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女凡朝,在线忏悔》 第1章 魔头沉睡中 “嘭!” 一声皮肉砸到铁器的巨响传来,在空旷的大殿里尤为明显。 光听声音,就能猜到定是巨痛无比。 定睛一看,偌大的殿内,唯一的活物,竟是个困在铁笼里的活人。 那活人蜷缩在笼子里,一时没注意,半边身子歪斜下去,头骨硬生生砸到了铁笼上。 好大一声响,若一般人该惊叫出声,可她却无知无觉。 笼子里关着的,是个貌若神灵的女孩。年岁不大,可神情却呆呆傻傻。 明明看起来无比纯良,可她却是大苍最顶级的罪徒——凡朝。 在大苍,无人不知她的名号。 凡朝蜷缩着腿,长时间歪斜身体,才会突然支撑不住,倒在笼壁上。 铁笼很高,四四方方的造型,漆柱雕花,又密又重,下底却并不宽阔,一个人都躺不平。 大殿更高,外面门牌上书三个恢宏大字——降灾殿。 专门关押一等罪犯凡朝的地方。 明明殿内还有很多空间,可像是故意折磨她一样,这笼子做得没有任何舒适可言,腿都伸不直,躺也不是,坐也不是。 她就这样缩着身子,被关了一百年。 砸到头以后,她换了种姿势,靠在笼壁上。 一百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从没出过什么变故。 可是今天,却徒生异变。 一只掌心大的黑羽小鸟凭空出现在封闭的大殿内,它从笼子缝隙里飘进来,悄无声息地落在凡朝的肩侧。 凡朝的身体反应被唤醒,却也只动了动肩膀,面上仍是一片空茫。 似乎连这样的小事都理解不了。 就在此时,一阵嘻嘻哈哈的孩童声响传来,轻掩的大门外,跑进来一个穿着贵气的小男孩。 小男孩一边跑,一边不住回头看,似乎在躲着什么人。 等他一溜烟跑到了凡朝的大铁笼面前,才歇了两腿,两只小手握在铁柱子上,不住往里面瞅。 “大狗狗,有没有想我?” 小男孩瞪着兴奋的眼睛,冲笼子里的凡朝说道:“本乐乐殿下又来看你了。” 说着说着,他似乎又苦恼起来:“忘记给你带吃的了,我瞧神主姑姑养狗都要给它喂吃的,不知道你吃什么?” 神乐乐今年刚六岁,正是活泼讨嫌的年纪,想到这里,突然灵机一动:“我想尿尿了,给你喂我的尿喝好不好?狗不是爱吃屎吗?本殿赏赐你!” 说着,他就要动手解裤子。 繁华富丽的服饰一层层堆叠在他身上,以往都是侍女为他宽衣解带,现在侍女被他甩开了,他自己解不开衣服。 而凡朝,听到小男孩羞辱的话语,仍旧做不出反应,只默默靠在笼子里,连眼神都没有放在他身上。 神乐乐解不开衣服,逐渐暴躁起来,直接一把将身上价值连城的轻云纱撕扯下来,就要往笼子里撒尿。 就在这时,从殿外冲进来一个身着宫女服饰,头梳双月簪的女子,见此情景,不顾尊卑,立刻催动灵力,从殿门口闪身至神乐乐身边,一把抱起这个小恶魔。 将他直接推到了一边。 可神乐乐的尿已经出来了,在空中旋转个圈后,并没有收住尿意,只是没尿在笼子里,一大滩全尿在了以笼子为中心所绘制的繁重符文上。 这符文,是国师为了困住罪女凡朝,特意绘制的锁灵符。 被拥有神氏血脉的尿/液一浸,这符就废了。 神乐乐又惊又怒,虽然才六岁,但身为神氏后代的架子依旧很重,他可是神氏少有的后代传人,他的姑姑是当代神主,一个小小的宫女,居然敢这样对他? 神乐乐当即大哭起来:“你是谁!你居然敢阻止本殿!我要让我姑姑把你杀了!!!” 小宫女无措地站在笼子旁,头颅低垂,有些害怕。 她是专门在降灾殿伺候凡朝的宫女,被训斥了,她瞟了瞟笼子里的主人,可惜对方自身难保,现在跟个傻子一样,更不可能护着她。 正僵持间,降灾殿的大门被突然一股灵力冲开,两扇厚重的大门用力砸在墙壁上,发出好大一声响。 逆着光,从门外走进来一个身量极长的男子。 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段踏月长靴,空气中残余的强横灵力慢慢收拢进来人的身体,才看清楚,来人身着白蓝缎袍,衣尾绣金树纹,气场极强,让人心生畏惧。 白蓝金树纹袍,是高阶神官才配着装的服饰。 而来人那标志性的俊秀面容和冰冷神色,意味着他是整个神氏,也是整个中州唯一一位仙将——楚冰华。 小宫女俯身行礼,恭敬喊道:“楚仙将。” 一旁的神乐乐怕了,他可惹不起楚冰华,虽然他还小,但他懂在降灾殿撒尿不是好行为。 于是赶紧动用刚学会的法术,偷偷将地面一滩渗进符文里的尿液给蒸干了。 然后默默做小伏低喊了句:“冰华叔叔。” 楚冰华冷淡地撇了他一眼,下一秒,从大殿外鱼贯涌入六七个侍女,都是随侍在神乐乐身边的,一边喊着小祖宗,一边飞快将神乐乐打包带走。 就在即将踏出降灾殿的刹那,楚冰华发话了:“往后不要让乐殿下踏入降灾殿。” 一句轻飘飘的吩咐,背后的后果,可是雷霆万钧。 众人打了个冷噤,连连称是。 等人散去后,大殿内只剩下楚冰华、双月簪宫女,还有一个笼子里的凡朝。 对于刚才的一出闹剧,凡朝无知无觉,自始自终连动都没动过。 仿佛一切都跟她没关系。 小宫女吓得浑身发抖,低垂着头不敢动作,一直在心底祈祷,这个杀神赶紧走赶紧走。 可惜她的祈求没有应验,一阵沉稳的脚步声逼近,踏月长靴出现在眼前。 楚冰华的声音从头顶上传过来:“你是——” 小宫女久不在人前侍奉,早忘了规矩,因此不待仙将问话完毕,着急忙慌地答道:“奴是侍奉在降灾殿的宫女,撑花。” 她一说话,两颗兔儿牙露了出来,格外可爱。 楚冰华并不在意她,他的眼神始终落在笼子里的人身上,因此略微颔首,就挥挥手让撑花出去了。 此刻,殿内只剩下他和凡朝二人。 