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云天》 第281章 绮梦碎4 这日后来, 皇后自冷宫而出,迎面见到顺妃一身狼藉地跪在门前,怔然落泪。 她叫人扶起顺妃,语气淡淡道: “把你的眼泪收起来,宫中非国丧不可见泪。” 待走过顺妃身畔时,又低声说一句, “绮梦原谅你了。” 顺妃闻言大恸,掩面啜泣道: “我不配得到小姐的原谅......” 皇后道:“配与不配,全在你自己心里。当日你为何要求皇上纳了你,你比谁都清楚。” 顺妃是有过一瞬的动摇的。 有许多次,她都想将实情告诉绮梦。 但许多事一旦行差踏错,就只会越陷越深,再无回旋的余地。 沈晏辞如今已是帝王,她当日犯下的,便成了欺君之罪。 她不敢赌。 她知道她所得来的宠爱,皆是虚妄。 沈晏辞从来没有对她动过情。 尤其是在她诞育盈月之后,沈晏辞虽也有翻她牌子的时候,但也只是叫她去朝阳宫伺候笔墨,过了时辰便让人将她原封不动地抬回去。 若她欺君行径一旦暴露人前,那么她当日牺牲掉和绮梦的主仆情分,换来的家人安然无恙,也要化为泡影。 还有她的女儿...... 大懿和亲是旧俗,若她再吃罪了沈晏辞,日后她又要如何保住她的盈月? 短暂的沉默过后,顺妃忍着泪对皇后说: “当年事,纯是我贪心不足,想要捡着高枝爬。是我昧了良心,也辜负了小姐对我的情谊。” 皇后瞥一眼顺妃,泠然道: “你不必与本宫说这些,只管对得住自己的良心便是了。” 晚些时候,沈晏辞依例在下朝后去了凤鸾宫看望皇后。 皇后与他进言道: “皇上,邵氏已死,她生前所犯罪行亦是罄竹难书。不如让她随邵家一并葬了吧?别叫她跟着污了妃陵。” 沈晏辞与她并肩落座,感慨道: “绮梦到底侍奉了朕这么多年,她虽有错处,但朕也不愿让她死后难堪。 朕决定,仍旧让她以贵妃的丧仪下葬,对外,只说是允谦因病早夭,绮梦受不住这打击,也病笃去了。” 狸猫换太子一事,在前朝是瞒不住了。 沈晏辞压根也没想瞒着。 只要这些流言蜚语传不到民间去,就碍不着他的帝王威严。 他没有下旨让人守口如瓶, 但所有知情者,都会不约而同地选择让这件事烂在自个儿肚子里。 否则沈晏辞能以那样的雷霆手段处置了邵家与柳家,若这雷霆之威落在他们头顶,他们又怎堪承受? 这些道理皇后也明白。 说是给了绮梦死后哀荣,但她全家都死了,还要这风光给谁看? 不过是因着活人有需,才顺道成全了死人的体面罢了。 沈晏辞牵起皇后的手,温声道: “邵氏一脉,是先帝在时就想连根拔起的毒瘤。这些年,朕为着制衡邵家,眼看着绮梦屡次对你这个中宫皇后不敬,朕也不好出面对她严惩。是朕让你受了委屈,不过你安心,从今往后,这样的委屈,再不会有了。” 他的话字句温情,但声声都抵不达皇后的心。 皇后表面含笑,而眼底却是半分笑意也无。 她道:“绮梦临终时,只向臣妾问过一个问题。她问臣妾,皇上是否喜欢过她。 臣妾不知、也不懂要怎么答她。邵家狼子野心,是该认罪伏诛。可臣妾以为,绮梦她并不知情,也不该成了横在皇上与邵家之间,一个冷冰冰的牺牲品。” 闻言,沈晏辞的脸色不明显地冷了几分。 他短促地呼出一口气,摇头道: “朕从未想过你会这样想朕。朕与你自幼相识,朕以为你该比母后更了解朕的为人。 当初邵卓峰跪求先帝,让朕将绮梦纳入王府,给她一个正妻的位份。朕为了保全你正妻的身份,为着此事,不惜得罪邵卓峰,更是第一次和先帝起了争执。 后来先帝不肯松口,朕只能不立王妃,委屈你也为侧妃。自绮梦入了王府,朕怕你多心,也一直都冷落着她。便是连她进王府的那日,朕都没有去她房中。 是你日夜与朕说,绮梦既已嫁入王府,事已成定局。若朕一味冷落,反倒是害了她一生。可害了她一生的,分明是她的父母兄长,与朕何干?但你如此劝,朕也应了。 这些年来,朕如何待她你都看在眼里。朕与她相处日久,慢慢的也觉出了她的好,对她又何尝会没有真心?” 他松开皇后的手,隐忍着不豫,转眸看向窗外, “她性格乖戾,手上沾染了多少血腥,朕都忍着不与她计较。朕不是没有给过她机会。 没有人逼着她从宫外抱回一个孩子。也没有人逼着邵家在背地里与镇国公府勾结,意图谋逆。 朕给过他们无数次机会,可他们又是怎么对朕的?” 他皱着眉头,脸色灰败不已,懊丧道: “知笙,你与朕说这些,可是在怪朕?” 皇后摇头,漠然应了一句, “臣妾,不敢。” 诚然, 沈晏辞所言字句在理。 没有人逼邵家谋反,也没有人逼绮梦苛待下人,逼她混淆皇嗣。 可这一切的一切,难道当中就没有沈晏辞一分一毫的算计? 皇后静静看着与她近在咫尺的沈晏辞, 这是她的丈夫, 是与她青梅竹马的少年郎。 她看过这个人、这张脸无数眼, 却是头一次觉得,她好像从未看清过他。 入夜,帝后和衾同眠。 二人青丝交缠,是为结发夫妻。 却背对着背,怀揣着彼此不明的心事,彻夜难眠。 第282章 幕后蛇蝎 算算日子,南瑾的身孕已快足三个月。 此际正是嗜睡的时候,又因接连春雨压下了蠢蠢欲动的暑气,更要困得人不愿从被窝里出来。 闻得采颉推门而入,南瑾舒展着肩胛,缓缓伸了个懒腰, 正欲起身,却见采颉蹲在她床前,含笑道: “小主孕中贪睡,这几日也好安心歇一歇了。方才凤鸾宫来人回话,皇后娘娘停了三日的六宫请安。” 南瑾好奇道:“因着什么?” 采颉道:“说来也是好事。邵氏死了,再没人会那样放肆地顶撞皇后、羞辱嫔妃,更没人会折磨宫人,动辄就伤人性命。 现在大伙儿都议论着此事,甭提多高兴了。或许就是因为六宫喜乐,皇后娘娘才顺着情景,许了六宫休沐吧?” 采颉说这话的时候眉飞色舞的,明显心情大好。 她的手帕交死在了贵妃手中,如今贵妃身死,也算大仇得报,她的高兴也在情理之中。 同样是下人出身,同样是被上位者无情剥夺了亲人生存的权力, 南瑾自然能理解采颉的欢喜。 又听采颉说了句, “不过皇上许她以贵妃的丧仪下葬,倒是给足了她体面。要奴婢说,邵家恶事做尽,邵氏也合该草席一卷,丢去乱葬岗胡乱埋了,才更叫人痛快。” “采颉。”南瑾摇头,温声打断她的话, “这样的话往后不要再说了。皇上既然这般安排,那她就还是贵妃。仔细祸从口出。” 采颉吐了吐舌头,拍嘴道: “奴婢明白!” 她瞥一眼桌案角落的万年历,掐着指头算了算日子,笑道: “奴婢是欢喜糊涂了。今儿是三月初九,还有七日就是小主封嫔的大喜日子了!” 南瑾眸光一滞,语气淡淡道: “是啊,我也盼着呢。” 南瑾盼着的,是三月十五快些到来。 因为那一日,是沈晏辞给镇国公府定下的死期。 这一切,似乎终于要迎来结束的一日。 三日后,皇后复了六宫请安。 待众人落座后,南瑾于殿内瞧见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的身影。 是许久不见的嘉答应。 她是这偌大的皇宫中,最像贵妃的一个人。 容貌明艳,又都性子跋扈,恃宠而骄, 南瑾还记得初入宫时,与她在御花园相见的场景。 那时的嘉答应,出入排场简直比妃位还要足,又怀胎六月,整个人红光盈面,是说不出的风光。 可如今呢? 畅音阁的那把火,彻底烧断了她的前路, 她的锐气被磋磨的一点不剩,以至于连抬头看人都是怯生生的。 她仍旧住在昭纯宫,可与她同住的那些个常在、贵人,明里暗里的也没少给她磋磨。 耳边听得有人已是开始议论起来,倒不明白皇后为何将她唤入了正殿请安。 待人到齐了,皇后才看向嘉答应,道: “当日太后私下与你说,来日会还你一个公道清白,你可还记得?” 嘉答应微有怔忡,很快起身福礼下去,用力颔首回应。 皇后道:“太后与本宫说,如今贵妃死了,也是时候该还你一个清白。昭纯宫也不好一直没有主位,从今日起,你便是嘉嫔了。” 嘉嫔闻言愣了好半晌,才跪地叩首,连声谢恩道: “臣妾多谢太后、皇后娘娘,肯相信臣妾清白!” 皇后抬眼,示意她起身落座。 她的座次挨着南瑾与荣嫔, 落座后,南瑾便恭喜她道:“恭喜姐姐得证清白。” 嘉嫔羞愧低语:“御膳房的奴才拜高踩低,送给我的吃食都是馊的。我宫中的人也只知道看我笑话,我知道是你偷偷让采颉给我送了新鲜的吃食过来。 我从前那般对你,你非但不计较,当日我落难时还肯替我说话,我......” 她红着眼,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最终只得化作一句, “多谢你。” 