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鬼开物》 第1章 蓬门(一) 入秋,一场滂沱大雨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浸染成剔透的水色。 出门太急,舟行行举着仅有的阳伞艰难走在人行道上,地面是无论如何也避不开的连片小水洼,不多时,她及踝的长裙就湿了大半。 舟行行在心里浅浅抱怨着,却不敢放慢步履,绕过一排被打击得蔫头耷脑的灌木,映入眼帘的是朱明市博物馆的大门。 待保安确认过工牌,舟行行直奔里面唯一的、仅有一层的建筑,斑驳的白墙藏在深重的树影下,她费了点时间才找到那个不起眼的入口。 空荡荡的走廊中回响着单调又急切的脚步声,舟行行顾不上收好被水浸透的阳伞,滴落的雨点就这么巧妙地绕过建筑的遮挡,在瓷砖上蔓延了一路。 终于,她胡乱擦干湿漉漉的手指,赶在规定时间前把工牌拍到打卡器上。 “舟行行,早上好。” 舟行行松了一口气,这是她的第一份工作,她不想在正式上班的第一天就迟到。 随着机械的问候声,通往办公区的自动门缓缓打开,后面是一道长长的下沉式阶梯,错落在两侧的门扉隐藏在昏暗之中,也许是时间太早,这里还空无一人。 舟行行往下走了几步,又想起自己还不知道该到哪里去,犹豫时,身后的阶梯已经绵延出一道雨迹,她慌忙拿起谁随手放在角落的拖布,试图将水痕清理干净。 忙乱中总会出错,舟行行还没蹭好几层阶梯,脚下便不幸一滑,在失重的瞬间,她只记得护好了身上的帆布包。 “哇——” 所幸,阶梯深处的某扇门突然打开,恰好阻止了舟行行一路滚到底的悲惨命运,她扑到不知是谁的脚下,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这真是一个再糟糕不过的开始。 对方吓了好大一跳,“怎么回事?” 舟行行惊魂未定地抬起头,眼前是一位年纪不大的女性,烫着及肩的小卷发,身上是干爽利落的小西服套装,她惊讶地看着乱七八糟趴成一堆的舟行行,俯身去扶人。 “你没事吧?能动吗?” 呆呆地坐了一会儿,舟行行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脑子,对来人摇摇头,又点点头,然后借着对方的力道站起身,含含混混地道谢又道歉,随即脸红耳赤地立在一旁。 见此,对方又问:“你是今天入职的新人吗?” 舟行行嗫嚅着承认了,并报上自己的姓名。 “舟行行啊,你好你好,我是黎意。”黎意埋怨了下今日的天气,又注意到舟行行那又湿又重的裙摆,转身示意她跟上,“还好没有事先给你发工服,我们先去休息室换下衣服吧,今天温度低,小心别感冒了。” 舟行行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接受了这难得的好意,像个小跟屁虫一般紧紧跟在这位前辈后边,决定时刻谨遵对方的吩咐行事。 黎意却没打算要舟行行做什么,先是在休息室翻出几件崭新的衣物,又取来吹风机,征询她的意见,“我先帮你把头发吹干?” 待舟行行同意后,黎意这才打开吹风机,在嗡嗡的低噪音里,温暖干燥的指尖穿入到冰冷潮湿的发梢,舟行行整个人笼罩在暖烘烘的气流之中,总算放松了一点。 * 等到舟行行换好与黎意身上一模一样的小西服套装,又被带到办公区,这里已然多了三五人,空气中还弥漫着多种食物混杂的味道,同事们应对着各自的早餐,见她们来了,纷纷抽空招呼。 “早上好,馆长!” “馆长,今天怎么是您亲自带新人呀?” “馆长馆长,你今天吃什么早餐?我带了豆浆要不要尝尝?” 馆长?! 舟行行刚放下的心又重新悬起,不禁在脑内拼命复盘自己刚刚的言行举止是否有失礼之处。 算了,刚刚已经磕头行了拜山礼,馆长一定会原谅她的。 好在黎意确实十分随和,她和同事们笑闹几句,向大家介绍了新人,便为舟行行指了工位。 舟行行尽量不引人注目地坐下,她突然想起什么,急忙从随身帆布包摸索出一本略有使用感的记事本,检查过其中一张夹页没有损坏,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转而掏出一个压扁的食物袋,啃了一口已经凉透的包子,甜甜的豆沙馅压在口里,镇定了所有不安的情绪,舟行行不禁露出一点微笑,对接下来的生活升起了期待。 松弛的早餐时间很快过去,黎意接了一个电话后,马上召集起包括舟行行在内的几位同事,“快快快,来货了,正缺人手呢。” 舟行行跟着他们来到博物馆的库前区,这里可比办公区热闹多了,工人们穿梭于电梯与通道之间,忙着将一个个木箱运送到开箱室,黎意递来一个文件夹,“来吧,我们今天的工作就是开箱、清点、登录这些展品。”听起来不是很难,舟行行乖巧地点头应下。 箱子一个接一个地打开,舟行行很快被忙碌席卷,她穿行在开箱室各处,将同事们清点的展品一一登记好。 此次登录的展品一共有十七件,全部从玄英市博物馆借来,在同事的三言两语中,舟行行得知黎意为了策划手头上的古船主题特展,已经殚精竭虑快两个月了,只等安放好最后一批展品,即可开展。 “你知道,我们博物馆的历史底蕴不算很厚,大多数展品都得靠外借或者捐赠,这几年是好了一点,我刚来这的时候,那可太磕碜了,实物没几件,几乎都是打印的图片。现在吧,特展还是得问人家借,而且大多数博物馆都不会轻易把真东西给我们。”黎意一边和舟行行说着小话,一边指挥着最后一个开箱工作,“来,最后一个,四百年前的船锚,不过是仿制品。” 舟行行好奇地探头,只见漆黑的船锚躺在层层保护当中,散发出一股冷冽的味道。这是一个普通制式的铁锚,通体崭新,一米长的锚身下翘着四个尖利的锚爪,像一朵孤零零的花嶙峋开放。 真漂亮。 这是舟行行看到它的第一感觉,黎意示意她隔着手套抬起一头,准备两人合力把它从木箱里取出来,转移到检查台上。 只是当舟行行抬起船锚时,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直冲鼻腔。 舟行行感到四肢发紧,就像……就像是那朵花伸出了它嶙峋的花瓣,死死缠住了自己,花瓣缓缓生长,直至抵达舟行行的喉间,一把扼住了她即将出口的尖叫。 舟行行顿时吓得后退半步,意外拉扯下,尖利的锚爪挂到了木箱边缘,刮出一阵刺耳的声音,双重惊吓之下,她不小心松开了手,幸好一旁的工人眼明手快捞住了,才没有带倒另一端的黎意。 几乎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转过头来看这起意外。 舟行行惊魂未定,她在上班的第一天,就闯了个大祸。 “别紧张,这件只是仿制品。”黎意安抚好同事们,再和工人一起把船锚放好,又来检查舟行行,“没受伤吧?刚刚怎么了,头晕?是我不好,你才摔了没多久,就让你来做这种重活,不然你还是回去休息一下……” 松开船锚后,舟行行像是终于挣脱了喉间的禁锢,正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久违的空气,她还没有完全摆脱恍惚的状态,“没、没有头晕,对不起,馆长……我突然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话还未说完,黎意就皱起了眉,“怎么会有血腥味,别是刚刚磕到哪里出血了,不行,我给你假,你马上去医院做个检查。” 现在的黎意实在脱不开身,她只能匆匆交代几句,便把舟行行赶出了开箱室。 舟行行站在通道上,心有余悸地喘着气,却发现原本弥漫在鼻腔内的血腥味早已消失了。她疑惑地抽抽鼻子,决定听从黎意的话,先去医院看看。 环顾了一下四面封闭的通道,舟行行转身往自以为的办公区方向走去,但费了来时一倍的时间,眼前的通道装饰却一直重复着没有变化,她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迷路了。 好在不远处就有一扇陌生的门,舟行行快走几步,推开了厚重的门扉。 第2章 蓬门(二) 门扉后面是一个巨大的倒金字塔型结构,所有的电灯都在尽职散发着自身的光芒,但不管怎么努力都遮盖不住发暗的环境,舟行行往行廊外探出半个头,看着脚下的路沿着镶嵌着玻璃的墙壁螺旋曲折向下,最终消失在黑暗之中。 这里好像是博物馆的展厅。 舟行行心里打了个突。虽然是第一次来,但她记得朱明市博物馆并不是基于墓葬建成的,它就是一间非常普通的科普型博物馆,建筑师到底是有多恨这个世界,才把室内设计成这副阴森森的模样。 正当舟行行收起好奇心准备往回走时,却差点撞到了身旁的人。 “哇——” 这是舟行行今天的第二声尖叫。 “你好?”这是一位比黎意更显年轻的女生,或者说看起来甚至比舟行行更小,她同样穿着博物馆员工专属的小西装套装,半长的头发蓬乱而蜷曲,女生眨了眨过圆的杏眼,“你是舟行行吧?怎么了?” 舟行行认出这是才在办公区见过的同事,但并未记住姓名,她只能尴尬地笑笑,“对不起,我好像迷路了。” “嗯?你要去哪里?”女生的声音又轻又细,在安静的展厅里显得飘飘忽忽的,搞得舟行行有点害怕,脑内刷过几百种不好的猜想,不知道该不该说出自己的目的地。 没能得到答案的女生又好脾气地问了一遍,“你要去哪里?” “呃……回办公区。”为了不给人添麻烦,舟行行最后还是咬咬牙说了。 “去办公区怎么会绕到展厅来了呀。”女生越过舟行行刚刚打开的厚重门扉,带着她往回走,“不过除了向公众开放的展厅,我们博物馆的路确实有点复杂,等会儿我找张内部构造的图纸给你熟悉一下吧。” “谢、谢谢。”不知道是不是气场原因,舟行行始终觉得怕怕的,她和女生保持着一段距离,祈祷交谈尽快结束。 可惜女生并未听到她的祈祷,又开启了下一个话题,“你不是跟着馆长吗?现在怎么一个人?” 舟行行迅速用两三句话交代了前情,好在说完之后,她便认出了办公区附近的通道。 女生为舟行行指了最后一段路,便准备告别,“血腥味?听着不太好呢,你还是快点去医院吧,祝你健康。” 舟行行收下这略显奇怪的祝福,和周围的同事报备一下就早退了,等走到通往外部的下沉式阶梯时,发现这里已经铺上了防滑地毯,但吃过大亏之后,她每一步都走得非常小心。 好不容易重见天光,此时的雨早已停歇,露出云端一点刺眼的白日,不知源起何处的风卷来一丝冷意,让舟行行不禁颤抖了一下,同时唤醒了被奇怪事件拖累的神智。 她紧紧捂着她的帆布包,匆匆逃离了朱明市博物馆的大门。 * 医院的检查结果没什么问题,但电话中的黎意还是坚持让舟行行回家休息,第二天再去上班。 在医院大门等了好久,舟行行才挤上一辆人满为患的公交车,路边的景色和淹没在人群中的自己交错相映在暖茶色的老旧车窗上,她看到地面的水洼早已蒸发殆尽,行道旁的灌木也迅速恢复了生机,只有舟行行仍然精神萎靡。 回去的车程很长,长得让舟行行等到了一个座位,缓了一会儿,她艰难地从帆布包里摸出手机,断断续续打好字,将今天的倒霉经历发给了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舟行行很快就收到了好朋友的安慰,她有些惊讶。 ——你不是还在国外吗?今天怎么这么早起床? ——嗯……我这边也有点状况,不过没多大事,回来再跟你说吧。 ——好,那你要注意安全。 ——我知道啦,话说你怎么还是入职了博物馆,奶奶不反对了吗? ——……是这样的,我没和奶奶说实话,她以为我在普通公司做普通文员的工作。 ——啊?你这么做,奶奶会伤心的吧? ——我之后会好好和她说明的,可以拜托你先帮忙打下掩护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你之后一定要好好和她说哦。 ——一定! 舟行行姑且松了一口气,把手机放回到帆布包里,摸索间又碰到了记事本的外封,她犹豫了一会儿,又把它拿出来,再次检查了那张夹页。 夹页里是一张锤锚图,纸质薄软,但雪白的颜色让它看起来簇新簇新的。 图中画着几位穿着古代大襟衫的男子,他们正在锤铸一个巨大的船锚,和面目模糊的人物不同,这柄船锚描绘得十分细致,流畅的锚身上甚至呈现出精确的反光。 真漂亮。 舟行行赞叹着,突然发现船锚的制式和她今天在博物馆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等等,它们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不过,她马上想起黎意再三强调借来的是仿制品,又把猜测按捺下去,但她终究忍不住想: 万一、万一它们之间真的有联系…… 车身突然碾过几道减速带,带起了幅度极大的晃动,舟行行一时没坐稳,差点让夹页滑出手中,她后怕地把记事本收好,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勉强靠着哐当作响的车窗开始闭目养神。 转了几趟车,舟行行回到了她在这个城市的小窝,房间很小,但密闭性很好,令心慌脑胀的舟行行得到了些许安全感,她抱着记事本躲在厚厚的羽绒被里,冷透的身心正慢慢地暖和起来,人也渐渐沉入梦中—— “……嘘,行行来,可算逮着机会了,今晚奶奶值夜班,爷爷给你讲一个有意思的故事。” 那总是一个根据今日考古现场胡编的鬼故事,年幼的舟行行一点也不怕,反而被爷爷逗得咯咯乱笑,然后就变得很难入睡了。 等上完夜班的奶奶回到家,见着精神百倍的舟行行,便要数落爷爷一顿,“都说了不要和行行讲那些乱七八糟的故事,你看,又睡不着了!” 爷爷总是先向奶奶讨饶,“没有,我没讲,行行今晚睡不着是意外,我现在就哄,保证马上哄睡啰!” 然后就悄悄和舟行行打商量,要她装睡,否则以后再也听不到那些有趣的小故事了。 舟行行捂着嘴巴偷偷地笑,假装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变得迷迷糊糊了,如果她再撑一下,还能听到爷爷得意地朝奶奶邀功。 啪嗒—— 舟行行惊醒过来,发现只是手里的记事本掉落床下了。 也是,只能是梦了。 这么好的爷爷早就死在了某个考古现场,死因到最后也没能查出来,只能当成意外事故处置。 不然奶奶也不会这么强烈反对舟行行的专业和工作了。 但有些事情如果不去做的话,舟行行心下难安。 扒拉过床头的手机,发现距离闹钟响起还有十分钟,舟行行果断起床洗漱。出门前,她再次把记事本塞进了帆布包。 第3章 蓬门(三) 一回生两回熟,这次舟行行坐到工位上时,口里啃着的包子还是热的,她像小仓鼠一样快速动着腮颊嚼嚼嚼,正进行着一分钟内消灭早餐的挑战。 “舟行行,这个给你,慢点吃。”一杯豆浆被放到眼前的桌面上,舟行行抬起头,这份好意来自昨天帮忙带路的同事,“医院的检查结果怎么样,没事吧?” 糟糕,她还是不知道这位好心同事的名字。 “嗯……没什么事。”舟行行正纠结着如何称呼同事,回答的声音小了一点,为了听清楚,同事稍稍侧耳倾身,挂在脖子上的工牌差点打到舟行行脸上。 “啊,不好意思,我忘记拿下来了。” 博物馆没有强制要求日常佩戴工牌,大家打完卡后通常都会收起来,同事有点窘迫地取下工牌,在她收好之前,舟行行趁机看清了上面印刷的姓名。 ——蜜琥。 好可爱的名字……没想到还有人用这个姓。 “没关系,我没事。蜜琥,谢谢你的豆浆。”虽然对这人还是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害怕,但舟行行还是想快点融进职场中的,她端起那杯温热的豆浆,向同事举杯致意。 蜜琥的杏眼弯了一下,“不客气。” “对了,你知道我今天需要负责什么工作吗?”舟行行咕噜咕噜两口喝完了豆浆,便急急忙忙问道。 “应该是和我一样跟古船展吧,别着急,你是新人,这次只需要熟悉工作流程就好了,等馆长来了我再问问具体安排。” “好,那有没有什么资料是可以提前让我看看的?” “有是有……等等,我去拿过来。” 蜜琥没过多久就回来了,她微微喘着气,吃力地往舟行行的桌面上堆了一大摞资料,“都在这里了。” 来了,这些才是舟行行真正的目标。 舟行行翻开其中一本,发现只是一些普通的参数文件,下一本,则是文物保养的环境要求。 跟她想象的好像有点不太一样。 一堆数据和说明看得舟行行头昏脑涨,“请问,没有展品的背景内容吗?” “在这里。”蜜琥从文件堆中抽出最薄的一本,“不过这次展品的背景资料很少,毕竟不是每个考古现场都有足够的文字佐证的,没有的话也不能胡乱编造呢。” “这样啊……” “你可以之后再慢慢看,我先带你去熟悉熟悉展厅吧。” “现在吗?好。” 遵循着还没褪尽的学生本能,舟行行抓上记事本和笔,这才离开了工位。 穿行在通道之时,舟行行想起昨天不甚愉快的经历,不禁打起了冷颤,但她还是竭力忍耐下来,抱着记事本跟上蜜琥的脚步。 * 蜜琥很快就把舟行行带到展厅一楼的接待区,“趁着今天休馆,我们先来走一遍游客路线吧。” “来,昨天说要给你的内部构造图纸,这是我们现在所处的展厅。”蜜琥从接待区的前台里抽出一张纸,用手指圈出展厅的位置,然后领着舟行行沿着倒金字塔结构中的行廊往下走。 严格意义上来说,朱明市博物馆就只有一个展厅,行廊旁边的墙壁几乎都挖空做成了展柜,现在里面已经摆好了满满当当的展品,小到罗盘、绳索、海图,大到帆、舵、橹,都是曾经的船上工具。 往下转了两圈,不远处传来一些交谈的杂音,只见工人们正小心地从木箱中取出一个眼熟的船锚,准备把它放入展柜之中。 走近几步,舟行行似乎又闻到了那股血腥味,和昨天直冲脑门的体感不同,这次的味道若有似无的,不刺鼻,但黏稠在空气中挥散不去,令人难以靠近,她忍不住停了下来,“蜜琥,你有闻到什么味道吗?” “味道?” 舟行行含糊道:“比如,铁锈味之类的……” “没有呀,你的鼻子好灵敏。”蜜琥动了动小巧的鼻端,用轻细的声音感叹了一句,抬步继续往前走去。 舟行行心下突然涌上一阵危机感,她本能地想要拉住蜜琥,伸手却抓了个空,还左脚绊右腿险些把自己摔倒,急迫间,手中的记事本也不幸甩到一旁,夹页散落满地。 咣当—— “小心!” “哎哟!” 前方有巨大的动静和工人的痛呼同时响起,蜜琥那淡定的神色终于变了,她扶了一把舟行行,连忙赶过去查看情况。 舟行行脑子一片空白,她跪到地上捡拾着那些乱糟糟的夹页,把它们胡乱塞回到记事本里,才跟了过去。 眼前的局面和昨天差不多,又是其中一个人没有拿稳,让船锚跌落到地面,它沿着行廊的坡度缓缓地滚到角落。 那名工人没有舟行行的好运气,他被锚环挂到了小腿,留下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不是我不小心,这东西太滑了,谁来也抓不住!”也许是怕被责备,工人脸红耳赤地辩解了一句。 “没事,来个人先陪你去医院看看。”蜜琥没打算追究谁的责任,只是迅速处理着这起突发的事端,“其它展品的安放还得麻烦各位师傅。这个船锚你们就先别碰了,留给我们的工作人员处理吧。” 