空旷的降灾殿昏沉厚暗,没有别的陈设,只天顶上和四周漆柱雕刻着繁丽的花纹。 正中心一座大铁笼,四个角都拴着红丝线,一直连通着大殿东西南北四个方向。 从笼子底延伸处古怪阴森的符咒,咒语狠辣阴毒,下咒者一定是怕极了凡朝会逃,才将她束缚得如此严苛。 楚冰华在笼子前停住脚步,注视着凡朝空洞的表情,无声叹了口气。 明知她封闭了自己的五感,对周遭一切都没有知觉,他还是自顾自说了起来—— “过几天就是布施节了,希望你今年能像过去的九十九年一样,老实布施。” “凡朝,今年是第一百年了。” “不知道你心里是什么感受?曾经的你,是中州最耀眼的太阳,连神灵越都得退避三舍。” “可你现在,却成了条被栓在笼子里的狗。” “连神乐乐那种货色都能欺辱你。” 一连串刻薄的话语,从楚冰华形容姣好的薄唇中吐出,丝毫不留情面。 可看着眼前女孩无知无觉的样子,楚冰华觉得实在无趣。 曾经的凡朝,哪里是现在这个样子。 毕竟当年,谁人不知中州第一剑的名号。 她九岁学习术法剑招,十岁登学,十六岁时单枪匹马降服恶妖,年轻轻轻名动天下。 世人都知道,上代神主的凡人养女,凡朝,是个比储君还要耀眼的天才。 而现在,那个名动天下的天才,成了条被拴在笼子里的狗。 楚冰华扫了眼她手腕间的疤痕,她的灵脉是他挑破的,这辈子,她都拿不了剑了。 想到这里,楚冰华冷笑一声,收起那点微不足道的惋惜—— 因为落到今天这个下场,全是她自己造就的。 当初崇敬她爱慕她的世人,哪能想到,天才凡朝,竟然是个狼心狗肺的畜生。 为了抢夺属于储君姐姐的神力,不惜杀害上代神主。 上代神主可是她的养母!神主不收留她,她早被鬼祸所杀。 还害得大苍百姓食不果腹民不聊生,至今仍未恢复。 更重要的,楚冰华缓了缓心肺,他能感觉到皮肉下一股股缓慢流淌的热流,那是他的血液在随着情绪激荡—— 更重要的是,她欺骗了他。 楚冰华年少遇险濒死,醒来后,凡朝哄骗他,谎称是他的救命恩人。 让他年少倾心,让他魂牵梦萦,可后来却得知,一切都是骗局罢了。 她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想到这里,楚冰华愤而拂袖,确定她还好好地待在笼子里,便完成了任务,不再停留。 ———— 等人走后,大殿内只剩下凡朝一人。 寂静的大殿内落针可闻,凡朝的胸口微微起伏,只有这一点特征预示着,她是个活物。 忽然,刚才出现过的黑羽小鸟又现了身,一团黑气打着旋绕在它身旁,悄无声息地落到了凡朝的肩上。 小鸟张开尖锐的鸟喙,一阵仿佛妖邪低语的嘶哑怪声从鸟喙中吐出,传进了凡朝耳里。 那声音穿破屏障,直达凡朝识海。 “……嘶、嘶嘶——” “还不醒来吗?” “凡朝。” 已经封闭五感百年的凡朝,眼珠忽然动了动。 那怪声继续诱哄道:“该醒来了。” “就是赎罪,一百年也赎够了。” 声音非常有效果,凡朝随着感知抬起了头,那黑鸟一喜,身子都灵动起来,正要再接再厉—— 突然“嘭”地一声,降灾殿的大门又被推开。 再次被打断,黑鸟迅速化作一团烟气散在了空气中。 从殿外走进来两人,面容阴鸷,身着白蓝树纹袍,只不过树纹不是楚冰华那样的金纹,而是普通线纹。 这装扮彰显着他们的身份,也是神官,只不过等级比较低阶。 那二人脚步匆匆,快速来到凡朝的笼子前,就要开锁拿人。 撑花急切地从殿外跑进来,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为首一人狠狠瞪了她一眼,吓得小宫女缩着脑袋不敢动了。 只能眼睁睁看着凡朝被带走。 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无数回。 撑花不知道他们带“杀了上代神主的重刑犯”凡朝去干什么,只知道这是当代神主的指示。 而且每次凡朝被扔回来,都面色惨白,浑身冰冷,两只手腕鲜血淋漓,像是刚从鬼门关里过一遭。 凡朝也不知道自己要被带去干什么。 或者说,以前不知道,现在,她封闭的意识有了松动,眼珠在低垂着的眼皮下不停颤动,忽然恢复了点感知。 两位来拿人的神官并不客气,一人拖着凡朝一根胳膊,任由她下半身在地上磕磕碰碰。 对于凡朝这种猪狗不如的重刑犯,用不着温柔。 凡朝一路被带到了神主的寝殿——永宁宫内。 夜深了,当代神主神灵越还未歇息,临近布施节,一直在紧锣密鼓地准备节日事宜,忙到她有些疲乏。 她没有继承到神力,神力还在凡朝那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体内。 她目前只是个跟其他神氏没什么区别的修仙者,自然会感到疲倦。 但为了稳定人心,她已经对外宣布夺回了神力,除了部分心腹,没人知晓真相。 两位神官还牢牢攥着凡朝的胳膊,冲着神灵越跪地行礼道:“神主,人我们带来了。” 听到声音,神灵越才掀起眼皮瞧了一眼,她曾经的好妹妹,她的好宝贝朝朝—— 此刻和死人无疑,颓丧地囊在地上,一如前九十九年,瘦削,灰暗,脸颊都凹陷在了皮肉里。 哪里能瞧得见以前张扬肆意,如太阳般耀眼的影子。 曾经的凡朝,是中州第一剑,是神都曦舞最美的美人。 她虽然出生自启山一户普通的农户家,却意外被上代神主神静安收养,普通凡人一跃成为神主养女,更是一脚踏进修仙途。 她也不辜负这泼天的命运,天赋极强,貌美张扬,体恤弱小,为人善良。 十七岁前,这世界上没有人不喜欢她。 可是—— 可是后来一切都变了。 神灵越不轻易见她,一见她,那些曾经的回忆就涌入脑海。 让她痛苦,让她崩溃。 曾经的她多喜欢这个妹妹啊。 