南瑾摇头,含笑道: “如今见姐姐守得云开,我也是替姐姐高兴。” 后来便与寻常请安时一样, 众后妃用着茶点,聊些日常,只是忽而闻得皇后干呕了一声。 众人纷纷噤声,关切皇后道: “皇后娘娘可是身子有所不适?” 皇后笑着摇头,轻抚小腹道: “无妨。孕中有些反应,也是寻常事。” 一语落地,闻得四面震惊。 “皇后娘娘这是又遇喜了?” 皇后笑而不语,云熙便解释道: “皇后娘娘福泽深厚,又有列祖列宗庇佑,天花一疫并未夺走娘娘的子嗣,更未伤及娘娘凤体。 之前之所以会有此说,是因钦天监向皇上进言,娘娘流年不利,需躲了与太岁相冲。便对外宣称这些坏消息,实则是在藏喜。 如今娘娘怀胎四月,胎像稳固,也避了流年太岁,这样的喜事,自然不必再藏着了。” 听得实情,众人尽是欢喜,口中纷纷说着吉祥话。 南瑾私下里瞧着,宜妃也是堆了满面的笑意,连连絮叨着这实在是美事一桩。 仿佛没了贵妃, 这宫里头的日子,便会一直这样和睦下去。 这一日,宜妃回到自己宫中后,轻轻揉捏着笑得发酸的腮帮子。 丽欣打发了宫人出去伺候,旋而紧闭房门,右手握拳放在胸口,躬身向宜妃请罪道: “娘娘,皇后隐瞒身孕一事,奴婢并未提前洞察,实在是奴婢的过失。” 宜妃卸下护甲,朝着御儿榻走去,随口道: “起来吧,我没有要怪罪你。皇上跟她一起瞒着,是吃定了要做局诓死邵绮梦,咱们又如何能提前知晓?” 她轻抚着熟睡中的常睿,脸上尽是温然笑意。 相较于她的从容淡定,丽欣却有些耐不住了, 她低声问:“娘娘可还打算动手?” “动手?呵。”宜妃冷笑道:“邵绮梦都死了,现在对皇后下手,谁去帮咱们背黑锅?” “可是......” “放心,能生算什么本事?能在本宫手底下熬着不死,才算是她的能耐。” 御儿榻中的孩子听得动静,安静睁开眼,也不哭闹,只冲宜妃咯咯笑着。 宜妃欢喜地将孩子抱在怀中,刮了刮孩子小巧的鼻头,挑眉道: “小常睿,母妃说得对不对呀?” 丽欣道:“奴婢那日一路跟着顺妃,她到了冷宫时,邵氏已经殁了,她并未见到人。 倒是皇后出来时,与顺妃说了好一会子话。娘娘您说,她会不会......” “她要说早就说了,何必等到今日?”宜妃笑语凌厉道: “她一直以为邵绮梦性情大变是因为她的背叛,所以心里一直都过意不去。从前她不说,如今人都死了,她还说来做什么? 难不成是得了失心疯,要平白无故告诉所有人,她犯了欺君之罪,自个儿断了生路吗?” 她不屑摇头,嗤道:“她还有那一大家子拖累和女儿,她没那个胆子去赌。” 丽欣笑道:“奴婢暗中给邵氏下的药,半分不会伤身,只会让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又因为那是咱们家乡的巫蛊方子,所以哪怕太医日日给邵氏诊脉,也只会当是她心焦火旺,根本不会察觉异样。 还有皇后,她自诩聪明,到头来还不是被娘娘耍得团团转?当年邵绮梦推她那一把,并不足以让她小产。是奴婢和云箬一同搀扶皇后起身时,顺手探了她的脉象,才觉察出她有了身孕......” 主仆二人相视一笑,后头话倒也不必明说了。 只是宜妃嘴角衔着的治艳笑意中,莫名夹杂了几分恨意, “日子还长,我不会让他们得一日安生。” 她暗暗切齿,一字一句压沉了声音道: “瞧着吧。咱们这出戏,且还有的唱呢。” 第283章 甚嚣尘上 距南瑾封嫔典礼还有三日的时候,御前的小斌子奉旨送来了朝服。 小斌子一见着南瑾就笑, “娘娘大喜。还请娘娘试试,看朝服尺寸是否合身?” 南瑾回了内寝,在采颉的帮衬下,将繁复的朝服换上。 那的确是一身极为奢华的行头, 通身石青色拖曳至地,金丝青鸾云纹盘踞肩胸,外罩同色吉服褂,下系海水江崖纹。 点翠钿子覆于额前,垂下细密珍珠流苏,珊瑚朝珠沉甸甸垂落胸前,金约、领约亦是箍出庄重华贵。 南瑾对镜自照, 镜中人珠玉金翠满身,连气质也被衬得华贵, 仿佛彻底洗净了昔日为奴为婢时的粗贱,一跃便跻身成了千尊万贵的上位者。 只是这样繁复的衣裳,穿戴并不轻松,华丽的头面也很重, 沉沉坠着,宛若枷锁。 出了内寝,小斌子一时看呆了,挪不开眼地夸赞道: “奴才在宫中当差这么些年,便是连荣嫔、嘉嫔娘娘她们的朝服,都不及娘娘这身华贵夺目。可见皇上待娘娘上心。” 南瑾微微一笑,“劳烦公公跑一趟。”说着看一眼采颉。 采颉会意,忙解开荷包,取了几枚金瓜子赏下去。 小斌子躲着不肯收, “娘娘如此可是要折煞奴才了。当日在温泉山庄时,贵妃砸破了奴才的脑袋。 那时师父也病着,庄子上下人人自危,奴才身份卑贱,自也不得药材医治。” 他指着自己头上的疤,语气愈发恭敬道: “若不是娘娘私下给奴才送了伤药,奴才又哪里只会是留疤这样简单?只怕止不住血伤口经久不愈,连性命都要保不住。” 小斌子在宫里头当差,能攀上李德全这么个位高权重的师父,已经比寻常内监的时运要好许多了。 饶是如此,却也是奴籍,在上位者眼中,仍旧不过是烂命一条的卑贱之躯罢了。 他心中对南瑾实在感激,说不得两句便有意跪下谢恩。 南瑾忙扶他一把,含笑摇头道:“公公莫要如此。我也出身奴籍,如何不明白做奴才的不易? 只是生而为人,便分不得什么高低贵贱。我眼见你受了重伤,若是袖手旁观坐视不理,那才是连为人都不配了。” 小斌子不好在主子面前流泪,只得强忍着哽咽道: “娘娘心善,如今封嫔大喜,奴才更是盼着娘娘一切都好。” 小斌子走后,采颉左右瞧着南瑾,眉宇间也是藏不住的欣喜, “小主穿这身衣裳真好看。” 南瑾揉捏着发酸的脖颈,笑意无奈, “好在是朝服,一年也穿不得几次,要是日日都穿,反倒成了累赘。” 南瑾换过常服,歇不得片刻功夫,宜妃与荣嫔便结伴来了。 她们听说内务府送来了朝服,赶着来恭喜南瑾。 宜妃仔细瞧着朝服,舌灿莲花说了好一番喜庆话。 倒是平日里话更多些的荣嫔,今日一来便沉着脸色,恹恹闷着气。 南瑾关切问道:“姐姐今日是怎么了?见了我连话也不说,只顾着坐在一旁赌气?” 荣嫔气闷道:“我是要说说你。你对你房中下人,未免也太好了些!她们......” “没什么。”宜妃轻拍着荣嫔的手,有意截断了她的话,转而向南瑾浅笑道: “不过是荣嫔来时,见你房中的下人在庭院躲懒,看不过去训斥了她们两句,不算什么大事。” 南瑾的位份在贵人,伺候她的除了采颉和进礼之外,还有余下的四名宫女。 只不过南瑾向来不让她们近身伺候,只叫做些简单的洒扫活计,平日也不苛待,逢着节庆该给的利好也从未少过。 按说宫人得闲躲懒是寻常事,南瑾是与荣嫔同住过的,她知道荣嫔不是个为难下人的性子。 正要追问下去,荣嫔先是忍不住了, “宜妃姐姐,这事咱们得让瑾妹妹知道。贵妃从前苛待下人是不对,但做主子的也不能一味对下人太好。凡事适得其反,反倒要下人蹬鼻子上脸无法无天了。” 她不顾宜妃的劝阻,沉凝片刻后,缓缓道出原委来, “我刚过来时,听见你房中的两名宫女,正跟长街上的洒扫宫人嚼舌根。 她们说自镇国公府遭难,皇上一次都没来看过你,是介意你是罪臣之后,心中已然生了嫌隙。” 荣嫔越说越气,手中缠着的绢子也被揉得皱皱巴巴, “一个个满口胡诌!这些日子皇上忙于处理朝政,除了皇后娘娘外,并未召见任何嫔妃,何来独独冷落你一说? 且你这镇国公义女的身份,还是皇上亲许了的。镇国公府谋逆叛乱,与你又有何干?” 说话间,南瑾乍然闻得庭院中传来了几声女子的求饶痛呼声。 她忙起身欲去查看。 荣嫔拦住她,愤愤道: “你身边的人得了你那么些好处,却还要在背地里空口白舌地议论主子。 这样没良心的奴才,你狠不下心教训,我却看不过去她们如此欺负你。我让古丽各自掌嘴三十,算是给她们个教训,你可别再心软了。” 第284章 一心为你 南瑾听着窗外惨叫声一声比一声凄厉,虽是有心劝阻,但荣嫔握着她的手,她只得被拘在椅子上,没了法子。 算不得过了多久,外头的动静才渐渐小了。 古丽入内回话说:“回娘娘,已经掴够了数,叫人在庭院里罚跪。” 荣嫔瞥一眼跪在日头下呜咽不已的两名宫女,啐道: “非得是知道疼了,才能长了记性!” 荣嫔罚得是嚼舌根的宫女,算是为南瑾出口恶气。 可瞧着南瑾却垂着眼帘黯然失神,情绪恹恹的。 宜妃心思细,先察觉到了南瑾的不妥,和言劝慰道: “瑾贵人可千万别为了那些没良心的奴才寒心。