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拿稳朱砂痣剧本(快穿)》
1. 楔子
【滴—滴—滴】
【系统检测开启,准备匹配宿体,请稍后——】
【30%,50%,90%,100%——】
【滴——】
【匹配完成】
阿离还未清醒就听得有声音在耳边叫唤个不停,她猛地睁开了眼睛,迅速扫视四周。
“你醒了。”
一道陌生的声音回荡在周围,没有桃花精小曼,也不是她昏死过去前所在的地方。
阿离立时翻身坐起,身子伏得低低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一副蓄势待发的攻击姿态,眼中闪着妖异的光。
睁开眼的那一刻,她就感觉到她身上的法力再次被封住了,这是一个极为危险的信号。
见阿离没有回应,声音的主人也不恼,它接着说道:“你不必紧张,我不会伤害你。”
阿离似乎根本没有将这两句话听进去,仍然维持着这个攻击的姿态,身子越绷越紧。
在过去的八百年间,阿离不是没有遇到过类似看不出深浅的对手,但长时间的修炼让阿离的心性越发沉稳,越发会蛰伏观察,也因此每一次对峙中,对手总会比她先沉不住气,而这时候,就是一招制胜的最佳时机。
可这一次的情况,却是截然不同。
她明明记得方才她从魔君殿中出来,心口血流如注,又被小曼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重伤昏了过去,怎么一睁眼到了这个地方?
阿离耐心等了许久,也不见对方有任何动作,除了那两句莫名其妙的话,再没有其他动静。
她将脊背贴紧墙壁,放缓呼吸:“你是何人?这里是什么所在?”
这是一个凡间才会有的屋子,却又与凡间的不太相似,有许多看不出是什么的陈设,而她就单腿跪在床榻上,屋子里除了她,并没有其他人。
“我是白月光系统,这里是虚拟空间,你不必害怕。”
白月光?系统?空间?
阿离的眉头皱得更紧,她分辨不出这声音的来源,像是某个方向传来的,又像是四面八方都有。
突然,阿离的眼神一转,迅速锁定了某个方向。
即使知道自己是没有实体的,阿离更是看不见自己,系统还是不由顿了一下:“我是来帮你的。”
阿离盯着那个空荡荡的地方看了许久,似乎要将那片虚空盯出个洞来,声音冷冷:“你是什么东西?”
“我是白月光系统,你可以叫我系统。”
此后半刻钟,无论阿离问它什么,它给出的回答永远是这重复的一句话,或是一些阿离听不懂的东西。
阿离隐约摸清了些什么,便也闭嘴不再白费力气去问。
她靠着墙根慢慢坐下,盘腿吐息运气,想要尽快恢复法力离开这里。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精怪在这里装神弄鬼,但阿离能察觉出,这东西对她没有杀意,这就够了。
见阿离闭着眼仿若老僧入定,也不再追问这里是何处,系统有些着急:“我真的是来帮你的,不信你看你身上的伤,可是都好全了?”
它千挑万选才选中这个宿主,还花了一大半积分下载了这个古代语音包,可不能再出岔子了。
阿离闭着的眼睛微微一动,面上神情却不变。
“哦?是你治好了我的伤?”
方才没发觉,现在打坐起来才发现,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全部奇迹般地愈合了,就连心口那个大窟窿也被补上了,只是里面一片安静,什么东西也没有。
被人掏走了心,居然也能活着?
“自然是的,方才你的伤势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难救,现下你没了心却还能站立说话,皆是因为在我这里,你若是离了此处,便会立时血流而亡。”系统连忙道。
血流而亡?
阿离不置可否,吐息几下,缓缓道:“你想要什么?或是想要我帮你做什么?琉璃珠已经被我吃了下去,想要的话,只有杀了我,再取我的骨血。”
这一会儿功夫,阿离已探清自己身体的情况,伤确确实实是都好了,就连百余年不曾进益的法力也一下突破了两层,不大可能全是琉璃珠的功劳。
只是,她这满身法力都被某种力量封住了,进阶了也是无用,她可从未听说过琉璃珠还有这样的神通。
看来这天外来物,能耐不小。
阿离睁开眼,一只手搭在膝盖上,环视四周:“如果是别的什么,我身上的东西你看上了什么就取什么罢,只是那颗心却是给不了你了,因为它已被别人取走了,你来晚一步。”
眼见着阿离越说越偏,系统也顾不得许多,三两下将来意和盘托出。
原来这个自称“白月光系统”的东西,是一个来自数千年之后的物什。
“白月光”是指那些在爱人心中,美好纯洁如天边月光的女子,只是在一些话本子里,这样的女子大多会被心爱的男子遗忘抛弃,或面目全非,或郁郁此生,或福薄早夭,总也不得善终。
这个系统的使命便是要帮助这些女子,在她心上人心里留下最深刻的记忆,成为他刻骨铭心的朱砂痣,不至于落得个草草收场、抱憾终生的下场。
阿离将贴在地面的手掌收回来,她不知这番话是真是假,也不确定离了这处是否立刻会死,但同样的,她一时也无法找到突破这个所在的方法,那便只能听这东西的话,暂且留下。
想通了这些,阿离又问了一个问题:“为何是我?”
系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引着阿离,走到了一块足有两丈的铜镜前。
阿离站定,收敛神情,看向里头的自己:女子眉目精致,身量窈窕,细腰盈盈一握,三千青丝柔顺地垂在身后,看上去纯洁无害,唯有行动间还透着一丝淡淡的妖气,眼神也较凡间女子妖异几分,破坏了这张面容的天真纯净之感。
她原是小榕山上一只小狸猫精,刻苦修炼了八百年,只盼有一日能得道成仙。
三百年前,她意外得遇仙机,受祁山仙人的点拨,知晓了一条成仙之路,只待法力、功德双双圆满便能位列仙班,谁曾想近百年来,不仅功德修炼停滞不前,就连法力也再无进阶。
原想着去寻祁山仙人指点一二,可这些仙门道家哪个不是常年云游四海、不知去向,阿离又如何能够寻到他?
正是心焦之时,阿离百年前救下的桃花精小曼凑了过来,告诉她可去求北境魔君,那魔君的宫殿里藏着世间少有的宝物,只要以自己的一样东西与魔君做交换,便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时下世间分为仙、人、妖、魔、鬼五道,阿离虽为妖,却早打定注意要成仙,故而久未与魔道扯上关系了,但一想到自己久久不进的法力和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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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夙愿,阿离犹豫了。
思前想后许久,她还是去了那魔君的宫殿,凭着半颗妖心和过去的交情,换了能助她突破的琉璃珠。
却不想在出了魔殿后,小曼突袭了她,剜走了剩下的半边心,而她奄奄一息之际被带到了这里。
阿离这漫长的八百年过往,就在这块镜子中走马灯似地一闪而过,烛光熄灭,又照出阿离的面庞来。
系统看着镜子里的阿离:“这,便是我选中你的缘由。”
姣好的容貌、坚韧的心性,机敏知变通,更重要的是心中有所求,自然是完成任务的不二人选。
只是,之前多次失败的经历还是给系统狠狠上了一课,有这样特点的人通常是不会甘于听它派遣、按要求做任务的,她们有自己的想法,就经常会导致任务世界出现一些匪夷所思的震荡,害它在总局大会上被公开点名。
所以这一次,系统谋定而后动,趁阿离濒死之际绑定了她,为她治伤、维持性命、甚至是提升功力,同时却封住她的法力,并以空间困住她,恩威并施,为的就是任务的顺利进行。
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这是系统从人类身上学到的第一条做事方法。
阿离明白了系统的意思,眼神一动,将心中的波澜压下。
这东西救了我,又知晓我的过往,便以此要挟我为它做事,报恩倒无妨,只是被困在这个所在,法力也始终被压制着,实在是不爽……
她是想活,更想成仙,但不是这样时刻被人掐着脖子地活。
“只要你完成我的白月光任务,我就会重塑你的心脏,届时是去是留,都由你自己决定。”系统补充道。
阿离眯着眼,缓缓抚着没有半点动静的心口,思量着问道,“那我现在需要做什么?”
“你现在还是先休息吧——”
“不必,我现在很好,可以将我带去你所说的任务世界了。”阿离抬起头,眼神灼灼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系统还是第一次见适应得这么快的宿主,被她的眼神晃了一下,回道:“好的,那我这就准备。”
趁着系统准备传送的间隙,听着耳边逐渐熟悉的电子声音,阿离站在镜子前,摸了摸自己的脸。
妖精鬼怪凡修炼五百年便能化形,且随着修炼的时间越长,样貌也会越好看。
在要化成人形前,她去凡间观察了许久,见过许许多多女子的面庞:女帝、宠妃、公主、将军、医士、闺秀、花魁、农妇……
最终选定了这样一副样子,清丽天真,带着不谙世事的懵懂,最是容易激起旁人的怜惜和保护。
虽然人间有个道理是,以色相为己谋利的皆是下流之辈,凡人也往往对这样的人侧目相待。
但,她又不是人。
果不其然,妖类本就擅伪装,再加上这副皮囊,倒也给了她诸多方便,如今还能有这样的奇遇。
阿离透过镜子看向系统声音的来源处,心中思量:这东西的能力非凡,能将伤成那样的自己救回来,让她“活”在这个地方,重塑心脏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那么,是不是还能助她拿到一些旁的东西?
阿离收起眼中的打算,换上一副与面容相符的、楚楚可怜的神情。
这漫漫修炼路实在辛苦,既有这机缘,她想要的可不仅仅是一颗心而已呀。
2. 炮灰白月光1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京城南边的榆阳巷里,卖糖水的崔大婶正在门前扫地,见隔壁家的石长安一阵风地从她眼前跑过去,见怪不怪地笑骂道:“不看路的小子,人家丫头怕是还在梳头呢,就你一天天被鬼撵了似的!”
石长安边跑边回头,笑嘻嘻道:“婶子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等会帮您砍厚厚一捆柴,当作赔礼!”
话还没说完,石长安的身影就消失在拐角处,那是往清水街的方向,再往北走就能看到主街。
正是清晨时分,街上还没什么人,石长安很快在一间一进的小院子前停下。
这间院子看上去比两旁的院子都要小些,但门前的青石阶打理得很干净,白墙上的簇簇梨花正在盛放,一走近就闻得淡淡清香。
石长安将满载的背篓放在脚边,那是他天不亮就跑去山上采的药材,嫩绿的草药上还挂着晶莹的露水。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擦擦脸,又扯扯衣裳,抬手拉动院门上的铜环,可门那边没有丝毫动静。
又敲了几次,仍不见人来开门,石长安不由得挠挠头,贺姑娘一家这么早就出门了么?
今日是三月三上巳节,本朝自高祖皇帝起便十分重视这个节日,因此这天朝廷休沐一日,城内的男女老少,不论身份地位,皆是盛装出行,于城外峪江江畔边宴饮嬉水、踏青郊游。
城郊普济寺的小和尚推开寺门,揉揉惺忪的睡眼向山脚望去,江边上人渐渐多了起来,熙熙攘攘,彩绸飞扬,一派热闹景象。
他打个哈欠,收回羡慕的眼光,拿起歪倒的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门前的灰尘,瞥见有人正朝这边走来。
来人是一个弱质芊芊的紫衣少女,看上去不过豆蔻之年,手上提着一只竹篮,正沿着崎岖山道过来。
小和尚有点纳闷,往年上巳节这时候的普济寺总是香火寥寥,加之山路陡峭难行,稍有不慎便有坠落的危险,这条路少有人行。
虽民间有传言称,若亲上普济寺,且不乘轿,不用辇,那么所求必能应验,但普济寺坐落在天子脚下,香客大多是达官贵人,并无几人真这般去做,这传言便也一直只是传言了。
他放下扫帚迎上去:“女施主是来进香的吗?”
少女终于在山门前站定,乘轿半个时辰的路途,她走了足足两个时辰,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向来苍白的小脸上浮现出点点红晕。
她理好鬓边的碎发,又整理了一下衣裳,鼓起勇气上前道:“是、是的,小师傅,现在可以上香吗?”
“自然可以,女施主请。”小和尚双手合十,让开身后的路。
少女眼神一亮,庆幸地拍了拍胸口,连连点头:“麻、麻烦了。”
少女名叫贺离,年方十六,晋地人士,自小失恃,父亲是一名乡间郎中,医者仁心,深受当地百姓赞许,恰逢朝廷不拘一格,广纳人才,贺父受当地官员举荐入京城的翰林医官院,在数次考试考察过后,贺父顺利通过,官拜从七品翰林医官。
因而,去年七月,贺家举家进了京,贺离将母亲的灵位也移进了普济寺。
清晨的普济寺比别处更静几分,几只飞鸟从稀薄晨光中跃出,穿过缕缕青烟又飞入林中。
贺离将贡品和香烛等祭祀用品一一摆好,双手合十跪坐在蒲团上,今日是亡母的忌日,她特意早早出门来祭奠。
贺离很小的时候贺母就过世了,她一直与父亲相依为命,但父亲时常需要外出看诊,并不常陪伴她。
后来兄长来到了贺家,她终于有了说话的人,只是随着年岁渐长,兄长与她也渐渐疏远了,她又成了孤身一人。
今日一家人本该一齐过来的,可……
贺离委屈地揪住自己的衣角,埋下头忍不住红了眼。
偌大的佛寺里只她一人,满殿佛像俯瞰着众生,微微垂目,似悲悯又似安详。
从佛殿出来后,贺离心中郁结,漫无目的地沿小路走走停停,不知不觉走到了山门前的放生池。
她避开喧闹的人群,寻了一棵不起眼的柳树静静地靠着,看着香客们将一尾尾鲤鱼放入池水中,不知不觉心中的惆怅之意也消散了许多。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吵闹声,贺离拂开眼前的柳枝小心翼翼地看过去。
只见一群人正浩浩荡荡地往这边过来,中间被簇拥着的是一位神色不快的黄衣少女,他们似乎在找什么人,看上去凶神恶煞的,那少女衣裳华丽,环佩叮当,一眼便知身份不俗。
素来胆小怕事的贺离赶忙收回视线,提起香篮打算回家。
可不知为何,一瞬间池边的人群忽然骚动起来,越来越多的人往池边涌来,贺离害怕得连连后退。
慌乱中,贺离瞥见方才那位黄衣少女不知何时被推搡着离池边越来越近,眼看就要跌进去。
顾不得想许多,贺离上前用力抓住了那少女的一只手,自己却不慎撞上了池边的岩石,膝盖传来尖锐的痛感,双腿再也站不住,连同那少女一起被她带着将要跌入池里。
阿离一睁眼就是这样一副情境。
初春的阳光虽和煦,但微风仍透着阵阵寒意,眼见池面离自己越来越近,阿离脚下一转,硬生生收住了坠落的力度。
“啊——”身侧传来少女惊恐的叫声。
阿离脚踝瞬间传来钻心的疼痛,两人双双落入水中。
喧闹的人群被这两声巨大的落水声吸引,一时之间也忘了动作,黄衣少女的仆从们这才找到机会一股脑挤到岸边。
“小姐!”
“小姐!来人啊,我家小姐落水了!”
“快来人啊!”
周围人认出他们身上的腰牌,是辅国公府的家仆,连忙让出了一片空地。
放生池的池水冰凉刺骨,阿离从水下浮上来,受伤的双腿止不住地发颤,好在此处离岸边不远,她回头捞上昏过去的少女,咬着牙往岸边游去。
辅国公府的仆人们见状已是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将两人拉上岸。
见黄衣少女此时已是双眼紧闭,脸色苍白,丫鬟仆妇们爆发出一连声的嚎叫:“小姐!你快醒醒!快去叫主持,去请太医来!”
“小姐!小姐!”
池边再次乱作一团。
被吵得头疼的阿离抹开额前滴落的水,脱力跌倒在一旁,艰难地挪了挪身子想要站起身,却动弹不得。
好痛。
不知怎的,在这样嘈杂喧闹的环境下,昏沉沉的阿离竟然捕捉到了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
顺着这道声音,阿离因失血而有些迟钝的目光看到了一张温柔俊美的脸。
男子一袭织金暗纹白衣,双眸深邃,即使在这样慌乱的情况下,仍旧贵气逼人,出尘不染。
那是话本的男配,阿离在原身的记忆里见过他。
系统说这个话本的名字叫做《逍遥》,故事是以女主人公萧霜珏的视角展开的。
萧霜珏是江湖中第一杀手组织“夜行阁”阁主的女儿,自小娇生惯养,唯我独尊,又得阁主亲自传授武艺,在江湖上鲜逢敌手,眼高于顶。
然而,在一次执行阁主亲自交办的任务时,她却爱上了一个本应毫不犹豫杀掉的人,那人便是男主人公贺之砚。
贺之砚原也是夜行阁的顶尖杀手,五年前完成一项刺杀任务后,他却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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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阁疑他叛阁出逃,派出数名精锐四处搜寻,却都是无功而返。
几年后,夜行阁的眼线终于发现了他的行踪,阁主立刻下令,命萧霜珏亲自前往京城,亲手了结他。
谁料这一去二人不打不相识,数度出生入死后,萧霜珏情不自禁地爱上了贺之砚,无法再下杀手,只能一面小心地瞒着母亲,一面与贺之砚来往。
而在萧霜珏的生死相随下,贺之砚也终于放下了对白月光的执念,将京城的纷乱局面平息后,二人携手回到了夜行阁。
数年后,阁主过世,贺之砚和萧霜珏遣散了阁内众人,隐入江湖,逍遥余生。
阿离现下附身的这个贺离,是男主人公贺之砚的妹妹,也是他心底的白月光。
但贺之砚其实并非贺离的亲生兄长,他是重伤之际被贺父捡到带回的贺家,父女俩悉心照料他痊愈,即使醒来的贺之砚失去了全部记忆,父女俩还是待他如亲人一般。
可贺家却因此遭受了灭顶之灾,家破人亡。
贺离于书中的描写不过寥寥数笔,在萧霜珏找到贺之砚后不久,贺离就离奇死在了夫家,贺之砚未宣之于口的情愫就这样戛然而止。
从那以后,贺之砚一心想要查明妹妹身死的真相,为她报仇。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纠葛下,男女主人公数次出生入死,开始了后面的故事。
系统只将剧情大概和贺离的部分记忆给了阿离,其他的情节要等进入话本后,阿离自己去找寻,时间越接近,记忆会越清晰。
阿离回想完整本书中对贺离的描述,也只能在脑中勉强勾画出一抹极淡的影子:
温柔有余,软弱太过,只知依赖旁人,像一朵开在山崖边的颤巍巍的花,从出场到意外离世,仿佛都在为男女主人公的相爱做铺垫,实在有些乏善可陈。
按照系统的说法,这些被称作“白月光”的女子是它那个世界里的人创造而成的,可随着发生在她们身上的不可得、背叛、遗忘,甚至死亡的情状越来越多,这些女子逐渐生出了反抗的意识。
为了相助她们,这个“白月光系统”就这样出现了,通过选定不同的人,发布任务,改写“白月光们”的命数。
书里,贺离并没有这么幸运,她不慎落水后被眼前这男子,也就是系统说的男配当众救起之事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
好在男配并不在意这些,在风波稍稍平息后便亲自登门提亲,愿求娶她为正室。
一来二去,贺离被男配的温柔体贴逐渐打动,爱上了他。
可是丞相府怎能允许一个粗鄙无知的小官之女入府为正妻。
为了能匹配得上男配,贺离拼命学习诗书礼仪,想要融入京城的权贵圈,但,结果可想而知。
身上的伤越来越疼,失血和伤痛的眩晕感让阿离忍不住想要闭上眼睡过去。
她握紧了没受伤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眼前终于清明了几分。
裴邈,当朝丞相之子。
阿离将这几个字在心底滚过一圈,目光再次落到了男子身上,不经意地与他视线相对。
裴邈似乎没想到阿离会看向他,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见阿离气息微弱地倒在一边,浑身都止不住地颤抖,身上的血和脸上的白交织在一起,分外触目惊心。
他上前一步,掀袍跪下,轻声道:“在下失礼了。”欲将她抱起。
周围人声如沸,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辅国公府小姐那边,他却偏偏走向自己,就像话本里写的那样。
“贺离从未被人这样温柔又关切地注视过,他的眼里仿佛只有她。”
她的未来夫婿。
3. 炮灰白月光2
此时,昏迷中的许令嘉悠悠转醒,身边的厉嬷嬷用披风裹住她,隔绝了四周的视线:“小姐,可有哪里不适?”
厉嬷嬷是从前辅国公夫人的贴身侍婢,从许令嘉出生起就在照顾她,此情此景下比旁人要镇静许多。
她已经检查了许令嘉身上的伤口,都只是些擦伤,并不严重,便低声询问着。
许令嘉从惊吓中回过神,虚弱地摇摇头,视线在周围人面上转过一圈,问道:“方才那位姑娘呢?”
许令嘉记得,一片混乱中是她拉住了自己。
有丫鬟这才注意到一旁的阿离,忙向许令嘉道:“小姐,那姑娘在这!”
许令嘉在厉嬷嬷的搀扶下小心站起,见到阿离这般模样,忙关切道:“姑娘,你怎么样了?”
见许令嘉走过来,阿离忽而猛地咳嗽几声,一张小脸呛得通红,像是受惊般地往她那边缩了缩,顺势避开了裴邈上前的动作。
裴邈一顿,伸出的手缓缓收回,锐利的目光落到阿离的面上,可惜阿离垂着头,他看不清她的神情。
许令嘉自然吓了一大跳,却还是蹲下抱住了阿离。
身为辅国公府的大小姐,从小到大还只有别人护着她的份,从没有别人需要她这般护着的。
顺着阿离的视线,许令嘉注意到她们面前的男子。
在男女大妨一事上向来少根筋的许令嘉,忽然福至心灵反应过来,方才这男子的举动算得上孟浪,这姑娘浑身湿透,若是真让这人抱了她,哪怕是为了救命,传出去对她的名声也有碍。
一面是方才舍身救她,此刻无比虚弱的少女,一面是不知哪来,不懂礼数的登徒子,许令嘉的眉狠狠皱起,回过头向那男子怒道:“你这——”
未说出口的指责在看清楚男子面孔的那一刻,生生咽回了肚里。
辅国公府的下人们见自家向来行事大方,说一不二的小姐,脸色由怒转惊再转喜,不用回头便知这男子的身份了。
“裴……裴、小裴大人!”
许令嘉惊喜的声音在原地“砰”地炸开,一双潋滟多情的桃花眼里满满都是爱慕,浑然不知厉嬷嬷的眉头都皱得能打结了,她张了张嘴,又闭上,脸色沉得能拧出水。
裴邈生了一副好样貌,丰神俊朗,仪表堂堂,是京城中有名的青年翘楚。
他虽为豪门贵子,却不靠祖辈功绩,于三年前科举入仕,高中探花,年纪轻轻又升至从三品,共事过的大臣对他皆满口称赞。
他又素来性情温和,待人有礼,没有丝毫世家子弟的陋习,且至今还未成婚,洁身自好,是多少小娘子的春闺梦里人。
书中有记载,许令嘉对裴邈的钟情丝毫不加掩饰,今日自然是追着裴邈的脚步来到普济寺的。
裴邈微一颔首,面上没有丝毫恼意,唇边挂着笑意:“许小姐。”
许令嘉瞬时红了脸,连忙解释:“小裴大人,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这位姑娘现下实在不便,还要请小裴大人稍稍回避片刻。”
厉嬷嬷不由得看她一眼。
好在主持这时赶到,打断了池边怪异的气氛,在辅国公府随行丫鬟嬷嬷们的帮忙下,阿离很快被送往了后院厢房。
离开前,她撑起虚弱的身子,怯懦的眼神悄悄朝裴邈看去,却在他看过来时又很快收回。
裴邈自然注意到这点,眼眸渐深。
*
不多时,阿离从昏迷中睁开眼,看到的就是坐在床边忧心忡忡的贺父。
贺父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又因常年在外奔波,操心太多,看上去更加苍老几分,两鬓也早生华发。
他今日因事被留于宫中,得知消息后很快赶了过来,见阿离这般模样心中自责不已。
“好孩子,还痛吗?”
几乎是在听见贺父声音的一瞬间,阿离就止不住想要流泪,她茫然地摸了摸眼皮,这大约是原身的情绪,她自己已有许久没体会过了。
书里的贺离是街坊眼里最懂事听话的孩子。
虽说从小没了娘,但从没见她哭过闹过,和她一般大的孩子还在爹娘怀里撒娇的时候,她就能担起家中之事,最是省心不过。
阿离在心里叹了口气,连同即将掉落的眼泪一起,将自己整个人都依偎进贺父的怀抱。
贺父惊讶于女儿的突然亲近,像小时候一样轻轻拍着女儿瘦弱的脊背,安抚受了惊吓的阿离。
在他的印象里,女儿自小沉稳安静,性子内敛害羞,自己因妻子的离世对女儿常觉亏欠,但毕竟是男子,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
或许也是因此,女儿比寻常小儿女要早慧懂事许多。
贺父看在眼里,心疼不已,却又不知从何解起。
父女俩难得有这样亲近的时候,贺父心中百感交集。
“爹爹,女儿这次不慎落水,有一位小姐和一位公子救了我,不知她们可还在外边?女儿想要当面向她们道谢。”
话本里,贺离落水被救起后昏迷了数天,再醒来时已是天翻地覆,当日情形被各路人添油加醋地传了出去,实是不堪。
加之,话本里两人齐齐落水,裴邈却舍了许令嘉,救起了素未谋面的她,光天化日下二人肌肤相贴,好不亲密。
此情此景分毫不差地落在了一旁的许令嘉眼里,而后贺离受到的各种针对,也有她的一份力。
如今虽不会再像话本那般糟糕,但阿离还有些事需要去做。
“还有,父亲可否帮女儿传信给兄长,让他即刻回京。”
*
普济寺的后院特设有供香客休息的厢房,西院是普通香客暂住的,东院是达官贵人可用的。
东院最宽敞雅致的一间房内,厉嬷嬷接过小丫鬟捧来的干净衣裙为许令嘉换上,见自家小姐眼神仍呆呆的,便知她的全副心思都记挂在前院的裴邈身上。
厉嬷嬷将许令嘉腰间的碧绿丝绦一点点捋顺,见她脸色恢复红润,忍不住叹道:“方才池边人不少,小姐那般与丞相家二公子说话,实是不该。”
许令嘉并不接她的话,只拿眼瞧着窗外:“嬷嬷,好了吗?我还得出去呢。”
“没有。”厉嬷嬷板着脸把雀跃的许令嘉按了回去,“才刚上了药,太医说了小姐不应四处走动,宜多休息。”
正打算为许令嘉梳头的青枝见状噗嗤一笑:“平日里小姐总说我和兰翠怕嬷嬷,岂不知我们作为小姐的贴身侍女,自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许令嘉气得冲她扯了个鬼脸,啐道:“满屋里就数你的嘴最是刁蛮!”
厉嬷嬷知道许令嘉不爱听她唠叨裴邈的事情,吩咐小丫鬟将换下的脏衣物送回马车上,便换了话头:“小姐那身衣裳可是为了上巳节特意赶制的,今儿头回上身就搞得这样。”
“这冰蚕玉锦是国公爷月前才从东海带回来的,一共两匹,一匹献给了太后娘娘,一匹在姑娘这儿……”
厉嬷嬷并没有将话说透,凭它多珍惜的料子,国公府都供得起,但小姐今日是为了丞相府二公子才跟来的普济寺,还不慎落水受伤,这若是让国公爷知晓了,难免又要有一顿狂风暴雨。
听到辅国公的名字,许令嘉不忿的神情终于收敛起来。
辅国公许氏是本朝的开国功臣,功勋卓著。
可惜老国公子嗣单薄,膝下只得三个子女:国公夫人所出的嫡长女出嫁早亡,嫡子许令珹好容易长大成人,却素来体弱。
此后数年,国公府再无添丁之喜,直至老国公四十那年,府中姨娘才生下了许令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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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国公府最后一个孩子,八年后,老国公离世,许令珹承袭了爵位,便是现在的辅国公。
辅国公对这唯一的妹妹极为宠爱,事事有求必应,许令嘉也极为敬爱这位嫡长兄,可唯有许令嘉自己知晓,长兄对她好是一回事,管教也是不为外人所知的严厉。
只见方才还兴致勃勃的许令嘉顿时愁苦不已,却还是嘴硬道:“嬷嬷你专会戳人软肋,我这伤过几日便会好,到时只要嬷嬷不说,兄长怎会得知?”