可这个好妹妹,杀了她们共同的母亲,还抢了本该属于她的神力。 把这天下留给她一人苦苦支撑。 神灵越的眼中涌现出对往日温情的怀念,轻飘飘地挥了挥手吩咐—— “把人带到灵池放血。” 第2章 魔头苏醒 神灵越身材颀长,身量不输男子,面容温柔,眉目慈善,眉心一颗小小的红痣,将她衬托得格外出尘,端得一副世间神女模样。 此刻,听到血放好了的禀告,她披着月白纱衣,漫步到灵池前,看着红彤彤一池春水,还没踏进去,烦躁的心情就疏解很多了。 难得放松,她瞧了瞧像一袋烂土豆似的萎靡在地上的凡朝,突然想起一桩往事。 小时候的凡朝就贫血。 她三岁时家里遭遇祸患,父母皆被褐鬼杀死,恰巧被前往启山祭祀的上代神主神静安救了,一路带回了神都曦舞。 神静安只有神灵越一个女儿,神灵越是妥妥的下代神主。 因此即使才六岁,依然被管教得非常严苛。 这不准她干,那不准她干,一个小小的孩子,被压抑天性,行要正,坐要直,连话都不可多说。 就这样,孤独的小灵越,遇见了凭空冒出来的妹妹凡朝。 她很喜欢这个开朗的妹妹,妹妹长得玉雪可爱,还很聪明,温暖了她整个童年。 神灵越性子静,小时候对钻研修仙没有兴趣,反而爱鼓捣厨艺。 这自然被神静安所不喜。 储君就要有储君的样子,喜欢研究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干什么。 因此没少被批评。 神灵越好心好意为母亲熬了一盅汤,她动用自己的灵力煨出来的滋补汤,却被神静安挥手打翻在地。 并非常厌恶地说道:“你这个样子,哪里像我神静安的女儿!” 当时神灵越才十几岁,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火。 郁结之下,她久久闭门不出,连课业也不去上了,害的老师们愁得头发都白了。 小凡朝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为了哄姐姐开心,一个人翻山越岭,跑到曦舞外,为姐姐采来了只生在高山之巅的雪绒花。 神灵越喜欢花,凡朝记得。 神灵越被哄好了,她将那朵雪绒花用灵力凝成了花球,现在还挂在她的寝房中。 凡朝一路奔波,贫血导致小脸煞白,神灵越心疼,便给凡朝做了好多好多甜丝丝的红枣糕。 红枣糕补血。 此刻,时过境迁,她亲手放了妹妹一池子血,看着凡朝比鬼还白的脸,难得起了些心思。 便随口吩咐道:“——带下去吧。让她身边的宫女给她做点红枣糕喂喂。” 像喂条狗似的施舍。 ———— 一池红水妖艳。 神灵越浸泡在微凉的池水中,感觉空荡的肺腑都要被灵气充盈了。 不愧是体内有神力滋养的血。 她将身心都放松在池子中,感受到源源不断的灵气,满足地喟叹一声。 刚开心没一小会,烦人的家伙就现身了。 一个笼罩在黑袍子里的人像鬼影一样飘了进来,冲着池子里的神灵越冷不丁开口:“请您不要再这样做了。” 神灵越厌烦地蹙起眉头,眼睛也不抬,用手按揉着额角道:“墨卒,记得你的身份。是谁给你的胆子擅闯神主寝殿的。” 黑影并不畏惧,反而不卑不亢地答道:“我是整个大苍的国师,是您给的权利,我才能进。” 神灵越没有跟他抬杠的意思,在池水中翻了个身,玉色的肩膀被血水衬托得更加白皙。 “怎么,你心疼了?” 墨卒没有接话,而是道:“再过三天就是布施大典,我是担心凡朝发挥不出布施之力。” 布施节是整个大苍最重要的节日,每年三月初三,寻常百姓将种子埋进地里,拥有神力的神主在布施节时举行布施大典,种子被神力笼罩,破土发芽。 这样可保一年风调雨顺,作物不被虫害侵害,且硕果累累,稳定丰收。 因此,天下人尊可以拥有神力的神家人为世间主宰,他们是主管创生的“罗神”在人间的化身。 神力最初由罗神赏赐给神氏祖宗,神氏可以通过血脉将被赏赐的神力一代代传续下去,代代延续,缔造了由神氏统治的一万年。 一万年,皆未出现过差错。 直到第十代,神灵越这代,在她的授神仪式上,她的凡人庶妹抢了本该由她承袭的神力。 神主成了废人,凡人成了神。 这个凡人还把她的母亲杀了。 不怪神灵越恨她。 说到这里,国师墨卒靠近些许,凝视着血水中神灵越的倒影:“被放了那么多血,难保她不会出意外。毕竟她现在只是个连灵力都没有的凡人。” “她身上有偷来的神力!” 神灵越出离愤怒了,不自觉抬高了些音调:“她可不是凡人,怎么会死?” 墨卒继续平淡地道出实情:“您不是不知道,凡朝不是神氏后代,她继承不了神力,即使现在神力落在了她身上,她也发挥不出来。” “她能布施,已经是上天垂怜百姓了。” 听到这话,神灵越闭了闭眼。 她知道墨卒说的是实话,她只是心里有气。 一百零四年前,凡朝在授神仪式上抢了本该由神灵越继承的神力,让她成了全天下的笑柄。 也让她成为了有史以来最弱的神主。 刚被抢那年,所有人都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 凡朝杀了上代神主,庞大的神力落在身上,却发挥不出来,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所以凡朝跑了。 跑了四年,那四年时间,神力流落在外,无人可以主持布施。千百年来风调雨顺的作物突然断了根,收成锐减,前两年还能撑一撑,第三年突然闹了饥荒。 饿殍遍地,百姓易子而食,处处都是民不聊生的景象。 神灵越得撑起动荡的局势,彼时她也刚满二十,在国师墨卒的扶持下,才堪堪稳住大苍不崩溃。 可神力一直流落在外也不是个办法。 百姓们早已习惯稳定的丰收,对于没有布施,稀稀拉拉病害满身的作物,一点办法都没有。 