若是觉得荣嫔罚的还不够,本宫也可将她们打发到辛者库去。” 南瑾连忙拦下,“多谢娘娘好意,只是辛者库那地方一旦进去了就要磋磨一生。荣嫔姐姐既已罚过,想来她们也该知道错了。” 说着无声地叹了口气,低语喃喃一句, “况且......她们说得也没错。” 宜妃轻拍着南瑾的手背道: “你不必为了那些宫人乱传的胡话,将所有过错都揽到自个儿身上去。” 又看一眼荣嫔,脸色微微一沉,有些责备地说: “瑾贵人孕中本就容易多思多虑,本宫一再叮咛,让你甭管旁人说了些什么,都只当没听见没看见,别把事情闹在明面上,仔细瑾贵人听了吃心。你偏是不听!” 荣嫔向来心直口快,这会儿见南瑾泫然欲泣的模样,才后知后觉她是好心办了坏事。 正欲宽慰南瑾时,宜妃的话却赶在她前头, “只是话既然已经说开了,本宫也要提醒你两句。你在宫中养胎少走动,其实这样的流言,早几日前就已经传开了。 咱们知道是空穴来风,自然不会当真。但妹妹也得为了自己的前路考虑不是?” 她轻抚南瑾的小腹,未免担忧道: “你如今有着身孕,马上又要晋为一宫主位,正是前路一片坦荡的时候。虽然镇国公义女这身份,是皇上许了你,但你到底也是从镇国公府出来的。 皇上对你宠爱有加是一回事,本宫只怕着来日,前朝那些老顽固,会以你的出身为由,来难为你的孩子。” 做母亲的,总是被世道规训着,恨不能牺牲了自己的血肉,来哺育了子女前路顺遂。 南瑾闻她此话,果然愁容涌上了眉间, “可我又能怎么办?我是镇国公府的家生子,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你先别急。”宜妃纤长的羽睫低垂煽动着,转念一想, “或许,本宫可有个法子。” 她看着南瑾,目光灼灼道: “皇上当日为了让妹妹名正言顺成为宫嫔,可抬了妹妹为镇国公义女。那么如今妹妹有孕,自然也能求了皇上再给妹妹指了别的高门为依。 这事也不是没有先例可循。高祖皇帝的慎淑妃,不就是出身奴籍? 后被领侍卫内大臣认作义女,而后才晋了贵妃的位份,连带着她的儿女也一并跟着享了尊荣了。” 南瑾眼底闪过盈盈星芒,半是期许半是担忧道: “当真吗?只怕皇上会不答允......” 荣嫔听得入耳,思量着道: “皇上对妹妹疼爱有加,妹妹如今身子金贵,便是要了天上星月,皇上都没有不许的道理。” 她牵起南瑾的手,念叨着这便要去御前。 宜妃拦下道:“你就这么拉着瑾妹妹去了,反而要让皇上觉得是瑾贵人眼见镇国公府势颓,急于要与镇国公府割席,捡了高枝儿另攀。这事儿是不好瑾妹妹先开口了。” 她瞥一眼桌案上整齐叠放的朝服,想了想说: “妹妹等下先让人将朝服给内务府送回去。” 荣嫔诧异道:“送回去?皇上圣旨已下,朝服送回去,不等于是抗旨不遵?” 宜妃从容道:“只是送回去,但不说缘由。内务府的人或是以为尺寸不合身,自会派人来询问。” 她笑看南瑾,打趣道:“瑾妹妹什么都不用管,等人来了,你只顾着美人落泪就是。 待内务府的人摸不着头脑时,本宫自会与他们说,妹妹是因着听了那些流言蜚语,孕中多思,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一宫主位。 你想啊,这些流言蜚语咱们能听见,皇上自然也能听见。再得知了妹妹因此事累得忧心忡忡,茶饭不思的,皇上可不要心疼?” 宜妃冰肌玉骨,此刻嫣然一笑,更显妩媚动人, “妹妹只管以退为进。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求,等着皇上来主动找你,让皇上想法子开解了妹妹的心结,岂不两全其美?” 荣嫔听罢拍手称妙,“宜妃姐姐这法子实在是妙!瑾妹妹开口到底被动,反倒是让皇上因为心疼妹妹而主动开口,才更能堵了悠悠之口。” 南瑾更是感动不已,红了眼道: “多谢娘娘这样费心为我周全。” 宜妃反握住南瑾的手,无声笑了, “自家姐妹,说这些可不是见外了?” 【简短三更】 第285章 善待宫人 这日后来,南瑾让采颉依着宜妃的吩咐,将朝服给内务府送了回去。 后又与宜妃、荣嫔闲话了几刻。 待二人哄得南瑾愁眉舒展,宜妃才道: “前阵子阴雨连绵,累的顺妃犯了腿疾,已经卧床几日了。今日得闲,本宫和荣嫔也打算去看望看望她。” 南瑾忙道:“嫔妾与两位姐姐同去吧?” 荣嫔否道:“咱们自然会帮你带了心意去。你有着身孕,探病这种事尤其要避讳,免得冲撞了。” 如此,南瑾也不再倔着。 送了二人离去后没多久,采颉便从内务府折返回来。 见着宜妃走了,她才敢问南瑾一句, “小主当真相信宜妃?” 南瑾闲闲侍弄着一盆花草,剪了杂枝,随口道: “她字句都是为了我好,贴心到将后路都帮我想好了。这般真心,我怎好辜负?” 她将剪下的杂枝丢入渣斗里,又看一眼日头正盛的庭院,吩咐道: “让蕊菊和兰翠都进来吧,别叫她们在太阳底下晒伤了身子。” 采颉气不过道:“她们得了小主照拂,还在背地里那样说小主的闲话。要奴婢说,便是让她们罚跪上一整夜也不过分!小主怎地还要心疼她们?” 南瑾心平气和道:“外头人人都这样议论,她们不过说嘴几句,也得了荣嫔姐姐的教训,想来该知道错了。 总过日后还都是要跟在我身边伺候的,我要是再罚她们,只会让她们更生出异心来。” 采颉不依道:“小主若怕她们有异心,只管惩罚完打发去四执库或是洒扫处。这宫中当差的奴才不是人人都懂得念恩知足,像荣嫔娘娘说的,她们......” “好了。”南瑾牵起采颉的手,温声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答应你,只这一次,往后再不会了。” 南瑾执意如此,采颉只得不情不愿地将蕊菊和兰翠唤进来。 她二人都是在宫里头当差当久了的,年纪也比南瑾要长许多。 再熬两年便都到了出宫的年纪,按理更该谨慎,不会做出这种祸从口出的事。 而南瑾也不问缘由,只笑着看她们走进来。 二人脸被打得红肿,心里也发虚, 跪在南瑾面前,怯怯地不敢抬头。 在她们看不见的角度,南瑾眼底流露出一瞬凛然的杀意, 不过很快,便又眉目温静道: “别怕,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们脸上的伤。” 二人僵着把头埋得更低,蕊菊瑟瑟回话道: “奴婢做错了事,被罚是应当的。” 南瑾躬身凑近,食指勾起蕊菊的下巴,迫她仰面与自己对视。 端详了脸上的巴掌印半晌,南瑾不免心疼道: “古丽下手是重了些,但你们也别怨她。算着你们马上就到了出宫的年纪,伤总要好好养着,别落了疤花了脸,日后婚嫁都成了麻烦事。” 她让采颉取来药膏,食指沾取星点在指腹化开,欲亲手帮蕊菊上药。 蕊菊趴在地上,声音跟着发抖,惶恐道: “娘娘玉手尊贵,如何能帮奴婢做这些?” 南瑾动作很轻地将药膏涂抹在她的脸颊上,语气温柔道: “哪就尊贵了?我原是与你们一样的出身,得了皇上抬举,却也不敢忘本。” 她细心帮二人上好了伤药,又说: “今日事我不与你们计较,日后好好当差,我也会想办法替你们谋个好前程。” 采颉冷着脸喝道: “钟粹宫的主位是宜妃娘娘,要不是小主帮你们拦着,只怕你们这会儿已经被宜妃娘娘发配去辛者库了!” 二人连声道:“多谢小主给奴婢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奴婢日后定当忠心小主,再不敢行差踏错半步。” 南瑾微微颔首,唇角扬起的笑意里匿着几分森冷, “好了,别跪着了。这几日脸上有伤,许你们休沐两日,等伤养好了再跟着伺候也不迟。” 二人叩首谢恩,慌也似地逃了。 出门时与进礼打了个照面,他躬身入内,低声向南瑾道: “小主,内务府总管陈公公来了。” 宫里头的女子,位份高低从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被沈晏辞记挂在心头。 这不,南瑾将朝服退了回去,竟是连内务府总管都惊动了。 不过南瑾倒不在意, 只一边垂眸洗手,一边语气淡淡道:“让进来吧。” 陈公公入内时,见南瑾孤身坐在暖座上,眼神恍惚看向窗外、 夕沉的霞光洒在她美玉无瑕的肌肤上,更衬得本就红涩的眼眶,隐隐蓄了几分晶莹。 他冲南瑾打了个千儿,忙问: “小主这是怎么了?