舟行行看着蜜琥打通了电话,“馆长,出事了。” 那群工人仍在嘈杂不止。 “上面也没水呀,这么粗糙的材质怎么会滑,连你手套都是干的。” “你小子走神了吧,那玩意儿也不重,怎么说摔就摔。” “幸亏人家姑娘好心没让你赔钱,不然看你怎么办。” 他们迅速选出一人陪同伤者离开,经过舟行行时,还笨拙地讨好一笑。 等黎意赶到,工人们已经恢复了秩序,继续着展品的安放工作,只见蜜琥凑近黎意的耳边,不知说了什么悄悄话,让她一下拧紧了眉头。 “不行,这个船锚必须撤展,用印刷品代替吧。” “不是说这是仿制品吗?” “也许是玄英那边搞错了?等会儿我联系他们看看。” “这可是馆长你亲自去确认过的,怎么还会搞错呢?” “对不起,可能是我的工作失误……” 两人一边碎碎念一边带上手套,她们紧张地对视着,一起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十分警惕地拾起船锚,再慎重放回到木箱里,又迅速把木箱抬到小推车上,这过程难得普通,没有出任何意外,蜜琥这才稍微放松下来,露出一脸谢天谢地的表情。 而黎意一副火烧火燎的模样,只顾得上朝舟行行露出一个安抚性质的微笑,便推着小车急急忙忙离开了。 被晾在一旁很久的舟行行终于小声地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我听说这个船锚的发掘现场是曾经出过意外的。” 说到这里,蜜琥回过头来看舟行行,行廊上过暗的灯光让她的瞳仁没入黑暗,仿若无机质一般毫无生气,让舟行行平白吓出一身冷汗。 “舟行行,你相信鬼的存在吗?” 第4章 蓬门(四) 舟行行坐在工位上开始怀疑人生。 鬼?反正她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 蜜琥的意思是,博物馆里有鬼?昨天到今天的一系列意外,全部和鬼有关? 思索间,舟行行有一搭没一搭地整理起手中乱糟糟的记事本,翻到那张重要夹页时,却突然发现锤锚图的中心破了一个大洞。 一定是记事本摔地上时碰到哪里了,她怎么会这么不小心…… 舟行行又气又急,她慌忙把那张薄软的纸抽出来摊到桌面上,试图抚平那些被冲击力弄出来的皱褶,当裂开的纸片边缘再次重合后,她手中的动作渐渐停了。 拼凑起来的纸面出现了一片突兀的空白,棚架上的人物仍在辛辛苦苦地锤铸着,但原本描绘在人物中间的船锚却消失得干干净净,似乎从未存在于此。 真的是见鬼了。 舟行行有很多疑问,但又不知该从何问起,她麻木地看着那张似乎再也无法修复的锤锚图,内心泛起了平静的悲伤。 作为独生女,舟行行在父母去世后一直和祖父母一起生活,也许是当时年纪太小,从未留意过别人对自己失怙失恃的怜悯,在她眼里,爷爷奶奶不过是老一点的父母罢了。 毕竟是双职工家庭,祖父母的工作都很忙,年幼的舟行行总是被迫独自留在家里,陷入白日看似无尽的等待。 舟行行很喜欢老家的门,那扇蜿蜒着无名植物藤蔓的铁艺门,它不像现在的门笨重繁琐,仅有薄薄一片,仿佛只具备礼貌遮挡视线的功能,门轴也早已在漫长的时光中生锈老化,每当转动时便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这意味着有人回来了。 幼时的舟行行最常做的一人游戏是猜猜谁开门,有时是和爽朗笑声一起出现的爷爷,有时是神情严肃却关心她安全的奶奶,然后安静无聊的空间就会重新变成热闹温馨的家。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一人游戏便永远只剩下一个答案。 “行行,爷爷他生病了,今晚不回家。” “行行,奶奶今天要去医院陪床,午餐在冰箱里,你自己热一下。” “行行,不用等了,爷爷他走了。” 什么是“走了”?爷爷他去了哪里? 奶奶没有说话,只是让舟行行抱着小罐子,和她一起送走了爷爷。这次,长大了一点的舟行行不小心留意到别人那居高临下的“怜悯”。 “真是可怜,先是儿子儿媳,现在又轮到了丈夫。” “我听说,舟先生其实不是生病去世的,他不是干考古的吗?发掘时出了意外,你不知道,现场血呼啦一片哪。” “哎呦,别说了,听着真可怕。” 奶奶似乎没把那些闲言碎语放在心上,葬礼后,她迅速回归了日常,继续着早出晚归的工作,而舟行行的一人游戏变成了书房探险。 她翻出了一些不知用处的工具,看起了一些晦涩艰深的书,还抄写了一些满是谜团的笔记,有一天,舟行行发现了那张奇特的锤锚图,随手把它夹进了自己的记事本里。 舟行行不知道,这种“游戏”是不允许的。被发现那天,奶奶非常非常生气,舟行行第一次担心她那常常板着的脸会出现裂痕,但奶奶只是自行稳定了情绪,随后把家里曾经属于爷爷的东西全部清空。 没有责骂,没有疑问,没有解释,甚至没有交谈。祖孙二人只是让这房子彻底沦为安静又无聊的空间而已。 那张锤锚图是舟行行唯一藏下来的遗物。 “奶奶,对不起,是我粗心填错专业代码了,但现在录取通知书都下来了,你就让我去吧。” 舟行行故意的,她在老师和家长之间制造了信息差,填报了那项奶奶一定会反对的专业。 “我只是对策展方向感兴趣而已,毕业之后绝对不会做‘那种’工作的。” 舟行行撒谎了,她悄悄头悬梁锥刺股,又默默过千军斩万马,好不容易在毕业时入职了这间离家最远的博物馆。 “今天入职很顺利,同事们都非常照顾我,工作也很快上手了,奶奶你放心。” 舟行行伪装着,也许她能接触到的线索都不能连系到爷爷真正的死亡原因,但仍然想要知道那个从奶奶口中得不到的答案。 她知道自己的方法迂回且等同于大海捞针,在博物馆工作个几十年,零零碎碎接触着内部资料,运气好的话还能听到一些或真或假的传言和八卦,也许终其一生都无法靠近真相一步。 舟行行把锤锚图仔细放回记事本中,站起来却看到蜜琥那空荡荡的工位,又去问旁边的同事,“你好,请问蜜琥去哪里了?” “蜜琥?”同事又问了同事,然后挠挠头,“在开箱室吧?玄英市博物馆那批展品好像出了问题,她可能正和馆长一起头痛呢。” “谢谢。”舟行行抱着她的记事本,如风一般冲了出门。 如果真的有鬼,请告诉她这个世界的真实吧。 * 前一天还会让人迷路的复杂通道从未显得如此方向清晰,舟行行跌跌撞撞往前冲,直至抓住开箱室那虚掩的门扉,只听里面不断传来摔砸物品的声音,混乱一片。 “馆长!馆长!不能让它继续在这里捣乱,快想想办法!” “对不起!馆长没有三头六臂,现在也没有办法!” “在你拒绝履行馆长义务前请先想想最坏的结果,如果它跑出去引起社会动乱……” “你在说什么恐怖故事……对了,风霜呢?你去喊风霜过来!” “我马上去,馆长你再撑一会儿!” 蜜琥那飘忽的声音因为气急败坏而尖利起来,她和几块木箱碎片一道袭出门外,差点和舟行行撞成一团,只见蜜琥急速回身关门,险险用门扉挡下了危险。 刹那间,舟行行好像看到其中一块碎片狠狠插进门里,没入三分,令人头皮发麻,她咽下一口唾沫,艰难问道:“里、里面就是你之前说过的‘鬼’吗?” 被舟行行撞见半个现场,蜜琥看起来有点后悔自己曾开口说鬼,但现在也不好否认,最后只能勉强勾了勾嘴角,“这里很危险,你先回去吧。” “等等……我是来找你的。”舟行行像是怕错失了什么,连忙取出记事本的夹页,一边不合时宜地展示,一边语无伦次地比划,“虽然突然说这个很奇怪……但是你看!我这张图里原本画着一个锚,刚刚发现它不见了,请问,这和你说的‘鬼’有关吗?” 蜜琥接过那张夹页,细细看过,神情逐渐变得严肃,“你怎么会有魂页?” 舟行行一脸懵懂,“魂页……是什么?” 两人正面面相觑时,一阵不知从何而起的妖风从通道的另一端刮来,明明位于密闭空间,舟行行却被自己披散在肩上的长发糊了一脸,那阵风霸道地卷走她手中的夹页,又暴力地把紧闭的门扉撞开。 “风霜——!” 面对眼前诡异的场面,蜜琥的神情却像是见到了大救星,她跟着那阵风走了几步,又转头劝了舟行行几句,无非是让人快点离开,随即就想把开箱室的门关上。 眼见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即将在面前关闭,舟行行突然想起爷爷睡前讲过那些魑魅魍魉的故事,当下离奇的状况正和那些古怪情节一字一句渐次重合。 没什么好犹豫的,她就是因此而来。 舟行行把眼前的乱发薅到脑后,伸脚卡住门扉,稍一欠身,强硬地从那道窄窄的门缝挤了进去。 第5章 家野(一) 来者名为风霜,是一道灵体。 她身上穿着与时代不符的古服,眉眼在紧挽的发髻下尽显凌厉,玲珑十指藏在宽大的衣袖之下,浮空行步踏入了开箱室。 只见开箱室里一片狼藉,原本用于保护展品的木箱还没来得及收拾,就已经碎了大半,黎意那板正的小西装在灾难下不幸变得一团糟乱,沾满了尘土与木屑,她也无心整理,正借着某个木箱作为掩体,偷偷向风霜指出事故中心所在。 风霜冷漠地看向狼狈滚落在地的船锚。 船锚上面也坐着一道灵体,那是一位身形瘦小的年轻男子,看起来只有十几岁大小,胡乱披在肩上的大襟衫呈现着干枯的褐色,仿佛曾被血色染得通红,又随着时间褪去了鲜艳。 他正是这片混乱的罪魁祸首,却像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捂着脸喃喃自语:“这是哪……我又是谁,不对……我的记忆呢?谁拿走了……贼,有贼!” 男子叱骂着,挥手往虚空中一拍,灵力撞击空气产生的余波又掀飞了好几块碎片,风霜及时上前用大袖挡住,在最后关头将碎片甩落一旁,这才没有让开箱室里三位孱弱的人类受伤。 强行闯入的舟行行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被突然改变轨迹的碎片吓得抖了抖,她用目前少得可怜的信息勉强判断了下情况,拉着蜜琥躲到了黎意身边,“馆长,现、现在是有鬼在打架吗?” 黎意惊疑不定,转头问蜜琥,“舟行行能看见?!” 不等蜜琥回答,舟行行先摇头否认,“如果这里有鬼的话,我是看不见的,只能感受到这里有风。” 黎意更惊诧了,“你看不见还进来干什么?等下躲都不知道往哪儿躲!” 舟行行还在头铁地辩解,“我……我跟着馆长行动就可以了!” “你们有时间在这里吵,不如先想想如何解决眼下这位,他看着可不太好相与。”风霜收起她的大袖,随手将刚刚从舟行行手里夺过的夹页抛到黎意怀里,“这是那位小姑娘带来的魂页。” 黎意已经震惊到麻木了,她下意识抓紧了怀中的夹页,愣愣地看着位于旋涡中的各位,想说点什么,又无力地闭上嘴,“我们、我们等会儿再说!”竟是默许舟行行留下了。 恰时,男子动了,他似是注意到夹页落下的抛物线,竟往黎意她们的方向袭去,一直警惕着男子动作的风霜当然没有让他得逞,她展袖祭出一片蜂群,阻住了男子的去向,手腕又轻轻一拧,蜂群便出现了几度扭曲,顺势把他翻落到人类面前的木箱里。 “快快快——” 黎意丢下夹页,尖声喊着冲到船锚旁边,使了一把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抓起它,迅速敲到男子头上,蜜琥急忙推开一旁的舟行行,将盖子按到木箱上面,又用全身的力量死死压住。 男子被蜂群和箱壁所束缚,他挣扎着怒吼着,却不能如之前那般将木箱摔成碎片,不一会儿,木箱里竟然一点动静也没有了。 又等了片刻,那群圆滚滚毛茸茸的半透明蜂子才从木箱的缝隙中逐次爬出,风霜挥袖将它们收好,算是了结这场事故。 但风霜看起来相当不满,“其一,你为什么要把船锚扔进去?” 被她的目光所慑,黎意的鬓边冒出了豆大的汗珠,“这个……能触碰到物鬼的东西不多,我当时只想先把他敲晕……” “然后我们就被迫把物鬼和他的本物关在了一起……做得好。”风霜讽刺道,“当一个灵魂取回了身体,请问,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当黎意支支吾吾时,风霜又扬袖,把无辜躺地的魂页召到手中,“其二,你为什么要丢下更为重要的魂页?” 见黎意没敢开口,风霜点点头,“嗯,哪怕是那物鬼嚷着追要的记忆可能还保存在里面。”她借着气性,用夹页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舟行行的脑门,“其三,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姑娘,怎么处理?” 而看不见风霜举止的舟行行只能瞧着正对虚空认错的馆长,懵懂接住从脑门上落下的夹页。 黎意擦去鬓边流下的汗,咬了咬牙,“之后怎么惩罚我都可以,但事情总要一件一件解决,现在最重要的是,您能困住他多久?” 风霜施施然落座到木箱上,“我能力不够,现在他又和自己的本物一起,最多只有六个时辰……就是十二小时。” “好,我先联络其他收撰人。”说完,黎意也没安排两位下属,自行匆匆离开了。 * 目送走黎意,风霜转向蜜琥,“蜜琥。” 被点名的蜜琥一下绷紧了脊背,她下意识换成了敬称,“老祖宗。” 风霜微抬下巴,“问问这位小姑娘,魂页是从何处取得的。” 蜜琥的声音又恢复了轻细,她向舟行行转述了问题,风霜看着舟行行听到问题后露出惊喜的神情,忍不住皱起了眉。 “这……这是我爷爷的遗物。”舟行行的声线甚至激动得在颤抖,她努力稳了稳气息,重复地问道,“请问,魂页到底是什么?” 蜜琥先是用眼神征询风霜的意见,看她微不可察地点点头,这才松了一口气。 “舟行行,你先听我说,不管你相不相信,这个世界确实有鬼。” “一般而言,鬼是不能在现世久留的,他们必须依靠生前拥有过的物品才能存在,所以又称为‘物鬼’,而物鬼凭依的物品就是他们的‘本物’。” “鬼生前也是人,有善有恶,所以就催生出‘收撰人’这一职业来维持世间法则平衡,你手中的魂页则是用于封存物鬼的法具。” “馆长就是官方钦派的收撰人之一,你说这是你爷爷的遗物,那他很有可能是一位民间收撰人。” “而像我和风霜这样的,就是协助者。” “到此为止。”风霜盯着一脸无知的舟行行,判定无法从她身上问出什么,便及时叫了停,“对于看不见的人,说到这里就足够了。” 蜜琥忍不住小声辩驳了句,“可是她能感受到你们……” “蜜琥。”风霜颇不赞成地瞪了蜜琥一眼,“像她这样的人,知道得越多,处境就越危险。” 蜜琥沉默了,一如既往地不赞同、不反对。 风霜外表看似无动于衷,但藏在衣袖里的手早已攥起了拳。 舟行行似乎从蜜琥的态度上嗅到了一点不寻常的气氛,非常识时务地把满腔的问题咽入肚子里。 少顷,黎意拿着手机去而复返,这才打破了一室的尴尬,“玄英那边来不及了,青阳的凌老师说东西可以先送到她那。风霜,我和你一起去,现在就出发。” 第6章 家野(二) 黎意费劲地把木箱挪上小推车,这才想起了她的下属,又回头细细嘱咐。 “舟行行,你别害怕,有什么不明白的问蜜琥就好,这几天暂时别回家,先住到宿舍里,保管好那张魂页,之后再细谈。” “蜜琥,你给舟行行安排一下宿舍,最好和你一间,剩下都交给你了,尽量坚持到我们回来。” 这时候倒又找回了领导那精明的样子,适才对峙时怎么就表现得一塌糊涂呢。 风霜恨铁不成钢,催促着黎意快点出发,临出门前,她看到舟行行拍了拍蜜琥的肩,这是一个不算亲密但又充满安抚意味的动作。 “刚刚是不是不能继续往下说了?没关系,我不问了,等馆长回来再说。” “你先带我去宿舍吧,我都不知道这里还有宿舍呢,嘿嘿,这下我也能体验体验包吃包住这项福利了。” 再往下的话音已经听不清了,只见蜜琥在舟行行费劲吧啦的宽慰下,终于放松了表情。 这一幕对风霜来说再熟悉不过了,上一次这么做的人还是一位小子,名字早已忘了,只记得身份是蜜琥的表哥。 那时,风霜还被困在深山的祠堂里,每日不是在闭目养神,就是在无聊地描摹着从窗栅上投下来的日光。 偶尔祠堂的门会被打开,走进来一个老得脸皮皱皱巴巴、走路又颤颤巍巍的老族长,虔诚地朝她焚香跪拜,然后絮絮叨叨地汇报外面的境况。 那不会是什么大事,无非是族里的劳作和收成、哪个族人成婚添丁了、哪个族人醉酒打架被严惩了、哪个族人得病好了或者死了…… 那些佝偻着腰、从不抬头的族长们,只会在风霜面前重复着几百年从未变过的轱辘话,就和这间祠堂一样,老旧又死气沉沉。 作为长久庇护族中的老祖宗,风霜知道,仅有能看见她的人才能选为一族之长,只是代代族长都能看见她,却又不敢看她罢了。 但代代族长们,并非一开始就不敢抬头的。 族长从选出到即任要经过漫长的磋磨,她们被关在祠堂里,背那些枯燥又落后的族谱、族规、族籍,只要错一字,就会迎来戒尺的惩打,那些伤藏在衣物的遮掩下,不易觉察,却总能痛入骨髓。 每一代族长都是孤独一人挺过这种煎熬的,她们会不解且不甘,然后慢慢绝望而柔顺。 最后,新族长才会姿态顺从地叩问来年放蜂收蜜的吉时。 风霜不必答,一切照旧即可。 整座山头的节分天气都在风霜的掌控下运行,不管世间如何变化,她都能保证族人的收成年年一致,而族人更是如她手中的蜂子,虽然微小,但总能按照她熟悉的节律生活。 风霜习惯了这种有条不紊的秩序,也认为她会一直循环着深山的四季,直至灵力耗尽。 而每过四五十年,族长都会循例领来一群幼嫩的孩子祭拜,那是祠堂中难得热闹的一天,孩子们没有经过调教,不知规矩,在本应严肃的场合大声笑闹,风霜也由得她们,只在一旁细细观察。 其间,谁能和风霜对上眼,谁就是一族之长的继任者。 这次点出的是蜜琥。 蜜琥一开始也是这样,不忿自身的命运,总是想方设法顶撞族里的规矩,而陪着她一起胡闹的,就是她的表哥。 风霜记得,那个小子让老族长头疼了好久。 “臭小子!你给我站住!” 祠堂门外,老族长哆嗦着腿去抓捣蛋鬼,还没有供桌一半高的蜜琥立刻放下抄写的笔,趁机揉揉酸痛的手腕,不一会儿,不知把老族长引去哪里的小子又从另一个方向溜进来,抓起蜜琥就跑,只可惜,没过半天,两人便会被送回来,那小子被斥责一顿,而蜜琥继续今日的功课。 两人在门外分别前,那小子就会这么拍拍蜜琥的肩膀,似乎在约定明天再来,而得到小伙伴鼓励的蜜琥,又能在枯燥中撑得更久一点。 风霜对此感到很是厌烦,就像是蜂群中突然出现两只不采蜜的蜂子,在一片勤勤恳恳的氛围中显得突兀又刺眼。 类似的恶作剧断断续续保持了好几年,在蜜琥又一次背漏了族规、那小子又一次进祠堂捣乱时,风霜终于示意老族长需要适当干预此事。 没想到老族长动用了族法。 蜜琥一边抖抖索索地哭,一边不甚流利地背着今日的功课,只要错一个字,戒尺就会落到那小子身上。 “哎呀,现在不是很好吗?我们这也算是一起玩了。”没比蜜琥高多少的小子,一边躲着戒尺,一边笑着安慰人,“别怕,族长打人一点也不痛,就是架势吓人而已。” 怎么可能不痛,蜜琥又不是没尝过戒尺的滋味,但说来也是奇了,那小子忍得眼眶通红,连下唇都咬得破烂,到最后也没落下泪来。 这件事在族里闹腾了好一阵子,最终老族长把那小子一家三口从族谱上除了名,在除名仪式上,小小的蜜琥细声细气地问着老族长,能不能把她的名字也一并除掉。 