就在一筹莫展之际,第五年,凡朝回来了。 她回来,长跪在养姐的永宁宫前,削发折剑,捆足锁灵,以示自己愿意赎罪。 她虽然发挥不出神力,却可以布施。 至此,才算终结了混乱的世道。 从她回来赎罪算起,已经一百年整。 一百年像灰一样轻飘飘吹散在岁月里,可神灵越至今还记得当初的场景。 她匆匆披上神主金树袍,从长阶上俯视着台阶底下的妹妹—— 那个跪在地上,肩胛高高耸起,形容灰败的妹妹。 也是她爱了十几年,又恨之入骨的妹妹。 然后如她所愿,将她拴在了降灾殿里,让她老老实实当一条赎罪的狗。 ———— 烛火摇曳,映在小宫女的脸上,将她眼底的心疼映得波光粼粼。 撑花得遵照命令,时刻保证凡朝被关在笼子里。 与其说她是伺候她的宫女,其实最主要还是发挥监视的作用。 还有,保证她不死。 撑花不是一百年前就来了降灾殿的,她来了八十多年,据说在她之前,降灾殿没几任宫女能干满一年。 这里没有前途,还要整天面对一个猪狗不如的恶魔,这个恶魔虽然封闭了五感,跟个傻子无疑,但谁也不能保证她会不会突然醒过来。 能杀了自己养母,抢自己姐姐力量,不顾天下百姓死活的东西,所有人都对她又恐惧,又厌恶。 可是撑花已经跟她相处了八十多年。 八十多年呢,她早就把这个活物当成了寄托。 她轻轻抚摸着凡朝从笼子缝隙里流淌出来的长发,撑花已经在被允许的范围内,将她照顾到最好了。 虽然被关着,但也干干净净的,就像一个木娃娃。 可是现在,木娃娃被神主榨干了精气,灰白的小脸,仿佛下一秒就要死过去。 撑花非常心疼,她也不知道这样算什么,明明知道,这人是世上最坏最狠的恶鬼。 可是在这空旷孤寂的降灾殿内,也只有她能陪伴她了。 一阵风在紧闭的大殿内飘起,撑花嗅到风里的味道,情不自禁眯起了眼,捧着头发打起盹来。 见无关旁人睡着,黑羽小鸟第三次现了身,随着风落到了凡朝耳边。 小鸟有未尽的事业。 它继续着白日的劝导,接着诱哄道—— “醒来吧、醒来吧。” “凡朝。” “像个乌龟似的缩在壳里,这种日子还要过多久?” “而且,真相真的如此吗?” “神静安真的是你所杀?神力真的是你抢的?” “你真的是那种人吗?” 说到这里,古怪的声音顿了顿,下一秒,反而泛起了奇妙的涟漪—— “凡朝,我信你。” “你不会做那种事——” “你要给自己一个真相——” “醒————” “来!!!” 巨大的念力催化下,凡朝空茫的眼珠陡然一凝,漆黑一双眼珠里,像是瞬间凝聚了万千光辉。 紧接着,她原本低垂的头一点点抬起,就像机关生锈的木偶一样,一卡一卡艰难地抬了起来。 从她的喉咙里传来阵阵嘶哑的声调,太久没有说过话了,她的喉咙里像是含了一大块铁锈,连简单的音节都难以吐出。 见此情景,黑羽小鸟欢快地扑闪着翅膀,在凡朝周围飞来飞去,似乎特别兴奋。 凡朝的意识刚回拢,视线就被它所吸引,小鸟也感受到了她的注视,小翅膀闪得更激动了,噗嗤噗嗤就要落在凡朝鼻头上。 就在它尖细的小爪子要触碰到凡朝皮肤的那一刻,一旁昏睡的第三人似乎感知到了什么,颤抖着眼皮醒了过来,紧接着连魂魄都要吓了出来。 “啊!!!” 刚叫完,撑花就与恢复清明的凡朝对上了双眼。 撑花被吓了一大跳,她自从八十多年前来到降灾殿后,从来没见识过清醒状态的凡朝。 而此刻,那双空洞乏木的眼睛又一次变得锐利,仅仅一眼,就刺穿进撑花心底。 这场景太过惊悚,撑花没忍住又叫了一声。 声音刚出口,她就及时刹住了闸,还没搞清楚状况之前,她最好不要引人注意。 因此,她小心翼翼地往笼子那边靠近些许,冲着里面一直直勾勾盯着她的凡朝问道:“你、你……醒了?” “你恢复意识了?” 在撑花睁眼的那一瞬间,黑羽小鸟就立刻化作一团烟气散在了空气中。 他不能被旁人发现。 凡朝的脖子一点一点扭了过来,慢慢注视着眼前龇着兔儿牙,头顶双月簪的小宫女,似乎难以理解现在的处境。 不待多久,她就嘶哑着嗓子一个字一个字说道:“是、的。” 紧接着,她环顾一圈,不等撑花做出反应,立刻将一道符贴在了铁栏杆上。 下一秒,禁制解除,粗壮的铁栏杆悉数断裂,空旷的殿内凭空而起阵阵猎风,将衣襟和发丝尽数吹起。 凡朝从里面站了起来。 这符咒,是黑羽小鸟消失前落在她手心的。 为的就是凡朝能冲破铁笼。 一百年了,凡朝的腿终于直起来了。 第3章 魔头没跑掉 撑花被劲风里裹挟的灵气震得动弹不得,歪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大魔头要逃! 她要冲破禁制,她要逃走! 撑花本质上就是她的看守,她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见凡朝踩着**的足,往笼子外踏出一步。 撑花赶紧制止:“你别动!” 凡朝以为她要抓她,没想到下一秒,却听她说道—— “笼子外都是国师绘制的符咒,全是针对你的,踏上去就烧……” 可下一瞬,凡朝的足稳稳地踩在了地面上。 她听见撑花的话语,锋利的眼往她身上投去一瞥,有些意外。 这小丫头,有点意思。 接着径自出了笼子。 凡朝低头看了看地上繁杂的符咒,轻蔑勾了勾唇:“墨卒的锁灵伏,用了十年功力,舍得下血本啊。” 她感受到脚底滚烫的热度,显然这符咒的威力还没消散完毕,对她仍旧有限制。 本来她该在踏进符咒的那一刻被烧成灰烬的,可是符咒却没有发挥作用。 她瞥了眼地上被神乐乐尿液浸过的一块纹路,被神家自己人破了咒,也不知墨卒知情后,会不会气得捶胸顿足。 凡朝不想耽搁,她回头打量了下这个待了一百年的大殿,该死的鬼地方,她真是呆够了。 