可是对朝服不满意?” 南瑾黯然摇头,“内务府的差事办得极好。朝服十分好看,原是我不配......” 陈公公急了,“哎呦!小主这是哪儿的话?再几日就是您封嫔的大喜日子,您可不敢跟奴才开这玩笑。” 南瑾的叹息声幽微如清冽的风,她倚靠着窗台,仿佛疲累到了极点, “劳烦公公走这一遭,只是我倦得很,想歇一歇,还请公公先回去吧。” 第286章 互相辜负 这般打发了陈公公, 待入夜时分,鸾鸣承恩轿果然和宜妃料想的一样,停在了钟粹宫外,将南瑾接了去。 采颉如往常一样,搀扶着南瑾往殿内去, 然而李德全却是拦住了她,胁肩谄笑地对南瑾说: “皇上吩咐,让小主您独自入内。有劳采颉跟咱家在门外候着吧?” 帝王与嫔妃之间若有体己话要说,屏退下人也是常有的事。 南瑾微微颔首,示意采颉止步。 却余光瞥见了站在李德全身后的小斌子。 他神色有些古怪,皱着眉头一个劲向南瑾使着眼色。 李德全躬身作请,道:“小主快些进去吧,皇上候着您呢。” 南瑾心中升起几分狐疑,仿佛觉得哪里不对劲,却是没有时间容她细细思量了。 内寝少燃了几盏宫灯,光线略有昏暗。 沈晏辞坐在龙案前,低头看着文书,手边放着的,便是南瑾退回给内务府的朝服。 殿中极静,连平日近身伺候沈晏辞笔墨的婢女也都被打发下去。 偌大的寝殿,只余他二人寂静相对。 南瑾快两步上前,守着规矩向沈晏辞周全了礼数, “嫔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沈晏辞抬头看着她, 不似以往会亲手扶她起身,脸色也沉凝如看不穿的雾霭,只淡淡唤了平身,又一指朝服,问道: “内务府说,你晌午让人将朝服退了回去?” 南瑾弱声道:“是。嫔妾不配穿这朝服,也不配皇上这些日子以来的宠爱。” “哦?”沈晏辞扬声道:“为何不配?” 南瑾手指不自觉缠弄着衣摆,垂眸抿唇,吞吐半晌,却是红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 沈晏辞的目光在她脸上凝滞了须臾,冷了语气问: “宫里头的那些流言蜚语,朕也有所耳闻。所以你是想用这般迂回的法子告诉朕,你因着旁人议论你是罪臣之女,实在受了委屈?” 南瑾闻言,不觉瞠目。 她满眼诧异地看着沈晏辞,似不自信道: “皇上为何会这般想嫔妾?难道在皇上心中,嫔妾竟是如此不堪?” 这样锥心刺骨的反问,并没有换来沈晏辞的疼惜。 他逼视着南瑾,语气冷漠吐出一句, “你究竟是谁?” 南瑾一颤,视线躲不过他浸着寒意的眼神。 她颤抖着唇齿道:“嫔妾今日来,正是要与皇上坦白此事。却不想......皇上已经知道了。” 沈晏辞面色灰败,满眼失望地看着南瑾, “你知道镇国公下狱,可能会将你的身世和盘托出,所以你才会提前要与朕说这些。若不是镇国公下了狱,你还打算要瞒朕多久?” “镇国公?”南瑾蹙眉一瞬,不解道:“他交代了什么?皇上难道不是看了......” 沈晏辞打断了道:“他说你便是南瑾,是你亲手杀了自己的孪生姐姐,顶替了她的身份陪着淑妃入宫。 当日你父母犯下大错,被镇国公行私刑处死。你私心里怨恨,所以你入宫接近朕,从来都是目的不纯,为得,只是想替你的父母讨回一个公道。是不是?” 沈晏辞将话说得敞亮明白,南瑾听罢反而没了方才的惶恐。 “嫔妾从未打算隐瞒皇上什么。” 她平静地看着沈晏辞,目光落在他唯佩戴了龙纹玉佩的腰封上,忽而苦笑一声,反问道: “昔日在温泉山庄时,嫔妾曾送给皇上一枚亲手缝制的香囊。皇上说那是嫔妾的心意,您十分珍视,自会日夜佩戴。如今瞧着,皇上该是一早就已经将它弃如敝履了吧?”【193章】 南瑾的眼眸一眨不眨,像是生怕强忍着的泪水会失控滑落。 她笑声干涩,用极低的声音怔然自语道: “也是。嫔妾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心意,原是不配陪伴在皇上身边的。” 她言语伤情,听得沈晏辞心底一酸,语气唯有凝滞道: “儿女情长的东西,朕日日上朝,总不好随身戴着。” “可在温泉山庄时,皇上是无需上朝的。” 南瑾心头难过不已,忍不住脱口道: “香囊里的香花干草,不足七日就会散了味道。皇上若随身佩戴,内务府的人定会及时提醒,向其中添足了香料。 若如此,皇上合该一早就知道真相,也就不必从旁人口中,来听说这些嫔妾的过往了。” 沈晏辞听得南瑾弦外之音,那香囊他虽未随身佩戴,但到底珍视。 自温泉山庄回来,也妥善收着,近身存放。 此刻, 他于衣柜夹层的小屉中,取出那枚明黄色纹绣蛟龙出云图样的香囊。 扯开囊口, 便见于香花干草之中,赫然夹杂着一封书信。 他将书信展开, 密密麻麻映入眼帘的,唯是南瑾算不上娟秀的字迹。 第287章 请入冷宫 信中所述详尽。 南瑾坦白,她本就是南瑾而并非南菀。是她亲手杀死了胞姐,顶替其身份随柳嫣然入宫。 是她换了柳家给柳嫣然准备的,足以让世间所有男子都意乱情迷的香药,才有了后来柳嫣然的‘洋洋洒洒’,与她的御前承欢。 她接近沈晏辞的目的,从始至终也都是为着能接触到这天下真正的掌权人,谋算着要为自己的父母讨回一个公道。 沈晏辞默默念着, 他看得出来,南瑾极力想要将信书写工整。 但越是往后,越是执笔落墨软弱无力,更有几行墨水似乎被什么液体所氲开,黑黢黢揉作一团未开的骨朵,足见她落笔时也有伤心。 这封信几乎将南瑾成为嫔妃前的所有心机与算计和盘托出, 唯独没有提及柳嫣然的死。 于沈晏辞将目光从书信上敛回的一瞬,南瑾遽然下跪,一字一句忍耐了情绪道: “信中所书,便是嫔妾对皇上的所有隐瞒。 当年主母孙氏以嫔妾母亲勾引家主为由,将母亲生生活埋,父亲也被乱棍打死。 嫔妾知道母亲不会做出这种事,便打算向府衙伸冤。 然而知府与柳家官官相护,嫔妾申冤无门,便不知天高地厚动错了心思,想要殊死一搏入宫接近皇上,利用皇上报复柳家。” 她擦去眼角滚落的晶莹,不敢直视沈晏辞的目光, “是嫔妾亲手杀死了长姐,也是嫔妾害的淑妃在御前颜面尽失,郁郁之下割腕而亡。这桩桩件件害人性命的恶事,皆是嫔妾所为。” 沈晏辞闻言怔愣良久。 他想过今日南瑾或许会寻无数推脱说辞,来为自己剖白。 却独独未曾料到,她竟会坦然将背地里谋划的一切,毫无保留地交代详尽。 沈晏辞垂眸,目光落在南瑾亲手缝绣的那枚香囊上。 不。 南瑾并非是今日才有了要与他坦白一切的心思。 这香囊早在温泉山庄时,南瑾便送了他。 若南瑾是担心柳扶山入狱会说出什么对她不利的事,在那之后才想办法将信笺塞入香囊内,也是绝无可能的。 信笺褶皱明显,边角微微卷起,墨迹也沉得有些浸散了,显然书就已有段时日。 且自邵、柳两家倒台后,沈晏辞并未召幸过嫔妃来朝阳宫, 能接触到这香囊的,就只有李德全一人。 李德全自幼跟在他身边,是断不可能去帮南瑾做这种杀头之事的。 所以...... 南瑾一早就有心要告诉他真相, 只是他到底忽略了南瑾的心意,才会让这封他早该看见的信,晚了这么久才呈现于眼前。 殿中寂静得有些难堪, 沈晏辞疾步走到南瑾身前,躬身伸手欲扶她起身, “你有着身子,起来说话。” 南瑾下意识缩手躲避,将头埋得更低些, “嫔妾戴罪之身,还请皇上降罪责罚。” 沈晏辞骨节分明的手掌僵硬地悬在南瑾身侧, 他略略沉色,道:“你该知道,欺君是死罪。” 南瑾应他,“嫔妾知道。” 沈晏辞的脸色渐次复了几分暖色,但说话的口吻依旧冷冰, “你说你接近朕,是为了替你父母报仇。但你陪伴在朕身边已有半载,为何朕鲜少听你提及镇国公府?就连此番镇国公府倒台,你也未曾添油加醋,落井下石。” 南瑾垂下眼帘,泪水落得麻木, “嫔妾的爹娘死得实在冤枉,他们待嫔妾有生养之恩,嫔妾必得为她们报仇雪恨!也想着,若这冤屈能沉冤得雪,便是豁出去嫔妾这条命去,也在所不惜。 入宫后,所有事几乎都和嫔妾预想的一样。只是在这其中,嫔妾算错了一步。” “什么?”沈晏辞问。 “嫔妾没有预到,会对您动了真心。” 南瑾倏然抬眸,唇角划过一缕凄微苦笑, “嫔妾入宫这么久,只见您落过一次泪。便是在嫔妾小产时,皇上对我说,让我别伤心,说咱们还会有孩子的。那时您背过身去,可嫔妾还是看见了您落在龙袍上的泪。 后来,畅音阁的那把火将嫔妾困于其中。