遭到拒绝后,蜜琥也是这样沉默着,不赞同、不反对。 * 那些埋藏于泥沙底下的旧人旧事翻涌起来时总让人窒息,风霜朝黎意前行的方向追了几步,随她一同上了那辆临时租来的小面包车。 成年人的工作间隙总少不了寒暄,哪怕彼此根本就没有共同话题,也要拼命挖点出来,免得空气尴尬,风霜忍受着小面包车的颠簸,开口:“今年山上收成如何?” 黎意手握方向盘,不太熟练地注意着路况,口中却流畅地报出一连串数字,风霜算了算,少了她的庇佑,大灾小难没有,收成减半。 自然还算仁慈。 见她不语,黎意急忙补充,“但是今年的补贴都发放下去了,您可以让蜜琥去确认一下。” “不必了,我信你们。” 才说着,身后车厢的木箱突兀摇晃起来,敲出哒哒的声音,让风霜想起了那小子被打时的挣扎,他身下的木凳也是这么响了一晚。 见一旁开车的黎意被这声音恐吓得缩了缩脖子,风霜猛然拍了一把箱盖,用更大的声音止住了动静。 待车厢安静下来,风霜似乎才摆脱了那种隐隐焦躁的感觉,继续细问黎意山上的近况。 第7章 家野(三) 把山上那些细碎的事情都报告过一轮,黎意突然郑重地向风霜道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博物馆都没有物鬼来担任协助者,当时你答应赴任帮了很大的忙,真的很感谢您。” “那是因为官方持续向我族人施压,我不得不来。”风霜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当然,虽然我也有自己的考量,但彼此算是各取所需,不必道谢。” “是因为蜜琥吗?”黎意状似无意地问道。 “说说,你知道多少?”风霜不动声色。 “蜜琥只是说过一点。”黎意摆出一副闲聊的姿态,“我听说她是族长的继任者?但她自认功课学得不好,没法担起族长的重担……” “怎么?蜜琥想求你来说服我,好让她逃脱职责?”风霜不由得打断了黎意,心底又泛起了点点焦躁。 随着时代变迁,有些族人渐渐不再愿意留在山上,风霜虽然不知道山下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但也不作限制,只是下山后,便不能继续得到她的庇护,其中得失由各人权衡。 而族长和继任者是例外,她们是最后的看门人,必须固守着族人的来处和归途,免得族群支离破碎,湮没在历史之中。 当初是蜜琥跪在祠堂前起誓说成年时一定会回山继任,老族长才放人下山上学,结果蜜琥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竟然把风霜的存在捅到了收撰人面前。 真是了不得。 那位收撰人带着两位物鬼协助者,也没想着伪装遮掩,大大方方地跟随蜜琥上山,风霜试图用大风大雨把她们拦在半路,又被灵力更为强大的同类破局,就连遮天蔽日的蜂子也在瞬间给无形的丝线一一捆绑,织成了一张华丽的缚网。 山间那运行良好的秩序,第一次发生了失控。 由于风霜的反应过于激烈,她被收撰人定性为恶鬼,要封存进魂页里带走,老族长当然不允许,带着族人把闯入者团团围住,那场对峙差点把祠堂的屋顶给掀了,还是老族长用蜜琥的性命佯作威胁,才勉强阻止了收撰人。 双方坐下来洽谈,山上连续喧闹了好多天,期间,被这荒唐之事刺激得疯疯癫癫的老族长数次要对蜜琥动用族法,都未能成功。 风霜没想要干涉山下的规则,它们却翻涌上山,最终裹挟住她。 其中利益置换不提,最后商定,风霜停止干涉自然法则,和蜜琥下山担任协助者以作惩戒。 只是这协助者究竟要当到什么时候,双方一直没能达成一致,在风霜看来,现在不过是由着蜜琥胡闹,等到老族长大限将至,她自会带着新任族长回山。 “不是不是,蜜琥没提什么要求,这只是我自作主张。”黎意急忙澄清,“您看,短时间她也没法回到山上,说不定族里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呢。” “当时上山的收撰人不是你,你可能不清楚,继任者的要求只有一个,那就是能够目见我的灵体。而这一代族人里,只有蜜琥一个人拥有这个天赋。” 如果不是这一代只有蜜琥一继任者,之前的事情也不会闹得那么难看,不想当就不当,换一个性子更好的就是了,调教起来还不费力。 黎意也没想到话就这么被堵死了,不禁干笑了两声,“是我不好,不了解内情就贸然开口。” “不过……”风霜用评判的视线对黎意上下打量了一番,“如果你愿意替代蜜琥担当继任者,她也可以不回山。” 这话说出来跟玩笑一样,但还是把黎意给吓一跳,“这怎么行,首先就没有血缘关系……” “那又如何,我也并非从蜜姓。”风霜似乎真的觉得此事可行,竟然开始细数起黎意的优缺点,“虽然你现在仍然行事莽撞,但比起蜜琥还是成熟多了,山上事务简单,想必马上接手族长工作也不会有什么困难。” “不不不,您谬赞了,我还有得学的。”黎意慌慌张张地转移话题,“这么说来,您和山上的人也没什么关系,那为什么还一直庇护着他们呢?” 为什么呢? 风霜当然深知其中原因。 她本是山中养蜂的孤女,自给自足,又自生自灭,没能在世间留下子嗣和故事,身后只余一间破旧的小屋和一具尘化的白骨。 原本风霜应该就这样守着她日渐破损的蜂箱消弭于天地之间,但一位少女带着族人前来,意外唤醒了她。 风霜还记得,那日阳光正好、春景正浓,不过一模一样的景色看了几百年也有些腻味了,她无所事事,正伏在蜂箱上酣睡以打发时间,下一刻,便迷迷糊糊撞入了一双灵动的杏眼之中。 “姑娘,你怎么一个人睡在这里呢?春日寒浅,还需保重身体。” 少女脱下自己的披风,想要覆到风霜肩头,只见那件薄薄的衣物穿透风霜的身体,扫过蜂箱,飘然滑落到地上。 奇怪的是,少女不害怕,也不尴尬,她大方地捡起披风,向风霜福了福身,道声打扰。 好心的少女帮忙收殓了仅剩几节的尸骨,修缮了破破烂烂的蜂箱,截住了风霜消散的命运,本来要继续往南走,是风霜拦住了她,“我有一身养蜂收蜜的本事,你要不要留下来?” “好呀。”见少女弯起了杏眼,风霜也不由得勾起了唇角。 少女领着族人,在荒芜的山间筑屋开田,她们就像风霜生前饲养的蜂子,在春日中整齐有序地忙忙碌碌,为故事重新书写了一个生机勃勃的开头。 当最后一间房屋落成时,少女和风霜一起登上山头,眼下的新聚落一切向好,新族长也意气风发,“风霜你看,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了。” 家。 风霜试着去虚握少女的手,她向她起誓,从今往后一定要守护好她们的家。 那一刻,阵阵惊涛骇浪在风霜的体内涌起,她自此拥有了左右一方自然法则的力量。 可惜故事总会有缺憾,风霜还不够强大,不足以左右生死,而这位族长余生顺遂圆满,死后对世间毫无留念,这次,她没有为风霜留下来,挚友们就这么在时间线上分道扬镳。 后来的族人大多都继承了她的杏眼,可惜再也没有一双眼睛如她一般,能盛下一个灵动的春日。 只剩下固执的风霜,孤独屹立在山头之上,坚韧、牢固、不可撼动,也不愿被撼动。 这种事,就没必要说给外人听了。 第8章 家野(四) “没什么,只是报恩罢了。”风霜如此搪塞黎意,并回施压力,“不如说说你吧,你又是怎么当上收撰人的?” 和之前上山追捕风霜的收撰人相比,黎意浑身都散发着新手的气息,她有着致命的缺陷,虽然可以称之为一名熟练的协助者,但绝不是一名合格的收撰人。 “我听说,成为收撰人的基本门槛是和一位物鬼协助者结契。当时上山抓我的凌花楼,她可是带了足足两位,也不怪我打不过,被你们拿来当苦力。” 风霜没说的是,如果她和蜜琥再合拍一点,蜜琥都比黎意更像一名收撰人。 “怎么能说您是苦力……我资历浅薄,当然不能和凌老师比。”黎意打了个哈哈,“而且,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您看玄英的夜老师,还和她的物鬼协助者分守两地呢。” 人家那是没有整天待在一起,而不是没有。 不过风霜只是想膈应一下今天总是想刨根问底的黎意,她对别人的故事没有丝毫兴趣,机锋打到这里,鬼也累了,“我们还有多久能到青阳?” “四五个小时吧。”黎意以为自己的答非所问让风霜不耐烦了,但又庆幸她转移了话题,“我会尽量快点的。” “没必要,我还能撑住。”风霜劝了一句,“安全为上。” 在失败的职场社交后,两人再也没尝试提起任何话题,任由沉默在车厢里糜烂。 说起来,风霜从生到死都没离开过朱明市,这本应是一个充满新鲜感的路途,但她看着车窗外陌生的风景,山是山、树是树,再怎么重复组合,也没能让她的内心产生任何波动。 长时间的车程消磨了白昼,当夜幕降临时,她们顺利进入了青阳市的辖区范围。 “幸好青阳大学不在市区内,否则这个时间点,不知道要堵塞到什么时候。”黎意稍微松了松久驾导致的僵硬肩颈,示意风霜看远处点着灯光的校区,“绕过这片田地,那边就是凌老师的办公室了。” 现在的窗外是暗沉一片,风霜也看不清什么田,“有意思,现在的学校还教种田吗?” “是,我记得青阳大学确实有农学专业。” 郊区的路上基本没什么车,黎意应和着,正打算加一点油门,但脚还没来得及踩下去,车厢尾部的传来的巨大惯性便险些让她没抓稳方向盘。 在第一声巨响中,黎意尖叫着,紧急转向踩了刹车,好悬把车停到了路边,转身一看,风霜祭出的蜂子已经团团围住了自行翻侧的木箱,穿过蜂子们半透明的身体,还能看见箱壁上的裂缝正进一步扩大。 “风、风霜?!” “下车!” “什么?” “下车!快走!” 黎意卸下安全带,打开车门就往田边冲,还没跑出多远,第二声巨响接踵而至,让受到惊吓的她不慎滑倒在田埂上。 此时,小面包车的车厢侧方炸开了一个大洞,风霜和持锚的年轻男子悬在田地上方,他们无言地对峙着,不过少顷,便大打出手。 狂蜂飞舞,团团簇簇地袭向男子,只见他旋转着船锚驱散蜂子,趁机破阵而来,风霜往后仰去,险险避开了回击,但还是被张扬尖利的锚爪挂到了衣袖,只听刺啦一声,宽大的袖缘裂成了两半。 看上去只是伤了衣物,但对于物鬼而言,衣物也是灵体的一部分,风霜相当于被对方伤了本身。 风霜用未损的衣袖挡了下自己难看的脸色,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调动全身的灵力卷起了巨大的风刃,毫不客气地向男子劈头削去,却不巧被他侧身躲掉,那股锋锐的灵力砸到田地里,溅起大片的泥块,田间不知名的作物被砍得七零八落,滑稽地扬到半空之中。 等尘土落定,早已不见男子的身影。 又来了,这种失控的感觉。 风霜定了定神,转身去确认黎意的状况,“抱歉,被他逃了,有伤到你吗?” “我没事……先别追了。”黎意喘着粗气,自己扶着田埂站起来往回走,首先取下遗落在车上的手机,打了一通电话。 风霜没心思去听收撰人之间的交流,只等最后的吩咐。 收撰人们的沟通用时很短,黎意挂了电话后,面色难看,“对不起,是我失策了,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那个物鬼就和他的本物实现了完全融合。” “我也有错,技不如人。” 风霜分神去想,他生前应该过得很不容易。 人生无憾,执念不起,没有执念,就不会成鬼,这是物鬼留存于世的唯一理由,也是唯一的灵力来源。 只有尝过漫长的苦难,才会形成如此巨大的力量。 大部分物鬼的执念都是什么仇什么怨,而风霜的愿望很小,只是想守一方平稳,恨比爱更沉重,所以她的力量一直都不够强大。 此前如果不是占了时机和技巧的便宜,风霜是无法与其抗衡的。 她之前还觉得,这物鬼应该撑不了多久,失忆这件事可大可小,如果连执念也一并忘记,那么伴随而来的将是灵力的崩溃,甚至身形的消散,只要熬过这段时间,收撰人根本不用做什么,就能解决恶鬼。 前提是,必须度过这段按自然规律运行的时间,少一分少一秒都不算。 看来结果是她没撑过对方,还让他对自身的记忆生起了新的执念。 黎意尽可能地把散落一地的木箱残骸收拾到车上,“这下可好,本物没了,租来的车也弄坏了,我战战兢兢开了一下午的车,时间也白费了,唉……” “凌花楼不来吗?”风霜可不想理会黎意的唉声叹气,只问自己想知道的信息。 “凌老师那边刚好也有紧急状况,现在不在学校,我先收拾一下残局,明天再去找她。” 黎意盯着车厢那个大洞看了半天,也没想好要怎么处理它,只好先放着不管。 “对了,风霜,麻烦您先回朱明,舟行行身上有那个物鬼的魂页,我怕他折返去取,博物馆现在没有物鬼协助者坐镇,太危险了。” “我知道了。”风霜应下后,忽然回身去看黑黢黢一片的田间。 “怎么了?那边有什么吗?”黎意实在被吓怕了,不由得抓紧了车门。 “没什么。”风霜否认了,朝黎意微微颔首以作道别,随即往来时的方向飞去。 第9章 嘉种(一) 田间其实有东西,物鬼春社正谨慎地藏在里面,被糟蹋得杂乱无章的作物丛正好把他不算高大的身形掩盖得严严密密。 平日里,春社习惯躲着人和鬼走,这次也一样,恨不得离热闹远远的,甚至那片他从苗苗就开始看着茁壮成长的作物被灵力轰成渣渣,心如刀割的他也没敢冒出半个头。 直到打架的物鬼都飞走,人类也驾着破车离开,春社才伤心地飘到田埂旁,想要再看看那些可怜的作物碎片,等半透明的手捞了个空,他才想起自己已经摸不到实物了,只好叹口气,在田埂上作了个“坐”的姿势。 春社死的时候也是这样,不知道哪里来的一群盗匪,把他杀了,把田烧了,可惜他好不容易得来的一把嘉种,原本那年秋天的收成一定是极好的。 和眼前的作物一样,明明还差一点点,就能收获了。 想到这里,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春社又兀自生气起来,这田好像还是旁边学校的秀才种的,毁掉它的人和鬼,真是罪大恶极! 告状!他一定要告状! 气血……不对,物鬼没有气血,那不知道什么上涌的春社,转头就想找负责这片田的秀才告状,这时他也顾不上往日里见人躲人、见鬼躲鬼的原则了,只一头扎进灯火通明的校区中。 现下正是晚餐偏后的时间,青阳大学里熙熙攘攘,有人填饱肚子准备着即将开始的晚课,有人结束了一天的课程想要洗去浑身的疲惫,有人活力满满地冲到操场上夜跑,恰好感受到春社掠过半空时带起的一阵凉风,便不明所以地赞叹其中的清爽与舒适。 春社整日徘徊于此,唯一的兴趣就是看秀才们种田,久而久之,哪片田由哪个秀才种,哪个秀才又住在哪里,统统一清二楚,他目标明确,径直冲向某栋男生宿舍。 穿门而过后,春社就看到那位眼熟的秀才正坐在一块发光的铁片片前,用手指在上面敲敲打打,他刚想说什么,又止住了脚步,方才没能慎重考虑,万一这位秀才看不见他怎么办? 当春社犹豫的时候,那位秀才转过头来,解决了他的问题,“同学,你是谁啊?来我们宿舍干什么?” 那就没有问题了,春社迎着秀才那疑惑的视线,清了清嗓子,“喂,秀才,你的田被毁了,快点去看看吧。” “什、什么?我下午才去检查过……” 秀才被春社的话砸懵了,愣了好一会儿,另一个秀才从床上探出头来,“重罗,你在和我说话吗?” 重罗指着春社,抬头应答他的秀才同学,“不是,这位同学进来跟我说,我的田被毁了。” “啊?”秀才同学望着重罗所指的方向,他的视线穿过春社,落在紧闭的门上,“谁?没人进来啊?” “他、他就站在这里……?”重罗这下也没了自信,他揉揉眼睛、又按按太阳穴,重新睁开眼时,春社确实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 “哎呀。”见重罗磨磨唧唧的,春社忍不住上前几步,作势去揪他的衣领,“别管那个秀才了,他看不见我,你快点去看看你的田还有没有救,那才是最重要的!” “不好意思。”重罗捂住自己的眼睛,“我好像有点累,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了。” 秀才同学已经担心得从床上下来了,他挤到重罗身边,“你这几天熬论文熬得有点凶,好像也没吃晚餐,现在是头晕吗?要不去校医院看看?” 看着自己和秀才同学重合的身体,春社不适地后退了几步,他想,此事果然还是过于冲动了,竟然没考虑到如果秀才不信自己该怎么办…… 重罗仔细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确定没什么不适后又睁开眼睛,春社仍在那里。 “……我们宿舍真的没有人吗?” “你在说什么,我们不是人吗?宿舍里就我们两个人啊。” “那个……真的没有穿着古装的同学在?” “这也不烫啊……”秀才同学用手背贴了一下重罗的额头,然后拿起椅背上的外套胡乱披在他的身上,催人快点起来,“走走走,先给你买两个包子,然后去一下校医院。” 重罗几乎是被秀才同学推着走的,他犹疑地穿过春社的身体,忍不住回头时,便看见春社朝他摊了摊手。 校医院的位置比较偏僻,校道上的人越来越少,在秀才同学的陪同下,重罗啃了一口刚买的包子,热乎乎的食物下肚,却驱散不了背上直冒的凉气,他正皱着眉头被迫收听春社那啰啰嗦嗦的念叨。 “秀才,我没骗你,你的田真的被毁了。” “我可看见了,有两个不文明的鬼在那边打架,把你辛辛苦苦种的作物砍得乱七八糟,没几天就能收成了吧,我看着都心疼。” “你见过郎中后还是去看看吧,情况还挺严重的,不知道还有没有可以挽救的地方。” 重罗没敢搭话,一路沉默地走到校医面前,简单的问诊后,校医也认为他是熬夜熬过头了,“别吃包子了,回去好好吃个饭,今晚早点睡,明天起来还是不舒服的话,再过来做检查,到时候记得要空腹。” 重罗纠结了半晌,还是悄悄指了指春社,“医生,你也看不见我旁边这位穿古装的同学吗?” “这位同学穿的是T恤和牛仔裤啊?”校医莫名其妙地扫视了下陪同的秀才同学,“你该不会是出现了幻视症状吧,这校医院可看不了,得去外面的精神卫生中心做专门的检查。” “兄弟,你别紧张,听医生的,我们先去吃个饭,然后睡一觉,如果明天还不行,我再陪你去外边医院看看。”秀才同学大力揉搓着重罗紧绷的肩颈,想要帮他放松一下,“谢谢医生,那我们先走了。” 他们出了校医院后便往食堂的方向走,春社见自己忙活了半天,也没能让秀才去看看被毁的田,感到十分挫败。 虽然到了明天秀才也会按时去巡田,但有些作物可撑不了那么久就会死去,以他的灵力很难弄来水,如果现在能下一场雨就好了。 春社想起今晚那物鬼扬手翻涌起的大风,第一次对力量产生了憧憬。 第10章 嘉种(二) 出于不忿的心理,春社决心要见证秀才直面现实幡然醒悟的时刻,便一路跟着重罗回到宿舍。 这时,另外两位舍友也回来了,四人宿舍一下就显得拥挤起来,他们轮番去洗漱,交流着今日发生的事情,还分别慰问了写论文写出幻觉的重罗。 秀才们的话题,春社大部分都不懂,但不妨碍长时间离群索居的他听得津津有味,一直到熄灯时间,各位秀才陆续入睡不提。 和过往无数的日子一样,春社独自坐在黑暗里。 不过平时春社更喜欢坐在开阔的田边,听那些清脆或沉闷的虫鸣,他甚至学会了听声辩虫,如果是对作物有害的虫子,还会好心上前去赶一赶。 