柳简明扼要地讲述了事情经过。 “岂有此理!”中年警察拍案而起,肥厚的下巴激动得直颤,“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如此丧尽天良之事!” 他义愤填膺地看向杨柳她们:“我们一定会调查清楚!” 宋时玉眼眶又红了:“一定要严惩凶手!那个王老爷,还有小满的母亲,一个都不能放过!” 警察搓着手:“当然当然!不知两位小姐是……” “我们都是圣玛利亚女校学生,我叫宋时玉,有进展到宋氏绸缎找我就行。”宋时玉开口,她知道杨柳不想被知道身份。 警察的眼睛亮了起来:“原来是宋大小姐!令尊上个月还捐了二十套冬装给我们厅呢!” 他殷勤地送两人到门口:“二位放心,最多三日,必定给您一个交代!” 厚重的门刚关上,厅内气氛一下就变得轻松起来。 “听见没?‘严惩凶手’?”中年警察冲记录员挤眉弄眼,“两个菩萨心肠的大小姐。” 年轻记录员合上根本没写几个字的笔录本:“师父,您这演戏的功力是越发深厚了,这次我们还是老样子说管不了?” “不不不,既然她们吩咐了,我们就去查,不过嘛,”中年警察忽然压低声音,“你明天去宋家绸缎庄递个话,就说办案经费……” 他的拇指和食指搓了搓:“懂吧?” 杨柳回到赵公馆时,天色已晚,府内灯火通明,丫鬟们正轻手轻脚地点亮回廊下的灯笼。 刚踏进内院,就看见赵声砚倚在紫藤花架下,他穿着家常的靛青色长衫,手里把玩着一枚银元,月光在金属表面流转,映得他修长的手指越发苍白。 “回来了?”他抬眼,目光落在杨柳微红的眼眶上,眉头皱了一下。 杨柳点点头,走到他身边。 第一百零九章 等着 夜风拂过,紫藤花瓣簌簌落下,有几片沾在了她的发间,赵声砚伸手替她拂去。 “我刚刚去警察厅报案了。”杨柳低声说,接着就把白天发生的事统统说了一遍。 赵声砚闻言,将那枚银元抛向空中,又稳稳接住:“哦?他们有没有问你要办案经费?” “什么经费?”杨柳困惑地抬头,“他们很痛快就答应了,还说会尽快处理。” 赵声砚笑着摇头,他知道警察厅那帮人是什么德行,如果无权无势,他们可很少会干活,即使有钱,那也得被刮几层油水。 但是他看着杨柳单纯的眼睛,话却没有出口,这双眼睛太干净了。 “杨柳,”他最终轻叹一声,“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警察会处理的。”杨柳摇头。 她能从赵声砚的神情里看出了什么,但是她不愿相信,这世上难道都是坏人了吗? 赵声砚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好,那我们就等等看。” 他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如果到时候事情和你想的不一样怎么办?” 杨柳看着他:“不怎么办,不是还有你吗?”她狡黠地看着赵声砚。 赵声砚抱着她:“后面再让我帮忙可是有代价的哦。” “什么代价?” “还没想好,先欠着吧。”赵声砚想了想,摇摇头。 杨柳答应的很爽快:“好啊。”她对赵声砚有着无比的信任。 她笑着闭上眼,眼前却忽然闪过小满那张青白的脸。 “十二岁……”她叹了口气。 赵声砚将杨柳拉进怀里,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闷闷的:“好了,别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 “那想什么?”杨柳蔫蔫地问,脸贴在赵声砚胸前,耳边是他有力的心跳。 “想我啊。”赵声砚理直气壮地说,手指绕着她的一缕发丝,“只能想我,不准想别人。” 杨柳嘴角弯了弯,仰头看他:“赵二少,你今年贵庚啊?” “三岁。”赵声砚面不改色,忽然低头在她唇上轻啄一下,“所以你得让着我。” 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是盛满了细碎的星光,杨柳红着脸推开他,却被他牢牢扣住手腕。 紫藤花的香气在夜色中弥漫,远处传来丫鬟们压低的笑语。 两天后,圣玛利亚女校的钟楼敲响了放学的钟声。 杨柳收拾着课本,抬头看向正在系围巾的宋时玉,声音刻意放轻:“警察厅那边有消息了吗?” 宋时玉的动作顿了顿,她避开杨柳的目光,低头整理书包带子:“他们说还在调查。” “还在调查?”杨柳合上书本,“小满的尸体都还在义庄停着,他们调查什么了?” 宋时玉咬了咬下唇,犹豫片刻才开口:“他们说小满是自杀的,按规矩不好抓人,除非……” “除非什么?”杨柳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几个还没离开的女同学诧异地看过来。 宋时玉连忙拉住她的手腕,压低声音:“他们找我家要钱了。” 杨柳的瞳孔骤然紧缩,她想起他略带讽刺的“办案经费”四个字。 “那个王老爷呢?不是说他前几个姨太太都是被他打死的吗?那些案子他们也不管?”她着急问道。 “我问了,”宋时玉低声说,“他们说,要查旧案得加钱。” “加钱?”杨柳缓缓说出这两个字。 她扶住课桌边缘,窗外的梧桐树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小满用树枝在地上写字的声音。 宋时玉摇头:“昨天我已经让人送过钱了,可今天他们又说……” “又说要钱?”杨柳冷笑一声。 杨柳迈过警察厅门槛时,厅内几个警察正围在一起打扑克,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桌上的茶垢已经积了厚厚一层。 “哟,两位小姐又来了?”上次那个中年警察从文件堆后抬起头,油光满面的脸上堆出假笑,“案子正在办呢,您看这满桌都是卷宗。” 杨柳的目光落在他手边,那根本不是什么卷宗,而是一叠赌马票。 “小满的案子,你们查出什么了?”她单刀直入。 中年警察露出为难的表情:“这个嘛……地方远,人手紧,兄弟们天天跑外勤,累得跟什么似的……” 宋时玉忍不住打断:“昨天不是给过钱了吗?” “哎呦我的大小姐!”警察一拍大腿,“您那点钱,够几个兄弟分啊?” 他指了指窗外正在擦车的年轻警员:“小张跑一趟城南就得半天,老李查户籍熬到半夜……” 杨柳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个叫“小张”的警员正靠在车门上打盹,而“老李”分明在隔壁屋跟人下象棋。 “所以,没有钱就不查案?”杨柳的声音冷得像冰。 警察讪笑两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叶渣粘在他泛黄的牙齿上。 宋时玉气得发抖:“那是人命!不是你们讨价还价的买卖!” “宋小姐这话说的,我们也是要吃饭的嘛。”警察放下茶杯,杯底在桌面上蹭出一圈水渍。 杨柳突然上前一步,“啪”地一掌拍在桌上。 她一字一顿地说:“我最后问一次,这案子,你们办还是不办?” 满屋子的嘈杂声突然静止,打扑克的、擦车的、下象棋的全都看了过来,目光不善。 中年警察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小姐,规矩就是规矩。” “好。”杨柳抓起手包转身就走。 临到门口,她忽然回头,眼神锐利如刀:“你们等着。” 华灯初上,赵公馆的书房里只亮着一盏台灯。 暖黄的光晕笼罩着书桌一角,赵声砚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有节奏的轻响。 他抬眸看向站在窗边的杨柳,她背对着他,纤细的身影被灯光勾勒出一道朦胧的轮廓,肩膀微微耷拉着。 “案子不顺利?” 杨柳没有回答,赵声砚接着说了下去,“我早说过,寻常百姓想让他们尽心查案,几乎不可能。” 杨柳沉默了很久,才低声道:“帮我。” 赵声砚站起身,走到杨柳身后,双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好。” 他的声音带着令人安心的沉稳:“明天让小五去说一声就行。” 杨柳点了点头,却没有回头,她的目光依旧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她。 赵声砚能感觉到她的情绪,案子虽然能解决,但她心里终究是不痛快。 他叹了口气,将她转过身来,果然看到她的眼眶微微发红。 “别想了,”他抬手抚过她的眼角,拇指轻轻擦去那一点湿润,“明天就会有结果。” 第一百一十章 第二天刚放学,杨柳和宋时玉并肩走出教学楼,还没等她们走到校门口,两名穿着制服的警察就迎了上来。 这两人杨柳从未见过,制服笔挺,态度恭敬,与之前那些油滑的警察截然不同。 “杨小姐,宋小姐,”其中一名警察摘下帽子,微微躬身,“案子已经结了。” 宋时玉挑了挑眉,语气里带着讥讽:“哦?这么快?前两天不是还说人手不够吗?” 警察尴尬地笑了笑,继续说道:“王老爷因为打死人已经被抓起来了,证据确凿,他逃不掉。至于小满的母亲,虽然小满是自杀,但她强迫未成年女儿嫁人,也要在牢里关一阵子。” 另一名警察补充道:“这件事已经登报了,算是给社会一个交代。小满的遗体也会吩咐他们妥善安葬。” 杨柳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她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只要赵家出面,事情就会以最快的速度解决。 宋时玉冷哼一声:“一群势利眼!要是没有赵家,你们会这么尽心?” 两名警察的笑容僵在脸上,其中一人搓了搓手,讪讪道:“杨小姐,之前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您和赵家的关系……” “够了。”杨柳打断他,声音很轻,“事情办完就行,你们回去吧。” 警察如蒙大赦,连忙点头哈腰地离开了。 宋时玉看着他们的背影,撇了撇嘴:“总算给小满报仇了。” 杨柳“嗯”了一声,却并没有多少喜悦。 第二天,城郊的墓园。 小满的墓很简陋,只是一块小小的石碑,上面刻着她的名字和生卒年月。 杨柳蹲下身,将一束白花轻轻放在墓前。晨露还未散去,花瓣上沾着细小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宋时玉站在她身后,眼眶微红。她低声道:“小满,害你的人已经受到惩罚了,希望来世你能过得好点。” 杨柳伸手抚过冰冷的石碑,轻声问:“时玉,你说为什么会这样?” 宋时玉愣了一下:“什么?” “这世上难道都是这种人吗?”杨柳的声音有些飘忽,“案子能这么快解决,只是因为赵家的权势。如果换成普通老百姓,他们该怎么办?” 她的手指微微收紧,难道他们要一直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吗? 宋时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蹲下来握住杨柳的手。 她的掌心很暖,声音坚定:“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多少这样的人,但我知道,至少还有我们。” 杨柳抬头看她。 宋时玉的眼睛亮亮的,像是燃着一簇小小的火苗:“只要我们坚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总有一天,会不一样的。” 杨柳怔了怔,随后缓缓点头。 微风拂过,墓前的白花轻轻摇曳,像是小满在回应她们的话。 之后的授课照常进行,孩子们忘性很大,很快就对少了一个同伴的事习以为常,除了杨柳他们,只有小山还记得这里曾经有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 这天杨柳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对宋清说:“宋清,要不坐我的车回去吧?” 因为她和宋时玉的时间并不能总是对上,所以她有时候也会和其他人一起。 宋清同意了:“那就麻烦杨小姐了。” 杨柳笑着说:“不必客气,宋先生叫我杨柳就行。” 宋清看着杨柳的侧脸,微微点头,在嘴边轻轻地喊了一声“杨柳”。 教孩子的事一直持续到了杨柳她们学校放寒假,幸运的是没有孩子再出事。 周日,杨柳将孩子们写的字帖一张张收好,指尖抚过那些歪歪扭扭却格外认真的笔迹。 窗外的枯树枝上已经积了层薄霜,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银光。 她看着孩子们亮晶晶的眼睛:“我们从今天开始就放假了,等开春再继续。” 小山的棉袄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他怯生生地拽了拽杨柳的衣角:“先生,明年您还来吗?” “来。”杨柳揉了揉他冻得通红的脸颊,从手袋里取出几本崭新的纸张,“把这些分给大家,寒假也要练习写字。” 孩子们欢呼着围上来,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 宋清站在门边看着这一幕,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杨柳,她低头时垂落的发丝,她微笑时眼角细小的弧度,她安抚孩子时温柔的指尖。 回程的汽车里弥漫着沉默。 宋清悄悄看向后座的杨柳,她正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这几个月来,好多个周日他们都会在这条路上往返,有时讨论教案,有时闲聊见闻。 他记得她说到有趣的事时会微微眯起眼睛,像只晒太阳的猫。 “到了。”司机老陈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汽车停在宋家气派的欧式洋楼前,穿棉袍的管家早已候在铁门边。 杨柳正要道别,宋清突然开口:“等等,杨柳,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杨柳有些疑惑,但还是点点头,跟着他走到庭院角落的梅树下。 梅树的阴影里,宋清的耳尖慢慢红了。 他深吸一口气,白雾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霜:“杨柳,我……”话到嘴边又卡住,他只能狼狈地扯了扯围巾。 “怎么了?”杨柳偏头看他,鼻尖冻得微微发红。 “其实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和别人不一样。”宋清终于鼓起勇气。 “开始我只是把你当做一个妹妹,可是随着后来的每次相处,我都……” 一阵风吹过,梅枝轻颤,抖落几点积雪。 杨柳突然明白了什么,眼睛微微睁大。 “我喜欢你。”宋清直视着她的眼睛,终于说出口,“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杨柳能看见他眼底小心翼翼的期待。 “对不起,”她轻声道,“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宋清的表情凝固了。 “什么?”他满脸不可置信。经过这些日子的交谈和他有意无意的打探,他知道杨柳除了上学,周六还要请家教,周日也是和宋时玉一起,根本不像有男朋友的样子。 他忽然想起来,曾经见过在宋家门口车里坐着的身影,哑着嗓子问:“是……赵家二少爷?” 杨柳点点头,发丝被风吹起,扫过她歉意的嘴角。 宋清突然笑了,笑容里带着苦涩的自嘲:“我居然没看出来。” 这些日子的相处,他终于确定了,杨柳就是他想要的那个人。 他满心欢喜,连她有没有男朋友都忘记问了,现在想想也对,像她这样好的女孩,如果他是赵声砚,朝夕相处间又怎么能不心动? 他看着杨柳:“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该说抱歉的是我。”杨柳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谢谢你喜欢我,你一定会遇到更好的姑娘。” 汽车缓缓驶离时,宋清仍站在梅树下。 老陈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关上了车窗。 杨柳望着后视镜里越来越小的身影,靠在窗边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不知道以后该如何面对宋清,那些为孩子们争执的午后,那些在归途上说笑的时光,会不会都变成尴尬的回忆? 而此刻的宋家花园里,宋清仍站在原地。 他拿出兜里那块没送出去的手表,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送给她的是同一个牌子。 第一百一十一章 凶名在外 夜色渐深,赵公馆的灯一盏盏亮起。 杨柳坐在梳妆台前出神,宋清今日突如其来的告白仍让她有些恍惚。 她轻叹一口气,将珍珠耳坠放进丝绒盒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盒面。 正出神间,房门被推开,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杨柳从镜子里看见赵声砚站在她身后,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 “回来了?”杨柳转过身,冲他笑了笑,“今天怎么这么晚?” 赵声砚没回答,突然上前一步,双臂一揽,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 他的力道有些重,杨柳的脸颊被迫贴在他胸前,能清晰地听见他胸腔里沉稳有力的心跳。 “怎么了?今天这么粘人?”她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声音闷在他的衣料里。 赵声砚依旧不语,只是稍稍松开她,双手捧起她的脸,目光一寸寸扫过她的眉眼、鼻尖、嘴唇,像是在确认什么。 杨柳被他看得心跳加速,耳根微微发热,虽然赵声砚以前也爱这样贴着她,但今天的表现还是有些反常。 “我要去洗漱了。”她试探地推了推赵声砚,却发现他没有动作。 怎么回事? 她忽然想到什么,难道他知道宋清的事吃醋了? 这个认知让她忍不住弯起嘴角。 原来赵声砚也会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像只护食的大型犬,生怕别人抢走自己的宝贝。 “笑什么?”赵声砚终于开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杨柳没回答,而是踮起脚尖,在他下颌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唇瓣柔软温热,像一片羽毛拂过。 “我心里只有你一个。”她轻声说,指尖点了点他的胸口,“没告诉你这件事,是因为我觉得它根本不值一提。” 赵声砚的眉头微微舒展,但手臂仍牢牢箍着她的腰,丝毫没有松开的迹象。 “如果你介意的话,”杨柳眨了眨眼,“我以后……” “不准有以后。”赵声砚打断她,语气强硬,却透着几分执拗。 杨柳笑出声来,伸手环住他的脖颈:“好,不准有以后。” 清晨,赵公馆窗外的树枝上结着细密的霜花。 赵声砚靠在杨柳门口,看向梳妆台前的杨柳,她正对着小圆镜抿了抿口脂,玫瑰色的唇瓣像沾了露水的花瓣。 “真准备好了?”他故意拖长声调,“杨翻译官?” 杨柳从镜子里瞪他一眼,在短发上别了个发卡:“说好了,在别人面前你就是赵长官,我就是新来的翻译,记住了没?” “这话你从昨晚说到现在。”赵声砚无奈。 汽车驶入军营时,熟悉的景象让杨柳怔了怔。 远处靶场传来零星的枪响,她摇下车窗,寒风扑面而来,恍惚间又回到当年赵声砚手把手教她握枪的夏日。 赵声砚看着她,嘴角微扬:“工作完成就能去。” 他指了指东南角新建的二层小楼:“不过得先通过陈默那关。” 下车时,几个正在操练的士兵齐刷刷敬礼。 好奇的目光像探照灯般扫过杨柳,她穿着藏青色呢子套裙,纽扣一直扣到领口,看起来既不像文员也不像家属。 有个小兵多看了两眼,立刻被同伴用手肘捅了肋骨。 “这边。”赵声砚大步流星走向办公楼,杨柳小跑着跟上,身后飘来窃窃私语。 “赵参谋亲自带人?” “听说是来做翻译的。” 赵声砚的办公室,陈默的调侃声从档案柜后传来:“哟,我们特聘的翻译专员来了?” 他抱着一摞文件转出来,眼睛弯成月牙:“杨小姐,好久不见。” 他指了指赵声砚办公室的另一张桌子:“那就是你的座位了。” 杨柳眉间微蹙,她接过文件问道:“正常翻译该坐哪?” 陈默看了眼赵声砚:“按理说应该在联合办公室。” “赵声砚!”杨柳喊他的名字。 “带路。”赵声砚硬邦邦地开口,显然有些不情愿。 出了门,陈默走在前面,肩膀可疑地抖动,似乎是在努力憋着笑,他可很少看见赵声砚吃瘪的样子。 联合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时,两个女军官同时抬头。 靠窗的短发姑娘钢笔还悬在纸上,角落里的圆脸姑娘慌忙把吃到一半的桂花糕藏进抽屉。 “这位是杨柳,新聘请的翻译。”陈默把文件放在空桌上,介绍道,“这两位是电报组的徐月和档案处的周小雨。” 这时徐月却突然站起来,对着他们身后敬礼:“长官好!”慌乱间还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墨水瓶。 杨柳回头一看,原来赵声砚不知何时也跟着他们来了。 赵声砚皱眉看着蔓延的墨水,刚要开口,杨柳已经关心地问道:“没事吧?” 徐月连忙说:“没事没事。”边说还边看赵声砚的脸色。 赵声砚喉结动了动,最终只是丢下一句“好好干”,便大步离开。 陈默也走后,周小雨长舒一口气:“杨柳,你居然不怕赵阎王?” 杨柳展开文件的手顿了顿,好奇地看着她们:“他很可怕吗?” “那可不!”周小雨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赵声砚的“凶名”。 “上个月电报组的小张漏译了一个词,赵参谋直接让他去外面跑了二十圈!”她夸张地比划着,钢笔在指尖转了个圈,“那家伙现在看见赵参谋就腿软。” 徐月从档案堆里抬起头,推了推圆框眼镜:“我去送文件时,他连头都不抬,就用钢笔敲了敲桌子。” 她模仿着赵声砚冷峻的声线,“‘放这儿,出去。’连个多余的字都没有!真是可惜了那么好看的脸” 杨柳听得忍俊不禁,手中的文件差点滑落。 她实在无法将她们口中那个冷面阎王,和今早把脸埋在她颈窝里蹭来蹭去的男人联系起来。 “杨柳,你怎么还笑啊?”周小雨凑过来,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你可是赵参谋亲自带进来的,难道之前就认识他?” 杨柳点头。 办公室瞬间变得安静,杨柳看着两个姑娘的脸色,噗嗤笑出声:“放心,我不会告密的。” 周小雨松了口气:“那赵参谋在外面也这么吓人吗?” 杨柳想起昨晚那人非要枕着她大腿听广播,眉眼弯成月牙:“嗯……会好那么一点。” 两个姑娘同时发出哀叹,周小雨甚至夸张地趴在了桌上:“老天不公啊!”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不会放弃 正午的食堂人声鼎沸,弥漫着炖菜和米饭的香气。 杨柳端着餐盘,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 她今天穿的是藏青色呢子套裙,虽然朴素,但在一屋子清一色的军装里却还是有些扎眼。 “杨柳,这边!”徐月拼命招手,旁边的周小雨已经挪出位置。 刚坐下,就听见隔壁桌的窃窃私语: “那就是新来的翻译,我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听说是赵阎王亲自带来的。” 军营里女人本就很少,更别说年轻漂亮的女人,此刻他们都忍不住看向杨柳。 但是交头接耳的声音还未持续多久,整个食堂突然诡异地安静了一瞬。 杨柳抬头,看见赵声砚站在打饭窗口,军装笔挺得像刀裁,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她这一桌。 所有交头接耳的士兵立刻埋头扒饭,有个新兵甚至呛得直咳嗽。 “我说什么来着?”周小雨用筷子戳着碗里的菜,“活阎王的气场。” 杨柳忍不住笑了出来。 远处的赵声砚眯起眼睛,手中的筷子“咔”地一声轻响。 他能看见杨柳被逗笑时发梢轻颤的模样,也能看见周围那些若有若无的打量目光。 副官凑过来小声问:“长官,要叫杨翻译过来吗?” 赵声砚的职务是参谋,不过他的军衔是少将,所以配有副官,不过这名副官并不知道赵声砚和杨柳的关系,他只是看出了赵声砚对杨柳似乎有些在意,才有这一问。 “不用。”赵声砚面无表情地夹起一筷子青菜,“明天给她准备套军装。” 下午的工作让杨柳有些头疼。 她咬着钢笔帽,对着“膛线缠距”这个词发愁。 窗外传来士兵操练的口号声,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震得窗户微微发颤,突然,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放在她手边。 “第七页有术语表。”陈默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他特意交代的。” 杨柳翻到指定页码,果然看到密密麻麻的注释,有些还是新鲜的钢笔字迹。 她摩挲着那些力透纸背的笔画,忽然听见陈默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他说你肯定卡在这儿。” 杨柳捧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笑容。 等陈默走后,周小雨和徐月几乎是同时从座位上弹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杨柳桌前。 周小雨一把按住她正在整理的文件,眼睛亮得惊人:“杨柳,你和赵参谋到底什么关系?陈默居然亲自来提醒你!” 徐月镜的目光闪烁着八卦的光芒:“我在这工作两年了,从没见过他对谁这么关照过,除非是赵参谋特意吩咐。” 杨柳歉意地开口:“这个我现在不太方便说,以后你们自然会知道的。” 周小雨还想追问,徐月却连忙拽了拽同伴的袖子。两人对视一眼,终究没再追问,只是眼神里的探究丝毫未减。 傍晚的军营笼罩在橘红色的夕阳里,远处的操练声渐渐平息。 杨柳揉了揉酸痛的脖颈,刚合上文件,办公室的门突然被人猛地推开。 “砰!” 门板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杨柳抬头,逆光中站着一个高挑的身影,那人穿着笔挺的军装,腰间皮带勒出纤细却有力的腰线,帽檐下是一张明艳却带着锋芒的脸。 是何青青。 杨柳的指尖微微一颤,她几乎快忘了这个人,那个曾经在她练枪时“偶然”路过,又对她放狠话的女军官。 她的眼神依然那么的不友善。 “好久不见啊,杨小姐。”何青青迈着标准的军步走进来,皮靴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在杨柳身上刮过,尤其在看到那身与军营格格不入的衣服时,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听说你又回来了?这次还打算长待?” 周小雨和徐月瞬间绷直了背脊,觉察到了里面的不对劲。 徐月站起来解释:“何中尉,杨柳是新来的翻译,赵参谋特批的……” “我知道。”何青青抬手打断她,眼睛却死死盯着杨柳,“我就是来看看,能让赵参谋破例的人,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该不会是走后门进来的吧。”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杨柳缓缓站起身,平静地迎上她的视线:“何中尉,如果你是来讨论工作的,我很欢迎。如果是其他事,怕要让你失望了。” 何青青冷笑一声,突然上前一步。 她比杨柳高了半个头,此刻微微俯身的姿态带着明显的压迫感:“别装傻了。我知道你和赵声砚的关系不简单。”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但我告诉你,只要他没结婚,我就不会放弃。” 周小雨倒吸一口冷气,手里的文件哗啦散了一地。 杨柳静静地看着何青青,她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指甲无意识地抠着皮带扣,这些小动作暴露了她强装镇定下的不安。 “赵声砚喜欢谁,是他的自由。”杨柳轻轻笑了,“至于你放不放弃与我无关,但请你记住,这里是工作的地方,希望何中尉以后不要违规因为私事来打扰我,不然我不介意叫人让你出去。” 她刻意加重了“违规”两个字。 何青青的脸色因为气愤瞬间变红,她猛地直起身瞪着杨柳。 “我们走着瞧。” 她丢下这句话,转身大步离开。 门被狠狠甩上的瞬间,周小雨和徐月同时长舒一口气。 何青青在这里的名声可是出了名的,她身份高,脾气火爆但是又长得好看,很少有人愿意惹她。 徐月扶了扶歪掉的眼镜,看着杨柳:“完了完了,何中尉可是出了名的记仇,他父亲又是中将,到时候想搞小动作可怎么办?” 周小雨:“是啊,杨柳你要小心。” 杨柳听了到并不是很在意,她自己没有做错事,一直都是何青青在挑衅她,而且她父亲是中将又怎样,还能大得过赵家吗。 她笑着对二人开口:“不用担心。” 二人想想也对,杨柳可是认识赵声砚,而且既然敢这么对她说话,想必也是有所倚仗,也就放下心来。 第一百一十三章 军演 暮色沉沉,军营里的人声渐渐散去。 杨柳整理好桌上的文件,抬头看了看窗外,夕阳的余晖已经褪去,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原本周小雨她们还打算和杨柳吃个饭,杨柳借口说她还有文件没有处理完留了下来。 她轻轻合上文件,指尖在书脊上摩挲了片刻,终于起身朝赵声砚的办公室走去。 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她皮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荡的楼道里回响。 远处传来士兵们列队解散的脚步声,夹杂着零星的谈笑,但这些声音都随着她的脚步渐渐远去。 赵声砚的办公室门虚掩着,显然也还在工作,暖黄的灯光从门缝中漏出来。 杨柳推开门,看见赵声砚正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眉头微蹙,似乎在思考什么。 听到门响,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杨柳身上时,那双总是锐利的眼睛瞬间柔和了下来。 “终于舍得来了?”他放下文件,语气里带着几分委屈,“我还以为杨翻译官工作太投入,忘了自己还有个男朋友。” 杨柳忍不住笑出声,反手关上门,走到他身边:“赵长官这是吃醋了?” 赵声砚伸手将她拉到自己腿上坐下,双臂环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她肩膀上:“吃醋?我这是合理表达不满。” 他的呼吸拂过她耳畔,带着温热的气息:“我本来想着让你来这儿工作,就能天天见到你,结果你倒好。” “结果我非但没和你一个办公室,还不准你去看我?”杨柳接过他的话,指尖轻轻拨弄他军装上的铜扣,“赵长官,你这是公私不分。” 赵声砚轻哼一声,收紧手臂将她搂得更紧:“我不管。你是我的,凭什么要让别人盯着看?” 杨柳被他孩子气的语气逗笑了,转头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谁说我是你的了?” “我说的。”赵声砚眯起眼睛,语气变得危险起来,“要不要我现在就去广播室宣布一下?” “你敢!”杨柳瞪他,却被他趁机偷了个吻。 两人笑闹了一会儿,赵声砚才稍稍正色:“这样吧,明天我有空,带你在军营里多走走。” 杨柳挑眉。 赵声砚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图:“省得那些不长眼的整天打听你。” 杨柳无奈地摇摇头。 夜色渐深,军营里已经没什么人了,两人并肩走出办公楼。 赵声砚刻意放慢了脚步,手指状似无意地碰了碰杨柳的手背,又在她看过来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杨柳忍俊不禁,索性主动牵住了他的手。 这一举动显然让赵声砚心情大好,他嘴角微微上扬,手指与她十指相扣,力道大得几乎让她有些疼。 “满意了?”杨柳低声问。 赵声砚轻哼一声,没回答,但眼里的得意藏都藏不住。 这一幕,恰好落在了何青青眼里。 她站在训练场的阴影处,死死盯着远处那对亲密的身影。 她原本只是听说杨柳下班后没走,想来看看情况,却没想到会撞见这样的场景。 赵声砚的眼神,他牵手的动作,甚至是他微微侧头听杨柳说话时的姿态,这一切都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们之间的关系,远不是“远房亲戚”那么简单。 她原本就觉得他们之间有问题,可没想到已经发展到了这样的程度。 “杨、柳。”何青青咬牙切齿地念出这个名字,胸口剧烈起伏。 她本以为赵声砚只是暂时被蒙蔽,只要自己足够优秀,总有一天能让他看到自己的好。 可现在,她终于意识到,如果再不行动,自己可能永远都没机会了。 “等着瞧。”她低声自语,眼里闪过一丝狠厉,“我一定会让你出丑,让赵声砚看清楚,谁才配得上他!” 她猛地转身,大步离开。 翌日,赵声砚破天荒地没有直接去办公室,而是先去了翻译组的联合办公室。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整个人英俊得让人移不开眼。 “杨翻译,”他站在门口,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整个办公室的人听见,“今天有个俄文会议,你跟我一起去。” 杨柳抬头,对上他含笑的眼睛,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可众目睽睽之下,她只好拿起笔记本跟了上去。 走廊上,赵声砚刻意放慢脚步,与她并肩而行。 路过训练场时,他甚至伸手替她拂去了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这一举动立刻引来了无数震惊的目光。 杨柳压低声音:“赵声砚,你这是不是太明显了?” 赵声砚面不改色:“不明显点,怎么让某些人死心?” 而远处,何青青站在窗前,看着这一幕,手里的文件已经被她捏得变了形。 “很好,”她冷笑一声,“既然你这么高调,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她转身走向档案室,心里已经有了计划,下周的军事演习,正是她让杨柳出丑的绝佳机会。 这段日子,杨柳过得很清闲,这个工作本就是专门为她设的,根本没有那么多文件供她翻译,所以她有时间继续练枪,趁此机会,手枪到步枪再到狙击枪她都摸过了。 训练场上,杨柳将最后一颗步枪弹压入弹仓,冰冷的金属抵住肩窝,百米外的胸环靶在瞄准镜里微微晃动。 “砰——!” 枪托的后坐力撞得她锁骨生疼,报靶杆却利落地在靶心画了个红圈。 “九环!杨同翻译又进步了!”负责记录的小战士兴奋地喊出声,引得远处操练的新兵频频侧目。 杨柳卸下步枪,枪管烫得掌心发红,这已是她今早打空的第三个弹匣。 “手腕再沉半分。”低沉的嗓音突然从身后传来。赵声砚不知何时出现,带着薄茧的手掌覆上她扣扳机的食指。 子弹撕裂空气的尖啸声中,报靶杆疯狂地左右摇摆——十环正中! 围观的士兵们爆发出喝彩。 赵声砚脸上一直带着明显的笑意和自豪,这是他的女人。 他往日冷峻的脸也变得柔和,看见这一幕的士兵们都议论不已。 因为杨柳之前来过,所以他们都已经知道了杨柳的身份,但是一个远房亲戚就能让赵声砚如此区别对待,他们是不信的。 第一百一十四章 目的 食堂的蒸汽模糊了玻璃窗,闲谈声却清晰钻进何青青耳中。 “看见没?杨翻译今天用狙击枪打了十连发!” “听说赵参谋手把手教的?” “何止!昨儿我还瞧见赵参谋给她揉手腕呢。” 不锈钢餐盘“哐当”砸在桌上。何青青捏着汤勺的指节泛白,排骨汤泼湿了半张桌子。 邻桌的议论戛然而止,士兵们讪讪地埋头扒饭。 何青青气愤不已,那女人凭什么?打几发子弹就哄得整个军营议论纷纷。 她想起今早望远镜里的画面,杨柳趴在射击垫上,赵声砚单膝跪地替她调整瞄准镜,阳光把他们交叠的影子拉得很长,看起来是那么亲密。 “何姐,这时下周军演的报表。”文书小张怯生生递来文件夹。 何青青一把抓过,钢笔尖狠狠戳破纸页。 “下周演习的射击交流赛,”她突然撕下报表空白页,刷刷写下几行字,“增设内部互动环节。” 小张瞪大眼睛:“可往年都是……” “这是命令。”何青青冷冷说道。 军事演习前夜,何青青在保密室熬红了眼。 泛黄的档案册摊在桌上,她的钢笔尖悬在“射击交流赛参赛名单”上空,她冷笑一声,看着“民间爱好者杨柳”两个字。 民间爱好者,多妙的称呼。 既剥了她军营工作的光环,又暗示她不够格穿这身军装。 何青青忍不住开始想象着明天杨柳站在职业射手队列里的窘迫,想象她被夸的上天入地,最后却一个人都打不过时的场景。 她抽出一份压箱底的训练记录。那是三年前赵声砚亲自考核新兵射击的档案,成绩栏里他的名字高居榜首:300米移动靶,30发子弹289环。 “真正的天才在这里。”她对着空荡荡的保密室喃喃自语,指尖抚过纸上凌厉的签名,突然发狠般将杨柳的报名表拍在记录本上。 窗外传来换岗的号声,何青青锁好档案柜。 “天才?明天就让你的天才变成笑话!”她冷笑。 早上五点半,军营的起床号响起。 杨柳正低头整理军装,呢料军装妥帖地裹住她纤细腰身,指尖抚过肩章时,她听见身后传来压低的抽气声。 “赵参谋今天抹发蜡了!”周小雨扒着窗框低呼。 远处观礼台上,赵声砚的额发尽数梳向脑后,露出凌厉的眉骨。将星勋章在靛蓝将官服上格外显眼,但此刻他的目光却穿过整齐的步兵队列,精准锁定了站在一群文职中间的杨柳。 “何中尉怎么来了?”徐月突然噤声。 何青青正穿过列队的士兵朝杨柳那边走来,她今天化了浓妆,涂着红唇,墨绿军装刻意收了腰线,衬得人身材苗条有致,整个人看起来就是一朵危险的玫瑰。 侧方炮兵连传来骚动,何青青露出得意的轻笑。 “别看了”班长踹了说话的新兵一脚,自己却忍不住偷瞄。 杨柳的清冷如竹,何青青的艳烈似火,两个不同风格的美女站在一起,很多不明情况的士兵还感慨说她们关系真好。 有人调侃说:“可惜她们都看不上你。” 士兵嘿嘿一笑:“没关系,养养眼也好。” 何青青踩着满地碎冰停在杨柳面前。 “杨翻译今天格外英气,祝你有个愉快的军演日。” 周小雨皱眉拽了拽杨柳的袖口,这祝福一听就不怀好意。 “多谢何中尉。”杨柳抬手将碎发别进帽檐,“阅兵式三分钟后开始,您该归位了。” 她目光扫过何青青:“听说督察组最讨厌擅离职守的人。” 何青青神情不愉,却转瞬就恢复了,她扬起一个笑容,转身离开。 徐月皱眉:“她刚才居然没发火?而且她来就是为了说这一句话?” 周小雨也疑惑起来,作为和杨柳一个办公室的人,她和徐月都知道赵声砚对杨柳隐晦的照顾,比如总有一些好吃的点心水果会送来,却又不知道是谁。 但是只要稍一想想,就能猜到是赵声砚,也只有他敢做这些事,毕竟军营可是规矩严格的地方,即使她们只是做些文字工作,也不能随意进出。 她们自然能感觉到杨柳和赵声砚的关系,谁让他没有刻意隐瞒,甚至还一直在跃跃欲试的表现着,这也意味着何青青这次一定是针对杨柳来的。 杨柳沉思了片刻,观礼台响起军歌时,她拦住了陈默。 “帮我查一下何青青。”她将陈默叫到无人的地方,说明了来意,毕竟今天是军演,她也不想因为何青青出什么岔子。 陈默作为少数知晓杨柳与赵声砚关系的人,自然同意。 片刻后,陈默找到了杨柳,神情严肃:“前天负责这件事的张上尉昨夜急性阑尾炎住院,何青青今早主动请缨接手。这本来是件小事,但是我要了那个项目的名单,发现你在射击交流赛的名单上。” 杨柳皱眉:“能把我从名单上划掉吗?” 陈默摇头:“我去问问声砚。” 杨柳点头,心里却有些不安。 陈默找到赵声砚时,他正在和别人交代着什么,看见陈默的神情,却让其他人退下,示意他先说。 陈默快速地把事情说了一遍:“何青青改了名单,射击交流赛新增‘射击互动环节’,杨柳的名字夹在特等射手名单里!杨小姐问能不能划掉。” 赵声砚手中的铅笔“啪”地折断,他抓起名单,目光钉死在“特邀民间射击爱好者杨柳”这行字上。 “划掉。”赵声砚扯下白手套摔在桌上。 “不能划!”陈默按住名单,“她父亲刚升任军需处长,这名单已经呈报给……”他朝观礼台最高处使了个眼色,赵玉山正举着望远镜检阅部队。 靶场方向突然传来枪声。 “拿我的枪来。”赵声砚眼底翻涌着暴风雪。 杨柳在沉默的带领下到了一号靶场,不过因为今天军演,这里空无一人,陈默也很快就离开了。 很快,靶场边的建筑里走出一个人。 是赵声砚。 杨柳看着他,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赵声砚接着就把事情告诉了她,他问道:“要不要我去和父亲说一声?” 杨柳深吸一口气,她咬紧下颌:“不用了!” “那名单上还有何青青,你不是说我很有天分吗,我也练了这么长时间的枪,我就不信了,她就一定比我强!”她的目光里都是不服输。 赵声砚大笑:“好!” 其实他也可以直接去找赵玉山,不过他还是决定再来问一问杨柳。 作为教杨柳射击的人,他比谁都清楚她的水平,虽然比不过那些特等射击手,但是何青青为了掩人耳目,还加了一些普通的士兵,他相信杨柳的实力,而杨柳果然也没有让他失望。 虽然父亲对他和杨柳的事情没有再说什么,但是他知道他心里对杨柳还是有些轻视,刚好可以趁此机会让他改观,至于何青青,他不会放过。 第一百一十五章 小动作 校场上旌旗猎猎,受阅方阵踏起漫天黄尘。 上午的演练结束之后就是交流赛,杨柳的心也提了起来。虽然赵声砚说就算输了也没事,但是杨柳心里还是不肯轻易放弃。 这时,扩音器突然响起刺耳的电流声:“下面进行射击交流赛准备,请参赛选手到三号靶场集合。” 三号靶场外围满了看热闹的士兵。 杨柳捏着发到的号码牌,看向另一边的何青青,何青青也似乎察觉到视线,转头冲杨柳挑眉一笑,那眼神似乎在说:“你不会临阵脱逃吧?” 何青青想着,赵声砚当年新兵考核可是打了289环,不知道杨柳出丑时,他会不会后悔让她摸枪…… 观礼台上,赵声砚正要离席,却被父亲的眼风钉在原地。 “急什么?”赵玉山拄着军刀冷笑,"那丫头不是你亲手教的?" 赵声砚坐回了位置,看着赵玉山道:“父亲您可别小看了她。” 话虽这么说,但当靶场传来第一声枪响,他的拳头还是忍不住握紧。 “23号杨柳,对89号何青青!” 主持兵嘹亮的报号声刺破靶场上空,何青青扯动嘴角,她故意将配枪皮套甩得哗啦作响,斜睨着杨柳走向射击位,仿佛胜券在握的猎手走向陷阱里的猎物。 杨柳看见何青青眼里的得意,她知道对方一定是在抽签上动了什么手脚。 不过她也不怕,她冷笑一声,事到如今,只有全力以赴了。 杨柳和何青青两人同时到了靶场,同时进行的还有其他人的比赛,不过她们是最受关注的。 谁都知道何青青一直在追求赵声砚,而赵声砚却对杨柳似乎特别关照,大帅之子的八卦,谁不想了解,而且眼前这两人又是不同风格的美人,八卦之外还能饱饱眼福,所以她们这边围观的人是最多的。 杨柳冷静迎上何青青挑衅的目光,两人之间很安静,倒是围观群众开始议论纷纷。 两座射击台并排架在灼热的沙地上。 二十米外,胸环靶在热浪中微微扭曲。裁判员捧出托盘,从左到右分别摆着德制鲁格P08手枪零件、美式M1卡宾枪组件、卡尔卡诺M1891和莫辛纳甘狙击枪。 “规则都清楚?”裁判看着众人,“十分钟内组装完四把枪,每把五发子弹,中靶数相同则计时短者胜。” 话音未落,何青青已经抓起鲁格手枪。 沙漏里的细沙开始倾泻。 “咔嚓!” 何青青轻蔑地看了眼左侧射击台,杨柳还没有开始。 “嗬!杨翻译会玩鲁格!”围观的新兵撞了下同伴手肘。 几个老兵却盯着杨柳组装狙击枪的手势倒吸冷气,她的手法很专业。 何青青听见周围的声音,心里不免有一丝波动,不过很快她平静心绪,只要自己打得比她准就行了。 第一轮速射的硝烟还未散尽,何青青甩开额前汗湿的发绺,五发步枪弹壳在脚边冒着青烟。 远处报靶员挥动双旗:四个红圈!她唇角刚扬起,却听见右侧传来更大的欢呼—— “杨柳也中了四发!” 人群像炸开的马蜂窝:“听说她的枪法是赵参谋教的!” “你看她压枪的姿势,跟赵阎王一模一样!” 何青青猛地攥紧弹匣,第二把枪,她加快了速度。 第二把枪,何青青扣扳机时,余光瞥见杨柳正给弹匣填弹。 “砰!” 因为紧张,何青青的第一发子弹没有中。 她神色有些慌乱,第二发子弹擦着六环飞过时,她感觉自己听见其他人的嗤笑:“何中尉手抖得跟新兵似的!” 当第五发子弹再次没中时,冷汗浸透了她后背的军装。 “冷静冷静。” 第三把枪,何青青闭眼深吸气,火药味混着沙尘灌入肺腑,她刻意屏蔽了右侧的动静,手指抚过滚烫的枪管。 “砰!砰!砰!砰!砰!” 五发点射快如骤雨,远处的报靶员激动的示意——五个红圈! “全中!”观礼台爆出喝彩。 何青青抹去流进眼睛的汗水,终于看向杨柳的靶位,只有三个红圈,此时她和杨柳的成绩相同,她的嘴角忍不住扬起。 决胜轮开始了。 何青青组装最后那把枪时,发现杨柳竟放慢了动作,她甚至用绒布仔细擦拭枪机,显然是知道自己的速度赶不上何青青了。 “装模作样!”何青青从牙缝里挤出咒骂,步枪零件在她手中哐当作响,她以创纪录的速度完成组装。 前四发都正中红心,第五发却偏离了一点。 “何中尉总命中十六发!”裁判喊出结果。 何青青松了口气,她的时间比杨柳短,这样一来,杨柳只有最后五发全中才能超过她。 何青青看着杨柳的动作,显然对这最后一把枪很是熟悉,她心中不由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随着杨柳中了四枪,何青青开始着急起来,要是她输给了杨柳,传出去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 杨柳深吸一口气,显然也是知道这最后一枪的重要性。 她刚拿起枪,却瞥见何青青不怀好意的笑意。 杨柳心里一紧。 她不知道何青青要做什么,所以将手放在扳机上,佯装要开枪。 杨柳托枪瞄准时,何青青突然开始小声咳嗽。当准星与靶心重合的刹那—— “阿嚏!” 杨柳扣扳机的手指本能地一颤,不过还好她有所防备,没有扣动扳机。 何青青用手帕捂住嘴:“抱歉啊,沙尘太大了。” “请何中尉不要用这种卑劣的手段,难道你想破坏军演的公平吗?”杨柳的声音很冷。 人群哗然,有人为何青青辩解,也有人对她的做法不满。 突然,后面的士兵们像摩西分海般退开,赵声砚的身影缓缓走来。 “何青青,请你退到十米外。”他浓眉皱起,厉声对何青青说道。 “我……”何青青刚想再说什么,赵声砚突然开口。 “这是命令!” “是。”何青青不甘地走远了。 在数百道目光的下,赵声砚忽然摘掉手套走进杨柳。 他带着薄茧的拇指擦过杨柳鼻尖汗珠,又将黏在唇边的发丝细细勾回耳后。 这动作亲昵得像在闺房,围观士兵的眼珠几乎瞪出眼眶。 “像我教你那样打,我相信你。”他的唇几乎贴住她耳廓。 杨柳点头无奈一笑,她知道赵声砚这是在宣誓她们的关系。 第一百一十六章 承诺 随着最后一声枪响结束,靶场已经沸腾。 子弹穿透靶纸的脆响仍在耳畔回荡,杨柳缓缓放下滚烫的枪管,指尖因后坐力微微发麻。 “全中!五发全中!”周小雨的尖叫刺破欢呼声浪。 她和徐月冲过来,徐月的圆框眼镜歪在鼻梁上,周小雨的辫梢沾满了草屑,围观的人太多了,她们显然是从人群里硬挤过来的。 杨柳被她们撞得踉跄了一下,三人笑作一团。 她抬头时,正撞进赵声砚灼灼的目光里。他站在三步之外,向来冷峻的唇角扬起弧笑容。 “很棒。”他上前握住她的手,掌心相贴时,拇指在她腕骨内侧轻轻摩挲。 远处观礼台上,赵玉山拄着轻哼一声,但眼尾的皱纹却舒展开来,还好杨柳没给他丢脸。 他余光瞥见身旁的何城,这位新上任的军需处长脸色铁青,正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盯着何青青的身影。 “老赵啊,”炮兵司令突然拍赵玉山的肩,“什么时候发喜帖?我家那坛女儿红可藏了二十年了。” 几位将军闻言哄笑,有人故意大声道:“那位听说杨姑娘的俄文比总参谋部的翻译还溜,老赵你好福气!” 赵玉山摆摆手:“还早还早。”却掩不住语气里一丝得意。 何青青看着被众人围着的杨柳,心中的愤怒和不甘汹涌而出,她挥开两个平时玩得好的伙伴,一个人转身离开了。 而杨柳则进入了第二轮比赛。 她站在射击线前时,才发现对手是军区的神枪手。 那汉子胳膊比她大腿还粗,的速度快得让人眼花,甚至还有空隙对他打招呼:“杨翻译,不要怪我手下不留情。” 杨柳笑着回应,她知道自己和对方的实力差距,不过她依旧会全力以赴。 随着二十发枪响过后,杨柳失败了,但退场时掌声却比冠军更热烈。 经过文职席时,电报组的姑娘们纷纷塞来水果糖,有个梳麻花辫的小女兵甚至偷偷往她兜里塞了张字条: “杨翻译真给咱们长脸!” 傍晚时,军演终于结束,听说一般这时候高层们都会一起吃饭,周小雨她们就挽着杨柳的手,邀请杨柳一起去食堂。 “听说今天的饭菜都是平时吃不到的好东西,我们快去吧,省的被他们吃完了!” 杨柳点点头,刚打算出发,就看见赵声砚从远处走来。 周小雨主动松开杨柳的手,和徐月站在一边好奇地看着杨柳和赵声砚。 “和我一起吃饭?”赵声砚看着她。 “不是说你要和你父亲他们一起吗?”杨柳有些疑惑。 “我推了。”赵声砚走进,声音很温柔,“他还说小年轻谈恋爱,老家伙不该碍事。” 一边的两人哪见过这样的赵声砚,此时都不敢开口。 杨柳点头,看向一边的徐月二人。 经过下午的事情,她们也明白赵声砚和杨柳的关系,还冲杨柳眨了眨眼就笑着离开了。 杨柳和赵声砚穿过训练场,沿途的士兵都忍不住看着他们。 有个新兵偷看时差点撞上单杠,被班长踹了屁股一脚:“不要命了?赵阎王的女人也敢盯!” “威名赫赫啊赵长官。”杨柳看向赵声砚打趣道,“他们看你比看老虎还怕。” 赵声砚停下,暮色将他锋利的轮廓晕染得温柔,他低头:“十六岁带队剿匪,我亲手毙了三个叛徒。” 他说道:“我能有现在的地位,不是靠我爹,是靠这些——” 他看向自己左腹,杨柳知道那军装下有一道十公分长的狰狞伤疤。 杨柳的指尖微微发抖,她突然主动踮脚抱住他,闷声道:“以后不许这样了!” 赵声砚愣住了。 杨柳很少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他如此亲密。 他托着她的后脑勺按进怀里,下巴抵着她发顶轻笑:“遵命,杨长官。” 既然被大家知道了和赵声砚的关系后,杨柳还是呆在原来的办公室,这也让赵声砚颇有怨言。 这天下班,杨柳正式和周小雨和徐月道了别,因为还有五天就要放假过年了,而过完年不久,杨柳就要回去上学了,所以几人恐怕短时间无法见面。 “真舍不得你。”周小雨看着杨柳不舍地开口。 徐月在一旁打趣道:“我怎么觉得你是舍不得那些点心呢?” 周小雨嘿嘿一笑:“我都舍不得嘛。” 杨柳笑着道别:“我之后让声砚再送一些过来,以后有机会再见了。” 除夕夜那天,赵公馆比往常还要热闹。 这次过年还多了赵清晏和他的妻子冈田早香还有二姨太徐雪琴。 这也是杨柳在赵公馆过得第二个年。 赵公馆灯火通明,红灯笼在廊下轻轻摇曳,将雪地映出一片暖融融的橘红。 餐厅里,圆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年菜。八宝鸭的油光泛着琥珀色,清蒸鲈鱼上缀着翠绿的葱丝,中央的铜火锅咕嘟咕嘟冒着泡,羊肉片在乳白的高汤里翻滚。 赵太太正夹起一块肥嫩的蹄髈,往冈田早香碗里放:“多吃些,你现在可是两个人了。” 早香穿着宽松的衣服,双手捧着碗接过,小腹还看不出什么弧度,但动作已带着孕妇特有的谨慎:“谢谢母亲。” 她的中文比刚来时流利许多,只是咬字仍带着些异国腔调。 赵玉山坐在主位上,破天荒地给早香倒了半杯温热的黄酒:“适量喝点,活血。” 他语气依旧硬邦邦的,但眉间的川字纹却舒展了些,赵家想来人丁单薄,这个孩子他很看重。 “父亲您这可有些偏心了啊,”赵声砚故意敲了敲空杯子,“我十六岁那年偷喝您的花雕,可是挨了十军棍。” “混账东西!”赵玉山笑骂,却亲自给儿子斟了满杯,“你那会儿喝的是老子藏了二十年的陈酿!” 徐雪琴捂着嘴笑,她今天穿了件绛紫色旗袍:“早香妹妹,待会儿我教你打麻将呀?咱们江南的玩法,可比你们日本的‘麻雀’有趣多了。” 守岁的麻将声持续到子夜。 “胡了!”杨柳推倒面前的牌,兴奋地脸颊泛红,她今天手气极好,面前的大洋已经堆成小山。 早香惊讶地睁大眼睛:“杨小姐好厉害!” 窗外突然传来零星的爆竹声,赵声砚看了眼怀表,突然起身:“杨柳,我们出去走走。” 雪后的街道铺着层薄薄的银霜。 赵声砚给杨柳系好狐裘斗篷的带子,又往她手里塞了个铜制暖炉。 “冷吗?”他低头,呵出的白雾与她的交融在一起。 杨柳摇摇头,她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有父亲扛着骑在肩头的孩童,有互相搀扶的老夫妇。 去年此时,她看着这些画面还会心头酸涩,如今却只剩暖意。 “赵声砚。”她突然站定,仰头唤他全名。 烟花恰在此时升空,轰然绽开的金光映亮她清澈的眸子。 她看见他瞳孔里自己的倒影,也看见去岁那个站在雪地里茫然无措的姑娘。 “以后每年的烟花,”她踮起脚,声音淹没在爆竹声里,“我们都一起看吧。” 赵声砚的呼吸明显滞了一瞬,他沉默片刻,紧紧抱住她。 他捧起她的脸,吻落在她微凉的唇上。 不同于往日带着占有欲的深吻,这个触碰轻得像片雪花,却烫得杨柳心尖发颤。 她知道这是他的回应。 远处传来爆竹声,旧岁已除,新年的第一片雪落在了两人的头上。 第一百一十七章 毕业 六月的阳光透过梧桐叶的间隙,落在圣玛利亚女校的草地上,此时这里正在举办毕业典礼。 杨柳站在台阶上,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拍照,她手里握着赵声砚送她的那台德国莱卡相机,机身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烫。 “杨柳!快来!”宋时玉在不远处朝她挥手,她穿着校服,发梢别着一枚珍珠发卡,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杨柳小跑过去,举起相机对准她:“别动,这个角度光线正好。” 宋时玉倚在校园的石雕旁,唇角勾起一抹浅笑。 杨柳按下快门,清脆的“咔嚓”声定格了这一瞬。 “你真的决定不读大学了?”杨柳放下相机,轻声问道。 宋时玉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坚定和喜悦:“嗯,家里好不容易松口,答应让我试着接手绸缎庄的生意,我想试试。” 杨柳注视着她,伸手抱住好友:“那我以后得叫你宋老板了。” 宋时玉噗嗤笑出声,回抱住她:“来买布料给你打折。” “一言为定。”杨柳松开手,眼角微微泛红。 接近正午,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在校门口。 车门打开,赵声砚迈步而出,他今天难得没穿军装,一身剪裁考究的深灰色西装衬得身形愈发挺拔。 他的手中捧着一束白色的玫瑰,在阳光下很耀眼。 “哇!”周围的女学生忍不住小声惊呼,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 杨柳站在台阶上,看着赵声砚朝自己走来,心跳忽然加快。 “毕业快乐。”赵声砚将玫瑰递到她面前,低沉的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笑意。 杨柳接过花束,玫瑰的芬芳扑面而来,她低头轻嗅,发丝垂落,露出白皙的后颈。 “谢谢。”杨柳抬起头,眼中满是期待,“我已经决定好了,要和你读同一所大学。” 赵声砚挑眉,伸手替她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想清楚了?” “嗯。”杨柳点头,唇角扬起,“以后请多指教了,学长。” 这个称呼让赵声砚眸色一深。 他忽然俯身,在她耳边低语:“那学妹可要乖乖听学长的话。”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杨柳的耳尖瞬间红透。 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赵声砚绅士地为她拉开车门,杨柳抱着玫瑰坐进车里,透过车窗看见宋时玉朝她眨了眨眼,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夜晚的毕业舞会灯火辉煌。 当杨柳挽着赵声砚的手臂出现在礼堂门口时,原本嘈杂的大厅忽然安静了一瞬。 她今晚穿了一袭华丽的礼服,裙摆处绣着银色的缠枝莲,走动时流光溢彩。乌黑的长发盘成精致的发髻,鬓边别着一枚珍珠发簪。 而赵声砚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胸前的怀表链泛着低调的银光,他微微抬着下巴,目光淡漠地扫过全场,却在低头看杨柳时瞬间柔和下来。 “紧张?”察觉到挽着自己的手臂微微僵硬,赵声砚低声问道。 杨柳轻轻摇头,她不是没参加过舞会,但今晚不一样,这是她的毕业典礼,而赵声砚是她的舞伴。 音乐响起,赵声砚牵着她步入舞池,他的手掌温暖干燥,稳稳地托住她的腰肢。杨柳则一直仰头看着他深邃的眉眼间。 他们随着音乐缓缓摆动,赵声砚的舞步稳健而优雅,让杨柳不自觉地放松下来,渐渐跟上他的节奏。 当乐曲进入高潮时,赵声砚忽然低头,在她唇上落下一个轻吻。 周围顿时响起一阵善意的起哄声,杨柳的脸瞬间涨红,却看见赵声砚眼中盛满笑意,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腰侧。 “别害羞,大家都在祝福我们。”他低笑。 等两人再回到赵公馆时已是深夜。 徐雪琴端着茶盏从偏厅走出来,看见两人手牵手进门,不由得打趣道:“哟,我们的小情侣回来了?真是一刻也分不开啊。” 杨柳不好意思地松开赵声砚的手:“琴姨还没休息?” “等着给你送礼物呢。”徐雪琴笑着递过一个锦盒,“打开看看。” 盒子里是一套翡翠首饰,耳坠、项链和手镯,通体碧绿,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太贵重了!”杨柳惊讶地抬头。 “收着吧,”徐雪琴拍拍她的手,“我去睡了,你们年轻人自己玩。""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赵声砚一眼,转身离开。 回到房间,赵声砚从西装内袋取出一个小巧的丝绒盒子。 “我也有礼物给你。”他声音低沉。 盒子打开,一枚戒指静静躺在里面,戒面是一块完整的帝王绿翡翠,周围镶嵌着细小的钻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赵声砚轻声说:“这是我母亲的家传戒指,我一直想给你。” 杨柳屏住呼吸,心脏狂跳。 赵声砚将盒子放在她掌心:“我不求你现在就戴上,但希望你能收下。” 杨柳小心翼翼地接过,翡翠冰凉的触感让她指尖微颤,她抬头看着赵声砚,发现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 “我明天让人找个链子,把它戴在身上。”她轻声说。 赵声砚将她拉进怀里,炙热的吻落在她的额头、鼻尖,最后停在唇上,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最终艰难地松开她,起身走到窗边。 “我帮你。”杨柳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赵声砚猛地转身,眼中燃起暗火,他大步走回她身边,低头在她耳边哑声道:“别让我等太久。” 杨柳红着脸点头,耳尖烫得厉害。 次日清晨,赵声砚刚起床就收到副官的报告。 “白小姐今早登船留学,说想见您最后一面。” 赵声砚系领带的动作一顿,冷淡道:“回绝。” 副官欲言又止,想起白薇当时有些扭曲的表情,最终还是递上一封信:“白小姐说,如果您不同意,就让我把这封信转交给您。” 赵声砚皱着眉接过,拆开后,一股浓郁的香水味扑面而来。纸上只有一行字: “你终将失去她。” 赵声砚瞳孔骤缩,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纸页在他掌心皱成一团,下一秒就被他烧了。 火舌瞬间吞噬了那行诅咒般的字迹,化作一缕青烟。 赵声砚站在窗前,看着朝阳升起,脑海中却不断回放着昨夜杨柳收下戒指时羞红的脸。 “不会的。”他轻声自语。 第一百一十八章 小杨医生 清晨的码头,白薇站在木板上,面无表情地听着下人的回话。 海风掀起她昂贵的貂皮大衣下摆,露出里面精心挑选的旗袍,而地上则放着个精致的手提箱。 她盯着远处那个渐行渐远的黑色轿车,直到它彻底消失在街角,才猛地松开紧攥的手。 “小姐,该登船了。”仆从小心翼翼地上前。 白薇却没有动作,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不远处的货堆——不久前徐雪琴正和一个商人打扮的男子在那低声交谈。 那男人戴着圆框眼镜,看起来像个普通商人,但白薇还记得当时白薇的贴身女仆阿香却扯了扯她的袖子。 “小姐,我刚刚走过来时听见那人说的话好像是日语。” 白薇挑眉,她认得徐雪琴,赵家那位八面玲珑的二姨太,总爱穿艳色旗袍,笑起来眼尾堆满细纹。 谁能想到她会和一个日本人在这里秘密交谈,还从那男子手中接过一个牛皮纸袋,动作看起来隐秘而迅速,显然这样做过多次。 有趣,真是太有趣了! 白薇忍不住笑了出来。 若是往常,她定会派人详查,甚至可能借此要挟赵声砚。 但现在,她不打算将这件事告诉赵声砚了。 既然你拒绝了我,那就别怪我无情了,白薇冷漠地想着。 “走吧。”她转身踏上舷梯,高跟鞋踩在金属台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接下来这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海鸟的鸣叫声中,白薇最后望了一眼北平的方向。 北平大学医学院的解剖教室里,福尔马林的气味弥漫。 杨柳站在解剖台前,白大褂袖口沾着些许血渍。 她手中的解剖刀稳稳划开尸体胸腔,露出里面泛青的脏器,周围几个同学已经面色发白,有个女生甚至捂着嘴差点吐出来。 教授敲了敲黑板:“注意看肺动脉的走向,这里最容易误诊。” 杨柳突然举起手:“教授,根据您推荐的《格雷解剖学》第37版,您标注的支气管分支点有误,实际位置应该再偏外侧两厘米。” 她的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同学们瞪大眼睛开始窃窃私语,几个男生甚至倒吸一口凉气,从来没人敢质疑这位留德归来的严教授。 老教授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你敢质疑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杨柳迎着他的视线,用无声代替了回答。 教室里瞬间鸦雀无声,连一点声响都没有了。 突然,教授哈哈大笑:“好!非常好!” 他用力拍了下解剖台:“这是我特意设的陷阱!但全班只有杨柳同学发现了!” 班上的同学们都有些羞愧的低头,有两个同学更甚,因为他们也看过教授推荐的那本书,也发现了那个错误,但他们却不敢说出来。 窗外阳光正好,照在杨柳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上,她在同学们佩服的目光中接着听讲,完全没有注意到,走廊的阴影里,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倚墙而立。 赵声砚刚从战场上回来,军装下还缠着绷带,他本该直接去军部报到,但鬼使神差地,他让司机绕路来了医学院。 现在他无比庆幸这个决定。 透过玻璃窗,他看见杨柳站在众人中间,白大褂下的身影挺拔俊俏,当她指着解剖图侃侃而谈,面对严厉的教授毫无畏惧的指出错误时,那场面一下击中了他的心。 赵声砚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距离杨柳高中毕业已经两年了,他见过她在宴会厅翩翩起舞,在靶场百步穿杨,甚至在他怀里羞红脸的模样,但此刻执刀的她,耀眼得让他心脏发疼。 “长官?”副官小声提醒,“军部的会议……” “再等五分钟。”赵声砚哑声道。 他贪婪地看着教室里那个身影,仿佛要将这一幕刻进心里。 杨柳似有所感,突然转头看向窗外,但那里只剩下一晃而过的军装背影。 她怔了怔,嘴角不自觉扬起,低头继续解剖时,指尖抚过刀柄上凹凸的刻痕,那是今晨才发现的,赵声砚不知何时刻上去的“与子偕老”。 傍晚的图书馆,杨柳正在整理笔记。 “你今天太帅了!”同学刘珍凑过来,“严老头可是出了名的魔鬼教授,你居然敢当众挑错。” 杨柳笑着合上《外科手术学》,书页间夹着一张照片,那是去年毕业舞会上,她与赵声砚的合影。 照片里的男人搂着她的腰,眼神温柔得不像话。 “我只是……”她刚要解释,窗外突然传来引擎声。 一辆军用吉普粗暴地停在空地上,引得学生们纷纷侧目。 车门打开,赵声砚迈着长腿跨出来,军装外套随意搭在肩上,露出里面被汗水浸湿的白衬衫。 “那是……赵家的二少爷?”刘珍瞪大眼睛,“他怎么会来医学院?” 杨柳的笔啪嗒掉在桌上,她看着赵声砚大步流星地走向图书馆,自己也向他跑去。 “我来接你吃饭。”赵声砚在阅览室门口站定,声音不大却让走廊上的所有人都侧目。 大家目光都集中在二人身上,杨柳红着脸收拾书本,听见周围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那是赵二少,他居然会笑?” “听说他是我们的学长。” “杨同学居然真的和他在谈恋爱。” 赵声砚没管其他人,接过她的包,低头在她耳边轻语:“今天的事我听说了,我的小杨医生真厉害。” 杨柳耳尖瞬间红透,她太熟悉这个语调了,每次赵声砚用这种沙哑的声音说话,接下来准没好事。 果然,刚坐进车里,他就扣着她的后脑勺吻了上来。 这个吻带着烟草和血汗的味道,凶得让她喘不过气。 “想你了。”唇瓣分开时,赵声砚抵着她的额头哑声道。 他的手指抚过她的脸:“今晚别回宿舍,嗯?” 杨柳看着他眼底的血丝,有些心疼,这人肯定又是连夜赶路回来的。 “好。”她轻声答应,却在赵声砚再次凑近时捂住他的嘴,“但你要先告诉我,伤口换药了没有?” 赵声砚眨眨眼——他的小杨医生,越来越不好糊弄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希望 赵公馆,杨柳跪坐在床沿,指尖轻轻揭开赵声砚衬衫的纽扣,他小麦色的胸膛上缠着雪白的绷带,隐约渗出一丝暗红。 “别动。”她皱眉,小心翼翼地掀开纱布一角。 新换的药膏还散发着淡淡的草药香,伤口缝合得很整齐,但边缘仍有些发红。 赵声砚低头看她蹙起的眉尖,忍不住伸手去抚:“军医处理过了,没事。” “这叫没事?”杨柳拍开他的手,声音发颤。 赵声砚穿好衣服:“别担心。” 杨柳正要说话,房门突然被推开一条缝。 “婶婶。”奶声奶气的呼唤伴着哒哒的脚步声。一个穿着浅蓝色和服的小团子摇摇晃晃冲进来扑向杨柳。 小侄子赵明澈一把抱住杨柳的腿,圆脸蛋在她裙子上蹭啊蹭。 两岁多的孩子头发软得像蒲公英,仰起头时,乌溜溜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的,十分可爱。 “澈澈怎么来了?”杨柳弯腰想抱他,却被赵声砚抢先一步拎到一旁。 小家伙悬在半空蹬着小短腿,气鼓鼓地瞪着这个抢走婶婶的“坏人”。 他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去推赵声砚的脸:“走!” 赵声砚挑眉,不但没松手,反而把杨柳往怀里一带。 小孩推了半天纹丝不动,急得眼眶都红了,转向杨柳求助:“叔叔、坏!” “赵声砚!”杨柳哭笑不得地捶他肩膀。 赵声砚看了一眼赵明澈,故意把脸埋进杨柳颈窝深吸一口气:“他天天能黏着你,我才抱多久?” 门口传来木屐的轻响。 冈田早香扶着门框,身上穿的是绣着樱花的和服:“澈澈,别打扰叔叔婶婶。” 小男孩被母亲抱走时还扭着身子伸手,眼泪汪汪地看着杨柳,活像被抢了糖果。 早香温柔地拭去儿子脸上的金豆豆,对杨柳歉意地笑笑:“这孩子就爱缠着你,昨晚还闹着要和你睡呢。” 房门关上后,杨柳转身戳赵声砚的胸口:“跟个孩子较劲,羞不羞?” 赵声砚抓住她作乱的手指,突然翻身将她压在床榻上,未系好的衬衫散开,露出绷带边缘狰狞的伤疤。 他低头咬她耳垂:“我较劲的地方多着呢。” 翌日清晨,马车碾过城南坑洼的土路。 杨柳正和大学同学刘珍聊着天,自从宋时玉开始接手家里的生意后,她们就很少一起了,而刘珍听说这件事后主动提出了要帮忙。 “今天我打算教他们……” 话还没说完,马车突然一个颠簸,刘珍差点撞到车壁,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惨叫声。 杨柳和刘珍同时绷直了背脊,透过车窗往外看去,那声音来自路边一座孤零零的土坯房,屋顶的茅草塌了一半。 “停车!” 杨柳对老陈说了一句,然后几人下了车。 走到近前,她们才发现屋内比想象中更不堪,腐烂的稻草混合着血腥味扑面而来,杨柳险些被呛得倒退一步。 屋内很昏暗,借着门口透进来的光,她们看见一个瘦得脱相的女人躺在角落的草堆上,身下的血迹已经浸透了大半张破席子。 女人听见动静,艰难地抬起头。 她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却泛着不正常的青紫,汗水将散乱的头发黏在额头上。 “救……”她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杨柳和刘珍立刻走到她身边。 刘珍掀开盖在她身上的破棉被,两人同时倒吸一口冷气,女人的腹部高高隆起,双腿间一片血肉模糊,羊水混着鲜血不断涌出,在草堆上汇成一滩暗红的小洼。 “我们不会接生……”杨柳声音不稳。 女人闻言,眼神瞬间黯淡下去。 她艰难地摇头:“走、走吧……我男人……被打死了,我没钱……去医院……” 杨柳转向门口的老陈:“快去找最近的医生!或者接生婆!” 老陈点头,转身冲了出去。 杨柳握着女人冰凉的手,感觉那指尖在自己掌心微弱地抽搐。 “坚持住,医生马上就来了。” “别睡!看着我!”刘珍拍打她的脸,防止她失去意识,“你叫什么名字?孩子还没见过妈妈呢!” “名字,逃难太久……没人叫了……”女人的眼神开始涣散。 她的手指突然收紧,指甲深深掐进杨柳的手腕,“告诉孩子,他爹……是种地的……不是……土匪……” 这句话像刀子般扎进杨柳心里。她突然明白了,这对夫妻可能是被诬陷的通缉犯,或是替人顶嘴,总之是被这个世道逼到绝路的可怜人。 女人的呼吸越来越微弱。杨柳拼命回想医学院教的急救知识,可一切在这样的大出血面前都显得徒劳。 她只能不停地和女人说话,讲天气,讲路边的野花,甚至讲自己教的那些孩子——任何能让她保持清醒的话题。 女人的眼皮还是越来越沉。 这时,女人突然睁大眼睛,瞳孔扩散得很大:“我看见他了……” 她的嘴角浮现一丝诡异的微笑:“我男人……在叫我呢。”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终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老陈带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接生婆冲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看热闹的村民。 接生婆只看了一眼就摇头:“迟了。” 她掀开血淋淋的麻布,露出一个青紫色的小小躯体——是个已经没了气息的女婴,脐带还连着母亲。 “造孽啊,这年头……”接生婆用破布裹住婴孩。 杨柳看着接生婆用锈剪刀剪断脐带,看着村民们摇头散去,看着老陈默默去找木板准备抬尸体,还有些回不过神。 两条人命就在她眼前活生生没了。 而这不是第一次,恐怕也不是最后一次。 刘珍突然崩溃地蹲在地上大哭,这个平日里最乐观的姑娘,此刻把脸埋在沾满鲜血的双手中,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杨柳机械地擦掉女人脸上的汗水和血迹,发现她嘴角竟还带着那丝诡异的微笑,也许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真的看到了等待她的丈夫。 车上,一路无话。 旧宅子里,杨柳看着活泼可爱的孩子们,不禁想到了那个早夭的孩子,有些失神。 突然,一个小小的身影靠近,杨柳感觉脸上被什么东西轻轻触碰了一下。 “先生不哭。”小山用脏兮兮的袖子擦她的脸,“我给您唱小满以前教我的歌!” 稚嫩的童谣响起时,杨柳把脸埋在孩子瘦小的肩膀上。 泪水浸透了那件打满补丁的衣裳,杨柳可以闻到那上面带着稻草和阳光的味道。 在死亡的阴影里,生命依然倔强地生长着,像石缝里钻出的小草,像这些孩子眼中不灭的光。 或许她能做的,就是努力守护这点点星光,直到长夜将尽。 等杨柳再抬起头时,身边围满了红扑扑的小脸,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照在孩子们黑白分明的眼睛里。 杨柳擦干眼泪笑了笑,示意自己没事了,然后站起身,粉笔在黑板上画出工整的横竖撇捺。 她写得很慢,但每一笔都很用力。 “今天我们学‘希望’两个字。” 第一百二十章 决定 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北平的街道,杨柳坐在汽车后座,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她突然开口:“陈叔,在前面的咖啡馆停一下。” 司机老陈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笑着问:“少奶奶要买咖啡?” “不是,我约了个朋友。”杨柳垂下眼睫,在裙摆上掐出一道褶皱,“您先在车上等我就好。” 老陈点了点头,将汽车缓缓停在一家挂着“云裳咖啡馆”招牌的店铺前,彩色玻璃窗映出杨柳略显苍白的脸。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角落里,宋清早已等候多时。 他今天穿了件藏青色长衫,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在看到杨柳的瞬间亮了起来,又迅速被担忧取代。 “出什么事了,怎么忽然联系我?”他压低声音。 杨柳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宋清的眼睛说:“我决定了,我要正式加入你们,不是和以前一样只简单的帮忙传递消息。” 宋清一怔,接着严肃地看着她:“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赵家可是……” “我已经想好了,所以今天才约在这里。”杨柳打断他,从手袋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推过去。 宋清的手指在接触到信封时微微发抖,他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注意后迅速将信封塞进内袋,喉结滚动了几下:“杨柳,这条路一旦踏上就……” “我也想做点什么,这些日子死的人越来越多了。”杨柳的声音哽住了,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卡住喉咙。 夕阳下,咖啡馆的白猫跳上窗台,尾巴扫过插着野菊花的玻璃瓶,好不惬意,但在这样的环境里杨柳却满是忧郁。 “我懂。”宋清突然笑了,眼角挤出细纹,他清楚杨柳的感受。 他招手唤来服务生,要了两杯柠檬水:“正好有部电影缺个角色,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帮忙。” 杨柳点点头,她当然知道宋清说的“电影”意味着什么——那是他们传递革命思想的重要媒介。 她刚想说话,一旁的服务生这时忽然走过来:“先生,小姐,你们的咖啡。” 杨柳直到对方走远才重新开口:“什么角色?” 她啜了一口柠檬水轻声问道。 宋清从西装内袋取出一页对折的剧本,纸张边缘已经起毛,显然被反复翻阅过。 “女教师的戏份不多,但很关键。”他指着一段用红笔圈出的台词,“这里要念得特别慢,把‘光明终将到来’几个字咬清楚。” 杨柳的指尖抚过那行字迹:“我明白。” 两人又谈了电影的一些细节,分别时宋清突然喊住她:“下周二下午,霞飞路32号摄影棚,带着这个。”一枚铜制纽扣被塞进她掌心,边缘刻着细小的编号。 杨柳点头,把纽扣小心地放进包里。 回去时,老陈看着她随意地问了句:“少奶奶和宋先生聊得开心?” “嗯,他邀我拍电影呢。”杨柳笑着点头,脸上却紧绷。 她闭了闭眼,撒谎的感觉并不好受,但以后恐怕还会更多。 赵公馆的门廊下,赵声砚正在抽烟,烟头的红光在暮色中忽明忽暗,看见汽车驶来,他立刻掐灭烟蒂。 “怎么了?”杨柳小跑上前,担忧地看着赵声砚,他只有在心烦的时候才会抽烟。 赵声砚抬手想摸她的脸,又在半空僵住,转而掸了掸她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没事。” 他嘴角扯出勉强的弧度,眼底却一片晦暗:“今天有学生在永定门闹事,工人也跟着,处理得不太顺利。” 杨柳心里一紧,喉咙像被无形的手扼住,赵声砚的领口还沾着火药味,她不敢再问。 “进去吧。”她仓促地挽住他的手臂。 晚餐时,徐雪琴一直在说新买的貂皮大衣,冈田早香轻声细语地哄着不肯吃饭的赵明澈,赵太太则笑盈盈地看着他们。 杨柳一直机械地咀嚼着米饭,赵声砚突然给她夹了块樱桃肉:“怎么不吃菜,看着心情不太好?” 杨柳看着酱红色的肉块,突然想起那个产妇身下的血泊:“没事,宋清邀我客串个电影角色,我在想怎么演呢。” 她强迫自己抬头,对上赵声砚探究的目光:“是个女教师。” “你答应了?”赵声砚感觉事情没这么简单,可他也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 “嗯。”杨柳夹起樱桃肉咬了一小口,甜腻的酱汁在舌尖化开,却尝不出滋味,“就几句台词,下周二下午拍。” 赵声砚突然伸手抹去她嘴角的酱汁,指腹粗糙的触感让杨柳一颤,他的眼神温柔得令人心碎:“去吧,你高兴就好。” 杨柳垂下眼,她忽然有种将所有事情都告诉赵声砚的冲动,可最后还是忍住了。 她知道赵声砚,和她并不在一条路上。 夜深人静时,杨柳在梳妆台前梳头,镜中映出赵声砚靠在床头的剪影,正解开衣服看着腹部的伤。 “伤口裂开了?”杨柳拿着药箱跪坐在床沿,一边重新包扎一边数落他,“伤还没好就好好呆着,不要乱动!” 赵声砚看着她担忧的神情,轻轻应道:“好”。 上完药,杨柳看着狰狞的伤口,突然想起白天看到的产妇,她把这件事告诉了赵声砚。 “她临死前,笑着说看见丈夫来接她。”她似在回忆地说道。 赵声砚陈默片刻,然后用没受伤的手捧起她的脸,拇指擦过她湿润的眼角:“有时候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即使是我……” 他还想说什么,但声音哽在喉咙里,最终化作一声叹息:“睡吧。” 赵声砚起身走出杨柳的房间,杨柳看着他的背影,怔怔出神。 最开始的时候,她觉得没有人比自己更惨了,可是后来她发现她错了,总有更多的苦难出现在她面前。 有时候她也会想,不要去看,不要去想这些事情,也许她就能活得更开心一些。 可是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不行,她做不到。 在别人眼里,杨柳已经很幸运了,她虽然被卖,但是遇到了爱她的赵声砚,待她如亲生女儿的赵太太,赵家也正式接纳了她,生活似乎很幸福美满。 但是她心里却一直有着担忧,到处都在打仗,流离失所的人越来越多,周围随处可见的外国人,这一切都在预示着未来会发生什么,这是一场席卷所有人的灾难,即使是赵家,恐怕也躲不过。 所以她想,为了所有人,为了赵家,也为了赵声砚和她自己,她也得拼尽全力去做点什么。 第一百二十一章 目睹 霞飞路32号是一栋不起眼的灰砖小楼,杨柳站在门前,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 三下轻,两下重,这是宋清告诉她的暗号。 门很快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杨柳将宋清给她的纽扣递过去,看清后,门后的青年松了口气,侧身让她进去。 屋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显影药水的刺鼻气味,几台老式摄影机堆在角落,墙上贴着电影海报,但仔细看就会发现,那些海报下还压着几张传单,上面印着“劳工觉醒”的字样。 “杨柳来了。”宋清从里屋走出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但眼神却飞快地扫了一眼她身后,确认无人跟踪。 他将她带到众人面前:“这位是杨柳,我们的新同志。” 屋里坐着五六个人,有的在整理胶片,有的在低声交谈。 杨柳的目光扫过他们,突然,她的视线停在一个短发女生身上。 杨柳记得她,在她被绑架后那个昏暗的房间里,当她发着高烧蜷缩在角落时,是这个女生给她递了水和药。 “是你?”杨柳脱口而出。 女生抬起头,杏眼圆睁,显然也认出了她:“杨小姐?” 宋清有些惊讶:“你们认识?” 女生站起身,快步走到杨柳面前,伸出手:“你好,我叫文曼曼。”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歉意:“当时事出有因,真的很对不起。” 杨柳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笑:“没关系,你们也没对我做什么。” 接着她又压低声音补充道:“而且,以后我们都是朋友了。” 文曼曼眼睛一亮,嘴角扬起一抹会意的笑容。 拍摄进行得很顺利,杨柳饰演的女教师只有三场戏,但每一句台词都暗藏深意。 当她站在镜头前,念出“光明终将到来”时,声音轻柔却坚定,仿佛真的在向一群看不见的学生传递希望。 中午,大家一起去附近的饭店吃饭,席间,杨柳和文曼曼坐在一起,聊了起来。 “你在哪儿工作?”杨柳问。 “仁济医院,当护士。”文曼曼回答。 杨柳点头,怪不得上次还看见她带着药,照顾人的手法也很细心。 她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也是仁济医院的,那你认识肖海生吗?” 文曼曼眼睛一亮:“当然认识,肖医生可是我们医院的大红人,彬彬有礼,长得又斯文,而且听说还没女朋友呢。” 杨柳忍不住笑了:“那肯定很多姑娘喜欢他吧?” 文曼曼点头:“那是当然。” “那你喜欢他吗?”杨柳眨眨眼。 文曼曼闻言差点被茶水呛到:“咳咳,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杨柳笑了,没再追问。 傍晚,拍摄结束后,杨柳和文曼曼结伴往回走,街上的行人匆匆而过,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嘈杂声。 突然,一声尖锐的枪响划破天际。 杨柳猛地拉住文曼曼的手:“小心!” 两人迅速躲进一条小巷,贴着墙根往外看。 不远处,政府大楼前围满了人,工人们举着标语,高喊着“提高待遇”“反对压迫”。士兵们端着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人群,阻止他们逼近。 “滚开!再靠近就开枪了!”领头的军官厉声喝道。 但工人们没有退缩,反而有人冲上前去,试图抢夺士兵的枪。 “砰——!” 第一声枪响后,人群瞬间炸开。 尖叫声、怒骂声、杂乱的脚步声混成一片。 杨柳的心脏狂跳,她死死攥着文曼曼的手,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工人胸口绽开血花,重重倒地。 “他们怎么能这样!”文曼曼浑身发抖,声音里带着愤怒和哽咽,“就这样开枪?他们还是人吗!这样的政府迟早会倒台!” 杨柳用力捏了捏她的手:“小声点!别被人听见!” 文曼曼咬住嘴唇,眼眶通红。 枪声接连不断,鲜血染红了街道。 最终,闹事的人群被驱散,只留下十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鲜血在路上蜿蜒流淌,像一条条暗红的小溪。 杨柳的胃里翻涌着恶心和愤怒。 文曼曼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杨柳,我们得走了。” 杨柳点点头,两人快步离开,但那些惨烈的画面却像烙印一般,深深刻在她的脑海里。 回到赵公馆时,天已经黑了。 杨柳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手指微微发抖,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赵声砚——他的手上,是否也沾着这样的血? 门突然被敲了几下,赵声砚站在没关的门口,眉宇间透着疲惫。 看到杨柳,他愣了一下:“发生什么事了,你看着不太开心?” 杨柳盯着他的眼睛,声音有些颤抖:“今天在政府大楼门口,士兵对工人开枪了,你知道吗?” 赵声砚的瞳孔微微一缩,随即恢复平静:“知道。” “是你下的命令吗?”杨柳的声音陡然提高。 赵声砚摇头:“不是。”他走过去,“今天被吓到了?以后……” 杨柳却打断了他,步步紧逼:“那你知不知道这条命令?” 赵声砚停住了脚步,他没有回答,但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杨柳的胸口剧烈起伏,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那可是十几条人命啊!你们怎么能……怎么能这样!” 赵声砚伸手想抱她,却被她猛地推开。 “对不起。”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深深的疲惫,“但我真的没办法阻止。” “没办法?”杨柳冷笑,“你是赵家的二少爷,你父亲是将军,你怎么会没办法?” 赵声砚的眼神暗了下来,他坐在杨柳身边,看着她道:“杨柳,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那有多复杂?”杨柳的声音哽咽,“那些人只是想要活下去!” 赵声砚上前一步,强硬地将她拉进怀里,手掌抚着她的后脑勺,声音沙哑:“别哭,很快就结束了。” “结束?”杨柳摇头,眼泪浸湿了他的军装,“不可能的,只要这个世道不变,就永远不会结束。” 赵声砚沉默良久,最终低声说道:“父亲和大总统的矛盾越来越深了,这里……可能很快就要乱了。” 杨柳猛地抬头:“这里也要打仗了?” 赵声砚摇头:“我不知道。” 他捧起她的脸,拇指擦去她的泪水:“但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你。” 杨柳转过头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没有说话。 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她知道,自己已经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而赵声砚,或许终有一天,会站在她的对立面。 第一百二十二章 营救 北平大学中午放学的钟声刚刚敲响,杨柳就收拾好书本,快步走出教室。 校门外,一个衣衫褴褛的报童正挥舞着报纸吆喝:“号外!号外!政府新令!” 杨柳走过去,从口袋里摸出几枚铜板:“来一份。” 报童咧嘴一笑,递过报纸时,手指轻轻一翻,一张对折的小纸条悄无声息地夹在报纸的夹层里。 杨柳面色如常,接过报纸时指尖微微一颤,随即若无其事地将它卷起,塞进自己的手提包里。 她沿着街道往前走,脚步看似从容,却比平时快了几分。 拐进一条无人的小巷后,杨柳迅速抽出纸条,展开一看—— 【六国饭店救人。男性,三十岁,寸头,身高一米八,左腿有枪伤。若无法带出,就地处理伤口。行动暗号:今天吃饺子怎么样?——我去买二斤肉。】 杨柳的呼吸微微凝滞,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纸条的边缘被她捏出几道细小的褶皱。 她深吸一口气,将纸条上的内容牢牢记在心里,随后取出随身携带的打火机,“嚓”的一声,火苗舔舐着纸张,转眼间化作一缕灰烬,随风飘散。 她拍了拍手,重新整理好表情,走出巷子时,已经恢复了那副温婉平静的模样。 六国饭店位于租界内,建筑风格带着浓郁的欧式风情。 杨柳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但每一次踏入,她都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这里来往的多是洋人、政要和军官,空气中弥漫着雪茄和香水混合的气味,偶尔还能听到几句带着浓重口音的外语。 她紧了紧手中的包,按照纸条上的指示上了二楼,二楼的走廊铺着厚实的地毯,脚步声被完全吸收,四周安静得有些诡异。 她来到指定的包间门前,轻轻敲了敲门,却无人应答。 杨柳只好推门进去,却发现包间内空无一人,只有一张铺着白色桌布的圆桌和几把椅子。 她冷静地环顾四周,目光最终停留在墙角的一处细微划痕上,那是组织常用的暗号标记,指向另一个地点。 杨柳神色如常地离开,按照暗号找到隔壁的另一间包间。这一次,她没有敲门,而是直接推门而入,反手将门掩上。 “今天吃饺子怎么样?”她对着角落的窗帘处轻声问道,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窗帘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回应:“我去买二斤肉。” 杨柳松了口气,快步走过去,掀开厚重的窗帘,一个高大的男人正靠在窗边,脸色苍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身高长相都和纸条上描述的一样。 他的左手死死按着右腿,指缝间隐约可见暗红的血迹。 “你还能走吗?”杨柳蹲下身,低声问道。 男人摇摇头,声音沙哑:“不行,腿伤太重,现在出去太显眼。” 杨柳点点头,没有犹豫,立刻从手提包里取出事先准备好的酒精和纱布。 她动作麻利地掀开男人的裤腿,伤口已经有些发炎的迹象,子弹还嵌在肌肉里。 她咬咬牙,用酒精简单消毒后,迅速包扎止血。 “你的伤需要及时治疗,接下来怎么办?”杨柳压低声音问道,“要不要我扶你出去?” 男人摇头:“太冒险了,你去找一个叫阿强的服务生,告诉他‘老周需要帮忙’,他会安排。” 杨柳点头,刚准备起身,突然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她的身体瞬间绷紧,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包带。 脚步声渐渐远去,她松了口气,迅速离开包间,随后在走廊尽头找到了那名服务生阿强。 “老周需要帮忙。”她低声说道。 阿强眼神一闪,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杨柳转身准备离开,却在走廊的拐角处猛然停住—— 赵声砚正站在那里,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杨柳的心脏几乎停跳了一瞬。 赵声砚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他的表情晦暗不明,目光从她的脸缓缓移到她手中的包,再移回她的眼睛。 他……看到了多少?听到了多少? 杨柳的指尖微微发抖,但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嘴角扬起一抹浅笑:“声砚?你怎么在这里?” 赵声砚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步走近,直到站在她面前。 他的目光依旧深沉,带着一丝她读不懂的情绪。 “这句话该我问你。”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沙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杨柳的喉咙发紧,她不想骗他,可真相更不能说出口。 她垂下眼睫,轻声道:“我……有事。” 赵声砚沉默了片刻,突然伸手,轻轻抚上她的发顶,他的掌心温热,动作温柔得让她心头一颤。 “我待会儿还有事,不能陪你吃饭了。”他低声说道,语气平静得近乎异常,“这里不安全,我先让人送你回去。” 杨柳怔了怔,抬头看他,却发现他的眼神复杂得让她心惊。 他没有追问,甚至没有表现出任何怀疑,可越是这样,她越觉得不安。 “好。”她轻声应道。 赵声砚把身上的外套披在她的身上,然后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杨柳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闷得发疼。 等到了车上杨柳才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什么时候有了一块血迹,这是处理伤口时留下的,虽然不大,但是在蓝色的学生装上格外显眼。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赵声砚给她外套,这也意味着他早就看到了。 赵公馆,杨柳换好衣服坐在梳妆台前,眼神游离。 赵声砚的反应太奇怪了,他明明看到了,却什么都没问,他是在等她主动坦白? 下午,消息传来,六国饭店发生了一场混乱,据说有“可疑分子”试图潜逃,但最终被军方拦截,杨柳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直到傍晚十分,她才收到组织的密信: 【营救成功,老周已安全转移。】 杨柳长舒一口气,可随即,赵声砚的身影又浮现在脑海中。 她缓缓闭上眼,指尖抚过挂在胸口的那枚戒指,心里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愧疚和酸涩。 第一百二十三章 杨柳回到赵公馆后,赵声砚表现得一如往常,仿佛那天在六国饭店的偶遇从未发生过。 他依旧会在清晨替她系好围巾,会在她温书时递上一杯热茶,甚至会在夜深人静时轻轻吻她的额头。 可越是如此,杨柳心里越是不安。 她出着神走到了角落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翡翠戒指,眉头紧锁,眼底藏着化不开的忧虑。 她该怎么告诉他?一旦开口,她该如何解释自己的身份?如何解释那些瞒着他的行动? “唉……”杨柳轻轻叹了口气,正犹豫间,忽然听到角落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是二姨太徐雪琴,她的声音刻意压低了,却仍能听出几分急切:“春华,你刚才在书房外,有没有听见老爷在电话里说了什么?” 丫鬟春华的声音带着几分紧张和惶恐:“回二太太,老爷……老爷在骂白总理,说他是''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还说……还说迟早要让他好看。” 徐雪琴沉默了片刻,随即轻笑一声:“知道了。”接着是一阵布料摩擦的声响,似乎是从袖中掏出了什么,“这个你拿着,记住,今天的事,谁都不许说。” “是、是!谢谢二太太!”春华的声音里透着惊喜,显然是得了赏钱。 杨柳心中一惊,徐雪琴竟然在暗中打探赵玉山的动向?她到底想做什么? 脚步声响起,她猛地捂住嘴,生怕自己发出一丝声响。 等到四周一点声音也没有,杨柳这才松开手,胸口剧烈起伏着。 她顾不得多想,抓起外套就往外冲,这件事必须立刻告诉赵声砚! 军部的大楼依旧庄严肃穆,门口的卫兵见到杨柳,恭敬地行了个礼:“杨小姐。” 杨柳勉强点头,挤出一丝笑容,快步走了进去,她读大学过后就很少来这边了,不过显然这里的人对她还有印象。 走廊上人来人往,军官们行色匆匆,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她正往赵声砚的办公室走去,忽然被人叫住—— “杨柳!” 她回头,看见周小雨抱着一摞文件,惊喜地朝她挥手:“好久不见!你怎么来了?” 杨柳勉强定了定神:“我有急事找赵声砚。” 周小雨眨了眨眼:“他们正在开会呢,听说吵得挺凶的。”她压低声音,“要不你先来我们办公室等等?反正赵参谋回来也得经过这儿。” 杨柳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好。” 办公室里,徐月正埋头整理电报,见到杨柳进来,眼睛一亮:“呀!稀客啊!” 她笑着倒了杯茶递过来:“上次你说要给我们带好吃的,结果放我们鸽子了!” 杨柳这才想起自己的承诺,顿时有些愧疚:“真是不好意思,我给忘了。” 周小雨摆摆手,笑嘻嘻地插话:“开玩笑的啦!我们哪会真计较这个?” 徐月也连连点头,随即压低声音:“不过赵参谋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脸色阴沉得吓人,连陈默都不敢多说话。” 杨柳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茶杯,是因为她吗? 周小雨见她神情不对,连忙岔开话题:“对了,你还没见过赵参谋办公桌上的照片吧?” 她朝着杨柳眨眨眼;“拍得可好看了。” 杨柳一怔:“照片?”她记得之前去的时候没看到过有什么照片。 “对啊,就摆在抽屉里,上次我送文件时不小心看到的。”周小雨笑道,“是你站在银杏树下的侧影,阳光透过叶子照在你脸上,特别美。” 杨柳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记得那张照片,是去年秋天,赵声砚亲手拍的,可她没想到,他竟然一直带在身边,甚至藏在办公桌的抽屉里。 正出神间,走廊上突然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陈默的声音:“杨小姐?你怎么在这儿?” 杨柳抬头,陈默站在门口,脸色有些意外。 “我来找声砚。”杨柳站起身,“他开完会了吗?” 陈默犹豫了一下:“刚结束,不过……”他压低声音,“他心情很不好,你最好等会儿再进去。” 杨柳摇摇头:“我有急事。” 陈默叹了口气,侧身让开:“那你记得注意点。” 赵声砚的办公室门紧闭,杨柳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赵声砚的声音冷硬,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杨柳推门而入,看见他正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 听到脚步声,赵声砚头也不回地说道:“文件放桌上,出去。” “是我。”杨柳轻声说道。 赵声砚的背影猛地一僵,随即转过身来。 他的眉头紧锁,眼底还残留着未散的怒意,但在看清她的瞬间,眼神柔和了下来:“你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杨柳顾不得这些,她抿了抿唇,快步走到他面前:“我有重要的事要和你说。” 赵声砚静静地看着她,良久他点了点头:“说吧。” 杨柳深吸一口气,将自己在赵公馆听到的徐雪琴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赵声砚的反应比杨柳预想的平静许多。 他听完她的话,只是微微颔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眼神深沉如墨。 “我知道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这件事我会处理。” 杨柳站在原地,她本以为他会震怒,会立刻采取行动,可他的反应却像是早已预料到这一切。 “你早就怀疑徐雪琴了?”她轻声问道。 赵声砚抬眸看她,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她进门的事情就很蹊跷,最近这个关头又说什么喜欢上了日本货,我看她和日本商人走得太近,就让人盯着她。” 杨柳点点头,却还是杵在原地,她看着赵声砚,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赵声砚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几分探究,却并未催促。 最终,杨柳开口:“我……我想看看照片。” 赵声砚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个。 片刻后,他拉开办公桌的抽屉,取出一个精致的银质相框,轻轻放在桌上。 照片里,杨柳站在银杏树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杨柳走近几步,指尖轻轻抚过相框的边缘,她没想到,他会把这张照片放在办公桌的抽屉里。 第一百二十四章 宋玉 赵声砚站起身,轻轻搂住她的肩膀,将她带入怀中,他的胸膛温暖而坚实。 “好看吗?”他低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杨柳靠在他怀里,眼眶微微发热:“好看。” 两人静静相拥,仿佛回到了从前,那些没有猜忌和隐瞒的日子。 良久,赵声砚松开她,深邃的目光直视她的眼睛:“你就想问这个吗?” 杨柳咬了咬下唇,终于下定决心:“那天的事,你都看到了吧?” 赵声砚的眼神微微一凝,却并未移开视线。 “你有什么想问的吗?”她轻声说道。 出乎她的意料,赵声砚并未追问她在六国饭店做了什么,也没有质问她为何隐瞒。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问了一个她从未想过的问题: “这是你想做的吗?” 杨柳怔住了。 她没想到,他最在意的不是她的秘密,而是她的意愿。 “是。”她点头,声音坚定。 赵声砚的眼神柔和下来,抬手抚过她的发丝:“那就去做吧。” 杨柳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不反对?” “我之前找过母亲。”赵声砚看着她,“我对她说过,我不会限制你。” 他轻轻摩挲她的脸颊,眼神温柔而复杂:“我说过的话不会变,只是我希望,有时候你也能多为自己考虑,多为我们的未来考虑,好吗?” 杨柳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猛地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声音哽咽:“对不起……对不起……” 赵声砚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不急,你慢慢想。” 他的宽容让她更加愧疚。 她埋在他胸前,泪水浸湿了他的军装。她多希望自己能心安理得地当他的赵太太,多希望自己能放下那些责任和理想,只做他一个人的杨柳。 可她做不到。 每当她闭上眼睛,那些惨死的工人、那些饿死的孩子、那些被压迫的百姓就会浮现在她眼前。 她无法假装看不见,无法假装这一切与她无关。 赵声砚的怀抱温暖而安稳,可她的心却像被撕裂成两半,一半贪恋着他的温柔,一半却无法放弃自己的信念。 但是不管怎样,有一点她很确定,她绝不会连累赵家。 离开军部后,杨柳的心情依旧沉重,她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她—— “杨柳!” 她回头,看见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年轻人站在远处,短发利落,眉眼英气,正冲她挥手。 