厉嬷嬷见她这般便知她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放缓了语气:“今日池边的动静……知晓小姐身份的可不在少数,国公爷岂有不知之理?”
许令嘉抱着的最后一丝侥幸落空了,本还想在离开前同裴邈说上几句话,怕也是不成了。
她支着手臂默默了许久,脑海中全是方才裴邈的俊逸模样,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正欲说话,门外突然传来了几句细微的交谈声。
她循着声音望过去,只见窗外先前在池边受伤的那位姑娘正在同兰翠讲话,许令嘉走近几步,恰好对上那姑娘的盈盈双眼。
*
从许令嘉的厢房离开时,已是夕阳西下。
阿离不由眯起眼朝天边望去,昏黄的残霞将寺院的飞檐翘瓦折射出一道道浅浅的阴影,铺洒在大殿背后的白墙上,隐隐绰绰。
那张总是怯生生的白皙小脸,在夕阳的映衬下有种别样的神采,紧蹙的眉毛舒展开来,眉眼间的郁气也消散许多。
阿离咳嗽两声,沿着小路慢慢往回走,猜想此时许令嘉应当在去寻裴邈的路上了。
方才她特意上门感谢许令嘉的回护之情,倒将许令嘉闹了个大红脸,两人畅谈许久,发现竟是格外投契。
听闻阿离还欲向裴邈致谢,正为不知如何寻他而忧虑时,许令嘉更是主动请缨,愿意替阿离走这一趟。
阿离自然从善如流,泫然欲泣地拉住了许令嘉的手,分外感动的神情让许令嘉徒生几分心虚。
先前几乎昏迷时,阿离听到了许令嘉和裴邈的对话,又想起来书里关于二人的一段描写:
辅国公府小姐许令嘉心慕丞相府二公子裴邈,京城人尽皆知。
只是辅国公许令珹似乎对裴邈极为不喜,甚至可以说是厌恶,故而每次许令嘉都得想方设法瞒着许令珹,才能见上裴邈一面。
今晨放生池边人多眼杂,许令嘉大约是不想让这事传到辅国公耳里的。
阿离方才看似无意地提了一句,观许令嘉和她身边那位嬷嬷的神情便知,她的料想不错。
而若要论,谁能压堵住众人的悠悠之口,也只有裴邈这位新任御史大夫了。
近年来,朝廷吏治混乱,尸位素餐者不计其数,但御史台的霉头可没有人想碰。
且常来普济寺的香客大多是在京城讨生活的,只要裴邈肯出面,他们自然也懂得守口如瓶,装聋作哑的道理。
这样一来,两人落水被裴邈所救一事也不会有人敢四处宣扬。
至于阿离为何不自己去见裴邈,一则她并不想在今日这种情形下与裴邈有接触,二则自己的身份也并不足以让裴邈为她做事。
许令嘉是最适合去的人。
“咯吱”一声,阿离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一片陌生的竹林,她站在原地思索了片刻,想起来这里是普济寺的后山。
她懊恼地踢开脚下的半截枯竹,自己的警觉性似乎因来到异世的缘故降低了许多。
辨认了一会儿方向,她沿着来时路往回走。
才走出十余步,阿离的脚步越发虚浮。
即将失去意识之际,她落进了一个有些陌生的怀抱,冷冽萧索,带着明显的肃杀气息。
“阿离。”
4. 炮灰白月光3
阿离像溺水的人一般抓住了来人的披风,大口大口地呼着气。
那人见状,冰冷修长的手指搭上阿离的腕脉,片刻又收回,也没有再多言语,一手虚扶着她。
空旷的竹林里只余二人的呼吸,一个急促,一个清浅。
不知过了多久,那阵眩晕的感觉终于缓解,阿离挪动虚软的脚步,却又跌入那人的怀中。
“还晕着?”
头顶传来询问的声音,阿离抬头,正对上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眸。
夕阳西沉,落日的余晖已尽数淹没在天际,春夜的寒凉气息率先笼罩了这片人迹罕至的深林,这双眸子仿佛也被寒意浸过,冰冰凉凉的,没有一丝情绪。
有晚风钻进脖颈,阿离打了个寒颤,却没有像过去那样回避他的眼神,低低地应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
贺之砚将解下的披风盖在阿离肩头,简单地系了个结。
他侧着头,半张脸都掩在落日的余晖里。
阿离没想到与贺之砚的第一面是这样的情形:“兄长怎会在此处?”
贺父进入医官院后,家里的药铺也跟着搬进了京,交给了贺离和贺之砚二人打理,年前又新雇了几个学徒,也算能应付得过来。
月前,贺之砚前往江南采办药材,顺便拜访贺父的几位旧友,按行程要十日后方才回京,即使自己方才同贺父说了传信给兄长,也不会这么快。
阿离不留痕迹地打量着贺之砚,十九岁的少年此时一身劲装,剑眉星目,墨发只用一根发带束在脑后,随微风轻轻飘动,双眸深深,透出几分不似同龄人的冷漠疏离。
贺之砚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还能走吗?”
阿离无力摇头,膝盖上伤口的痛感一阵大过一阵,不停叫嚣着它的存在。
“……疼。”
贺之砚正欲收回的手一顿。
阿离仰头看他,一滴泪恰好从眼底滑落,只余满腹的委屈。
原身虽然看着柔弱,性子却格外要强,但偏偏在这个与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兄长跟前,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
贺之砚别过视线,按在她肩头的手卸了力,轻轻拍了拍:“扶着,能走吗?”
阿离勉强道了一声“能”,可才踏出半步就双腿发软。
“小心。”贺之砚拉住身形不稳的阿离,他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如冷梅般凛冽。
见她面色苍白如纸,冷汗涔涔,贺之砚眸光冷了几分,回身将她背起,快步朝林外走去。
一阵天旋地转中,阿离吓得搂紧了贺之砚的脖颈。
贺之砚的肩膀很是宽阔,常年习武让他的身姿挺拔有力,阿离趴在他背上丝毫感受不到晃动,伤口没那么疼了,心神也逐渐放松下来。
身边的景色不断倒退,阿离看向头顶的夜空,不由想起了四年前怀江谷的那个夜晚。
她采药时不慎迷了路,为躲避山中的野兽还崴伤了脚,是兄长不顾身上的伤,找遍整个山谷将她寻了回来,也如今夜一般背着她走了很远很远的山路。
那时候兄长刚刚从重伤中苏醒,身子虚弱,可阿离匐在他背上却觉得无比安心,仿佛只要有他在,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阿离眼底弥漫上一层雾气,可现在她却很害怕,害怕兄长这样冷淡的态度,害怕兄长也会如娘亲那样离她远去。
她小心翼翼地将脸贴在贺之砚的背上,眼泪悄然滑落。
贺之砚的身体有一瞬的紧绷。
阿离向来对旁人的情绪变化敏感,像是感受到了他的疏离,她默默收回了手臂,只敢轻伏在他肩上,嗫嚅道:“兄长,对不起。”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自去岁起,贺之砚好似在不动声色地拉开与贺家人的距离,对她避而远之,对贺父恭敬生分,就像五年前刚来到贺家时那样。
贺离其实一直都知道,兄长心中并未真正将她和父亲当做家人,他没有从前的记忆,对所有人都下意识防备着。
可五年过去,她能感受到兄长的变化。
他虽依旧冷言冷语,却会在地痞大闹药铺时,挡在被吓哭的她身前,会为她教训那些说她克死娘,将来也会克死爹的人,还会伴她上山采药,读书习字,陪她度过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
可不知什么时候起,一切都变了。
对上贺之砚如看陌路人的眼神,贺离只能胆怯地站在原地。
不敢问,也不敢闹。
贺之砚蓦地停下。
林子里的空气仿佛在这瞬间凝结,连风声都渐消,令人感到窒息。
阿离莫名觉得,他在生气。
“你于我有救命之恩,不必如此。”贺之砚的声音淡淡传来,和过去一年没有分别。
阿离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不知过了多久,阿离感到自己被放到了床上,她将泪湿的脸埋进柔软的被褥中,隔绝了身后人的视线。
室内静默了几瞬,随后房门“吱呀”一声被关上。
阿离深吸了口气,在黑暗中翻身下床,摸索着走到窗边。
皓月当空,落了一室清辉,阿离展开紧握着的左手,素白的手掌间尽是鲜红的血迹,红白分明,格外刺眼。
是贺之砚的血。
方才在贺之砚背上时,她就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只是贺离的眼睛有弱症,加之贺之砚一身玄衣,她当下才没有察觉到。
阿离靠在窗边,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掌,随着有些干涸的血迹被一点点擦掉,她的左手掌心出现了一颗小小的红痣,颜色极淡,不凑近看几乎注意不到。
阿离拿帕子的手又用了几分力,掌心娇嫩的肌肤被擦得通红,而那颗小痣却仿佛是自来就生在她掌心的,没有任何变化。
系统告诉过她,进入任务后,它只会在生死一线的时刻出现,确保她的性命无虞,而要判断任务是否完成,只需看她掌心的这颗红痣:
完成任务后,左手掌心这颗痣就会艳红异常,如同朱砂一般。
离女主出现还有数月,阿离需要成为贺之砚无法忘怀的朱砂痣,并逃开死亡的困局,活下来。
*
阿离的伤比预想中恢复得要慢些,一直到四月中旬才能下地走路,贺父说大约是伤口在池水中泡过,有些许感染。
天气逐渐回暖,阿离着一件浅绿色夹袄,下身半旧素白绫裙,弯着腰在院中侍弄花草,因在家中养病,长发只用一根簪子虚虚挽起,素面朝天,显得格外清丽动人。
养病的这些日子里,阿离除了翻看贺父的旧医书,就是做女红,实在无趣得紧,今日趁着天气好,便将院里的花草好好打理了一番。
阿离把叶子上的灰尘一点点擦净,又将杂草和落叶尽数倒进墙角的麻袋,总算是收拾得差不多了。
这些花草大多是她从家乡带来的,起初还担心它们会适应不了京城严寒的气候,幸而在阿离的精心照料下,多数花草都开得繁盛,清香盈门。
阿离抬头望向宫城的方向,听闻开春后,宫里一连病了几位太妃,太后的凤体也抱恙,因而医官院众人忙得脚不沾地,每每从宫里出来都将近子时。
贺父作为去岁才入医官院的“后生”,更是累得双眼乌黑,嘴角还起了个泡,却也得每日亲自看一眼阿离的伤势才放心。
而贺之砚……
自那晚之后,阿离很少能见到他,他惯常早出晚归,可瞧着比以往更忙碌,偶尔露面也只是几句简单的关心,丝毫不越界。
“笃笃笃——”
门外传来叩门声,阿离直起腰,拍了拍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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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灰尘。
石长安正捧着一大束花站在阶下,见门开了,赶忙递到阿离眼前:“贺姑娘,送你。”
“我阿娘让我来看看你,你的膝盖还痛吗?”
灿烂花束后露出一张憨厚老实的笑脸,阿离不由得也捂嘴笑起来。
见他一直举着花,这才接过来:“好多了,谢谢石大哥。”
“嘿嘿,不谢不谢!”
石长安憨笑着挠了挠后脑勺,眼睛也不敢看她,只盯着脚下的门槛。
阿离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问道:“孙大娘的伤怎么样了?那几副药可吃完了?”
说来也巧,年初时,石长安的娘亲孙大娘在上山采野菜时摔断了腿,因着家里拮据,也不敢去医馆看大夫,只随便扯了块布固定上,拿了两包最便宜的草药就回家了。
街坊们把她抬回来的时候正巧被阿离碰上,阿离帮她重新包扎了伤口,又仔细配了几副膏药,交给石长安拿回家,嘱咐他每日两次涂抹患处,若是用完了,随时再来找阿离。
提起这事,石长安脸上满是感激,连连点头:“阿娘恢复得很好,多亏了贺姑娘,要没有遇上贺姑娘,只怕阿娘要受许多苦……”
“贺姑娘是我家的大恩人,我!”他上前一步,鼓起勇气望向阿离如水般温柔的眼眸,“不是!是我阿娘,真是不知道怎么感谢姑娘才好。”
阿离羞赧地摇摇头,认真道:“行医救人是医家本分,我虽才疏学浅,却也必得尽力而为。”
可惜世道艰难,即使天子脚下,平民亦是如此困苦,能帮一人是一人。阿离想起素日贺父时常挂在嘴边的这句话,不由心中一叹。
石长安只觉得自己的心漏跳了一拍,怀里像是揣了一只不知好歹的野兔,抓也抓不住,奋力想要挣脱。
他还想再说,余光瞥到巷口的人,话顿时咽回了肚子里,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贺大哥。”
只见贺之砚一袭黑衣逆着光走来,黑发利落地束起,面上的表情有些模糊。
石长安觉得自己很是奇怪,明明贺家人已经搬来大半年了,街坊间素来相处得极为融洽,他却偏偏有些怵贺家的这位兄长,见他回来,话也顾不上说,连忙一溜烟地跑了。
阿离疑惑的目光从石长安逃也似的背影上移开,发觉贺之砚正看着她,神色不明。
阿离正欲开口,贺之砚已绕过她进了院子,见阿离仍站在门口,垂下眼眸:“你腿上的伤不能久站。”
阿离这才折回院里,两人在石桌前坐下。
贺之砚简单挽起袖口,拿过桌上已经冷透的手炉,捡了几块炭放进去,修长的手指贴在炉边试了试温度,方才将手炉递给她。
看着贺之砚行云流水的动作,阿离的思绪逐渐飘远,上一次二人这样面对面坐着说话,已是许久之前了。
见贺之砚伸手,她忙放下花将手炉接过来。
“谢谢兄长。”
她向来体虚,在屋外待了这么久,双手已冻得微微泛红。
阿离将手炉抱在怀里,温度正好,一股暖流从指尖缓缓传来,连眼眶也有些发热。
二人一时无言。
桌上的水烧得沸腾,贺之砚抬手添了两杯茶,嫩绿的茶叶在白瓷杯中上下起伏,这不是什么名贵的茶叶,却自有一股独特的茶香。
长于偏远之地的阿离并不会品茶,连茶叶也不爱喝,可现下这杯茶她却品出了丝丝甘甜。
贺之砚并不知她所想,如深潭般寂静的眼神不经意地落在一旁的花上,放在膝上的手指轻轻捻着,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阿离静静看了他许久,许是此刻的气氛太过美好,她的心底也涌上一股鲜有的勇气,将想说的话问了出来。
“兄长……肩上的伤可痊愈了?”
5. 炮灰白月光4
贺之砚回过神,正对上阿离关切的眼神,神色微动。
那伤是回京路上出的事,对方早有埋伏,即便他很快反应过来,也受了不小的伤,幸得贵人相助,才捡回一条命。
因记挂着京中之事,他只来得及换掉了染血的披风,却不想还是让阿离察觉了。
见贺之砚不言语,阿离不禁紧张起来:“阿离知道兄长一向不喜我们过问太多,但兄长受了那样重的伤,阿离实在放心不下。”
“已经无事了。”贺之砚放缓了声音,神情却依旧冷淡。
若是过去的贺离,见贺之砚这般不欲多言的模样,只怕心中早已思绪万千,不敢再追问,但今日的她仿佛换了一个人。
“可……”阿离看着贺之砚明显消瘦的身形,鼓足勇气靠近几分,“兄长的脸色瞧着并不好。”
“不如我为兄长看看。”
说着,她伸出手就要为贺之砚把脉,贺之砚没料到她忽然动作,下意识猛地攥紧了她的手腕。
阿离不由得吃痛出声。
贺之砚怔然,迅速收回手,原本戒备淡漠的眼神在她手腕的红痕上一扫而过,瞳孔微微颤动。
阿离捂着瞬间红肿的手腕,鼻头发酸,却还是直直看向贺之砚,眼神坚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兄长身上有损伤,父亲一定会很担心。”
“阿离,也会很担心。”
看着阿离倔强忍泪的模样,贺之砚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方才饮下的茶霎时变得苦涩无比。
他顿了几息,再抬眼已平复所有情绪,将手臂随意放在桌上,示意阿离动作。
阿离会意,素白的手指搭上贺之砚的腕脉,触手一片冰凉。
她看向贺之砚,想说什么,最后到嘴边的话还是咽了下去,敛神诊脉。
不过片刻,阿离收了手,确如贺之砚所言,外伤已大好了。
贺之砚将袖子一点点放下,垂眸道:“如何?”
阿离思索着说道:“脉细而弱,沉而涩,是气血有虚,瘀滞有阻的脉象。”
“应静养休息,再辅以汤药,调理气血。”
贺之砚微讶挑眉,他并不觉得自己的伤需要这般“兴师动众”。
“阿离知道兄长忙碌,可身体的事情不能马虎,古往今来多少病痛都是从小病小伤而来。”
不待他开口,阿离已掰着手指道:“唔……这汤药睡前一个时辰服用最为有效,那就每日戌时二刻,我将药熬好放于兄长房间,可好?”
贺之砚终于看过来,目光中含着一丝探究。
阿离顶着他如有实质的眼神,抿紧了唇,手指不安地搅动:“父亲近日常在宫中,夜间家中只阿离一人,阿离实在害怕。”
“若是兄长能……”阿离声音越来越低,几乎要哭出来,“不过要是兄长觉得不好,那便算了,阿离没关系的。”
“好。”
没想到贺之砚答应得这样爽快,阿离猛然抬起头,眼中溢满了惊喜。
“真、真的吗?”
贺之砚轻点头,声线清冽:“只是还有一事。”
他停顿片刻,接着道:“近日城内不太平,你独自在家时不要随便给人开门,万一遇上歹人……”
阿离重新捧起茶杯:“可石大哥不是歹人。”
贺之砚未出口的话尽数被堵在了嗓子眼。
阿离见他神色不对,小心放下茶杯,被水汽氤氲得模糊湿润的眼眸眨巴了两下,轻声道:“……我说错了吗?”
贺之砚迎上着她不掺一丝杂质的懵懂眼神,不由得一愣,身后的玄色发带被寒风扬起,良久,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沉默摇头。
一股尴尬的气氛在二人之间蔓延,轻易地打破了这难得的静谧时光。
“外面风大,早点进屋。”
贺之砚丢下一句话,起身欲走。
“兄长!”阿离跟着站起身,双手拉住了贺之砚的袖口,却又不敢拉得太紧,生怕他不喜。
贺之砚回头,视线落于二人的手上,终于还是停住了脚步。
阿离双手颤抖着,眼中蓄满了泪:“别走。”
贺之砚平静地对上她的视线,双眸凛冽如寒冬,缓缓将衣袖抽出。
“好好休息。”
阿离失落地站在原地,望着贺之砚的背影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
天茗楼是京城最大的茶楼,坐落在中央大街最繁华的地段,足有六层高。
一层接待散客,二至五层是按天地玄黄依次排开的包间,而最高的第六层有市无价,只接待身份极贵重的贵客。
此时,第六层最豪华的一间阁间里,对坐着两位公子,一个面如冠玉,贵气逼人,一个天生一副笑脸,眉眼风流。
这天茗楼第六层的妙处就在,虽处于京城最繁华的街道,却能闹中取静,隔绝外边的喧嚣。
可现下有人偏偏要打破这份安静。
见梁子濯一进来便将窗推开,外面的喧哗声瞬间涌入安静的阁间,裴邈皱了皱眉。
梁子濯探身看向窗外,天茗楼对面是京城首屈一指的衣料铺子——浮光阁,要问京城时兴什么衣料款式,只看浮光阁便知。
两大商铺皆坐落于此,这地段可谓寸土寸金。
正是午后,街上人流如织,好不热闹。
梁子濯看裴邈一眼,摇摇扇子,挑眉道:“我知道你因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断了,正心烦,但春光明媚,不可辜负。”
裴邈仍是面色沉沉,攥紧了手中的瓷杯。
“那边还没消息吗?”
梁子濯正色几分:“还未,不过。”他顿了顿,目光看向窗外:“也许很快就能有结果了。”
裴邈转动着手上的碧玉扳指,眼中闪过一抹狠戾。
突然响起的叩门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一个青衣下人推门进来,恭敬道:“二公子,这是下月老爷寿辰的宾客名单,夫人吩咐奴才交给您过目。”
裴邈冷哼一声,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并不接过来:“她倒是一贯的惺惺作态。”
梁子濯对此见怪不怪,见下人仍杵在那里,合起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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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桌上随意一放:“来,本公子看看。”
下人知晓,刑部梁侍郎的大公子与自家二公子自小交好,情同手足,见裴邈并无不满,便如蒙大赦般将帖子送上去,行礼后退至门外。
梁子濯扫过几页,见对面的裴邈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调侃道:“你这个继母倒还是有几分本事。”
他刻意停顿几瞬:“这份名单里既有贵族老臣,也有寒门新贵,虽然这些人间不少都有嫌隙,但你看这座位安排怎么都挑不出错来。”
“丞相大人真是找了个好夫人。”梁子濯盖章定论。
裴邈终于抬眼看他。
梁子濯哼笑着地往椅背上一靠,懒洋洋道:“你这什么眼神?”
“传闻中风度翩翩,温柔多情的裴大人也会这样子满脸杀意?若是让外面的小娘子们见到了,岂不是要芳心碎一地。”
裴邈不接他的话,抬手为自己斟茶,意有所指:“你若是闲得发慌,就将西北的卷宗再看一遍。”
世代驻守西北的隋家军欲起兵谋反,是去岁年底震惊朝野的一件大事。
隋家家主隋元洲原是前朝旧臣,前朝覆灭后归顺,追随本朝先帝四处征战,与当时还是前军将领的许国公、安南王一同在先帝麾下效力。
本朝建立后,先帝分封众臣。隋元洲得封一品大将军,带领隋家军守卫西北,许氏封国公,领十万兵马拱卫京城,赵氏封安南王,镇守南境。自此,这三人便是彼时朝堂上功勋地位最高的三位武将。
可去岁起,朝中忽然传出隋家军谋逆的消息,御史台奉命暗中调查此事。
不过一月,隋元洲及其家眷亲兵已被押解回京。一切发展得太过迅速,朝中仍有许多大臣愿为隋家作保,请求彻查。
可新帝尚未亲政,朝中大事皆由太后和三位辅政大臣商定,朝野上下也为此事争论不休。
直到暗中前往西北调查的钦差大臣搜出几封信件,其中内容赫然便是隋家次子与前朝余孽勾结的通信,这才一锤定音,坐实了隋家通敌叛国的罪名。
可如何处置隋家及隋家军,却成了另一个难题。
最后,还是辅政大臣之首的裴丞相力排众议,以“年节不宜见血,迟则生变”为由,于腊月二十一日将隋家人及其军中亲随将领满门抄斩,隋家军拆散编入各地军队。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隋家仍有漏网之鱼在外,意图生事。
梁子濯听出裴邈话中之意,敛眉思索片刻,回道:“我知道了。”
他饮下一口茶,却见裴邈的眼神陡然转冷。
梁子濯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浮光阁前站着一位紫衣少女,那少女虽然衣着朴素,但气质格外引人注目,楚楚可怜,如弱柳扶风。
少女不知与掌柜的说了什么,转头向外看来,梁子濯得以看到她的面容,确是好颜色。
“你这是?”还不等他将话问出口,裴邈已起身下楼。
梁子濯眼中兴味渐浓,用扇子敲了敲那帖子,似笑非笑道:“看来裴夫人这名单还得再加几个名字上去。”
6. 炮灰白月光5
浮光阁前徘徊的少女正是阿离。
那夜贺之砚身上的伤总是在她心中挥之不去,她想送兄长一只亲手做的药囊。
只是阿离并不擅长女红,家中可用的衣料也不剩多少了。
恰好,巷口的崔大婶前来串门。
崔大婶告诉她,京城里头就数浮光阁的料子最好,那些达官贵人都爱去他家买衣裳,可浮光阁的价格不是她们这样的平头百姓能负担得起的。
阿离将这话记在心里出了门。
一柱香的时间后,她远远瞧见了浮光阁高耸的屋檐,见门前衣香鬓影,车水马龙,不由得生了几分怯意。
阿离犹豫着挪到街巷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仰头看了许久浮光阁高悬的牌匾,直到脖颈都有些酸了。
贺父向来清贫,为家乡父老看诊配药时总是少收或不收银钱,家中积蓄大多花于此,入京后虽有医官院的俸禄,但仍是微薄不过,近日因宫中事多,更是连着五日未曾归家,阿离也并不想为此事烦扰贺父。
兄长虽与她生分了,但每月的零花还是照旧会放到她房间,可在这件事上,她不想花兄长的钱。
她摸了摸揣在怀中的旧荷包,那里面是她这些年卖绣品和药草攒下来的银钱,虽然不多,但大约也够了吧?
阿离定下心,又为自己鼓了鼓劲,长出一口气,抬脚走了进去。
正算账算得头昏脑涨的掌柜的一抬头见进来一位姿容不凡的小娘子,便将账本推到一边,亲自迎上前热情攀谈。
浮光阁能在京城中经营数十年,掌柜的自然也是舌灿莲花,长在乡野的阿离从没见识过这样的架势,面对掌柜的殷勤,一张小脸涨得通红,不知该如何应对。
掌柜的面上不显,心里却打起了鼓。
观阿离衣着简单,浑身无一点金玉之物,眼光一闪,暗骂自己也有错眼的时候,随意招呼了她几句便去忙其他的事了,阿离却不由松了口气。
她用手背贴了贴发烫的脸颊,在店里细细看了起来,柜上皆是京城时兴的衣料,上好的蜀锦云锦陈列着,各式各样,让人眼花缭乱。
好虽好,却太过花哨。
阿离收回抚摸绸缎的手,抿了抿唇,瞥见有位夫人在伙计的指引下上了二楼,她便也抬步向上走去。
才走到楼梯口,便有一个伙计将她拦了下来,笑道:“这位姑娘,可是这些衣料不合姑娘心意?”
阿离连连摆手:“不是不好,只是那些料子……”
伙计打量的眼神在阿离身上迅速扫过,不等她说完,便一连声地开始推荐,将阿离引到了一处角落。
“姑娘看看这边,这是现下京里面小娘子最喜欢的料子,名叫沉香缎,色彩艳丽,触手柔软,不论是做衣裳,还是帕子,香囊,都合适得不得了。”
“姑娘再看看这些,都是外边寻也寻不着的好料子!”
“这料子好,关键是这价格也好。”
阿离本就不善言辞,又被他缠得脱不开身,背后忽而传来一道清润的声音,在伙计的喋喋不休中显得尤为突出。
“在下来替家母取衣裳。”
阿离转身,见掌柜的正与一清贵公子搭话,言语间皆是恭维,她目光微动。
“夫人要的衣裳早间便制好了,本想着在下亲自送去府上给夫人过目,不想大人来了,是在下怠慢。”
掌柜的弓着腰,整张脸都笑得皱在了一起,恭敬道:“请大人移步楼上雅阁稍坐,在下这就吩咐他们将衣裳装好。”
裴邈微微一笑,语气温和有礼,举止间尽显气度:“有劳。”
掌柜的连声不敢,笑着将裴邈往楼上引。
这位小裴大人身份贵重,身后是裴家、周家几个大族,而以小裴大人现下的名望能力,不出几年这几大家族必然以他为首,这样的贵客可难得见几回,若能将这几大族的生意全数做下,浮光阁的地位自然更上一层。
掌柜的心里盘算着,一边带路,一边觑着他的脸色,说些讨巧寒暄的话。
两人转过一个拐角,走在前面的裴邈却忽然停了下来。
掌柜的不解,见他看向了大堂的角落,那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站着一个姑娘并他店里的伙计,二人说话间的声音有些高。
还不等掌柜的解释,裴邈已来到了二人面前。
那伙计背对着,并不知身后发生了何事,仍在唾沫横飞地给阿离推荐着,一边还试图拦住她。
阿离被逼得不住后退,惊恐万分地避开伙计冒犯的手,只想要尽快离开这里。
见阿离已退无可退,那伙计哼笑一声:“小的劝姑娘只看看这些吧,那楼上的料子价值千金,姑娘怕也没有那个眼福一观!”