春社也不知道那些虫子是能看见他还是能感觉他,待他靠近,便收敛了声息,春社要费一番功夫,才能找出它们,并驱赶得远远的。 这种游戏,春社能自己玩一整晚。 不过,今晚赶走的虫,明晚可能还会来,春社也没什么好办法,他其实试过偷工具房里的农药洒去田里,第二天就有秀才跪在田边哭天抢地,好像这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一样,他也就不再做了。 这年代,一切看起来都很陌生,只有那些年年依旧从泥里长出来作物还算熟悉,让生前以此谋食的春社总是忍不住停滞于此。 现在的他即使在田地中央躺下打滚也不会压到它们了,可以一觉直到天亮。 重罗起床时,再次和春社对上了视线,一鬼露出“你终于醒了”的喜悦神情,一人露出“你怎么还在”的绝望神情。 “秀才,天亮了,该起床去巡田了。”春社坐在重罗的椅子上,正嚣张地翘着脚抬头看他。 “不行。”重罗按着睛明穴,想让自己快速冷静下来,“我今天可能真的要去外面的医院看看。” “这么严重吗?”一旁的秀才同学仍躺在床上,想要通过玩手机来唤醒神智,“什么时候去?我记得你的导师今天约了你面谈吧?” “面谈在早八点,我结束之后就去医院。”重罗慢吞吞地下床更换衣物,“你今天满课吧,不用陪我,我自己能行。” “真的吗?”秀才同学终于支起上半身,试图从外表评估重罗目前的状态,“你不要逞强,我可以请假的。” “没必要,毕竟除了幻觉我也没哪里不舒服。” “行吧,我今天的课真的很多,有事马上给我打电话嗷。” 和舍友们道别后,重罗拿上自己的铁片片,率先出了门,而春社背手跟在他身后,在心里默默数着“离秀才发现真相还有多久”的倒计时。 今日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在校道上遥望田地,临近收获期的作物们展露着各自鲜艳的色彩,从远处并看不出什么端倪。 重罗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决定还是先去导师的办公室,经过楼下时,旁边还停着一辆破了一个大洞不知怎么还能开到这里的小面包车,一人一鬼都不由得多瞧了几眼。 上到二楼,一名女士正在过道里为难地寻找着什么,好不容易见到人,她急忙拦下他们,“你好,打扰一下。” 重罗停下脚步,礼貌地朝对方点点头。 “我姓黎,从朱明市博物馆来,约了凌花楼教授见面,请问你知道她的办公室在哪里吗?” 春社觉得约人见面却不知具体地点很是奇怪,但清澈愚蠢的秀才显然不这么认为,重罗回想了下,“凌老师的办公室应该在五楼,我带您去吧。” 黎女士感激地跟上重罗的脚步,没走几步就开始攀谈起来,“同学,你也是协助者吗?是凌老师的学生?名字是……?” 重罗对她的问题感到了疑惑,但还是拘谨又礼貌地一一回答,“我是重罗,导师姓宋,并不是凌老师的学生。” “但你一定和凌老师很熟吧。”黎女士偏过身来,面向跟在后面的春社,“这位又怎么称呼?” 春社没想到这位自来熟的女士也能看见他,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 下一刻,春社听见重罗赶在自己出声前回答了这个不属于他的问题,“不算熟悉,只是和凌老师见过几面,您叫我重同学就好。” 春社想了想,然后选择了沉默,毕竟在重罗此刻的认知中,他还是幻觉,在这种情况下出现理解错误也不奇怪。 而且,春社也不是很想认识这位黎女士,为了不让情况变得更混乱,他决定将错就错,当作自己不存在,这可是他最擅长的事情。 这下轮到黎女士疑惑了,她看看春社又看看重罗,最后用社交模式的微笑掩饰了下尴尬,“重同学,谢谢你帮忙带路。” 重罗把人带到五楼,指出凌老师办公室的位置,又回到三楼,打开自家导师办公室的门,里面已经有人在了。 “师姐早。” “早?重罗你怎么来了?” “我和宋老师约了早八点面谈。” “早八点?现在就早上了?啊啊啊来不及了,我这批数据怎么还没算好!” “师姐你通宵了?” “这不是很正常吗?别告诉我你最近没通。” 重罗在分配给他的小桌子上放下铁片片,忍不住用自身事例劝了劝秀才师姐。 “师姐,还是要保重身体,我熬了几天,好像熬出幻觉来了,等下可能要去医院看看。” “幻觉?什么幻觉?” “我看到有个穿古装的人老是尾随我,还跟我说我的田被毁掉了。” “这也太恐怖了……比起幻觉,听起来更像是撞鬼了。” “鬼……?” 似乎被启发了什么不得了的思路,重罗猛然回头去看春社,春社正在办公室里老神在在地到处溜达,瞧什么都觉得很新奇,见重罗望过来,便朝他挥挥手。 秀才师姐哈哈大笑着,拍了拍重罗的肩,“我只是开玩笑啦,这个世界怎么可能有鬼嘛,我们要相信科学,坚定唯物主义。” 她还从凌乱的桌面上扒拉出一本厚厚的唯物主义读物,“来,这本书借给你,期限还有半个月,看完帮我还到图书馆就好。” 重罗懵懂地接过书,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第11章 嘉种(三) 师姐师弟坐下闲聊了片刻,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子推门进来。 两人先问了导师好。 “重罗,刚好你在。”导师为难地捏着下巴那丛稀疏的胡子,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你先冷静一下。” “宋老师,发生什么事了?”看导师这个样子,原本很冷静的重罗反而不淡定了,他忍不住站了起来。 “没事、没事,没什么大事。”导师伸手示意重罗先坐下来,看他好好坐稳了,才继续往下说,“你慢慢儿听我说啊,昨晚这附近好像刮了那种超小型的龙卷风,你那块实验田呢,不巧被霍霍了,我刚刚去看过之后,觉得论文可能要重写了……” 重罗还没说什么,秀才师姐先倒吸了一口冷气,她把重罗手上那本唯物主义读物收回来,“这本书你先别看了,急急如律令、阿弥陀佛、天主保佑……” 导师也没想到慌的是大弟子,他抽出秀才师姐手里的书,不轻不重地往她脑门上一拍,“乱念什么,又不是你的田遭殃了。” 春社在一旁看着这出好戏,觉得重罗这秀才和他之前见过的都不太一样,既没激动得边哭边大喊大叫,也没脆弱到动不动就昏倒,比他想象中要镇定多了,不禁微微点头以示肯定。 重罗又开始揉他的眼周穴位,尝试接受这离谱的现实,“宋老师,请问有监控吗?” “有的、有的,我让保安给我拷贝过来了。” 导师连忙从兜里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铁块,只见重罗把他插进自己的铁片片上,便重映了昨晚的景象。 其实画面上的灯光很暗,几乎都是黑乎乎一片,根本看不见什么,只能从作物那不自然的黑影中勉强判断这风刮得蹊跷。 等到画面不动了,重罗平静地看向春社,“是你刮的风吗?” 没想到看热闹看自己身上来了,春社顿时气急败坏,“你这个秀才,我一片好心,早早来告诉你,是你自己不信,怎么还冤枉好鬼!” “没有证据证明不是你做的。” “也没有证据证明是我做的呀!” 见重罗对着空气吵起来了,导师慌忙去探小弟子的额头温度,“哎呦,怎么开始自言自语了,可别吓出病来。” “等等等等……”秀才师姐想起重罗之前的话,觉得他可能真的撞鬼了,并且这鬼正和他们共处一室,便吓得脸色苍白,急忙去拉导师,然后又自以为小声地说着悄悄话,“宋老师,待会儿我再跟你说。” 重罗意识到这里不是和鬼吵架的地方,他起身往外走,“我先去现场看看。” 春社权当自己吵赢了这场架,雄赳赳气昂昂地紧随其后,没想到重罗走出办公室时差点把门板拍到他脸上,但他是鬼,能穿门而过,就不和这不明事理的秀才计较了。 在春社身后,老头子又开始用那本唯物主义读物敲打秀才师姐的脑袋,“这世上怎么会有鬼!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就应该罚你把这本书手抄个十几遍!” * 春社也是第一次在青天白日下看田间的惨状,他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像是把这片作物连根铲起,彻底翻转过来,然后摔成一片稀烂。 不像是人为,也不像是自然所为。 重罗蹲在其中,扒拉开泥土,捡起那些作物细细查看,它们的根茎叶片似乎被什么尖锐的物品砍过,呈现出整整齐齐的断面。 春社见了,都要幻觉自己心脏痛了,做了几个深呼吸,才抖抖索索地开口,“秀才,我跟你说,我以前也是种田的,知道心疼的滋味,要不你还是哭一哭、喊一喊,这样会好受点……” “那个……鬼同学?”重罗面上还是很淡定,“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以仔细跟我说一遍吗?” 听到重罗的要求,春社瞬间来了兴致,他开始手脚并用,在空中激烈比划,一鬼分饰两角,誓要把昨晚打架的精彩场面重新演绎一遍。 “他们打到这里,那个年轻的男鬼先逃了,逃去哪里我没看见,剩下的女鬼好像和开车的女人是一伙的,她们不知道嘀咕了什么,鬼往南走,人往东走了。” “你看清那女人开什么车了吗?” “没看清,我躲太远了……对了,车身的左后侧破了一个大洞,你还记得我们一早在办公楼下看到那辆破破烂烂的车吗?就跟那辆车一样!” “我们去得太早了,那时办公楼里可能就只有师姐和那位黎女士在,你说,会是黎女士的车吗?” “哎,有道理!秀才你真聪明,走走走,我们这就回去找她!” “找到她又有什么用呢?” “让她赔啊,赔钱!” “赔再多的钱也阻止不了我延毕了,而且这也不值什么钱。”重罗也不嫌泥土会弄脏他的裤子,一屁股坐了下来,“这片作物的种子,我从大四确定保研后就开始选育了,实验做了四年,好不容易到研三,却什么都没了。” 对于重罗突如其来的沮丧,春社有点不明所以,他也在田埂上蹲了下来,“没关系,你还有命在啊,春天的时候再播一次种,明年这个时候就能等到它们的新生了。” 春社用他那孱弱的灵力拨开那层薄薄的泥土,露出乍黄还青的嘉种,“秀才,你看,它们还没干透,能活的。”弯腰掬起一小把散落的嘉种,春社吹了吹泥,捧给重罗看,不知怎么想的,春社忽然试着把他的灵力灌注进去。 重罗便惊讶地看见那把金黄重新冒出了绿意,其中一颗嘉种在抽芽、攀长,少顷,翠色的茎叶便在春社手中延伸出数条优美的弧线。 虽然事情是物鬼做的,但春社看起来比重罗还要惊讶,“秀秀秀才……这是什么?!” “这是你的能力?” “可能是!哎呀,没想到我虽然不能呼风唤雨,但能起死回生啊!秀才,你等着,我这就把你的田全部救回来!” “别别别。”重罗阻止了春社,“你即使把作物都救回来,也没法算我的实验数据啊。” “实验数据是什么?不要紧,挽回损失才是当下之重!” “算了吧,你费劲吧啦才催生了这么一棵,全部弄完你得累死,不如就帮我清一清这里,看看还有多少种子能收起来。” 二人吵吵闹闹半天,春社总算不情不愿地住手了。 “行吧,真是奇怪的秀才。” 重罗突然笑了一声,“你怎么老叫人秀才啊。” “读书的不都是秀才嘛……” “我们现在都叫同学了。” “又没人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你们改了……同学!同学行了吧!” 第12章 嘉种(四) 等一人一鬼把还能用的种子都收罗到簸箕里,日头已经升到正中了。 春社作为物鬼,丝毫不受影响,还有精力跟重罗扯东扯西,“我以前种的田也在这块地儿呢,不过得往下挖个几十米吧,毕竟这里有过地裂又有过石洪,这么多泥石就像炒饭下料一样,埋了一层又一层,早就不是原来的模样了。” “你都见过啊。” “当然!用你们的话来讲……嗯,叫什么来着,对了,沧、沧海桑田!” 但重罗早已饥肠辘辘,能答一句已经是非常了不起了,听他的肚子一连发出好几声鸣叫,春社才抬头去看太阳的位置,“已经这个时辰了啊,同学,你先去用饭吧。” “刚好活也干完了。”重罗擦了一把额边的汗,“一起走吧。” 闻言,春社不解地看着他,“一起?去哪里?” “一起去吃饭呀,我刚好知道一家很好吃的炒饭,可以带你去……”说完,重罗也反应过来了。 春社并不是往日里偶尔来帮忙的同学,他不需要吃饭。 “好啊好啊,我虽然吃不了,但可以闻一闻嘛!”春社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应下了邀请,他学着在校区里见过那些关系不错的同学们,努力作出自然的姿态跟在人类身边。 重罗先把簸箕锁到附近的工具房里,和春社浅浅讨论了下后续的处理方式,待校道上出现行人后,他们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那家好吃的炒饭开在外面的老街区,步行十来分钟,出了校门,重罗便融进了喧闹的人群中,春社瞬间有点麻爪了,他紧紧盯着重罗那醒目的黄绿相间格子衬衫,这才没把人跟丢。 才拐进目的地所处在街道里,春社就闻到了那股大火重油滋出来的香气,不禁贪婪地吸入几口空气,“老板好像真的有点本事,这锅气可不是一般人能炒出来的。” 走近一看,店外果然排起了长队,重罗思索了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铁片片,贴到耳旁,“这家店只在中午和晚上的饭点各开两个小时,只卖炒饭,没有堂食,就这样生意还超好。” 春社虽然不明白重罗为什么要这样跟自己说话,不过还是点点头,“老板确实有嚣张的底气。” 到重罗点单时,春社没忍住窜进了后厨,他以往都会避开餐馆食堂之类的场所,免得看得着吃不上伤心,意外破戒后,他现在恨不得把脑袋都伸进锅里。 只是刚凑近,灶台突然腾起大片的明火,虽然那火伤害不到自己,春社还是被吓得后退了两步,当他不甘心想再次上前时,老板的锅铲打了过来,像赶苍蝇似的,在春社的脑袋中间挥舞了好几下。 春社又往后缩了缩,去看炒饭的老板,那是一个年纪和重罗差不大的男人,但身形要更壮实些,他穿着一身洁白的衣服,每次动作,袖间露出的手臂就会紧绷出线条流畅的肌肉。 在春社观察的一小段时间里,他不管怎么翻炒,愣是一滴油也没溅到衣服上去。 是个炒饭的行家。 那究竟是不是看鬼的行家呢? 春社一直没能跟老板对上视线,不好判断,但他也不想冒险,最终还是顺着老板疑似赶客的动作,遗憾地退出后厨。 见他回来,神色已经变得焦急起来的重罗又把铁片片贴到耳边,“你刚刚去哪了?一晃眼就不见了,让我好找……我已经买好了,走吧走吧。” 重罗提了三大盒炒饭,春社咋舌,“你一顿要吃这么多啊?” “不是,还有两盒是给师姐和导师买的,这家不好排队,我就顺便帮他们带回去了。” 往外走时,店外的排队已然截止了。 春社以为他们可以马上到办公楼享用午餐,结果重罗又去买什么奶茶,又去补充什么打印机的墨盒,等拎着一堆东西往回走,晌午都快过了。 抵达办公楼一楼大厅,春社忍不住抱怨,凉了的炒饭香气肯定大打折扣了。 但这还没完。 “你好,同学。” 重罗在今日已经是第二次被人拦住问路了,春社搓着下巴想,这黑衣男人看起来好眼熟啊。 “请问凌教授在哪间办公室?我来给他送外卖,但她没说清楚地址,现在电话又突然打不通。” 一旁等着的春社开始无聊地神游起来,怎么又是凌老师。 “凌老师在五楼的办公室。” “这样,可以麻烦你带我去一趟吗?我第一次来不太熟悉。” 重罗好脾气地应允了,多爬了三层楼,将人送进凌老师办公室后,一人一鬼突然被堵住了后路。 “凌老师,这位同学好像被物鬼缠上了。”黑衣男人进门就先告了一状。 重罗呆滞地站着,一时没能理解眼前的状况,而春社转身就想跑,被一股灵力编织而成的丝线捆了个结实。 春社回头,只见房间角落摆着一台高大织机,一左一右坐着两位漂亮得不可方物的物鬼,一鬼调丝,一鬼穿经,不知是谁弹出的灵力。 别说挣脱了,春社甚至一点也动弹不得,他只能可怜巴巴地求饶,“姐姐们明察,我、我没缠着他呀,早些时候我帮他收拾了田地,他为表感谢就请我闻闻炒饭,仅此而已。” 花机对面的桌后有位年约六十、穿着优雅的女人,岁月在她脸上遗留下痕迹的同时也沉淀了气质,看来这就是凌花楼教授了,她接过黑衣男人带来的外卖,“辛苦你了,天一。” 这人居然没骗人,还真是来送外卖的。 春社绞了半天的脑汁,终于想起来了,“你、你是那个炒饭的老板!怎么还换了身衣服,害我一时间没认出来……” “我都下班了,当然要把厨师服换下来。”天一不怎么想搭理春社,转头去问重罗,“同学,你知道你一直被物鬼尾随吗?” 重罗不知所措地点点头,“知道的,他没伤害我,也没撒谎。” “这物鬼没登记过吧,不能放他在外边乱窜。”天一对重罗的说辞不可置否。 “能在校区活动这么久还不被我们发现,这物鬼不简单。”凌花楼轻抬下巴,“甘棠,你试试他。” 花机右边的物鬼指尖弹出一根极细的丝线,没入春社的眉间,他只感到脑子被翻搅着,记忆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依次掠过,丝线抽出后,竟然产生了想要呕吐的感觉,是活着时才能体会到的难受。 甘棠收回丝线,朝凌花楼微微摇头,“不是他,他没做过什么坏事。” “那就由杜梨送他去登记。”凌花楼下了决定,花机左边的物鬼道了声是。 重罗没看明白,但还是哆哆嗦嗦地开口了,“凌老师,请、请别伤害他。” “你是老宋的学生重罗吧。”凌花楼朝重罗安抚地笑笑,“我们不会伤害他的,不过作为交换,你不能和任何人提起这里发生的事情。” 春社昏过去前,看到重罗重重点头达成了约定,在欣慰其义气之时,他还记挂着自己没能享受成的炒饭。 下次!下次他一定要把头伸进老板的锅里! 第13章 生味(一) 再三保证不会伤害物鬼后,凌花楼打发重罗离开,见此事毕了,天一也想跟着走,却被留了下来。 “今天早上黎意来找我,说朱明博物馆出现了新的凶鬼,原本是要带过来让我处理的,不巧被他在校区附近逃脱了。” 不同于面对学生时的和颜悦色,凌花楼此刻的神情变得严峻起来。 “外表看起来是十几岁的男性,身形瘦小,穿褐色大襟衫,持一把船锚,由于失忆,对找回记忆的执念极强,对外有很强的攻击性,暂时无法理性沟通。” 天一尝试记下这一连串的特征,“物鬼怎么还会失忆,很少见啊。” “他是登记过的物鬼,原本一直被魂页束缚,应该是强行脱离时造成的损伤,现在魂页收在朱明博物馆那边,由风霜回去守着。” “还好没把魂页带过来,不然可一点线索也没有了。”天一抓抓后脑勺,“然后那个船锚……是他的本物吗?什么模样的?” “是。”凌花楼把绘有船锚的图纸推到天一眼下,“在运送来的过程中,凶鬼和本物发生了融合,力量大涨,风霜奈何不了他。” “这算是工作事故了吧,黎馆长怎么搞的。”天一没忍住吐槽了一句。 “完事后再追究责任吧。”凌花楼十指交叉置于面前,忍不住叹气,“天一,我这边还有事情拖累,麻烦你帮忙多留意一下,别让鬼伤到人。” “凌老师客气了,这是我的本分。” 