皇上为救嫔妾,不顾龙体安康,亲手在废墟中挖掘,以至于双手都被烫出了水泡。 这一路走来,嫔妾因着得宠,曾多番被人污蔑、构陷,而皇上都愿意相信嫔妾、护着嫔妾。 嫔妾出身奴籍,哪里值得皇上如此真心相待?” 她眼泪不受控地滑落,落在地上,仿佛破碎有声。 却没有一滴,是为了自己而流, “皇上曾与嫔妾说过,您在万人之上,就免不得要遭了身边亲近之人的谋求与算计,难得几分真心。 那时您牵着嫔妾的手说,唯有嫔妾与旁人不同。可嫔妾又有什么不同呢?” 她凄惶摇头,自嘲般笑着, “或许唯一不同,便是嫔妾比她们更甚之。就连最初与皇上的相遇,都是因着嫔妾的满腹算计。 皇上方才问嫔妾,既要替父母报仇,为何又不想法子利用您去算计镇国公府。 嫔妾也想过......嫔妾真的这么想过! 父母之仇嫔妾此生都放不下,但若要为了报仇,而利用一个真心实意对我的男子。嫔妾做不到...... 嫔妾不愿再欺骗皇上,也一早就想与皇上坦白。但嫔妾胆小怯懦,不敢亲口对皇上说出这些,也不愿看到皇上对嫔妾失望。所以只得将这些写成书信,藏于香囊中......” 沈晏辞眉宇间闪过一瞬的心疼,却仍旧郑重了语气问: “既从前不敢,为何今日又要与朕说个明白?” 南瑾道:“嫔妾一直以为,贵妃待皇上真心。却没想到,她竟也在背地里这般算计着您......嫔妾明白,皇上下旨处死贵妃,您定也是伤心透了。” 她抬眼看着静静摆放在龙案上的朝服, “今日内务府送来了朝服,陈公公说,这朝服已经超越了嫔位的仪制,更多添了许多皇上对嫔妾的心意。嫔妾越想越觉得自己愧对天颜......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拖延越久,只会让这把火烧得越旺。长痛不如短痛,嫔妾不愿成为下一个贵妃,再伤透了皇上的心。所以无论如何,嫔妾都不能再隐瞒皇上半分。” 该说的话皆已说完,南瑾只在提及她对不住沈晏辞之处时,会动情落泪。 却到了她该为自己求情时,反倒是不哭了。 只是笑中带泪看着沈晏辞,缓缓道: “嫔妾亲手杀死了长姐,又屡次罪犯欺君。大懿律法严明,嫔妾是天子嫔御,更该罪加一等。” 说着叩首下去,语气决绝道: “还请皇上将嫔妾打入冷宫,待来日嫔妾诞下与皇上的骨肉后,再定了嫔妾死罪,以正宫闱纲纪!” 沈晏辞蹙眉道:“你这是胡话。冷宫如何养胎安置?” 他拽着南瑾的肩膀,稍稍势力,态度强硬要扶她起身。 却不料南瑾情绪大悲大痛,已是承受不住,竟仰头歪在了他怀中,昏厥过去。 “瑾儿!” 沈晏辞紧紧拥着她, 明明是回暖的天气,可她的身子却那样凉。 凉得灼手。 第288章 冰释前嫌 侯院判来得很快。 在南瑾诊脉时,发现她脉象很乱,又有气滞之兆,很明显是因着忧思多虑,而导致了积郁成疾。 故而他在向沈晏辞回禀时,面色也稍显凝重起来, “启禀皇上,瑾贵人的脉象是典型的沉弦脉。所谓气滞则弦,血亏则沉。上回微臣诊出瑾贵人喜脉时,便已察觉她有气滞之兆,只是那时不甚明显。 而今诊来,却是有积郁成疾的征兆了。加之瑾贵人这几日似乎并未怎么进食,一时情绪激动,导致气血逆涌,这才引发昏厥。” 侯院判所言,是说南瑾长久为一心事所困扰, 而柳扶山倒台不过是这两日的事, 这番诊断,倒是从侧面印证了南瑾方才所言非虚。 侯院判叮嘱道:“心病还须心药医,微臣可为瑾贵人开些疏肝解郁的方子,但最重要的还是要让贵人开解了心结才是。不然气血两滞,母体孱弱,对龙胎也是无益。” “朕知道了。” 沈晏辞看着躺在榻上的南瑾, 她似是浅浅睡着,只不过眉心紧蹙,挤出清泪两行无声流淌,口中又弱弱嗫嚅着什么。 沈晏辞凑近她些,方听她喃喃梦呓道: “是我负了皇上的心意......” 这样微弱的声音,却极为轻易地钻进了沈晏辞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的思绪仿佛被拉回了数年前,将他困在了云蒙山上那个漆黑的山洞里。 那时的他身受重伤,穿着北狄衣物,戴着从死人脸上扒下来的面具。 他以为他撑不住了。 所以上苍给予了他一束救赎的光。 当日的南瑾并不知晓他的身份,便是将他当做了北狄余孽,也仍会善心施救。 她本就是如此良善的一个人, 是他寻得她太晚, 而今又怎能怪她风霜尽染后,没了当年的纯善? 这般想着, 他揩去南瑾脸颊泪痕,紧紧攥住了她的手。 算不得昏睡了多久, 南瑾是在闻见鱼片粥的鲜香味后,才缓缓掀起了眼皮。 她躺在龙榻上,有人为她细心掖好了被角。 转过眼,就看见沈晏辞立在不远处的小几旁,不断搅弄着一盅氤氲着热气的汤粥。 “皇上?” 她似不信眼前所见,声音颤抖迟疑。 沈晏辞闻声回眸,“可算醒了。” 他搀扶着南瑾靠在他怀中坐着,取来盛好的粥,缓和道: “几日没好好吃东西了?” 南瑾磕绊道:“嫔妾日日都有好好用膳。” “又要骗朕?”沈晏辞搅弄着粥底,试过温度合宜,才舀一勺递到南瑾嘴边, “你便是不顾着为难自己朕会心疼,也得为咱们的孩子考虑。” 南瑾沉溺于沈晏辞的温柔中,浅浅进了半碗,忽而缓过神来, “皇上,我......” “朕知道你要说什么。” 沈晏辞放下碗盏,取来绢巾擦拭着南瑾的唇瓣, “大懿律法有定,杀人是该偿命。但若所杀之人乃是不孝不悌之徒,倒算立了功劳。 朕问过镇国公府的下人,你母亲当日是被你长姐亲手活埋。这样毒辣了心肠的不孝子,实在死不足惜。 至于欺君之罪......朕在温泉山庄染及天花,命悬一线之际,你不顾己身来探望朕,哭得眼睛都肿了。这些朕都看在眼里,也明白你对朕的真心。 普天之下,想要攀附皇恩的人比比皆是。人性如此,朕一味苛责你当初的谋算,原也是朕被气昏了头。” 这本是南瑾的错处,却在她一梦之间,便被沈晏辞全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倒像是他对不住南瑾。 这些话让南瑾听来,如何能不感动? 她侧过脸去,眼中泪盈于睫,将落不落。 沈晏辞扶着她的肩膀稍稍施力,迫她转过身来。 那样迷茫无措的眼神,看得沈晏辞心里发酸。 他有些慌了,一味抱住南瑾,轻抚着她的薄背, “别哭,别哭。是朕不好。” 这样将眼泪蓄在眼眶中,红涩一抹尤显凄楚可人的模样,南瑾曾在私下里,不知对镜反复练习了多少次。 非得是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才更能激起男子与生俱来的保护欲,惹得怜爱。 南瑾本是倔强性子,不愿讨好迎合任何人, 便是因着这样的脾性,昔日在镇国公府时,她没少讨过打。 可如今, 她却不得不扮上从前最不屑一嗤的模样,以此来博得一个男人的同情、信任,又或是爱。 她问:“嫔妾做了这么多错事,皇上就这般原谅了嫔妾,会不会......” 话至一半,沈晏辞已是吻在了她腮边的泪痕上, “你可知你最大的错处是什么?” 南瑾摇头。 沈晏辞便道:“是你不信任朕。只以为你与朕说了实话,朕会厌你、弃你。可若彼此真心,你便该知道,朕定会理解你、护着你。” “皇上......” “好了。”沈晏辞拥着南瑾,将剩下的半碗粥取来, “往后再不提此事。朕与瑾儿之间从无芥蒂,彼此和爱也当更胜从前。” 他细心舀一勺汤粥,冲南瑾打趣道: “眼下最重要的,是别饿着咱们的孩子了。” 雷霆之威与情意绵绵的转变只在一瞬, 君恩不似流水,倒更像是天边浮云,从不曾为人琢磨通透。 待食了饱腹,沈晏辞又道: “镇国公府对你父母做出那样的事,而今也算有了报应。他的儿子柳执舟逃窜到了滇南,被官兵包围后仍抵死不从,已被就地正法。 至于他......柳执舟不曾投案自首,朕当依循先前旨意,将他近亲三族皆凌迟处死。你父母九泉之下闻得此讯,也可安息了。” 【还有一更】 第289章 好好赏赐 晚些时候,李德全入内与沈晏辞回话道: “启禀皇上,您让奴才调查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 他略有吞吐,说话间目光不经意瞟了南瑾好几眼。 沈晏辞不豫道:“你瞧什么呢?有话便说。” 李德全躬身道:“宫中有关于瑾贵人的流言蜚语,最先......是从钟粹宫传出来的。” 钟粹宫。 那便是说,这样的流言蜚语,极有可能是南瑾在自导自演。 