话音刚落,四周都是一静。
阿离如蒲柳般纤弱的身子一顿,窘迫地低下头,泪水在眼眶中不停打转。
裴邈面上的淡笑已消失不见,虽是问掌柜的,目光却并未看向他:“这便是浮光阁的规矩吗?”
裴邈虽是世家公子中一等一的好脾气,可也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一向是对事不对人。
掌柜的心道不好,连忙拉住那伙计:“是在下管教无方,打搅了裴大人!”
又转头训斥道:“还不快下去!惊扰了贵客,还在这里显眼!”
那伙计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已是昏头转向,只知磕头告饶。
裴邈见状皱眉,声音冷冷:“你应向这位姑娘赔罪。”
掌柜的也没想到裴邈会对这种小事注目,要知道裴邈所在的御史台专管官员监察,肃正纲纪,虽不直接与商户相干,但若他有心发难,到时不说想做他的生意,就是东家也讨不了好。
掌柜的看了强忍着眼泪的阿离一眼,心中虽不虞,却还是赔着笑脸上前一步:“这位姑娘,伙计招待不周,冒犯了姑娘,还请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阿离不习惯被人这样注视着,躲开他的靠近,头埋地更低:“我、我……”又似是伤心得紧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掌柜的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身后裴邈的目光如芒在背,他干笑一声:“不知姑娘想买何种衣料?这样,我亲自陪姑娘上楼去挑选,定能挑到合姑娘心意的。”
阿离摇摇头,目光仍是不安地低垂着,强撑着开口:“谢过掌柜的好意,我只是随意看看,不打扰了。”
说罢,便想要离开。
“姑娘留步。”一直站在一旁的裴邈突然开了口。
似乎是觉得这声音分外耳熟,阿离迟疑着停下了脚步,却仍是如惊弓之鸟般不敢抬头。
只知出声这人站在离自己几步远的地方,并没有要强行拦下她的意思,这让阿离感到些许安心。
裴邈缓缓开口:“方才在宫门口遇见了贺大人,与他交谈之间提到了贺姑娘,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
他知道自己是谁,还与父亲相熟。
阿离这才抬起头,正对上裴邈注视的目光,未干的泪珠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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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眼睫上要落不落,惊喜在眼眸中绽开又很快消失。
居然是那日在普济寺遇见的公子。
阿离看着他,似乎一时忘了动作。
见掌柜的满脸不解,裴邈解释道:“这是医官院贺大人的千金。”
店中的人发现这边的动静,渐渐有人看了过来,裴邈朝着阿离温和一笑:“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上楼坐坐,稍后再去挑料子。”
阿离顺从地点点头,随裴邈上了楼。
二人落座,有婢女奉上清茶和点心,正要关上门退下,却被裴邈拦了下来:“不必关门,劳烦就守在门外。”
婢女应声退下。
阿离看向裴邈,他斟上两杯热茶,解释道:“虽只是与贺姑娘偶遇喝一盏茶,但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传出去到底于姑娘的清名有碍,还望姑娘不要嫌裴某多事。”
阿离微微红了脸,除了父兄,她还是第一次与男子这般交谈来往,紧张得手脚都不知该放在哪儿,只好抓紧衣袖:“阿离明白,多谢裴公子今日为阿离解围。”
说出口的话抖得不成样子,阿离的脸又悄悄红上几分。
“举手之劳,不必挂怀。”
裴邈敛眉,将一碟梅子推到阿离面前,示意她尝尝:“浮光阁虽只是制衣的地方,但这里供的盐浸梅子味道也很是不错。”
阿离受宠若惊地道了谢,又道:“除了今日,还有那日在普济寺……公子已帮了阿离两回,阿离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
裴邈失笑:“本是想邀贺姑娘喝盏茶,却不想姑娘进门之后除了道谢,便是道谢,看来是裴某这人实在无趣,竟让贺姑娘实在找不到话说。”
听出裴邈话中的打趣之意,阿离霎时心跳如擂鼓,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见裴邈并未再言,阿离也悄悄松了口气,不再如之前般拘谨。
裴邈见她放松下来,便继续方才的话题:“上午碰见贺大人的时候,他正要回医官院去,我因家母近日身上有恙,便与贺大人多说了几句,贺大人一切安好,只是颇为牵挂贺姑娘。”
听到贺父的消息,阿离安心不少,虽然这几日贺父也有托人带来口信,但她心中仍是放心不下,便向裴邈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裴邈饮下一口茶,状似无意地问道:“贺大人说记挂着家中的两个孩儿,贺姑娘是还有兄弟姐妹吗?”
“是,阿离还有一个长我三岁的兄长。”
裴邈点点头,不再说话,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阿离见他面上似有忧容,想起他方才提到的,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贺小姐可是有话要说?”裴邈对上她的眼睛,浅笑道。
阿离愣了一下,极小幅度地点点头:“裴公子可是为裴夫人的病而担忧?”
闻言,裴邈眼中幽深一闪而过,顿了几息才叹道:“确实如此,家母病痛缠身,我身为人子自然心中焦虑,府中医士找不出病症,宫里的太医也请了几位,总不见好。”
阿离盯着身前的檀木桌看了许久,几乎要将桌面盯出一个洞,半晌才犹豫着开口:“我自小随父亲学医,不说能包治百病,但女子的寻常病症还是能看一看的,若……”
她抿了抿唇,发觉裴邈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似乎在等她说下去。
“若裴公子和裴夫人允准,阿离愿为裴夫人看诊,如能稍减裴夫人的病痛,便算是报答裴公子的恩情了。”
裴邈放下茶盏,眼中笑意渐深。
7. 炮灰白月光6
贺之砚回到京城时,已是夜半。
他牵着马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眉眼间含着些许疲乏,步伐缓慢。
自五年前伤好后,他便帮着贺家人打理药铺,赚些药钱,只是一家人过得仍是困苦。
这些贺之砚都看在眼里,他想要报答贺家人的恩情。
可自己身无所长,唯有一身武艺可用。
只是这身武艺太过显眼,他又身世不明。
虽贺父对外说自己是他远方子侄,父母俱亡来投奔他,可难保没有人知道实情,他在那样的小地方施展武艺,只能招来祸患。
也许是机缘巧合,第二年,贺之砚无意中救了天下第一镖局“卞氏镖局”的少当家卞谒。
卞谒是个侠肝义胆之人,看出贺之砚的不便,爽快地邀他为镖局走镖,也算是一份差事。
自那以后,贺之砚便经常早出晚归,隐去身形与镖局同行护卫,赚些银两,每月交给贺父。
贺父问过几次,见他不愿说也不勉强,只嘱咐他一定注意身子,小心行事。
绕过三条街,马儿有些不耐地打了个鼻响,今日跋涉许久,它也累极了。
贺之砚停住,拍了拍马背:“马上就到了,马上就……”
他抬眼,目之所及是一片空旷寂静,仿佛天地间之余他一人。
“贺之砚”这个名字是贺父为他取的,他并没有什么意见,或者说他不知该有什么意见,从醒来,他的过去就是一片空白。
是“贺之砚”,或是别的什么人,对他来说都没有分别。
偶尔见贺家父女的相处,他都像在看一场戏,一场与他无关的戏。
贺之砚牵了牵缰绳,继续朝前走去,才转过角,远远便能看见前面一点亮光。
贺家小院前挂着一只昏黄的灯笼,他心头一动,轻轻将灯笼取下来。
自阿离在家养伤起,贺之砚每次回家总能看到这只灯笼挂在门前。
这其实不能算是灯笼,而是一盏花灯,上面印着紫铃花的图案,邓穗也是浅紫色的,乡下阿婆卖的花灯做工粗糙,却是阿离的心爱之物。
贺之砚小心地将花灯捧在手里,轻声推开了院门,东屋的灯没有点上,屋里的人已经睡下。
他将花灯挂到阿离的屋前,烛光映照着他凌厉的侧脸,莫名柔和了几分。
忽然屋里发出一声响动,接着贺之砚就听到了阿离的声音:“是兄长回来了吗?”
她似乎是才睡醒,声音和平时很不一样,带着只有在最亲近人面前才会有的撒娇语气。
贺之砚听着,一时间竟忘了说话,也忘了该离开。
门从里面打开,阿离披着衣服,手里也端了一只烛灯,漆黑夜色中点起的两盏灯将两人间的距离照得更近。
阿离眯着眼适应了片刻,又揉了揉眼睛,才看清了站在她眼前的贺之砚,鲜见地有些生气:“兄长今日怎么这样晚?”
贺之砚回过神来,注意到阿离额头上的汗水和那双眸子里面藏也藏不住的惊惶,他皱眉道:“做噩梦了?”
阿离一愣,随即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声音低低地:“父亲连日宿在宫中,今晚你也没回来。”
阿离忍不住在心里骂自己没用,她明明不想让父兄担心的。
她闷闷地垂着头,贺之砚只能看见一点她苍白的侧脸。
他张了张嘴,阿离上前一步,轻轻拉住他的衣角:“不过现下兄长回来了,阿离便不怕了。”
“我——”贺之砚有心想解释今晚为何这么晚才回,却又不知道从何讲起,阿离却忽然抬起头道:“啊!兄长的药!这会定然都凉透了!”
她苦着脸,不敢抬眼看他:“小炉子今日借给隔壁婶婶忘了拿回来了。”
虽是这样说,但阿离却有些心虚和窃喜,眼睫紧张地抖动着。
之前数日,她都是如自己所说那般,将药熬好放在兄长房间,担心兄长归家晚,还特意放了一个小炉子温着,却不想这几日与兄长真的一面也见不上。
阿离心中郁闷,见今日兄长至晚未归,她将药熬好后便故意没有将小炉子也拿进兄长房间,这样便能借煎药之名见上兄长以一面。
没想到就因睡前一直想着这事,神思不定,反而魇着了自己。
见阿离这般闪烁其词的模样,贺之砚也不戳破,抬手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头。
这下两人都是一顿。
烛光下,阿离的耳尖悄悄红了,贺之砚撇开视线:“你歇着吧,我去温药。”
阿离却不肯:“凉过再温的药,药性就散了,我再去煎一碗。”
说着,阿离绕过贺之砚,还不忘回头朝他摆摆手:“很快的,兄长稍等片刻——”
阿离只顾着与贺之砚说话,没看见身后的台阶,一脚踏空,猛地向后跌去。
“小心!”
贺之砚脸色微变,身体先一步做出反应,迅速上前拉住阿离的手,将她拉了回来。
阿离心有余悸地从贺之砚的臂弯中直起身来,见他嘴角紧抿着,神色比平日里还要冷淡几分。
阿离吓得半晌不敢出声,控制不住地眼眶发热,她又给兄长添麻烦了。
阿离将脸藏在阴影里,不想让贺之砚发现她的异样,深吸一口气尽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谢谢兄长,我去煎药了。”
贺之砚却始终牢牢抓着她的手臂,阿离挣脱不开,面色更是窘迫,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不等她说话,贺之砚已牵着她朝药房走去,那盏紫铃花灯不知何时到了他另一只手上,花灯低垂明亮,将她脚下的路阶照得一清二楚。
阿离呆呆地跟在贺之砚身后,直到药罐发出咕噜咕噜的沸腾声,她才恍然回神。
滚烫的褐色药汁倒入碗里,贺之砚将药罐放回炉上,熄了火,四周再次安静下来。
阿离眨眨眼,朝他的方向挪了几步,嗫嚅道:“兄长怎么自己抓了药煮好了?”
贺之砚斜她一眼:“瞧你一进药房就像丢了魂。”
阿离低低地哦了一声,埋头做鹌鹑状。
不愿见她神色郁郁的模样,贺之砚端起药碗吹了吹:“你那方子并不复杂,我喝了这些天总也能知晓里面有哪几味药了,若这都不知,只怕父亲要将我扫地出门了。”
阿离终于笑起来,双手撑在桌上:“父亲才舍不得,他常常说兄长虽比我晚学几年,于医术上的造诣却远胜过我。”
说着,她看向窗外:“也不知道父亲何时才能回家。”
手中的药碗渐渐凉下来,贺之砚仰头一饮而尽,变戏法似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递到阿离眼前。
“这是什么?”阿离被吸引了注意力,打开发现是一包杏子蜜饯。
她捻起一粒放进嘴里,蜜甜的滋味在舌尖游开,有些哭笑不得:“喝药的是兄长,怎么这蜜饯次次都是给我的。”
贺之砚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当年他重伤被贺家人救起,养伤的时候贺父制了许多方子为他调养身体,可偏偏贺父制药是怎么苦怎么来,自言苦药见效更快。
可怜半昏半睡的贺之砚才喝下一口就被苦得差点当场醒来,看得一旁的贺离整张小脸都皱在一起。
后来贺之砚醒了,因贺父于他有救命之恩,他不好多说些什么,故而每次喝药都一饮而尽,练就了一番苦药入口却面不改色的本事。
贺父看着欣慰不已,还不忘摸摸女儿的头,幽幽道:“为父制的药也没有阿离说的那般苦吧,看你每次喝药都要闹得鸡飞狗跳。”
小小的贺离虽不服气,却也没有顶嘴,而是在贺父出去后,悄悄摸到贺之砚床边,将怀中珍藏的蜜饯塞了一颗到他嘴里。
贺之砚睁开眼,看到的就是一个趴在他床边,眼睛亮亮的小姑娘,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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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他:“很苦对吧?”
见贺之砚没什么反应,她拍拍他,语重心长道:“别担心,我把蜜饯分你一半,你每次喝完药之后偷偷吃一粒就好了,我从小就是这样过来的。”
“不过,”她摸了摸怀里的纸包,这一包就花了她大半的钱,“我的蜜饯也没有多少,所以你要快快好起来,知道吗?”
虽是说着威胁的话,可怎么看都没有威慑力。
贺之砚有点想笑,却还是在贺离格外认真的眼神下乖乖点了头。
贺离这才满意地坐直身子,把纸包里的蜜饯又数了一遍,掰着手指算了起来。
贺之砚看着床边叽里咕噜的小姑娘,缓慢地眨了下眼,轻轻咬下嘴里的蜜饯,心想,不苦。
于是后来,贺离拿出来的蜜饯最后还是全数进了她自己的肚子。
阿离吃得满足,方才惊醒的睡意又如潮水般涌来,她以手枕在桌上,慢慢趴了下去。
贺之砚托住她的手,轻声道:“回房里睡。”
阿离半闭着眼睛点点头,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朝自己的屋子走去。
贺之砚默默在身后护着她,他推开房门,将阿离送进去。
半梦半醒间,阿离靠在房门上想起来一件事情:“我前几日遇见了丞相府的裴公子,他邀父亲和我们到府赴丞相大人的寿宴,请帖不日就会送到。”
说完,她想要关门却发现怎么也关不上,贺之砚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前,一只手抵住门框,问道:“丞相府?”
阿离胡乱地点头:“是啊,丞相府。”
她抢不动门框,便索性放弃,凭感觉跌跌撞撞走进房内,留下贺之砚一人。
房里很快没了动静,贺之砚听着阿离睡着了,才关上房门,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屋里漆黑一片,他并不急着点灯,沉默几瞬抬头望向窗外,月光倾泻,柔和缱绻,却照不散他面上的阴霾。
去年六月,尚在晋地的贺之砚遭遇了一次突如其来的暗杀,他拼死抵抗,躲过了致命一击,虽险些跌落山崖,但好在骗过了那群杀手,捡回了一条命。
而还不等他查明来者何人,为何要杀他,十日后,第二次暗杀悄然而至。
这一次他早有准备,与卞氏镖局的兄弟联手反击,将这群杀手一网打尽,却又故意放走了其中几个。
而后七月,贺之砚随贺家人入京,追查的事情便拜托给了镖局的兄弟们。
入京后这样的暗杀再没发生过,似乎背后之人已放弃了此事,直到上月阿离在普济寺出了事。
那时镖局传信告诉他,一直追查的事情有了些眉目,他便秘密从江南回京,亲自赶回京城周边探查。
得知阿离出事的消息后,他来不及多想立刻进京,就在进京路上那伙人再次出现了,这次下手比前两次更加狠辣。
贺之砚点燃一盏烛灯,从内室隐秘的角落里取出了一个盒子,盒子的花纹已经磨损破旧,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把玄黑长剑。
这把剑是他五年前昏迷时就带在身上的,伤好之后贺父将剑拿给了他,他不记得这把剑的由来,也不记得自己是何人,但这把剑上浓重的血腥气昭示着他的身份并不普通。
重伤醒来后不久,他就发现了自己身上不同寻常的高超武艺和诡谲身法。
那一刻他如坠冰窟,直觉自己这身武功,自己的来历会给贺家人带来厄运,所以他一直小心地隐藏自己的身手,从不示于人前。
可近一年发生的事情让他明白过来,背后之人并不会轻易放弃,这是一个不死不休的局面。
贺之砚仔细擦拭着手中的长剑,他的面容倒映在剑身上,神色莫测。
今日镖局那边传来消息,当初他放走的那几个人中有一人漏了行迹,这人与京城中一个大家族有关。
贺之砚眯眼,神色冷厉。
正是裴氏一族。
8. 炮灰白月光7
很快便到了裴丞相寿辰那日,请帖已在五日前送到了贺家,烫金纹理的帖子一看便知是大手笔。
贺家三人到达丞相府门前时,裴邈正在迎客,一举一动格外惹人注目。
小厮接过贺父递来的请帖,请贺家人稍等片刻,转身向裴邈通报。
裴邈闻言看过来,与面前的华服公子说了些什么,梁子濯唇边噙着一抹笑,意味深长的视线落到阿离身上。
“贺大人,有失远迎。”裴邈快步走来,言辞客气。
贺父回了一礼:“来为丞相大人祝寿,有劳裴大人相迎。”
裴邈的官阶比贺父高出许多,却不自持身份,姿态恭谦,当真不负他素日在京城中的美名。
阿离安静地站在贺父身后,借着行礼的机会抬眼向裴邈看去,他的目光也正巧落在她的身上。
那日普济寺裴邈没有救下自己,无法像书中那样邀她赴此次宴席,阿离便借着浮光阁的“偶遇”,应裴邈的话,顺势接下了这次邀请。
阿离转过头,发觉身旁的贺之砚从方才起就一言不发,他一向不喜应酬,没什么情绪的眼神从裴邈身上一扫而过,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阿离拉一拉他的袖口,轻声问他:“兄长可是不舒服?”
她感觉,兄长不太喜欢裴邈。
贺之砚收回思绪,神情柔和几分:“我没事。”
一番寒暄后,裴邈笑道:“在下还要在门前待客,就让府上的小厮引三位入席,待会席上再向贺大人讨教。”
话音才落,便有仆人来为贺家人引路。
丞相府门第深深,绕过一丈高的玉石山水影壁,是弯弯绕绕许多条门廊,有一黄衣侍婢上前道:“这位便是医官院贺家的小姐吧?”
阿离点头。
那侍婢笑起来,福了一礼,看起来温柔可亲:“女席和男席设在不同处,女席在内院的垂花厅,还请女客随奴婢来。”
“好。”阿离应下来,回头向贺父和贺之砚告别,“父亲,兄长,那阿离先去了。”
“去吧,宴席结束后我们在府外马车等你。”贺父答道。
看着阿离远去的背影,贺之砚似乎有话要说,最终还是没有叫住她。
女席设在后院,阿离随那侍婢穿过三进院落,又绕过一座园林,继续往前走去。
一路上阿离目不斜视,只做出初次到此的拘谨模样,直到此时才面露疑惑。
那侍婢适时解释道:“二公子日前向夫人说了在浮光阁偶遇贺小姐一事,听闻贺小姐颇通医术,又有一颗难得的善心,夫人便答应下来,只盼着寿宴这日小姐能来。”
“现下还未到开宴的时刻,夫人请小姐过去说说话,二公子那边脱不开身,便嘱咐奴婢先带了小姐进来,二公子稍后便到。”
阿离浅浅一笑,神色不变:“原来是这样,那就有劳姐姐了。”
不知又走了多久,远远能见到后院正厅,厅内正有一群衣着华丽的夫人小姐与主位上的贵妇人说话。
想必这就是裴夫人了。
这位裴夫人名唤周明祺,出身汝南周氏,身份高贵,十年前丞相的原配夫人李氏因病过世,留下两个稚子,裴丞相悲痛欲绝,为妻守节一年,而后续弦了周氏女,便是现在的裴夫人。
裴夫人聪慧机敏,人情通达,又出身名门,可为京中女子礼仪之典范。
虽一直无所出,但母家地位显赫,成婚后与丞相相敬如宾,琴瑟和鸣,倒也未见忧虑,人人艳羡。
阿离踏进厅堂时,厅内原本热络的气氛似乎凝滞了一刻,阿离觉得所有的目光都在一瞬间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双手在帕子下收紧,这是贺离第一次走进这样的地方,人人都举止优雅,连说话也是轻声细语,格外悦耳。
书里此时的贺离格外紧张,裴邈救起落水的她后,不日就登门提亲,裴丞相得知此事勃然大怒,动了家法。
听闻此事的贺离越发自卑和愧疚,可为了裴邈,她还是去了,却因着与众人格格不入的举止和言谈,被一众夫人小姐们取笑,神情恍惚下险些从高楼上摔下。
这一次同样是被及时赶到的裴邈救下,自此后贺离对他情根深种,再也无法割舍,裴丞相实在拗不过裴邈,只得默许贺离嫁进了裴家。
从偏远乡下到京城,再从京城走进权贵府邸,短短一年贺离被推着往前走了许多路,没有人教她该如何做,凭她跌得粉身碎骨。
阿离握住了自己颤抖的手,不急不缓地上前,步履平缓,声音清冽,行了一个极为规矩的福礼:“晚辈贺家阿离拜见裴夫人。”
主座上的贵妇人眼神一顿,倒颇有些意外:“是贺小姐啊。”
“是,晚辈与父兄来为裴大人祝寿,特先来拜见夫人,给夫人请安。”
阿离不卑不亢地跪在堂下,安静地等待裴夫人说话,做足了一个晚辈的礼。
裴夫人轻咳一声,这才有侍婢扶着阿离起身,又搬来一只海棠绣墩放在裴夫人下首,扶她坐下。
众人虽不识得眼前女子的身份,但见裴夫人待她客气,心里便有了计较,厅内的氛围又重新流动起来。
阿离谢过坐下,忽瞥见堂内左侧最前方的座位上坐着一位少女,正朝她眨眼睛。
阿离愣了一下,不由笑看过去,那正是前来赴宴的许令嘉,因着在丞相府上,许令嘉也不敢太放肆,只能对着她比口型。
阿离看懂了她的意思,是说等会厅上散了之后让她在外面等等自己,阿离点点头,算是回应。
因离得近,阿离见裴夫人不过二十七八,面色红润丰腴,美艳动人,神态却是遮不住的疲累,眉眼间还隐隐有几分病气。
裴夫人注意到她的眼神,似乎怔神了一瞬,贴身的宋嬷嬷会意道:“到了吃药的时辰了,奴婢伺候夫人到内间用药吧。”
裴夫人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倒把这事给忘了,劳各位暂坐片刻,妾身去去就回。”
众人自然无有不应的,也有些听出几分意思的便借机告退了。
裴夫人左右看了看,款款起身:“迦儿这丫头也不知跑哪儿去了,说是每回吃药都会陪着我,这会子人影都看不见。”虽是抱怨的话,语气却不见半分火气。
宋嬷嬷也笑着打趣:“三小姐就是这个闲不住的性子,夫人还不知道吗?”
丞相三小姐是原配夫人的陪房所出,后来养在裴夫人膝下,待如亲女。
裴夫人由宋嬷嬷扶着起身路过阿离时,忽而在她身前停下:“不知贺小姐可愿陪我去一趟,你与迦儿同龄,正好陪我解解闷。”
宋嬷嬷看向阿离,神色不善。
日前二公子在大人和夫人跟前将贺小姐看诊之事说出,打着为夫人好的名义,夫人也不好当场拒绝。
可她自小服侍夫人,后又随夫人进了丞相府,知晓这二公子是个面甜心苦的主,夫人也不是软性子,二人历来针锋相对,关系并非外界传言中那般母慈子孝。
这贺家小姐一事原本敷衍过去即可,既不自降身份,也不必为着这事惹得大人不快,为何今日还要如何大费周章?
宋嬷嬷关切地看着裴夫人,面含愁容。
夫人这病分明就是心病,哪里是药石能医治的,二公子这时特意叫了个不知哪来的黄毛丫头为夫人诊脉,不就是在戳夫人的心。
阿离会意起身:“自然是愿意的,只要夫人不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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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阿离粗笨就好。”
身后的许令嘉耷拉了脸,原本是想着自己去和裴夫人说说话,让阿离在厅外等等她,却不想如今掉了个个。
内室静谧清幽,桌上的博山炉燃着袅袅青烟,裴夫人面上的神情也似乎松懈了下来,她微微斜靠在榻上,有侍婢端来药碗。
“先放着吧。”裴夫人摆摆手,又示意阿离上前,神色倦怠,“我那个儿子不是要你为我把脉么?”
眼前的裴夫人与阿离记忆中的她大不一样,书中的裴夫人眼高于顶,瞧不起贺离这个形容粗鄙、不知礼义廉耻的丫头,在这次宴会上给了贺离很大的难堪。
可在裴邈求娶时,裴夫人却没有阻挠,婚后也只是将贺离视作无物,似乎只是不屑与她接触。
阿离脑中闪过一丝什么,来不及细想,福了一福走上前,已有侍婢端上脉枕和丝帕,阿离在裴夫人身前坐下,将手指搭了上去。
裴夫人以手支额,阖着眼休息,闻声掀了掀眼皮,见阿离举止丝毫不错,落落大方,面色又和缓几分,身后的侍婢慢慢打着团扇。
片刻后,阿离收回手,语气中有些迟疑,轻声道:“夫人的身子康健,并无大碍。”
裴夫人并未睁眼,似乎没有听见阿离所言,只是动动手指,示意宋嬷嬷送客。
阿离只好起身告退,行至门前时忽而停住了脚步。
宋嬷嬷看她一眼,阿离回过身:“夫人身子无碍,平日进些滋补的食膳即可,这坐胎药……是药皆有三分毒性,便是没病也能吃出病来。”
说完,阿离转身出了内室。
裴夫人这才缓缓睁开眼,美目轻移,落在了桌上凉透的药碗上。
*
出了内院后,阿离拦住一个外间洒扫的侍婢:“可有见着辅国公家的许小姐?”
那婢子迷茫地摇摇头:“并未见着,不过方才听见前院的姐姐说快要开席了,奴婢瞧见许多夫人小姐都往垂花厅去了。”
阿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多谢。”
那婢子行过礼匆匆离开了。
微风吹起阿离浅紫色的衣角,她站在原地环顾四周,这里和她记忆中的丞相府相差不大,丞相夫妇住在正院后面的靖永堂,裴邈的连云轩在西院,而宴客的垂花厅在东南角,紧邻着方才路过的阜园。
阿离拂过连廊的柱子,方才这一遭,阿离已大概明了书中裴夫人的恶意从何而来。
这一路走来见到的小厮、侍婢、仆妇皆是形容齐整,行动做事有条不紊,裴夫人自己更是仪态端方,比阿离见过的皇后宫妃还要称得上“礼仪典范”四字,不愧是出过两位帝师、三位尚书的高氏。
可也是因着极度注重礼仪规矩,裴夫人自然不会将尚在闺中,就与陌生男子在光天化日下贴身搂抱的阿离看在眼里,加之阿离与她见的第一面就因紧张闹出许多笑话,更是惹得她不喜。
至于为何不阻挠裴邈求娶之事。
自然是因为裴夫人乐得见裴邈娶一个出身低微的夫人,还因这桩婚事引得裴邈与裴丞相几番争吵,令裴丞相失望透顶,一箭双雕。
想明白了这些,阿离嗤笑一声,离开了靖永远。
穿过正院的回廊再朝东是一片碧绿的湖水,沿着湖边水榭继续走便能到垂花厅,可阿离走走停停,犹豫半晌却拐上了一条小路,似乎是迷路了。
一路走来都没有碰见人,阿离愈发笃定了心中的猜想。
不知走了多久,路的尽头出现了一座荒败不堪的院子,道路两边草木深深,将院子完全掩在其中。
阿离拾阶而上,眼前是一座三层高的楼阁,檐角如飞,最上方的匾额映入眼帘。
定沧阁。
9. 炮灰白月光8
时下新帝尚幼,先帝钦点的三位辅政大臣中,当属裴修远裴丞相权势和名声最高,是当之无愧的朝中第一人。
如今他的寿宴,朝廷上有些名望的文武官员悉数到场,便是没收到请帖的,也早早封了拜帖和寿礼送进了府里。
裴修远坐在最高位,裴邈陪坐在一旁,再往下就是另两位辅政大臣和他们的夫人,其他文武官员各自分座。
宴席开始前,太后身边的贴身内监已将宫中的赏赐送到,可谓圣眷优渥。
酒过三巡,又有十余名美貌艺姬上台演奏,一时间歌舞升平,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贺父不善交际,随医官院众人向裴修远敬过酒后,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见身旁的贺之砚始终心不在焉,贺父开口:“这一年来先是进京,再是宫中贵人抱恙,忙忙乱乱的总也不得闲暇,为父也许久未和你们坐下来好好吃顿饭了。”
他接过贺之砚递来的清茶,茶香飘逸,将酒意驱散了几分:“砚儿与阿离可是吵架了?”