杨柳愣了一瞬,总觉得这人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直到对方走近,她才猛然瞪大眼睛:“你是……时玉?” 宋时玉咧嘴一笑,转了个圈:“怎么样?没认出来吧?” 杨柳上下打量着她,忍不住惊叹:“你这一身简直是太帅了!” 宋时玉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那当然!我现在可是宋老板了!” 她亲热地挽住杨柳的手臂:“走,找个地方聊聊,我可想死你了!” 杨柳被她拉着走进一家茶楼,要了个僻静的包间。 热茶氤氲的香气中,宋时玉缓缓讲述着这段时间的经历。 “那天,我父亲突然中风倒下,”她脸上有些痛恨,“日资企业趁机打压我们的绸缎庄,价格压得极低,还挖走了我们最好的绣娘。” 杨柳的心猛地揪紧,她伸手握住宋时玉的手,触感冰凉。 “然后呢?”她轻声问道。 宋时玉的唇角勾起一抹苦笑:“然后?然后我就站了出来,当着所有伙计的面,拿起剪刀——” 她突然抬手,做了个干脆利落的剪断动作,眼神凌厉如刀:“咔嚓!头发就这么没了。” “当时我爸躺在床上,我哥不在家,所有人突然冲进我家来要个说法,我说父亲倒下了,但是还有我,那种情况下我只能站出来。” 她的语气很平淡,杨柳却倒吸一口冷气,仿佛能想象到宋时玉剪下头发的那一幕。 “我换上男装,用‘宋玉’的名字接管了店铺。”宋时玉的声音渐渐坚定,“他们不是喜欢日本和服吗?那我就用苏绣技法仿制他们的纹样,价格却只有他们的一半!” 杨柳的眼中泛起泪光,既心疼又敬佩:“对不起我都没发现这些事,你怎么不来找我?” 宋时玉摇摇头,指尖轻轻敲了敲太阳穴:“太忙了,每天睁眼就是账本、客户、绣娘……连睡觉都是奢侈。” 她看着笑道:“更何况,我知道你只是个大学生,这是家里的事,我得自己扛。” 杨柳问道:“你父亲现在怎么样了?” 宋时玉点头:“挺好的,就是医生让他多休息。” 杨柳紧紧攥住她的手,声音哽咽:“你真的很优秀,这些事,连许多男人都做不到。” 宋时玉的眼神柔和下来,反握住杨柳的手指:“因为我知道,至少还有你和我哥是会一直支持我的。” 杨柳听着点点头,忍不住笑了起来。 宋时玉的活力和坚强像一缕阳光,驱散了她心中的阴霾。 “你呢?”宋时玉突然凑近,压低声音,“你和赵二少最近怎么样?” 杨柳的笑容僵在脸上,她眼神看向别处:“我们有些事说不清楚。” 宋时玉有些了然地点头,突然握住她的手:“杨柳,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她的眼神真诚而坚定,让杨柳心头一暖。 茶壶里的水渐渐见底,宋时玉突然压低声音:“杨柳,我知道你和我哥都加入了组织。” 听到宋时玉的话,杨柳的手指猛地一颤,茶水溅出几滴,在桌面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什么组织……” 杨柳说着,抬头时却对上宋时玉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心跳骤然加速。 “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接触共产小组的吗?”宋时玉冲她眨眨眼,轻声问道。 杨柳的思绪瞬间被拉回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宋时玉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压低声音说:“最近有个共产小组在秘密活动,他们的思想很有趣……” 后来,在图书馆,宋时玉还曾“偶然”提醒她小心禁书。 一切都有了解释。 第一百二十五章 被抓 杨柳看着宋时玉:“是你……” 宋时玉的眼中闪过一丝愧疚:“对不起,我当时只是觉得这些理念很好,没想到会发展成这样。” 她咬了咬嘴唇,“赵家还在为大总统做事,我很后悔把你牵扯进来。” 杨柳怔了片刻,接着摇摇头:“就算没有你,我也会走上这条路。”她顿了顿说道,“但有一件事,我想请你帮忙。” “你说。” “我不想让更多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杨柳请求地看着宋时玉,“我不想给赵声砚,给赵家带来麻烦,你有什么办法吗?” 宋时玉深深看了她一眼,点头:“我会帮你安排一个新的身份,以后你不会与组织的人见面,也只会参与一些不太危险的行动。” 杨柳松了口气,但是又觉得有些奇怪,宋时玉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很轻松,像是很容易做到,可是她知道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她正想再说什么,宋时玉却突然笑着岔开话题:“对了,你最近见过我哥吗?他拍的那部新电影……” 杨柳知道她不想再说,识趣地没有追问,两人又聊了些闲话。 自从那天和赵声砚说开之后,杨柳与赵声砚的关系似乎回到了从前,甚至多了几分甜蜜,因为她比以前更爱粘着赵声砚,像是知道这样的美好来之不易。 可这份平静并未持续太久。 那天,杨柳按照指示,到了一家西餐厅,她并不知道联络人是谁,也不需要和其他人见面,只负责传递消息。 餐厅装潢典雅,钢琴声悠扬,书架上还放着几排书籍供人阅读,几位西装革履的绅士低声交谈,角落里一对情侣正分享着一份甜点。 杨柳缓步走向目标位置,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快,她状似无意地拿起一本书,借着翻阅的间隙,左手迅速探向书架上的花瓶底部。 指尖触到一张对折的纸条。 就在她得手的刹那,餐厅的大门被猛地踹开! “所有人不许动!” 一群持枪的士兵冲了进来,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杨柳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的手指死死攥住书页,随后迅速反应过来,将纸条塞进袖口,面色如常地抬头。 “所有人站在原地!举起双手!”为首的军官厉声喝道,他三十出头,面容冷峻,手中还举着手枪。 钢琴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餐具落地的脆响和客人的惊叫,所有人都惊慌失措,有人打翻了酒杯,有人低声啜泣。 杨柳强迫自己冷静,缓缓举起双手。 军官粗暴地将人群分成两列,让手下挨个搜身。 杨柳的掌心渗出冷汗,袖口里的纸条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她心神不宁。 突然,一个士兵指着她喊道:“这个女人刚才在看书!可疑!” 军官大步走来,一把夺过她手中的《英国文学史》,粗暴地翻动着书页。 杨柳的呼吸几乎停滞,脑海中闪过无数种可能。 军官翻了一遍,没发现异常,冷哼一声将书丢还给她。 杨柳以为过关了,结果又听见眼前的人说:“搜她的身!” 接着便有两名带着枪的士兵想要上前抓住她的手。 杨柳下意识地厉声开口:“不行!” “怎么,难道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军官狞笑着开口。 杨柳看着他:“我是赵声砚的女朋友,你们不能对我做这种事!” 那军官一怔,他上下打量着杨柳,见她气度不凡,眼神中的凌厉稍稍缓和,身后的士兵闻言也停下了动作,迟疑地看向长官,却未松开杨柳。 杨柳眼中露出一丝焦急,但依然假装平静地开口:“我叫杨柳,你让人去赵公馆打听便知。” 军官沉吟片刻,突然抬手示意士兵退下:“杨小姐,失礼了。”他的语气明显客气了许多,“但规矩不能破,待会儿还请您配合我们走一趟。” 杨柳微微颔首:“理解。” 杨柳刚松了口气,却听见另一个士兵喊道:“长官!这边有个人想跑!” 她转头看去,瞳孔骤缩。 一个年轻人正被两个士兵按在地上,他的外套被扒开,掉出一张纸条和几件首饰。 军官捡起纸片看了片刻,严肃地开口:“带走!” “几位大爷行行好,我只是……” 下一秒,军官的枪托狠狠砸在他头上,鲜血瞬间涌出。 “其余人全部带走!一个不留!” 说完他走到杨柳面前,礼貌地说道:“公务要紧,委屈杨小姐跟我们走一趟。” 杨柳没说什么,点点头就跟着他们走了出去。 因为赵声砚的原因,军官并未让杨柳与其他被捕者同乘,他亲自打开副驾驶的车门:“杨小姐请坐这里。” 杨柳道谢后上车,余光通过后视镜瞥见其他人被粗暴地推搡着塞进军用卡车。 军官转动方向盘,状似随意地开口:“杨小姐别紧张,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杨柳将手放在膝上,试探地问道:“无妨,不知出了什么事,要这样兴师动众?” 军官目视前方,嘴角扯出一抹笑:“上面下的命令,具体……”他侧头看了杨柳一眼,“事关机密,恕我不能多言。” 杨柳点头,她注意到军官的右手虎口处有着厚厚的老茧,是长期使用手枪留下的。 “说起来赵参谋在我们那可是风云人物。”军官突然打破沉默,“年少有为,又生得一副好相貌。” 说着他从后视镜里看了杨柳一眼:“早就听说他有位女朋友,没想到今日有幸得见,果然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杨柳礼貌性地笑了笑,心思却不在这上面,她适时露出几分担忧:“请问到了地方后,你们要对我做什么?” 军官转动方向盘拐过一个弯:“问几个问题,再加个搜身。”见杨柳脸色微变,他立刻补充道,“放心,会安排女军官。况且您是赵参谋的人,没人敢为难您。” 杨柳暗自松了口气,舌尖轻轻抵住上颚,早在他们按住那么年轻男子时,她就已经将那张要命的纸条吞了下去。 第一百二十六章 风暴前夕 审讯室比想象中干净,甚至摆着一盆绿植。 杨柳坐在硬木椅上,对面是一位四十来岁,面容严肃的女军官,肩章显示她是个中尉。 “杨小姐,接下来我要对你搜身,请站起来。”女军官的声音不带感情。 杨柳顺从地起身,淡定地展开双臂。 女军官的手法专业而迅速,从发髻到鞋跟,连风衣内衬都没放过。 “可以了。”女军官收回手,示意杨柳坐下,“我现在有几个问题需要您回答。” 钢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您今天为什么去那家西餐厅?” “我听朋友说那里环境不错,还有藏书可以阅览。”杨柳的声音平稳,眼神坦然,说起来,这已经算是她第二次被审讯了。 “哪位朋友?” “我的大学同学,刘珍。” 女军官点点头,接着忽然抬起眼,紧紧盯着她,声调猛地拔高:“那家店离赵公馆可不近,为什么选在今天去?” 她语气很严厉,即使对面的人没做什么事,估计这一下都要被吓破胆。 杨柳也被吓了一跳,不过她很快冷静下来,她低着头假装思考了一下,开口说道:“虽然离赵公馆远,但离我和赵声砚常去的一处小院很近。今天是周末,我想着先去那里看看书,等他下班。”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赵声砚确实在城西有处私宅,知道的人不多,但足够取信于人,而且这种事一查便知。 女军官又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放松表情,着又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杨柳都一一回答了。最后那女军官合上文件夹:“感谢配合,杨小姐你可以走了。” 杨柳点头,她刚走出审讯室,就听见女军官对下属吩咐:“去查查那个刘珍,确认她是否真的推荐过那家餐厅。” 她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她确实和刘珍说过这家西餐厅,但是这并非是刘珍和她说的,而是她主动向刘珍提起。 她有些心神不宁,一直在大厅等着赵声砚回来告诉他这件事,但他却让人带了消息说晚上要加班不回家了,杨柳晚上辗转反侧,庆幸的是一直到第二天都没有人来找她。 第二天医学院的走廊上,刘珍一把拉住杨柳,将她拽到无人的角落:“昨天有两个穿军装的人来找我!” 杨柳一听,心中骇然。 刘珍的声音压得极低,眼睛瞪得圆圆的:“他们问我是不是跟你推荐过城西那家法兰西餐厅!” 杨柳强自镇定:“那你怎么回答的?” “我当然说是啊!”刘珍急得直跺脚,“看他们那架势,我就知道你肯定遇到麻烦了!” 接着她突然抓住杨柳的手:“你到底出什么事了?我看那些人腰间好像还带着枪。” 教室外的走廊上人来人往,杨柳还是能看到刘珍眼中纯粹的担忧,愧疚如潮水般涌来,但她不能说实话,这对她和刘珍而言都是好事。 “我昨天去那边看书,莫名其妙就被抓了。”杨柳垂下眼睫,“他们非要搜身,还要审讯我,我一时紧张说错了话,还好你帮我圆上了。” 刘珍气得脸颊发红:“他们怎么能这样!随便抓人还有理了?” 杨柳心虚地点头,她想起审讯室里那个女军官锐利的眼神。。 “谢谢你。”杨柳轻声说道。 刘珍摆摆手:“小事儿,你是赵家的人,即使没有我,他们也不会拿你怎么样,而且你平时帮我那么多,要不是你的笔记,我就得挂科了。” 杨柳长舒一口气,脸上的笑容变得真切,挽着刘珍的手走进了教室。 因为赵声砚做完没回砚柳院,杨柳打算今天回赵公馆看看,可当傍晚她踏入赵公馆时,立刻察觉到异样的气氛。 往日井然有序的庭院此刻竟无人打扫,落叶堆积在青石板路上,被秋风卷着打转。 几个丫鬟聚在廊下窃窃私语,见她回来,立刻噤声散开,眼神闪烁,管家站在厅前,眉头紧锁,手中的茶壶早已凉透,却浑然不觉。 “发生什么事了?”杨柳拉住一个匆匆走过的下人,声音不自觉地压低。 那下人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老爷在书房发了好大的脾气。”他左右张望,声音几不可闻,“比大少爷娶日本少奶奶那次还厉害。” 杨柳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她顾不得换鞋,提着裙摆快步穿过回廊。 书房外面一个人都没有,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赵玉山压抑的怒喝。 她轻轻推开门缝—— 赵玉山背对着门口,肩膀的肌肉绷得死紧,赵太太坐在一旁,手指绞着帕子,一脸担忧。 赵声砚站在窗边,眼底布满血丝,他显然一夜未眠,下巴上泛着青色的胡茬,连领口都皱巴巴的。 杨柳还未开口,赵声砚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存在,转头看过来,眼神复杂。 他朝着杨柳摇了摇头,示意她别出声。 “既然他不仁,就别怪我不义!”赵玉山突然一拳砸在桌上,砚台里的墨汁溅出来,在宣纸上洇开一片黑色,“大不了我带着兄弟离开北平,去南方!” 赵太太倒抽一口冷气,手中的帕子掉在了地上:“这……” 她的声音带着不可置信:“老爷,当真要到这一步?” 杨柳屏住呼吸,她听明白了,赵家与大总统的矛盾终于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赵玉山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在看到门口的杨柳时顿了顿,随即沉声道:“今天的事,千万不许外传。”他的眼神锐利如刀,“特别是徐雪琴和冈田早香。” 徐雪琴向外传递消息的事他早就在第一时间知道了,现在还留她在赵家,不过是避免打草惊蛇,至于冈田早香,她本就是日本军官的女儿,这件事显然也不能让她知道。 赵太太还不知道徐雪琴的事,困惑地皱眉:“雪琴也不能说吗?” “徐雪琴暗中给日本人递消息。”赵声砚开口解释。 “什么?!”赵太太的脸色变了,嘴唇颤抖,她没想到看起来一心一意的徐雪琴竟然会做出这种事。 她惊讶地说不出话,没想到转眼之间家里竟然发生这么多事情,她心情复杂,最后和杨柳一起出去了,赵声砚则留在书房和赵玉山一起讨论接下来的安排。 第一百二十七章 离开书房后,赵太太的脚步虚浮,杨柳上前连忙扶住她。 “太太。” 赵太太勉强笑了笑,眼角细纹在灯光下格外明显:“我没事。”她拍了拍杨柳的手,“只是没想到……” 话未说完,又化作一声叹息。 杨柳也没想到撕破脸的这天来的这么快,她还有很多事要做,可惜已经没有时间了。 但她还是打起精神安慰赵太太:“您别太担心,声砚他们会处理好的。” 赵太太望着远处漆黑的夜色,叹了口气说道:“我是苏州人,嫁到北平也有二十年了,回家的次数却寥寥可数,这次去南方也好。” 杨柳心头一酸,她知道赵太太在想什么,此番南下,根本不是什么衣锦还乡,分明是仓皇出逃。 “等事情平息了,我陪您回去看看。”杨柳柔声道。 赵太太知道杨柳在安慰她,这世道,哪能容她们随意出远门,恐怕一不小心就没命了。 不过她还是拍了拍杨柳的手,勉强笑着道:“好,到时候带你去楼外楼。” 走廊的窗户未关,一阵风吹来。 赵太太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回去吧,天凉了。” 杨柳轻轻点头,两人相携着往前走。 房间里,书桌上的日历显示,今天是大四开学的第三周。杨柳本该在实验室做解剖,在图书馆查资料,和同学们讨论毕业论文。 可现在,一切都成了未知数。 窗外传来下人们的说笑声,他们还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到时候若是出了事,他们又该何去何从呢? 在杨柳为未来忧心忡忡之时,月宫舞厅的灯火却依旧璀璨如昼,仿佛外界的动荡与纷扰都被那扇大门隔绝在外。 舞厅里的水晶吊灯折射出迷离的光晕,萨克斯管悠扬的旋律在舞池上空盘旋,宋时玉轻扶着舞伴的腰肢,步伐沉稳地引领着女伴在舞池中穿梭。 “浅野小姐的舞跳得真不错。”宋时玉微微低头,唇角噙着一抹浅笑,她穿着一身一袭剪裁利落的西装,领口别着一枚银质领针,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利落。 她的舞伴浅野百合穿着一身改良的旗袍,乌发挽成时髦的波浪卷,耳垂上的珍珠坠子随着舞步轻轻晃动。 闻言,她掩唇轻笑:“宋小姐叫我百合就行了。” 两人的身影在舞池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引来不少侧目。 “这次的合作非常愉快,”浅野百合的声音带着几分感慨,“我原以为,一个女人独自出来做生意已经够稀奇了,没想到宋小姐也是如此。” 宋时玉佯装苦恼地叹了口气:“家里出了些变故,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浅野百合摇摇头:“我却是因为喜欢。”她微微仰头看着宋时玉,“那些纺织厂里,都是女工在日夜劳作,可生意场上却鲜少见到她们的身影,我觉得这样不对。” 这番话让宋时玉的心里触动了一下,她凝视着浅野百合明亮的眼眸,笑容里多了几分真挚。 “你说得对。”宋时玉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女人不该被身份、性别、家庭束缚。” 音乐恰在此时进入高潮,两人的舞步愈发默契,仿佛多年的知己。 曲终时,宋时玉做了个绅士的鞠躬礼:“跳完舞,不如一起去吃个饭?” 浅野百合嫣然一笑:“我很荣幸。” 翌日,北平医学院的教室。 “……所以我认为,这篇论文可以从神经反射的角度切入……”刘珍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杨柳却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钢笔停在纸上,墨水晕开一小片蓝色的痕迹。 “杨柳?刘珍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她,“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杨柳猛地回神,她摇摇头:“没什么,昨晚没睡好。” 她的目光扫过教室里三三两两讨论的同学,突然意识到,这些人,这间教室,或许很快就要成为回忆了。 刘珍狐疑地打量着她:“你这两天怪怪的。” 接着她压低声音凑到杨柳耳边:“是不是又遇到麻烦了?” 杨柳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真的没事,对了,你刚才说论文要引用哪篇文献?” 刘珍无奈地看着她。 下课钟声敲响时,杨柳收拾书本的动作比平日慢了许多,她抚摸着课本,这本教材她才翻到第三章,后面的内容,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学完。 杨柳到家时,赵声砚刚从军部回来,他脱下军帽,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贴在苍白的皮肤上。眉宇间尽是疲惫,却在看到杨柳的瞬间柔和了神色。 “什么时候走?”杨柳直接问道。 赵声砚沉默了片刻:“父亲已经联系了南方的旧部,一个星期后动身。” 这么快! “可是……”杨柳不知道该说什么。 “可以转去上海的医学院。”赵声砚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如果你愿意的话。” “声砚,如果我不离开呢?”杨柳看着他。“我还有一年不到就毕业了。”更重要的是,这里还有她的朋友,还有她所有的记忆。 赵声砚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走到窗边,背对着杨柳:“你留下来问题不大,在外人眼里,你还不是真正的赵家人。” “我会派人保护你。”赵声砚继续说道。 他说的很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回答,可眼神却透着不舍和委屈,毫无疑问,他希望杨柳和他一起离开。 乱世中的一年光阴,足以改变太多事情。 杨柳走到他身后,额头轻轻抵在他的背脊上,隔着布料,她还是能感受到他炙热的体温和有力的心跳。 “让我再考虑一下。”她闭上眼睛。 不知是不是预兆,连日的秋雨下个不停,杨柳看着檐角淅淅沥沥垂下的雨帘,感觉四周格外安静。 这不是她的错觉,赵公馆近日的气氛属实有些奇怪,府里的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连平日最聒噪的厨娘王妈,如今舀米汤都不敢让瓷勺碰着碗沿。 “作孽哟。”老花匠蹲在回廊下,望着被挖得七零八落的花圃直摇头,那几株赵太太最爱的“醉贵妃”牡丹,今早已被连根掘起。 第一百二十八章 审问 偏厅里,徐雪琴撑着雨伞跨进门槛,拍了拍身上的水珠,这时候本该早就有下人来替她打理,可现在却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没有。 不过她此时神情气愤,并未察觉到下人的“疏忽”。 “太太——”徐雪琴拖着长音快步拐进内院,连锦缎鞋面溅了泥点子也浑然不觉。 她推开门,却见赵太太正对着空荡荡的多宝阁出神,那尊前朝留下的青玉貔貅,昨日还镇在阁子正中。 “那尊貔貅呢?”徐雪琴疑惑地问道。 赵太太却并未回答,只是看着她:“雪琴回来了,津门的亲戚可好?” 听到这件事,徐雪琴的柳眉倒竖,神色满是不愉。 她今早才从津门折返,火车厢里弥漫的煤烟味现在还在鼻腔,可匆匆赶路换来的并不是好结果。 她父母双亡,只剩和弟弟相依为命,这回听见有母亲那边还有亲戚活着的消息,立刻动身赶了过去,可谁知道—— “都是些冒认官亲的破落户!”她拔高了声调,珊瑚耳坠在颊边乱晃,“白费我……” 她的话戛然而止。 博古架旁那对老爷时常赏玩的钧窑梅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寒酸的青瓷胆瓶,其余那些名贵的古董也一个个不见了踪影。 赵太太突然在一边解释道:“老爷说,兵荒马乱的,收着些好。” 忽然想到自己刚刚进门时的不对劲,徐雪琴的瞳孔骤然紧缩。 她突然提起裙摆往自己的房间跑去,赵太太看着她匆匆离开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三楼东侧的一间房,房门大敞,梳妆台的抽屉全被抽了出来,零零散散的饰品散乱在桌上,连床榻上的苏绣帐子都被扯下半幅。 徐雪琴顾不得这些,径直扑到五斗柜前,发颤的手指摸向暗格。 “找这个?” 赵声砚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他掌心里躺着个小匣子,里头露出半截发报机的真空管。 杨柳跟在他身后,看见徐雪琴的胭脂突然褪尽,倒比案头那株残败的白茶花还要惨淡三分。 “二少爷手上拿的是什么?”徐雪琴的指甲掐进掌心,强撑着笑道,“我屋里像是遭了贼,恐怕要赶快报官。” 赵太太也来了,她咳嗽起来,轻轻拿起帕子掩住神情。 “徐姨娘。”杨柳轻声唤道,这三个字像记耳光,抽得徐雪琴浑身一颤。 在赵家两年,她最恨的就是这个称呼,她努力讨好赵太太,和她姐妹相称,下人虽然恭敬地称她二太太,可却掩盖不了她始终是个小妾的事实。 徐雪琴忽的冷笑起来:“你们都知道了是不是?我说怎么忽然有我母亲那边亲戚的消息传来,原来是调虎离山。可是有必要吗,想要搜查我的房间还不简单,何必要让我空欢喜一场,这难道是在报复我吗?” 说着说着她却忽然想到变得有些空旷的赵公馆,像是明白了什么,表情慌张起来:“不对,如果是像搜查我的房间,根本不需要将我支开好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让我离开,为什么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不见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看向众人,希望有人为她解释。 可惜,没有人开口回答她的问题。 赵声砚对着身后两个壮汉一挥手,他们便上前靠近徐雪琴,打算将她带走。 徐雪琴突然抓起桌上的瓷瓶向他们砸去,趁众人躲闪之间她朝门外冲去,可出口只有一个,她最后却还是被那两个灰衣短打的汉子架住胳膊。 她彻底慌张起来,踢蹬着双腿,嘴里不停大喊:“你们这是私设公堂!我要去警察厅告你们!” “救命!杀人了!” 她喊得嗓子都变了调,赵声砚一把扯下晾在廊下的抹布,塞进她嘴里。 棉布上的气味呛得徐雪琴干呕不已,泪眼朦胧中,她看见赵太太和杨柳都在默默地看着她,自己狼狈的样子被两人尽收眼底,像是知道没有逃走的可能,她忽然停止了挣扎。 众人沉默地穿过回廊。 杨柳跟着众人踩在往下台阶上,才发现赵公馆竟然有个地下室。 地下室的房门虚掩着,赵声砚轻轻一推,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他从袖中取出洋火,嗤地点亮墙上的汽灯。 “这。”杨柳轻呼出声。 灯光照出地牢全貌——铁栅栏隔出三间囚室,墙上挂着皮鞭镣铐,还有些刑具。 赵太太却神色如常,显然早就知道有这么个地方。 徐雪琴被扔进最里间的囚室时,一句话也没说,她慢慢蜷缩到墙角,瞳孔失了焦距,连囚室被铁链锁上也没动一下。 赵声砚似乎没有现在就审问的意思,他开始往回走,杨柳落在最后,忍不住回头望去。 汽灯的光透过铁栅栏,地下室的大门关上的一瞬间,徐雪琴突然抬头,竟对杨柳咧开嘴笑了。 赵玉山在不久后就回来了,他行色匆匆,刚到家就和赵声砚两人去了地下室。 约莫五个小时过后,赵声砚上来了,杨柳看着他的表情问道:“怎么了,不太顺利吗?” 赵声砚点头:“她什么都不肯说,父亲还在下面审问,现在夜深了,你们先去睡吧。” 杨柳犹豫片刻,还是点头回房了。 赵声砚则还在原地思索着刚刚在囚室里看到的一幕,他下去时,两人的表情都不太好,赵玉山胸膛起伏着,徐雪琴也是一脸怒气。显然自己的父亲是动了真怒,但这对审讯的人来说是忌讳,因为比起被审讯的人,审讯的人更需要保持冷静,不被情绪影响。 他不由有些好奇,在他刚刚离开的时候,两人到底说了些什么。 第二天,赵公馆更显空旷,下人也少了许多,他们都已经提前去南方帮忙了,杨柳知道,还有两天赵太太也将动身,她必须要做出决定了。 地下室,徐雪琴看着眼前赵玉山,他如今四十七岁,头上已经有了白发,眼角也爬上了皱纹,不过眉眼依然锐利,能看出年轻时的相貌很英俊,现在更是还带着一种久居高位的气势。 她自嘲地笑了一声。 第一百二十九章 旧事 赵玉山看着徐雪琴,往日精致的头发早已凌乱,衣服也因为之前的挣扎不再整洁,他平静地注视着对方:“你真的不打算说吗,我的时间不多了,想想你的弟弟,到时候他该怎么办?” 徐雪琴听见他提起自己的弟弟,死死瞪着他,半晌后,她看着赵玉山:“我早就和你说过了,我要和冯梦如说。” 她直接喊了赵太太的名字,语气竟然有着莫名的快意。 “不行!”赵玉山猛地拍桌子,恶狠狠看着徐雪琴。 徐雪琴却完全不害怕,她甚至笑了起来,神情很是讥讽:“没什么不可能,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在这么短的时间把我支走,家里都空了,就像你说的,时间不多了。” 她循循善诱地开口“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一段风流韵事罢了,即使说出去也没人会说什么不是吗?更何况,她迟早会知道的,我早就把那件事告诉了其他人。” 片刻后,赵玉山猛地站了起来往上走去。 “她说想见你。”大厅里,赵玉山开口,神情严肃。 “见我?”赵太太虽然有些疑惑,不过还是答应了,赵玉山的表情顿时变得更加凝重起来。 杨柳觉得有些奇怪,她说:“我陪您一起下去吧。” 赵玉山本想拒绝,可想到妻子很喜欢杨柳,有她在,知道真相后或许会好一些,于是也点头同意了。 就这样,一行人回到了地下室。 地下室的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汽灯昏黄的光线在潮湿的石墙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杨柳看见徐雪琴身上没有被用刑的痕迹,不过神情却很奇怪,她竟然是笑着的。 “没想到有这么多观众。”徐雪琴慢条斯理地整理着凌乱的衣襟,“要是我通知了其他人,现在一个炸弹下去——”她猛地张开双臂,铁链哗啦作响,“赵家是不是就完蛋了?哈哈哈哈哈!” 刺耳的笑声在石室里回荡,赵玉山额角青筋暴起,他脸色阴沉地开口:“一路上你根本没机会见外人,少说废话。” “好啊,既然你这么想让大家知道自己的丑事,我就说出来好了。”徐雪琴收起笑容。 她看向赵太太,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冯梦如,你们知道为什么我到赵家这么久,肚子却始终没动静吗?” 这个问题出乎众人的意料,杨柳感觉赵太太的身子僵了一下,她眉间微蹙,不知道她为什么说起这个,而且她怎么忽然直呼赵太太的名字。 “赵玉山的身体很健康,我们也没有做任何避孕措施。”她的神情变得有些悲伤,“我没有孩子,那是因为我不能再怀孕了,我的身子已经坏了。” 徐雪琴抚着自己平坦的小腹,直勾勾地盯着赵玉山,眼底翻涌着滔天恨意:“六年前就坏了。” 赵太太疑惑不安地看向丈夫,赵玉山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徐雪琴看向赵太太:“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让你下来和你说吗?因为我要揭穿这个人的真面目。外人都说他是一个好丈夫,好男人,可事实是他和那些男的没有任何区别!” “六年前在津门,你救了我。”徐雪琴的声音忽然柔和下来,像是在回忆什么美好的事情,“那时候我二十岁,你四十岁。我那么喜欢你,天天找机会接近你……” 赵玉山听不下去了,他厉声打断:“够了!” 但徐雪琴充耳不闻,继续道:“后来有一次你喝醉了,我们……”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又突然抬高,“即使你瞒着所有人,只有你的副官知道我们的事,我也毫不在乎,满心欢喜,以为总有一天你会被打动。” 赵太太的脸色刷地变白,杨柳赶紧扶住她摇晃的身子,她瞪着徐雪琴:“你明知道他有妻子,为什么还要做出这种令人不齿的事!赵太太对你这么好,你怎么有脸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没有孩子也是你的报应!” 徐雪琴自嘲地笑了:“确实是报应。” 她的声音开始发抖,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眼神看着赵玉山:“那天是我的生日,我满怀期待地去找你,却听到你说从来就没喜欢过我,说会给我一笔钱让我滚蛋,可是那天……” “那天我本来是要告诉你,我怀孕了。” 地下室里静得可怕,只有徐雪琴粗重的喘息声。 “结果你根本不想听我说话,推了我一把就转身走了。”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你甚至没发现我倒在地上流血,还是我弟弟回家发现,把我送去了医院。” 赵玉山的额头渗出冷汗,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这件事终究是他的不对。 “我的孩子没了,我也再不能生育了。”徐雪琴突然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我恨你!可是我还有弟弟要照顾,我只能等啊等,等到好不容易弟弟长大了,我就想方设法来找你了,因为我要亲眼看着你们赵家完蛋!” 赵声砚出声:“父亲?”这声呼唤里带着不敢置信。少年时那个教他骑马打枪的高大形象,此刻在昏暗灯光下竟显出几分佝偻。 “那不过是个错误。”赵玉山声音沙哑。 “错误?”徐雪琴突然暴起,她额头抵着栅栏,“你和我在一起快乐的时候怎么不说是个错误,我的孩子化成血水流掉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是错误?” “我当时不知道你怀孕了,而且我们这样的关系终究是不对的……”赵玉山喉结滚动,话尾消散在潮湿的空气里。 徐雪琴冷笑:“说的轻松,对你来说,这件事可以当做没有发生,你依然可以回去做你的好将军好丈夫,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呢,你让我怎么办,我的身子我的心都给了你,我以后该怎么办?” 徐雪琴的笑声里带着癫狂:“赵玉山,你毁了我一辈子!” “住口!”赵玉山暴喝,回声在地下室里炸开。 他紧紧皱着眉:“我当时已经给了你这辈子都花不完的钱,而且这不是你自己选择的吗,当初你知道我有妻子还一直来找我……” 赵太太这时忽然开口打断了他:“所以你就和她搞在了一起?” 第一百三十章 听到赵太太的质问时,赵玉山语塞。 