等确认完所有细节,凌花楼才放了天一,回到办公楼一楼大厅时,他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 “都这个时候了啊。” 还有一个多小时就到晚市了,今天的午睡时间算是彻底泡汤,天一不顾来往学生的目光,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多少缓解了疲惫。 * 天一打着呵欠结束了晚市生意,关了店门,趿拉着拖鞋往家里走。 入秋后,天气凉得很快,天色也黑得很早,街道上行人稀疏,路边老房子的窗户内,渐次亮起了深浅不一的暖黄。 从小到大都住在这片老城区里,天一对街区之间堪称复杂的道路了如指掌,走过这排行道树、穿过灯下的小公园、再拐过几个长满青苔的街角,就到了自家的小巷子。 天一的家在最里面那栋,相较于隔壁房子的老旧砖墙,竟显得簇新簇新的,至于为什么新,倒是一件他不愿提及的事情。 天一站在楼下,抬头看自己的家,恍惚间又看到了黑暗中那阵冲天的火光。 大约是十几年前了,天一还小,放学后总喜欢在小公园里贪玩,玩到天将黑未黑时,父亲自会找过来,喊他回家吃饭。 但这天他玩到天色都黑透了,也没等来父亲。 先是有消防车艰难地在狭窄街角拐了个弯,刺目的红灯□□交错着,晃得人头昏眼花,然后是神情焦灼的母亲,她匆匆越过小公园往家的方向跑,根本就没发现近在咫尺的儿子。 于是天一也茫然地跟在母亲的身后跑,便见到了巷子深处灼热的火光,火舌吞没了整栋小楼,尖锐的警笛声和路人的闲话在耳边混杂,并着热浪烘得天一的脑子嗡嗡作响。 “天一爸爸还在里面!” 天一只听清了这句话,他再次跑了起来,一旁的邻居急忙抓了几下,都抓了个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冲进了火海。 接下来,天一什么都不记得了,人醒过来时已经躺在了医院,而身边是哀哀哭泣的母亲。 天一没能保护父亲,也没能保护他的家。 那些破烂不堪的日子,收拾收拾之后还得往前走。 他们拿到了保险赔偿,重建了房子,新房子和附近的老房子们长得两模两样,风格也不太相似,看似孤傲地矗立在巷子深处,但在岁月的浸润下,它倒也勉勉强强成为了其中的一份子。 母亲将一到七楼都租出去了,和天一住在顶层,这里没有安装电梯,他只能一层一层往上爬,好在习惯了,不算很累。 打开门,只见客厅里坐着一位物鬼,他身材魁梧,穿着件素色半臂袍,又在外边系了条画满童稚小花的围裙,用发冠把头发束得整整齐齐,正神情严肃地看着电视。 见天一回来,物鬼站起来迎,“天一,你下班啦。” “蜃灰,你怎么出来了,老太太不在家吗?”天一把拖鞋换成拖鞋,奇怪地问道。 “令堂出去跳广场舞了,没那么快回来。”名为蜃灰的物鬼接过天一带回家的厨师服,先放到阳台的洗衣机边上浸泡,准备等下单独清洗,他很是擅长用灵力做这种家务活,动作熟练得不行,“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别说了。”天一亦步亦趋地跟去阳台,打算拿一下晾晒在外面的毛巾,准备洗漱,“上班时撞到一只没见过的物鬼,不知多少年没吃饭了,居然想把头伸进我的锅里,这也太不讲究了,多不卫生啊!” 天一那过于认真的抱怨把蜃灰逗得笑了起来,“贪吃是那物鬼不对,不过也不会真正弄脏你炒的饭,就放过他吧。” “我没怎么他啊。”天一顺手把晒好的衣物收了下来,“然后我去给凌老师送饭,顺便把他送去登记而已。” “这倒是应该的。”蜃灰双手抱臂,一边听着天一的碎碎念,一边用灵力叠起了衣物。 “凌老师还跟我说,今早有只凶鬼在青阳大学附近逃脱了管制,让我们注意点,你今天巡视时有没有发现什么?”天一向蜃灰转述了具体情况。 蜃灰回想了一会儿,摇头否认了,“没有,一切都挺正常的,不过,五楼那家租客的动静有点奇怪。” “五楼……”天一皱了皱眉,“伏家吗?他们那个垃圾老爸又打人了?” 蜃灰继续摇了摇头,“也没有,我悄悄去看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父亲最近还挺老实的。” “不行,我得去看看。”天一放心不下,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扔下毛巾就想出门。 蜃灰把人给拦下了,“今天就算了吧,现在人已经睡了,小心弄醒又折腾,不如明天让令堂给两位小朋友煲个汤,再去打听。” “行,等老太太回来就跟她说一声,如果我明早能起来,也可以去问问。”天一思考了一会儿,接受了蜃灰的提议。 闲话到这里,天一迫不及待拎着毛巾走进自家浴室,没捣鼓几下,又探出头来。 “蜃灰,家里的事,多谢了啊。” “家人之间谢什么。” 蜃灰朝他笑了笑,把做完浸泡处理的衣物放进洗衣机,按下启动。 第14章 生味(二) 隔日,婉转的鸟鸣早早就在老城区里此起彼伏,却被那层厚厚的窗帘挡在外面,这点动静原本扰不了谁的清梦,但床边的老式闹钟不合时宜地响了。 在噪音的催命提醒下,天一十分艰难地撑开自己的眼睑,“救命……” 老不容易熬过这要命的一分钟,房间终于恢复了安静,天一翻了个身就想重新睡过去,分针却被往回拨了一点,于是闹钟又尽职尽责地再次发出了噪音。 想也知道是谁做的,天一抖抖索索地从被窝里伸出手,“蜃灰,放过我吧……” “是你自己决定要在今天早上去拦伏家兄妹的,再不快点可就来不及了。”蜃灰刷地一下拉开窗帘,阳光便透过日渐转黄的枝叶洒到天一的脸上,让他发出一声哀嚎。 被迫起床的天一顶着一头乱得像鸡窝的发型,先出门去买早点。 “哎哟,稀客呀,天一老板还吃早点呢?”这是八卦打趣的早点摊老板。 “不对啊,我才去早市买完菜,怎么就见到天一了,该不会刚刚聊太久现在都快中午了吧?”这是提着大袋小袋的邻居阿姨。 “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难得这时候起啊天一,过来陪我下两把?”这是霸占着小公园的石墩棋盘孤独等待对手的大爷。 天一打着哈哈应付各位街坊,逃一般回到楼下时,恰好看见住在五楼那两个小朋友出门上学,“伏辰、伏嘉,早啊。” “天一哥哥?”一个长相清秀的男孩拉着他怯生生的妹妹,看见天一,首先倒吸一口冷气,“糟糕,嘉嘉,快一点,我们迟到了!” “别急,现在还早着呢。”天一无奈地抓了抓头发,拦下他们。 天一记得这家的男孩在青阳小学念六年级,而女孩才念三年级,兄妹俩看起来比同龄人都要矮小,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 他们年纪小小的,母亲不在身边,父亲又是那种酗酒家暴的烂人,真是造孽。 在手里的一堆早点中翻了翻,天一递过两个包得精巧的小粽子,“给,今天的早餐。” “谢谢天一哥哥。”仿佛被投喂习惯了,伏辰没有推拒,和妹妹一人分了一个。 “你老爸最近还老实吧?”憋了一晚上,天一终于把问题问出来了。 伏辰先帮妹妹剥掉粽叶,又重新用小袋子装好,放进她的小书包里,“还好,他没怎么动手。” 天一狐疑地打量了一会儿伏辰,评估着他话中的真实性,又去问伏嘉,“真的吗?” 见伏嘉乖巧地点头,天一勉强相信了,“有事得说啊,不行就上八楼喊人,我家老太太通常都在的,不要怕给人添麻烦。” 见时间差不多了,天一准备放两个小朋友走,却突然注意到伏辰的书包旁边还背着一个巨大的弓包,看那做工的精致程度,不像是烂人父亲会买的,“这是弓吗?哪来的?” “有个老师借的,她说我可以练一练。”伏辰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你还有这天赋啊,不错嘛。”天一鼓励了一下小朋友,“好好练,如果能练出名气来,也能早点拿到自主权。” 伏辰明白其中意义,点头应下,“对了,天一哥哥,我有事情想要麻烦您。” * 目送两位小朋友离开小巷子,天一在自家大门上敲了五下,爬到五楼时,蜃灰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来来来,你再进去看看。”天一催促着蜃灰,尽管没什么必要,但他就是放不下那个心。 蜃灰顺从地去了,耗了一段时间才出来,“没什么混乱的痕迹,反而收拾得十分整洁。” “那就好……”天一一口气还没松下,又被蜃灰的话再次提起来。 “但我发现里面有灵力的痕迹。”蜃灰原本就严肃的表情显得更加恐怖了,“痕迹很淡,是我疏忽了,昨天没能注意到。” “什么,还有物鬼能瞒过你的眼皮子?”天一吓得差点把满手的早点甩到地上。 蜃灰虚托了一下那些乱晃的早点,“不奇怪,如果能力在我之上就能做到。” 现在情况是另一种糟糕了,天一想了想,问:“他们那个垃圾老爸呢?” “看起来喝醉了,还在睡。” 天一掏出钥匙,开了租客家的门,根据物鬼的指引,在客厅里找到那一小点虚影,他对比了下,灵力的痕迹还没有小指甲大小,也难怪蜃灰没能发觉,“能看出来是什么时候留下的吗?” 蜃灰语气遗憾,“不行,它快被清理干净了,信息太少。” “凌老师说的那个凶鬼用锚,你觉得这像是船锚留下的吗?”天一摩挲着下巴,“如果是锚爪扎过去,可能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大小。” “不清楚。”蜃灰要更细心一点,“还有房间收拾得整洁这点也很奇怪,过于干净了,反而显得有点刻意。” 光凭这些线索,天一完全猜不出发生了什么,迟迟决定不了下一步该怎么做。 还是蜃灰先做了定夺,“我现在先去巡视,看看能不能找到线索。” 也只能这样了,天一点头应允了,“好,麻烦你了。” 随即,蜃灰穿墙而过,离开了小楼,而天一做贼似的,蹑手蹑脚退出租客的家,再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继续往上走。 回到家,老太太已经起来了,她惦记着天一昨晚说的,正搜刮冰箱里珍藏的煲汤料,堆得整个餐桌都乱糟糟的。 “妈,先吃早餐吧。” 老太太洗了手过来,“你买了什么?” “不就早点摊那些,你随便吃吃……对了,晚上不用做伏辰的饭,他会在老师那里吃。” “什么老师?”老太太疑虑地啃了一口饼子,“那嘉嘉呢?” “伏嘉照常,伏辰从今晚开始要去练习射箭,会晚点回来,在他回来之前,就麻烦你先看管一下伏嘉了。” “怎么突然去学射箭了……要我说,辰辰不如去武馆学学怎么打架,在他爸打人时好歹能还一下手。”老太太说着,还武德充沛地比划了两下。 “学射箭可是能参加比赛的,有老师愿意教,也算是一个出路吧。” “哎,这俩小孩也太难了。”老太太手中的饼突然就不香了,她把早点放到一边,继续去翻她的珍藏,“今晚煲个鸡汤补补,给辰辰留一碗当夜宵。” “那我先去店里了。” 老太太嫌弃地朝天一挥挥手,一副别在这里妨碍的模样。 第15章 生味(三) 天一当然不可能这么早就赶去开工。 他首先溜达到小公园,陪大爷手谈了一局。 “伏家那个打小孩的渣滓?我总见到他拿着酒往家里走,怎么?又出事了?要不喊人上门去看看。” 然后又站在某栋楼的窗边,和剁着肉馅的邻居阿姨唠嗑了几句。 “伏家那个不尽职的爸爸好像收敛一些了,我有个亲戚在青阳小学做校医,听她说,最近辰辰都没怎么去她那儿上药了。” 最后帮着收摊的早点摊老板收拾了一下手尾。 “街区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没有,不如说实在太平静了,和熟客们闲聊时能说的话题都少了。” 绕了一圈不知怎么又回到了自家楼下,这时蜃灰也结束巡视回来了,他远远和天一对上视线,摇了摇头。 “我这次用了灵力搜索,没什么发现,那物鬼非常谨慎,把痕迹处理得很干净。” 天一蹲在小花坛旁边,有点发愁,连蜃灰的地毯式搜索都发现不了什么,这物鬼很难对付啊。 见天一愁眉苦脸的,蜃灰往他眼前的地面洒下一小把盐,洁白的盐均匀铺在灰色的水泥地上,显得十分干净,它们微微震颤一下,随即挪动起来,变成一张简陋的素描,是天一当下一脸郁闷的模样。 “噗。”天一很容易就被逗笑了。 盐又继续改变形状,然后朝天一做了个鬼脸。 天一忽然想起,在身后这栋房子重新建成时,他其实是不太接受的,装潢陌生不说,里面还没有父亲。 他不把新房子当家,所以总不愿意待在里面,反而喜欢蹲在小花坛边上,一边看着蚂蚁搬运食物,一边等着晚归的母亲回来。 蜃灰就是在那时候出现在自己面前的。 等蚂蚁搬完一轮食物,天一开始无所事事时,不知哪里来的物鬼就像这样洒下一把盐,让它们动起来,想要逗他开心。 “你是之前在火灾中去世的人吗?”年幼的天一有点害怕,却又不那么害怕。 “不是。”惊讶于天一能看见物鬼的天赋,蜃灰在他身边蹲了下来,“我死去的地方,离这里很远很远。” “太好了,我以为你是我爸爸没能救出来的人,不知道要怎么道歉呢。”天一用小树枝戳着花坛边缘,把一只因为迷路而焦急乱转的蚂蚁赶回队伍里。 “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父亲的错。”蜃灰往手心里覆了一层灵力,去摸天一的脑袋,“你父亲尽可能保护了这里的事物,是大家的英雄,你和他都不必道歉。” “大家也是这么对我说的,我以后也要像爸爸那样,保护好这里。” 天一朝蜃灰露出了两排小白牙,“蜃灰,你变敷衍了,以前的图案能连成小剧场呢,现在就勉强换了两下,是因为大人不配吗?” “幼稚。”蜃灰板着脸点评,他背手去看巷子里狭窄的天,“天一,你小时候的愿望不就是守护好老城区吗?现在的你已经做到了,不必太苛责自己。” 天一仿若惊醒过来,苦笑了下,“是,可能因为蜃灰你给的底气太多了,我总是无意识地扩大了自己的职责范围。” 天一认为自己受父亲的影响颇深。 父亲在世时,就是个热心维系邻里关系的人,哪家有困难就拉扯一把,哪里出事了就尽可能帮着处理一下。 最辉煌的战绩是在一年内抓获五十八名小偷,以及从火灾中救出五个人。 可惜这种热血过早地燃烧殆尽了。 虽然天一完全不记得自己冲进火场后发生了什么,但他一定从火光中继承了父亲的遗志。 不过,这个世界并没有糟糕到需要天一小朋友来保护,他只能先老老实实地完成应试教育,从青阳小学升到青阳中学,又考进青阳大学,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天一都没能做些什么、似乎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天一只是每天带着蜃灰,重复着日常,直到某天被凌花楼拦下。 “同学,你知道你一直被物鬼尾随吗?” 这是天一第一次遇见与自己有相同天赋的人,他朝这位举止优容的陌生女士礼貌地点点头,犹疑着称呼,“老师?你好,我知道的,他是我的朋友。” “我姓凌。” 凌花楼邀请他们到她的办公室坐坐,这也是天一第一次遇见蜃灰以外的物鬼,一鬼为他斟来了茶,一鬼为他端来了口感软和的小点心。 “这是杜梨和甘棠。” 天一模仿着凌花楼的样子,介绍了身边的物鬼,“这是蜃灰。” 那天,凌花楼向他们阐述了一个新的世界观,幸好天一和蜃灰都接受良好,双方洽谈愉快,没起任何冲突,后续蜃灰登记魂页、以及天一成为协助者的流程都特别顺利通畅。 新的身份终于为天一那一成不变的生活带来了一点点聊胜于无的刺激。 作为新人,天一其实接触不了那么多凶鬼,但在协助凌花楼的过程中,他逐渐找准了保护者的定位,开始为街坊们做一点小事,而蜃灰也开始了老城区的巡视工作。 几年下来,他和蜃灰经历过几场战斗,总共抓了七八只物鬼送去登记,原本想着这已经算是小小的成绩了,但现在看来,是远远不够的。 遇到再大点的事,就一筹莫展了。 天一没能垂头丧气多久,楼下的大门突然打开了,老太太拿着扫帚,正把灰尘扫出家门,他躲闪不及,被扑了一脸的灰。 “咳咳咳——” 天一正捂着口鼻咳嗽时,老太太挥舞着扫帚就过来了,“不是说去开店么,还在这磨蹭!要是人人都像你这么谋生,满大街都是饿死鬼啦!” 看到地上的盐,老太太又是一声尖叫,“要死了,怎么又往地上撒盐,浪费东西不说还顾拉不顾埋,敢情不用你打扫!” 很久很久以前,天一看完蜃灰的小剧场,也是被老太太如此痛骂的,这几句词居然十多年都没变过。 天一躲闪着老太太的扫帚攻击,在逃之夭夭前大声道歉,“对不起,我回来之后会收拾的!” 话是这么说,但每次天一拿完扫帚,门前的路都已经变得干干净净了。 第16章 生味(四) 又过了几天,仍然一无所获的天一晃悠到店里,时间还早,但定好的食材已经送到了,请的钟点工也帮忙做完了预处理,天一只要换个衣服就能开工。 天一换上已经清洗干净的厨师服,正无所事事地等着开市时间,店里来了两张熟悉的面孔。 “竟然这么早就开门了!我就说过来碰碰运气或许会有惊喜——老板老板,麻烦你给重罗炒个饭!”也许是因为身份过了明路,物鬼整个心态都不一样了,一进门就开始大声嚷嚷。 “打扰了,我是重罗。”重罗为这突兀的拜访感到不好意思,“这是我的朋友春社。” 天一看了眼时间,“一大早就吃炒饭,不嫌油腻啊?” 回答他的是重罗那咕噜咕噜作响的肚子,一旁的春社对此表示出激烈的谴责,“这家伙做实验做疯魔了,昨天晚餐也没吃,还一直通宵到今天早上。” “即使是年轻人也不能这么糟蹋身体啊。”天一不赞同地摇摇头,但还是系上了围裙,“行吧,你先去对面买杯热豆浆暖暖胃,我少放点油,给你炒个素的。” “谢谢老板!”春社开心地把重罗推出门,自己却转身就想跟着天一进厨房。 “你进来干什么,去去去。” “老板,我们都认识了,不要这么见外!” “是你太自来熟了吧,上次差点把头伸进我的锅,我还没跟你算账呢,脏不脏啊!” “我是鬼,怎么可能会脏!” 春社震惊于天一的恶语伤人,不知是不是真的伤心了,倒是听话地留在了厨房外。 炒饭花不了几分钟,等天一端着碗出来,重罗已经乖巧地站在门边啜着豆浆了。 “重罗,我跟你说,这个老板人又好又坏的……”状告了半句,春社的注意力就被豆浆转移了,“豆浆……好喝吗?” 重罗便取下一次性杯盖,让他闻闻味道。 天一不做堂食,店里连个桌子都没有,只能把碗放到基本用来摆设的柜台上,“不好意思,我忘记打包了,你就在这里吃吧。” 幸好椅子还是有两把的,两人才坐下,春社就迫不及待地凑过去了。“啊,就是这个味道,害我这几天日思夜想的……” 春社的口水都快流到重罗的碗里去了,天一一边震撼于物鬼居然会分泌口水的事实,一边庆幸着拒绝物鬼靠近厨房的先见之明。 “做人真好啊!”春社最终定下了结论。 重罗先是谢过天一,然后又道歉,“前几天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 “没什么,春社不是凶鬼,这已经节省我们很多工作量了。”天一摆摆手,“你接下来是怎么打算的?” 