贺之砚手一顿,垂眸不置可否。
贺父叹一口气,语气担忧:“你们两个都是为父的孩子,还想要瞒着为父吗?你看看你人都瘦了一圈,总是这么心事重重的样子。”
从前在晋地时,自己行医收入微薄,连累两个孩子跟着他吃苦,砚儿更是瞒着自己去做一些危险的事情,只为了多赚些银钱。
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这才起了入朝为官的念头。
入京后,家中虽富裕了些,但他也比从前更加忙碌,能够陪伴孩子们的时间少之又少。
贺之砚摇摇头:“叫父亲担心了,是我没有照顾好阿离。”
“阿离她看着乖巧听话,实则是个最要强的,从来都是打碎了牙往肚里咽,不轻易示弱于人前。”
贺父关切的眼神落在贺之砚身上:“可我瞧着前段时间她养伤时,时常神思郁郁,自己一个人躲在屋里哭。”
贺之砚将茶盏缓缓放回桌上,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是我不好。”
贺父见他不愿多说,长叹一声:“为父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不管你和阿离之间发生了什么,都要记住我们是一家人,没有什么是不能说出来的。”
“有什么事我们都一起担着,知道吗?”
说着,贺父宽厚的手掌落在贺之砚肩头,轻轻拍了拍。
贺之砚看着眼前这位长者,相比五年前,他已苍老了许多,可说出的话与五年前他接纳自己成为贺家人时并无分别。
正要再说,已有人端着酒杯向二人走来,原是贺父在医官院的同僚,几人寒暄了几句,贺之砚面上已有几分醉意,便找了个借口离席。
丞相府的风光是京中一绝,当年建府时,裴修远找了诸多能人巧匠,花费大半年的时间才建成,一步一景,处处可见新意。
可贺之砚却无心观赏。
从踏进丞相府开始,他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他看着府中的各处景致,脑中竟然能描绘出整个府邸的详细分布,知晓何处屋舍是何人所居,何处最便于隐蔽。
贺之砚收回远眺的目光,心中戾气横生,不安的情绪如海潮翻涌。
这个地方他来过。
可从前的记忆在脑中是一片空白,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忽而,前方拐角出现了一个青衣小厮,他抱着两坛子酒快步走着,也不看路,一不留神撞上了贺之砚。
眼看着怀中的酒坛要摔个稀碎,贺之砚指尖微动,两只晃个不停的酒坛都稳稳落在了他手上。
“多、多谢公子!”那小厮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手忙脚乱地将酒坛接过来。
见贺之砚已抬脚离开,纠结一番,又喊住他:“这位公子!”
“奴才方才从园中过来,听内院的姐姐们说,开席后有一家的小姐一直未到,她们正找呢,”小厮将酒坛又往上抱了抱,“奴才正要去前院禀报,不知公子可认得这家小姐,听说是姓贺?”
说完,小厮心中也打鼓,张管事叫自己赶紧将酒送去他在外府的院子,而内院这事照例得禀报孙管家,若朝中贵女在府里出了事,又因着自己传话误了,自己这条小命难保。
可张管事和孙管家这两人素来不对付,张管事是万万不会帮他传话,也必不会担这个责,自己两头都得罪不起。
小厮紧张地望着不远处贺之砚的背影,想到他方才帮过自己,这才敢开这个口。
听到这话,贺之砚站住,回头看他。
那小厮见贺之砚停住了,赶忙上前了几步,哀求道:“奴才这会儿实在走不开,公子行行好,可否帮奴才将话递给前院的孙管家?”
贺之砚眉头紧拧:“姓贺的小姐?是在何处不见的?”
小厮以为贺之砚肯帮他,一骨碌全吐了出来:“是姓贺,似乎是医官院哪位大人的千金,从靖永堂出来后就不见了,只有一个婢子见她往垂花厅的方向去了,从那边穿过水榭就能到垂花厅,不知怎的人就会不见了,辅国公许家的人也在帮着找,就是国公小姐发觉她不见的。”
贺之砚顺着小厮所指的方向看去,脑中忽而闪过数个诡异的画面:
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从高楼坠下,他站在高处,神情冷漠地向下看去,那人的头发在下落时散开,遮住了整张脸,看不清是谁。
贺之砚依旧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具身体犹如失了线的木偶重重砸在地上,细微的声音淹没在无边的黑暗里,连挣扎也没有,鲜血在身下铺陈开来,很快就没了气息。
那小厮还在一旁说着什么,贺之砚却仿佛什么也听不到了,他站在原地,全身的肌肉都不受控制地颤抖,神经瞬间紧绷至极致。
“公子——”
还不等他说完,小厮只觉眼前一花,手脚都动弹不得,再看贺之砚轻轻一跃,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小厮一双眼瞪得浑圆,身子却如烂泥一般瘫软倒地,昏死过去。
*
一刻钟之前,定沧阁前的阿离试着推了推院门。
大门发出沉重的吱呀声,因着阿离的动作,门锁滑落掉在地上,看起来像是上一个人离开得匆忙,没有锁上。
她跨过门槛,身后人影一闪而过。
阿离收回目光,只作不知,今日不管是为了探查贺离的死因,还是为了贺之砚,她都必须来此。
书中,贺离迷路误入定沧阁,传到前院的消息却是她迷路遇险,可那时贺之砚并没有现身,贺离是被裴邈救下。
阿离忍不住回首望去,这一次他会来吗?
庭院中草木正盛,地上却片叶不见,并不似外面看着那般年久无人照管。
阿离缓步走进正厅,这里曾是裴邈的兄长裴逍的住处。
阿离并没有见过他,只知道他比裴邈长五岁,离世时也不过二十,府里的老人们都说大公子比二公子还要出色,只可惜天妒英才。
粗粗看去,定沧阁中的陈设与裴邈的连云轩极为相似,阿离起初还恍惚了一瞬。
不同的是,定沧阁的桌上架上摆放着许多字画,大约都是裴逍生前所作,笔力遒劲,狂放不拘,画中所载也多是山川河海。
这样的画,裴邈的书房里也挂着一幅,从不许人碰。
阿离略略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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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眼,径直走向漆嵌百宝屏风后,通往高层的楼梯就在这里。
书中,贺离同样误打误撞地找到了这里,只是她当时慌不择路,还没来得及上楼就被身后裴邈的声音吓了一跳,险些从楼上跌下。
二楼看上去是裴逍素日里起居的地方。
只见地上铺着十字金线福禄寿绒毯,檀木桌上摆着几摞书和厚厚一沓纸,紫金小兽香炉和博古笔架一左一右地陈列着,东边的窗沿下还有一副没下完的棋局,周围散落着几颗棋子,仿佛这里的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阿离走近那盘棋局细看了看,残局虽未结束,但胜负已定。
白子被暗中蛰伏许久的黑子逐渐逼入绝境,虽事先已有防备,但奈何失了先机,数番缠斗也不过越围越紧,已无逃出生天的可能。
当年裴逍意外离世,丞相府很快发了丧,却并无一人知晓他死亡的内情,加之裴修远悲痛之下将府中伺候的下人都换了一批,至今裴逍的死因都众说纷纭。
婚后贺离也曾无意中提过一次裴逍,裴邈当时并无异色,但贺离却敏感察觉出了他的不对,转移了话题。
因着当时府里无人敢提起裴逍,贺离不知其中缘由,虽觉得有些奇怪,却并没有放在心上。
阿离站在那副残局旁,将贺离嫁入裴家之后的所有事情全部想了一遍,仍是没能找出丝毫有用的信息。
贺离的死,会与这位裴大公子之事有关联吗?
阿离倏而捂住胸口,她记不清贺离死前的情状,只要稍稍一想,整颗心便如同万千根银针刺中,痛入骨髓。
她忍不住踉跄了几步,棋局旁一颗散落的黑子被她的衣角扫落,掉在了不远处的柜子下面。
阿离面色苍白地扶着一旁的圈椅缓了许久,才蹲下身去够那颗棋子,却总是差一点。
她退远了几步,发现那颗棋子并没有滚太远,被柜子下面的什么东西挡住了。
阿离费了点劲,将那东西和棋子一起捡了出来。
是一幅卷轴。
阿离目光从一旁堆放卷轴的书架上扫过,大约是被谁不小心碰落,掉在这隐蔽处一直没发现的。
她将棋子放回原处,拍开卷轴上面的灰尘,展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副旧画,画纸已泛黄卷翘,笔迹也有些洇开。
画上是一位红衣女子正骑着马在草原上飞驰,眉梢眼角都透着飞扬的朝气,阿离举着那幅画看了半晌,总觉得画中人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看画上的笔锋,这幅画同样出自裴逍之手,只是不同于那些山水画作,这幅画的用笔格外圆劲柔和,挥翰成风,一笔画就,显然是作画人的得意之作,可画中却没有任何题注,只有这位女子的灼灼英姿。
忽然,阿离神色一凛,迅速将画收起放回,自己则藏在了隐秘处,顺手将小几上的瓷器握在了手上,警惕地看着门的方向。
有人来了。
来人会是谁?
阿离猜不出来。
若是按照话本中的记载,算算时间,大约也到裴邈出现“恰好救下她”的时候了。
这样想着,阿离放下瓷瓶,略略松散了发髻,藏身在帷幔之后,屏息以待。
来人似乎有目的地在找着什么,不过片刻就往二楼上来了。
一步,两步。
刻意放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来人似乎已经发现了她的藏身处,危险的气息逐渐逼近,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地毯上,一道影子慢慢出现在视线中。
阿离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心跳如擂,见到来人的模样后,手上一松,眼泪簌簌而落。
10. 炮灰白月光9
离定沧阁越近,那股诡异的熟悉感越来越重,贺之砚的心也跟着沉到了谷底。
定沧阁的匾额近在眼前,他悄无声息地飞身落下,院中如死一般的寂静。
贺之砚双唇紧抿,素来凉薄的眼中是压抑不住的焦急,周身戾气横生,他梭巡片刻,快步跃入阁中。
分明是第一次来到这里,贺之砚却鬼使神差地看向了东阁的那扇屏风。
他紧盯着那处缓步走去,看见了通往上方的楼梯,一些零散的画面忽然在贺之砚脑中闪过。
这一整座府邸,他似乎都已经监视过多时,只待今晚行动。
是什么行动?
贺之砚晃了晃头,画面一转,他身处一间暗室,鼻尖尽是腐烂的味道,不见天光。
有人递给他一只匣子,匣子里面是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些什么,贺之砚看不清,身上似乎受了很重的伤,连呼气都像凌迟。
暗室中站着三四个人,为首的是一个女人,贺之砚跪在冰冷的地上,女人的威慑压得他直不起身,他看见了自己过分稚嫩的双手,以及手上密密麻麻的伤口。
“他会是阁主手上最利的一把剑。”
身前的人低语着什么,好像离他很近,又好像很远,贺之砚只能盯着自己不断流血的手,这双手瘦削丑陋,沾满了鲜血。
有几只歪歪扭扭的虫子不知何时爬了上来,趴在伤口上大快朵颐,贺之砚只是冷漠地看着。
场景几番变化,陌生又熟悉的画面如恶鬼般不断袭来,争先恐后地撕扯着他的心神。
贺之砚僵硬地停在屏风后,双手紧握成拳,呼吸变得沉重而凝滞,这会是他过去的记忆吗?
不等他分辨,心底暴戾的情绪已如骇浪翻涌,有一个声音疯狂叫嚣着:“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贺之砚眼中血色渐深。
忽而,楼上的动静惊醒了他,眼前的血腥被驱散,场景再次变化,他看见了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女孩。
女孩看上去年纪很小,低着头,黝黑粗长的辫子垂在耳边,发辫上别着一朵紫色的小花,毛茸茸的碎发在空中微微拂动。
贺之砚感觉自己的手被人轻柔地托起,温热的布巾一下一下,擦掉了他掌心的粘腻不适。
他不自在地动了动,发觉身下的被褥厚实温暖,还带着一点不知名的花香,秋日和煦的阳光将两人笼罩在一起,整个人都暖意洋洋的。
这是他看向她的第一眼。
贺之砚猛地抬头望去,楼阁漏下的日光照进他的眸中,恍若大梦初醒。
“兄长!”
躲在角落里惴惴不安的少女扑进了怀中,贺之砚没有片刻犹豫地回抱住了她。
他放纵自己收紧手臂,一颗空洞麻木的心仿佛被填满,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欣喜和庆幸,溢满了整片胸膛。
幸好,幸好。
还不等二人说话,前院又传来声响。
阿离猛地拉住贺之砚的衣襟,神色惊惶。
他温柔擦掉阿离脸上的泪水,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将她轻巧抱起,走到了定沧阁的背面,脚尖轻点,一跃而下。
眼前景色迅速变化,阿离甚至来不及叫出声,就已稳稳落地。
她一动也不敢动地缩在贺之砚怀中,半晌才睁开眼,只听见头顶上传来一声轻笑:“没事了。”
阿离面上发烫,轻轻动了下,贺之砚这才将她放下。
此处是离定沧阁不远的假山,少有人至,阿离对着湖水整理好了衣裳,回过身见贺之砚正看着定沧阁的檐角出神。
她轻声走到贺之砚身后:“兄长怎会知晓我在这里的?”
贺之砚顿了片刻,将方才发生的事一一道出。
阿离听完,神情也严肃起来:“那个小厮也许并不是偶然遇见兄长的。”
贺之砚垂下眼看她,眼中情绪复杂莫辨。
阿离清凌凌的目光落在贺之砚身上,他却错开了视线。
阿离觉得贺之砚的眼神有些奇怪,但此刻心中藏着事,便也没有多想。
她走出几步,想起方才定沧阁前的事情,她原本担心这些时日的相处,并不足以改变书中的既定情节,贺之砚是否会为了她赶到定沧阁,阿离没有十足的把握。
好在这一次,她赌对了,贺之砚来了。
而如今,与书中截然不同的发展,背后之人的目的是否同样达成了呢?
见阿离苦着脸思索的样子,贺之砚上前一步蹲下身,托起阿离柔软的裙摆,将上面蹭到的灰尘擦净,似乎在做一件格外要紧的事情。
片刻,他一手搭在膝上,仰头看向阿离:“我们回去吧。”
阿离不明所以,贺之砚笑了笑,语气却是不容拒绝:“回去吧,不要想太多。”
青草湖边,白衣少年单膝跪在少女身前,两人姿态亲密温柔,俨然一幅似锦画卷。
阿离却沉默下来,看着他那双笑意不达眼底的眼睛,良久,缓缓点头:“好。”
*
宴席散后,贺父和贺之砚出府时被医官院的谭院首叫住,阿离只得先回了自家马车上。
忽听得外面有人叫她的名字,阿离掀开车帘,看见了许久未出现的裴邈。
“今日实在是府上过于忙乱,下人疏于管教,才害得贺小姐迷路受惊。”
裴邈满脸歉意,言辞恳切:“我也是方才才听得此事,本就是我邀贺小姐来府上做客,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实是抱歉。”
阿离摇摇头,轻声道:“裴公子无需如此,是我贪看园中景致,不觉走到了无人处,又忘了来时路,好在兄长找到了我,将我送回了席上,并没有什么大事。”
“贺小姐这样说更是让裴某羞愧不已,这个权当赔礼,万望勿辞。”他上前一步,递过来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阿离只是看着他,并没有接过来。
府外人来人往,裴邈这时候送东西给她,只怕不知情的人会以为是男女私相授受,这不像他以往的行事。
裴邈见她不肯收,便道:“将来若是贺小姐有困难,尽管来府上,裴某人一定尽力相助。”
恰好这时许令嘉走了过来,裴邈收起锦盒,不再多言。
许令嘉本是在自家马车旁同丫头们说话,忽而瞧见裴邈就在不远处,便趁嬷嬷不注意溜了过来,走近才发现与裴邈交谈的是贺家姑娘。
阿离同许令嘉问好,见她一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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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只看着裴邈,便识趣地放下了车帘。
在丞相府中大半日,这具身体已是疲累至极,阿离轻靠在车壁上昏昏欲睡。
可车外两人的交谈声却不停地钻进她耳中,实在恼人。
阿离闭上眼又睁开,叹了口气,想着方才裴邈与她说话的神态,已不似之前几次那般热切,这让阿离心底的猜想越发肯定。
她一早便知裴邈接近她另有所图,他真正的目标从来都是贺之砚。
邀贺家人来府上,将她引到定沧阁,再让贺之砚得知这个消息,却又不告诉他定沧阁的具体位置,看他会作何行动。
若贺之砚去了,就说明他清楚丞相府的地形,反之就会如话本中那样,裴邈出现将阿离救下,二人关系再近一步,裴邈与贺家的往来也变得更多。
如今裴邈待她态度的细微变化,说明他试探贺之砚的目的已经达成,无需在她身上多花心思。
可贺之砚身上,有什么是值得裴邈大费周章设下这个局的呢?
阿离眼神清明几分,问题的答案只有一个。
贺之砚的身份,更准确地说,是他的来历。
眼前的帘子被猛地掀开,许令嘉一阵风似上了马车,挤在阿离身边坐下。
“你家这马车也太小了,这靠垫也这么硬。”
阿离被吓了一跳,睁大了眼看过去:“许小姐,你……”
许令嘉撇她一眼,哼了两声:“如何?不愿意见到本小姐?亏得本小姐在靖永院外等了你那么久,你居然跑去看什么风景了?”
“我——”
“行了行了,懒得听你解释。”许令嘉不在意地摆摆手,长眉一挑,看向桌上的茶点。
阿离闻弦歌而知雅意,不留痕迹地坐得离许令嘉远了点,抬手为她斟上一盏茶。
许令嘉满意地接过,撇了撇上面的浮沫,浅浅饮了一口。
“嗯,茶也不怎么样。”
阿离没接话,安静地坐在一边,车里又忽然静下来。
终于,许令嘉忍不下去了,看向老神在在的阿离:“你也不问问本小姐找你所为何事?”
阿离笑了笑,将碎发别到耳后:“许小姐有话想和阿离说?”
许令嘉矜持地点点头,扫视了一圈又道:“不过,这里可不是说话的地方。”
阿离的目光落在她面上良久,在许令嘉看过来时又垂下眼,缓缓道:“下月十六是我母亲的忌日,我会去普济寺上香,在寺里住上七日,许小姐若想寻我的话,可以来那里找我。”
许令嘉想了想,似乎觉得这个提议不错,便答应下来:“普济寺?也好,这次你可不许再失约了。”
“若再失约,我就——”
话音还未落,就听得有人敲了两下马车:“打搅贺小姐,奴婢是辅国公府的人,听得我家小姐在车上与您说话,特来接小姐回府,一会儿国公爷该等急了。”
阿离听出这是许令嘉身边那个嬷嬷的声音,许令嘉这才磨蹭着起身,想到未说完的话,又回头看阿离。
“一定不会。”阿离浅笑着点头,目送着许令嘉下了马车。
阿离想,她大约能确定定沧阁中那幅画中人的身份了。
11. 炮灰白月光10
很快便到了六月十五。
这日宫中事务不多,贺父难得早早回了家,说要亲自下厨。
阿离自然是欣喜不已,洗干净手跟在贺父身后打下手。
贺家这间小院子原是一户富户发迹前所居,那家人三年前就赚得盆满钵满,举家搬去了江南一代,只留下两个老仆留京处理剩下的产业,这处小院子因地段差,房屋老旧,始终脱不了手。
恰逢去年贺家上京,虽这处院子有诸多不好,但胜在便宜,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实在难得,贺父便爽快定下了。
院子仅够住下三人,厨房更是狭小逼仄,但此刻点起的几只微弱的烛灯却顷刻间驱散了冷意和黑暗,沉寂了许久的贺家终于热闹起来。
阿离一边洗菜,一边与贺父轻声说着话。
院子里贺之砚劈柴的声音一声声传来,也敲实了阿离连日来不安的心。
她透过低低的窗户,瞧见外面圆月高悬,皎洁的月光倾泻而下,美不胜收。
贺之砚将劈好的细柴捆好放到窗前,阿离笑着抱进来,转头向贺父道:“父亲,我们到庭中用饭吧,就着这月色。”
贺父笑着应了。
阿离将碗筷摆好在庭中的石桌上,转身便见贺之砚从屋里取出一壶酒,上面写着“桃花醉”三个字。
贺父见了,笑开:“看来砚儿还藏了不少好酒,今晚我们一家人好好喝一次,明日一起去见你们娘亲。”
阿离挨着贺父坐下,挽住他的手臂乖巧道:“娘亲也一定很想我们。”
贺父心疼地拍拍阿离的手:“这些日子苦了你了,如今宫中贵人的情况都已大好,往后不会再这般忙碌了。”
贺之砚为贺父倒满酒,到阿离这里却只有半杯,她咦了一声,拉住贺之砚的一只衣袖,道:“兄长,阿离能饮酒的。”
贺之砚浅浅睨她一眼,收回手泰然坐下:“你身子才好,少饮为妙。”
阿离不由肩头一塌,忽而杏眼闪烁几下,慢慢说道:“兄长连日辛苦,也合该少饮些。”
说着她迅速起身,伸手挡住了贺之砚往自己酒杯里斟酒的动作。
一只纤细白皙的手忽然伸到了他眼前,再往上是凸起的腕骨,贺之砚持壶的手不自觉地颤了一下,几滴酒液落到了她的手背上,桃花醉的香气瞬间迸开,未饮人已醉。
贺之砚微微一怔,不合时宜地想起镖局兄弟们常说的话:他的剑法极准,即使是致命杀招也只留一点伤口。
卞谒还曾玩笑说,贺之砚持剑的手是他见过的侠客中最稳的,便是以剑雕花也不在话下,若是日后不在镖局帮他的忙了,也可以此技谋生,必然是吃穿不愁。
贺之砚不知现在自己面上是何神情,凝视自己的手片刻,又抬头见阿离正有些得意地看着他。
“噢!兄长也有吃瘪的时候!”阿离欢呼一声,高兴地鼓起了掌,像只狡黠灵动的猫。
贺之砚平静地收回目光,心跳却仿佛漏了几拍。
阿离玩笑够了,见手背上面滴了酒,左右看看一时找不到帕子,便索性将手背贴上嘴唇,香醇的酒液滑入喉咙,如梦似幻。
贺之砚递帕子的手僵在半空中。
贺父欣慰地看着二人,笑得开怀:“好久不见你们兄妹这般说笑了,为父看着心中也舒畅。”
贺之砚低低地应了声是。
一家人久违的相聚,在院中坐到了月上枝头,素日寡言的贺父喝了酒话也多起来,从阿离小时候的趣事,说到这几十年行医的所见所闻。
阿离双手托腮,笑盈盈地看着贺父,时不时应上几句。
这些事情贺父虽已讲过多次,阿离却觉得怎么也听不够,他总是絮絮叨叨地讲起过去的事,阿离知道,他是想娘亲了。
贺之砚安静地听着父女二人说笑,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滑到阿离面上。
虽只饮了半杯酒,但她的脸颊已泛起酡红,比镖局押送的那批上好的胭脂还好看。
贺之砚下意识拿起酒杯,却喝了个空,只能默不作声地杯子放回去,站起身为贺父添酒。
最后这顿饭以贺父醉倒收场。
贺之砚和阿离一人搀一边,将贺父送回了屋子。
出来时,阿离出声叫住贺之砚:“兄长留步,阿离……有件东西想要送给兄长。”
见阿离神神秘秘的样子,贺之砚神情几番变化,跟在阿离身后,却被她推出了房门:“兄长在外面等着。”
“砰”地一声,贺之砚吃了碗新鲜的闭门羹。
他愣住,片刻,勾起嘴角笑了笑,卸了力靠在门廊上,双手抱胸仰头看向头顶的月光,眉眼舒展平和。
不多时,身后的房门再次打开,贺之砚侧首,见阿离双手背在身后,也不看他,眼神飘忽不定:“兄长看到后不许笑阿离,若是不喜,也不许说出来。”
贺之砚眼中笑意一闪而过,故意探过身子,想要看她藏着的东西,阿离却被吓得连连后退,一只手挡在二人之间:“不行不行!得答应了才能看!”
贺之砚被她的手挡在原地,见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与她对视许久,才施施然抱臂退后一步,点头。
阿离这才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做好了准备,将东西从身后拿了出来。
耗费阿离几月功夫做出来的药囊静静躺在她手心,鼓鼓胖胖的一只,卖相实在难以入眼。
阿离心知肚明,自己这技法委实是糟蹋了那匹好料子。
贺之砚只看了一眼,目光又回到阿离面上:“阿离亲做的吗?”
阿离偷偷抬眼观察贺之砚的神情,不出所料地看不出任何情绪,她忐忑地盯着自己的鞋尖,默默点头。
手上一空,阿离还没反应过来,贺之砚已将药囊系在了腰间。
“我收下了。”
阿离惊讶抬头:“啊?”
不等她再说话,贺之砚已大步离开,颇有几分潇洒的意味。
阿离只能快步跟上去:“可是这、这——”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这样想着,没注意到前面的贺之砚已停了下来,阿离看不清前方的路,重重地撞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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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痛呼一声,捂着头蹲下,贺之砚连忙回身查看她的情况,皱眉:“撞疼了吗?”
“不疼,没事的。”阿离下意识回答道。
贺之砚有些生硬地将她捂着的手拿开,阿离的额头已通红一片,眸子也泛起泪花。
冰凉的指尖抚上红肿处,他惯常冷淡的声音里藏着一丝别样的情绪:“这叫不疼吗?”
阿离一直忍着的眼泪终于掉落,洇湿了贺之砚的衣袖。
贺之砚将阿离扶到石阶坐下,又将烛灯挑亮了些,放在她脚边。
阿离却拉住了贺之砚,指指他身上的药囊:“阿离在这里面放了许多化瘀止血的草药,还有保命解毒的丸药,本来还有一些,可是再装就装不下了。”
阿离讪讪收回手:“阿离的女红其实也没那么差的……”
贺之砚慢慢地摸了摸那只药囊,只觉腰间有千钧重。
他坐到阿离面前,双手扶起她的肩膀,阿离抬眼,只见他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会好好保重自己,会永远陪在阿离身边,不会离开。”
阿离眼圈再次红了,重重点头:“兄长要永远记得今日说的。”
见贺之砚应了,阿离破涕为笑,转身朝着空中的明月:“听隔壁婶婶说,她们乡下有一个习俗,每月十五月圆之时,朝月神娘娘诚心许愿,愿望就能很快实现。”
她兴奋地拉着贺之砚到庭中:“我们一起朝月神娘娘许愿,她一定能听见的。”
说罢,阿离闭上眼,双手合十。
贺之砚心绪涌动,凝视她许久,深藏在眼底的情愫此刻翻涌上来,也学着她的样子闭上眼。
片刻,他睁开眼,见阿离正看着他:“兄长许的什么愿?”
贺之砚笑而不语。
“阿离许的什么愿?”
阿离想了想,看向头顶的漫天星空。
“我希望父亲和兄长,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
第二日晨光初现,阿离收拾好了去普济寺的东西,推开门见庭中站着一个人,身姿挺拔,宛如青松。
“兄长?”