南瑾闻言也不慌于解释,只用半是打趣的口吻问沈晏辞一句, “皇上以为嫔妾可算愚笨?” “你?哈哈。”沈晏辞在她脸颊上捏了一把,低声道: “你都能把朕耍得团团转,若要说你愚笨,岂非是变着法揶揄朕?” 南瑾莞尔一笑,“那么这些流言蜚语既是从钟粹宫传出去的,便更与嫔妾毫无瓜葛。 若是嫔妾为着让皇上心疼,故意散播流言,最起码也该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不叫人轻易查出来才是。怎么可能会笨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还欲说,沈晏辞却握紧了她的手,沉声道: “不用解释,朕相信你。” 南瑾与他十指交握,又补一句, “也不会是宜妃娘娘。娘娘待嫔妾亲如姊妹,今日荣嫔姐姐来看望嫔妾时,听得宫女背地议论,气不过罚了她们。 娘娘为着荣嫔姐姐将此事告诉了我,担心我会多想动了胎气,险些都要与荣嫔姐姐厉色了。” 沈晏辞点头道:“那便是你宫中的奴才不懂事,四处乱嚼舌根,叫人听了去。荣嫔罚她们罚得对,要朕说,还是太轻了些。” 他扬声下旨,“李德全,你即刻带人去钟粹宫,将那两名宫女押去慎刑司割了舌头,而后丢出宫去,由着她们自生自灭。” 南瑾劝道:“皇上息怒,她们已经知道错了。午后嫔妾叫了她们问话,二人被打得险些毁了容貌,想来日后也不敢再犯了。” “不成。”沈晏辞否道:“朕遵循先帝遗志以仁善治天下,但也不能眼见有人目无王法宫规,而不理不顾。长此以往,宫中甚嚣尘上之事频起,岂非更要乱了套?” “皇上~”南瑾牵着沈晏辞的手,轻轻摩挲着自己的小腹,娇声道: “就当是为了给咱们的孩子积善添福了。她们到底伺候过嫔妾一场,嫔妾也不想见她们落得残缺。” 提及皇嗣,沈晏辞心念一动,语气这才松下来, “好吧,好罢。你既开口求情,那朕便饶她们这一次。只是这事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算了。你回宫后该好生管教她们,总得拿她们做了例子,让人人警醒着,不敢再犯才是。” “嫔妾明白。” 南瑾依偎在沈晏辞怀中, 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唇角勾起无声的潋滟。 次日一早, 南瑾回宫时,正巧见到宜妃穿戴整齐,要去给皇后请安。 宜妃瞧见了她,眼底闪过转瞬即逝的诧异,不过很快就如常笑道: “妹妹回来了。” 南瑾施施然上前,笑意如和煦春风,屈膝下去欲向宜妃行礼。 宜妃忙拦住她,“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南瑾顺势握着她的手,难掩欣喜道: “是要多谢娘娘。若没有娘娘想出的法子,嫔妾听得那些污糟话,怕只能日日合起门来掩面而泣了。” 宜妃见得她笑语嫣然,唇角也跟着微微扬起, “快与我说说,皇上怎么说?” 南瑾娇羞地垂眸,“皇上让李公公严惩了各处传是非的宫人,也许了我可与镇国公府划清界限。日后便没人再能在背地里议论我是罪臣之女。” 宜妃似发自心底地笑出来,长长松了口气道: “那就好。本宫只怕你总念着此事,于安胎也是不利的。” “一切都是娘娘的照拂。”南瑾连连道谢,又止不住掩唇打了个哈欠,倦怠道: “让娘娘看笑话了。昨夜嫔妾与皇上彻夜谈心,睡不了多久便天明了。方才已是向皇后娘娘告过假,得躲懒歇一歇呢~” 宜妃道:“你有着身孕,是该好生休息。快些回房去吧。” 南瑾颔首应下,含笑目送宜妃上了轿。 只等轿帘落下的一瞬,她脸上的笑意也跟着凝住,转而眸底划过几分戾色。 不觉无声冷嗤一记,这才转身回了房。 采颉合了房门,便忍不住偷笑起来, “瞧宜妃那样,只怕是气得心火烧,还得跟着主儿面前强颜欢笑呢~” 南瑾似笑非笑地看着桌案上那盆昨日修剪了杂枝的盆栽,语气淡淡道: “瞧你这话说的。宜妃娘娘是真心实意为了我好,我用了她的法子得了皇上宠爱,她替我高兴还来不及,又何来生气一说?” 话落眸色一沉,问道:“蕊菊和兰翠呢?” 采颉道:“小主昨日让她们歇着,这会儿估摸正猫在各自房中躲清闲。” 南瑾斜倚暖座,手中把玩起一把金剪,慵然道: “去叫来吧。我可得好好儿‘赏赐’了她们,才算不辜负了她们对我的一番‘忠心’。” 第290章 许你婚配 蕊菊和兰翠来得很快。 二人拘谨地站在南瑾面前, 清晨疏朗的日光照在她们脸上,映得脸颊处的红肿更为惹眼。 南瑾眉目澹澹地瞧着她们,关切道: “休息了一夜,脸上的伤还疼吗?” 兰翠楞在蕊菊身后,低着头不敢说话。 倒是蕊菊笑得殷切,“多谢小主关心。小主赏的药膏极好,用了两回,已是止了烧痛。” “那就好。”南瑾点点头,又示意蕊菊上前,“你来,让我瞧瞧你的伤。” 蕊菊立在南瑾身前福一礼。 南瑾扬起手,留了两寸指甲的尾指,轻轻划过她的脸颊。 只等指甲落在伤处时,蓦地用力一剜! 本就红肿脆弱的皮肤,立马落下一道扎眼的血痕。 “啊!” 蕊菊痛得惊呼,立马跪在南瑾面前,声音发抖道: “小主恕罪!” 兰翠更是吓得面无人色,跪地时膝盖一软,几乎是瘫软地趴在了地上。 南瑾看也不看她,只冲蕊菊笑道: “你这是怎么了?我好意关心你,倒把你给吓着了。” 她捋顺着蕊菊散乱的额发,语气愈发温柔, “昨日皇上知道了你们在背地里嚼舌根的事,很是气恼。直说要割了你们的舌头,把你们送出宫去。” 蕊菊怛然失色,拉扯着南瑾的衣摆,连声求饶道: “小主饶命!奴婢知道错了,日后再不敢了!” “手爪子拿开!”采颉一脚踹开蕊菊的手,啐道: “小主千金贵体,岂容你在这儿拉扯?” “采颉。” 南瑾抬了个眼色,示意采颉退到一旁。 而后端正了坐姿,取来茶盏,徐徐撇开茶汤浮沫,悠然道: “你既知错,便该老实与我说清楚。究竟是谁指使你,在背地里议论那些是非?” 蕊菊乌黑的眸子缩在眼眶里转得飞快, 很快俯身下去叩首道:“无、无人指使奴婢。是奴婢自己错了心思。” 南瑾也不恼,只含笑道:“哦,原是这样。” 她盯着蕊菊,虚扶了一把许她起身, “你放心,你们跟着我伺候了大半年,也算是尽心。我当然不会让皇上割了你们的舌头。 还记得我昨日与你们说过什么吗?我说我算不得什么好主子,你们跟着我也是委屈。我总惦记着要给你们谋个好前程。 所以昨日,我不单求了皇上赦免你死罪,更替你讨了个恩典。” 她缓一缓,又问采颉, “平日她当差时,最喜欢忙碌些什么差事?” 采颉阴阳怪气道:“蕊菊本事大着呢。她在宫中熬得时间久了,得了七品宫女的衔,平日总爱拿出主子的款儿来,脏活累活尽指挥着旁人做了。 她又是个娇贵的,时常肠胃不好,动不动就要往恭房跑。一日里总有半日功夫耗在那些私房事上,奴婢也不知她都在忙碌些什么。” 南瑾的面色清冷,唇角仍旧含笑, “你这话说得不对。她常去恭房,意在清洁那地方,将脏活累活都独揽在身。” 她冲蕊菊略一挑眉,道: “我虽不理解你的喜好,但你既喜欢做这些,我总得成全。打今日起,你便去净房当差吧?” 蕊菊身子一软,失神喃喃,“净、净房?” 那是满宫里最聚了污秽的地方。 日日洗刷恭桶,还要负责将‘金汁’运送上来香车, 又脏又累不说,在那地方当差当久了的,身上被浸入了味,总会散着一股洗不净的恶臭。 且净房干活的都是内监,哪儿听说过有宫女在那儿当差? 蕊菊心里自是千万个不愿。 可她又能如何? 去净房当差,总比被绞了舌头丢出宫去,当个废人要好得多。 她想, 总归她今年已经二十有三,再熬两年就到了出宫的年纪。 再受苦再受累,咬咬牙也便过去了。 于是不敢显露半分嫌弃,忙换了一副笑脸对南瑾道: “多谢小主为奴婢筹谋!” “瞧你欢喜的,怎知道就没有别的好处了?”南瑾问:“你在宫中当差这些年,可觉得乏味无趣?” 蕊菊忙道:“奴婢日日做事心存欢喜,当然不会觉得乏味。” 南瑾眸中凝了几分寒意,笑着说: “听采颉说,你再两年就到了该离宫的年纪。我查过内务府的记档,你家中没有亲眷,出宫了也是孤零零一个人。 你既如此喜欢在宫中当差,我也实在怕你离宫寂寞。且我予你好事,也当成双。” 她轻拍蕊菊脸颊,压低了声笑靥如花道: “所以......我特许你二十五岁不必离宫,能一直留在宫中,做自己喜欢的活计。就这般做到老,做到死。” 