见重罗面露疑惑,天一也迷惑了,“就是协助者、结契那些……凌老师没跟你解释吗?” “啊……这些,凌老师都跟我说过了。”熬夜过度的重罗反应不止慢了半拍,又塞了一勺炒饭入口,才慢慢说起话来,“我也是协助者了,好像人类只要了解内情就会自动成为协助者吧?不过因为学业繁重,凌老师暂时不会给我安排工作,至于春社的话……我现在不是很想跟他结契。” “嗯?为什么?” “因为……春社是我的朋友,我不太了解结契的原理,但是听起来有点怪怪的……感觉现在先让他保持最大限度的自由比较好。” 在成为协助者当天就立马跟蜃灰结契的天一其实不太理解重罗的想法,但他表示尊重。 而春社还正沉醉于那碗被挖了几口的炒饭中,似乎根本就没留意到协助者们的对话。 “除了锅气,你的调味真是恰到好处,多一分太咸,少一分太淡。”春社一边说还一边深深地吸着空气,整个鬼看起来忙碌极了,“到底怎么做到这么精准的,是不是曾有高人指点?” “是,跟我结契的物鬼朋友恰好擅长此道。”看他们好奇,天一笑笑,“有机会再跟你们介绍他。” 饭吃完了,天一又做了三份外卖拿给重罗,“这两份是你导师和师姐的,这份是凌老师的,还请你顺便跟凌老师说一声,我这边暂时没发现什么异常,麻烦你了。” 送客出门时,还听到春社在大呼小叫,让人赶紧送完饭回去睡觉,而重罗在据理力争,狡辩着接下来的实验有多么重要,天一摇摇头,婉拒了这份热闹。 * 晚市临近结束,天一不幸接到一个团餐的单,累死累活忙完,打烊时间比平常晚了不少,穿行在无人街区中,他还感叹着今日的和平。 如果没有逃亡凶鬼这个定时炸弹就更好了。 才这么想着,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差点把天一刮倒,两侧老房子的旧窗户喀拉喀拉地响着,其中一扇猛然挣脱了螺丝的束缚,被迫卷向自由,可惜没跑几米就摔了下去,呈现出满地玻璃渣的凄惨死状,便引来街坊们陆续的惊呼和咒骂。 天一及时躲到一棵有点年份的行道树后,勉强逃过了摔倒的命运,他背抵着树,艰难探出头去,想要看风来的方向是否有事发生,又被掀起的灰尘和落叶迷了眼睛。 一定是今日出门时忘记拜土地公了! 等天一拼命眨着眼、借生理泪水冲出杂物后,风停了,一支半透明的箭正气势凌厉地指着他的眉心。 出现在天一跟前的是一位披盔戴甲的物鬼,这种装束很是少见,但如此穿戴的物鬼,十有**诞生于战场之中。 此类物鬼外表凶、性子凶、死得凶……集齐诸多要素还不是凶鬼,这鬼肯定曾经吃斋念佛了几辈子。 天一不着痕迹地抬抬眼,和想象中面目狰狞的模样不同,当前的物鬼拥有一张温润而泽的脸。 物鬼没和天一对上视线,他保持着威胁的动作,面却转向另一侧,“站住,否则我动手了。” “你我争斗,何必殃及路人。”虽然被行道树所阻挡,但天一还是听出了蜃灰的声音。 天一急中生智,决定假装自己是看不见物鬼的“路人”,他尽可能自然地从行道树后面出来,拍拍粘在衣服上的灰,开始演戏,“真倒霉,哪里来的妖风,差点把我刮跑……” 天一故作淡定地往蜃灰那边走动,眼见眉心就要被尖锐的箭头戳个洞穿,物鬼却君子地后退一步,只保持着拉满弓的姿势,确保人类在他的射程之内。 长久的默契足以让结契的物鬼领会到天一的意图,蜃灰没有揭穿这拙劣的演技,只是警惕着敌方的一举一动。 “飞鸣!” 僵持之时,有焦急的喊声突然从蜃灰身后响起,一个略显矮小的身影莽莽撞撞地冲进旋涡中心,又讶异地叫了一句。 “天一哥哥?” 第17章 嚆矢(一) 眼下局面到底是如何造成的,先让时间倒退回夜幕降临之前。 工作日的晚间,弓社里灯火通明却客人稀少,显得十分空旷,老师和伏辰一起吃完饭消过食,便开始了今日的课程。 飞鸣悄悄站在他们身后,毫无道德负担地进行着偷师行为。 指导结束后,老师为伏辰预留了单独练习的时间,先行离开了,飞鸣立刻趁此机会细细对比着放在眼前的两张弓。 一张是飞鸣的本物战弓,弓身流畅简约,材质笨重但力可穿甲,另一张是现代比赛用的反曲弓,外形结构复杂,重量相对轻巧,更易瞄准。 观察完外表,飞鸣好奇地起身试弓,按照方才老师讲解的技巧,适应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准星,随即拉弓放箭,箭矢破空疾行,正中七十米以外的红心。 伏辰羡慕地看着他手臂上隆起的肌肉,小声鼓起掌来,“好厉害!” “现在的弓好使多了,用法也跟以前不一样。”飞鸣把弓还给伏辰,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脸,“你按老师说的做就行,我好像没有什么能教你的了。” “没关系。”伏辰开始了今天的推弓练习,“飞鸣可以在旁边帮我看看姿势。” “也行。”飞鸣答应了,在一旁席地而坐,看起来是随意而为的动作,但他脊背挺拔,始终都坐得端端正正的。 伏辰按照老师嘱咐的节奏,一练就是半个时辰,快结束时,老师又再次出现,检查完今日的练习成果后,便催促他离开,“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继续练下去就伤眼睛了。” 从弓社出来,已经戌时四刻了,飞鸣紧随在伏辰身后,“我送你回去吧。” 伏辰点点头,和飞鸣一起上了公交车。 虽然已经过了晚高峰时间,但这辆公交车还是装了满满当当一车厢的人,伏辰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角落,放下碍事的弓包。 而比人群整整高了两个头的飞鸣,正紧皱眉头,看着人类在自己的身体中挤来挤去。 真是奇怪的感觉。 有些体质敏感的乘客在穿过他的身体时,甚至会连打两个喷嚏。 飞鸣把注意力放到窗外,努力忽视这种诡异的情形,他忍耐了半个小时,才从中解脱。 老城区的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伏辰把弓包重新背到肩上,终于能开口和飞鸣说话,他们讨论着今天练习中可以改进的重点,一起往租住的小楼走去。 路灯被行道树所阻挡,穿枝越叶洒下来时仅剩微弱的光,飞鸣留意着地面,总是及时地用灵力把伏辰跟前的碎石弹开。 今夜无风,飞鸣正专注着和伏辰的对话,却蓦然发现地上的树影动了,他急速地抽弓搭箭,挡在伏辰面前。 伏辰被这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他后退了半步,缩在飞鸣身后,小声问道:“……是有坏人吗?” 飞鸣也压低了声音,“不一定是人。” 伏辰还没见过飞鸣以外的鬼,顿时抓紧了自己的弓包。 树影静止了半刻,突然被某种东西断开,飞鸣调整了箭镞的方向,往半空中连发两箭。 鸣镝尖锐地啸叫着扑向目标,看似所向无敌的攻势却不知被什么截断了。 半晌,一位同样高大的物鬼出现在他们面前,对方身穿素色的衣袍,外边系着一件让鬼看不明白的小花襜衣,他表情严肃地观察着飞鸣的箭矢,“这就是所谓的鸣镝?‘矢过招风而飞鸣’,有意思。” 箭矢渐渐在物鬼手中消散,化为灵力,又回到飞鸣的身体,他再次举弓,摆出了迎战的姿态。 见状,物鬼还想说什么,但飞鸣的箭矢已经先一步发出,这次箭镞朝着双眼袭去,趁着对方躲避的机会,飞鸣扯下肩上的披风,将伏辰包裹成团、滚到路边,使其脱离打斗现场。 再次轻松躲过的物鬼终于选择了反击,二鬼的灵力发生了碰撞,激荡的力量令平地卷起了狂风,飞鸣顺着风向后撤,首要之事是远离伏辰的位置。 还没撤出多远,飞鸣的灵体便陆续被细不可见的东西洞穿,刚想闪避,却蓦然发现风里已经布满了这种细细密密的颗粒,他根本就躲无可躲。 在这难以破局的当下,飞鸣突然注意到前方有一躲风的人影,在身后追着的物鬼似乎也发现了,不知有什么打算,竟收起了那些颗粒。 不管如何,物鬼不想伤人。 飞鸣举箭对准了路人,以示威胁。 只是这阵势没能维持多久,不知怎么挣脱了披风保护的伏辰呼喊着飞鸣,冲撞到路人面前。 “天一”,好熟悉的姓名。 路人对待伏辰的态度也甚是熟稔,他第一反应是去检查小朋友的身体,看人有没有受伤。 飞鸣想起来了,路人或许是伏辰此前提过的、一直非常照顾他的“天一哥哥”。 一个急转,飞鸣朝物鬼连发几箭,用密集的攻势把鬼逼退几步,趁此间隙挡在了两个人类面前,作出保护的姿态。 “你……这是在保护我们?”名为天一的路人惊讶地发问了。 “你能看见我?”不过,飞鸣也没空追究天一适才假装看不见鬼的小事,他抬手唤回被伏辰遗落在路边的披风,兜头扔到两个人类头上,免得物鬼伤到他们。 “等等等等!”天一七手八脚地摘下这触感冰凉的披风,“快别打了,都是误会!” 等双方兵荒马乱地集中到街角的小公园,便开始了尴尬又拘谨的自我介绍。 “我叫天一,是一名协助者,可以理解为那种帮忙处理物鬼事务的工作人员。”天一坐在小石墩上,看起来很是心累。 “蜃灰,天一的结契物鬼。”蜃灰专门挑了一个离伏辰最远的位置,似乎害怕吓到小朋友。 “我的名字是伏辰,今年在青阳小学念六年级……呃,这是飞鸣,在他之前我没见过任何鬼。”从危机中放松下来的小朋友抱好他的弓包,在小石墩上晃悠着腿。 “飞鸣,一个月前刚醒。”飞鸣没什么可说的,便朝各位点点头,表示自己发言完毕。 第18章 嚆矢(二) “啊啊啊——这都怎么回事!”天一抱着头做出了大喊的动作,但鉴于时间已晚,他颇有道德地压低了声音。 伏辰伸手去拍拍天一的膝盖,“冷静点,天一哥哥。” “我之前还让蜃灰注意隐匿身形,免得吓到你们,果然未雨绸缪是正确的……伏嘉也能看见物鬼吗?” “嘉嘉她看不见。” “啊,那就好……” “天一哥哥,能看见鬼是什么坏事吗?” “也不算吧,但大部分物鬼都是凶鬼,祖国的花朵不应该过早直面社会的黑暗嘛……” “你放心,飞鸣他是好鬼。” 提到飞鸣,天一终于舍得去理会这名新出现的物鬼了,“你这鬼又是怎么来的啊?” 飞鸣没有马上回答,一片沉默中,只见站得不远不近的蜃灰慢慢靠近,从他的小花襜衣中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果,递给伏辰。 “谢谢,这是鬼的糖吗?” “不是,这是人类的糖。” “你的围裙很可爱。” “谢谢,这是天一送给我的。” “你是怎么把人类的衣服穿到身上的啊?” “用了一些特殊的方法。” 小孩儿没有害怕物鬼那过于严肃的脸色,反倒被哄得很好。 飞鸣决定姑且相信眼前这一人一鬼,转而思考到底要如何开口,“我是一个月前被伏辰一屁股坐醒的。” “啊?” “他一屁股坐到我的弓上,把我给疼醒了。”飞鸣以一本正经的神情表示自己没有胡说八道。 * 被疼醒后,首先映入飞鸣眼帘的是一片挖掘得坑坑洼洼的泥地,不远处有正在动工的建筑物,灰扑扑的,比他生前见过的皇宫还要庞大。 远眺了一圈周围的景色,飞鸣回头看造成事故的罪魁祸首,一个背着奇怪包裹的小孩儿握着他的弓,正坐在一边不知所措。 见飞鸣靠近,小孩儿把手里的弓抓得更紧了,捏得他浑身一痛,感到此前因碰撞产生的裂缝又错位了一点。 但这种疼痛对比飞鸣生前所受算不了什么,他神色都没变一分,只是向人举起双手表示自己并无攻击性,小孩儿才勉强允许了他的接近。 “你是谁?这是哪?” 过了一会儿,小孩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问他,“我、我叫伏辰,这里是阑干路的一个建筑工地。” 伏辰报了地名,但说了跟没说一样。 飞鸣无意和小孩儿计较,伸手想取走他的弓,决定亲自用眼睛确认这是何地。 没想到伏辰往后躲了躲,避开他的手,“你要打我吗?” “我不会无缘无故打人。”飞鸣以为自己吓到伏辰了,毕竟他从前可是能止小孩夜啼的人物,便暂且收回了手,“你手里那张弓,是我的东西。” “对不起。” 伏辰乖巧地把弓物归原主,递过来时,飞鸣看到他那沾满泥土的指缝中裂开了些许细小的伤口。 把弓从这里挖出来,想必费了小孩儿不少力气。 走之前,飞鸣多余问了一句,“你是在此地做工吗?” “做工……?不是,未成年是不能工作的。”伏辰恹恹地说道,“我只是逃学到了这里。” “既然有读书的机会,浪费不好。”飞鸣不赞同地摇摇头。 “没关系,我会的比老师教的快。”伏辰向飞鸣掀起他那几乎遮盖到眼睛的刘海,下面藏着一块颜色可怖的青紫,“我只是不想又被同学问东问西了。” 飞鸣便识趣地把那句“这是谁打的”咽了回去,随口换了个话题,“现在是什么年间?” 伏辰报了个年份,甚至不是飞鸣熟悉的纪年方式,他顿时感到一阵空茫,便停下了将行的脚步。 “你要走了吗?”注意到飞鸣的动作,伏辰站起身来,似乎想要送送。 “不是。”飞鸣反而蹲下身来,抱着弓迷茫道,“我不知该去哪里。” “那就先在这里坐坐,好好想想。”伏辰重新坐下,不知怎么又补充了一句,“欢迎你来到青阳。” “青阳?这里是青阳城?”意外得到一点线索,飞鸣高兴地想要起身,却蓦然见到前方不远处的街道上驶过一个巨可装人的铁皮盒子,又颓然地收回了这个动作。 这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青阳了。 “你来过青阳?”伏辰对飞鸣的反应感到好奇。 “我本是青阳城人士。” “我搬过来还不到半年,那应该是你跟我说‘欢迎来到这里’。” “谢谢。”飞鸣那往下耷拉的神情便扬起了一点,“欢迎你来到青阳。” 他们在无言中消磨掉一些时光,飞鸣又问,“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见伏辰不解,飞鸣拨了下弓弦,“我是说,你怎么发现这张弓的?” “对、对不起。”伏辰不知怎么涨红了脸,道歉也不如之前流利,“我只是想在这里坐一坐,但不小心坐在上面了,不知道有没有弄坏……对不起。” 损坏的地方是弓弰,也许是这部分恰好露出了泥土,才招引来有缘人,也算是福祸相依了。 飞鸣并不会让小孩儿去承担他无法担负的责任,“我没伤着,不必放在心上。” “那……请问你是弓变成的妖怪吗?”小孩儿的注意力就是跳脱,这事揭过后,很快就转移到下一个感兴趣的事情中了。 “不,我原本是人,现在是鬼。”摆明身份,也不见伏辰害怕,飞鸣奇道,“你不怕鬼吗?” “我以前也没见过鬼,不知道自己害不害怕,但我是不怕你的。”伏辰坦率道。 没想到从来都被小孩敬而远之的自己也能有这种待遇,飞鸣笑了笑,“既然你不怕我,那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可以。”伏辰也没问到底是什么事情,便先应下了。 “你这小孩儿,这么轻率就答应陌生人的请求可不好,还没说是什么事呢。”飞鸣忍不住说教了几句。 “没关系,只要你不打我,那什么都可以。”伏辰强行弯起的嘴角带了点无所谓的意味。 “有人欺负你吗?”飞鸣也不是索求答案,他只是指点道,“只要好好锻炼,再学个几招,就不会随随便便被人打了。” “你可以教我吗?”伏辰的双眼亮了,仿佛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 “那我们来交易吧。”飞鸣这才正式说出了他的请求,“只要你送我回家,我就教你。” 第19章 嚆矢(三) 虽然提出了这个请求,但飞鸣也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我家住歇山巷,你知道现在它在哪吗?” 伏辰有点为难,“我对青阳还不是很熟悉,你知道它的方向吗?或者附近的标志性建筑也可以。” “嗯……歇山巷在东城墙根下。” “青阳有一个著名景点是南城墙,东边的城墙可能没有保存下来。” “那应该可以算出大致的方位,我们先去南城墙吧,你去过吗?” “没有,但我知道该怎么去。” 伏辰带着飞鸣去了一个公交站,在白日的饭点,这里空无一人。 飞鸣好奇地四处张望,“这年代的文字也不太一样了……这是什么地方?” 伏辰解释道:“这里是公交站,我们要在这里等公交车,南城墙太远了,我们得坐车去。” 飞鸣只听懂了“坐车去”,便故作严肃地点点头。 等车来了,他们进了一个更加巨大的铁皮盒子,里面除了驾车的也没别人了,只见伏辰拿出一张卡,“滴”了一下,便溜到最后一排座位上,然后拍拍身边的座位,示意飞鸣过来坐。 飞鸣大马金刀地占了两个座位,刚直起身体,头就穿出车外了,连忙缩了缩,无意识地动用了灵力,把自己固定到座位上,免得整个鬼穿车而过滚落到路上,最后的坐姿看起来竟有点委屈。 车上无人演奏,却响着节奏奇怪的音乐,不知从何处发出声来,比鬼还要像鬼。 飞鸣表示欣赏不能,但也只能忍耐,“还有多久能到?” “我们要坐十七个站,大概四十分钟吧。”伏辰粗略地算了算。 分钟? 就连计时方式都是没听过的,飞鸣忍住了没问,憋屈地假装自己知道了。 反正鬼生漫长,总会到的。 这车摇摇晃晃地走了一段距离,停了几次,却一直没人上车,伏辰突然在嘈杂的音乐中小声说道,“我额头上的伤,是我爸打的。” 他就像是难得在陌生鬼这里找到一个出口,不管不顾统统都宣泄出来。 “自从妈妈走了之后,他就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样子,开始整天喝酒,喝完酒就无缘无故地打人。” “以前我和妹妹都会躲在柜子里,但我们都渐渐长大了,柜子里藏不下两个人,我就只能先保护妹妹……他打人真的好痛啊。” 这似曾相识的描述让飞鸣想起了一些尘封已久的记忆,在他奔赴战场之前,过的也是这种日子,但当他强大以后,它们就被扫到旮旯里,很久都没有想起了。 不管世间如何变迁,权力的劣根性倒是流传下来了。 “天一哥哥帮了很多忙,让我们待在他家,但总要回家的……逃不掉、一点也逃不掉……” “我今天去工地,真的很想爬上去……但是不能丢下妹妹……” 等伏辰一口气发泄完所有,终于无话可说时,飞鸣这才开口,“那你今天更不应该逃课了,虽然我不懂现在的规则,但往上走总是没错的。” 这话显得居高临下且不近人情,只见伏辰的面具忽而崩裂,他大喊了一声,“你懂什么!” 伏辰突然激动的反应把坐在车首的车夫都吓了一跳,他一边小心注意路况,一边试图通过悬在头上的小镜子观察伏辰,“小同学,你怎么了?” 伏辰剧烈呼吸着,好一会儿才勉强平复了一点,他找了个借口回应着车夫的好意,“抱歉,司机叔叔,我没事,就是学习压力有点大。” “哎呦,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你年纪还小呢,别急,慢慢学嗷。” “我知道……对不起,司机叔叔,我现在可以哭一下吗?” “啊?可以可以,现在车上又没其他人,能哭出来是好事,哭完就好了……” 在司机体贴的絮絮叨叨下,伏辰终于嚎啕大哭。 哭,对于飞鸣来说很是陌生。他被父亲唾骂殴打时,不哭;年纪未到却被逼迫着顶替逃战的父亲充军时,不哭;苦练弓箭到十指血迹斑斑时,不哭。 在头颅即将被敌军砍下时,也不哭,而是抢先射出那支直取对方首领性命的鸣镝。 