贺之砚转过身,接过阿离手上的东西:“头还疼吗?”
阿离下意识摸了摸额头,昨夜贺之砚为她涂了药膏,现在还残有一丝清凉的感觉:“不疼了。”
见正屋的灯还熄着,阿离以为是昨夜饮多了酒,贺父还未起身,便打算去叫醒他。
贺之砚却拦下了她:“父亲一个时辰前便起了,而后宫中来人将父亲叫走了,似乎是有急事。”
宫里来人时,贺之砚也在,一个内侍并三四个侍卫天不亮就敲响了贺家的门,只说了几句话便带着贺父往宫里去了。
贺之砚心中隐隐觉得不太对,但他不想吓到阿离。
阿离果然有些失望,眉眼耷拉着:“娘亲的生辰和祭辰,父亲都不去吗?”
贺之砚压下心中思虑,目光微垂:“宫里病情反复也是有的,我陪着你去。”
阿离勉强笑了笑,答应下来:“好。”
12. 炮灰白月光11
贺母祭辰的法事办得很是圆满,阿离忙前忙后三日,总算是了却心中一桩大事。
她跪在灵前,用绢帕仔细擦着母亲的牌位,面上满是眷恋。
“娘亲,父亲、兄长和我现在都过得很好,您在天之灵可以安心了。”
阿离将牌位放回长明灯后,仰头眼中波光潋滟:“我们都不在身边,您在那边要照顾好自己。”
身后有脚步声,阿离回过头,见贺之砚提着一只香篮。
这些日子为了贺母的法事,贺之砚也忙得脚不沾地,法事上一应银钱事务都是他准备安排的。
他走到阿离身边跪下,点燃三支香递给她。
“谢谢兄长。”阿离浅笑着接过。
两人一同拜过后,贺之砚将香插进烛台,扶起阿离:“跪久了膝盖疼,主持已在经堂等候了。”
阿离点点头,又回身看了贺母的牌位一眼:“那我们现在就过去吧。”
做法事这几日,阿离每日沐浴斋戒,天不亮就到大殿诵经洒扫,还抄了两篇《妙法莲华经》,一本供奉在贺母灵前,一本赠与了主持明释大师。
明释大师见她用心虔诚,于祭拜仪程上给了阿离许多指点和帮助,阿离心中感激,便主动向主持提起,可免费为寺里的僧众看诊。
普济寺虽就在京城边上,香火从未断绝,但这些银钱除寺里日常开支外,一半用于修缮佛像和殿宇,一半用于修行布施,能用到僧众看诊治病上的少之又少。
加之修行之人一贯粗茶淡饭,日常还要劳作,身子弱些的自然扛不住。
虽寺中也有药堂,但大多僧人也不过按照从前的老方子,随便抓些药吃了,没法对症下药。
这些时日,阿离所见面含病容的僧众就有不下五人。
阿离言辞恳切,明释大师也没有多辞,只道:“阿弥陀佛,施主有好生之德,老衲在这里代愚弟子深谢过。”
看诊就定在今日,明释大师将一众僧人都聚集到了经堂,阿离和贺之砚于堂内看诊写方,药堂的僧人延颂在一旁帮着看方抓药。
半日的时间很快过去,堂内的僧众已不多了,阿离缓慢活动着僵硬的右手,贺之砚走到她身后:“去休息吧,剩下的我来。”
阿离揉揉酸痛的脖颈,长吐一口气:“可兄长那边也还有……”
一直在药柜前忙活的延颂忽然唤道:“贺公子,贺小姐可否过来片刻?”
阿离还有些迟疑,贺之砚已抽走她手中的毛笔,示意她过去。
阿离只好起身。
“延颂师父,怎么了?”
“贺小姐瞧。”延颂将两张方子递给到阿离眼前。
原是这两张方子的笔迹极为相似,抓的药也要相差无几,但其中有几味关键的药引不同,延颂担心抓错药,这才叫了她来。
阿离只看了一眼,便笑道:“左边这张是我兄长写的,右边这张是我写的。”
延颂连连点头:“多谢贺小姐,我这就照方抓药。”
阿离见他一人有些手忙脚乱,便跟了上去:“我帮延颂师父一起吧。”
延颂谢过,两人一边抓药,一边闲聊起来。
“贺小姐与贺公子的笔迹真是像极了,想必都是贺大人教的吧?”
阿离拿起一把戥称,试了试刻度:“不是,我的字是兄长一手教出来的,只可惜我是个笨学生,常常惹得兄长气闷。”
延颂笑着打开一格药柜:“想不到贺小姐小时候竟有这样的趣事。”
阿离抓了些麻黄放进称盘,忍不住看了不远处的贺之砚一眼,他正与一名僧人说话,面色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忽而,他似有所感地看过来。
阿离朝他笑了笑,眼波流转,贺之砚没说话,面上的冷意却驱散了几分。
忽而,经堂后门闪过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堂内除了阿离没有人注意到。
她放下手中的东西,悄悄靠了过去。
门外并没有人。
阿离左右瞧了瞧,发现拐角处露出一片深色衣角。
这衣裳……
她回头看了正在忙碌的延颂一眼,朝着拐角处走去,果然在墙后看到了一个小僧人。
那小僧人不过十岁的模样,瞧着很是机灵,被突然出现的阿离吓了一大跳,连忙拉着她蹲下,食指竖在嘴前,急得满脸通红:“嘘!别让师兄发现了!”
阿离朝外看了一眼:“并没有旁人发觉,延颂师父是你师兄吗?”
那小僧人有些不信她所言,非得自己扒着墙壁去看,确认了只有她一人过来,才放心下来:“是啊。”
阿离扫过他身上明显大了许多的僧服,双手放在膝盖上,问道:“今日明释大师召集全寺的僧人来此看诊,现下几乎都看完了,为何方才没见过你?”
那小僧人起初还支支吾吾不肯说,听阿离说起她是来寺院看诊的大夫,眼神一亮:“那你一定会看病!”
“我是会看病,”阿离点点头,好整以暇道,“但是你得先告诉你到这儿来是做什么的。”
小僧人撇撇嘴:“我……我来拿药。”
阿离见他面色红润,不像有伤病的样子。
小僧人似乎也看出阿离所想,声音渐渐没了底气:“不是我,是、是……”
“我捡了一个人,”小僧人觑着阿离的脸色,一字一顿道,“前几日在后山拾柴的时候,在山路旁发现的他,他一直昏迷着,我就把他搬回我的房间了。”
阿离神色惊讶:“寺里没人发现你吗?”
小僧人摇摇头:“那会儿正是晚课的时候,而且我是单独住一间房的。”
见阿离不说话,他挪着步子靠近:“姐姐,我想请你过去看看他,可以吗?”
被小僧人一双干净澄澈的大眼睛盯着,阿离败下阵来,她想了想:“你等我一下。”
说着,她又回了经堂,恰好这时贺之砚不在里面,阿离顺利背着药箱同那小僧人一起去了僧人的院舍。
路上阿离知晓了那小僧人的名字,延净,是延字辈中最小的一个。
推开延净的房门,只见床上躺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少年,约莫十四五岁,唇色苍白干裂,双颊却泛着不正常的红。
阿离放下药箱,搭上他的腕脉。
延净屏气凝神趴在床边,视线在阿离和少年之间来回转动:“姐姐,他怎么样啊?会死吗?”
阿离缓缓放下手,盖上被子:“外伤都不致命,只是身子底子太差,遇上一点风寒就病得这样重。”
延净放下心来,又接着问:“那要怎样他才能醒过来呢?”
阿离坐到桌前写了一张方子,转头向延净道:“照这张方子抓了药吃,这几日就能退热醒过来,但身子还得花些时日调理。”
阿离又将方子看了两遍,吹干墨迹递给延净:“你师兄们都不知道你房间里藏着一个人吧?那你如何去抓药?”
延净将方子小心接过来,折好放进袖口,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是不知道……但是姐姐放心,我自有办法。”
阿离只当他是有自己的门路,也不再多问,但还是忍不住道:“这人不知是何身份,你偷偷将他藏在这里,只怕会被主持责罚。”
延净却不甚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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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的样子,送阿离出了门:“师父常教导我们,要与人为善,慈悲为怀,上月与师兄们下山布施的时候,我瞧他们也是这样救助百姓的。”
他跳上门槛,颇有些不服气的样子:“师兄们总说我长不大,还领悟不了佛法,等着瞧吧,这回我一定会将这个人救好,让师兄们刮目相看。”
见延净格外认真的样子,阿离只是摸摸他的头:“之后他的病有什么情况,便去东禅房那边找我就是了。”
*
又过了两日,贺父还是没有上普济寺来。
阿离渐渐有些心急,去找贺之砚之时恰好贺父的信到了。
贺父在信中说,自己无事,只是宫中太后这次病情来得凶险,整个医官院都留在了宫里,让两人代自己向贺母赔罪,日后再补上。
见到贺父的亲笔信,阿离的心略略放下。
午后,阿离听经回来,想起延净房里那个少年,听他说那少年已经醒来了,便调转脚步朝僧人的院舍走去。
延净的屋内没人,桌上还摆着几本翻开的经书,和几只草编的蚱蜢。
阿离笑了笑,走进床边查看少年的情况。
少年似乎才睡着,脸色苍白,但脉象平稳了不少,多日的高热已退了下来。
阿离想了想又写下一张温和补气的药方,压在桌上的经书下。
见延净一直没出现,阿离想起此刻正是打坐的时候,僧人们应该都在大殿中,便提着药箱过去。
阿离一路行去,却在半路遇见了明释大师和几个弟子。
阿离笑着见礼:“明释大师。”
“贺施主。”明释大师也还了一礼。
阿离见他身后的弟子们人手提着一个篮子,里面放着些瓜果香灯的物品,便问:“寺中近日是有大法事吗?”
明释大师点头,神情悲悯:“边关动乱,老衲和寺众无能为力,只能虔心向佛祖祈祷。”
阿离了然。
她虽深在闺中,却也有听闻,西北近来常有流民生事,官府只是一味地镇压,使得当地百姓流连失所,饿死、病死的人不计其数。
这消息被官府瞒了又瞒,晚了数月才传到京城,迅速传遍了大街小巷,人人都在猜测:“这天下怕不是又要乱了?”
阿离面上也浮起忧虑:“历朝历代每生动乱,受苦的都是黎民百姓,战火遍地,有多少人甚至都得不到医者的救治,就挣扎着死去。”
“正是如此。”明释大师长叹道,“为世俗之事不断争斗,两方交恶,皆有损伤,胜者何人,输者何人?”
“都是为人驱使,身不由己。”
阿离看向手中的药箱,那是贺父亲手为她打的:“阿离不知将来会怎样,但父亲从小教导我们,身为医家需谨记……”
她顿了一下,声音如潺潺流出的清泉:“不妄断善恶,不评说是非,药渡众生,医无贵贱,只盼日后我也能守住此心。”
辞别明释大师后,阿离不自觉走到了山门口,她远远地看了许久,还是没等到贺父的身影。
虽已得知了消息,还是不免心中惆怅。
忽而,辅国公府的车轿出现在了山门前,一袭素衣的许令嘉跳下了轿辇。
阿离停住,见许令嘉已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更准确地说,是奔过来的。
阿离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道:“甚少见许小姐穿得这样素净。”
许令嘉神色复杂地扯了扯衣裳,欲言又止:“说来话长,晚点你到我那儿去,与你细说。”
两人身后,漫天夕阳将天边烧成虾红色,空气隐隐变得闷热,看起来今夜会有一场大雨。
13. 炮灰白月光12
阿离叩门时,许令嘉刚用过饭,听见敲门声,连忙将她迎了进来。
桌上的素膳每样都只动了一点,许令嘉看起来神色郁郁,兰翠并几个侍婢收拾好桌上的东西,为二人奉上热茶后,安静地退了出去。
许令嘉从软榻上起身,仍是穿着方才那身素衣,长发如瀑,阿离这才注意到她没戴任何首饰。
“我……”
许令嘉端起茶杯,又放下,数次张嘴却始终没有说下去。
见她这般长吁短叹、犹豫不决的模样,阿离将心中的猜想问了出来:“许小姐来此也为祭奠亲人吗?”
许令嘉猛地坐直了身子,用力抓住阿离的手,双眼放光:“你也知道我长姐吗?”
长姐?
阿离迟疑着摇摇头,想要把手臂从许令嘉手中抽出,却被她牢牢抱住。
“我、我并不认识许小姐的长姐……”
许令嘉不信,往前又近了一寸,紧盯着她的眼睛:“不认识?那你怎么知道本小姐是来祭拜她的?”
阿离被盯着紧贴在椅背上,一动也不敢动,弱声道:“……我猜的。”
许令嘉见她不似撒谎的样子,才放过了她,神色却比方才还要惆怅几分:“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阿离揉了揉被许令嘉抓痛的手臂,小声问道。
许令嘉动了动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以为,这世上除了我和兄长,还有人仍记得她。”
阿离神情微动,直觉自己就快接近真相了:“许小姐的长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话音才落,许令嘉面上缓缓浮现出怀念之色。
其实她对长姐的记忆并不多,大多事情都是听府中人说的。
她与长姐同父异母,差了整整十岁,在许令嘉还是一个牙牙学语的孩童时,许令嵘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在京中颇负盛名。
但少女的风姿出众,并不仅仅是因为相貌和家世。
许令嵘由辅国公一手教养长大,性格豪爽,最善骑马射箭,回回都能在京城子弟中拔得头筹,又自小熟读兵法,辅国公深以为豪。
连先帝都曾言,此女将来必能为我朝开疆拓土,当为大将军。
可这一切都在几年后,轰然倒塌。
许令嵘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一个男子,执意要嫁给他,辅国公自然坚决不允。
父女俩如出一辙的暴脾气,大吵一架,谁都没能说服谁。
而从来最听长姐话的许令铖也一反常态,与多次争执不下,最严重的一次,许令嵘执剑刺伤了口不择言的许令铖,姐弟就此反目。
那段时日,整个国公府乌云密布,人人噤声。
在书房的最后一次争吵停歇后,极怒之下的辅国公与许令嵘断绝了父女关系,连成亲之日都没有露面。
许令嘉就是在这一日再次见到了长姐。
那时她才八岁,听院里的嬷嬷说,长姐出嫁后就要搬出府,住到新郎官家中去。
许令嘉听后急得不行,天不亮就偷偷溜进了长姐的院子。
院内到处挂着大红的绸缎,红彤彤一片,但一个人都没有。
她悄悄推开房门,看见了端坐在镜前的长姐,长姐穿着大红的嫁衣,粉面桃腮,美得耀眼。
许令嘉趴在门缝看呆了,直到镜中的长姐朝她招了招手。
“长姐。”
许令嘉乖乖地喊了一声,许令嵘将她抱到腿上,说了许多话。
但许令嘉起得太早,没一会儿就如小鸡啄米一般东倒西歪,她听见长姐笑了,将她抱在怀里,轻声哄着。
“嘉儿日后要代长姐孝顺父亲,不要和他顶嘴,不要惹他生气,好不好?”
许令嘉舒服地靠在许令嵘怀里,半梦半醒间,问了一句:“那长姐呢?”
长姐似乎又笑了一下,只是这声笑太轻太淡,如同呓语。
许令嘉这一觉睡得极香,再醒来时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小床。
她揉揉眼睛,发现手里还攥着要送给长姐的东西。
一只她亲手的小鹰,木雕的翅膀歪歪斜斜,但仍能看出是要翱翔九天的鹰。
长姐曾送她一杆红缨枪,自己自然要投桃报李,送一件她最喜欢的东西。
国公府的送嫁队伍早已离开,许令嘉懊悔地翻身坐起,盯着手中的小鹰发呆:长姐下次回家是什么时候呢?
她没想到的是,再次见到长姐,是在一个陌生的府邸,一间陌生的屋子,屋子上挂的字她认得。
灵堂。
和上次不同,这间屋子到处是凄惨的白。
许令嘉被许令铖抱着,看到了棺椁中睡着的长姐。
她尚不能理解何为死亡,只知道兄长的双眼红得吓人,似乎有一腔怒火压抑在冷漠的面具之下。
直到一个人的出现,许令铖将她放下,冲上去和那人扭打在一起,顿时一片混乱声起。
许令嘉却没看过去,她费力地爬上长姐棺椁,将袖中一直藏着的小鹰塞进了长姐冰凉僵硬的掌心。
阿离握住许令嘉的手,她颤抖着,一滴泪滑下。
之后的一个秋日,辅国公也闭上了眼睛,许令铖继承了爵位。
三月后,先帝的病势急转直下,不久驾崩,传位于年仅十岁的九皇子,新帝年幼,朝政由新帝的嫡母太后和三位辅政大臣共同管理。
“自兄长掌管府中诸事起,他便不许任何人提起长姐,家中祠堂甚至都没有长姐的牌位。”
许令嘉沙哑的声音响起,里面有怨怼和不解:“我想,他是恨极了长姐,可为什么呢?”
阿离擦掉她脸颊的湿润,不知该如何宽慰她。
“你知道吗?”许令嘉突然看向阿离,眼睛通红,“我长姐的祭日并不在六月。”
阿离疑惑:“那你为何是今日着素衣来普济寺?”
许令嘉却又换了个话头,语气逐渐平静下来:“你在寺中还没听说吧,裴邈今日早些时候在城外打猎时,骑的马忽然发了狂,将他的腿摔断了。”
“啪”地一声,手边的茶盏掉落在地,砸得粉碎。
阿离脑袋乱糟糟的,下意识弯腰去捡,这是完全脱离了话本的情节,究竟发生了什么?
许令嘉一把拉住她:“傻呀你!割到了手怎么办?别管了,兰翠她们一会儿会打扫的。”
阿离这才愣愣坐回座位,默了半晌:“可这与你今日来普济寺有关吗?而且你不是……”
许令嘉蔫蔫地趴在榻上,将脸蒙在衣袖下:“今日我本是要去看望裴邈的,但兄长却突然发了火,不由分说地要将我锁在家里,我哭闹着不肯,兄长……兄长就打了我一巴掌。”
兄长那巴掌并没有打痛她,那种火辣辣的感觉是在之后疼到了心里。
许令嘉的声音低落,含着无尽的悲伤:“然后他告诉我,长姐嫁的那户人家就是裴家,她是嫁给了裴邈的兄长裴逍后,不明不白地死在了那里。”
许令嘉的话犹如一道惊雷,狠狠劈开了阿离混沌的心绪,惊得她久久不能反应。
许令嘉哽咽不止,悔意如波涛汹涌:“我、我原以为,兄长不喜我与裴邈往来,是他对裴邈有偏见,原来竟是这样!”
“我怎能喜欢害死长姐之人的胞弟呢?!”
阿离的呼吸急促而短浅,急切地看向她:“可这样大的事,为何从未听人提起过?”就连话本中也未见记载。
许令嘉不住地抽泣着,直到喝了一口阿离端来的茶,才略略缓和:“这本就是我家的家事,谁敢议论?且在那起子迂腐的人眼中,长姐为一桩婚事与母家断了往来,闹得家宅不宁,是为大不孝,他们绝不会向族人提起,以免子侄效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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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加上我们府上和裴家都不许消息外传,连市井说书的地方,兄长都派人警告过,过了这么多年,自然没几人知晓。”
阿离扶着桌边缓缓坐下,心中无比震惊,原来是这样。
许令嘉双眼红肿,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我许氏与裴氏有世仇,两家势不两立,兄长这些年是为着我高兴,才没有告诉我这许多,如今我已知晓当年之事,就绝不会再这样傻傻地活下去。”
阿离看向她,少女眼中跳跃着不灭的亮光,教人一看就挪不开眼,与那幅画中女子的身影渐渐重合在了一起。
“咚——”
“咚——”
“咚——”
大殿西面的鼓声伴着钟声远远传来,残阳完全沉入天际,已至酉时。
兰翠叩了叩门:“小姐,外面有一位贺公子,说是来接贺小姐回去的。”
许令嘉起身瞧了瞧:“是你兄长吗?”
两人一齐从窗户看去,贺之砚一袭白衣,拿着两把油纸伞,背对着站在院外,看上去有几分萧瑟。
“他是来接你回去的吧,也是我的错,说起这些陈年旧事,一时忘了时间,你快去吧。”
许令嘉一边说,一边将阿离往门口轻推。
阿离转过身,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许令嘉不由失笑,把眉一挑:“无需担心本小姐,长姐的长明灯就供奉在寺里,明日我就去找长姐说话,有再多的烦心事也无妨了。”
“倒是你,”她的声音忽然低下来,凑到阿离跟前,“要好好珍惜可以与亲人相守的时日,不然只能如本小姐一般追悔莫及。”
阿离也笑起来。
才踏出房门,贺之砚就回身看来,腰间系着的药囊与他通身的气质有些格格不入。
待阿离走到近前,他问:“怎么待这么久?”
阿离摇摇头:“多说了些话,没事。”
阿离与贺之砚并肩往回走,注意到他身上的衣裳与上午不同:“兄长方才下山了?”
贺之砚似乎也没有瞒她的意思,如实道:“买了些素糕点,放在你屋里了。”
阿离转过头,若有所思:“是素芳斋的点心吗?”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一道拱门,贺之砚没发觉阿离的异常,点头道:“你不是素日就爱吃他家的。”
阿离跟在他身后的脚步慢了下来。
京城有四道出入内外的城门,去往西郊打猎需从阜成门出,而素芳斋就开在阜成门边上,与普济寺是完全相反的方向。
见阿离没有跟上,贺之砚回头唤她:“怎么了?”
阿离收起脸上的表情,快走几步,忽然抱住贺之砚的手臂:“瞧着兄长的背影瘦了许多。”
贺之砚稳稳接住了扑过来的阿离。
她抬头看向他,眼中有不解,有担忧,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贺家兄妹所住的院舍离许令嘉的不远,没走一会儿便到了。
贺之砚将阿离送进屋内,看看外边的天,将屋内的灯尽数点上。
阿离吃着贺之砚带来的糕点:“天还没黑呢?”
贺之砚吹灭火折子,放好:“快黑了。”
忽而窗外似有动静,贺之砚神色一凛,阿离看过来:“怎么了?”
贺之砚关上窗,面色如常:“没事,是山中野猫。”
“吃好后早点休息,我先回去了。”贺之砚的屋子就在阿离隔壁。
阿离送他到门口,贺之砚回身叮嘱道:“外面风大,今夜就不要再出门了,小心风寒。”
阿离点点头:“我晓得的,兄长也早点休息。”
忽然一道响雷砸下,屋外狂风大作,她抵住被风吹开的门,用了些力气才将它关上。
忽明忽暗间,阿离看见远处贺之砚的身影渐渐融入黑暗中。
14. 炮灰白月光13
天光渐暗,乌云裹挟着残阳将整片竹海染成极深的赤金色,不多时狂风骤起,远处雷声隐隐,一场暴雨将至。
少年身姿颀长,负手立于竹林之间,白衣猎猎,久未见光的玄剑佩于腰间:“出来吧。”
四周一静,只有竹梢狂舞的沙沙声,似有千军万马。
他嘴角微动,扬起一抹挑衅的笑:“诸位既来了,难不成打算一直龟缩不前?”
不过一息之间,竹林深处传来一道娇俏的女声:“公子怎知,小女子是特意为公子而来?”
一袭红衣劲装的女子轻坐于竹枝之上,双脚悠然地晃动,姿态慵懒。
贺之砚侧首,眼眸凌冽如冰:“你是何人?”
萧霜珏娇笑一声,像是听见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
她慢慢拨弄着指尖,红唇轻启:“死人,是不需要知道这么多的。”
话音未落,萧霜珏足尖轻点,竹枝猛然沉下,又骤然弹起,她借势飞掠而出,手中的霜华剑迅速划出一道冷弧,直刺贺之砚心口!
贺之砚并未拔剑,只是身形微侧,霜华剑的剑锋从他眼前擦过,萧霜珏手腕一转,剑势如鬼魅回转,再刺向他面门。
“铛——”贺之砚微微抬眼,以二指轻弹剑身,霜华剑嗡鸣震颤。
萧霜珏虎口一麻,几乎握不住剑。
贺之砚眼中轻蔑之色一闪而过,将阿离的药囊妥帖地收进怀里,忽地一掌推出,劲风震得四周竹枝狂颤。
萧霜珏心中一惊,咬牙撤步,脚下竹枝弯成一道惊险的弧,眼前就要折断,她借势一荡,翻身跃至另一根竹稍上。
贺之砚闪身追上,玄剑出鞘,招招凌厉。
这些年,他刻意隐藏自己原本的剑锋,又着意习得许多旁门剑招,化为己用,如今他的剑锋已与当初大不相同,且更见锋芒。
竹海之上,两人身影如飞鸟交错,竹叶簌簌而落。
萧霜珏抹掉唇角的血迹,眼中兴味渐浓。
母亲说得没错,他的武功的确是阁中屈指可数的,只是再好的剑,若是起了反叛之心,不能握在主人手里,那便只能毁掉。
萧霜珏的身法灵动诡异,又是一剑劈下,剑气斩断数根青枝,碎裂的竹节如暴雨般砸落。
这一剑用了十足十的力,贺之砚以剑相挡,脚下青竹却不堪重负,急速下坠。
他反手斩向身旁粗竹,借力旋身,稳稳落在不远处,白衣绽出点点血花。
萧霜珏的目光从他逐渐渗血的手臂上收回,眼光一闪,身形在纷乱的竹叶中穿梭,顷刻间没了踪影。
贺之砚立刻便知,她是隐匿了身形,伺机而动,再出手便是致命杀招。
这女子的身法与从前的他师出同门,却更显稚嫩轻狂。
贺之砚立在原地,忽然缓缓笑了起来:“原来是你们啊。”
哦,还有最初那次刺杀,贺之砚如今也能断定,他们皆来自那个杀手组织——夜行阁。
卞谒告诉过他,这江湖上的杀手组织和赏金猎手多如牛毛,可要论最狠辣、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当数夜行阁。
这不仅是因为夜行阁的势力最强、范围最广,不论江湖还是庙堂,只要给的赏金够多,夜行阁来者不拒,还因为夜行阁培养手下的方法极为残忍。
阁主会指派数位长老,由他们四下挑选筋骨奇佳的孩童,掳回阁中,强行喂下各类丹药,以药力催发稚童内力。
这一过程中,会有许多孩童经受不住,当场毙命,而侥幸活下来的孩童会被关在一起,每日以丹药控制他们不停争斗搏杀。
最后留下的孩童才被允许安置到阁中院舍,由专人教管,学习武艺和其他一切用于执行任务的技法。
如此,几年内便能培养出一名绝顶杀手,供阁中驱使。
且历代阁主还定下一道铁律,只要入了夜行阁的人,非死不得出,若有叛逃,必将天涯海角,追杀之。
天边电闪雷鸣不断,如同要将这世间倾覆,黑暗笼罩整片竹林,暴雨却迟迟未落下,像悬于头上的闸刀。
贺之砚只侧耳听了一瞬,眼中杀意骤然翻滚,朝着某个方向直直刺去。
萧霜珏反应不及,被他打落在地,手中的剑也被重重弹开,五脏六腑皆被剑气所伤,吐出一大口鲜血。
萧霜珏还未及起身,一柄长剑已横在了她颈间。
贺之砚缓缓走近,双眸淡漠,如同看一个死人。
萧霜珏喉咙里尽是血腥气,眼神不甘:“怎么还不动手?”
贺之砚神色更冷,手中微动,剑刃处已见血。
萧霜珏却不躲不避,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是担心自己走不出这片竹林?还是……”
她顿了顿,一双猫儿眼眨也不眨地盯着贺之砚:“还是担心你那个妹妹,贺离?”
“轰——”
一声惊雷炸响,照亮了两人的面孔。
贺之砚倏地掐住萧霜珏的脖子,将她整个人提起,狠狠抵在了冰凉的竹子上,额角青筋跳动,语气却平静得可怕,仿佛这样的动作他曾做过无数遍。
“你们,要做什么?”