徐雪琴喘着粗气平静下来,她歪头欣赏赵太太惨白的脸色:“知道吗冯梦如,我羡慕了你很多年,当我被邻居议论不知检点的时候,流产在医院的时候,甚至直到现在我还在羡慕你。” 她再次叫出了赵太太的名字,无比的自然,语气却很复杂,因为在她心里早就将这个名字念了无数遍,带着羡慕和恨意,现在还多了一点微妙的同情。 她忽然伸手穿过栅栏,不知何时染血的指尖几乎要碰到赵太太的脸,声音很轻,甚至还带着几分安慰:“不过现在轮到你了,冯梦如,你和我一样了,我们都是被男人骗的可怜虫。其实你该感谢我,早点帮你看清了这个人的真面目。” 赵太太神色恍惚,泪水冲垮了精心描画的妆容。 杨柳扶着她发抖的身子,只觉得她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 这时,赵太太突然挣脱杨柳的手,踉踉跄跄地往楼梯跑去。 “母亲!”赵声砚见状赶紧追上去。 赵玉山也慌了,他一边喊着“梦如”一边往上跑去。 徐雪琴在他身后大喊:“赵玉山你跑什么?当年不是你说要给我个交代吗!” “你不想听日本人的消息了吗!” 回声在甬道里层层叠叠,却没有人回应。 杨柳看了徐雪琴一眼,也打算离开,可身后忽然传来徐雪琴幽幽的声音。 “他果然一点也不在意我啊。” 杨柳看着她,脸上有同情,但是更多的还是冷漠:“闭嘴吧,你和赵玉山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正如他说的,这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罢了!你选择破坏别人的家庭,就要承担相应后果。”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当时你和我说你因为赵玉山给你弟弟交学费所以来赵家,这也是骗我的吧。” 事到如今,徐雪琴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是,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报复赵玉山的,我不会让他好过的,至于欺骗了你的事,我最多只能说一句抱歉了,谁让你跟个傻子一样别人说几句话就相信了呢。” 杨柳简直要被气笑了,她看着徐雪琴问道:“那太太呢?太太她对你那么好,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却一直在欺骗她,你毁了她的一切!你还有没有良心!” 一句句质问在徐雪琴耳边响起。 “哈哈哈哈哈……”到最后她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良心,我早就没有这种东西了,如果有良心,我还怎么活得下去呢?还怎么站在这里看见这一幕呢?” 杨柳知道她已经被仇恨蒙蔽了,不想和她争论,转身往外走,却听见身后徐雪琴的喃喃自语:“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杨柳在花园里找到了赵太太,此时的花园已经是一片狼藉。 名贵的牡丹、芍药都被连根挖走,只留下一个个丑陋的土坑。精心修剪的灌木丛如今枝丫横生,几株残存的花草耷拉着脑袋,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赵太太就站在凉亭里,背影单薄得像张纸,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 赵玉山站在十步开外,军装笔挺的身影在荒芜的花园里显得格外突兀。他几次想要上前,又硬生生止住脚步。 看到杨柳过来,他眼中闪过一丝希冀。 “梦如不肯见我。”赵玉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你去安慰她,别让她太难过。” 他说的话是命令式的,但神情却带着恳求。 杨柳看了赵玉山一眼,阳光照在他斑白的鬓角上,眼角的皱纹比往日更加明显。 她以往对他更多的都是惧怕和恭敬,这是她第一次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这个男人。 他是个骗子,伤了两个女人的心,可是他也是赵太太的丈夫,赵声砚的父亲,赵家的主人,不过此时他早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威严,只剩下忐忑不安。 杨柳想,他也许是真的喜欢太太的吧,不然当时赵太太又怎么可能愿意和他在一起呢,不过很快她又想到了徐雪琴,脸上带了冷漠。 最后她抿紧嘴唇,没有回话就转身离开了,但这般无礼的行径却没有让赵玉山生气,他有些期待地看着杨柳,希望杨柳能帮他说些好话。 凉亭里,赵声砚站在母亲身边,拍着她的肩膀,见杨柳过来,他轻声说:“母亲,杨柳来了。” 赵太太缓缓抬头,脸上还挂着泪痕,眼角的细纹在阳光下无所遁形。她向杨柳伸出手:“你来了。” “太太。”杨柳快步上前,握住那双保养得宜却此刻冰凉的手。 赵太太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你知道吗,当年在苏州,多少世家公子求娶,我偏偏选了个穷小子。” 赵声砚悄悄退开几步,给她们留下空间。 “他说会永远对我好,我信了,我居然信了。”赵太太苦笑着摇头,眼泪又涌了出来。 杨柳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更用力地回握她的手。 远处传来赵玉山焦躁的踱步声,军靴碾过碎石发出刺耳的声响。赵太太的身子明显僵了一下,眼泪掉得更凶了。 杨柳轻声说:“太太……您要保重身体。” 话一出口,杨柳就觉得苍白无力。 她看着赵太太红肿的眼睛,她早已没了初见时优雅的贵妇人样子。 赵太太抓住杨柳的肩膀:“你说那些年他对我好,是不是都在演戏?” 杨柳被问得心头一颤,她望向不远处的赵玉山,那个男人正死死盯着凉亭方向,脸上的表情像是随时要冲过来。 “太太,”杨柳斟酌着词句,“老爷他……现在看起来很担心您。” 赵太太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突然冷笑一声:“担心?他担心我怎么还会做出这种事呢!” “其实从他要取姨太太那天我就明白了,只是没想到他居然这么早就背叛了我。” 她到现在还不敢相信,六年前赵玉山就背着她和别人在一起了,甚至还光明正大地把人带到家里来。 赵声砚快步走回来,轻轻按住母亲的肩膀:“母亲,天凉了。”他脱下外套披在赵太太身上。 “声砚杨柳,还好有你们,还好你们不会背叛我。”赵太太抓住儿子和杨柳的手。 赵声补充道:“永远也不会。”他的声音坚定有力,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父亲的方向,深神色带着几分复杂。 杨柳看着赵声砚,这场闹剧里,他也很痛苦吧。 “太太,我们回屋吧,天要黑了。”片刻后杨柳轻声劝道。 “回去吧,”赵太太点头,脸上恢复了一些从容:“一把年纪了还这么矫情,说些情情爱爱的事,倒是让你看笑话了。” 杨柳摇摇头:“哪会,我只心疼您。” 赵太太看着她:“不用心疼我,我现在已经彻底看开了,只希望你们都能平平安安的就好。” 在一边的赵玉山看见他们起身,想走过去,却听见赵太太厉声喝道:“别过来!” 赵玉山立刻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颓然地垂下头。 第一百三十一章 信 第二日中午,赵家囚室的角落,徐雪琴手指无意识发抖,听到铁门开启的声响,她猛地抬头,凌乱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头上。 她声音嘶哑地开口:“和我接头的是个姓周的男人。” 接着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有些飘忽不定:“二十出头,生得一副好皮相,南方口音,说话时总带着笑,当时他忽然来找我,说可以帮我,然后就给了赵家的消息。” 赵玉山冷静地开口:“还有吗?” 徐雪琴摇头,这几个小时她已经把这些话反反复复说了无数遍,实在想不起什么线索了。 “我真的不知道了,他做事很小心,我只见过他几面,那时候他……”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抬头看着赵玉山:“对了,我记得……我记得他身上的烟草味很特别,不是寻常的旱烟,掺着薄荷的清凉。” 赵玉山站在栅栏外,军装笔挺的身影在地牢里投下浓重的阴影,他眯起眼睛,指节在铁栅栏上敲出沉闷的声响。 赵玉山看徐雪琴时眼神顿时凌厉如刀:“你还知道什么?” 徐雪琴突然扑到栅栏前,枯瘦的手指穿过铁栏,竟抓住了赵玉山的衣角,她的指甲因用力而发白:“我都说了!求您让我见见学正,那孩子才十三岁,他什么都不知道。” 赵玉山猛地抽回衣摆,布料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地牢里格外刺耳,徐雪琴踉跄着倒退两步,后腰撞上石墙,疼得弯下腰去。 “我不会让你见任何人。”赵玉山看了她一眼,毫不留情地转身。 “也是,我让太太知道了真相,知道了你就是个骗子,你当然不会答应了,她现在一定恨死你了吧,哈哈哈哈哈,你也别想好过!” 徐雪琴的笑声在地下室回荡,赵玉山的脚步顿了顿,还是没有回头。 书房里,一旁的赵声砚听见薄荷味的烟草,瞳孔骤缩,他想起当初白薇身边那个总是噙着笑的男人…… 周潮生! 这是个他不会忘记的人,是他绑架了杨柳,表面上看是个识时务的烟草商人,没想到他居然是日方的人,想到这些年白家和他越来越紧密的合作,赵声砚忍不住皱眉。 “父亲,我可能知道他是谁了。”赵声砚压低声音开口。 …… 夜晚,赵太太房间的灯还亮着,杨柳端着安神茶推开赵太太的房门,看见她正对着梳妆镜发呆,铜镜里映出一双红肿的眼睛。 “太太。”杨柳将茶盏轻轻放在案几上,氤氲的热气模糊了镜面。 赵太太看见这茶,忽然叹了口气:“唉,这茶,雪琴……徐雪琴以前常给我泡,虽然她来这里别有目的,但是之前对我的照顾也是尽心尽力的,我也把她当做真的姐妹来看待了,我身子有些不舒服,还要麻烦你待会儿去替我看看她现在怎么样了。” 杨柳握着她的手:“她根本不值得您对她这么好,这茶,以后您想喝我就替您泡。” 赵太太笑了笑,她看着杨柳为自己生气的样子,拍了拍她的手:“不要老是“太太”“太太”的叫我,什么时候也该改口了?” 杨柳害羞地扭过脸,脸上带着笑,却也有几分担忧。 子时的钟声传来时,杨柳还是去了囚室。 徐雪琴听见脚步声,猛地从草垫上坐起,充满期盼地看着来人。 “杨柳。”她的声音带着不可思议和希冀,“赵玉山不肯让我见弟弟,你能不能给我纸笔?我想给学正留封信。” 见杨柳迟疑,她急急补充:“你可以检查上面的内容!我知道赵玉山不会放过我的,我只想嘱咐那孩子几句话。” 昏暗的光线里,徐雪琴的眼里满是哀求,眼底闪着泪光,她在赵玉山离开的那一眼里,看见了冷厉和决绝。 杨柳最终点头,为她取来了纸笔。 徐雪琴写字的手抖得厉害,钢笔尖几次划破纸面,晕开一团团墨迹。 “给。”她把信纸折好递出栅栏,指尖在交接时突然用力,“明天再看,求你。” 杨柳点头。 徐雪琴看她接过信纸,像是忽然了却了一桩心事,整个人也忽然放松了下来,她看着杨柳,诚恳地说道:“对不起,之前我骗了你。” 杨柳摇头,示意她已经不在意这件事,她和徐雪琴的交集本就不是很多,她对徐雪琴生气,更多的还是因为她欺骗了赵太太,她让赵太太陷入了痛苦。 徐雪琴看见她没有生气,眼里闪过一丝希望:“那……那你能不能帮我和太太,也说一声对不起。” 杨柳没想到她最后居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她的表情顿时变了,声音冷硬:“这句话也改变不了你伤害过她的事实。”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想说……” 徐雪琴的声音有些哽咽:“其实来到赵公馆之后,我就后悔了,我没想到太太是一个这样温柔善良的人,我对不起她,我真的对不起她……可是我当时被仇恨蒙蔽了眼睛,我不求她原谅,我只想告诉她我真的抱歉。” 杨柳沉默了很久,最后什么话也没说就离开了。 晨光中,杨柳展开那封信时,信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有些地方被水渍晕染: 【学正: …… 姐姐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活在仇恨里。 那天流掉的不只是孩子,还有我做人的良心。你要好好读书,忘了赵家,更别学姐姐…… 姐姐只希望你能好好生活,千万不要再做什么傻事了!!!】 最后几行字几乎力透纸背: 【六年了,我每晚都梦见那个孩子问我为什么不要他。现在好了,娘亲终于能去找你了。】 “声砚!”看完这封信,杨柳就攥着信纸冲出门时,出门时甚至撞翻了案几上的花瓶。 “怎么了?”赵声砚看见杨柳急急忙忙的样子连忙起身。 地下室的铁门大敞着,晨光从楼梯口斜斜地照进来,落在徐雪琴安静的身影上。 杨柳看见她平躺在草垫上,双手交叠置于腹部,像是睡着了,唯有唇角一丝暗红的血迹,揭示了她咬舌自尽的决绝。 第一百三十二章 缠绵 赵声砚打开囚室的铁链,他蹲下身,从徐雪琴紧握的掌心里取出一枚褪色的平安符,那是她从寺庙里求来的,杨柳和赵太太也有一枚,只不过赵声砚手里这枚的边缘已经被摩挲得起毛。 “怎么办?”杨柳声音颤抖。 赵声砚将平安符放回徐雪琴的手里,轻轻拍了拍杨柳的肩,声音低沉而温柔:“我去通知父亲,你先去休息吧,尸体的事我会处理。” 杨柳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离开。 她站在昏暗的地下室里,望着徐雪琴安静的面容,心里翻涌起一阵的悔意,她想起徐雪琴最后看向她的眼神,带着哀求,也带着解脱。 “对不起。”徐雪琴曾这样对她说,“替我向太太道个歉。” 而当时自己只是沉默。 如果她知道徐雪琴已经存了死志,或许就不会那样冷漠地转身离开。 “怎么了?”赵声砚察觉到她的异样,伸手抚上她的脸颊。 杨柳深吸一口气:“她让我替她向太太道歉,可我没有答应。” 赵声砚将她拉进怀里,轻轻抚过她的头发:“那不怪你。” 可杨柳还是难受,她攥紧了赵声砚的衣袖,像是想从他身上汲取一点力量。 “我们去见母亲吧。”她低声说。 赵太太坐在窗边的藤椅上,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听到脚步声,她缓缓抬头,目光落在杨柳和赵声砚身上。 “你们怎么一大早就来了,莫不是有什么事?”她的神情在看清两人有几分凝重的表情后就变了。 “徐雪琴自杀了。”赵声砚开口。 “雪琴她……走了?”赵太太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杨柳点头。 赵太太的手指微微颤抖,茶杯里的水面泛起一圈细小的涟漪。 她沉默了很久,才轻声叹道:“怎么这么傻,都是可怜人啊。” 她的目光移向窗外,院子里已经空了大半,仆人们正忙着将最后几件行李搬上马车。 赵太太忽然问道:“我记得她还有个弟弟,现在还在读书。” 赵声砚点头:“我会派人送些钱过去。” 杨柳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其实她做完和我说想跟您道歉。” 赵太太怔了怔,随即苦笑:“我知道了。” 杨柳看着她平淡的反应,忍不住问:“您恨她吗?” 赵太太摇了摇头,指尖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她都死了,我还恨他做什么呢?她做错了事,可这并不能掩盖赵玉山的错。”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又带着某种释然:“就算没有她,也会有别人,只怪我自己当初信错了人。” 她顿了顿,忽然露出一抹淡淡的笑:“不过还好,我还有两个儿子,还有你,”她伸手握住杨柳的手,“就像多了个女儿一样。” 杨柳眼眶微热,喉咙像是被什么哽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赵太太站起身,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我去看看雪琴的房间,她还有些东西,该给她弟弟送去。” 她往外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看向杨柳:“她总说她弟弟忙着读书,不肯带他来见我们,”她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我们竟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杨柳看着她略显佝偻的背影,心里酸涩难言。 “母亲。”她忍不住唤了一声。 赵太太回过头,眉眼间竟浮现出一丝柔和的笑意:“好,好。” 她连说了两声“好”,眉间也舒展了几分,转身离开了。 杨柳回到房间时,天色已暗,她站在窗前,望着院子里逐渐熄灭的灯火,心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明天,赵太太就要动身去南方了。 而她,也做好了决定。 …… 夜色渐深,杨柳坐在梳妆台前,轻轻戴上耳坠,涂上口红,铜镜里映出她的面容——白皙的肌肤,小巧的鼻尖,一双杏眼明亮如星。 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又黑又瘦的小姑娘了。 杨柳深吸一口气,把手伸向脖子,那里挂着一枚戒指,是赵声砚送给她的求婚信物。 她轻轻摩挲着戒面,片刻后,终于站起身。 赵声砚的房门虚掩着,灯光透过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 杨柳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赵声砚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低沉而疲惫。 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赵声砚正坐在书桌前,手里握着一份公文,眉头紧锁。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杨柳身上时,瞳孔猛地一缩。 “你……”他的声音有些哑,“你怎么来了?” 杨柳今晚穿了一件红色的旗袍,领口绣着细密的缠枝纹,衬得脖颈修长如玉,她的发丝松散地挽起,几缕碎发垂在耳畔,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贴身的剪裁凸显着玲珑有致的好身材。 他很少见她在家还穿得如此动人。 杨柳缓步走向他,唇角微微扬起:“喜欢吗?” 赵声砚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暗沉如墨:“喜欢。” 杨柳走到他面前,伸手抚上他的脸颊,指尖轻轻描摹着他的轮廓。 “那你可不许忘了我。”她轻声说。 赵声砚的身体骤然僵住。 他太了解杨柳了,这句话,意味着她的决定已经无可更改。 果然,杨柳靠进他怀里,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想好了,等毕业后再走。” 赵声砚的呼吸一滞,手臂猛地收紧:“不行!” 杨柳没有挣扎,只是安静地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急促的心跳。 “这里有我的老师、同学,有等我上课的孩子,还有我想做的事……”她的声音很轻,却坚定,“还有九个月,我就能毕业了,到时候,我就去找你,我们再也不分开。” 赵声砚声音沙哑:“跟我一起走。” “我舍不得你,可是……”杨柳的眼泪落下来,浸湿了他的衣襟。 “那就别说可是!”赵声砚猛地打断她,眼底翻涌着暴戾的情绪,“你不走,我明天就把你绑走!关起来!” 他的神情凶狠,可杨柳却丝毫不惧。 正如赵声砚对她了解一样,她也了解赵声砚——他永远不会真的伤害她。 “你不会的。”她轻声说。 赵声砚的胸口剧烈起伏,眼眶泛红:“那我该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 他等了她这么多年,他不想再等下去了。 杨柳抬手,轻轻擦去他眼角的湿意:“我爱你。” 赵声砚的呼吸一窒,声音发颤:“我不信,我不信,除非你做给我看,除非你跟我走!” 杨柳没有回答,只是抬手,缓缓解开了第一颗盘扣。 赵声砚的目光停住了。 杨柳的指尖轻轻抚过颈侧的肌肤,一片雪白的景色展现出来,但赵声砚的注意力却停在了左手的中指上,那里戴着一枚翡翠戒指,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其实在心里我早就答应了,我是你的妻子。”杨柳轻声说,“真真正正的妻子。” 赵声砚的呼吸彻底乱了。 他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声音嘶哑:“你好狠心……” 杨柳低头,吻住了他的唇。 第一百三十三章 翌日清晨,天不过微微亮。 赵声砚站在床前,静静地看着仍在沉睡的杨柳。 她的长发散在枕上,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唇角还带着一丝餍足的笑意。 他俯身,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然后将一袋东西放在了桌上,然后便转身离开,轻轻带上了门。 等到杨柳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她下意识伸手往身侧探去,却只摸到空荡荡的床单,枕头上还残留着赵声砚身上淡淡体温,可人已经不在了。 她缓缓坐起身,目光扫过房间,她忽然注意到桌上放着一个牛皮纸袋。 杨柳赤着脚走下床,木质地板微凉的触感让她轻轻瑟缩了一下,她拿起纸袋,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是砚柳院的地契、房契,还有一叠崭新的纸钞,数了数,竟有一千块。 而最底下压着一封信。 她小心翼翼地展开,赵声砚的字迹遒劲有力: 杨柳: 时间紧迫,我在南方安置的地址已附上,尽快搬出赵公馆,此处日后恐不安全。 另外留了些人护你周全,有事尽管吩咐他们。 …… 等我。 最后两个字写得极重,落款是赵声砚。 杨柳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两个字,胸口泛起一阵酸涩的暖意。原来他早就为她安排好了一切。 她深吸一口气,将信折好,贴身收进衣袋里。 洗漱完毕,杨柳推开房门,意外地发现赵公馆里还有几个下人。 领头的是老陈,他穿着一身灰布短打,腰间隐约鼓起,身后跟着两男一女,都是生面孔,但个个眼神锐利,站姿挺拔,一看就是练家子。 “二少奶奶。”老陈上前一步,恭敬地说,“二少吩咐我们留下护您周全。” 杨柳点点头,说起来之前老陈知道她和赵声砚说接触婚约的事,一直叫她杨姑娘,不知何时又改回了二少奶奶这个称呼。 “东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老陈指了指院子里打包好的箱笼,“二少奶奶还有什么吩咐?” 杨柳环顾四周,偌大的赵公馆已经空了大半,她的东西也大多已经运往南方,剩下的不过是些衣物和日常用品。 “我待会儿把衣服收拾好,麻烦你们一起搬到砚柳院吧。”她轻声说。 老陈点头,朝身后几人使了个眼色。那几人立刻行动起来,动作利落得像训练有素的士兵。 杨柳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徐姨娘的遗物……” “已经收拾好了,”老陈指了指角落里一个小木箱,“要现在送去吗?” 杨柳想了想摇摇头:“先搬到砚柳院吧,过几日我再找机会给她弟弟。” 自从知道马上要南下的消息,为了多陪陪赵太太,杨柳已经有半个月没来砚柳院了,但这里比想象中干净整洁,一丝灰尘都没有,想来是赵声砚一直在让人打扫。 院中的柳树依旧郁郁葱葱,细长的枝条垂在青石板上,随风轻摆。 杨柳站在树下,恍惚间又看见赵声砚教她打军体拳,自己似乎还能想起当时他脸上的神情。 “二少奶奶,”老陈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我们就住在附近,有事随时招呼。” 杨柳点点头:“辛苦你们了。” 老陈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低声道:“我们做的都是小事,二少他更辛苦。” 杨柳的心猛地揪紧。 她想起昨夜赵声砚近乎凶狠的拥抱,想起他发红的眼眶,想起他一遍遍在她耳边说的“不想分开”。 “我知道了。”杨柳勉强笑了笑,“你们去休息吧。” 等老陈几人离开,砚柳院彻底安静下来。 杨柳站在院子里,忽然觉得这熟悉的地方有些陌生和空旷。 风吹过柳枝的沙沙声,屋檐下风铃的叮咚声,甚至自己的呼吸声,都在空荡荡的院落里被无限放大。 孤独感如潮水般涌来。 她下意识摸了摸左手上的戒指,冰凉的翡翠触感让她稍稍安定。 “等这里的一切结束,”她轻声说,“我就去找你。” 与此同时,一辆去北平火车站的汽车上。 赵声砚和赵太太穿着最普通的粗布衣裳,赵玉山依旧穿着军装,他坐在汽车前排,微微侧头和赵声砚讨论公事。 赵玉山忽然想起了什么,眉头紧锁:“对了,那个周潮生的事还没消息?” 赵声砚摇头:“白家那边也找不到人,像是凭空消失了。” 赵玉山冷哼一声,目光不自觉地瞥向一旁的赵太太。 赵太太戴着宽檐帽,面纱遮住了大半张脸,自始至终没有看丈夫一眼。 “南方暂时还算安全,”赵玉山忽然清咳一声,干巴巴地继续说,“到时候可以去你外祖父家看看。” 这话明面上是对赵声砚说的,但他的眼睛却一直瞟着赵太太。 “知道了,”赵声砚会意,“等安顿下来,我就陪母亲回去。” 赵玉山点头,而赵太太依旧沉默。 等赵玉山坐着汽车走后,赵声砚搀着母亲走向站台,几个穿着便装的壮汉不远不近地跟着,手始终按在腰间,一直在观察四周环境。 而此时的外交部大楼。 赵清晏将辞呈放在大总统桌上,神色平静。 “清晏啊,”大总统摩挲着钢笔,语气惋惜,“你父亲和我虽有分歧,但我一直欣赏你的才干。” “多谢您的夸赞,不过是做好自己分内之事罢了。”赵清晏微微躬身。 “留下吧,”大总统带着些真诚地说,“现在这边正是用人之际。” 赵清晏摇头:“谢谢您的厚爱,但是我的家人更需要我。” 他转身离开时,没看见大总统瞬间阴沉的脸。 夜幕降临,砚柳院亮起一盏孤灯。 从下午到现在,杨柳一直在房间整理东西。 九个月。 这时杨柳来到赵公馆之后,第一次和赵声砚分开这么多时间,她必须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不然心里就仿佛缺了一块,空落落的。 现在床已经铺好,衣物也都挂在了衣柜里,书也整整齐齐的摆在了桌上,杨柳终于有空坐在书桌前。 但是她看着摊开的信纸,却迟迟没有落笔。 窗外传来隐约的犬吠声,更显得屋内寂静。 这一刻,思念如野草般疯长。 第一百三十四章 尝试 杨柳站在砚柳院的回廊下,望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发呆。 这是赵声砚离开后的第二天,周日,整个院子安静得能听见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她发现自己有些低估了和赵声砚分离带来的影响。 转身准备回屋时,杨柳的余光瞥见西侧一间常年锁着的房门半开着。 她记得那是个堆放杂物的房间,怎么今天开了? 推门进去,杨柳惊讶地眨了眨眼。 原本堆满旧家具和箱笼的房间焕然一新,靠墙砌了灶台,崭新的铁锅挂在墙上,旁边整齐摆放着油盐酱醋各种调料。 这分明是个厨房。 杨柳惊讶地抚摸着光滑的灶面,铁锅擦得锃亮,旁边的架子上整齐地摆放着油盐酱醋。 她这才想起,昨晚老陈似乎提过一句“二少让人把厨房收拾出来了”。 赵声砚临走前什么都没说,却悄悄为她准备了厨房。这个认知让杨柳心头一暖,他总是这样,不声不响地为她安排好一切。 “不如今天自己做顿饭?”这个念头突然冒出来。 自从离开合水村来到北平,她几乎没再下过厨。在赵家有大厨房,嫁过来后有佣人做饭,她的手艺早就生疏了。 杨柳站在灶台前,努力回想在合水村时做过的菜式,却发现记忆模糊不清。那时候做的饭菜不过是勉强能吃罢了,哪谈得上什么厨艺。 正踌躇间,她忽然想起赵声砚书房里那本《养生食谱》。 她快步来到赵声砚的房间,推门进去,熟悉的墨香扑面而来。书桌上整齐摆放着笔墨纸砚,仿佛主人随时会回来使用。 这时,书桌上的一张便条被风吹得轻轻飘落,杨柳弯腰拾起,展开一看,是赵声砚的字迹: 【照顾好自己,记得常来信。】 字迹有些匆忙,想必是临走前匆匆写下的。 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让杨柳平静的心绪又开始起伏。 她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字迹,把便条小心地夹进日记本里,又从书架上取下那本食谱。 翻开泛黄的书页,书页间还夹着几张纸条,上面是赵声砚俊逸的批注: 【此汤滋阴润肺,宜秋日食用】 【你体寒,可以多加姜片】 杨柳将纸条贴在胸前,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她甚至可以想象到赵声砚写这些字时候的表情。 心中的愁绪一扫而空,杨柳拿着菜篮子,准备出门买菜。 刚走了两步,隔壁院子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藏青色短褂、黑色长裤的年轻女子走了出来。 “二少奶奶要去买菜吗?我陪您一起去吧。”女子约莫二十出头,眉眼清秀,举止利落。 杨柳认出这是赵声砚留下的护卫之一,叫赵婷,是五人中唯一的女性。 她点点头:“好啊,一起吧。”她顿了顿又说,“不过别叫我二少奶奶了,太引人注目。叫我名字就好。我看你年纪和我差不多。” 赵婷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恢复平静:“是,杨柳。” 不过早上七点多,明德桥下的早市已经热闹非凡,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新鲜的蔬菜还带着晨露,活鱼在木盆里扑腾出水花。 “对了赵婷,中午要不要来砚柳院吃饭?我叫上老陈他们一起,尝尝我的手艺。”杨柳突然提议。 赵婷脚步一顿,连连摆手拒绝:“这怎么能行?哪有主子给下人做饭的。” “现在是新社会了,哪还有什么主子下人的?”杨柳笑道,“你看老陈他们,其实这只是一份工作罢了。” “我和他们不一样。”赵婷的声音突然变得坚定,“我是被二少爷救的。那年我被山贼抓去,父母都死了,后来二少爷剿匪时把我救出来。我无依无靠,从那时起,二少爷就是我的主人。” 她转头直视杨柳:“您就是二少奶奶,也是我的主人。” 杨柳被这番突如其来的剖白震住了。 她早知赵声砚曾带兵剿匪,却不知还有这样的故事,看着赵婷倔强的眼神,她知道一时难以改变对方的想法,只好无奈地摇摇头:“随你吧。不过午饭还是要来吃的。” 到了摊贩前,杨柳拿起一把翠绿的豆角,学着旁边大娘的样子掐了掐根部:“这豆角怎么卖?” “三文钱一斤。”满脸皱纹的老农打量了她一眼,咧嘴一笑,“姑娘要是买两斤,算你五文。” 杨柳正要掏钱,赵婷突然按住她的手:“太贵了!东街才卖两文半。”说着熟练地翻看菜叶,“而且您这豆角都起筋了,便宜点。” 最终,她们以四文钱两斤的价格成交。 “你懂的真多。”杨柳由衷地说。 赵婷不好意思地低头:“以前跟娘亲赶集学来的。”说着她的眼神暗了暗。 杨柳体贴地没有追问,转而挑起了茄子。 “做个豆角炖茄子吧。”杨柳回忆着食谱念叨,“再买点五花肉。” 回程的路上,杨柳看着篮子里新鲜的蔬菜和猪肉,忽然有些忐忑:“我照着食谱做,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您做的一定好吃。”赵婷毫不质疑地开口。 看时间差不多了,杨柳立刻钻进厨房,按照食谱的步骤开始忙碌。切菜时差点割到手,炒菜时油溅到了衣袖上,但她全神贯注,竟也渐渐找到了感觉。 当三道菜终于完成时,她自己尝了尝,意外地发现味道都还不错。 “赵婷,能不能去叫老陈他们……”杨柳正说着,突然想到这么多人,自己做的菜恐怕不够。 赵婷似乎看出了她的顾虑:“我们本来也要做饭的,我让他们把做好的菜端过来一起吃吧。” 正午的阳光透过柳枝,石桌上五道菜摆得满满当当,除了杨柳做的三道菜,老陈还让人从隔壁端来了红烧鱼和凉拌黄瓜。 老陈小心地尝了一口豆角炖茄子,眼睛顿时睁大了:“二少奶奶,您这真是第一次做?” 豆角炖得软烂却不失嚼劲,茄子吸饱了肉汁,入口即化。简单的家常菜,却透着说不出的温馨滋味。 “好吃!”年轻些的阿勇扒了一大口饭,含糊不清地夸赞,“比醉仙楼的还香!” 杨柳被夸得脸颊发烫,心里却想着:要是赵声砚在就好了。 夜幕降临,砚柳院的书房里亮起一盏昏黄的台灯。杨柳铺开信纸,钢笔在纸上沙沙作响: “声砚: 今日我做了豆角炖茄子、青椒炒肉和蛋花汤。老陈他们都说好吃,但我最想听你评价。” 写到这里,她的笔尖顿了顿,眼前浮现出赵声砚吃饭时总是微微蹙眉的严肃模样。 要是他在,肯定会一本正经地挑剔“盐放多了”或者“火候不够”,但最后还是会默默吃完两碗饭。 杨柳笑着继续写道: “我会尽快完成学业,等你尝到我更好的手艺。 想你。” 窗外,一轮新月悄悄爬上柳梢,明天还有课要上,毕业论文要写,组织的任务也要继续…… 但此刻,她允许自己暂时沉溺在这温柔的思念里。 第一百三十五章 暗流 第二日从医学院回来后,杨柳立在书房的窗边,深吸一口气,拿起桌上的电话听筒。 指尖拨动转盘时有些微颤,金属拨号盘发出清脆又沉重的“咔哒”声,在过分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杨柳压低声音,对着听筒吐出几个简短的字词,用的是宋时玉教她的暗语:“‘玉兰’开了,问问‘春雨’几时来取。”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一个同样压低的女声回应:“‘春雨’说午后三点,‘老地方’。” 电话随即挂断,杨柳缓缓放下听筒,掌心沁出一层薄汗。 这是她与宋时玉约定的重启联络的暗号,“玉兰”指代情报,“春雨”是文曼曼的代号,“老地方”则是圣玛利亚女校旧址附近那家不起眼的“益民书局”。 传递一张夹在旧书里的微缩胶卷,或者替受伤的同志在文曼曼的仁济医院安排一个假身份,这便是“低风险”的边界,也是杨柳此刻唯一能做的。 走出砚柳院,北平的空气已变得浑浊而紧张。 