这声射向远方的婉转,让他身后的万万兵士活了下来。 飞鸣也很少能听到别人哭,在战场上总是在经历失去,刚开始还能听见一两声悲鸣,但众人在绝望中麻木后,就只剩静默的风声了。 如今,窗里是孩子自由发泄情绪的哭声,窗外是群车的鸣笛与驾驶的杂音,往昔千军万马的可怖嘶吼转为了当下车水马龙的平和喧嚣。 好,也不好。 飞鸣拍了拍伏辰的背,给了过去从未哭泣的自己一个紧紧的拥抱。 * 抵达南城墙附近,伏辰已经平静下来,他谢过车夫,和飞鸣一同下车。 绕过几座建筑,便看见了一段巍峨的城墙,那饱经风霜的模样令飞鸣不禁停下了脚步,它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外貌,但有岁月摧残,到底还是损坏了不少。 “还是那座南城墙。”飞鸣把灵体内汹涌的悲怆压下,面上玩笑般地对伏辰说,“说不定我还能带你去看看我砌的那几块砖。” “都快一千年了,居然还能找到吗?” 原来已经千年过去了。 “也许吧。” 坏消息是,飞鸣参与砌墙那一段已经彻底消失了,好消息是,他们在景区外矗立的大地图上找到了歇山巷的方位。 又折腾了一路,伏辰终于完成了他的承诺,把飞鸣带到公园门前。 曾经的小巷人家早已湮灭,现在这里是一个叫公园的地方,种了花树,铺了草路,供行人散步游玩。 飞鸣先是道了声谢,“按照约定,我会帮你变得强大起来。” 他们在公园的角落找了一棵长了瘿木的大树,这树疤结成了年轮的形状,就像一个浑然天成的靶子。 飞鸣脱下了他的弓,调过重量后递给伏辰,按习惯去抽身后的箭,却抓了个空,这才发现原本系着箭筒的地方早已空空如也,不禁苦恼起来,“我衣服和弓都在,还以为箭也在呢。” 伏辰随地捡了几根细长的树枝,尽可能去除不平整的叶梗,“可以先用这些应付一下吗?” 飞鸣否决了,“不要小看制箭的工艺,随便捡的树枝是一点也射不出去的。” 怕伏辰不信,飞鸣让他试了,果然,射出的树枝只歪歪扭扭地前进了一点距离,就落到了地上。 “那怎么办呢?” “等等。” 飞鸣闭上眼,仔细回忆着此前思绪在灵体内激荡的感觉,他提起其中一点,却无法驾驭,被聚拢的力量开始在灵体中横冲直撞,飞鸣也不抵抗,只潜心体会着它们的流转规律,用了几息,才抓住了诀窍。 飞鸣摊开手掌,那支曾夺他人性命的鸣镝便重现于此。 第20章 嚆矢(四) “初习弓,身势为重。”飞鸣示范了姿势,“就像学武前要先扎马步,学弓前也要先蹲弓步,不同的是,弓步不止一种,我们先练最简单的——与肩同宽,稳住下盘。” 帮伏辰调整过姿势,飞鸣道,“这些每天都要勤加练习,来日方长,你先向树上那块瘿木射几箭试试。” 伏辰站在六丈远处,按照飞鸣的教学弯弓勾弦,向大树射出了第一箭,随着鸣镝一声尖啸,箭镞击中了瘿木。 飞鸣鼓励了两句,让伏辰往后退,站到离大树十二丈远的地方,不知是天赋还是幸运,这箭也顺利击中了,令飞鸣感到些许意外,“你的眼力很不错。” 接下来的距离是十八丈、二十四丈,伏辰竟然箭无虚发,飞鸣奇道,“你之前有接触过射箭吗?或是用过弹弓一类的玩具?” 见伏辰摇头否认,飞鸣不禁赞叹,“你有百步穿杨的天赋,太难得了,可惜你生在这个年代,如果在过去,就可以继承我的衣钵了。” 没等伏辰开口,飞鸣又否认了自己的说法,“算了,我的衣钵也不是什么香饽饽,没必要传承下去,你这样就挺好的,练熟后起码可以不让你父亲近身。” 闻言,伏辰坚定地点点头,摆好姿势,又练了几发。 飞鸣便在公园里住下了,在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伏辰偶尔会来,让他指导习弓。 “打扰了,同学。”某天,一个年轻女人忽然靠近,跟伏辰打了声招呼,“方便问一下吗?你学习射箭多长时间了?” “咦……我、我练了差不多一个月……”陌生人的搭讪让伏辰有点慌乱。 “一个月居然就有这种水平。”年轻女人看上去非常惊喜,“我是附近弓社的老师,同学,你想参加比赛吗?” “呃,不用了,我没有钱进行专业的练习……”伏辰立刻就拒绝了。 见人拒绝得飞快,年轻女人急了,“不用担心这个问题,只要赢下比赛就能拿到奖金……我们弓社就在附近,要不,你先去参观一下?” 这不依不饶的劲头让伏辰感到惧怕,他一连退了好几步,躲到飞鸣身后,但这女人不肯轻易放弃,竟然穿过飞鸣的身体去拉伏辰,“同学你别害怕,我我我不是骗子!对了,你家长呢?我可以和你家长谈谈吗?” 一个躲一个拉,两人就这么绕飞鸣转起圈来,看着这起突如其来的闹剧,飞鸣有点头疼,不由得劝伏辰,“没事,你跟她去看看吧,如果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可以马上把人打晕,让你逃走。” 伏辰这才停下到处乱窜的脚步,犹犹豫豫答应了。 不知道伏辰为什么突然改变想法的女人满脸写着“好幸运”、“赚到了”,她一边为伏辰带路,一边介绍起自家的弓社。 “我们可以免费提供课程,并包下各类杂费,只要你愿意代表我们弓社去参加比赛就行。” “创业就是很难的啦……要不是急需打响名气,也不会出此下策。” “考虑得怎么样,同学?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喔?” 而面对女人热情的絮絮叨叨,伏辰始终一脸警惕,但他终究没有完全把好心的陌生人拒之门外,因此抓住了世间给予的小小运气。 * “就是这样,听说伏辰的遭遇后,那个老师还决定为他提供每日的晚餐。” 飞鸣省略了公交上的小小动乱,简单交代了他和伏辰、以及伏辰和老师的相识过程。 至于伏辰面具下那些脆弱的秘密,该怎么袒露,要何时袒露,得视乎本人的意愿。 “其实我有点奇怪,老师她看不见飞鸣,那当时又怎么看得见飞鸣的弓箭呢?”捧着满手的糖,伏辰还有余裕挑挑拣拣着自己感兴趣的味道。 “我推荐葡萄味的。”蜃灰向小孩儿解释道,“人有五感对不对?人类能够看到或者感受到物鬼,我们称为五感开窍,你的老师可能是只开了一点点窍那种人,所以只能看到灵力浓重那部分,为了让你碰到弓箭,飞鸣应该把更多的灵力覆盖在上面了。” 伏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幸好这次遇到的是个好人。”听完叙述,天一对其中一些细节不敢苟同,他转过头苦口婆心地教育伏辰,“下次一个人的时候,可不能随便跟陌生人或者陌生鬼走,太危险了。” “不会的。”伏辰听从蜃灰的意见选择了葡萄味的糖,剥开糖纸放进嘴里,便被甜滋滋的味道治愈出一个极淡的笑容,他也剥了一颗塞到天一嘴里,顺便塞住他的念叨,“天一哥哥放心。” “这么晚了还吃糖,小心蛀牙!”说着,天一顺便看了一眼时间,吓得立马起身,“怎么就九点半了!天哪,伏辰你快点回家,小学生要九点钟上床睡觉的……我妈把伏嘉留在八楼睡了,你呢?今晚要不要也到我家睡?” “我可以回家睡。”伏辰也从石墩上跳下来,“没关系,我现在不怕爸爸了。” “哦对,你现在会射箭了,如果你爸动手,你就用箭戳他丫的。”天一习惯性地伸出手,拉着小孩儿往家里走,“不过,也不用等发生什么,只要你不想看见他,都可以上来睡,我家空房间可多了,别客气。” “不愧是包租公天一先生,大气。” “哎呀,谢谢夸奖。” 两个人类在浓重的夜色中渐渐走远了,为两名物鬼留下了严肃的谈话空间。 “你接下来是如何打算的?”蜃灰问道。 “我暂时没什么打算,也许是先跟在小孩儿身边?”虽然也是个问句,但飞鸣话中却无多少犹疑。 “在如今的时代,为了避免物鬼伤人,你我都需要接受一定的管束。” “可以,但我需要确认管束的范畴。” 蜃灰颔首,“那我明日带你去见收撰人。” “离天明还早。”飞鸣在此前伏辰坐过的石墩上落座,又朝蜃灰作了个“请”的姿势,“漫漫长夜,不知鬼兄可愿为我解惑?” “不敢当。” 蜃灰顺势落座之时,两鬼突然感应到一股相隔极远的灵力,这种距离的存在一般是感受不到的,除非故意彰显自身,但眼下那极其不稳甚至产生了炸毛形状的灵力,更像是对力量失去了控制。 他们齐齐转向远处,但谁也没动,只是任由灵力逃逸,在天边划过一道遥远的流星。 是飞鸣先打破沉默。 “不追吗?” “太远,已经脱离了青阳的边界,我追不上。” “那我更不敢托大了。” “没事,明日我会一并报于收撰人。” “那我们就先从这个‘收撰人’说起吧。” 第21章 燔石(一) 那道流星在空中划过长长的痕迹。 从黑夜到白昼,它终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摇摇晃晃往下坠,趁着清晨时分浇水剪枝的前烟便看到自己精心养护了一年的秋芍药被从天而降的星子砸得叶败花残。 饱满丰荣的花朵瞬间支离破碎,往半空扬起片片花瓣,宛如西式婚礼上洒向新人的祝福,完成使命后,在小小的后院离铺就了一张雪白的绒毯。 “哎呀。” 面对猝不及防的灾难,披头散发的前烟手持猫咪形状的浇花壶,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半晌,才放下手中的壶,往身上的淡青长袍擦了擦压根不存在的水珠,上前去看那坠落的星子。 花上是一名物鬼,和前烟同样的存在,那年轻面孔上本应神采焕然的眼睛正紧紧闭着,即便失去了意识,男子也死死抓住他的船锚不肯松手。 “哪里来的小猫,坏了我一整株秋芍药。” 前烟嘴上抱怨着,手下却轻柔地用灵力把鬼挪到一旁的躺椅上,然后心疼地去看那株秋芍药还有救没救。 此时,后院边上的窗被推开了,一人探出头来,“前烟,一大早的你在捣鼓什么,怎么这么吵……” 话音未落,他便看到了昏迷的鬼和凄惨的花,还有前烟抱歉的笑,“吵醒你了,经生。” 经生叹了口气,“你怎么又往家里乱捡东西啊。”说完,也不听前烟的辩解,哐当一声把窗关了。 等经生换了件印着夸张图案的T恤从内门出来,前烟才好脾气地解释,“他不是我捡的,是自己从天上掉下来的。”他指了指那株铁证一般的秋芍药,极力证明自己并没有惹祸。 “好吧。”经生姑且信了,他在躺椅旁边蹲下,仔细观察那不省人事的物鬼,“这鬼是灵力暴动了吗?是不是得治一下?” 前烟不语,而是怜惜地捧起最后一朵花型还算完整的秋芍药,但它的枝茎已经折了,眼瞅着也不能活,只能剪下来,粗略整理一下,前烟就想把花往经生脑袋上插,“只剩这朵了,别浪费。” “哎哎哎,我不戴!”经生左右闪避逃窜,身上戴的串串金属装饰在他的动作下叮叮哐哐作响,“都说了这年代男子不兴簪花了,前烟你要接受现实啊!” 见勉强不来,前烟可惜地咂咂嘴,随即突发奇想,把花插到躺椅上的物鬼头上。 反正他不像经生,也没法反对。 “嘶——你别欺负人家不能反抗啊。”经生不忍卒视,屁股挨着旁边的石椅,闭眼从珍藏的盒子中抽出一小包茶叶,就等着石桌上的水开,看前烟还在那驻足欣赏,他又催促了一句,“那鬼我治不了,你快点看看。” 前烟这才满意地放下剪子,为躺椅上的男子把了片刻的脉,这时的经生一边烫着茶具,一边偷看前烟的动作,还在那嘀嘀咕咕,“怎么变成鬼了还有脉象,不知道人摸不摸得出来……嗷!” 在经生被滚水烫到的痛呼声中,前烟轻快地穿过内门来到前店,这里是经生开设的商铺,看起来像是一家药堂,其中的布置相对简单,只有座柜和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的百眼橱,但里面装着的都不是寻常的药材。 前烟从中挑出自己需要的几样,回到后院,放入半人高的炉中,开始用灵力炼化,而好奇的经生已经举着茶壶凑到他身旁了。 “我好像还没见过你炼药治鬼哎。” “现在不就见到了嘛。” “不知道和治人有什么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 前烟将炼好的药放进石臼,用石舂细细碾碎,然后往仍然昏迷的物鬼身上随手一洒。 “好随便,不用敷到伤口上吗?” “你看他身上有伤口吗?” “好像没有。”经生看着物鬼的表情逐渐变得痛苦,最后竟然皱成了一团,不禁颤抖了一下,“你用的什么药啊,让鬼痛成这样,不会被你治死吧?” “哼,我用的药怎么可能出错。”前烟拍拍身上沾染的药灰,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话间,那物鬼痛得睁开了眼睛,首先张牙舞爪地冲撞了经生,让人狠狠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经生手里的茶水洒了出来,掉地上的壶盖也裂成了几瓣。 物鬼疾行转身,抡着手里的锚欲袭击前烟,却被轻易拦下,不敌后便想立刻撤出小院,前烟连忙掷出三两枚精巧的小火药,在物鬼面前炸开几朵小烟火,顺利挡住他的视线。 无法视物的物鬼从半空摔落回躺椅中,头上那枝秋芍药本就颤颤巍巍的花瓣散得精光,前烟顾不上惋惜,先用灵力把鬼捆了个结实。 经生捂着屁股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去捡他的壶盖,别扭的姿势毫无意外地引来了前烟不厚道的嘲笑,惹得他毛都炸起来了,指着因打斗而变得杂乱无章的小院开始大发脾气,“笑什么笑!都是你惹出来的好事,还不快点收拾残局!” 最终这锅还是由前烟背上了,他耸了耸肩,抓过墙边的笤帚,装模作样地打扫着满地的残花败叶,直到挣动的物鬼弄翻了躺椅,再次彰显其存在。 前烟好心帮鬼重新扶正躺椅,终于问了一句,“你到底是谁?” 适才挣扎的动作仿佛就已经耗完了全力,物鬼咬牙忍着剧烈的疼痛,却什么也不肯说。 前烟看了会儿,一手拿着笤帚,一手把石臼里剩余的药粉全部倒到物鬼身上,“忍一忍啊,你伤得太重,痛完就好了。” 经生终于抿上了今日的第一口茶,不由得吐槽道,“这话说的,你那药又不能包治百病。” “你这人,在小孩面前瞎说什么大实话,这时候就是要哄,要哄知道吗!”前烟不忿地杵了两下笤帚,转而在物鬼面前蹲了下来,示范了一下什么是“哄”,“乖啊,别听他的,我的药绝对能包治百病,能不能告诉我你从哪儿来的呀?” “滚——”物鬼的狠话听起来弱声弱气的,像前烟之前救下那可怜兮兮的小猫崽,只会闭着眼咪咪叫,“不要人,给我滚——” 前烟赶紧朝经生挥挥手,“走走走,你在这他都不肯说了,快到时辰了吧,到前面开铺子去。” “这一大早的,哪来的客人……”经生不情不愿地离开了,走之前还警告了前烟一句,“不许再收留什么猫了,这里养不下了啊!” “他走了。”前烟俯下身去听物鬼说话,“你可以说了。” “不知道……什么都想不起来。”物鬼终于挤出了几句话,“流石、我好像叫流石。” 第22章 燔石(二) 说完,自称流石的物鬼又痛昏过去了,看似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只能放他休息。 而院墙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三花猫,娇憨地朝院里咪咪地叫着。 “哎呀,差点忘了。”前烟急急放下笤帚,去舀墙角的猫粮,他爬上院墙,贴着外墙根倒下一行猫咪的早餐。 这时可不止三花了,还有大橘、奶牛、狸花等等,一共六七只猫凑了过来。 “乖啊,吃得饱饱的,才有力气帮人抓老鼠。”前烟在墙头上哄着猫咪,鼓励它们早日解决街道泛滥的鼠患。 猫咪可不懂自己怎么就被派发了如此重大的工作任务,正不知世间险恶地大口嚼着猫粮。 打理好两边的猫咪,前烟便开始专心扫地,把花叶拢作一堆后,恍惚间觉得日子似乎从未变过。 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是这么打扫着祖父的药堂。 那时候他人还没有笤帚高,认真地从后院一路清扫到前堂,再和祖父一起卸下笨重的门栓,开门迎客。 接下来就没他的事了,母亲会帮忙用布裹好书本,再送他出门,到离家不远的私塾上学。 虽然出身于方药家,早年有神童之名,在垂髫时期就能把各式药方倒背如流,但祖父无论如何也不肯让前烟坐堂。 “你性子过于胆大急躁,掰不过来,不适合做郎中。” 没关系,前烟的书也读得很好,是郎中是书生都没差。到了每年春日的诗会,他都能独簪牡丹,这可是头名才有的待遇,年少成名志得意满,那些年的风光,能让人记一辈子。 这年的诗会,又是前烟独占头鳌,他今日的才名被众人捧得很高,在声声夸赞下,他心火正烈,烘得血气上脸,即便没喝几杯,人也有些陶陶然的醉意。 当一名同窗抽搐倒地时,前烟被这股心火拱着上前查探,摸定脉象、派童子买来药材研磨配药、令病人和水吞服,等到状况好转,还没过两炷香的时间。 “人这就好了!开眼界了,前兄原来还会这一手!” “我记得前家世代为医,听说前兄五岁能背方,八岁能坐堂,如果不走这条功名之路,假以时日,应该也是一代神医了。” “哎,这也不可惜,若不是前兄贪恋功名,我们今日哪里去见识他那首好诗!” 令童子送走那位病歪歪的同窗,书生们继续高谈阔论、流连花丛,闹至宵禁前才散。 虽然前一晚胡混到深夜,但是今早前烟仍按时晨起,他眼睛都还睁不开,边打呵欠边去摸笤帚,就这么闭着眼扫起了后院。 先是往左五步,再往左三步,如此循环往复,逐渐减少步数,等到能睁开眼时,尘土也被前烟归拢到后院中央了,没等他欣赏会儿自己的杰作,小腿便蓦地一疼。 “心浮气躁!敷衍了事!” “哎呦,老爷,我都这么大了,打轻点!”前烟急忙喊道。 “做事这般不靠谱,真是白长了年纪。” 不辩还好,前烟一辩,身后的祖父更是生气,又给他狠狠来了一下。 前烟正躲着祖父的棍棒,前堂突然传来凶狠的捶门声。 “前烟!书生前烟可在此!” “有人告书生前烟昨日私自研药,吃死了王大人的幼子,县令大人命我等前来捉拿!” “开门!” 见无人应门,门外官差的动作愈发暴力,似乎要开始拆门了。 “你给人摸脉诊病了?”祖父横眉倒竖、怒目而视。 “吃死人?不可能……他昨日明明是吃好回家了。”前烟也有点慌,紧紧抓着笤帚喋喋不休,“那脉象是癫疾,书中写‘雪矾四两、莪芩六两,苦荼七钱,共研为末,和水服之’,我没用错!” “糊涂。”听完前烟颠三倒四的前因后果,祖父反而收敛了怒相,他向一旁惊慌等待的母亲示意,“去取我那备好的包袱。” 母亲急步取来祖父指名的包袱,放入竹筐后和帷帽一并递过来,又从灶里抓出一把黑灰抹到前烟脸上,就要推着他从后院外门离开。 “等等!老爷呢!”也不知母亲哪里来的力气,前烟被死死箍住,竟挣脱不开。 祖父淡然地背着手,抬步往前堂走去,“我去拦那些官差,给你拖延时间。” 母亲一路把前烟送出城门,行至一个山洞,他忽然被她打晕了。 醒来后也不知时日,洞外还燃着微弱的火堆,前烟懵然地坐着,辨出了其中助燃、驱兽及安神的药香,药性重重叠加又不相互影响,如此细心,是母亲的手笔。 不一会儿,他决心下山回城,就算是死,也想死个明白。 山路相当不好走,前烟紧抱竹筐和帷帽,几乎是滚着下山的,尖锐的灌木划破了他娇生惯养的皮肉,斑斑点点的血迹便蹭到了外袍上,显得很是可怖。 