萧霜珏的脸瞬间涨红,几乎无法呼吸,林间埋伏着的黑衣人顷刻如暗潮般涌来,将二人团团围在中间,刀剑折射出一张张陌生面孔。
贺之砚却仿佛无知无觉,掐住她的手掌不断收紧,伤口逐渐撕裂,他眼中寒芒闪烁,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
萧霜珏这才意识到,他是真的想要杀死她。
“……你那个妹妹可见过你这般模样?她……知道你杀过人吗?”萧霜珏从嘴里挤出断断续续的一句话来,虽被贺之砚钳制着,唇边却缓缓浮现出一抹极冷的笑意。
贺之砚面上的平静瞬间崩裂,寒意从脊背爬上,血液凝结成刺骨的冰冷。
不过一瞬他又恢复如常,踱步上前,压低声音,吐出几个字:“她不会知道的。”
许令嘉却察觉到脖颈处窒息的力度松了些,她不动声色地运气,趁贺之砚神情松懈之际,猛然一掌袭出。
贺之砚整个人如落叶斜飞出去,碗口粗的青竹被拦腰折断,发出阵阵爆裂之响,他插剑入土中,尽力稳住身形。
身后,那群黑衣人已袭将上来。
贺之砚咽下喉咙里翻涌的血气,扫视一圈,不畏不避,低垂浅笑的眸子里面尽是暴虐和杀戮。
*
阿离这一夜睡得很不安稳。
屋外雷声轰鸣,屋内又闷热不已,她翻了几个身,眼神呆呆地盯着屋顶。
贺之砚临走前为她点的灯大多已燃尽,只剩下床头一盏。
过了不知多久,阿离感到有些口渴,便起身下床。
忽然门口传来叩门声,阿离惊了一跳,心脏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这么晚了会是谁?
阿离没有贸然开门,而是听了一会儿,那敲门声断断续续,似乎有气无力的。
是兄长吗?
阿离小心走向门口,将灯放在门边,而后一手抵着门,一手将门打开了一条缝。
门外漆黑一片,不知何时飘起了细密的雨丝,勉强能看清门口石阶上蹲着一个少年。
少年闻声抬头,阿离认出了他的脸,正是延净救下的那个人。
少年似乎在外等了许久,衣裳单薄,嘴唇乌紫,将自己抱成一团,不住地发着抖,看上去十分可怜。
阿离将房门打开一些,问他:“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少年眼中蓄起一汪泪,磕磕绊绊地开了口。
原来在下午阿离探望之后,他就醒了过来,但一直到夜幕降临,都不见延净回来。
他心中慌乱,怕延净出了什么事,想起延净和自己提过的贺姐姐,便找了过来。
“延净师父说不能让寺里的人发现我,我就只好等到夜深了,”少年哭得抽抽噎噎,几乎要背过气去,“在这里,我也只认识你了,你能帮我找一找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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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师父吗?”
阿离有些懊悔,下午遇见主持和许令嘉后,她便将找延净一事忘在了脑后,他会去哪儿呢?
阿离将湿透的少年带进屋子,他起身时脚步不稳差点撞上门框,看样子病情又加重了。
“你先坐一会儿,我给你拿一套干净的衣服。”她端起屋里唯一一盏烛灯,细声安慰道。
就在阿离转身的瞬间,身后的少年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对准了阿离的后心。
电光火石间,阿离看见了地上的影子,猛地回头将烛灯砸向那少年的脸,匕首极快地划过她的手掌,手上一痛,烛灯滚落熄灭。
少年没想到阿离的动作,躲闪不及,被她砸倒在地,匕首也掉落在不远处。
屋内陷入彻底的黑暗。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阿离顾不得手上的伤,连忙爬起身往门外的方向跑,却不想那少年看着瘦弱,力气却出奇的大,扑上前顷刻就制住了阿离,将她死死压在了地上。
少年身上的温度高得可怕,显然是还在病中,可阿离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你是何人?救命啊!”阿离眼前是一片茫然的黑,浑身冷汗涔涔,只能拼命挣扎喊叫,寄希望于有人能听见。
窗外的雨却在此刻终于倾盆而下,噼里啪啦地砸在门前、窗沿上,完全遮盖住了阿离求救的呼喊声。
少年完全换了一副面孔,带着完全不符年龄的成熟,狠狠抓住阿离的衣裳,将她往后一拖一甩。
阿离的后脑撞上桌腿,剧痛袭来,连四肢都颤抖发麻,一时间完全动弹不得。
“跑什么呢?”
少年狞笑一声,捡起方才掉落的匕首,慢慢走近,将阿离下意识抵挡的手死死抓住。
阿离仍在拼命挣扎着,想要看清他的样子:“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为何要杀我?!”
少年顿了一下,似乎这句话挑中了他的某条神经。
他忽然狂笑起来,笑得直不起身,声音悲凉不已:“‘为何要杀我’?”
“是啊,为何要杀我们?”少年喃喃点头,失神的目光重新聚焦在阿离惊惶的脸上,“所以,我会让姐姐死得快一点的,我不会折磨你的,好不好?”
“毕竟,姐姐曾经救过我。”
少年的语气天真又残忍,举起手中的刀重重刺下。
阿离绝望地闭上眼,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传来。
她一点点睁开眼,窗外接连不断的闪电将屋内照得如同白昼。
只见,身前少年狰狞的表情仿若瞬间凝固,下一秒他的脖子以一个诡异的方向歪倒下去,头颅滚落到了床底,一双怨毒的眼睛仍在死死地盯着阿离。
他的身体仿佛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仍维持着举刀刺来的姿势,脖颈的断口处血鲜血喷涌,片刻,重重倒在了阿离脚边,大片大片的鲜血从他身下蜿蜒而出,染红了阿离的视线。
阿离的眼神呆滞空洞,仿佛被钉在原地,少年温热的鲜血喷溅在她脸上、身上,和着满脸的泪一起流下。
方才还活着的人,眨眼间便身首异处。
阿离惊恐万分地倒在血泊中,忍不住浑身发抖,胃不住地痉挛,仿佛有一把刀在里面搅动,几乎要吐出来。
而他身后那人,此刻正提着一把玄剑朝她走来,每一步都极缓极慢。
又是一道雷电劈开,耳膜被震得发痛,阿离看清了那人的脸,苍白俊美,隐匿于幽暗中的双眸闪着冰冷骇人的光芒,上翘的眼尾发红,整个人仿佛是刚从血里捞起来,已看不出衣裳原本的颜色。
心跳声在耳边轰鸣,呼吸越发艰难,阿离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泪流了满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随着他的靠近,猩红的血水不断滴落,在脚下汇成一个个血色脚印,分不清是谁的血。
雷鸣滔天,空气都变得粘稠,如同置身阿鼻地狱。
而此刻的贺之砚,就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罗刹。
15. 炮灰白月光14
阿离病了,病得很严重。
连着三天高烧昏迷,呓语不断。
许令嘉得知消息后,匆匆赶来阿离的院子,却见阿离的兄长站在她房门口。
她放慢了脚步,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可等了半晌,也不见他有进去的意思。
许令嘉踏上台阶,朝屋里看了一眼:“贺公子为何不进去?”
贺之砚仿佛才发觉来人,他转过头,许令嘉却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拼命忍住才没有退后。
眼前人形容憔悴,眸光黯淡,与那日在院外见他时判若两人,仿佛也大病了一场。
“你去看看她吧。”贺之砚开口,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许令嘉迟疑了片刻,推门前还是忍不住回头:“你真的不进去吗?”
贺之砚双眸微动,尽力压下心头的哀凉:“她此刻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大约就是我。”
看着他失魂落魄的背影,许令嘉隐约猜到了什么。
“吱呀——”
许令嘉轻声推门而入,屋内静悄悄的,燃着清淡的檀香。
自那夜后,贺家兄妹便换了住处,那少年的尸体也不翼而飞,没有留下一点痕迹,除了他们二人,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阿离闭着眼,无力靠坐在床头,青丝披散着,显得一张小脸更加苍白消瘦,不见一点生气。
许令嘉下意识放低了声音:“方才外面的话,你都听到了?”
见床边散落着许多书籍纸张,近旁的椅子也挪开了,许令嘉只好寻了个远远的位子坐下。
阿离闻声睁开眼,眸色浅淡,嘴唇也没多少血色。
许令嘉第一次见她这副模样,着急不已:“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前几日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病得这样了?”
她今日一早去了长明殿跪经,出来时才听明释大师说,贺家小姐病了好些天,一直不见好。
她吓了一大跳,知道贺家兄妹自己便是大夫,便连忙命人将马车上剩的半箱药材搬到阿离院中。
许令嘉摸摸鼻子,从前她对厉嬷嬷这种无论走到何处都要带上满满一箱药的做法嗤之以鼻,现下没想到真的排上了用场。
阿离却仍是那副恹恹的样子,皮肤在惨淡的日光下几乎呈透明。
许令嘉也不觉尴尬,主动找话:“瞧你像是感染了风寒,我让人搬了半箱药材放到你院里了,里面什么药都有,叫你兄长从那里面拿药去煎吧。”
话音刚落,她看见阿离低垂的眼睫抖动了几下,交叠在被子上的手倏然抓紧。
许令嘉一下子住了嘴。
方才贺公子那模样,分明是兄妹俩吵架了,自己还没眼色地提起他。
屋里再一次静下来,许令嘉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她左右看了看,见桌上放着一只药碗,里面是黑乎乎的药汁。
她摸了摸碗沿,温度正好。
“这是你要喝的药吗?我端给你?”
阿离却摇摇头,神色疲惫,说了今日第一句话:“烫,再放一会儿吧。”
许令嘉悻悻放下,终于忍不住:“究竟是发生什么事了?你和你兄长都怪怪的。”
“咳咳咳——”阿离猛地用帕子捂住嘴,趴在床边咳嗽起来,瘦削的肩胛上下起伏,仿佛稍一触碰就会折断。
许令嘉想要靠近给她顺顺气,阿离却连连摆手,神情痛苦:“我没事,你别过来。”
“好好好,我不提就是。”许令嘉满心满腹的疑惑,见她这般模样,也不忍再问。
“咳咳咳……”
阿离几乎要将眼泪咳出来,伏在床上缓了许久。
她摸了摸自己滚烫的额头,不在意地收回手,看向一旁的许令嘉:“在屋里闷了这么多日,人都要憋坏了……这几日寺里可有发生什么趣事?”
许令嘉“啊”了一声,话题转得太快她一时没反应过来,见阿离神态不似玩笑,便凝眉想了起来:“有……是有,不过……”
说着,她看向此刻脆弱得如琉璃的阿离,有些犹豫,斟酌着开口。
“前几日寺里出了件挺诡异的事情,是哪一日来着,”许令嘉皱眉思索,“哦,好似就是我到寺里的第二日。”
也是那夜之后的第二日。
阿离的心猛然揪起,继续凝神听着。
许令嘉慢慢说道:“那日,寺里洒扫的师父早起去莲花池边打水时,发觉这池里的水怎么都变红了,顺着往远处看,只见池边的大石头上趴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
“那师父吓得不轻,可还是走近去瞧了,这一看发现居然是寺里的僧人,听说叫延净。”
“延净?”阿离顿觉脊背发凉,拧眉追问,“可是一个才十岁的小僧人?皮肤不白,看着很是机灵?”
这些天她昏昏沉沉,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可始终记着那夜听到的话,虽不知假,心里还是一直记挂着延净,只是找不到机会打听他的情况。
许令嘉愣了一下,奇怪地看向她:“不记得了,反正年龄不大,你认识他?”
阿离一惊,垂下眼眸,缓缓摇头。
许令嘉没在意,继续道:“打水的师父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将他背回了禅房,好在还有一丝气息,当日便送到山下医馆去医治,听说已救回来了,也是福大命大。”
阿离紧绷的神经倏然松懈下来,喃喃道:“救回来了就好,救回来了就好。”
许令嘉点点头,又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可这稀奇的,并不是小僧人死里逃生,据送他去医馆的僧人所说,延净伤得那样重是因为从高处失足滚落,最后摔到池边那块巨石上的!”
“若是再偏一些,直直摔进池中,伤重溺水,那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阿离回忆起莲花池旁的那座小山,莲花池在后山的方向,又并不挨着后山,池边这座山并不高,但山上枝丫横生,青苔遍地,领她在寺中闲逛路过那里的僧人曾提醒过她,山上危险,他们寺中人素日也不会往上面去。
那一晚,延净为何要到那里去?
许令嘉说得口干,喝一口茶接着道:“更奇怪的还在后头,医馆的大夫说,延净摔下来时伤到了肺腑,吐血不止,本是活不成的,可一把脉才发现,他曾吃下过一粒保命丹,这颗保命丹吊住了他的命,才让他撑到第二日被发现。”
寺中发生了这样的大事,明释大师当日便将僧众一一叫来问话,可并无一点有用的信息。
前一日晚饭后便无人再见过延净,后山门值守的僧人也说当夜无人去过池边。
因这事发生得蹊跷,又在供奉菩萨的莲花池,寺中便有传言说这是菩萨显灵,连延净嘴里含着的那颗救命的丹药,也是菩萨赐下。
许令嘉一手撑着下巴,自言自语:“难不成真是神仙显灵了?可既然要救,为何不干脆将延净从池边救起,送去药堂或者医馆,有句话不是送佛送到西么?”
阿离同样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难道菩萨也赶时间?”许令嘉耸了耸肩,把手一摊:“可有什么事会比人命还要紧?”
说完,她仿佛才意识到刚才的话有些不妥,连忙拍拍嘴巴,面色尴尬。
她见阿离难得开口说话,便不自觉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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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些,想令她开怀点。
不想亵渎了佛祖,真是万万不该,待会一定得给佛祖多供奉上几炷香,希望佛祖能恕罪。
许令嘉这样想着,见阿离精神仍是不济,便道:“说了这么多话,你也累了吧,我先回去,晚点再来看你。”
送走许令嘉之后,阿离一个人默默了许久。
过了许久,她才撑着起身下床,可每走一步,脚下都虚浮无比。
阿离咬着牙,额头上冷汗直冒,一点点挪到桌边,端起桌上的药碗一饮而尽。
这碗药看着极苦,可喝下却不觉得,反而有丝丝回甘。
苦涩和甘甜在舌尖不停碰撞回荡,阿离自小学医身,只需一点药汁便能尝出药的方子,原原本本地写下来。
过去,她与父亲就会玩这样的小游戏。
阿离将碗放回桌上,低着头,似乎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因病又纤弱几分的身影显得无助又迷茫。
这碗药与她当初在家养腿伤时喝的药,用药方法极其相似。
良久,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一滴一滴地砸在桌上,溅起点点水花。
那时她以为,是贺父心疼她伤了腿,才一改往日的制药习惯,不再以苦药来折腾她。
却原来……
阿离无力地闭上眼,泛白的嘴唇不住颤抖,苦涩复又蔓延开。
她知道是他。
这三日衣不解带地守在她床边的,也是他。
而他也知道,她醒着,只是不肯睁眼看他,便每次都恰好在她“醒来”前出去。
仿佛再也支撑不住一般,阿离扶着桌子慢慢滑落,跌坐在地上,将头深深埋进双臂之间。
屋外,贺之砚听见了里面传来的压抑哭声,垂着身侧的双手不自觉握紧,却始终没有抬起,敲响眼前这扇门。
他已经没有资格站在她面前了。
贺之砚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悲凉,一种说不出来的酸痛从心头涌上,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在其中。
“你以为忘记过去,便能过上寻常人的生活吗?”
“你一日是我夜行阁中人,就永远不可能脱离阁中的身份!”
“不过几年,你便忘了自己是何种人吗?!”
仿佛只是一个瞬间,他全都想起来了。
那些肮脏、腐烂的记忆,如鬼魅般从背后悄然爬上,张着血盆大口,一点一点侵蚀着他本就支离破碎的心。
恍惚间,他看见了阿离那双澄澈干净的眸子,当她看向你时,整个人的丑陋、龌龊、阴暗都无所遁形。
时间又回到了那个雨夜,贺之砚双眸逐渐变得殷红,猛地呕出一口鲜血,手中玄剑倏然落地,面如死灰。
原本死伤惨重的黑衣人们见状立刻如饿狗般扑了上来,用尽力气发出最后一搏。
贺之砚眼神空洞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忽然觉得身上的所有气力都被抽干了。
他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
一切不过痴心妄想。
他放下了手中的剑,身上的血越流越多,肩胛骨被长剑洞穿,他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只是漠然地抬头看着低垂的夜空,仿若行尸走肉。
浑身的伤口在此刻齐齐作痛,痛楚直抵心扉。
门外的贺之砚握拳猛咳起来,踉跄着转身离开,点点鲜血在掌中洇开。
萧霜珏如毒蛇般的话语,仍不停在脑中回响。
她嗤笑着,被手下搀扶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气息奄奄的他,脖颈上的红痕几乎青紫。
“她若是知道你手上沾着那么多人的血,会作何反应呢?”
16. 炮灰白月光15
普济寺通往山下的山路上,一辆马车正在疾驰。
晨雾蔼蔼,一路上畅通无阻,凉爽的山风吹动车上四角悬挂的银铃,清脆悦耳,格外惬意,可车内和车外的人都无心关注。
贺之砚眉眼冷淡,单手驾着马车,全副心神却都放在了车内的阿离身上。
可身后的马车里一点声音也无,若不是偶尔能听见阿离清浅的呼吸,他几乎要以为车内并没有人。
今日一早,许令嘉找到了他,转告了阿离的一句话。
她想下山回家。
“她的身子还没好全。”贺之砚垂眸听完,只说了这一句话。
许令嘉挑眉,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阿离说她知道你会这样说,但这是她的意思。”
贺之砚看向她,双眸深深。
许令嘉长长叹了口气,语气认真:“这话原不该我来说的,但你们兄妹这样僵持着,两个人都不好受,何苦来哉?”
“阿离她,不止病了这么简单吧?”
贺之砚瞳孔紧缩,没有回答。
许令嘉说罢,也不看贺之砚的表情,转身大步离开了这里,心里琢磨起阿离与她说的另一件事。
马车里的阿离把玩着一块玉佩,他们下山前,延净已经醒来被接回了普济寺,临行前托人拿了一个包袱给她。
这是那个少年留在延净房里的包袱,里面都是些寻常衣物,阿离手上这枚玉佩是包袱里唯一值钱的东西。
她将玉佩对着光,细细看了许久,终于发现这玉佩的内壁上刻着一个小字,隋。
阿离凝神想了许久,也没想出自己或是父亲曾与哪个姓隋的人结过怨。
而如今想来,就连那少年晕倒在山路上,被延净救起,大约都不是巧合。
阿离的目光回到那只包袱上,发现其中还有几根女孩用的绑头绳,她越发疑惑。
一个时辰后,马车刚在贺家门前停下。
刚一停稳,巷口便有一人飞快地冲了过来,贺之砚抬手将下车的阿离护在身后,瞳色瞬间冷了下去。
阿离愣了一下,垂眸遮住眼底的黯淡,躲开他的手臂,向着来人道:“石大哥,你怎么来了?”
贺之砚缓缓收回手,布满血丝的眼里头一次浮现出慌乱。
石长安终于跑到两人近前,双手撑着膝盖气喘如牛:“你们总算回来了,贺、贺伯父他出事了!”
这话如一道惊雷,砸在阿离心头。
她大惊失色,连忙追问:“我父亲怎么了?”
石长安两腿战战,气喘如牛,干脆一下跌坐到地上:“半月前太后娘娘的病就不太好,医官院研究许久制了个新方子,太后娘娘吃后果然有好转,宫里便放了医官院诸位大人回来,只留日常负责太后娘娘身体康健的四位大人仍守着。”
贺父就是在这时候出宫的,他简单梳洗了一下,便收拾好行李准备雇车上普济寺。
“可不知为何,昨日太后娘娘服药后突然昏倒,气息全无,”石长安回忆着在集市上听到的议论,面色焦急,“皇上震怒之下,派御林军将医官院各位大人都拘禁了起来。”
“若是太后娘娘醒不过来,只怕整个医官院都要跟着陪葬!”
听到这消息的石长安连菜摊都不要了,托隔壁的叔伯帮忙看一会儿,连忙拔腿奔回了贺家。
可贺家兄妹俩此时都不在家,他不知道该怎么联系他们,便只能蹲在巷口等他们回来,好在没多久就看见了贺家的马车。
阿离又惊又急地转头看向院门,门虚掩着,显然是贺父准备出门时被突然带走了。
她仿佛承受不住打击般,后退了几步,贺之砚从方才起就关注着阿离的一举一动,连忙扶住她。
石长安急得又站起来,向阿离走近几步:“听说现下除了院首等几位大人,医官院大半官员都下了大狱,朝廷说七日后处斩,贺姑娘你说这可怎么办啊?!”
七日后处斩。
阿离只觉脑中轰鸣不止,指尖深深陷进掌心。
*
朱雀大街第三重青石牌坊后,七丈宽的石阶两侧蹲着石雕獬豸,蟠螭纹铜钉大门浸在夕阳里,将上面悬着的御笔亲题的丞相府三字,照得有些失了光泽。
近日丞相府的境况,与当日宴席天差地别。
二公子受伤,丞相大人整日阴沉着脸,不见一丝笑意,下人们自然连大气也不敢喘,生怕一个不小心触了主人家的霉头。
阿田是上月才进府的小厮,托了关系被分到二公子的连云轩伺候。
二公子性情温和,从不为难下人,又是未来府里的主子,这本是一件再美不过的差事了,谁成想没伺候几日,二公子就伤了腿,在院中养伤。
病中的二公子好似换了一个人,脾气变得阴沉不定,对他们动辄打骂,阿田一看见他,双腿就吓得站不住。
今日又轮到他去厨房取二公子每日要喝的药,阿田提着东西在连云轩外转了又转,犹豫着不敢进去。
一回身,却见二公子贴身伺候的明行往这边来了。
阿田连忙迎上去,赔着笑脸:“好哥哥,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明行瞥一眼他手上提着的东西,皱眉:“怎么还不送进去?耽误公子吃药可要你好看。”
阿田缩了缩脖子,嘿嘿一笑。
明行一下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胆子小成这样?二公子又不会吃了你。”
阿田苦着脸,低声嘟囔:“从前的二公子是不会,可……都怪那该死的贼人,害得二公子这般!”
明行瞪他一眼,他立刻住了嘴。
“管住自己的嘴,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明行将阿田手里提着的东西接过来,没好气,“去去去,躲懒去吧!”
阿田如蒙大赦,撒腿就跑:“改日请哥哥喝酒!”
明行翻了个白眼,提着汤药跨过门槛,不自觉放轻了脚步。
裴邈的伤养了数日,此刻并没有躺在床上,他正坐在棋盘边,一手执白,一手执黑,与自己对弈。
若是忽略他不自然的腿和面上阴郁的神情,当真是一幅赏心图景。
见明行进来,他瞟了一眼,神情阴恻恻的:“梁子濯那边的消息可到了?”
“方才到的,小的一见便赶紧送来给公子。”明行将汤药放下,从怀中取出一支极细的竹筒,双手递上。
裴邈接过来,拧开竹筒,取出其中的纸条。
明行恭敬立在一边,眼神不自觉落到裴邈的腿上,想起前日太医与大人私下所说的话,二公子的腿怕是好不了了。
正想着,门外通报,大人来了。
裴邈将竹筒和纸条收入袖中,目光回到棋盘上。
裴修远一进门,便问他:“为何要将医官院众人皆拘禁下狱?这其中可有好几个我们的人。”
裴邈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伤腿:“父亲这一局已筹谋许久,若不是万不得已,儿子也不会临时改变计划,那几个人不会有事。”
裴修远不置可否,捏了捏眉头。
如今太后病倒,今日朝堂上再提皇上亲政一事,要他们三位辅政大臣还政,接着地方官员奏报多地有时疫兴起,请求朝廷派人赈灾,西北一带又再起边患,文臣武将吵起来就没完。
裴修远站在最前面,对后方的争吵置若罔闻,不过是蚍蜉撼树,自不量力。
他只是望向最上方的宝座,瞥见少帝抖得不行的模样,心中冷笑,这样的人怎能坐拥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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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将他推上皇位,还真是一步好棋。
裴修远眼中浮现一丝得意,呷了一口茶,拧眉:“那个姓贺的医官便是伤你之人?”
他知道儿子近日对这户姓贺的小官家分外关注,一直在调查他们。
裴邈摇头,面露不屑:“自然不是,他们哪有这样大的本事。”
那日之事实在蹊跷,他与梁子濯临时起意相约去城郊打猎,却不想骑马穿过一座小山坡时,那马突然加速狂奔。
这马场是他常去的那家,选出的马不可能有问题。
裴邈心中大惊,连忙抓紧手中的缰绳,双腿夹紧马腹,可那马却像是是发了狂一般,不停狂蹬甩头,带着裴邈冲向了不远处的深林,他试图控制住这匹马,可最终还是力竭被甩了下来,狠狠撞到了一旁的树干,不省人事。
之后,裴邈手下的人检查后发现,出事的那匹马浑身上下并无异常,吃喝的东西、马厩、马鞍皆无问题,拷打了马场的人也一无所获。
裴修远放下茶盏,语气平淡:“如今正是关键的时候,宫里宫外都乱着,一时有些顾不上你这边,不过当日伤你的人,为父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谋害豪门贵子,当朝官员,可是闻所未闻,这是对裴家的挑衅。
裴邈连眼皮也没抬一下,捻了一颗白子:“多谢父亲。”
裴修远没计较他这个态度,顿了顿,想到什么事,朝门外道:“都拿进来吧。”
话音刚落,便有仆人将几只箱子抬了进来。
裴修远随意指了指:“你受伤后,你母亲关切得紧,四处求医问药,这些都是你母亲周家那边送来的。”
闻言,裴邈面色更冷几分:“是吗?”
裴修远的表情依旧十分淡然,他转过身,执起黑子:“你我父子,手谈一局?”
“啪嗒”一声,白玉棋子掉在棋盘中间,发出清脆的响声。
裴邈手指垂下,直视裴修远的眼睛:“我累了,父亲。”
“更何况,儿子的棋下得并不好,兄长的棋艺才更适合与父亲对弈。”
裴修远眯着眼睛看向自己这个已然长大的儿子,他的面容与自己有八分相像,果决狠厉,不像逍儿,长得像他的母亲,性情也随了他母亲的优柔寡断。
良久,裴修远才开口,将棋子丢回棋篓:“既累了,那便改日再下。”
就在他即将踏出房门时,裴邈再次出声:“当年兄长也是这般为父亲的大局让路的吗?连亲生骨肉的死都可以忘记?”
此言一出,连云轩的人跪了满地。
裴修远回身,面色阴沉如水:“这些你都是听谁说的?”
裴邈扶着桌子起身,眼中是再也压抑不住的痛苦:“兄长当年身死,父亲你不过假惺惺地掉了几滴泪!派出去的手下搜寻凶手无果,便这样轻而易举地放弃了?!”
“黄口小儿懂什么?!”裴修远忽然暴怒起来,目光如刀,“你今日多次顶撞为父,可还记得为人子的孝道?”
“那父亲呢?可有尽过为父的责任?!”裴邈猛地将桌上的棋盘扫落,眼中的怒火和失望如有实质。
“你!”
眼看着父子俩间的气氛陡然变得剑拔弩张,忽然门房来人通报,门前有一位自称姓贺的小姐,来拜访二公子。
裴修远骤然收起情绪,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裴邈眼中阴郁更盛,良久,转头看向书房中挂起的那幅画。
眼睁睁看着自小敬爱的兄长死于非命,凶手却逃之夭夭,他只恨自己无能。
这么多年,他一直记得那凶手的身影,一刻也不敢忘。
裴邈忽地露出一个笑。
“好生请贺小姐进来。”
17. 炮灰白月光16
夏日的雨说下就下,阿离站在丞相府的门廊下,伸手接了一把雨丝。
雨滴冰凉,顺着袖口划入衣裳内,不由打了个冷战。
阿离放下手,远远看见方才去通报的小厮回来了,她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会意,举起伞随他迈入府内。
裴邈是在月上堂见的阿离,他坐在上首,见阿离婷婷袅袅地走近。
“阿离贸然来访,还请裴公子见谅。”她深深地福了一礼,心中忐忑不安。
裴邈脸上重新挂起往常的笑,似乎并不意外阿离的到来,抬手请起:“怎会?贺姑娘请坐。”
他的目光从阿离的脸上扫过,见她脸色苍白,眼底乌青,一副惊吓不已的模样,眸光深了几分,却又有些失望。
不过他本就没想过能一击而中,如今这般也算意料之中。
阿离谢过,落座。
有仆人奉上热茶,阿离捧在冰凉的手心里,只觉心中也安定不少,她低着头,打量的眼神恰好落在裴邈的腿上。
裴邈脸上完美的笑意一僵:“贺姑娘此来是为何事?”