不过短短几天,街道两旁原本敞开的店铺门板大多只留一条缝,伙计警惕地向外张望,巡警比往日多了几倍,穿着灰扑扑的制服,腰间的警棍和枪套格外刺眼,他们的目光像探照灯,在每一个行人的脸上刮过。 报童的吆喝声成了街头唯一高亢的调子: “号外!号外!日军增兵山海关!” “看报看报!政府颁布《非常时期治安条例》,集会游行一律禁止!” 杨柳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素色棉袍,将脸埋低了些,快步汇入稀疏的人流。 街角,两个穿着长衫的年轻学生被巡警拦住盘问,其中一个激动地挥舞着手臂争辩着什么,立刻被粗暴地推搡到墙边。 杨柳的心猛地一缩,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脚步更快地朝仁济医院的方向走去。 仁济医院的走廊里挤满了人,呻吟声、咳嗽声、孩童的哭喊声混杂一片,令人窒息。 担架上躺着面色灰败的伤兵,纱布裹不住渗出的暗红血迹;抱着孩子的妇人眼神空洞,孩子额头上贴着退热贴,小脸烧得通红;角落里蜷缩着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民,眼神麻木,身上散发着酸腐的气味。 “杨同学?”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惊喜响起。 杨柳抬头,看见文曼曼穿着洗得发白的护士服,正推着一辆堆满药瓶和纱布的小车从病房出来。 她的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起皮,显然熬了不止一个通宵。但那双眼睛在看见杨柳的瞬间,还是亮了一下。 “曼曼姐!”杨柳快步迎上去。 文曼曼迅速扫了一眼四周,压低声音,语速快而清晰:“三楼西侧走廊尽头,杂物间旁边的空病房,今早新收了个‘肠痉挛’的‘李姓商人’。药按时给,别多问。” 她语焉不详,但杨柳瞬间明白,这是需要她“留意”或“掩护”的同志。 文曼曼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嘴角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最近病人太多了,简直忙得喘不过气,还好有你来帮忙。” 她的目光扫过走廊里痛苦的众生相,又落在杨柳脸上,带着疲惫的笑意。 杨柳轻轻点头,传递了一个“放心”的眼神。 两人没有再多言,在拥挤的人群中,一个眼神的交汇已胜过千言万语。 文曼曼推着小车匆匆消失在另一间病房门口,杨柳则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朝着三楼西侧走去。 ……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杨柳结束医院实习,带着一身疲惫和消毒水味回到小院。 院门刚推开一条缝,就见老陈的身影立在院子里,手里捏着一个牛皮纸信封。 “二少奶奶,”老陈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南边来的信。” 杨柳的心一跳,她快步上前,一把接过了那个信封。 信封是普通的土黄色牛皮纸,右下角印着南方某地邮局的模糊戳记。上面没有署名,只有一行熟悉的字迹,那是赵声砚的手笔,收件人写着“杨小姐”。 她几乎是跑着冲进书房,反手紧紧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胸口剧烈起伏。 杨柳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沿着封口撕开信封。 信纸是粗糙的军用笺,带着南方特有的潮湿感,赵声砚的字迹依旧刚劲有力,只是笔画间似乎比往日多了些沉郁和风尘仆仆的痕迹。 “杨柳: 我们已安全抵达,此地湿热多雨,蚊虫肆虐,饮食亦多辛辣,开始时颇难适应,肠胃时有不适。念及你畏寒,此地冬天不向北方那么寒冷,秋天树木依旧郁郁葱葱,风景亦不错,或许你会喜欢。” 开篇絮絮叨叨的琐碎生活,让杨柳眼前有些模糊。 然而,信中的温情暖意只持续了短短几行,笔锋很快沉了下去: “南方情势,远比北平复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虽然名为同僚,实则如虎狼。我和父亲刚到此地,暂时同他一位老友联合,不过立足未稳,为震慑宵小,行事不免……雷厉风行。” “雷厉风行”四个字,赵声砚写得格外重,杨柳的心猛地一沉。她几乎能透过这委婉的措辞,嗅到那股浓重的血腥味。 在赵家几年,赵玉山的手段,她太熟悉了,那必然是铁腕的镇压,是毫不留情的清洗,是枪口下被强行压服的异己。 为了在这军阀倾轧的泥潭里站稳脚跟,赵家这艘大船,必然会用鲜血染红它航行的水域。一股冰冷的失望,瞬间淹没了刚才涌起的温情,各地战乱,受苦的只会是手无寸铁的普通人。 她继续往下读,赵声砚在信中又简要说了南方的势力,还不忘担心她的安危,这份牵挂让她感动。 信的末尾,笔触再次变得柔和而绵长: “院中的柳树可好?我初到南方,见垂柳依依,竟觉格外亲切,恍如看见你立于柳树下。此刻夜深人静,我听着檐下雨声淅沥,烦人的紧,恨不能顷刻回到你身边。 盼你平安,盼你珍重,更盼你能早日回到我身边。 声砚” 杨柳的眼泪滚落下来,砸在粗糙的信纸上,她仿佛看见赵声砚独自坐在陌生的南方小楼里,窗外是缠绵的夜雨,昏黄的孤灯映着他疲惫而沉默的侧影。 他的思念如此直白而滚烫,穿越千山万水,灼痛了她的心。 那院中的柳树,成了他们思念的寄托。 她将信纸紧紧按在心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写信人的温度。许久,她才走到书桌前坐下,铺开雪白的信笺。 杨柳提起笔,笔尖悬在纸上,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落下的,却是最寻常不过的问候: “声砚: 信已收到,勿念。 北平已是深秋,院中的柳叶半黄,我这里一切安好,目前在仁济医院实习,病人虽然多,但尚能应付。我近日厨艺又有进步,等到了南方,你一定要亲自尝尝。另外北方虽然冷,但我新买了一条厚绒围巾,不用担心。 南方湿热,你与母亲要保重,饮食务必重视,切莫因忙着公务而忽视了身体。 诸事艰难,万望珍重。 杨柳” 她的信中自己生活平静,然而,那些街头的盘查、医院的伤患、地下工作的危险、对赵家血腥手段的失望,却被她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藏匿在这看似波澜不惊的家常絮语之下。 这些琐碎的日常细节编织起一张温暖的、隔绝风雨的网,填补着二人间无法言说的沟壑。 最终,杨柳停下笔,怔怔地看着那些字迹。 她还是没有写下那句——“勿伤平民,勿违本心”。 第一百三十六章 对岸 深秋的北平,天空是铅灰色的,像一块脏污的旧棉絮。 杨柳裹紧了身上的驼色呢绒大衣,怀里抱着一个沉甸甸的粗陶坛子,坛口用深蓝色的粗布紧紧封着,透着一股压抑的肃穆。 那是徐雪琴的骨灰。 老陈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半步,手里拎着一个半旧的藤编箱子,里面装着徐雪琴的遗物,还有那封浸透了悔恨与死志的遗书。 两人的脚步声在寂静的窄巷里显得格外沉重。 到了城西一条偏僻的胡同,这里是徐雪琴生前为她的弟弟徐学正租下的一方院落。 杨柳站在门前,深吸了一口气,她抬起手,指节在冰冷的门板上轻轻叩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空洞地回荡在狭窄的胡同里,没有任何回应。 她又敲了一遍,力道加重了些。 “笃笃笃!” 依旧无人回应,仿佛这扇门后,连同整个世界,都陷入了一片无边的沉默。 杨柳其实松了口气,随即又感到一种更深的茫然。 她该怎么面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少年,告诉他相依为命的姐姐已经化作了一捧灰烬? “二少奶奶?”老陈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询问。 杨柳转过身,脸色有些苍白。她看着老陈手中那个承载着徐雪琴最后念想的藤箱,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骨灰坛,声音干涩:“他不在家,但东西总得留下。” 她做不到当面交付这份过于沉重的死亡,更害怕看到少年眼中可能喷薄而出的仇恨火焰。 老陈的目光扫过不算高的院墙:“东西有点多,放门口怕丢了,也怕被人看见不妥。”他顿了顿,语气沉稳,“我翻进去,把东西放在屋里桌上。您看行吗?” 杨柳犹豫片刻,最终点了点头:“小心些。” 老陈二话不说,活动了一下肩颈,后退几步,一个短促有力的助跑,左脚在粗糙的墙面上猛地一蹬,身体借势腾起,几下攀爬,高大的身影便无声无息地翻过了墙头,消失在院内。 片刻之后,老陈的身影重新出现在墙头,依旧是那样利落地翻身落地,拍了拍手上的尘土。 “放好了,就在正屋中间的方桌上。”老陈低声道,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那毕竟是死者的遗物和骨灰。 杨柳的目光落在紧闭的木门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又无比疲惫的复杂情绪:“我们走吧。” 两人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匆匆离去。 脚步声很快被呼啸的风声吞没,只留下胡同深处那座寂静的小院,以及院墙角落里,一个虚掩着门缝探头张望的、眼神精明的中年妇人。 天色彻底暗下来,胡同里亮起了几盏昏黄摇曳的路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学生装、高高瘦瘦的少年急匆匆地跑进胡同,正是徐学正。 他的脸色有些焦急,姐姐这个周末没来看他,他刚刚去了赵公馆,里面竟然一个人也没有,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打听。 “小徐!小徐!”那一直留意着的邻居大妈立刻从门里闪身出来,一把拉住徐学正的胳膊,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神秘、同情和些许看热闹的神情,“哎哟,你可回来了!下午可出大事了!” 徐学正一愣,被大妈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和语气弄得有些紧张:“王婶儿?出什么事了?” 王婶儿压低声音,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你是没看见!下午那会儿,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抱着个坛子,神神秘秘的!他们敲你家门没人应,那男的就翻墙进去了!” 她夸张地比划着翻墙的动作,“好家伙,身手那叫一个利索!进去捣鼓了一会儿又翻出来了!我瞧着啊,那女的还有点……唉,说不上来,反正脸色不好看!两人放下东西就走了吗,你快看家里。 徐学正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砰”地一声推开门,借着门口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他一眼就看到了堂屋方桌上突兀地摆放着的三样东西:一个盖着深蓝粗布的粗陶坛子,一个半旧的藤箱,还有一个封信。 徐学正走到桌前,打开了陶瓷坛子,却发现里面装的是骨灰。 他呼吸一滞,有些颤抖地抽出信纸展开。 是姐姐的字迹,那娟秀却透着无力的笔迹,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他的眼睛: 【学正: ……姐姐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活在仇恨里。那天流掉的不只是孩子,还有我做人的良心。你要好好读书,忘了赵家,更别学姐姐……六年了,我每晚都梦见那个孩子问我为什么不要他。现在好了,娘亲终于能去找你了……】 “姐!不……不!” 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徐学正的眼睛瞬间布满血丝,如同濒死的野兽。 他疯狂地摇头,死死攥着信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薄薄的信纸在他手中扭曲变形。 信中徐雪琴的忏悔和死志,像滚烫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理智,非但没有浇灭他心中早已埋下的火种,反而像泼上了一桶滚油! “忘了赵家?好好活着?”他喉咙里发出嘶吼,泪水混合着扭曲的恨意汹涌而出,“是他们逼死了你!一定是他们逼死了你!” 他猛地抬头,目光死死盯住那个冰冷的坛子,仿佛透过粗布看到了姐姐最后绝望的脸庞。那坛子立在那,嘲笑着姐姐天真的“放下”,嘲笑着她祈求的“好好活着”。 巨大的悲痛瞬间转化为焚毁一切的暴怒。 “赵家!赵玉山!”徐学正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名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刻骨的怨毒。 什么忏悔?什么放下?都是狗屁!他知道姐姐是被赵家活活逼死的!是被那个道貌岸然的赵玉山逼死的! 一股前所未有的、毁灭性的仇恨瞬间吞噬了这个少年。他猛地抹掉脸上的泪水和鼻涕,眼神变得像淬了毒的刀子,冰冷而疯狂。 他冲到墙角,搬开几块松动的砖头,从里面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东西,那是他背着姐姐,通过学校一个隐秘的渠道弄到的,一个极其简陋的、只能联系特定频率的小型发报机晶体。 姐姐最后让他“好好活着”的哀求,在他此刻被仇恨填满的心里,变成了一句软弱无力的遗言。 他不要“好好活着”!他要赵家血债血偿!他要让赵家所有人都尝尝痛失至亲的滋味! 颤抖的手指拨弄着晶体,连接上简陋的天线。黑暗中,少年扭曲的面容映着晶体微弱的光。他深吸一口气: “我答应你们之前的要求,但我要知道赵家的行踪。” 如果杨柳看见这一幕,估计就明白了,为什么徐雪琴那天会如此果断地直接自尽。 因为她要保护弟弟,她怕在被审问自己会不小心把他暴露出来。 其实在最开始就是先和日本人联系的就是徐学正。徐雪琴最后让他放手也是为了保护他,因为现在还没人发现他和日本人的联系,他还可以好好生活。 可惜,徐雪琴用生命和忏悔试图换回弟弟的平安,却不知这封信和她的骨灰,最终点燃了少年心中最黑暗的复仇烈焰,将他彻底推向了深渊的对岸。 第一百三十七章 游行 走在北平的街头上,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感,弥漫在空气里,连街边小贩的吆喝声都透着几分小心翼翼。 杨柳刚从仁济医院结束实习,身上还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她正沿着景山前街往砚柳院走,心里盘算着晚饭做点什么,以及如何将一份刚得到的、关于日军在热河增兵的情报安全传递出去。 突然,一阵隐隐的、却极具穿透力的声浪从远处传来,打破了街道表面的平静。 起初是口号,激昂、整齐,如同沉闷天幕下滚过的惊雷: “反对妥协!誓死抗日!” “还我东北!驱逐日寇!”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杨柳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她循声望去,只见前方西四牌楼的方向,黑压压的人潮正汹涌而来。那是北平各个学校的学生! 他们举着自制的横幅,上面有着“抗日救国”、“反对不抵抗”等字眼。 年轻的面孔因愤怒和激动而涨红,眼神里燃烧着纯粹的、不容置疑的火焰。 杨柳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布包,她想冲进那沸腾的人流,和他们一起呐喊,一起抗争,但理智死死地拽住了她的脚步。 想起宋时玉的叮嘱、文曼曼的担忧、还有赵声砚临行前那句沉甸甸的“万事小心”。 她是地下工作的一环,是情报传递的枢纽,她不能暴露在这样公开而激烈的风暴中心。 杨柳强迫自己退到街边一家已经半掩着门板的绸缎庄屋檐下,将自己隐没在相对安全的阴影里。 这时,她忽然看到了熟悉的面孔——刘珍。她平时说话温声细语,此刻却高举着拳头,喊得声嘶力竭。还有医学院低年级的几个学妹,稚嫩的脸上带着无畏的勇气,他们的身影在杨柳的视野里晃动、重叠,汇聚成一股撼天动地的力量。 然而,这股力量很快遭遇了冰冷的铁壁。 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瞬间撕盖过了激昂的抗议声。 几辆满载着军警的卡车冲入视野,轮胎碾过地上的传单,车门“哐当”打开,跳下来一群穿着灰蓝色制服、手持警棍和步枪的军警。 他们面无表情,眼神冰冷,像一排排移动的铁栅栏,迅速而冷酷地在学生队伍前方构筑起一道防线。 “立即解散游行!否则我们将武力驱散!”一个军官模样的男人拿着铁皮喇叭,声音冷酷而毫无波澜。 回答他的是更加响彻云霄的口号: “打倒卖国贼!” “我们要抗日!” 冲突,在瞬间爆发。 不知是谁先投掷了一块石头,砸在了一个军警的钢盔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军官手中的指挥刀猛地向下一挥! “动手!” 早已蓄势待发的军警像出笼的野兽,挥舞着沉重的警棍,凶狠地扑向手无寸铁的学生! 棍棒砸在肉体上的闷响、骨骼碎裂的脆响、女生的尖叫声、男生的怒吼声、痛苦的呻吟声……瞬间取代了激昂的口号。 杨柳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让惊叫冲口而出。 她的眼睛瞪大,看着眼前炼狱般的景象。 一个瘦高的男生被两个军警按倒在地,警棍雨点般落在他蜷缩的背上、头上,他徒劳地用胳膊护着头,鲜血瞬间染红了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 刘珍被一个粗壮的军警狠狠推搡,踉跄着摔倒在地,她试图爬起来,一只穿着厚重皮靴的脚却毫不留情地踩在了她的手上!刘珍凄厉的惨叫像刀子一样扎进杨柳的耳朵。 几个军警粗暴地拖拽着一个眼镜被打飞、满脸是血的男生,他的腿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在地上拖出一道刺目的血痕。 更有学生被反剪双臂,粗暴地塞进警车,他们挣扎着,怒骂着,眼中是屈辱和不屈的火焰。 空气中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和尘土味。 “畜生!这群畜生!”杨柳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肉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股强烈的呕吐感在胃里翻江倒海。 愤怒、恐惧、无助、痛心……无数种情绪撕扯着她的神经。 她恨不得冲出去,推开那些施暴者,护住那些倒下的同学!但她的身份,她的任务,她肩负的隐蔽战线,都让她此刻只能做一个痛苦而无力的旁观者。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猛地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艰难地、一瘸一拐地试图逃离混乱的中心,朝她所在的街边巷口挪动。 是医学院的学弟李峰! 他的额头豁开一道口子,鲜血糊了半边脸,染红了衣襟,左臂不自然地垂着,显然是脱臼或骨折了。他脸色惨白如纸,眼神因剧痛和惊恐而涣散。 掩护他!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杨柳混乱的思绪,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犹豫。地下工作的原则在这一刻让位于更本能的、对同胞生命的守护。 杨柳迅速扫视四周,混乱中暂时无人注意到这个巷口。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从藏身的阴影里冲了出去,几步就冲到了摇摇欲坠的李峰身边,一把架住了他未受伤的右臂。 “李峰!这边!”她的声音带着急促。 李峰涣散的眼神聚焦到杨柳脸上,认出是她,绝望中透出一丝难以置信的亮光:“杨……杨师姐……” “别说话!低头!跟我走!”杨柳几乎是半拖半抱地支撑着他沉重的身体,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往巷子深处拽。 她能感觉到李峰身体的颤抖和压抑的痛苦呻吟,温热的、带着腥气的血不断滴落在她米白色的围巾和外套上。 巷子狭窄而幽深,堆着些杂物,杨柳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往前拖拽。 就在她快要力竭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到巷口闪过一个灰色的身影,高大、沉稳,像一堵沉默的墙,恰好挡在了巷口与混乱街道之间,隔断了可能追来的视线。 是老陈。 杨柳心中瞬间了然,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安全感支撑了她几乎脱力的身体。 她咬着牙,终于将李峰拖进了巷子深处一家不起眼的、挂着“济生堂”牌匾的小中药铺。 第一百三十八章 迷茫 “大夫!快!救人!”杨柳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喘息,用力拍打着紧闭的铺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郎中探出头,看到浑身是血的李峰,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愕,随即立刻侧身:“快!快扶进来!” 杨柳和李峰刚踉跄着扑进药铺弥漫着浓郁草药味的昏暗里间,外面街道上就传来一阵更加密集的警笛声和粗暴的呵斥和搜捕声。 关好门,杨柳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看着老郎中手脚麻利地剪开李峰染血的衣袖,露出皮开肉绽、骨头错位的惨状,开始清洗、止血…… 李峰痛苦的呻吟压抑在喉咙里,额头上冷汗涔涔。杨柳蹲在他身边,紧紧握住他没有受伤的手,声音因后怕和激动而微微发颤:“没事了,李峰,没事了,坚持住。” 药铺外,军警粗暴的盘查声隐约传来,杨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握紧了李峰冰凉的手。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喧嚣似乎渐渐远去。老郎中终于长吁一口气,用夹板固定好李峰的手臂,擦了擦额头的汗。 杨柳紧绷的神经这才稍稍松弛,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席卷而来。 她看着李峰因失血和疼痛而苍白的脸,看着他眼中残留的恐惧和劫后余生的茫然,又想起刚才街头那炼狱般的景象。 一股前所未有的、如同熔岩般滚烫的信念,在她心底轰然炸开,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犹豫、恐惧和无力感。 她的眼神变得异常明亮,也异常坚定。 这次不再仅仅是嘴上说的理想,不再是遥远的口号,而是用同胞滚烫的鲜血和惨痛的哀鸣铸就的、不可动摇的道路。 这条路或许布满荆棘,或许通向深渊,但她必须走下去。 她轻轻抚平李峰额前被冷汗浸湿的乱发,声音低沉而有力:“别怕。好好养伤,这个仇,我们记下了。我们不会停止的。” …… 湿热的南风卷着江水的腥气,吹进书房敞开的木窗,却吹不散室内浓稠的的硝烟味。 赵声砚背脊挺得笔直,站在厚重的书桌前。 赵玉山端坐在案后,正低头看着一封电报。 “今日江滩的事,”赵声砚的声音干涩地开口,“父亲,是否太过了?” 赵玉山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从鼻腔里沉沉哼出一声:“过?声砚,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天真?” 他忽然抬眸,那双久历沙场眼眸锐利如鹰隼,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那哪是降兵?那是埋伏!留着他们,等他们夜里反咬一口,把刀子捅进我们兄弟的胸膛?” 他看着赵声砚,“今日我若手软半分,明日曝尸江滩的,就是你,是我!是这院子里所有跟着我们赵家南下的弟兄!” 赵声砚沉默,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白日里那修罗场般的景象: 浑浊的江水被染成大片刺目的暗红,几十个被缴了械、跪在泥泞江滩上的身影,在骤然爆发的枪声里,像被无形巨镰齐刷刷割倒的麦子,扭曲着扑倒在地。 浓重的血腥气,此刻还黏腻地糊在他的鼻腔里挥之不去。 他猛地闭了闭眼,试图驱散那令人作呕的画面,再睁开时,眼底是压抑到极致的痛楚与愤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摇:“可他们已经放下武器!父亲,立威非得用这等血腥手段?非得用这几十条人命铺路?” 他质问道:“我们打的旗号是救国!可这般滥杀,与那些侵我山河的东洋鬼子又有何异!” “住口!”赵玉山勃然大怒,霍然起身,宽大的手掌重重拍在硬实的桌面上。 “救国?救国靠的是刀枪!是地盘!是让所有人都知道我赵玉山不是泥捏的菩萨!”他胸膛剧烈起伏,指着赵声砚的鼻子,“妇人之仁!你何时才能明白这乱世的铁则?看看你大哥,他行事何等果决?下手何等干脆?这才是我赵家的种!这才叫真正的立足!” 他喘着粗气,眼神凌厉如刀,“多学学你哥哥!收起你那点无用的慈悲!这世道,心软就是催命符!” 赵声砚喉头滚动,他张了张嘴,最终却一个字也未能吐出。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袭来,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也上过战场,杀过人,可见到几十条人们在眼前被夺走,他心中还是不免感到痛苦。 可所有的质问,所有的道理,在赤裸裸的、以血奠基的权力逻辑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赵声砚猛地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刺痛感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父亲一眼。那眼神复杂至极,有愤怒,有失望,有深不见底的迷茫。 他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这间令人窒息的书房。 夜晚,赵声砚独自一人,坐在房间临窗的书桌前。 书桌上,一盏孤零零的绿罩台灯投下昏黄的光圈,他摊开一张粗糙的军用信笺: “杨柳,见字如面。” “南方情势险恶,我亦被卷入其中,日日所见,皆是倾轧与血腥…… 昨日见一老翁,跪地苦求,只愿留下半袋稻种,可我竟只能眼睁睁看着士兵将其夺走!杨柳,这‘救国’之军,救的究竟是谁?伤的是谁的心?” 最后几笔落下,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 赵声砚颓然向后靠在坚硬的椅背上,仰着头,紧紧闭着双眼。 此时的营地早已熄了灯,白日里操练的喧嚣和战备的紧张仿佛被这浓稠的黑暗吸走了大半,只余下虫豸不知疲倦的嘶鸣。 没有惊动门口的警卫,赵声砚独自推开沉重的木门,融入了营地沉沉的夜色里。 夜风带着白日残留的暑气和草木蒸腾出的湿气,迎面扑来,非但没能带来清凉,反而像一层温热的湿布裹住了口鼻。 赵声砚沿着营区边缘一条相对僻静的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沉重。 第一百三十九章 传言 路旁不远处,一处用作临时休息的草棚下,看见赵声砚经过后,里面隐约传来压低的交谈声,伴随着烟头的点点红光在黑暗中明灭。 几个轮休的士兵正聚在那里偷闲。 “嘿,瞧见没?少帅刚过去了。”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看见了,那脸色,啧,跟要下雨的天似的,阴沉得能拧出水来。”另一个声音接话,带着毫不掩饰的同情,“这大半夜的,一个人出来晃荡,心里头肯定有什么事。” “这还用说嘛!准是为了少帅夫人没跟着来呗!”一个年轻些的声音带着笃定插进来,“少帅多看重夫人啊,以前在北平,谁不知道?走哪儿都带着,眼珠子似的。如今这兵荒马乱的,夫人留在北平享福,把少帅一个人丢在这鬼地方吃苦受罪,唉,换谁心里能好受?” “享福?”沙哑的声音嗤笑一声,带着点神秘兮兮的意味,“你刚调来不知道吧?营里都传遍了!说是少帅夫人根本不愿意来南方受苦!” 他刻意压得更低,仿佛在分享一个惊天秘密:“人家在北平城,那可是大学的高材生,出入的都是洋学堂、大医院,来往的也都是有头有脸的公子少爷,咱们这儿有啥?除了打仗就是蚊子!人家哪肯来遭这份罪?” “对对对!”年轻士兵立刻附和,语气里带着点自以为是的洞察,“我也听说了!杨小姐,咳,少帅夫人,舍不得北平那些斯文俊秀的学堂公子哥儿呢!人家谈诗论画,风花雪月,不比跟着咱们少帅在枪林弹雨里提心吊胆强?” “何止是不肯来受苦啊!”另一个略显粗犷的声音带着点愤愤不平,“夫人压根儿就不在乎少帅在前线死活!少帅在北平多威风?赵家二少爷!现在呢?跟着大帅出来单干,顶着‘少帅’的名头,可这地盘、这队伍,哪一样不是拿命拼出来的?她倒好,留在北平安稳窝里,说不定正跟哪个小白脸……” “嘘——!闭嘴!”沙哑声音猛地打断,带着惊惶,“你不要命了?这话也是能乱说的?让少帅听见,扒了你的皮!” 草棚下的议论声瞬间低了下去,只剩下几声尴尬的咳嗽和烟头被狠狠摁灭的细微声响。 那几个士兵缩了缩脖子,警惕地望向赵声砚刚才走过的方向,生怕那高大沉默的身影去而复返。 赵声砚,他们口中的“少帅”其实并未走远。 那些刻意压低却依旧断断续续飘入耳中的话语,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刺入他本就烦闷的心口。 “不肯来南方受苦…” “舍不得北平的公子哥儿…” “不在乎少帅在前线死活…” 这些恶毒的揣测,这些带着鄙夷和同情的议论,像无数只细小的毒虫,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啃噬着他引以为傲的冷静和理智。 他牙关紧咬,垂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一怒意混合着难以言喻的酸涩,从心底最深处翻涌上来,几乎要冲破喉咙。 就在他胸中戾气翻腾,几乎要控制不住转身去揪出那几个碎嘴士兵时,前方的黑暗中,一盏昏黄的马灯摇曳着,映出了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 那人影似乎也看见了他,脚步顿了一下,随即以一种刻意放柔的姿态,款款向他走来。 灯光渐渐清晰,照亮了她的面容和穿着。 何青青。 她一头乌发没有像平日那样一丝不苟地盘在军帽下,而是松散地挽了一个髻,斜斜地垂在颈侧,几缕碎发刻意地垂落鬓边。 这分明是杨柳最喜欢的发型。她甚至脱下了那身笔挺却冷硬的军装,换上了一件素色细格子的棉布旗袍。 昏黄的灯光下,何青青努力模仿着杨柳那种清冷又带着书卷气的姿态。 看见赵声砚,她眼中露出一丝惊喜,随即微微垂着眼睫,嘴角噙着一抹刻意练习过的、自以为温婉的笑意,莲步轻移,走到赵声砚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站定。 “少帅?”她的声音也刻意放得轻柔婉转,尾音微微上扬,“这么晚了,您一个人在这儿散步?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她的目光大胆地在他阴沉的脸上流连,试图捕捉他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赵声砚本就心情烦躁,此刻看见何青青如此打扮,只觉得一股反胃感直冲喉头,那刻意模仿的衣着,那矫揉造作的神态,让他觉得再多看一眼就要忍不住动手了。 赵声砚猛地抬眼,剜向何青青。 何青青被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杀意惊得脸色一白,那刻意维持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脚步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 “滚。” 他的声音强忍着怒意,甚至没有再多看她一眼,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自己住所的方向走去。 这个字像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何青青的心上,她僵立在原地,脸上精心描画的妆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惨白而扭曲。 赵声砚那个“滚”字,和他眼中毫不掩饰的、仿佛在看什么肮脏秽物的眼神,将她的自尊和痴心妄想一同碾碎。 她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中的剧痛。 草棚下的士兵们早已吓得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 他们清晰地感受到了少帅对何中尉那毫不留情的斥责,联想到刚才的议论,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们互相交换着惊恐的眼神,再不敢多说一个字,连滚带爬地溜回了各自的营房。 