好不容易滚到山脚小路,远远望见一座茶亭,他下意识躲到繁茂的灌木丛里。 过于巧合的是,茶亭里歇脚的行人正讨论着前家药堂的祸事。 “最近城里可是出了大事,前家药堂那位前郎中,昨晚死了狱里了!” “啊?怎地这样突然,我正想进城抓药呢,怎么人就没了?” “是他家小儿——前书生惹出的祸事,五天、还是六天前,他和同窗吃酒,席间王大人的幼子突发癫病,他好心给人抓药,当时是治好了,没想到人回去后当晚就死了。” “当真是他治死的吗?” “那可不一定……我认识衙门里的仵作,恐怕是晚上回去服用的东西和药性有冲撞……” “不对啊,这事和前郎中有什么关系?” “替前书生顶罪呗,前书生一个人跑了,没被官差抓住,但王大人不肯罢休,一定要他们前家以命换命,前郎中就只能死在狱中了。” “对对,我还听说,前娘子得信后,也用一条白绫缢死在自家药堂中。” “太惨了……我说他们家这姓氏可真不吉利,前郎中前郎中,现在直接变成前人了。” “没想到前书生竟是这般不孝之人,怎么能丢下祖父和母亲,自己一个人跑了呢?负有盛名又如何,我还抄过他的诗,真是污了我的纸。” “可不是,城墙上已经张贴了榜文,希望官差早日把这伪君子缉拿归案吧。” 灌木丛里的前烟听得很清楚,众人说,因为他惹的祸事,祖父和母亲都死了,在山中昏睡了几天,一家人就散得干干净净。 他没有进城的必要了。 前烟不敢惊动路人,只好手脚并用,又往山上爬。 第23章 燔石(三) 从云端落泥地,不过如此。 前烟没有路引,不敢进城,只能游走在山间野外,靠采野果饮溪水为生,得益于背得滚瓜烂熟的药草图谱,一路上竟然也没能死成。 比起乞丐,前烟现在的样子更像是野人。久未打理,头上的文士髻散了,淡青色的长袍污损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竹筐和帷帽也磨坏了,狂放不羁地叉出条条篾片,只有祖父的包袱仍妥妥当当地保存在前烟怀中。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多远,只知道这天正一天天变热,又一天天变凉。 在秋雨落下之前,前烟有幸找到一间建在山中的小破庙,庙里空无一人,他可以在此避过世间的电闪雷鸣和风吹雨打。 前烟在逃避人,也在逃避现实。 他一路风餐露宿,重复反刍着自己的情绪,有对王大人的仇恨、有对王书生的懊悔、还有对祖父和母亲的愧疚,却不知如何应对。 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前烟可以为自己的过失而死,但不想连累了家人。 前烟沉思了一会儿,觉得今日也没什么头绪,便走向角落的稻草堆,一屁股坐了下去。 “喵嗷——”那是属于兽类的绝望嘶叫,前烟手背一痛,只见一只瘦骨嶙峋的小白猫从稻草堆中窜出,不断地朝他哈气,一副想要靠近却又不敢的焦躁模样。 “怎么了?” 这小东西可比陌生的路人更易让前烟心生亲近,他模仿着从前母亲逗猫的动作,伸出手去让它嗅闻,以示自身的无害,但小东西不领情,又给了前烟一爪。 “咪呜——”前烟很快就找到小白猫警惕的原因,稻草堆里还藏着一只奄奄一息的小三花猫,它的后腿不知怎么断了,骨头歪斜着刺出,流了一地的血,看起来像活不长了。 前烟小心地捡起它查看,好在外伤就这一处,此时,唯恐他伤了伙伴的小白猫已经冲上前来,将他的虎口咬了个洞穿。 忍着痛,前烟还要哄两只小东西,“乖啊,我不是要伤它。”他给小三花猫换了一些干燥的稻草,重新垫在它身下,随即,狠狠心把外露的腿骨接了回去。 被如此对待,小三花猫应该是很痛的,但它却一点声也叫不出来了。 前烟赶紧从破破烂烂的竹筐中翻找出此前备好的止血药草,揉烂了敷到猫和自己身上,又把它放进自己怀中,企图让彼此都暖和起来。 小白猫像是终于看懂了前烟的动作,不再攻击,它歪头看几乎要睡下的一人一猫,转身离开了破庙。 当前烟醒来时,便对上了一双通透的眼睛。 那是伏在怀中的小三花猫,它竟然被救活了,还冲着人喵了一声,前烟撑着起身,手下却摸到了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本以为是那只凶人的小白猫终于肯凑过来了,定睛一看却是一只硕大的老鼠。 之前抓咬造成的剧痛都没让前烟吱一下,这只老鼠倒是让他发出了一声惨叫。 前烟一手护着怀里的猫,一手把老鼠打到两米开外,整个人瑟缩在稻草堆里退无可退,正在一旁舔毛的小白猫疑惑地看着他,似乎理解不了这种惊恐,它踱了几步,重新把那只已经一动不动的老鼠叼回到前烟身边。 这是它给人找的食物。 这回到人不领情了,前烟声音颤颤巍巍的,“乖、乖啊……我不吃这个,你吃、你吃吧……”然后想起了什么,又把手里的小三花猫放到老鼠旁边,“不然你吃……多吃点,好得快。” 小白猫似是露出了嫌弃的神情,见人实在不吃,这才和小三花猫一起撕开了老鼠。 因适才的鸡飞狗跳,前烟撞倒了竹筐,昨晚潦草塞进去的包袱掉了下来,上面系的死结有啃咬濡湿的痕迹,松开后不慎露出了其中的物品。 自那天拼命逃离茶亭的现实后,前烟一直没敢看祖父到底往包袱里装了什么,现在却被不知被哪只猫意外扯开了秘密。 里面是前家祖祖辈辈传下的药方和几封碎银。 祖父原来早有准备,郎中并不是无所不能的,既不能抵挡阎王和老天,也不能抗衡权势和人心,到了万一的时候,就得派人去想尽办法找一条活路,这包袱是留给行路人的。 只要药方能传承下去,即是活路。 祖父和母亲一个字都没留给前烟,但他还是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前烟重新打包好药方和碎银,敷在手上那些干透的药草便随着动作簌簌地掉下,他发觉自己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了。 * 前烟在破庙中找到了一口井、两床被褥、三袋粮食和些许工具。 先是打来井水,前烟认真地清洁好身体和衣衫,好在这件长袍还没被他糟蹋成褴褛,缝缝补补后,依旧能够蔽身。 再借用庙中的一应工具,前烟勉强修理好帷帽和竹筐,开始在山中采药炮制,条件有限,只能做成一些再普通不过的药粉,用于止血止泻或驱虫驱兽,但也够了。 如此,他和两只小猫便在庙里过了不算艰难的一冬。 又是一年开春,前烟把两只已经长大一点小猫放到竹筐里,向破庙的原主人致谢道别,随后稳步下山。 那天,山间的花树晕开了层层叠叠的烂漫,点缀了前烟的路,他步伐轻快而潇洒,仿若奔赴着下一场人生的诗会。 十几天后,前烟进了一个闭塞的小山村,用药和村民们换了粗糙的布料和劣质的墨水,他捡了一把稻杆,在布料上挥就“包治百病”四字,算是开了张。 他做了一名游方郎中,辗转于各个村庄,用祖祖辈辈传下的药方治病救人,虽不能时时与阎王抢人,但已经能熟练地让人偷摸着活过三更。 十几年后,前烟身边的两只小猫换成了两个小童,他把一身的本事都传给了他们,可惜这两个徒弟的脑袋都不算灵光,教了好久,一人也只学会了一点。 直到小童长大成人,前烟也走不动了,就回到了当初那个破庙,在徒弟各自散去前,让他们帮忙修修补补,好让他在此地自度余生。 至死,前烟也没回过白藏城。 第24章 燔石(四) 其实,那座破庙离白藏城不过几里地,前烟当初兜兜转转大半年,也没绕出故乡的辖地。 此刻身在白藏的前烟笑着摇摇头,晃走了脑海中萦绕不去的前尘,他把残花败叶都堆到秋芍药下的泥地里,以期它们能在来年春日重获新生。 一只膘肥体壮的大白猫从墙上一跃而下,它熟门熟路地咬开院落墙角那打了结的猫粮袋子,毫不客气地啃了几大口,吃饱后也不收拾,就这么让袋口敞着。 大白猫自顾自地回到墙头,朝外墙根下喵喵直叫,之前那只娇憨的三花猫便应声跳上墙头,回到它的身边。 两只猫咪就这么悠悠哉哉地晃着尾巴离开了,只留下身后殷殷叮嘱的前烟,“乖啊,吃饱了记得抓老鼠!” “你待它们倒是不错。”流石又醒了,也许因为药物导致的疼痛太过煎熬,他看向前烟的眼神带了点阴冷。 “我待你也很不错啊。”前烟还有余裕笑嘻嘻地自夸,“怎么样,现在感觉好多了吧。” 流石动了动,确认过灵力的流动并无问题,便意外地点点头。 “现在方便聊聊吗?”前烟坐到躺椅旁边的石桌石椅上,用经生烧开的水和没盖的壶泡了热茶,给流石倒了一杯。 “我不喝,给我松开。” “别急,你我聊完了,就给你松绑。” “我除了姓名什么都不记得,有什么好聊的。” “那你听我说也是可以的。” 这物鬼挺表里如一的,看着年纪不大,感觉确实是没吃过几口盐,很快就被前烟的厚脸皮所震惊,他挣脱不开也推拒不了,只好恹恹地躺在那里听前烟叭叭叭。 “我叫前烟,是给物鬼治病的,想必你也亲身体会到我医术之高超了吧?一剂下,百病消!这可不是我夸大其词,你到外边儿看看就知道了,别人能治的,我治得更好,别人不能治的,只有我敢治!” “哦。” “你目前的情况呢,可是十分不妙啊,我暂且把你暴动的灵力稳定下来了,但你失忆的症状还得慢慢下药,你现在也没地方去吧?那可以先在这里住个十天半个月的,到时候,甭管新记忆旧记忆,我都能统统给你找回来!” “不必了。” “那我给你简单介绍下如今世间的规则,当前在世的物鬼由四位收撰人统一管理,玄英、白藏、朱明、青阳四个城市各常驻一位,就像过去登记户籍册一样,物鬼出世后也需要去等同于‘官府’的地方登记魂页,之后才能在世间自由行走。” “你是收撰人?” “那倒不是,不过我也算是协助者。” “那你和之前抓我的人是一伙的?就是想要抓我去登记?” “会动手的十有**是协助者,不过我不会强留你。” 话毕,前烟如约收了附在流石身上的灵力,解除了束缚。 流石为前烟奇怪又反复的立场感到困惑,他呆愣了好一阵子,才不可置信地坐起身来,“你就这么放我走?” “反正你也不是很想接受我的好意。” “那方才我要走时,你抓我干嘛?” “方才药效还没作用完毕,你走不了多远还是会掉下来的,可别又把别人家的花给砸了。”前烟抬抬下巴,示意他去看那株残破的秋芍药,“现在我的话都说完了,你请便吧。” “你还拿东西炸我眼睛!”流石还没算完账,不依不饶地继续数着。 “这种?只是听着响,不伤鬼的,”前烟向上抛出两枚硫硝,小小的丸子啪地在半空中炸开,溅出了颜色绚丽的火花,“你看,是不是很漂亮?” 只是声响有点大,将流石惊得一跳,慌忙捂住耳朵,把手放下来时,物鬼已经愤怒极了,他指指破花,又指指前烟,气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好了好了,我好不容易养了一年的花,天降横祸毁了都没生气呢,你年纪轻轻怎么气性这么大,小心等会儿又灵力暴动啊。” 前烟伸出手去,试图顺毛摸摸这小孩,果不其然被流石打开了手,他哼了一声,径直窜出了小院。 片刻,经生小心翼翼地打开后院的内门,他怀里还抱着只膘肥体壮的大白猫,“那鬼走啦?” “走了。”前烟顿了顿那杯流石没碰过的茶,“来喝,你今天抽到了好茶呢,别浪费了。” 经生接过来一口闷了,感叹道:“他和你当初的状态简直一模一样,也是失忆了吗?” “你居然猜中了,不过,什么叫‘和我当初的状态一模一样’,我才没有这么凶好吗!” “噫,当初拿砖头砸我的物鬼也好意思这么说。” “谁叫你无缘无故闯进我家,我还以为招贼了呢,只砸你一下都算轻的了。” “说回来,你不仅不治那物鬼,还放他跑了,没问题吗?我记得鬼是依附于本物以及记忆中的执念而生的吧。” “他有了新的执念,应该问题不大。” “看他那样子,醒过来没几天吧?怎么就能生成新的执念呢?” “比如,对找回记忆的执念。” “这下就能说通了……不过这事我们不用上报给收撰人吗?” “不必,自有人管。” “也是。” 经生点点头,放下了茶杯,他怀里的大白猫便迫不及待去勾那闪亮亮的精致小玩意儿,吓得前烟连忙把茶杯挪远一点,“哎呀,这可不乖,经生可忙了,没空再修一个杯子。” “我哪儿忙了,反正都要修壶盖了,多修一个杯子也是顺手的事。” “大白这坏习惯全是被你宠溺出来的……话说它怎么跑到你那儿去了?三花呢?” “不知道,只有它跑到前堂跟我撒娇了,真是个麻烦鬼。”经生举起大白猫猛吸一口,甜蜜地抱怨着。 这一幕看得前烟直生嫉妒,大白猫从没让鬼如此接近过,他眼都红了,“你这人,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前烟正想要上前去争宠,门外忽地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听起来犹如风铃碰撞般清脆,动静不大,却把外墙根下晒着太阳消食的猫咪们吓得纷纷窜上墙头。 其中一只大橘穿过物鬼的身体落在石椅上,被冻得一哆嗦,立马急急地跑了,根本就没让鬼摸到一根猫毛,前烟失落极了,“这不,管的人来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经生皱起了眉头,“这日子怎么好像不太平啊……” 不。 前烟在心里否认。 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太平的日子了,希望那位叫流石的小流浪也早日安定下来。 第25章 瓷仙(一) 在门外追风逐日的人是悬钩子,女,二十来岁。她穿着一身宽松且便于行动的运动服装,把长发高高束成马尾,露出了略显锋利的眉眼。 悬钩子身前是两尊白瓷所塑的花神造像,它们容貌姣好、闭目拈花,只有巴掌大小,却不知为何火急火燎地往前追赶着,瓷质的底部砸在青石板上叮叮咚咚作响,像极了摇曳在风中的铃声。 要不是时间太早,巷中没有观众,还以为这里正上演着什么瓷偶剧场。 这是悬钩子小时候最喜欢的把戏。 悬钩子自小喜欢玩偶,她拥有过很多种材质的娃娃,多数是用布缝制的,少数是树脂或塑料,如果哪天父亲到其它城市出差,还会带回来一些特殊材质的玩偶,比如面人、糖人、泥人,甚至在旁人眼中看来不太吉利的纸人。 每次收到新的玩偶,悬钩子都会为它们编排故事、导演戏剧,有时父亲和朋友会来充当观众,有时只有她一人在自娱自乐。 遗憾的是,悬钩子家为典型的慈父严母配置,父亲负责支持女儿的爱好,母亲则负责反对,前一天父亲给她带回来的玩偶,后一天就会被母亲以玩物丧志的名义丢掉。 父亲带回来的玩偶,最长只陪伴了她几天,每一位都仅出演过一场戏。 有一套瓷偶是例外,那是十一位花神的人物造像,用白瓷烧制而成,线条流畅圆润,带着古朴韵意,虽不着一色,但其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生动无比。 比起小朋友的玩具,它们更像是大人的工艺品,也许正因如此,这套瓷偶得以留在了家中的客厅里。 但没过几个月,由于悬钩子偶尔一次成绩下滑,它们还是被盛怒的母亲摔在地上,变成一堆粉碎的瓷块。 在此之前,父亲送予的玩偶都是被母亲淡定又体面地扔进楼下的垃圾桶,至死仍是一副全须全尾的模样,也方便悬钩子为它们编撰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故事作为告别。 那通常是流浪在世界各地的传说,或平淡无奇,或惊险万分,不管怎样,结局总是温暖而美好的。 这是幼小的悬钩子首次直面母亲的暴虐和破坏,她感到胸中腾起一股熊熊燃烧的大火,焮天铄地,不知如何扑灭。 参照同龄人的表现,悬钩子本应该撒泼打滚或大喊大叫以宣泄自身的愤怒,但她没有,只是严肃地看着母亲,用眼神无言地谴责其所作所为。 两人对视许久,终于,母亲在悬钩子过于直白的眼神中败下阵来,但长期位于家庭食物链顶端的惯性,注定她不可能主动开口道歉,最后只是不自在地离开了客厅。 悬钩子将破碎的瓷块一点一点收拾到小木盒中,她幼嫩的手被割伤了,却一声不吭,任由鲜血滴落到碎瓷中,又很快洇没不见。 悬钩子把小木盒藏到床下,然后模仿着从电视里学来的手势,竖起三指发誓,她悬钩子一定日日勤学不缀,苦练武功,终有一天会长成一名威风凛凛的大侠女,到时候,再为十一位姐妹报仇雪恨。 孩子的誓言当不得真,等悬钩子长大到十几岁的时候,早就把幼时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此时的她仍然处于母亲的压制下,每天辗转在奥数、外语、武术、陶艺等精英课程中,疲于奔命。 就连唯一看似只有陶冶情操作用的陶艺课程,实际上也是母亲精心挑选的赛道。 那是一个晚餐时分,母亲在餐桌上把一张极其难得的报名表递给了悬钩子,“给,这是文老师那个陶艺课程的报名表。” “文老师?”悬钩子不认识这位老师。 “这位文老师可是陶艺协会久负盛名的人物、艺术界不可多得的天才,他的作品拿过很多国内外大奖,被业界评价为富有古人意趣。”母亲难得耐着性子给悬钩子介绍了一通。 父亲恰好和一块鸡翅搏斗着,急忙放下筷子,“对对,悬钩子,你还记得以前放在客厅里那套十一花神吗?都是文老师的作品,爸爸当年买的时候老贵了,就这么被妈妈不小心摔碎了……” “行了,我可没让你翻我旧账。”母亲打断了父亲的长篇大论。 父亲识相地把话题转回到悬钩子身上,“悬钩子你不是喜欢娃娃吗?在他的课上就可以自由地捏娃娃,我好不容易说服你妈妈,让你去好好玩玩。” “别听你爸乱说。”母亲不耐烦地敲敲餐桌,“悬钩子你听好了,我和你爸爸好不容易花大价钱找关系把你塞进文老师的陶艺班,你不拿回两三个奖项,可对不起我们的付出。” “啊?我以为这个班是报给悬钩子放松放松的……”听闻母亲的发言,父亲整个人都呆滞了。 “放松?悬钩子这年纪正是奋斗的时候,不抓紧时间给自己的未来积攒筹码干什么?等功成名就以后,有的是时间让她放松!” “我知道,但老婆你也太着急了,悬钩子这样多累啊……” “就你会宠悬钩子!从小就这样,把孩子纵容得无法无天的,等她以后一事无成、流落街头,你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不至于吧?而且,武术那边的比赛就已经很辛苦了……” “我盘算过了,这个赛道人少,容易出结果,再不济看在文老师的份上,人家颁奖都颁得大方点,悬钩子用不着多费神,就能增加一个资本,多划算!” 悬钩子就这么在父母的争辩声中,仔细填完了那张报名表。 只可惜,母亲的规划过于理想,无法轻易实现。 上过几节大课、捏了几个作品后,那位大才盘盘的文老师便嫌弃悬钩子没有灵气,对她采取了放养政策。 悬钩子也乐得轻松,把这里当成放松的地方,每个星期一来就待在角落,不吵不闹,无论讲台上面的文老师如何授课,她只在下面顾着捏自己喜欢的古怪东西。 和悬钩子一起待在角落的,还有一尊被神龛所困的仙子造像,神龛钉得很高,造像又小,只能勉强分辨是由白瓷烧制而成,看不清仙子的面目神情和手执的东西形状。 但无所谓,不管是谁,终归是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