她快步往殿门外走去,黑鸟告诉她,午夜去永乐宫的桃花树下接头,它为她安排好了一切。 永乐宫,凡朝曾经在曦舞的寝殿。 她的叫永乐宫,姐姐的叫永宁宫。 那时她还是大名鼎鼎的二殿下。 两宫分别坐落在神主养母的寝殿旁,一左一右,一个靠前,一个靠后,配置布置全然一致,绝无半分偏颇。 凡朝闭了闭眼,在接近降灾殿大门的那一刻,又回头看了眼。 那个看守她的小丫头,仍旧躺在地上,怔怔然看着她,没有别的举动。 也没有阻拦。 凡朝下定决心,一把推开了大门。 脚步往前迈出,麻布裙摆随着动作向上荡起,她看见了自己瘦到凹陷的脚踝。 曾经为了赎罪亲手削断的头发,在一百年里又长到了腰间。 没人会给一个罪犯做发髻,她一头长发散在肩侧,松松垮垮的裙子配上散乱的发丝,哪里还能看见曾经曦舞美人的影子。 她的一双手腕间,两个血红的割口格外醒目。 是每次神主放血后留下的印迹。 伤口好了割,割了好,一百年间,早就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印痕,再也无法恢复。 凡朝并不在意,只是意识沉睡了一百年,有些不习惯。 好在,快结束了。她开始期待,推开门,迎接她的是什么? 是热烈的阳光,还是清透的月华? 大门敞开,凡朝情不自禁睁大了双目,凹陷的脸颊衬得这双眼睛格外大,黑瞳仁圆不楞登,像能吸进周围所有事物。 就在这时,一阵破空声传来,一股强劲的灵力顺着缓缓敞开的大门冲进殿内! 灵力中裹挟着熟悉的凌冽气息,凡朝一怔,下一秒,就被这灵力直直拍了回去! “嘭!” 凡朝整个人被狠狠地砸回了铁笼笼壁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铁笼上下晃动,扬起无数尘埃,笼子四个角的红线也跟着在空中颤抖。 凡朝拼尽全力才忍住痛呼,这灵力太强太冲,她感觉全身都要散架了。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下一秒,一柄长剑冲她而来,直直刺进了她的左肩。 将她狠狠地钉死在了地上。 来人并没有拔剑,而是任由鲜血顺着剑刃悉数流下。 踏月长靴踩在凡朝脸侧的铁笼栏杆上,来人垂下身,梳戴整齐的长发随着动作,缓缓擦过凡朝痛苦的面庞。 “想跑?” “做梦。” 凡朝不用抬头,只要随着视线看一看那柄刺穿她的长剑剑柄上挂的剑穗,就能知道来人是谁。 是楚冰华。 是她年少时曾浅浅心悦过的人。 她始终没有力气抬头看他,却扯了扯嘴角,嘶哑着嗓子赞叹道:“揽月剑,的、的确锋利。” “实在、佩服。” 楚冰华气笑了,冷若冰霜的脸第一次在外人面前露出破绽。 他将剑尖打着旋拔出,从上至下俯视着凡朝因为疼痛而忍不住颤抖的表情,喟叹道—— “在这种时候,还能岔开话题的人,也只有你了。” “你又不是第一次尝到揽月的滋味了,怎么,现在受不住了?” “凡朝,好久不见。” 揽月拔出的那一刻,涌出来一大股又黑又浓的血。 她昨夜刚被放了血,今日又受了伤,脸上的色彩已经不能用灰暗形容了,简直与地底下长眠的鬼无疑。 凡朝没了支撑,身体随着惯性慢慢滑落在地上,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楚冰华没有管她,将长剑负在身后,冷漠地瞧着她:“后天就是布施节,你不要再想什么阴招逃跑。这两天我会对你严加看管,直到国师将锁灵伏修复好。” 说着,他就要踏出殿外。 凡朝瞥见随着他的动作一左一右摇晃的剑穗,拼尽一口气也要恶心他一下。 于是断断续续道:“还留着呢?” “不过是我当年给姐姐采花时,顺手逗你开心的小玩意,有必要留着吗?” 听见她的话,楚冰华转过身来,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剑柄上。 锐利华贵的神剑揽月上,挂着一颗小小的石头。 一颗像被月华笼罩的石头,即使一百年过去,仍旧泛着浅淡的晕蓝色。 它是年少登学时,凡朝送给他的生辰礼物。 十几岁的小少女,捧着跋山涉水捡回来的石头,将它打磨好,镶嵌在托盘上,一针一线缝上剑穗和挂耳,把它送给心悦的少男。 别的神官剑上挂的都是美玉宝器,而他堂堂中州仙将,剑上挂的却是颗破石子。 被她扳回一局,楚冰华冷冷瞧她一眼,无意与她做口舌之争。 转而叮嘱角落里伏在地上,吓傻了的撑花—— “看好她,有任何不对及时向我禀报。” 话毕,他立刻闪身出殿。 等他出去后,一股庞大的威压从殿外侵袭住整个降灾殿。 威压里气息凌厉,这是楚冰华用自己的灵力镇住了整个大殿。 凡朝轻轻一嗤,心中暗唾:“倒是不嫌浪费。” 等上头的官儿走了,撑花赶忙连滚带爬地拱了过来。 今天一晚上发生的事情已经大大超出了她的认知,她现在还处在懵懵的状态中。 可是凡朝又受伤了,她不能坐视不理。 撑花动用灵力给她止了血,给凡朝处理伤口这种小事,她已经做了很多次,她灵力低微,这些都是自己偷偷学的。 以往凡朝被神主带走放血,在布施节后被人围住打骂泄愤,丢回来的时候,可没人会给她治伤。 扔在笼子里,总会痊愈的。 只要不死就好。 眼下止了血,撑花给她把被血液浸透的衣服剥了下来,再撕成简易的布条,给她包扎好。 凡朝灵动的双目一眨不眨盯着她,在这直白**的眼神中,撑花竟然有些招架不住。 凡朝忍不住咳嗽道:“你这么做,是怕我死了?” 撑花不敢看她,只细声细语地模糊答道:“……嗯。” 听闻这话,凡朝不再打量她,闭上了眼,慢慢修养精神。 