可是流言并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在战乱的环境里,上司的八卦,成了士兵们难得的调剂品。 这天作战会议结束后,赵玉山忽然叫住了赵声砚。 “你和杨柳怎么回事?看看那些人都是怎么说的!我说当初就不……” 赵声砚闻言皱眉,随即想到了什么,打断赵玉山,沉声说道:“我会处理的。”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因为他已经知道了父亲接下来要说的话,无非就是杨柳杨柳没有把自己当做赵家的一份子,不值得他喜欢种种。 类似的话他已经听过好几次了,但无论自己怎么说父亲都不听,现在他早已经学会左耳进右耳出了。 “臭小子!”赵玉山大声骂了一句,护着杨柳和护犊子似得,不过又有些得意“和我年轻时倒是很像。” 第一百四十章 军令 南方的秋,没有北方的飒爽,只有挥之不去的粘腻与沉闷。 赵声砚的命令下达很快,斩断了所有关于“少帅夫人”的窃窃私语。 那是在一次全营军官的晨训后。高台之上,赵声砚一身笔挺的靛蓝将官服,肩章上的将星在尚未散尽的薄雾晨光中闪着冷硬的光。 他并未像往常那样训示军务,只是背着手,目光鹰隼般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头。 “都听着。”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营地的寂静,“从今日起,军中上下,不许再议论杨柳。” 他顿了顿,清晰地吐出那个名字:“她是我的妻子,名正言顺的赵夫人。专心学业,是她的志向,不是你们可以妄加揣测的理由。” 他的视线锐利如刀,缓缓扫过几个曾参与议论的低阶军官,那几人瞬间脸色煞白,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 “那些嚼舌根的话,”赵声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雷霆之怒,“什么‘不肯吃苦’、‘舍不得公子哥’统统给我烂在肚子里!若再让我听见半句不该听的……军法处置,绝不留情!” 士兵们噤若寒蝉,连吞咽口水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他们清晰地感受到了少帅话语中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怒火和保护欲。 原来,那位远在北平的少帅夫人,真是少帅放在心尖上、不容任何人亵渎的正妻。 从此,“杨柳”这个名字在军中成了真正的禁忌,无人敢提。 台下,何青青一身利落的军装,身姿笔挺地站着,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 那个杨柳,她何德何能?她连陪在他身边吃苦都不肯!她心安理得地留在北平,享受着优渥的生活和旁人的追逐,却让赵声砚在这泥泞湿热的南国前线独自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思念和流言蜚语! 一股尖锐的、混杂着嫉妒、不甘和巨大委屈的酸楚猛地冲上何青青的鼻尖,她死死盯着高台上那个身影,心底在无声地呐喊:“她都这样对你了,你为什么还要护着她?为什么你的眼里就看不到我!” 而此时北方的十月,秋意已浓,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残留的桂花甜香,宁静而安适。 杨柳坐在书桌前,指尖轻轻拂过刚刚读完的信纸,赵声砚的字迹依旧刚劲有力,只是比起初到南方时字里行间透出的燥郁,似乎平和了一些。 信中大部分篇幅都在说些家常,母亲胃口尚可,只是思念北平的菜肴,尤其想念她做的点心,南方湿热,蚊虫扰人,他新得了一盒清凉油,效果尚可,新驻地附近有一片野菊开得正好,可惜无人共赏…… 关于战事,只有寥寥数语,“一切尚稳,勿念”。 杨柳的唇角不自觉地弯起一抹温柔的弧度,她铺开新的信纸,笔尖在纸上流畅地滑动: “声砚: 来信已悉,勿念家中。母亲所念点心,待我闲暇便试做几样,托人捎去。南方湿热,蚊虫扰人,除清凉油外,可试佩艾草香囊,或于帐中燃些晒干的柑橘皮,气味清雅亦有驱虫之效。野菊虽好,北地秋色亦浓,院中柿树已挂满金果,想与你共赏……” 她继续写道:“我这边一切安好。学业未曾懈怠,医院实习已占半数时日,虽忙碌,却也充实。陈叔他们待我极好,常来帮忙打理院落,赵婷更是勤快,昨日还帮我腌了一小坛桂花糖,说是拿来泡茶喝…… 另外,我昨日收到裴雁回与陈婉的婚柬,邀我周末赴宴,我打算去参加,还有八个月,期待和你和母亲团圆。” 搁下笔,杨柳小心地将信纸叠好,装入信封封好。 她起身走到靠墙的红木立柜前,打算选一身得体的衣裳去参加婚礼。 打开柜门,里面除了学生装,大多是棉麻质地的素净衣裙,颜色也多是青、蓝、灰、白。 赵太太当初为她置办的许多华美的锦缎旗袍、镶嵌珠片的洋装,早已随着赵家的箱笼南下,留在这里的都是些便于日常穿着、行动自在的衣物。 手指在一件件朴素的衣裳间划过,杨柳微微蹙起了秀气的眉头。裴家虽不算顶级豪门,但婚宴场合,穿这些未免过于简素。 她的目光在衣柜里逡巡着,最终落在了最里层。 那里,一件用素色棉布小心包裹着的衣物,静静地躺在角落。 杨柳的心忽然轻轻一颤,她伸出手,有些迟疑地将那包裹取了出来,解开系着的布带。 一件做工极其考究的西洋式连衣裙展现在眼前,柔滑的浅杏色真丝面料,泛着珍珠般温润的光泽。精巧的蕾丝花边点缀在领口和袖口,腰线收得恰到好处,裙摆蓬松优雅。 ——正是当年白薇送给她的那一条。 时光仿佛瞬间倒流。 杨柳轻轻抚过冰凉滑腻的丝绸,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初收到这份“礼物”时那份微妙的尴尬与疏离还有难言的感动。 指尖停留在裙摆精致的蕾丝上,杨柳的眼神有些恍惚。 最后一次见白薇是什么时候,她有些记不清了,自从她知道赵声砚和她的事情后,两人寥寥数次见面的场景也都剑拔弩张。 她当时瞒着白薇自己和赵声砚的关系,而白薇也让人绑架了自己,两人谁都没有和对方道歉,现在白薇已经远在异国他乡,今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面。 那些过往的恩怨纠葛,像被秋风吹散的落叶,模糊不清,只留下一点淡淡的怅惘。 杨柳轻轻叹息一声,那些没有说出口的道歉,那些未曾解开的结,似乎都随着白薇的离去,永远地尘封在了时光里。 她将这条裙子,仔细地重新叠好,用棉布包裹起来,郑重地放回了衣柜的最深处。 最终,杨柳的目光落在了一件水蓝色的旗袍上,它是棉麻的质地,触感柔软舒适,颜色清雅,剪裁简洁,只在领口和斜襟处用同色丝线绣着几缕疏淡的缠枝纹。 杨柳将旗袍取出,小心地挂在衣架上,手指轻轻拂过平整的布料。 水蓝色映着窗外透进来的秋阳,干净得像雨后的晴空,穿着它去见证一段新的姻缘,去祝福故人,再合适不过了。 自己将离开北平,和裴雁回日后见面的次数也不多了,过往的纠葛已如云烟,她只需要带着一份真诚的祝福,和一份属于自己的、从容平静的心意,走向新的日子。 秋日的阳光透过来,那件水蓝色的旗袍,在光线下显得愈发素雅宁静,没有真丝的华丽,没有蕾丝的繁复,却自有一种洗尽铅华的宁静与温婉。 第一百四十一章 故人 裴家公子的婚礼,选在了六国饭店最华贵的大宴会厅。 杨柳甫一进门,巨大的喧嚣和璀璨的光线便扑面而来,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水、雪茄烟、以及刚刚出炉的精致点心的混合香气。 裴家不愧是北平有数的银行世家,根基深厚,人脉广博,即使如今赵家因与大总统决裂而南迁,失了在北平的滔天权势,裴雁回的婚礼,依然吸引了军政商三界的众多头面人物。 杨柳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湖面的小石子,激起的涟漪微乎其微,她的身影在这片绚烂的色彩中,显得格外素净,甚至有些格格不入。 偶尔有几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好奇,或者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咦,那不是赵家的那位……” “她怎么一个人来了?” “管她呢,没了赵家的身份,她不过是个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学生罢了。” 低低的议论声在衣香鬓影的缝隙里悄然流动,有人认出了她,但无人上前寒暄。 那些曾经在赵公馆宴会上对她笑脸相迎,热情攀谈的面孔,此刻都变得模糊而疏远。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在这奢华的厅堂里展现得淋漓尽致。 杨柳微微挺直了脊背,脸上没有半分愠色,只有一种近乎淡漠的平静,她对这些目光和议论置若罔闻,仿佛置身于另一个空间。 她的视线掠过那些华丽的衣饰和虚假的笑容,径直望向宴会厅深处。 门口穿着考究制服的服务生训练有素,立刻上前躬身:“小姐,请出示您的请柬。” 杨柳递上那张印着烫金喜字的红帖,服务生看了一眼,态度恭敬地引着杨柳走向预留的席位:“杨小姐,这边请。” 上次赵声砚带她给裴雁回、陈婉等朋友认识后,杨柳与他们确实有过几次交集,一起逛过公园,喝过咖啡,只是次数不多,很快便被各自的忙碌和后来的变故冲散了。 只是没想到,她的位置竟然被安排在靠近主舞台的次席,同桌的宾客杨柳大多不认识,只觉个个气度不凡。 刚落座不久,旁边一个穿着藏青团花绸缎长衫的年轻男人便转过头来:“杨小姐?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杨柳定睛一看,竟是陈升。 他看起来依旧热情,只是眼里的热络不似从前真切。 “陈先生,好久不见。” 杨柳微微颔首,回以礼貌的微笑。 “是啊,” 陈升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杨柳空荡荡的身侧,“杨小姐一个人来的?怎么没和声砚一起南下?南方战事虽紧,但少帅身边总得有贴心的人照料才是。” 他这话说得客气,但字里行间那种为赵声砚“抱不平”的意味,以及对她“抛下丈夫”行为隐晦的不满,却清晰可辨。 杨柳端起面前的清茶,礼貌地回道:“学业尚未完成,声砚也支持我先留在北平。他在南边有母亲和兄长照应。” 她无意解释更多,更不想在这位明显已经站在赵声砚立场上的“旧识”面前辩解。 陈升见她反应平淡,似乎也失了继续这个话题的兴趣,只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哦?那杨小姐可要好好保重。” 说罢,便转过头去,与另一边的宾客攀谈起来,将杨柳晾在了一边。 这时,宴会厅的灯光骤然暗下,只余一束追光打在铺着红毯的入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陈婉挽着裴雁回的手臂,在漫天飘洒的玫瑰花瓣和宾客的掌声中缓缓步入。她穿着一身洁白的西式婚纱,满脸笑容,裴雁回则是一身笔挺的黑色礼服,身姿挺拔,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 杨柳看着台上的许久不见的两人,发现大家都已变了许多。 裴家兄弟众多,裴雁回排行第四,从前看着也是个有些玩世不恭、带着几分公子哥习气的少爷。可现在的他看起来依旧英俊,眉宇间却沉淀了许多,身形也比记忆中瘦削了不少,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那种刻意维持的笑容,让人看不出他的城府。 而他身边的陈婉看着裴雁回的目光也不再有那种期盼,两人变得相敬如宾。 新人挨桌敬酒,轮到杨柳这一桌时,陈婉端着酒杯,原本脸上那应对宾客的笑容,在看见杨柳的时候变成了真切的惊喜。 她快步走到杨柳面前,眼睛发亮:“杨柳,真的是你!好久不见!” 她亲昵地拉住杨柳的手,上下打量着,“你气色真好!过几天等忙完了,我们一定要约出来好好聚聚!” 杨柳也笑着回握她的手:“恭喜你们,婉婉。你今天真美。” 一旁的裴雁回也端着酒杯跟了过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杨小姐,多谢赏光。” 他的眼神在杨柳脸上停留片刻,看不出太多情绪。 杨柳也举杯,说了几句“百年好合”、“永结同心”的祝福语。 待到宾客渐散,杨柳没有立刻离开,她询问了一个侍者,表明身份,请她代为通传,想单独见一见裴雁回和陈婉。 侍者领着她穿过铺着厚实地毯的走廊,走向饭店后方一间装饰奢华的休息室。 刚走近门口,里面突然传来一声压抑着怒火的低吼,紧接着是瓷器砸在地上碎裂的刺耳声响! “给我!给我大烟!听见没有!” 是裴雁回的声音。 那声音完全失了婚礼上的温润平和,变得嘶哑、暴躁,充满了难以遏制的渴求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 “裴雁回!你冷静点!医生说了……” 这是陈婉带着点冷漠的劝阻声。 杨柳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怪不得裴雁回如此瘦削的原因,她还以为是压力太大,结果没想到竟然是染上了大烟这种毒物, 一旁带路的侍者也吓傻了,脸色煞白,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身体微微发抖,知道自己闯了大祸。 似乎看见了站在门口的人,里面的动静似乎停顿了一下,紧接着,休息室的门被猛地拉开。 “怎么回事?” 陈婉尽力维持着镇定,目光锐利地扫向侍者。 侍者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这位杨小姐想见少爷,小的……小的不知道……” 她吓得语无伦次。 陈婉的目光这才完全落到杨柳身上,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对侍者冷声道:“起来!下去!今天的事,把嘴闭严实了!” 侍者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跑了。 陈婉这才看向杨柳,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沙哑:“杨柳,让你看笑话了。” 她走向杨柳,“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去隔壁。” 第一百四十二章 惩罚 杨柳沉默地点点头,跟着陈婉走进隔壁一间安静的小会客室。 过了好一会儿,陈婉才抬起头:“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她显然不想提刚才的事。 杨柳从手袋里取出一个包装精致的小礼盒,放在旁边的茶几上,声音温和:“声砚他人在南方,无法亲自前来道贺,心中很是遗憾。这是他托我带来的贺礼,是一对龙凤呈祥的和田玉佩,祝你们新婚美满,白首同心。” 她又拿出一个信封:“这是他亲笔写的贺信。” 陈婉看着礼盒和信封,低声道:“谢谢他还记挂着我们。” 杨柳看着她憔悴伤心的样子,心中不忍,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问道:“裴雁回……怎么会染上那个东西?” 她的声音里带着真诚的关切和痛心,在医院实习的日子,她见过太多被大烟摧毁的灵魂和家庭,深知其恐怖,这东西一旦染上就如附骨之疽,很难戒掉。 陈婉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前阵子因为家产的事,他压力太大,就去了舞厅散散心,结果那些舞女……” 杨柳心中了然,看来是巨大的压力,再加上风月场所的诱惑和那些别有用心之人的引诱导致的。 她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陈婉颤抖的肩膀,无声地传递着一点微薄的安慰。 她能做的只有这些,这深渊一旦踏入,想要挣脱,谈何容易。 杨柳只好说起另一个话题:“其实我今天来是想说等毕业后,我就要离开北平,去南方找声砚了。” 陈婉抬起有些红肿的眼,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浓浓的惋惜,但很快又被一种“理应如此”的了然取代。 她点点头,声音依旧沙哑:“也好,去找他吧,你们好好的。”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 接着她看着杨柳,眼神带着恳求:“杨柳,今天的事还请你你别说出去。” “你放心,” 杨柳郑重地点头,眼神清澈而诚恳,“我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不会说。今天只是来参加婚礼,送上祝福。” 陈婉眼中流露出感激:“谢谢。” 走出六国饭店的大门,已是华灯初上。 晚风吹散了饭店内的暖香和喧嚣,带来深秋的凉意。 杨柳裹紧了身上的外套,回头望了一眼那灯火辉煌的奢华殿堂,里面曾上演着喜宴,也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痛苦与沉沦。 回到砚柳院,杨柳坐在书桌前,铺开信纸。 …… 南方前线指挥部,赵声砚正在读着加急军情,门口突然传来敲门声。 “进。”赵声砚带着疲惫的声音响起。 门被推开,陈默走了进来,他同样一脸倦容,军装沾着尘土。 “少帅,您吩咐调查的事,有眉目了。”陈默站定。 赵声砚猛地抬起头:“说!” 陈默没有废话,直接递上一份薄薄的调查报告:“源头查到了,最初散播您太太流言,并添油加醋、推波助澜的,是何青青中尉。” “何青青?”赵声砚不动声色地接过报告,目光快速扫过,上面罗列的证据都清晰地指向她。 他猛地将报告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竟然是她。”赵声砚的声音里充满了失望和怒意。 他站起身,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何青青的父亲与赵玉山是故交,她也算是将门虎女。年纪轻轻做到中尉,固然有她父亲提携的成分,但自身在测绘、通讯上的能力也属拔尖,在女军官里是佼佼者。 “我一直以为她只是……”赵声砚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只是有些争强好胜,心思过重。” 他想起了上次在靶场,何青青故意挑衅杨柳比试枪法的事,当时杨柳赢了之后,他也惩罚了何青青,也私下严厉警告过她。 他以为那次教训足以让她知难而退,明白分寸。 没想到,她竟敢变本加厉,用如此下作的手段,在背后散布如此恶毒的谣言,企图毁坏杨柳的名誉,离间他们夫妻的感情。 这已经不是争强好胜,而是彻头彻尾的阴险恶毒! 赵声砚开口:“带她来见我。现在!” 临时指挥部,一盏功率稍大的灯泡悬挂在屋顶,将何青青的脸照得有些苍白。 她穿着笔挺的中尉军装,身姿依旧挺拔,但眼神却失去了往日的自信飞扬。 门被推开,赵声砚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陈默紧随其后,关上了门。 赵声砚没有坐下,就站在何青青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何青青,”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那些关于我夫人的谣言,是你散布的?” 何青青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但她还是下巴微微抬起,迎上他的目光,嘴角扯起:“是又如何,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吗?她留在北平花天酒地,哪里在乎过你的死活?我是在为你鸣不平。” “住口!”赵声砚呵斥。 他向前逼近一步,强大的气场让何青青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杨柳留在北平是为了完成学业,这是我们的共同决定!她的为人,轮不到你来置喙!” “共同决定?”何青青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少帅!你被她灌了什么迷魂汤?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女子,一个人留在那繁华地界,谁知道背地里……” “啪!”赵声砚猛地一掌拍在旁边的桌子上,打断了她的污言秽语。 他眼中怒火熊熊燃烧:“上次靶场的事,我看在你父亲和过往的情分上,只当你是年轻气盛,小惩大诫,私下警告。我以为你该知道收敛!没想到,你竟敢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诋毁她!” “何青青,我真是没想到,你会是这种人!” “我是哪种人?”何青青的情绪彻底失控,她猛地站起来,咆哮着质问,“赵声砚!你又何曾真正了解过我?你眼里、心里,从头到尾就只有那个杨柳!她有什么好?她配得上少帅夫人的位置吗?”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刻骨的恨意:“我为你做了那么多!我在战场上替你挡过子弹,我为了跟上你的步伐拼了命地训练!可你呢?你的目光从未在我身上停留超过三秒!” 歇斯底里的控诉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充满了扭曲的爱恋与得不到的疯狂。 赵声砚看着她状若癫狂的样子,眼中最后一丝因为旧识而产生的波动也彻底消失了。 “冥顽不灵。”赵声砚的声音恢复了冰冷的平静,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你的所作所为,已经严重违反了军纪,损害了军队团结,更侮辱了我的家人。” 他不再看她,转身对陈默道:“按军法,恶意散布谣言,诋毁长官及家属,煽动军心者,该如何处置?” 一旁的陈默立正,声音洪亮清晰:“报告少帅!视情节轻重,可处以降职、禁闭、体罚劳役,严重者可开除军籍,移交军法处!” 赵声砚背对着何青青,声音毫无波澜:“何青青中尉,降为少尉。即日起,罚其清扫全军马厩一个月,每日通报批评。” “另外,所有参与传播谣言、附和诋毁者,名单上的人,一律记过处分,罚饷半月,当众检讨!通告全军,以儆效尤!” “是!”陈默大声应道。 何青青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降职、刷马厩、通报批评,这比直接枪毙她还要让她痛苦万倍! 赵声砚说完,径直走向门口,连一个眼神都吝于再给她。 在他拉开门的瞬间,何青青喊出最后一句:“赵声砚!你会后悔的!” 赵声砚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身影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 第一百四十三章 爆发 数日后,赵声砚办公室。 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敲打着指挥部简陋的铁皮屋顶,发出连绵不绝的声响,更添了几分阴冷和烦闷。 赵声砚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泥泞不堪的操场和远处被雨幕笼罩的模糊山影。 他刚处理完一批紧急军务,眉宇间的疲惫更深了。 陈默敲门进来,身上带着湿气:“少帅,关于何青青的处罚,已经全部执行到位。通告已经张贴在各营区,参与传谣的七名士兵也已按您的命令处理完毕。” 赵声砚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知道了。” 他走到桌边,拿起茶杯想喝口水,却发现水早已凉透。 赵声砚皱了皱眉,刚想放下杯子,忽然间,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动作一顿。 他抬眼看向陈默:“对了,还有件事。那天晚上,我刚出指挥部,何青青就‘恰好’出现在我回住所的路上,时机未免太巧。我怀疑,有人一直在暗中向她传递我的行踪。你去查一下,最近都有谁特别留意我的动向,或者与何青青有过私下接触。” 陈默眼神一凛,立刻意识到这问题的严重性。 有人监视少帅的行踪并泄露给一个心术不正的人,这不仅仅是私怨,更可能涉及到安全漏洞! 他沉声应道:“是!我马上去查!一定把这只藏在暗处的耗子揪出来!” 赵声砚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去办了。 陈默敬了个礼,转身大步离去。 办公室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单调的雨声。 赵声砚重新走到窗边,目光投向雨幕深处。 处理了何青青,揪出了传谣者,但这并没有让他感到轻松,这连绵的阴雨和前线胶着的战事,都像一块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头。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那里贴身放着杨柳写来的信,信纸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她的温度。 他需要这份温暖,来对抗这南方的湿冷,战场的残酷,以及这隐藏在暗处的恶意。 窗外,雨势似乎更大了,天地间一片灰蒙。 军营里,士兵们穿着湿透的蓑衣在泥水中穿梭,远处马厩的方向,隐约可见一个身影,正吃力地挥舞着沉重的扫帚,清理着肮脏的泥浆和腐草。 何青青的动作机械而麻木,雨水顺着她的帽檐流下,偶尔有路过的士兵投来或同情、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她都恍若未觉,只是埋头干活。 时间,在日益浓重的硝烟味里悄然滑过。 街上报童的吆喝日日敲打着所有人的神经。 “东北告急!”“奉天失守!”“鬼子打过来了!”这些字眼让所有人为之心惊。 所有人都知道,战争无可避免。 和老陈他们过了个没滋没味的年后,时间飞速流逝着,砚柳院里的柳树长了新芽,距离杨柳的毕业典礼也只差两个月。此时杨柳的生活在表面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她按照赵声砚的叮嘱,只参与些传递消息、掩护同志的低风险地下工作。 然而,这份“暂且平稳”如同薄冰,在民国二十一年的清明时节,被东北骤然爆发的全面战火彻底击碎。 清明,本该是慎终追远、踏青插柳的时节,可这一年的北平,只有铅灰色的低垂天幕和刺骨的寒风裹挟着漫天纸灰,像是上天也在为这片破碎的河山恸哭。 东北大规模战争爆发的消息,如同平地惊雷,瞬间震动了整个北平城,恐慌像瘟疫般蔓延开来。 紧接着,是潮水般涌来的难民。 火车站、城门口、破庙里,到处都挤满了面黄肌瘦、眼神惊恐绝望的人群,他们拖家带口,衣衫褴褛,背着仅有的破旧家当,渴望寻找一处容身之所。 哭声、咳嗽声、孩子饥饿的啼哭声、伤者痛苦的呻吟充斥着北平的大街小巷。 社会瞬间陷入动荡,物价飞涨,流言四起,巡警的呵斥声比往日更加粗暴,空气中弥漫着不安与绝望的气息。 杨柳再也无法安坐砚柳院。 她脱下学生装,换上白大褂,义无反顾地投入了由教会和慈善团体临时组织的救治点。 救治点设在城南一座废弃的祠堂里,高大但破败的梁柱下,铺满了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草席,上面挤满了瑟瑟发抖的难民,环境恶劣得令人窒息。 杨柳穿梭在呻吟的人群中,动作麻利地为伤者清洗伤口、包扎固定。她的手指因长时间浸泡在冷水和消毒液中变得红肿粗糙,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却专注而坚定。 “大夫、大夫,求求你,救救我的娃!”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抱着一个气息微弱、面色青紫的婴儿扑到杨柳脚边,声音嘶哑绝望。 杨柳立刻蹲下身,迅速检查婴儿的状况,是严重的肺炎并发窒息。她立刻进行急救,同时大声呼唤帮手:“快!热水!干净的布!这孩子需要保暖和通畅呼吸!” 就在她全神贯注于救治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带着几个人,抬着几大箱物资走了进来,是宋时玉。 她的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到了之后却没有休息,立刻指挥着随从将药品、纱布、棉衣和食物分发给最需要的人。 “时玉!”杨柳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在她们的共同努力下,婴儿青紫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些,发出了微弱的哭声,妇人瘫坐在地上,对着她们连连磕头。 就在这时,门口吹来了一阵寒风,杨柳和宋时玉同时望去,只见浅野百合穿着精致的衣服,外面罩着御寒的斗篷,在两名随从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浅野百合的目光扫过满目疮痍的景象,秀丽的眉宇间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 “宋小姐,杨小姐。”浅野百合微微颔首,声音依旧柔和,但少了平日的从容,“听闻此地急需药品和食物,我带来了一些。” 她示意随从将几个精致的木箱放下,里面是包装良好的日本药品和罐头。 宋时玉的目光落在那些药品上,她站起身,示意浅野百合出去说。 第一百四十四章 分歧 “浅野小姐有心了。”宋时玉的声音平静,却带着疏离,“只是不知,这些药品,能否抚平东北大地上的伤口?能否让失去家园的同胞不再流离失所?” 她的目光直视着浅野百合,仿佛要看进她的灵魂深处。 浅野百合微微垂下眼帘,避开了宋时玉的视线:“战争非我所愿,人道救助,不分国籍。这些药品,希望能帮到真正需要的人。” 宋时玉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人道?” 她轻轻重复这个词,目光扫过那些印着日文的药盒,又落回浅野百合身上,“当你们的军队在我们土地上制造着比这里惨烈百倍的‘人道’灾难时,浅野小姐的这点善意,又能改变什么呢?是赎罪?还是粉饰?” 浅野百合的脸色微微发白,她抬起头:“宋小姐,我并非代表军队,我只是不忍见生灵涂炭!个人的善意,难道就因国籍而一文不值吗?” “个人的善意值得尊重,”宋时玉看着她厉声开口,“但当这善意被裹挟在侵略的铁蹄之下,被用来粉饰罪恶,它就失去了纯粹,甚至可能成为帮凶!浅野小姐,你口中的‘不忍’,若真能化作阻止你们国家的力量,那才是真正的大善!” 杨柳似乎听见了这边的争执,她走过来拉着宋时玉,礼貌疏离地说:“浅野小姐,谢谢你的药品。” 她和对方并不熟,她来只是为了防止宋时玉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激怒了对方。 浅野百合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深深地看了宋时玉一眼,随后就带着随从快步离开了。 宋时玉站在原地,望着浅野百合离去的背影,紧抿着嘴唇,胸口微微起伏。 她眼中没有胜利的快意,只有一片深沉的悲凉和疲惫。 杨柳默默走到她身边,轻轻握了握她冰凉的手,无声的安慰在两人之间传递。 宋时玉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目光重新变得坚毅。 “继续救人。” 她简短地开口,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理念交锋从未发生。 难民得到了安置,然而,乱世的波涛从不曾停歇,这只是个开始。 没过几天,一个更让杨柳心惊胆战的消息传来——宋清被捕了! 她参与拍摄的那部揭露社会黑暗、宣扬进步思想的革命电影刚刚在北平引起轰动,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块巨石,激起了巨大的反响,也瞬间触怒了当局。 宋清作为核心人物,首当其冲。 杨柳在医学院听到这个消息时,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她焦急万分,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宋清是她的同志,她本能地想冲出去想办法营救,却被相熟的教授死死拉住。 “杨柳!你疯了吗?”教授压低声音,神色严厉,“现在全城都在搜捕和电影有关的人!你也在演员表上,虽然是个小角色,但已经有人注意到了!学校费了很大力气才暂时保住你,你现在出去,不仅救不了宋清,还会把自己和学校都搭进去!” 杨柳如遭雷击,教授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头而下,让她瞬间清醒,也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愧疚。 她恨自己的弱小,恨这吃人的世道! 然而,压在杨柳心头的还有另一块巨石,有一份极其重要的情报,必须尽快传递出去。 这份情报事关一批急需转移的同志名单和物资路线图,现在风声鹤唳,组织上人手奇缺,这份重任最终还是落到了她肩上。 明知危险,但她别无选择。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杨柳借口去图书馆查资料,离开了医学院。 她换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棉布旗袍,梳着两条朴素的麻花辫,将那份情报,小心地缝在内衣的夹层里。 老陈如同影子般,不远不近地缀在她身后。 交接地点设在前门外一条鱼龙混杂的小巷深处,一个卖豆汁儿的小摊后面。 