蕊菊大骇,“小主......” 采颉打断了道:“小主这般安排是好,但到底不算完满。像蕊菊姐姐这样忠心的,小主也该为她终身大事考虑。有了良配作伴,才好得来长久。” “啧啧,瞧我,真是糊涂了。蕊菊生得花容月貌,如此美貌不得婚姻圆满,真真儿可惜。” 南瑾侧倚小几,指腹轻柔按摩着发酸的太阳穴,想了想说: “这样吧,净房的总管全公公是个容貌俊朗的,又与你年纪相当。待你们熟悉熟悉,来日我自会求得皇上圣旨,赐你们结为对食。” 说着牵起蕊菊的手用力握住,柔声道: “如此成全佳偶一对,他又是五品内监,人前人后都风光得很。往后,你也算是有靠了。” 南瑾轻飘飘的几句话,仿佛掐断了蕊菊所有生气。 她失态惊呼:“小主饶命!全公公是出了名的暴脾气,又是个瘸腿的跛子!奴婢......” “放肆!” 采颉兜面一巴掌招呼下去,打得蕊菊头脑发懵,又厉声训斥道: “看来你还是没学会要如何管好自己这张没把门的嘴!顺妃娘娘也有腿疾,你这话让旁人听见,没的还以为是小主瞧不上顺妃娘娘,更要连累小主!” “好了。”南瑾垂眸打量着蕊菊,和颜悦色道:“去当差吧。” 蕊菊脸色僵白,如同木雕泥塑般固在了原地。 只等反应过来要求情时,采颉早已唤了进礼入内,捂了她的嘴,将她如同死物一般拖了出去。 南瑾瞟一眼跪在一旁早已汗流浃背的兰翠,冷道: “她如今走了,你还不肯说吗?” 兰翠怔然落泪,膝行着跪在南瑾面前,脸上半分血色也无, “奴婢真的不知道蕊菊为何要这么做。她昨日拉着奴婢立在宫门口,明明看见嘉嫔娘娘的轿子迎面过来,还要与门外洒扫的宫人议论主儿的是非......” 南瑾问:“这些日子你可曾见过她与哪个主子走得亲近?” 兰翠抿唇摇头,“她品级比奴婢高,成日路使唤欺负奴婢。” 她撩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伤,青紫一片叫人看着触目惊心, “奴婢实在怕了她,躲着她还来不及,并不知道她私底下背着小主都做了些什么。只是前几日偶尔看见她小匣里银票塞得满当,绝不是靠她当差的月例能攒出来的。” 南瑾闻言默然少顷,语气温和下来, “好了,别哭了。” 第291章 恩威并施 南瑾知道,兰翠不是坏了心眼的人, 她胆小如鼠,又生性怯懦,大抵是被人利用了也不自知。 南瑾示意采颉搀扶兰翠起身,又道: “你兄长走得早,父母唯你这么一个独女。正因为如此,你在宫中当差才要愈发小心谨慎。若是一不留神被人当了靶子使,再糊涂得赔掉了性命,岂不是更惹你父母伤心?” 闻听此话,兰翠一双泪眼瞪得浑圆,不可置信地看着南瑾。 她以为南瑾会像处置蕊菊那样,也罚了她。 却料不到南瑾竟是丝毫不怪罪,甚至会站在她的立场上,去体谅她、宽慰她。 宫女入了宫就是最低贱的奴才,哪里有得人关心的时候? 兰翠听不得这些,反倒哭得更凶。 南瑾扬绢替她拭泪,“你犯了错,往后是不能留在我身边了。去花鸟司当差吧? 那里日子轻松些,不用伺候在主子身边,也就不会卷入纷争,被人威胁利用。你可安稳度日,只待出宫了好生陪伴在父母身边。” 兰翠羞愧地垂下眼帘,嗫嚅道: “小主......奴婢配不上您待奴婢的好。” 恍惚间,南瑾从她身上,看见了几分自己从前的影子。 在镇国公府时,她也是这般被南菀和其余下人,折磨得体无完肤。 她闭上眼,幽微叹了口气。 女子在这世道本就艰难,同是苦命人,她到底是不愿为难了。 “去吧。” 兰翠再度跪地,向南瑾磕了好几个头,沉声道: “奴婢没有福气伺候小主,只盼着小主来日一切顺遂。” 她走后,采颉为南瑾新添了一盏雨前龙井, “小主还是心善了。” 南瑾漠然道:“我不能严惩她们,否则背地里还不知要遭人如何议论,说我才得了嫔位,就要作威作福为难手底下的人。 且兰翠本性不坏,她错在性子太过软弱。这样的人留在身边也是隐患,不如早些打发了去。至于蕊菊......” 她抿了口茶,抬眉看着采颉, “你觉得这惩罚,比绞了她的舌头更轻吗?” “哼,那都是她活该!”采颉道:“她与端阳门的侍卫私相授受,年前那侍卫受伤离宫,她一心盼着熬两年出宫,能与人家喜结连理呢。 方才兰翠说看见她攒了许多钱银,八成是宜妃给了她好处。她攒着想要在上京置办陋宅,这才动了歪心思。” 南瑾道:“人人都想把日子过好,这没有错。只是她不该损人利己。” 采颉应道:“小主对她也算不薄,是她自己昧了良心,能怪得了谁?她去了净房最好能懂得安分,若还敢胡乱说小主坏话,小主只管成全了她和全公公去。” 南瑾随手攀折了花枝,于手中把玩着, “人死了一了百了,偏是求而不得地活着,日子才要比死更难熬。 也别怪我心狠,从前贞贵妃的那些手段,我虽然瞧不上,但你看她宫里头的人,有哪个不被她训得服服帖帖? 我从前便是太心软,才会让她们以为是捡了好拿捏的软柿子。” 她指尖甫一用力,便将花枝折断了丢入渣斗去, “往后......再不会了。” 采颉感慨道:“小主早该如此。您是不与下人论高低贵贱,但有人生来就带着恶,凭他身份高低,都是一样讨人嫌。” 又低声笑道:“可怜宜妃还以为自己机关算计,将了小主一军。想她无论如何也料不到,那些所谓的流言蜚语,其实本就是小主您自己传出去的。 打她动了要算计小主的心思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踩进了小主为她设下的套了。” “嘘。” 南瑾莞尔,冲采颉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主仆俩相视一笑间,转而看向窗外。 庭院日头明耀,隐隐蒸出暑气, 百花争相吐艳,一派欣欣向荣,端的是岁月静好。 这一年的夏天,就这般悄然无声地来了。 【这一局明天复盘,周末快乐,?( ′???` )比心】 第292章 未雨绸缪 十日前,国诞日后。【接267章】 晨起,采颉侍奉南瑾梳妆之际,进礼入内禀报道: “启禀小主,邵氏已被打入冷宫,她身边的雨燕也已被关押入了慎刑司。” 进礼为人活道,人脉颇广,宫中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他总能提前收到风声。 南瑾问他,“可知皇上要如何处置镇国公府?” 进礼道:“皇上捉拿镇国公满门,柳执舟不知从何处听得风声,逃离了上京。 皇上为此事动了大怒,下旨将柳执舟捉拿归案,若在行刑前他仍拒不投案,便要将......柳家近亲三族,由斩首改为凌迟。” 沈晏辞如何对付柳家,南瑾并不在意。 她反倒盼着柳执舟不会投案自首,让柳家这满门欺凌百姓的权贵遭受极刑处死,才算是痛快。 只是镇国公府一旦倒台,她的身份便再难隐瞒。 眼下无非就是两种情况, 其一,是沈晏辞一早就知道了她就是南瑾,当日镇国公之所以会送她入宫,也是因为沈晏辞有此授意。 但她和南菀是双生子,若不是她取代了南菀的身份,那现在在宫里头的就该是南菀才对。 她是从刀尖上夺来的生机,沈晏辞若一早就知情,想必不会也坐视她身陷险境而无动于衷。 这些事一直萦绕在南瑾心头,令她苦思不得解。 又或者...... 沈晏辞压根什么都不知道。当日火折子掉落于她面前,纯粹是一场意外巧合。 南瑾拿不定主意, 她只知道无论是因着哪一点,她罪犯欺君都是事实。 这误会横在她与沈晏辞之间,早晚会酿出祸端来。 与其坐以待毙,祈求神佛庇护, 倒不如主动出击,化被动为主动。 南瑾轻抚小腹,心下倒是不慌。 她对沈晏辞的救命之恩,或许不足以保她万全, 但此刻她腹中的这个孩子,却能实实在在地助她化解这场危机。 她问进礼,“昨日国宴上闹出如此大的风波,你可曾留意,宫中是否有人在背地里议论我的出身?” 进礼不敢隐瞒,却也是迂回道: “宫人们之间的闲话时时都有,但谁都知道兹事体大,即便议论,也不过是私下窃窃私语。那些胡言乱语不会传得沸沸扬扬,更不会污了小主的清听。 小主无需为此事烦忧。待过些时日有了其他新奇之事,这些闲言碎语自然就会改弦易辙,再无人会搬弄是非。” 南瑾道:“你去帮我做件事。” 进礼问:“小主是想让他们闭嘴?” 南瑾浅笑摇头,“宫中有那么多条舌头,咱们如何能管得住旁人要议论什么?” 她抬眸看向进礼,耳坠流苏悄然拂过白皙玉颈, “我并非要你阻拦他们,而是要你想个办法,让这些流言蜚语,传得更加肆无忌惮。” 