阿离这时才将袖中的东西递出:“这是我父亲特制的药膏,可治寻常的跌倒损伤,也能深入肌理,帮助筋骨重塑。”
裴邈微微一愣,示意明行接过来。
阿离见他接下,心中也松了一口气:“裴公子此番伤了筋骨,自是要好好养上一段时日,不可心急,相信裴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恢复如初的。”
裴邈淡笑,眼神平淡无波:“那就承贺小姐吉言,也谢过令尊的药膏。”
阿离抿唇笑笑,长睫垂落,勾出一个轻颤的弧度。
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阿离再抬眼,因羞愧而微微红了脸:“不知裴公子可有听说近来医官院之事?”
裴邈回神:“略有耳闻。”
阿离放在膝上的双手紧紧攥着:“我父亲也被牵涉其中,下了狱,可我父亲并不负责太后的康健……裴公子可知,这次为何会牵连这么多人?”
堂内静了片刻,阿离心中惴惴不安。
“这,我也不知,”裴邈漫不经心的声音再度响起,他紧盯着阿离,仿佛在欣赏她此刻的表情,“不过……”
阿离抬头,似乎没有察觉到裴邈语气的不对。
裴邈定定地看着她,面上浮起认真的神情:“裴某与贺大人虽相交不深,却甚是投契,此番他有事,定然会尽我所能相助。”
“更何况,还有贺小姐……”
阿离瞬间泪光盈盈,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急忙道:“若裴公子愿施以援手,我们一家感激不尽,深谢公子大恩!”
裴邈想要站起身将阿离扶起来,可似乎是牵扯到了伤处,眼看就要跌倒,阿离及时扶住了他。
裴邈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阿离身上,阿离垂下头,面飞红霞,眼中却是彻骨的寒意。
陷害父亲的人,就是他。
从连云轩出来后,阿离婉拒了仆人的带路:“前面便是大门了,我自行出去就是,劳烦了。”
仆人看了看前方的路,应声退下。
阿离转过拐角,面前出现一张熟悉的脸。
“……宋嬷嬷?”她停住脚步,分外惊讶。
宋嬷嬷朝她福了一礼,露出一个和善的笑:“贺小姐,我们夫人有请。”
*
阿离从丞相府的马车下来时,已是黄昏时分。
马车刚停在贺家门前,院门恰好从里面打开,是贺之砚。
他似乎没有看出这是丞相府的马车,径直走到阿离面前,及时扶住了晕眩的她。
得知贺父的事后她惊惶无措,又在病中,已是强弩之末,下车后连话也没说一句,就晕倒在贺之砚怀里。
再次醒来,夜已深。
床边灯火明灭,整个贺家安静得连蝉鸣声也听得一清二楚。
阿离试着坐起身,浑身却虚浮无力,一点力气也用不上。
再抬眼,贺之砚端着药碗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似乎是没想到阿离会在这时醒来,他的脚步倏然停住。
阿离也怔住了,两人隔着烛火远远相视,谁也没有动作。
这一眼,如隔天涯。
阿离不自觉地又想到那一夜的惨烈。
这些天的每一晚,那些画面都会在她脑中回放,一次又一次,仿佛这场梦魇永远没有尽头。
那人的头颅被一剑斩断,鲜血喷涌,却还死死地盯着阿离,那双眼睛里有诧异、有不甘、有怨毒,也有悲哀。
这人恩将仇报要杀她,谁料自己却身死,得到了应有的报应,阿离本该如释重负,可只要一闭上眼,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就会出现。
可最让她心惊的,还是贺之砚。
阿离放在被子下的手猛然抓紧。
那日的暗夜下,他的衣摆扫过血泊,踏碎满室暗光,抬手为她拭去泪痕的姿态与往日替她擦去糖渍时一般温柔。
阿离下意识偏头躲开,牙齿生生咬破嘴唇,血腥味在口中蔓延。
贺之砚眼眸更暗,温柔又强势地扣住她的下巴,长指在唇边缓缓摩挲了一下,仿佛只是为了确认她的温度,漆黑双眸中翻涌着阿离看不懂的汹涌情愫,一寸一寸扫过她的每一处。
喉间发出短促的呜咽,阿离浑身紧绷,连呼吸也忘记了,胸腔炸开似地疼。
眼前这个森冷凌厉、令人不寒而栗的人,与平日里那个寡言冷清却细致温和的兄长判若两人。
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如今阿离望向他,心底除了畏惧,还是畏惧。
片刻,贺之砚垂下狭长的黑眸,沉默地将药碗和蜜饯放在离床边不远的桌上,而后朝门口的方向走去,整个过程都没有再看阿离一眼。
凝视着贺之砚远去的背影,阿离眼前顿时闪过许多画面,最终定格在一家人在贺母忌辰前一晚,在外面的院子开怀畅饮的时刻。
她的鼻尖发酸,恍惚间,有什么东西被摇晃的灯火模糊成了一片。
阿离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喊住他,贺之砚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视线中。
*
晚饭后,贺之砚瞥见院中的石桌上放着两封信,可放信的人却不在这里。
他打量片刻,拆开其中一封给他的信。
信中只有一句话,他很快读完,手指却缓缓抚上了那与自己极其相似的字迹。
贺之砚长身而立,眸中倒映着清冷的月色,如深潭上一叶扁舟,不知该飘向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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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顿好家中事后,他趁着夜色离开了小院。
阿离听到院门下锁的声音,一点点挪下床,坐到桌前点了一支安神香,因生病而混沌的思绪终于清醒了几分。
那两封信,一封是给兄长的,一封是给许令嘉的,现下兄长应是替她将信送去了辅国公府。
阿离呼吸急促,额头冒出点点冷汗,她探了探自己的脉象,比白日更严重了,若再不对症医治,只怕……
她收回忧虑的目光,深吸一口气,排出脑中的纷乱,搭上自己的腕脉。
沉吟片刻,她在纸上写了些什么,而后将怀中另一张纸铺开在旁边,对比起来。
须臾,她将两张纸拿起放在灯下,如阿离所想,自己的脉象与那名少年的看上去似乎一模一样。
持续多日的高热,全身乏力,这是风寒的症状,想来是那夜惊惧出汗,又外感风寒所致。
可那名少年却还伴有不时的呕吐和腹泻,严重时甚至会抽搐疼痛。
这便不是普通的风寒,而是疫病。
当时她见那少年瘦弱不堪,看上去很久没有正常进食,只以为是他身体底子差,才致此般症状,并没有往疫病方向深想。
夜风吹进屋子,阿离连连咳嗽起来,几乎握不住手中的毛笔。
生病第二日,身体上的反应加上那少年的脉象,让她忍不住猜测自己的病不同寻常,只是前几日情绪起伏不安,表症也有些反复,直到此时才有精力看清。
她并没有染上疫病。
那时开给那少年的药方只能暂时减缓风寒的症状,却无法根治。
阿离强撑着身上的不适,尽力坐稳在桌前,将那少年的几次脉象和症状一一记载在案。
她看出那少年并非京城人士,身上带着疫病进入到了京城,只怕一路上被他传染的人已不止一人。
灯下,阿离专注伏案书写,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目光沉静认真,不觉夜幕深沉。
她比照着从前在书中看到的内容,写下了数十种可治疫病的药材,想了想又划掉其中两样。
只可惜,这张药方还有许多未确认的东西,未可知它的药效。
阿离扶着桌子站起身,眼前忽然一阵发黑,她慌乱抓住桌沿,稳住了身形。
过了许久,等眩晕的感觉消失后,阿离走到窗前关上窗,又回身披上衣裳,提着紫铃花灯朝贺父的书房走去。
她心中有些疑惑,还需翻看医书才能确认。
才打开自己的房门,就见整间小院每个角落都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月兔、黄鹂、仙子……走廊、屋角处处都是,照得整间院子如同白昼。
即使阿离身有眼疾,行走也不会受限。
她向前走了几步,只觉得那些花灯看上去格外眼熟。
阿离神色有一瞬间的迷茫,而后才想起来,这是从前还在家乡时,每逢大小节日,她总要拖着贺之砚去集市上买上一堆,她囊中羞涩,回回都是贺之砚跟在她身后付钱。
少时的她心性不定,这些花灯点过一次便被她忘在脑后。
阿离愣在门前,夜风袭袭,无措感深深涌上心头。
她咬唇,艰难地呼出几口气,风吹过的眼圈不争气地红了。
18. 炮灰白月光17
京城边上有一家福源客栈,是自南往北入京,距城门最近的一家客栈。
客栈就开在驿道旁,几乎是进京的必经之路,但要价较其他客栈高出两倍不止。
尽管如此,福源客栈每日的客人却只多不少,不仅大户人家,就连一些平民百姓都愿意拿出大半盘缠,只为能在这里住一夜。
究其缘由,不过是当下流贼猖獗,肆意抢杀,即使在天子脚下,皇城周边,也时不时发生流贼劫财杀人的恶闻。
而这几年中,独独这家客栈始终风平浪静,从未出现过意外,故而即使它漫天要价,要进京的百姓们也是挤破了头想要住进去,只为求个平安。
因而坊间一直有传闻,这家客栈背后的东家是皇城里某个权贵大族,故能得其庇佑,不受流贼侵扰。
夜色深沉,客栈的门前挂起了红色的纸灯笼,灯笼在闷热的夏风中微微摇晃,像是一簇簇跳动的鬼火。
大堂里的伙计正在打瞌睡,忽地面前一声响动,一个看不清面容的黑衣人敲了敲柜台。
“客官要打尖还是住店——”
黑衣人抬手,亮出手中的令牌,伙计的瞌睡醒了大半,不再多问,将他引上三楼最东面的房间。
房中人闻声起身,神情严肃:“之砚,什么事这么急?我白日里一接到你的传信,就立刻往回赶,究竟出什么事了?”
卞氏镖局的总局在江南,京城中也设了联络点,正是福源客栈。
贺之砚放下头上兜帽:“坐,我与你细说。”
卞谒这才注意到他的脸色不好:“你受伤了?”
“嗯,夜行阁的人找过来了。”贺之砚轻描淡写地说道,将桌上倒满的酒一饮而尽,带出眉眼间的一丝疲惫。
卞谒心下一惊,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贺之砚的身份一直是个秘密,就连自己也是去年才知晓,连忙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贺之砚望向窗外浓重的夜色,目光沉沉。
……
“所以你是疑心,裴邈已经认出了你就是五年前杀害他兄长的人,为报复才使得贺伯父被牵连下狱?”
贺之砚饮下一口酒,微微点头。
卞谒皱眉:“可是与他有仇的人是你,为何要舍近求远去陷害贺伯父?派人找你寻仇不是更直接么?”
“那是因为他曾这样做过,但是失败了。”贺之砚凝视着杯中酒,眼底幽深。
卞谒这才恍然大悟,一拍桌子道:“是了!你在晋地遭遇的第二次刺杀,我们追查的线索就断在裴家的一个远房族人。”
“还有入京后那次。”贺之砚补充道。
卞谒沉默下来,抬眼:“所以你预备怎么做?”
贺之砚把玩着酒杯:“我记得我们在京中有许多线人,其中不乏朝堂各部。”
卞谒一下子明白过来,愕然道:“难道你是想?”
贺之砚目光陡然锐利:“是,但凭我一人之力无法办到。”
“可是这事不是那么简单的,”卞谒缓缓直起身,担忧地看着贺之砚,“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我们也难救你。”
贺之砚却似毫不在意,习惯性地摩挲着腰间的药囊,他知道阿离心中最重要的人是谁,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他都会护住贺父的平安。
哪怕是用他的命。
更何况,这是他带来的恶果,应当由他去结束。
卞谒看着贺之砚面上眷恋又自嘲的神情,想到他过去总是一言不发,孤僻冷寂,唯有谈到贺伯父和贺姑娘时,才有点鲜活的人气。
他拍了拍贺之砚的肩膀:“既然已经决定了,就不要顾虑那么多,镖局的兄弟们都会全力相助!”
贺之砚浓墨般的双眸颤动几分,后退两步,朝卞谒郑重一揖:“此番仗义相助,之砚铭记五内,将来必当回报!”
卞谒连忙扶住他的手:“你我是平辈的朋友,何须行此大礼?”
贺之砚又道:“此事危险重重,若是不慎暴露身份,只怕会为镖局招来祸患。”
卞谒却冷笑一声,眼中升起嘲讽:“先不说我卞氏镖局不是无名之辈,如今朝廷连自己都管不好,更何况我们这样的江湖人,我们往市井街巷里一钻,就如泥牛入海,他们翻出天也寻不到我们的踪迹。”
说罢,他一把揽住贺之砚的肩,朗声笑道:“既然说是兄弟,就没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等这事结束,你还欠兄弟们一顿酒,定要喝个不醉不归!”
*
因尚有事务要处理,卞谒与贺之砚商讨了片刻就先行离开,贺之砚独自一人在房中坐了许久,才起身下楼。
他将喝空的酒坛扔给柜台后的伙计,重新戴上兜帽隐入黑暗中。
夜已很深了,周遭一片死寂,只有杂草被野风拂过的簌簌声。
喝了酒的贺之砚神色依旧,只是双眸比平日朦胧几分,酒气蒸腾,他又想起过去的事来。
他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开始杀人的,自他有记忆起,学得最好的事就是如何干净利落地结束别人的性命。
他的手放到腰间的玄剑上,手指从剑柄上拂过,每次刀刃入肉的震颤都刻在他的骨髓里。
他杀过许多人,在那之前他不知道这些人的身份和过去,每次拔剑,这些人都会露出或求饶,或咒骂,或绝望的神情,可这丝毫都不会延缓他出剑的动作。
数年间,他机械着执行阁主交办的任务,什么都影响不了他,那双藏在斗篷下的黑眸总是冷静而麻木的。
二百七十四。
二百七十四次任务。
贺之砚以为这浑浑噩噩的几年,他的记忆早已模糊,却原来,每一次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一张张濒死前的脸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嗜血成性,罪孽深重。
夜风忽然大了些,连野草摩擦的沙沙声也变得清晰起来。
贺之砚眸光微闪,一声极其细微的破空声响起,袖中的短箭已瞬间飞了出去。
萧霜珏足尖轻移,倏然向后侧方滑开,颈间的一缕发丝被削断,缓缓飘落在地。
贺之砚回身,眼中杀意弥漫。
萧霜珏将目光从地上收回,看上去心情不错:“又见面了。”
贺之砚并不看她,手上青筋绷起,蓄势待发。
萧霜珏勾唇一笑,双手抱在胸前,慢慢走近:“又要打?可我不想和你打。”
说罢,她站定在原地,连霜华剑都没有带,似乎真的没有出手的想法。
贺之砚皱眉,却并没有放下警惕。
萧霜珏见他仍是一副防备的模样,又道:“我若是想杀你,普济寺那一夜就杀了,何必等到今日?”
普济寺上那一夜,她故意提到贺离,不想贺之砚果然分了神,她趁机重伤贺之砚,阁里手下一拥而上,将他逼至了绝路。
可在最后一刻,她却忽然收起了杀他之心。
萧霜珏眼底浮现一丝忧虑,近年来,夜行阁在江湖中的名望和势力大不如前,阁中人手青黄不接,渐渐有式微之态,阁中众人也人心涣散。
夜行阁是母亲一手创立,又独力支撑多年,她的忧心萧霜珏都看在眼里。
她唯有母亲一个亲人,不管如何她都要帮母亲保住夜行阁。
虽母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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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思是将贺之砚当场处决,但萧霜珏却觉得,若能将这个叛逃五年之久的人带回阁中,重新为阁中做事,比直接杀了他更加有用。
如今,这个机会就来了。
萧霜珏眸光轻转:“听说,当年救你之人,那个姓贺的医官近日因事下狱,不日便要问斩了?”
贺之砚面色更冷几分,微眯了眯眼。
她接着道:“他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难道你真要眼睁睁看着他丢了性命?”
“所以呢?”贺之砚寒意的目光扫过她的脸。
萧霜珏却慢条斯理地整理起手上的腕带,神情从容:“若我母亲允准你重回夜行阁,你还会如今日这般态度吗?”
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可笑的事情,贺之砚唇边浮起一丝冷意,不再废话,玄剑飞出直刺不远处的女子。
萧霜珏飞身向后,躲过了这一击,跃身上了一旁的槐树。
“母亲是个能容人又惜才的人,只要你肯随我回去,她不会为难你的。”
贺之砚并未停下出招的动作,一脸漠然:“去如何,不去又如何?”
“回夜行阁,则从前的一切一笔勾销,你继续为夜行阁做事,阁中是不会亏待你的。”萧霜珏闪躲着轻巧落地。
“若不然,”她话锋一转,绕起胸前垂落的一缕发丝,“你是我夜行阁的人,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贺公子最好能牢记这一点。”
贺之砚收剑,依旧是冷眼相待:“我是何人不由不相干的人说了算。”
“贺公子如今还有心情说笑,看来是已找到了帮手,能帮你救出那个姓贺的?”萧霜珏回头看了一眼福源客栈,眼底是不加掩饰的嫌弃,“就凭镖局的那群废物吗?还是靠你那个妹妹去丞相府求人?”
贺之砚瞳孔微缩,第一次直视她,眸底暗潮汹涌:“你跟踪她。”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语气。
萧霜珏噗嗤一笑:“今日你妹妹从丞相府的马车上下来,你不也瞧见了吗?她倒是比你机灵,知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的道理,见唯一的兄长是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废物,救不出她父亲,自然要转投丞相府独子的怀抱。”
白日的场景重又浮现在眼前,贺之砚的眼神闪烁了一瞬。
“这才对嘛。”
萧霜珏笑得甜美,朝他缓缓踱步,语气满含诱惑:“你回夜行阁,就连那个姓贺的小官,我也有办法不费吹灰之力将他从牢里救出来。”
“不回,那便是与我夜行阁作对,作为见面礼,我不介意提前送那个姓贺的医官上路。”
夜行阁在朝堂中有多少暗桩,这些暗桩能发挥多大的作用,贺之砚再清楚不过,当年他失忆前最后一次任务,委托便是来自宫中。
权衡利弊,是他此刻最应该做的事。
贺之砚敛眉,瞳仁幽深,再抬头,神情已不似最初那般冷硬:“姑娘当真以为,这世间万事都能随着姑娘的心意发展吗?”
萧霜珏顿了一下,嘴角挑起一个弧度:“我倒不知道,这世间还有什么东西是我得不到的。”
她绕着贺之砚转了一圈:“难道你就甘心一辈子待在那个小院子里,靠这些破破烂烂的草药过活?过去的你可是自由来去各处,遇战鲜逢敌手的江湖高手,何其潇洒。”
贺之砚心下冷笑,垂眸若有所思。
“只要我回夜行阁,你们便能救出他?”
“自然。”
“我答应你。”
萧霜珏眼尾轻扬,格外妩媚动人:“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不若今夜便随我回阁中,免得夜长梦多。”
“你说是不是,公子?”
19. 炮灰白月光18
收到信的第二日一早,许令嘉敲响了贺家的门。
信中所写实在过于惊骇,她心中有许多疑问,必得当面问问阿离。
还未坐下,许令嘉就将阿离所托之事一一道出:“今晨我兄长已经进宫去看望太后了,相信事情很快就会有转机,你别太着急。”
阿离昨日夜间已退了烧,瞧着精神好了许多,眼含感激:“多谢。”
“还有你让我查的那个少年,也有些消息了。”
许令嘉比她早回京一日,带着阿离绘的像,动作很快地查到了那少年在京城的行踪。
那少年是在五月前入京的,没有住客栈,而是住在城郊的破庙里,看上去没有什么银钱,连衣裳也是破破烂烂的。
他白日的时候总会去京兆尹府前转悠,一待就是大半天。
附近的几个乞丐记得清楚,见他总盯着门前的鸣冤鼓瞧,又不进去,不知想做什么。
且初入京时,少年身边时常跟着一个小姑娘,可后来有一天那个小姑娘却不见了。
两人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刑部侍郎府附近的街巷。
刑部侍郎。
阿离想起那日裴丞相寿宴在丞相府门前的男子,他好像就是侍郎之子梁子濯,与裴邈关系极为要好。
“那之后便再没人见过他们,也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吗?”阿离思索着问道。
许令嘉摇摇头:“父亲和兄长都曾给过我一些人手,我将这些人都派了出去,但确实只查到这些。”
她靠近阿离一些,低声道:“你在信中所写的,都是真的吗?”
阿离给许令嘉的信中,除了请她说动辅国公进宫,还有一件事。
那日她从裴邈的连云轩出来后,遇见了裴夫人身边的宋嬷嬷。
裴夫人并没有在靖永堂见她,而是选在阜园的一处水榭,四周开阔,连下人们也只是远远地站在外围。
阿离走近水榭时,一身华服的裴夫人正背对着她喂湖中的鲤鱼。
“裴夫人。”
裴夫人并没有回身,又撒下些鱼饵:“你来了,坐。”
阿离却没有动作:“不知夫人唤阿离来此处,所为何事?”
正是盛夏,湖中荷叶连天,微风拂过,送来阵阵清香。
“半月前,府里的地牢关了一个小女孩进去,那之后,宋嬷嬷有一次曾在后门处见过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年,鬼鬼祟祟的。”
府中有地牢一事,在裴修远与她成亲后的第二日,裴修远就告诉她了,她那时还以为是遇到了可以坦诚相对的郎君。
那一日她送食盒去裴修远的书房,正巧看见一行人往地牢的方向去了,据她所知,府里的地牢已经许久没有关过人了,便多看了两眼,结果那行人中看到了一个昏迷不醒的小女孩。
裴夫人平淡的声音随着微风传进阿离耳中,阿离瞬间想到了普济寺上的那个少年,还有他包袱中的几根头绳。
阿离按捺住狂跳的心:“夫人,可知那个女孩是何身份?”
裴夫人优雅华贵的背影似乎顿了一下,接着阿离听到她的声音。
“前些日子,我见他们抬了些东西出来,从后门运出去了,那之后厨房便不再往地牢送饭了。”
她的语气毫无波动,仿佛在说今日天气极好,晚膳摆在哪儿这样的寻常话。
阿离却惊得久久不能动作,明明是夏日,身上却冒出一片冷汗。
“夫人是说——”
“出来许久,我也累了,”裴夫人忽然回身,打断了阿离未尽的话,她凭栏而靠,姿态慵懒,“今日就说到这吧,只当没有今日这事,往后也不必再见。”
许令嘉见阿离迟迟不说话,性急地又问了一遍:“信里那些是真的吗?”
阿离缓缓点头,接着她拿出一只包袱递给许令嘉:“这个是那少年的随身之物,我留着也没有用,拜托许小姐交给国公爷,也许能排上用场。”
许令嘉看着那只包袱,眼神几番变化:“若这一切都是真的,那这东西能帮我兄长大忙。”
*
送许令嘉出门后,阿离才发现贺之砚的房门紧闭,透过窗沿见他白日里也点着灯。
她强迫自己不要注意,往回走着,脚步却不自觉放缓。
在自己的房门前犹豫许久,阿离调转方向,朝贺之砚的房间走去。
短短的一段距离,阿离却觉得走了很远很远。
她站定在门前,数次抬起手又放下,经历过那些事后,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兄长”。
阿离忽然有些后悔,迅速收回手,往后挪动步子,可还不等她转身,屋里传来一声闷哼声,像是伤到了极致。
阿离猛地推开门,闯了进去:“兄长!”
可屋里却没有传来熟悉的回应。
床上,贺之砚面如金纸,了无生机地躺在那里,鲜血再次染红了他的脸和身体,连床褥都浸满了鲜血,似乎浑身的血都已流尽。
阿离再也顾不得许多,朝贺之砚奔去。
她扑到床边,一双手却颤抖着停在半空中,不知该如何动作。
贺之砚浑身是伤,身上的衣物破碎不堪,露出数道触目惊心的伤痕,整个人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周身萦绕着死亡的气息。
阿离只觉一颗心被狠狠揪起,一瞬间泪如雨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探了探床上人的鼻息。
还好,还好没有……
阿离支撑不住地跌坐在地,脸上已分不出汗和泪。
这日,贺家的院子再次飘来药草的苦味。
夕阳西下,贺之砚的胸膛终于有了些微弱的起伏。
他从漫长的昏迷中睁开眼,涣散无力的目光逐渐聚焦,第一眼便看到了趴在床边睡着的阿离。
贺之砚有一瞬间的恍惚,是梦吗?
他眷恋地看了许久,不舍得出声打破这个梦。
直到身前人动了动。
阿离这一觉睡得极浅,感到似乎有人正注视着她,便猛然醒了过来,正对上贺之砚安静的目光,专注深情,微微泛出湿润的光泽。
阿离不可置信地开口:“你……你醒了?”
贺之砚怔忪片刻,声音微弱,连说话都显得分外吃力:“我没事,父亲的事情你别担心,我……”
“别说了。”阿离双眼已蓄满了泪水,滴落在贺之砚的手背上。
贺之砚眼眶微红,头一次尝到心如刀绞的滋味。
是他害了父亲,也害了阿离。
他艰难坐起身,刚包扎好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涌出,他却仿若未觉,缓慢又坚定地将泣不成声的阿离拥入满是血腥气的怀中。
阿离终于也抱住了他,破碎的呜咽从喉间溢出:“我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贺之砚紧紧拥住她,身上的疼痛不及心头半分:“我说过,会永远陪着阿离的,怎么会先走呢?”
阿离重重地点头,将他抱得更紧,放任自己的眼泪无声流下。
窗外再次下起暴雨,天色阴沉下来,黑压压的乌云翻滚而来,可这一切喧嚣都被隔绝在点满烛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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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天地间只余彼此的温度和心跳。
不知过去了多久,阿离推了推贺之砚,他却纹丝不动,冰凉的侧脸贴在阿离温热的脖颈处。
阿离心跳又快起来,无奈道:“你的伤口都裂开了,我重新给你包扎一下。”
贺之砚忍不住蹭了蹭,语气是令人头疼的无所谓:“裂开便裂开吧。”
“那怎么行?”阿离想拍上贺之砚的背,看到那上面横纵交错的血痕,又狠不下心,“血再这么流下去,你还要不要命了?”
贺之砚叹了口气,终于放开了她。
阿离如蒙大赦般逃了出去。
贺之砚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直至消失在后门。
他收回手,闭眼靠在床头。
夜行阁的手段一如既往的狠辣,对待他这个叛逃又归顺之人,自然也不会手下留情,好在一切还在他的预料之中,只是这样一副残躯,能拖到回到家中才倒下,已是极限了。
阿离很快便回来了,带来了金疮药和包扎用的布条。
一室静谧,阿离剪掉最后一段布条,小心地放下贺之砚的衣服:“好了。”
阿离低头收拾着东西,头顶那道炽热的视线却不论如何也无法忽视。
她干脆伸手盖在贺之砚的眼上:“别看了,休息。”
贺之砚轻笑出声,睫毛滑过掌心,酥酥痒痒的,阿离只觉手下的温度烫得灼人,却仍坚持着没有收手。
待收拾完药箱的东西,阿离坐直了身子,看向贺之砚眼睛的方向:“兄长昨夜又去了危险的地方吗?”
她看不见贺之砚的眼睛,不知道他此刻的神情。
见他不说话,阿离接着道:“阿离知道兄长很许多不愿让我和父亲知道的事情,但是……”
她深吸了口气,细听之下声音有几分颤抖:“可不可以在做危险的事情之前,告诉阿离,不要让阿离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还有,不管怎样,都要回来。”
阿离害怕身边人的离去,害怕他们出了家门,就一去不回。
她怕,怕极了。
贺之砚沉默了许久,久到阿离的手臂酸痛,他托住阿离的手:“那夜的事……”
他没有说完,阿离却懂得他的意思,她摇摇头,意识到贺之砚此刻看不见:“那夜,兄长是为了救阿离,只是,阿离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不管是兄长伤害别人,还是别人伤害兄长,阿离都会心痛,所以在那发生之前,让阿离知道,好吗?”