她刚醒,无论是身体还是脑海深处,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 身体上的疼是尖锐的,刺骨的,而脑海深处的疼却是缓慢的钝痛,让她难以分出太多精神应对周遭的一切。 可闭上眼,那毫不留情刺入她身体中的长剑,和剑柄上的剑穗又在她的脑海中摇晃,过去的一幕幕迫不及待地涌入脑海,让她闭上眼也不得安宁。 好想,再一次封闭意识。 那样就不用面对这残酷的现实了。 ———— 一阵阵喧天锣鼓、伴随着民众的山呼声,响彻在启山上空,声势足以将整座启山掀翻。 布施节,是整个大苍最重要的节日。 每年的布施大典,都是在启山的祭祀台上举行的。 不止神主所在的中州百姓会往启山聚集,甚至很多四域百姓,不顾路途遥远,千里迢迢聚集在启山。 就是为了一睹布施大典上,神主布施神力,作物破土而出,万物复苏,大地重焕生机的景象。 这大陆名为大苍,大苍的中心是中州,中州的中心是神都曦舞。 中州是神氏直辖控制的,除中州外,还有幅员广阔的四域,分别是西冥、南赤、隅东、朔北。 四域依附于中州过活,极其乖顺,不敢忤逆。 拥有神力、能够布施的神氏,就是大苍名副其实的统治神。 路途迢迢,普通人需要半月,甚至几月才能抵达,对修仙者来说,仅仅半日即可。 提前一月,就有宫人布置好一切典礼事宜,三月三当日清晨,神主带队从曦舞出发,一大群神官及神氏子弟跟随神主一起前往启山。 八个神官跪伏在剑上,托起一顶飘逸华贵的灵轿,神灵越坐在轿内,以手支头,阖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启山距离曦舞并不远。 如果一个灵力中等的修仙者全速赶路的话,一个时辰就到了。 可是神主出行,向来看得是排面。 一队队衣袂飘飘的神官,身着统一的白蓝树纹缎袍,左右两侧各一排手持树纹旗的神官。为了营造超凡脱俗、腾云驾雾的仙气,持旗官需要一直用灵力凝聚成各式各样五光十色的光带和烟雾,让它们穿插在队伍之中。 地上的人遥遥看去,好像真的是仙人下凡。 拥有神氏血脉的神氏子弟一直凌驾在整个大苍之上,虽然天生灵力高强,可依旧不亲自御剑,坐在由神官人力拉动的轿子里。 神主是八人抬轿,其余人皆不可逾矩。 神灵越在灵轿中睁开眼睛。 她缓了缓神,突然命令道:“把凡朝带过来。” 侍女称是,很快,两个神官一左一右抬着口大黑箱子御剑而来。 箱子被放在灵轿中央,侍女和神官虎视眈眈地在一旁盯着,生怕这逆贼出什么乱子。 神灵越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等轿中只剩下她和这口大黑箱子时,她才用脚尖踢开了箱子。 凡朝被捆住手脚,老老实实地塞在箱子里。 刚重获光明,就瞪着俩大眼直勾勾看着神灵越。 神灵越一顿。 这眼神太直白,太**,跨越一百年,两姐妹又一次对上了视线。 神灵越久居高位多年,基本没人敢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而在凡朝面前,尤其是清醒的凡朝面前,她仿佛一下子褪去了高贵的神主外衣,暴露出里面身为人的底色。 还不待她开口,凡朝先勾唇一笑。 “姐姐,你穿神主袍真好看。” 神灵越蓦然愣住,等反应过来后,立刻用鞋尖将木箱盖狠狠踢上,一脚踢到了轿子尾。 再恶声恶气地呵斥道:“好大的胆子!” “你怎么敢这样跟我说话的!” “凡——朝!” 许是觉得失了神主颜面,她缓了缓神,用葱白玉指拨了拨发丝,眉心一点小痣越发红润。 她恢复冷静道:“楚冰华说你醒了,看来果真如此。” “怎么,不痛苦了?敢面对一切了?” “还是说——” 她的声音由远及近,关在箱子里,被剥夺了视觉的凡朝听得一清二楚。 神灵越嘴唇贴着木箱子问:“你真的想逃跑?” “你不赎罪了吗?” 此话一出,良久,都没有听见凡朝的回复。 神灵越冷笑一声,挑了挑眉,又重新将箱子踢过来,掀开盖子。 却见刚才还气焰嚣张的凡朝,低眉敛目,连回视都不敢。 见她这样,神灵越心里才舒坦了些。 等凡朝不敢回视后,她才上下打量起凡朝来。 临出发前,撑花草草给她绑了下头发,身上换了件素白布裙。 木箱子很脏,没一会功夫,白裙子就被染脏了,上上下下都是灰黄色的污渍。 她的视线从凡朝的发顶一直往下,最后在衣襟处停留。 里面是一段带血的纱布。 神灵越不用拆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又问道:“楚冰华刺的?” 凡朝依旧不做声。 可神灵越不会轻易放过她,继续嘲讽道:“被你曾经最喜欢的人亲手刺伤,是个什么滋味啊?” “哦我忘了,你的灵脉也是他挑破的。他的揽月剑插进你的肺腑里,直接把灵台给搅灭了。” “凡朝,任凭你以前再有天赋,什么中州第一剑,都是虚妄。你以后不还是一个连剑都用不了的废人。” 继续刺伤她,会让无处发泄的神灵越有种莫名的欣快感。 压抑了那么久,整整一百零四年,只有在两姐妹面对面的时候,那些积压在记忆里的晦涩往事,才重新跃然于前。 “那为何不杀了我。” 听闻这话,凡朝不再忍,冷沉着声音说道。 “为何不直接杀了我。” 第4章 都怪凡朝 “杀了你??!” 神灵越不可置信地反问道:“你死了倒是轻巧,神力还在你身上呢,你死了天下怎么办?” 凡朝闭了闭眼,无言的悲伤漫在心头,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 想道歉,想委屈,想辩解,想不甘,可是在如此沉重的事实前,却一个字也道不出口。 