杨柳强作镇定地走过去,要了一碗豆汁儿,坐在油腻的小木桌旁,看似随意地翻着书,眼角余光却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几个穿着黑色短褂,看似闲逛的男人在不远处逡巡,他们的姿态和目光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杨柳强迫自己镇定,慢慢喝着那碗酸涩的豆汁儿,思考着脱身之策。 就在这时,其中一个特务似乎认出了她,目光锐利地锁定在她身上,并朝同伴使了个眼色。 不好! 杨柳脑中警铃大作,她放下碗,装作若无其事地起身,准备朝巷子另一端人多的地方走。 然而,那几个特务已经迅速围拢过来,堵住了她的去路。 “这位小姐,请留步。”为首的那位皮笑肉不笑地开口,“有点事想请你回去问问。” 杨柳佯装镇定:“你们认错人了吧?我只是个学生。” “学生?”他冷笑一声,“学生也分很多种。跟我们走一趟,就清楚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猛地从旁边堆放杂物的小棚里冲了出来,狠狠撞向离杨柳最近的那个特务! 是老陈! “快跑!”老陈发出一声低吼,同时一拳砸在另一个扑上来的特务脸上。 他动作迅猛狠辣,完全不像个普通的管家,瞬间缠住了两个特务。 杨柳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拔腿就往巷口狂奔。 身后传来拳脚相交的闷响、特务的怒骂和老陈的痛哼。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特务的吼叫声在狭窄的巷子里回荡。 杨柳用尽全身力气奔跑,肺部火辣辣地疼,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自己剧烈的心跳。 她不敢回头,只知道拼命向前。 突然,身后传来几声沉闷的枪响! 杨柳的心猛地一沉,脚步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她惊恐地回头,只见老陈捂着腹部,鲜血正从他的指缝间汩汩涌出,染红了他深色的棉袍。 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却依旧死死拦在追来的特务面前,用尽最后的力气又放倒了一个。 “老陈!”杨柳失声尖叫,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她想冲回去。 “走啊!”老陈发出一声怒吼,用身体堵住了巷子,“去找二少!走!”他又挨了一记重击,身体重重撞在墙壁上,缓缓滑倒。 杨柳心如刀绞,泪水奔涌而出。 她看到老陈倒下前,朝她投来的最后一眼,那不是责备,而是完成使命的释然和催促她快走的焦急。 她用尽最后的理智和力气,转身没入巷口熙攘的人群中。 杨柳不敢停,七拐八绕,确认彻底甩掉了可能的尾巴,才在一处无人的死胡同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剧烈地喘息。 巨大的悲痛和愧疚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老陈的鲜血、他倒下时决绝的眼神、还有那句“去找二少” 原来,赵声砚一直都知道! 知道她在北平参与的活动,知道其中的危险。 他从未在信中质问,从未试图阻止她的理想,只是默默地守护着她的生命和她的信念。 “声砚……”杨柳把脸深深埋进膝盖,压抑的哭声在死寂的胡同里低低呜咽。 第一百四十五章 杨柳几乎是凭着本能,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挪回了医学院。 阳光穿过高大的法桐树叶,学生们抱着书本匆匆穿行,讨论着课堂笔记或是周末的消遣。 这寻常的校园景象,此刻落在杨柳眼中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下午,杨柳独自坐在图书馆最偏僻的角落,面前摆着自己还未完成的毕业论文,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深蓝色粗布工装,戴着口罩,帽檐压得很低的女清洁工,推着清洁车缓缓经过她的桌边。 那清洁工动作麻利地擦拭着旁边的书架,似乎只是例行公事,杨柳起初并未在意。 然而,就在她弯腰清理杨柳桌下的废纸篓时,一张折叠得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纸条,被塞进了杨柳放在桌角的手心里。 杨柳的心猛地一跳。 她强忍着几乎要惊呼出声的冲动,指尖瞬间收拢,将那微小的纸团紧紧攥住。 她没有抬头,眼角的余光只瞥见那清洁工推着车,若无其事地走向下一个书架区域,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杨柳的幻觉。 清洁工的身影消失在书架尽头。 杨柳深吸一口气,装作要去洗手间,起身快步走向图书馆最里侧,几乎无人使用的旧报刊室。 确认里面空无一人后,她反手轻轻带上门,摊开手掌。 那张小小的纸条在她指尖展开,上面是几行用极细的铅笔写就的字迹: “老陈无事,照常归家,勿露异色,切记!” 短短十几个字,让杨柳一直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她扶着旁边布满灰尘的书架,大口地喘着气,眼中充斥着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和宽慰。 杨柳调整着表情,整理好自己后就收拾东西,像往常一样,平静地走出图书馆,脚步不疾不徐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回到砚柳院,关上大门,隔绝了潜在的窥视,她才真正放松下来。 没过多久,后院墙头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窣声,一个矫健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翻墙而入,轻盈落地,正是穿着利落便装的赵婷。 杨柳急切地迎上去,“老陈他怎么样,真的没事了?” “放心,”赵婷言简意赅,“命保住了,没伤到要害。子弹擦着肠子过去,流了不少血,看着吓人,但处理及时,死不了。” 杨柳悬着的心终于彻底落回实处:“那些人呢?” “都处理干净了。”赵婷的语气冷硬,“我们就在附近接应点。听到动静就立刻赶到了。巷子偏,当时没旁人,尸体和痕迹都抹掉了,暂时不会有人怀疑到你头上。” 她补充道:“但你最近还是要格外小心,特务处死了人,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可能会暗中排查。所以,你一切如常最好,该出门出门,别显得心虚。” 杨柳用力点头:“我明白,这次是我的错,谢谢大家!” “分内的事。”赵婷摆摆手,“我回去了,你晚点再来。” 杨柳明白赵婷的谨慎,强忍着立刻冲去看望的冲动,在房间里坐立不安地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她才走向隔壁。 房间光线有些暗,老陈躺在床上,脸色依旧苍白,嘴唇也失了血色,但精神看起来尚可。 他上身缠着厚厚的白色绷带,隐约还能看到一丝渗出的淡红。 见到杨柳进来,他挣扎着想坐起来。 “别动!”杨柳急忙上前按住他,“快躺着!” 老陈的声音有些沙哑虚弱,却努力扯出一个笑容,“我没事,皮糙肉厚的,这点伤……咳……养几天就好了。” 杨柳眼眶发热地看着他:“还说没事?流了那么多血。都是我不好,是我太不小心了……” “可千万别这么说!”老陈立刻摇头,牵动了伤口,疼得他眉头一皱,“保护您是二少交给我的任务,也是我老陈心甘情愿的!” 杨柳不再多说,只是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一角,仔细检查他的伤口。 纱布包扎得很专业,没有明显的渗血和红肿迹象,她松了口气:“伤口处理得很好,没感染。我明天回学校,去实验室拿些更好的磺胺药粉和消炎针剂回来,您能好得更快些。” “哎哟,那可太麻烦小姐了!”老陈有些受宠若惊。 杨柳看着他的脸,声音轻柔而真挚,“我的命是你救回来的,还说什么麻烦不麻烦?你是我的恩人,是我的朋友。以后别再说这种见外的话了。” 夜深人静,杨柳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辗转反侧,窗外是浓浓的夜色。 虽然老陈脱险让她安心不少,但宋清被捕的消息,依旧压在她的心头。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下又过了几天。 杨柳强迫自己投入毕业论文的修改,偶尔去学校实验室,也如常去难民救治点帮忙,努力维持着“正常”的生活,赵婷偶尔会出现,带来一些零碎的消息,确认暂时没有新的危险指向砚柳院。 直到这天下午,杨柳刚从救治点回来,就看到宋时玉坐在院子里等她。 宋时玉的脸色比前几日更加憔悴,眼下有着浓重的青影,但看着表情还不错。 杨柳快步走过去:“你怎么来了?有你哥哥的消息了?” 宋时玉站起身,一把抓住杨柳的手:“杨柳!我哥他逃出来了!” “什么?!”杨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巨大的惊喜瞬间冲散了连日的阴霾,“真的吗?宋大哥他没事吧,他现在在哪儿?” 宋时玉用力点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嘴角却努力向上弯着:“是真的!组织上刚刚传回确切消息!他趁着一次转移的机会越狱成功了!” 她顿了顿,喜悦中又掺杂着浓浓的忧虑和悲伤,“只是现在风声太紧,为了他的安全和接应同志的安全,谁也不知道他具体在哪里,只能确定他暂时脱离了魔爪,应该还活着。” 杨柳也喜极而泣:“太好了!太好了!活着就好!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宋大哥那么厉害,他一定能躲过去的!” 她扶着宋时玉坐下,给她倒了杯热茶。 宋时玉捧着茶杯,汲取着那点微薄的暖意,情绪渐渐平复了一些。 她望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眼神变得悠远而坚定。 “是啊,活着就好。”她喃喃道,“父母我已经托人秘密送去瑞士了,那边有亲戚,相对安全些。” 杨柳看着她清瘦而坚毅的侧脸,心中涌起无限敬佩和怜惜。 这位昔日优雅从容的世家小姐,如今肩上扛着家族的重担、兄长的安危,还有她自己选择的,布满荆棘的道路。 “时玉。”杨柳轻声唤道。 宋时玉抬起头,对上杨柳关切的目光,露出一抹带着疲惫却无比澄澈的微笑:“别担心我,哥哥安全了,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也落了地。知道我们都在各自的战场上,这就够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家国裂痕 连绵的阴雨将赵家暂居的、原属于某位督军的巨大宅邸笼罩在一片水汽之中。 高耸的马头墙、曲折的回廊,都透着一股沉重压抑的衰败气息。 西厢房外,赵清晏站立在紧闭的房门前,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手背上青筋虬结。 他英俊的面容扭曲着,交织着难以置信的暴怒、被至亲之人背叛的剧痛。 就在半个小时前,他的心腹将一沓薄薄的文件,无声地放在了他的书案上。 那是他妻子冈田早香持续数月向她的父亲传递情报的铁证! 虽然传递的并非赵家军最核心的机密部署图,但关于部队调动、物资补给、甚至他父亲赵玉山某些私下会晤的信息,都在上面。 而她的父亲是日军驻上海特务机关的一名高级军官。 “妈妈……”一声稚嫩而带着睡意的呼唤打破了死寂。 三岁的赵明澈揉着惺忪的睡眼,被奶妈牵着小手,摇摇晃晃地从走廊那头走来。 小家伙穿着柔软的丝绸睡衣,小脸粉嫩,全然不知这阴云密布下的风暴。 看到儿子,赵清晏眼中翻腾的怒火和痛苦瞬间被更浓烈的痛苦淹没。 他蹲下身,罕见地没有像往常那样将儿子抱起,只是用粗糙的大手,极其克制地摸了摸儿子柔软的发顶,声音沙哑得厉害:“澈儿乖,先跟嬷嬷回去睡觉,我有事要和你妈妈说。” 奶妈察觉到气氛不对,吓得大气不敢出,连忙抱起不明所以,还想往父亲怀里扑的小少爷,匆匆退下。 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回廊拐角,那声软糯的“妈妈”却像针一样扎在赵清晏心上。 他霍然起身,一把推开那扇紧闭的房门。 室内光线昏暗,冈田早香背对着门,站在窗边,她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一刻的到来,肩膀微微颤抖着,却没有回头。 “为什么?”赵清晏的声音低沉而又嘶哑。 冈田早香缓缓转过身,她的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昔日温婉如水的眼眸此刻红肿不堪,布满了血丝和未干的泪痕。 她看着自己深爱的丈夫,那个将她从异国他乡的孤寂中带出来,给予她温暖家庭的男人,此时却说不出一句话。 “看着我!回答我!”赵清晏猛地抓住她的双肩,逼迫她直视自己燃烧着痛苦和愤怒的眼睛,“为什么要背叛我!况且澈儿还那么小,你怎么能?!” “清晏。”冈田早香的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滚滚而落,“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澈儿……” 她哽咽着,几乎无法呼吸:“可是,那是我父亲,我的国家,我……” “你的国家?!”赵清晏猛地打断她,眼中是彻骨的失望和冰冷,“这里!我和澈儿,才是你的家!你的归宿!你父亲他派你来的时候,可曾想过你的死活?可曾想过澈儿会失去母亲?!” “不,不是的。”冈田早香痛苦地摇头,试图解释那夹在骨血亲情与国家大义间无法调和的矛盾。 “父亲他、我没办法,清晏,我爱你,我比任何人都爱你和澈儿!可是我……”她语无伦次,巨大的负罪感几乎将她淹没。 “爱?”赵清晏发出一声冷笑,猛地松开手,仿佛触碰到了什么肮脏的东西。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眼神彻底冰冷下去:“你的爱,就是在我背后捅刀子?就是用澈儿的安危做赌注?冈田早香,你让我觉得恶心!” “清晏!”冈田早香绝望地伸出手,想抓住他。 “来人!”赵清晏却决绝地转过身,不再看她一眼,“夫人身体不适,需要静养!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此院!看好小少爷,不许他靠近这里半步!” 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 接下来的几天,赵清晏没有再见过妻子一眼,只是每日听着守卫的汇报:“夫人未进食,夫人整日哭泣,夫人请求见小少爷一面……”每一次汇报,都像是在他心头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 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处理军务的手段也愈发酷烈无情。 赵玉山得知儿媳竟是日谍,震怒之余,对日本人的态度更是强硬到了极点,所有与日方接触的渠道被彻底斩断。 第四天深夜,风雨依旧未歇。 守卫换班时,察觉到房内异常的寂静,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守卫的心,他撞开房门—— 昏黄的灯光下,冈田早香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一身素净的和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她面容苍白而平静,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唯有脖颈间那道深紫色的勒痕触目惊心。 她的身边,放着一封用簪花小楷写就的信笺。 赵清晏得知消息后踉跄着扑到妻子身边,颤抖的手指拂过她冰凉的脸颊,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呜咽,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巨大的悲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灭顶。 他颤抖着拾起那封遗书。 清晏: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带着满心的罪孽与对你和澈儿无尽的爱,走向了永恒的黑暗。 我罪孽深重,背叛了你的信任,辜负了你的深情,更不配做澈儿的母亲。每一次传递消息,我的心都在滴血,每一次看到澈儿纯真的笑脸,我都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家与国,情与义,像两座大山将我碾碎。我无力挣脱这命运的枷锁,也无力求得你的宽恕。 清晏,我爱你,至死不渝。这份爱,是我短暂生命里唯一的光,却也是我无法承受之重。我愧对你的深情,更愧对澈儿唤我的每一声‘母亲’。我唯有用这残躯,偿还我犯下的罪孽,也结束这无尽的痛苦与折磨。 求求你,不要迁怒于澈儿。他是无辜的,他是我在这世上最深的眷恋。请替我好好爱他,保护他长大…… 最后请务必小心,父亲他们近期似乎有大动作。 永别了,我的爱人,我的澈儿。 罪人 早香 绝笔” 信纸从赵清晏颤抖的手中滑落,他紧紧抱住妻子早已冰冷的身体,肩膀剧烈地耸动着,终于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悲嚎:“早香——!!!” 消息传到赵声砚所在的驻地时,已是次日傍晚,副官面色凝重地将一封加急密电和一份誊抄的遗书关键内容交到他手中。 彼时,赵声砚刚处理完一桩因“剿匪”而殃及无辜村落的糟心事,正疲惫地揉着眉心。 他展开电报,目光扫过“嫂夫人自尽身亡”几个字,瞳孔骤然收缩。 他猛地坐直身体,难以置信地又看了一遍,随即,他几乎是抢过那份遗书抄件,快速浏览起来。 家庭的悲剧,如此赤裸而残酷地在他面前上演! 这封遗书带来的冲击尚未平息,赵诚又递上另一份刚刚截获、经过紧急破译的日军密电片段。上面的内容让赵声砚浑身血液瞬间冰凉: “……北平方面地下活动人员名单如下:张成……杨柳,医学院学生……必要时清除……” “杨柳!”赵声砚失声低呼,手中的电报纸被他瞬间攥成了一团! 北平遇险,老陈重伤,他一直知道她在做有风险的事,却没想到她的名字竟赫然出现在敌人的清除名单上! 他脑海中闪现出连日来亲眼所见的景象:被炮火夷为平地的村庄废墟里,焦黑的尸体和孩童断掉的手臂,因“剿匪”而被赵家军强行征粮甚至烧杀抢掠的愤怒而无助的百姓…… 这条充斥着血腥、酷烈、视人命如草芥的道路,真的对吗? 巨大的震动如同惊涛骇浪,猛烈地冲击着赵声砚内心深处的信念。 对家族的责任、对父亲的敬畏,在这一刻,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动摇。 在得知父亲赵玉山为了筹措军费,再次默许甚至纵容部下在刚被战火蹂躏过的地区横征暴敛、强拉壮丁,导致民怨沸腾,甚至激起小规模民变后,赵声砚再也无法忍受。 他冲回主宅,不顾卫兵的阻拦,径直闯入了赵玉山的书房。 第一百四十七章 君问归期 书房,赵玉山正对着地图沉思,脸色阴沉。 看到怒气冲冲闯进来的次子,他眉头一皱,不悦地呵斥:“放肆!谁让你闯进来的?一点规矩都没有!” “规矩?”赵声砚站在书房中央,胸膛剧烈起伏,“父亲!您还要纵容手下的人横行霸道到什么时候!那些百姓刚刚被日本人抢过杀过,家破人亡!我们不去保护他们,反而要榨干他们最后一点活命的口粮,甚至把他们最后的男丁也拉去当炮灰!这和日本人有什么区别?!” 赵玉山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叮当作响:“混账东西!你敢这么跟老子说话!没有粮饷,拿什么养兵?拿什么打仗?拿什么给你大哥报仇?!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死几个贱民算什么?大局为重!” “大局为重?”赵声砚怒极反笑,“您的大局,就是让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活不下去,就是让赵家军背上和日本人一样的骂名吗?!嫂嫂的死还不够让您清醒吗?她就是夹在中间被活活撕碎的!还有杨柳!她在北平差点就……” 他猛地顿住,想起密电内容,心口又是一阵绞痛:“我们赵家,难道除了铁血镇压和盘剥百姓,就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吗?” “住口!”赵玉山被戳到痛处,勃然大怒,“你懂什么?!乳臭未干,也敢质疑老子的方略?!没有老子这些年杀出来的地盘,你们这些孽障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你到现在还惦记着那个杨柳?我看你是被她迷昏了头!” 赵声砚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父亲:“父亲,您说的路,是用百姓的血泪铺就的,是用至亲的性命献祭的!这条路,儿子走不下去了。” “大哥家破人亡,嫂嫂含恨自尽,百姓怨声载道,这样的‘基业’,这样的‘大局’,不要也罢!” 说完,他不再看父亲那因暴怒而扭曲的脸庞,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书房。 门外,依旧是连绵不绝的阴雨。冰冷的雨水打在赵声砚的脸上,他站在空旷的回廊下,望着灰暗压抑的天空,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迷茫。 唯一能支撑他的念头,只剩下一个:杨柳,她快回来了。 在这个冰冷的,充满背叛与杀戮的漩涡里,他迫切地需要她的存在,需要她的目光,需要她带来的那一点关于爱与理想的微光,哪怕只是片刻的喘息和安慰。 六月的北平,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紧张。 杨柳穿着学生装,走在去参加毕业典礼的路上。 阳光依旧明媚,但街景却与这明媚格格不入。 报童的叫卖声刺破清晨的宁静:“号外!号外!南方战事吃紧!当局戒令颁布!” 街角多了些荷枪实弹的巡警,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行人,一辆满载着士兵的卡车呼啸而过,引得路人纷纷掩鼻侧目。 战争的阴影,正无声地侵蚀着这座城市。 踏入熟悉的医学院校门,紧张的气氛被一种混合着离愁别绪与青春激扬的气息取代。 礼堂门口人头攒动,穿着统一蓝布学生装,头戴方帽的毕业生们,脸上洋溢着即将踏入社会的兴奋和对未来的憧憬。 杨柳深吸一口气,换上微笑,与相识的同学打着招呼,暂时将街头的阴霾和南方战事的忧虑压回心底。 这是属于她的重要时刻。 礼堂内座无虚席,师长、亲友、学弟学妹济济一堂。 当司仪念到“优秀毕业生代表,杨柳同学”时,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 杨柳深吸一口气,稳步走上讲台。 蓝布学生装衬得她身姿挺拔,方帽下的脸庞清丽而沉静,眼神明亮而坚定。 她的声音清晰悦耳,回荡在礼堂:“……今日我们毕业,并非学习的终点,而是肩负更大责任的起点。身为医者,当以仁心仁术济世救人,无论身处何地,遭遇何种艰难,守护生命、减轻病痛,是我们永恒的誓言……” 致辞结束,掌声雷动。 杨柳微微鞠躬,在掌声中走下讲台。 刚走到台侧,一个面生的中年妇人忽然挤过来,将一束花不由分说地塞进她怀里,低声说了句“有人送您的”,便匆匆消失在人群中。 杨柳一愣,低头看向怀中的花束,并非常见的玫瑰或百合,而是几枝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 粉白的花朵娇嫩欲滴,花瓣边缘带着淡淡的胭脂红,清雅脱俗,幽香阵阵。 杨柳瞬间睁大了眼睛,鼻尖微微发酸。 海棠,是她最喜欢的花!这喜好她从未大肆宣扬过,只在赵声砚面前流露过一二。 寻常人送毕业花束,谁会想到送海棠? 这跨越了战火与千山万水的心意,除了他,还能有谁? 他竟记得如此清楚,还在如此繁忙紧张的军务中,安排了人送来这份无声的祝福。 “哇!好特别的花!是海棠?”刘珍凑了过来,看清花束后,脸上先是惊艳,随即也露出了然的神情, 她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杨柳的胳膊,压低声音,“是他送的吧?赵少帅?” 杨柳的脸颊飞起两朵红云,用力地点点头,手指珍惜地抚摸着柔嫩的花瓣,轻声应道:“嗯。” 若是往常,刘珍定会欢呼雀跃,大声祝福她,但此刻,刘珍脸上的笑容却淡了下去,眼神复杂地看着杨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和审视。 上次游行中被军警棍棒击中手臂留下的隐隐作痛,以及目睹同学鲜血淋漓的惨状,让她对这些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军人、官僚阶层,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排斥和恐惧。 “杨柳,”刘珍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目光紧紧锁住好友,“你真的决定好了?毕业就去南方找他?去战场?”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不确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劝阻。 杨柳抬起头,迎上刘珍担忧的目光,她明白好友的顾虑,也理解她心态的转变。 “珍珍,我明白你的担心。”杨柳认真地开口,“我知道他身处的位置,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不管他是谁,身处何方,他始终是赵声砚,是我承诺过要共度一生的人。至于战场……”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礼堂里一张张青春洋溢的脸庞,最终落回刘珍脸上:“那里也有需要救治的生命,需要守护的尊严。我会去,不仅因为他,也因为我是一名医生。无论环境如何,我会坚持本心,用我所学,做我认为对的事。” 刘珍看着好友眼中那份熟悉的,为理想和信念而燃烧的光芒,听着她平静却充满力量的话语,心中的担忧似乎被冲淡了一些。 她的脸上露出一丝释然又带着祝福的浅笑,用力点了点头:“好。杨柳,我相信你,只是你也要记得保护好自己。” 杨柳心中感动,郑重地点头:“我会的。” 拍完毕业照,穿着学士服的年轻人们互相拥抱告别。 笑闹声中,杨柳问刘珍:“你呢?毕业有什么打算?” 刘珍的笑容淡了些:“我啊,估计会找一家安静点的小诊所吧,离这些纷争远一点的地方。”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曾经受伤的手臂:“上次之后,我真的有点怕了。杨柳,我可能没有你那么勇敢。我现在只想安安稳稳地生活,给街坊邻居看看头疼脑热,过点平静的日子。” 杨柳看着好友眼中那份寻求安宁的渴望,她伸出手,紧紧握住刘珍的手,传递着温暖和支持:“这没什么不好,安稳平静的生活,也是很多人的追求。” 第一百四十八章 未有期 毕业的兴奋过后,杨柳便开始紧锣密鼓地收拾行装,购买南下的车票。 砚柳院的书桌上,赵声砚送的海棠花被精心插在花瓶里,杨柳抚摸着花瓶,心中充满了期待和甜蜜。 然而,就在她即将启程的前两天,组织的人找到了她。 来人神色凝重,带来了一个令人揪心的消息,因战火蔓延,大量流离失所的难民涌入北平周边,卫生条件恶劣,一场可怕的时疫正在难民营中悄然爆发并迅速蔓延,医疗力量严重告急. “杨柳同志,情况非常危急!每天都有大量病患死去,尤其是老人和孩子.我们实在缺人手,尤其是像你这样经过系统训练、又有经验的医生!” 来人语气恳切,眼中布满血丝:“我们知道你计划南下,但现在这里更需要你!能不能请你再留一段时间?” 杨柳的心猛地一沉,她看着桌上那张承载着团聚希望的船票,又仿佛看到了那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无辜面孔。 一边是日夜思念的爱人,一边是亟待拯救的生命。 沉默良久,久到来人几乎以为她要拒绝时,杨柳转过身,眼神中充满了挣扎的痛苦,却最终化为了坚定。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好,我再留下一段时间。” 南方前线,连绵的雨季带来了令人窒息的湿热。 简陋的宿舍里,赵声砚刚结束一场激烈的军事会议,满身疲惫地推开房门。 桌上,勤务兵已经放好了当日的信件,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封熟悉的,来自北平的信封,心头的疲惫瞬间一扫而空,眼中迸发出明亮的光彩。 赵声砚几乎是冲过去拿起信,迫不及待地拆开。 他的嘴角噙着笑意,打开信件快速浏览着,想象着杨柳描述毕业典礼的盛况,分享收到他送的海棠花的喜悦。 然而,笑容在他看清信纸中段时骤然凝固。 “……声砚,对不起。原定明日启程南下,然北平周边突发时疫,难民聚集,疫情凶险,医疗力量奇缺,每日皆有同胞病逝。我身为医者,责无旁贷,思虑再三,决定暂缓行程,归期未定,唯愿疫情早日平息……知你期盼,心实愧疚难安,然人命关天,实难抽身……万望保重,勿为我忧。盼早相聚。杨柳” 赵声砚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计算了那么久的日子,每一天都在日历上划掉一个数字,想象着她抵达时的场景,甚至让人提前收拾好了住处。 所有的期盼,在这一刻被粉碎。 窗外,雨下得更大了,声音沉闷而压抑,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屋内一片死寂,巨大的失望将赵声砚吞噬,纸张在他手中皱成一团。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这样?学业、组织、难民……总有那么多事情排在他前面! 他的等待,他的思念,在她心中究竟占了多少分量? 一种被遗忘、被搁置、甚至是被背叛的恐慌感,混合着长久分离积累的孤独和战场高压带来的疲惫,几乎让他窒息。 “呵……”一声低沉而苦涩的冷笑从他紧抿的唇间溢出。 赵声砚猛地松开手,任由那封揉皱的信飘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踉跄着走到柜子前,粗暴地拉开抽屉,里面放着一瓶未开封的烈酒,这是士兵们用来驱寒和麻痹神经的东西。 他拧开瓶盖,甚至懒得找杯子,直接仰头对着瓶口,狠狠地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液体如同火焰般灼烧着喉咙,一路烧进胃里,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 但这灼烧感,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底那彻骨的冰冷和不安。 赵声砚颓然地靠坐在冰冷的墙壁上,任由身体滑坐在地。 昏暗的灯光下,赵声砚英俊的脸庞笼罩在阴影里,写满了疲惫、失望和一种从未有过的脆弱。 他曲起一条腿,手臂无力地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依旧紧紧攥着那瓶烈酒。 “等我毕业,天涯海角都去找你。”她含泪的承诺言犹在耳。 “暂缓行程,归期未定。”然而,冰冷的现实却像一记耳光。 “杨柳……”他低哑地唤了一声,带着无尽的苦涩和茫然。 冰冷的雨水,苦涩的酒液,还有心中不断蔓延的,被“遗忘”的恐慌,将他彻底淹没在这南方的雨夜里。 自此之后,赵声砚的信,如同断线的风筝,消失在南方的烟雨里。 杨柳寄出的那些加倍温柔,字字关切的回信,也如同石沉大海,再无回音。 起初,杨柳还能安慰自己,战事吃紧,邮路断绝。 但日子一天天过去,偶尔一封信中那刻意克制的疏离语气,那对情感的刻意回避,都让她明白自己伤了爱人的心。 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已不仅仅是千山万水,更有因误解、立场、各自背负的沉重而悄然筑起的心墙。 沟通的断裂,让情感在无声中经历着最残酷的考验。 然而,这份压抑的平静并未持续多久。 一场酝酿已久的政治风暴,终于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了北平城。 一夜之间,那个曾经象征着权力中枢的政府,如同沙砌的堡垒般轰然倒塌。 报纸上“政权倾覆”的标题触目惊心,街头巷尾充斥着各种骇人听闻的流言。 权力真空带来的,是前所未有的混乱与无序。 混乱首先在城内爆发。 失去了约束的散兵游勇、趁机作乱的地痞流氓、还有因恐慌而哄抢物资的民众,将这座古老的城市搅得天翻地覆。 浓烟从不同方向升起,遮蔽了原本就不甚晴朗的天空。 昔日繁华的街道变成了修罗场,商铺门窗破碎,货物被洗劫一空,无辜的路人仓皇奔逃。 杨柳的院子也遭受了洗劫,幸好有老陈他们才勉强保住。 在这片混乱中,一则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更大的愤怒——潜伏极深的日本间谍周潮生身份彻底暴露! 而与他最为交好的白家,首当其冲成了泄愤的目标。 愤怒的民众和被煽动的乱兵冲进了白家那座精致的西式洋楼,打砸抢烧,昔日歌舞升平的府邸顷刻间化为一片狼藉。 这场针对汉奸的清算,迅速演变成了一场规模空前的革命浪潮。 压抑已久的民族情绪如同火山喷发。 学生、工人、市民,甚至是平日谨小慎微的小商贩,都纷纷涌上街头。 他们举着自制的简陋标语,高喊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严惩汉奸卖国贼!”“还我河山!”的口号。 人们的愤怒汇成一股洪流,冲击着混乱的北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