她隐约能感觉到,兄长与她和父亲是不一样的人,她和父亲可以过平凡安适的生活,可兄长不行,那些她不知道的事情,如同深不见底的漩涡,不由分说地将兄长裹挟进去,把他伤得遍体鳞伤。
“只要兄长说,阿离就相信。”
说完这些藏在心里许久的话,压在阿离心头的巨石仿佛被移开了一些。
贺之砚嗓子像是被什么哽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缓缓拉下阿离的手,拿过一旁的湿手帕,执着地擦拭着上面未洗净的血痕,这是一双治病救人的手,不该、不该……和他这样的人纠缠在一起。
阿离却拉住他的衣袖:“那夜之事,兄长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贺之砚再抬眼,已收拾好纷乱的情绪,唇角牵起一个安抚的笑:“好,我将那晚之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阿离点头,眼中是藏不住的欣喜。
可仅仅几日后,天牢中传来消息,贺父突发急病,于今晨去了。
20. 炮灰白月光19
贺父突发急病,死于狱中,因是戴罪之身,连尸骨都没送还贺家。
贺家挂起满院的白,榆阳巷的街坊四邻都自发前来帮忙,一个上午的功夫便将灵堂布置好了。
素日里贺家人没少帮过他们,家里人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都会去找贺家人看诊,再去贺家的铺子拿药,比外面药铺的便宜不少,见效也快。
如今见贺家出了事,也不用人喊,自己便拿上可能用得着的东西上门来了。
石长安蹲在墙角帮着清洗茶具,可目光总忍不住飘向灵堂中间那个柔弱的身影。
崔大婶从里屋收回一叠吃过的茶具,轻手轻脚地放进清洗的木盆里:“小子,别看了。”
“贺姑娘……实在是太可怜了。”石长安愁容满面,手上动作不停。
“谁说不是呢,”崔大婶深深叹了口气,用力拧干手中的帕子,“贺姑娘一家这么好的人,老天怎么这么不开眼!”
说着她也看向灵堂中的阿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看了一圈:“贺家小子呢?一整日都没见他。”
“不知道,家中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居然一直都不在,害得贺姑娘独自一人在这里伤心。”石长安忍不住有些抱怨。
两人正说着,院门进来一个生面孔,来人鹤发长须,一身靛青常服,气度不凡,那衣裳虽不知是何布料,但一看便知是好料子。
崔大婶很是纳闷,贺家在京城中并没有什么旧友故识,加之贺家如今顶着个意图谋害太后的罪名,今日敢来祭奠的少之又少,只有他们这些街坊四邻。
这人看着就不是寻常小百姓,竟也敢上门来?
见来人站在院门许久,崔大婶把手在围裙上一擦,迎了上去:“这位大人是来祭奠上香的吗?”
来人点点头,崔大婶便将他引进了灵堂,自己又接着忙活去了。
阿离无知无觉地跪在一旁,双眼红肿不堪,泪水已经流不出来了。
来人给贺父上过三炷香后,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走到了阿离面前。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
阿离缓慢地眨动眼睛,朝他福礼。
谭松节连忙扶住她,语气温和:“快起来,若你父亲见你如此,他不知该有多痛心。”
阿离麻木地点头,谭松节见她这般模样,忍不住多道了几句:“你父亲并未受多少磋磨。”
阿离干涸的双眸终于动了一下,她抬眼,认出眼前的老者正是医官院的谭院首。
她像是看到了一线希望,眼神忽然亮起来,猛地扑过来抓住他的手:“谭大人!是不是我父亲其实并没有死,消息传错了,是不是?!”
谭松节似乎被她这样子吓住了,面色僵硬片刻,摇头否认:“贺姑娘,你父亲确实已经去了,那日是我亲自去查验的。”
“不可能!不可能!”
谭松节皱起眉头:“贺姑娘这是何苦呢?”
阿离眼中最后的光芒也终于熄灭,化为一片灰烬,她愣在原地满脸悲恸。
谭松节后退几步,眼含悲悯:“贺姑娘,节哀吧。”
节哀,节哀。
她今日已经听够了这个词。
死的人是和她相依为命的父亲,她要如何才能节哀。
*
榆阳巷外。
谭松节坐上回府的马车,想到今日朝堂上的事情,面色不算好。
一向不参与朝政的辅国公忽然向裴丞相发难,罗列了他诬陷忠良,残害百姓等数条大罪,条辞清晰,请旨将裴家一干人等下狱严审。
裴丞相显然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坚称是人蓄意构陷,请求大理寺和刑部共同查审。
他身为辅政功臣,两朝元老,在朝中拥趸不少,除小裴大人外,朝中还有大半官员都愿为他求情作保。
可辅国公同样是开国功臣,手握重兵,又一向忠心耿耿,为人低调,从不涉朝廷纷争,他所说的话,人人都能掂得出分量。
朝臣们心中各自盘算着,有几位素来忠直的老臣率先站在了辅国公一边,陆陆续续又有一些朝臣站出来请按辅国公之言处理。
裴丞相见状,痛陈数年之辛苦,如今朝廷正处内忧外患之际,背后之人此刻陷害当朝丞相,显然是欲引得朝堂动荡,届时不知会发生怎样的祸端。
辅国公却始终面色淡然,将人证物证一一传唤上堂,桩桩件件皆有依据,甚至还提到了去年隋家军谋反一事。
双方争执不下之际,后宫传来消息,昏迷数日的太后终于醒来了。
谭松节捏了捏紧皱的眉头,朝堂局势变动不安,连医官院也没法独善其身。
但至少,如今太后醒了,悬在医官院众人头上的那柄刀终于移开了一些。
他又看了一眼贺家的院门,眼中闪过一些什么,而后才开口:“回府。”
*
夜幕降临,来贺家帮忙的街坊们陆续都回去了,崔大婶擦好最后一个盘子,轻声走到阿离身后。
“阿离,婶子回去了,你早些歇着,若有事,不管多晚只管来叫我。”她怜爱地摸了摸阿离的头,温声道。
阿离微微点头,声音是许久未开口的嘶哑:“好,多谢婶子。”
见她如此,崔大婶在心里叹了口气,接着便离开了。
灵堂中间摆放着贺父生前所穿的衣物,一身孝衣的阿离跪在堂下,往日沉静纯真的双眸已然空洞。
初听闻父亲的死讯时,她几乎要昏厥过去,醒来时兄长已不在身边。
明明前几日他还告诉她,再过几日便能救出父亲,可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阿离烧掉最后一张纸钱,喃喃道:“父亲,娘亲,你们都走了,阿离一个人该怎么活下去?”
盆中的火焰静静燃烧着,无人可以回应她的话。
此时,一个不速之客却突然闯进了小院。
萧霜珏光明正大地从正门推门而进,一眼便看见了灵堂里摇摇欲坠的身影。
阿离沉浸在失去至亲的悲伤中,一时也没有发觉身后的动静,直至萧霜珏走到她身边。
“你就是贺离?”
头顶传来一道娇媚慵懒的声音,阿离愣了一下,才缓缓抬头,一袭红衣的美艳女子正俯身看着她。
阿离面露疑惑:“你是谁?”
萧霜珏打量了她几眼:“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你只要知道我是来带走贺之砚的。”
阿离平静地看向她:“为何?”
“因为,他从来都不属于这里。”萧霜珏的眼神忽然沉下来。
“你们不会真以为,贺之砚只是一个普通的江湖侠客,受伤失忆流落至乡野之地,才被你们救下吧?”
萧霜珏好整以暇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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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阿离,红唇轻启:“实话告诉你,他是我夜行阁的杀手,手上沾着数百条人命,杀人不眨眼。”
阿离一瞬间神情恍惚,跌坐在地。
她只猜到兄长的身份不同寻常,可没想到竟是如此。
可这一切,不管真假,她都要听兄长亲口和她说,而不是他人的只言片语。
良久,阿离盯着眼前跳动的火焰:“那是他的过去,与现在的事无关。”
萧霜珏轻笑一声:“那若是,贺之砚的记忆已经恢复了呢?他已经记起了自己的身份,想要回到过去的生活呢?”
兄长已经恢复了记忆?可为何他没有向她透露一点?
难道他也要在这时候离她而去吗?
阿离脸色愈发惨白,指甲惶恐不安地掐进掌心,她颤抖着垂下头,似乎大受打击。
萧霜珏见状接着道:“这五年,他都待在这方小院子里,可他迟早都会离开,你和你父亲于他而言不过是无足轻重的陌路人。”
灵堂中顷刻安静下来,盆中火焰偶尔发出一两声噼啪声,映在墙上的光影像晃动的鬼影。
“可既然兄长已有离开之意,”阿离忽然抬起头,眼中闪着跃动的火光,“这位姑娘,你为何还要来游说我呢?”
萧霜珏面色一僵。
阿离心中越发笃定,素白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下美得惊人。
她缓缓开口:“姑娘费如此口舌在我这个无足轻重之人身上,是因为兄长根本就还没有做决定。”
“我说的对吗?”
话音还未落,霜华剑已架在阿离的脖颈上。
或许是父亲的离去让她心力交瘁,无力反抗,又或是其他什么,阿离对脖颈上的利刃恍若不觉,没露出一丝怯意,这神情竟然与那夜贺之砚宁死不屈的模样有几分相像。
萧霜珏冷眼看着,只觉烦躁。
贺之砚虽已口头上答应她的要求,可她看出,叛逃这几年的生活在他心中已种下了极深的牵绊,若不及时斩掉,只怕会给将来埋下隐患。
如今,这牵绊已经除掉了一个,只剩眼前这个了。
可她并未打算杀死贺离,这般弱小的人不值得她动手,若贺离能知难而退,可免自己许多麻烦。
“姑娘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阿离沉静的眸光落到她身上,仿佛能看穿一切。
萧霜珏眼中飞快地滑过一丝慌乱,旋即嗤笑一声,霜华剑紧紧贴在阿离脖颈的皮肉上:“贺离,你未免也太天真了,你以为我不会杀你吗?”
“贺之砚这个人危险、深沉,你、你父亲与他从来不是一路人,江湖中弱肉强食,如你和你父亲这般弱者,连生死都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上,何极可笑。”
字字如刀,狠狠扎进阿离心里。
她默然几瞬,随后面不改色地正视着这个随时可能要了自己性命的人。
素来柔弱怯懦的少女此刻像是脱胎换骨。
“万物皆有灵,蝼蚁亦有蝼蚁的生存之道,若仅因一己私欲便强行毁掉他人的生活,与禽兽何异?”
她已明了眼前这女子的来意。
若是从前,她定然会顺从,会就此退缩,会自以为是地替贺之砚做决定,做永远躲在父兄身后的乖女儿、乖妹妹。
可父亲的突然离去让阿离意识到,她不能再失去身边的人了。
21. 炮灰白月光20
贺之砚这日入城时,察觉到城门防卫似乎比前些日子收紧了,巡逻的人手也加了两队。
城墙根上围着许多衣衫褴褛的人,其中一些在与城门的守军说些什么,双方一时争执不下。
贺之砚眸光微沉,压低了斗笠,快步离开了那里。
还未到落日时分,贺家小院门前却早早挂起灯了。
贺之砚走近了才发觉,门前的石阶上坐着一个人,少女环抱双膝已经睡着了。
他下意识放轻了脚步,脱下披风盖在阿离身上,小心将她抱回了房间。
将阿离放下的那一刻,她醒了过来,与贺之砚四目相对。
“兄长,你回来了。”
贺之砚注意到她眼中的水色,点点头:“我回来了。”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贺之砚愣了一下,将她鬓边的发丝别到耳后:“阿离先说吧。”
阿离窝在床头,盯着自己的指尖良久,却始终没有开口。
贺之砚也并未催促,回身点燃几盏灯:“今日可用过饭了?”
“兄长已经想起过去的事了吗?”
阿离抬眸,一瞬不瞬地看着贺之砚,昏暗中眼底盛满无措和悲伤。
当年贺之砚重伤苏醒后,阿离对这个凭空出现的大哥哥很是好奇,见他每日呆呆的,也不说话,便时常粘着他。
“父亲说你失忆了,什么是失忆?”
“书中所载失魂症便是失忆吗?”
阿离并没有在医书中见过这样的记载,见有个现成的病例在眼前,自然兴奋不已。
见贺之砚不回话,她跑回屋拿出自己的宝贝手札,蹲在一旁,一边问一边写。
“你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吗?连父母也不记得了吗?”
“你的名字是什么呢?家在哪里?”
那之后每过几日,阿离都会问一句“你想起来了吗?”,直到贺之砚不堪其扰,向贺父委婉地告了状,她才消停。
等到年岁渐长,阿离便不再问这些,她甚至在心里许愿,希望兄长永远都不要想起来,这样他们就能永远在一起。
贺之砚的背影有片刻停顿,他转身将灯盏端到床边,目光始终落在晃动的火苗上:“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灯火点亮了这一片小天地,阿离抱膝坐着,声音听不出情绪来:“忽然想起这事来,想关心关心兄长。”
贺之砚侧坐在床边,轻轻点头:“想起来了一些。”
“那兄长可有想起,在受伤之前你曾做过哪些事?”阿离将脸藏在黑暗里,一点点问出困扰自己一整夜的疑问。
屋内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阿离的身子紧绷着,不自觉地放缓了呼吸。
她一定要听他亲口说。
贺之砚眸光一滞,强压下内心的不安:“阿离……是听说了什么?”
见阿离不答话,他面上忽然浮现出一丝别扭的笑意:“阿离相信了吗?”
阿离眸光黯淡下来:“阿离是听说了一些事情,可阿离并不相信,一定要当面问问你。”
贺之砚闭了闭眼,心下一片死寂,之前所做的一切都不过白费工夫,她还是知道了那些丑陋不堪的过去。
“你从前杀过许多人吗?”
“是。”
“你一早便恢复了记忆,是吗?”
“是。”
“裴邈陷害父亲之事,与你有关,是吗?”
“是。”
阿离心中痛苦不已,借着低头的瞬间,悄悄抹掉脸颊边的湿润:“你想要回到失忆前的生活吗?”
“不,我从未想过要回去。”
贺之砚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微微偏头,整张脸被烛光照亮,没有丝毫隐藏。
阿离并未看向他,心头的绝望如杂草般疯长:“可是,你有你的过去,贺之砚也并不是你。”
贺之砚喉咙发干,试探着伸手擦掉阿离的泪水,双眼泛红:“我可以只做贺之砚吗?”
“自我记事起,我便不知道自己是谁,我的来历、我的父母,甚至我的名字,通通都不知道。”
“在那个地方,关着许许多多的像我一样的孩童,我们都没有名字,我们唯一的价值便是不停地争斗,像未开智的野兽一样搏杀撕咬,直至死亡。”
贺之砚声音沙哑,将心中那些已经结痂的伤口再次撕开,露出血淋淋的窟窿。
阿离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嘴唇微微颤抖,心头万般情绪涌现。
“是父亲和你给了我一个身份,从那一刻开始,贺之砚才真正活过来,才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而不是一具行尸走肉,一个没有感情的杀人工具。”
贺之砚将阿离的手捧起,小心翼翼地贴在脸边,姿态无比虔诚:“贺之砚从来没想过要离开,他只想做一个乡下郎中的小学徒,只做永远陪在阿离身边的人。”
他向来挺直的脊背弯得很低,仿佛在等待她的审判。
阿离感受到手心的一点湿润,只觉一把利刃毫无预兆地捅进心口,尖锐的痛楚四处蔓延,顷刻间鲜血淋漓,四分五裂。
她强忍着泪水,轻轻拥住了眼前人,手掌心的朱砂痣这一刻忽然变得鲜红如血。
贺之砚心头巨震,喉间却蓦地一腥,他尽力压制住上涌的血气,不管不顾地加深了这个拥抱。
静谧的灯火下,两人紧紧相拥。
阿离忽然“嘶”地一声,捂住了脖子。
“怎么了?”
阿离在贺之砚关切的目光下将手松开,一道明显的伤疤出现在白皙的脖颈上。
贺之砚认出这是霜华剑的痕迹。
他轻轻抚摸着那处伤疤,俯在阿离耳边:“父亲已经由我安全送出城,交由镖局的兄弟们照顾,过几日等我们出城与他们汇合,之后我们便远离京城,再也不回来了。”
“没有事先告诉你,也是事发突然,我们原本的计划并非如此。”
夜行阁横插一脚,险些害得贺父丧命,好在贺之砚及时察觉异常,暗中调换了毒药,待天牢传出贺父身死的消息后,通知镖局的人去乱葬岗将贺父救回,将原本的安排,将他藏在运货的箱子里运出城。
安置贺父的地方,只有他和卞谒两人知晓,绝对安全。
贺之砚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颈间,阿离听完,久久不能回神。
贺之砚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此时再多的解释也说不出口,是他没有处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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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离却只是苦笑一声:“兄长,你又食言了。”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又做了多少凶险的事情。
*
在阿离遣散药铺学徒的第二日,朝中传出两个大消息。
一是,当日辅国公在朝堂上控告裴丞相一事,终于有了进展:裴丞相涉草菅人命、诬陷隋家军谋反等几桩大案,且调查过程中还牵扯出太后病倒一事也与裴丞相有关。
此消息一出,满朝震惊,如今裴丞相已被索拿下狱,裴家其他人等皆囚于府中待审。
二是,少帝亲政了。
这位前朝不受宠的皇子,生母地位低下,不得宠爱,却在太子离世、先帝驾崩后,被居心叵测的权臣们推上了帝位,又被架空数年,如今,终于成为了真正的皇帝。
太后还政,权相倒台,本该是一片新气象,可朝中争议仍是不断,还有许多未完之事需要料理。
可这些,都与榆阳巷中的贺家无关了。
贺之砚将马车停在家门前,回身见阿离就要往下跳,连忙扶住她:“你身子还虚着,小心些。”
阿离一身浅紫衣裳,笑吟吟地看过去:“多谢兄长。”
家里的药铺已妥善关闭,两人将药铺中未售完的药草全部搬了回来,逐箱清点,只等明日,一同出城。
崔大婶听说他们要搬离京城,拉着阿离的手直抹泪,临走前还送了好些吃食给他们。
“太后娘娘的病究竟是怎么回事?”阿离把吃食都装进食盒,偏头看贺之砚。
他将沉甸甸的食盒接过来,放上马车:“太后娘娘其实并没有病,不过是为了一举铲除朝中的奸佞,好为皇上亲政铺路。”
所以,她才能在辅国公向丞相发难时,及时地醒过来,稳住朝局,以事情还未查明,要还丞相清白为由,令丞相近日无需上朝,再安排自己的人手调查。
贺之砚没有继续说的是,当年他刺杀裴逍的任务,同样来自这位太后娘娘。
多年前,还未入宫的太后救下了身怀有孕的夜行阁阁主,为报恩情,阁主将自己的贴身玉佩交给了她,许诺见此玉佩,夜行阁会完成她的一次委托。
只是刺杀虽成功了,却被丞相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他并没有声张,而是加快了暗中布局的脚步,这么多年裴家的势力越来越大,在朝中一呼百应,只待太后一命呜呼,丞相便能挟持少帝,坐拥天下。
院外忽然一阵吵闹,阿离放下手中的东西,推开门看过去。
只见外面围了许多人,崔大婶的儿子在人群中间,满脸焦急:“不好了!不好了!官府忽然领着一队当兵的把城门给关了,说是没有宫中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许进出!”
“这是为何啊?!”
“我在这京城里住了大半辈子,从未有过这种事情,真是没天理了!”
阿离走近,又听得崔家小子连连叫骂:“不让出城,我明日可拿什么去集市上卖?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是啊!稍有怨言,那群官兵便凶神恶煞,要打杀人呢!”
正在众人群情激奋之际,石长安白着一张脸跑过来,叫停了吵闹的人群。
“时疫……是时疫。
“京城中查出了时疫……”
22. 炮灰白月光21
时疫来势汹汹,原先只是在部分城镇,但当地官员并未重视,直至得病的人为求医不得不向外扩散,人人都争着往京城的方向去,地方才逐渐有奏本送到京城。
那时已经大批难民涌入京城,等朝廷发觉时,城中已有数百人得病,甚至连宫中的杂役宫人也有许多感染的。
可朝廷却正处于新旧交替之际,又因多年内斗,伤了根基,官员们尸位素餐,根本就疲于应对。
一时间,整个京城所有商铺关门谢客,即使在家中也紧闭门窗,人人自危,街上从未有过的萧条。
不过几日,城中因时疫死去的人已达数十人,官府只能每日将这些尸体运至城外乱葬岗,就地焚烧掩埋。
在一个寂静的清晨,思虑多日的阿离敲响了贺之砚的房门。
房门很快打开,她正欲开口,贺之砚像是一早便知她的来意:“你想为那些病患治病?”
阿离郑重点头:“如今京中情形,我不能视而不见,既然无法出城,那能救一个是一个。”
京城中原本有数家医馆,可染上时疫的人实在太多,病患如潮水般蜂拥而至,医馆根本接诊不了这么多病患。
且京城中,尚未有哪家医馆制出了能有效医治时疫的药方,诊治过的病患几服药下去并未见效,便会再次上门,与未诊治的病患混作一团,医馆根本无法维持这样的场面,更有宵小之徒混入其中,出现了偷药抢药的现象。
京城数十家医馆坚持不过五日,为保自身安全,也纷纷关了门。
出不去,又治不好,等待这些病患的就只有一条死路。
“可时疫不是一般的病,稍不注意就会染上。”贺之砚皱眉紧锁。
阿离摇摇头,眼神坚定:“以布巾覆面,可阻隔时疫传染,我再注意些,不会有事的。”
“不可!”贺之砚薄唇紧抿,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担忧,可话说出口时还是放缓了语气,“古籍上有载,布巾覆面并不能完全阻隔时疫传染,若是——”
阿离食指抵在贺之砚唇上,止住了他后面的话语:“我答应你,我会很小心的,我保证。”
“阿离……”
贺之砚注视着她格外认真的神情,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想要做一件事,他不应该阻拦的。
阿离见贺之砚神色有所缓和,继续说服他:“还记不记得我们在普济寺上遇到的那个少年,他也感染了时疫,我与他接触了,却并没有事。”
她拉住贺之砚的手,语气恳求:“而且那日之后我就一直在思考治疗时疫的方子,我心中有数的,兄长。”
贺之砚凝视她良久,轻叹一口气,回握住她的手:“既然已经想好了,那便去做吧,我陪着你。”
因贺家的药铺已关,不便再开,阿离便将坐诊的地方放到了贺家的院子里。
贺之砚将写有“医”字的青色布条缀于长竿竿头,悬在院门外,阿离抱着他的外袍在下面看着,歪头笑道:“这样挂上去,倒不像医馆,反而像家酒肆。”
贺之砚拍拍手,轻巧飞身而下,接过阿离手中的外袍:“家中还剩好几坛酒,开家酒肆也不是不行。”
“等以后我们开一家药铺,再开一家酒肆。”阿离笑得眼睛弯弯。
贺之砚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勾唇笑了笑:“进去吧。”
榆阳巷中有一家医馆仍开着这个消息,不过一日便传了出去。
最开始只是附近街巷的百姓,到后面小半个京城的病患都闻风而来,将榆阳巷堵得水泄不通。
这家医馆坐诊的仅有一个蒙着布巾的少女,看她这般年轻,说话也温温柔柔的,便有人故意闹事想多得些药草,可才一动作就被站在少女身后的少年踢飞在地,在地上滚了数圈,沾了满身的泥土。
那人反应过来后,便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叫喊:“大夫打人了啊!”
“再多言,就不止如此了。”见少年面无表情地上前了一步,那人不由缩了缩脖子。
这少年同样蒙着布巾,一双幽深的眸子却看得人心惊胆战,还是少女喊了一句“兄长”,他才停下来。
少女将一包包好的药材交给少年,少年把药包扔到闹事之人的跟前,眼神如刀,那人只觉头皮发麻,连忙连滚带爬地溜了。
有这人为例,其他蠢蠢欲动的人也歇了这份心思,此后再无此类闹事的情形出现。
一日的时间很快过去,即使外面还等着许多人,贺之砚还是关上了院门,这是他让阿离答应他的唯一的一个要求。
众人见识过这少年白日的所作所为,此刻也无一人敢上前,只能等明日早早地过来。
书房的烛光下,阿离循着自己之前制的药方,又兼一整日所见病患的症状,在纸上奋笔疾书。
贺之砚端了一碗汤药进来:“喝了吧,提神补气的。”
“马上就写完,”阿离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兄长方才与我探讨的那处,我仔细想了想,确实按兄长的想法来改会更合适。”
贺之砚眉眼耷拉着,面上分明写了不悦二字,他轻松抽掉她手中的笔:“先喝再写。”
阿离这才乖乖接过来,一口饮尽,小脸皱成一团:“好苦。”
话还没说完,嘴里已被喂了一颗甜滋滋的果脯。
贺之砚擦掉她嘴角一点药渍,语气淡淡的:“像你这般不要命的,明日还得加大剂量。”
阿离干笑一声,点点面前的纸:“不过在担心我之前,还得想想去何处找药,家里的几箱药都见底了。”
染上疫病的人实在太多了,加上未能及时隔离治疗,时间拖得越久,城中得病之人会越多。
贺之砚见她满脸疲累,不由分说地拉着她走出了书房。
“兄长?”
月朗星稀,蝉鸣阵阵,贺之砚拉着阿离走到院中,指了指地上的东西:“你看这是什么。”
阿离蹲下身,仔细看了看上面写的字,不可置信地回头:“这么多箱药,兄长从何处得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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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贺之砚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她,“是辅国公许小姐送来的,还有这封信。”
信是许令嘉亲自写的,看出来写得很匆忙。
她说如今京城商铺关门,普通百姓家的存粮早已吃完,她便开了国公府门,支出她的私库,在门前支起了一个粥摊,派家丁守在那里,来的百姓们每人每日可领三碗粥和三个馒头。
许令嘉忙乱了一日,晚膳后才听说榆阳巷这边开了一家医馆,坐诊的是一个年轻姑娘,她便一下子猜到是阿离,立刻将国公府库房里的药材全数送了过来。
好在许令铖忙于辅佐皇帝处理政务,连日宿在宫中,府中现在就她一个主子,她只需吩咐即可。
原本要送来的是全数药材,可最后还是在厉嬷嬷的好说歹说下,才给自己府上留了一箱。
阿离不由失笑,贺之砚投来疑惑的目光,她笑着依偎进贺之砚怀里,将信仔仔细细读完。
“兄长。”
“嗯?”
她神情动容,仰头看向贺之砚:“京城中可不止我们在做这样的事。”
*
自封城那日,到如今转眼已有十五日,朝廷渐渐将局势控制了下来。
少帝虽然年轻,但善于纳谏,听从朝臣意见,派出医官院医士在城门口设立看诊处,并由朝廷出资负担京城中医馆的支出,又开放国库,在城中多处设立粥厂及病患暂住的院舍,如此城中病患都得到了妥善安置。
而后,又打开关闭多日的城门,将城外聚集的病患分批接入城内,派医士每日诊脉用药。
阿离这处的病患压力便小了许多,而她手中那份可医治时疫的方子也终于成型,她誊抄了一份,让贺之砚帮忙送去了谭松节府上。
当日贺父在贺之砚的安排下假死,是谭院首去验的尸,贺之砚告诉她,他们的小把戏瞒不过谭院首这样的杏林高手,可他却一句话没有说。
阿离承他的情,希望这张方子能救助更多的百姓。
放下手中的笔,她呆坐在桌前,捏了捏酸痛的肩膀,忽然笑了笑。
从前父亲总是对她说,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悲恻隐之心。
如今经历了这些,她才明白,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夜色降临,她带着满身疲惫靠在椅背上,忽然很想父亲,很想离开这里。
如今城门已开,可自由进出,兄长已安排好出城之事,等他回来,明日他们便可一起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
这些日子,多亏了兄长陪在她身边,两人一同面对这些纷杂的事情,好像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虽然有时一整日下来,两人忙得一句话也说不上,可阿离却觉得她与兄长的心更近了。
这样想着,阿离发觉头脑越来越沉,她拍拍脸,大约是这些日太累了,还是早些去歇着,明日再与兄长说这些。
可才站起身,阿离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随后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