此刻,她只能歪了下唇角,继续用玩世不恭的玩笑掩饰:“试试呗,反正我就是个凡人,我死了,说不定神力又回你们神家人身上了。” “要不然谁能解释解释,我一个普通人,为何能继承这玩意?” 神灵越狠狠地瞪着她,打断了她的疯言疯语:“想靠死来解脱?” “没门!” “凡朝,你给我好好受着,一百年、一千年,你给我好好当神家的狗。这个罪,你必须给我清醒的受着,你杀了咱们的母亲,你罪无可恕!!!” ———— 遥遥望见天边一群神仙下凡,百姓们像牵动的帆布般,一排排接连跪伏在地,口中山呼万岁。 祭台庞大高耸,矗立在视线中央。 墨卒一马当先,身披黑袍,全身都笼罩在黑暗里,见神驾降临,弯身拱手,静静等待神灵越走下来。 随着车驾缓缓降落,庞大灵气带动周围空间都微微抽动,让无数大苍百姓发自内心臣服的统治者们真如神灵般降落在眼前。 有第一次围观布施的百姓面色潮红,不顾形容激动高呼:“是、是神、神主!神主大人!” “天呐我真见到神主大人了!” 旁边人立刻将他拉住,严肃告诫道:“低声些,莫要对神主不敬!” 在大苍,直视神主是一种不敬。 不仅如此,见神家人,必须跪地叩拜。神氏一族是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存在,他们是万物的主宰,凡人们依托神氏一族的庇佑,才能在世间存活。 没有神氏一族,则谷物不兴,万物凋敝,百姓们只能活活饿死。 他们是大苍的主人,这世间的一切,包括土地,天空,树木,山川,甚至百姓自己,都是神氏一族的所有物。 被训斥了,那个初次参观布施的百姓羞怯一笑,连声懊恼:“您瞧我这没出息的样子,太激动了,一时不敬,罪过罪过。” 旁边人没跟他计较,瞧见祭台上国师开始唱诺,抽空跟他搭话道:“兄弟打哪来的?” “朔北来的。” 旁边人了然道:“怪不得你这汉子瞧着块头大,口音也像北边的。” 虽然话音和善,但他口风里已经情不自禁带上了优越感。 似乎有些瞧不起四域的人。 大汉敬佩道:“您是中州的?” 中州隶属神都曦舞直辖管控,是神主的域下,自然比由四大族控制的四域高贵。 旁边人下巴微抬,仿佛自己沾染了神气般高傲:“那可不,兄弟我年年都来参加布施节,不像你们,来一趟不容易吧?” 大汉叹了口气:“别提了,俺雪没化的时候就赶路了,一直赶到三月三,不过布施节结束,俺也不打算回去了,就想着在中州谋个营生。” 听他这么说,中州人了然:“这么些年,朔北不好混吧?” 大汉挠挠头,感慨道:“何止朔北,整个四域都不好混。朔北又冷又干巴,西冥都是沙子,南赤那边净是些毒虫怪物,也就隅东那旮旯还富裕点。” “不仅如此,近些年鬼祸越来越猖獗,哪里都不太平,俺就想看看中州是不是好些。” “唉,都怪那魔头!” 旁边人也跟着附和:“都怪凡朝那魔头!” 一百年过去了,魔头凡朝的名号仍旧响当当。 营生不好做了,天灾鬼祸频繁,老百姓生活艰难。 为何如此呢? 一定是那魔头搞的鬼! 这是整片大苍百姓的共识,都是因为当年魔头凡朝太逆天,弑母夺神力,简直人神共愤,才触怒了罗神,让百姓们都不好过。 所以,大家针砭时事,哀叹生活时,一定会在最后唾骂几句凡朝。就像给一场交谈画上句话似的,不骂她几句,就像谈话断在了半途中,没上没下。 而且,一旦骂出口了,就好像立刻找到了共鸣,无论一伙人是陌生还是不熟,一起骂骂凡朝,那距离很快就拉近了。 此刻,国师漫长的唱诺仪式结束,众人都围拢在祭台外侧,全神贯注地等着神主布施。 神灵越踩在一口大黑箱上,布施时的飘渺声音传入方圆十里每一个人的耳中。 “大哉罗神,祈续赐吾神力之资,护佑苍生,安定四方。” “——布施——启!” 接着,她娴熟地抬起双臂,聚拢在头顶,直到感受到一阵磅礴的神力从箱子底下的机关中喷涌而出,她才松了口气。 看来清醒的凡朝,还是明事理的。 凡朝被她踩在脚底下,一百年前神氏宣布被养妹夺走的神力又被神主拿了回来,事实上神灵越并没有办法拿走。 历代神主都可以凭心意将神力传给储君,而凡朝却不行。 继承了神力的人,在这世间近乎等同于神。 修仙者只能凭借天赋一步步艰难修炼,极少人能够有所成就,而继承神力的人,却能一步登顶。 神主本人不仅是世间的主宰,更是全天下修为最高的人。 据传言,神主一人便可抵挡世间所有修仙者合力围攻。 更何况,这个世界灵气充裕,本就得益于万年前神氏先祖感动罗神,才赐福大苍。 所以无论是修仙者还是普通凡人,都对神主心甘情愿地臣服。 所以神灵越更恨,恨这个妹妹夺走了她可以成神的机会。 神力在凡朝身上,国师墨卒使劲浑身解数,也无法将神力转移。 然而,据凡朝所说,她自己更没办法将神力从身上剥离出来。 她是凡人,没有神氏血脉,继承了神力,也发挥不出来。 她连感受都感受不到神力的存在。 上代神主神静安已死,再无人知晓授神该怎么授。 无论凡朝照着典籍怎样努力,也不成功,神力好像长在了她身上一样,就是不愿意下来。 神灵越对这种情况将信将疑,神力本就是凡朝抢走的,谁知道她是真想还回来,还是假的。 但是若不信,凡朝就说你把我杀了吧。 她连死都愿意,还留着这一身让自己遭受羞辱,却连自保都做不到的神力干什么呢? 可神灵越却不敢杀她。 以前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谁知道她死了后神力会怎么样,说不定会随机落在某个神家人身上,并没有万全的把握会回到神灵越身上。 还有一种恐怖的可能,说不定神力至此直接消散,再也不回到神家人身上了。 那么神氏一族万年的基业,就此作罢了。 为了保全神氏的颜面,只能如此作假。年年布施大典,都是神灵越踩着凡朝举行的。 姐姐在头顶享万人崇拜,妹妹在脚底默默使力,维持姐姐的神威。 并承全部罪责。 凡朝承诺会为天下布施,她心甘情愿,这也是她活着的唯一理由。 为天下苍生。 ———— 高耸入云的启山之巅,无数百姓聚集山顶,从祭台外看去,内围皆是有名望的修仙大族,簇拥着神氏子弟和神官们。外围,是普通修仙者。 一道长长的藩篱外,才是普通百姓的聚集处。 普通百姓的数量比修仙者们多得多,站在他们的视角里,以普通人的肉眼,压根看不清祭台上神主的身影。 可神主超凡入圣的声音却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在场所有人皆被震得心潮澎湃,愈发期待接下来的布施。 祭台上,神灵越将从脚底蔓延上来的神力汇笼到手心,猛地向外一散,瞬间,无数神力化作飞荧的光点,好像细雨般,顷刻散进土地里。 在落地的一瞬间,大地仿佛会呼吸一般,从地里微微震荡出波澜,像贪吃的孩童,大口大口啜饮。 神力刚融进土壤,下一瞬,无数植物破土而出,柔嫩的新芽顶开黄土,原本干硬冰冷的启山,以祭台为原点,立刻披上了一层绿色的外衣。 在场百姓无一不被此情景震撼到,即使看了很多遍,仍旧被这旺盛生命力带来的震撼震住,久久回不过神。 待第一缕携着暖意的微风拂过,众人才回了神,立刻爆发一阵响天动地的欢呼。 百姓们再次自发跪地臣服,皆被神主展现的神迹所震撼。 神灵越对这一情形早已习惯,淡淡宣布道:“祭布施,杀一百人饲。” 第一侍卫长方巢夏领命,带着手下将一百个朔北进贡而来的人饲押到祭坑前,抬刀动手。 ———— 箱子里的凡朝感受到阵阵虚脱。 她知道,祭祀结束,她就会被搬下去。 除了神灵越、墨卒,和几个核心层的神官外,没人知道每年布施一定要带着她的真实目的。 更不知道所谓的神主布施,都是她这个傀儡的功劳。 大家都以为,带着她,只是神主对她的羞辱。 每次一到启山,凡朝就会感觉头晕目眩,脑海深处好像有无数条丝线牵连进神经里,搅得她不得安宁。 据说,启山是罗神授予神氏先祖神力的地方。 所以她每次一到启山就心神不宁,是不是罗神在怪罪? 凡朝心里暗暗嘲弄,这个所谓全知全能的罗神也不怎么样啊。 她明明是无辜的。 箱体突然颠簸,接着凡朝感觉整个人悬空了,就知道她被抬起来了。 凡朝感觉宫人抬着她走了很长一段路,然后突然把她甩在了地上。 她被摔得四脚朝天,额角狠狠磕在箱壁上,可她却没有动,更是咬住牙不出声,静静蛰伏在木箱中。 楚冰华这次布施不在,她知道,他去平息鬼祸了。 凡朝等的就是现在。 宫人把箱子随意一扔,正好将底部掀了上来。 破箱子历经百年,底部拐角处已经破损,露出一条窄缝。 她从木箱子的拐角缝隙里往外看去,屏息凝神,静静观察此处的环境。 凡朝已经给神灵越当了一百年的狗,整整一百年都老老实实的,现下她又接连经历放血、被楚冰华刺伤,以这副凡人躯体,所有人都认为,她压根翻不起风浪。 凡朝屏息凝神,发现果然不出她所料,大看守不在,目之所及只有几个宫人在闲散唠嗑。 以往凡朝都是五感封闭的状态布施的,安静得就像布娃娃,从没作妖过,看守们早松懈了。 凡朝料定会出现这种局面,当即不再伪装,使劲往前一扑,将箱子转了个圈。 宫人们的视线被吸引过来,有些惊讶。 几个女孩推推搡搡,让一个弱小一点的去看看怎么回事。 那个被推出来的女孩紧了紧手中的袖子,小心靠近传说中的大魔头。 不远处几个宫人并未当回事,反而还在大声议论:“也不知神主为何每次布施都带着这罪人,千里迢迢从曦舞给她抬过来,一路少不了麻烦。” 旁边人推了推她,示意她快住嘴:“神主的命令岂是你我能置喙的?干好你的事得了!” “就是就是,好不容易考进来当宫女的,我家里人都可自豪了,让我一定要小心行事。” 凡朝静静听着,一直等小宫女靠近箱子。小宫女左瞧右瞧,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大魔头又没动静了。 于是赶紧跑回来道:“应该没问题吧。可能她就是动了一下。” 这句话刚说完,箱子里的凡朝又使劲儿往后一仰,让大木箱再次转了个圈。 领头的宫女见此情景,把小宫女往凡朝那里连连推搡:“你快去看看啊,看她作什么妖。” 她们可都知道,罪女凡朝为了逃避罪责,把自己神识封了,跟个傻子无疑。 “就是,害怕什么,她现在不就一个凡人吗,神力被神主收回了,灵脉也被楚仙将废了,咱们可都是货真价实的修仙者,还能怕了她?” 小宫女听了这话,壮起胆子靠近,可凡朝又不动了。 她敲了敲箱壁,还是没有动静。 小宫女也感到有些厌烦,为了在同僚面前撑场面,抬脚踹了下箱子,口中训斥道:“给我老实点。” 然后就转身走了。 她刚转身,凡朝又使劲把箱子往前拱,差点砸在了小宫女身上。 小宫女出离愤怒了,转头一脚踩在箱子上,扭动机关将箱子打开,狠狠咒骂道:“你这孬货到底要干什么???” 话还没骂完,蛰伏在箱子里的凡朝立刻闪身而出,擒住小宫女的脖颈封住她的脉穴。 小宫女像软面条一样慢慢滑落在地,没死,直接晕过去了。 她一转头,盯上其他两个宫女,眼神里流露出狠厉的姿态。 突然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凡朝很不适应,她活动了下脖子,冷笑一声,仰头冲着祭台的方向说道—— “我的好姐姐啊,你怎么就忘了,我当中州第一剑的时候,不仅仙术厉害,肉搏也很出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