进礼疑惑道:“此事一旦传开,恐怕对小主有百害而无一利。” 南瑾笑,“咱们都明白的道理,旁人如何会不懂?你不传,总有人要在这事上费心思。与其这样,不如我自己去撞这霉头,也算是顺了旁人的意。” 进礼虽不明白南瑾要做什么,但主子有所吩咐,他只得将这事儿办得漂亮, “那奴才便将消息散得更广,知情人越多,事儿被传得变了味,各个胡诌八扯的,反倒让人寻不出源头,也不知道这事儿是从咱们宫中传出去的。” “错了。”南瑾取来口脂,薄唇轻抿, “咱还偏得让人都知道,这些背地里议论主子的话,最先是从咱这儿传出去的。” 进礼仍是不明,但也不再追问缘由,只加紧了着手去办。 几日后,这些流言便在宫中成为了各宫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南瑾以养胎为由,除了偶尔去向皇后请安,其余闲暇时间多在自己房中闭门不出。 流言蜚语即便纷扰不断,却也传不进她的耳中。 倒是采颉日日都要出去办差,可没少听这些虚头巴脑的话。 她私下里问南瑾,“小主如此安排,就不怕皇上听多了流言会多想吗?” 南瑾闲闲翻阅着一卷书,头也不抬道: “皇上多不多想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终日于宫中深居简出,这些背地里的议论,是决然传不到我耳中的。 你说,我孕中正是多思的时候,若是有人想让我郁结于心,她会怎么做?” 采颉肃声道:“那有心之人,自然是要想办法让小主知道这些的。” 说话间,她与南瑾心有灵犀般对视一眼,而后目光越过庭院阴雨,皆落于宜妃所居的正殿。 南瑾冷笑道:“她不会亲口告诉我,否则我当真情绪激动伤了腹中皇嗣,皇上怪罪起来,她也罪责难逃。 可若是她能有法子把自己撇干净,反倒让我从旁人口中听得此事,那就不同了。” 采颉思忖少顷,这才品出了南瑾的心思。 她压低声音道:“小主一直都怀疑,跟在您身边伺候的奴婢有吃里扒外的,所以近身的事儿向来都不肯让她们伺候。小主用这法子,是想要引蛇出洞?” 南瑾但笑不语,只由着此事继续发酵。 没多久,她就等到了蕊菊和兰翠耐不住的时候。 那日荣嫔来她宫中时,正巧听见了蕊菊和兰翠的议论。 荣嫔性子直,为了替南瑾出气,一时冲动将她们处置了,却也正顺了宜妃的心意,被她当了刀使。 事发后,南瑾并不怪罪蕊菊兰翠她们,反倒与采颉说了那许多得饶人处且饶人的糊涂话,实则是打开了窗,要将这些话说给宜妃的人听。 在采颉和进礼看来,南瑾此举既揪出了不忠心的奴才,又让宜妃吃瘪,惹得人人都怀疑流言蜚语是从她这儿传出去的,在沈晏辞心里种下一个疑影。 如此一来,宜妃日后更不敢有所动作,对南瑾腹中皇嗣生出歪心思。 他们只以为南瑾此计一箭双雕,已是连连赞她玲珑心思。 殊不知南瑾的心思,还远不止于此。 打压宜妃只是捎带,南瑾真正的谋算,是要与沈晏辞坦诚一切,光明正大地做回她自己。 昔日在温泉山庄初遇端王时,南瑾就已经开始怀疑起了沈晏辞对她的好,或许是另有隐情。 她在送给沈晏辞的香囊中,夹带了一封书信。 信中,她将入宫以来对沈晏辞的所有隐瞒和盘托出。 南瑾自问不算了解沈晏辞,但她知道一个帝王是不会耽于儿女情长的。 沈晏辞说他珍视南瑾的心意,会将香囊日日随身佩戴。 但让他带着这个一个女儿家的东西,日日面见朝臣,召见后妃,总是不妥。 南瑾料定了沈晏辞根本就不会佩戴到香囊尽失香气的那一日,自然也就不会发现香囊里面藏着的秘密。 那么来日她的身份一旦暴露,有这封书信在,她最起码也能多一分胜算生机。 伴君如伴虎。 常伴帝王左右,若做不到未雨绸缪,只一味祈着君恩常眷,男子爱意可抵万千? 那才真真儿是听多了浑话,连带着自个儿也糊涂到了骨子里去,委实可笑。 第293章 审问仇敌1 与此同时,凤鸾宫。 皇后素不过问朝政,然而今日却是破例了。 与沈晏辞用膳之际,她忍不住问道: “臣妾听闻柳执舟躲去了滇南,被官兵追捕时拒不投案,已被就地正法了?” 沈晏辞颔首应下,“朕许过柳家,若柳执舟肯主动投案,朕会网开一面,只判他近三族斩首,赐柳扶山自尽,留他一条全尸。 但而今柳执舟并未投案,朕也不必柳家这情面。明日,朕便会让人将其三族凌迟处死。尤是柳扶山。” 他执手皇后,沉声道: “当年他如何算计了南宫将军,朕都看在眼里。你安心,朕定不会让他死得痛快。” 皇后道:“可他从未亲口承认此事,一切都只是臣妾与皇上的揣测。” 她起身向沈晏辞福一礼, “臣妾有一不情之请,还望皇上能够应允。” “起来说话。” 沈晏辞扶着皇后重新落座,听她继续道: “臣妾想去一趟大牢,亲自向柳扶山问个明白。” 沈晏辞闻言蹙眉,断然不许, “你有着身孕,如何能去大牢那种地方?此事让你兄长去问个清楚便是了。” 皇后执意不肯,“皇上知道这件事一直以来都是臣妾的心结,若臣妾不亲耳听见柳扶山交代出当年实情,臣妾只怕会日夜心中难安。” 沈晏辞明白皇后心结所在,也了解皇后的性子, 若一味劝着,反倒会让皇后将此事憋在心里,郁结难舒。 于是在思忖少顷后,终是妥协道: “好吧,朕依你。但你实在是不便入大牢。” 他想了想,又说:“这样吧,朕让人将他押解入宫,关进暴室。待你问清了真相,再行处置也不迟。” 入夜。 为了避煞,皇后携云熙去见柳扶山时,皆穿着黑色的斗篷。 入了暴室, 柳扶山被钉了锁骨拘在铜墙铁壁上,人早就被折磨得干瘦如乞,全然不见从前的武将威风。 他听得动静,有气无力地抬起眼眸,匆匆瞥了皇后一眼后, “你有着身孕,倒还敢来见我。” 云熙挪了把软椅搀扶着皇后落座。 她低着头,宽阔的兜帽几乎完全遮住她的面容。 皇后扬手令她守在一旁伺候,旋而眸中戾气四散,直勾勾地盯着柳扶山, “本宫没工夫与你废话。告诉本宫,当年本宫的父亲,究竟是不是为你所害?” “哈哈哈哈~”柳扶山笑骂道: “你与你爹一样都是个蠢货!老夫明日就要上刑场,你凭什么觉得老夫会告诉你真相?” 他冲皇后啐了一口血水,声音阴冷道: “你这辈子也别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哦?是吗?”皇后冷笑道:“或许你说得对,你都要死了,又怎会顺了本宫的意?不过在你死之前,本宫尚有一份大礼要送给你。” 皇后话音方落,隔壁暴室倏然传来一阵惨绝人寰的嚎叫声。 有人在喊:“父亲!父亲救我!啊!!” 柳扶山闻听此声,瞳孔猛地一缩,激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他听得出来,那是他儿子的声音! “执舟?你不是已经逃了吗?为何还要回来!?” 那道声音哭喊着应他,“我实在担心父亲!我若不回来,父亲就会被凌迟处死!我又怎能忍心看着您死无全尸......” 柳扶山恨其不争地喝道:“糊涂!你当真糊涂至极!” 柳扶山或许并非完人,但他确实是个尽责称职的父亲。 他听得隔壁不断传来柳执舟受刑的声音,慌了心神冲皇后喊道: “住手!我不求你放了我儿,但只当是为你腹中孩儿积德,你也不能那么对他!” 皇后淡漠道:“本宫是皇后,本宫的孩子自然有大福泽,无需柳公你来操心。” 她高声下令,隔壁的惨叫声愈发刺耳。 柳扶山连声求道:“好、好!你要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我只求你不要再折磨执舟,让我与他见最后一面!” 皇后挑眉看他,“你没有资格与本宫谈条件。” “父亲不能说!你若告诉了这毒妇,她更不知要用什么阴毒手段来折磨咱们,我......啊!!” 隔壁清晰传来的污言秽语,听得皇后阴沉了面色, 她垂眸按压着太阳穴,随口吩咐一句, “这把声音实在聒的本宫心烦。” 话音刚落,隔壁的呼喊声瞬间减弱。 只隐隐能听得柳执舟含糊不清的哭声。 “吱呀。” 暴室的门被人推开, 刑官躬身而入,手中捧着个覆了黑布的托盘,请罪道: “奴才办事不力,让贼人口出狂言,污了皇后娘娘的耳。” 皇后扬了扬下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去把这东西还给柳公。” 刑官遵命上前,当着柳扶山的面揭开托盘上的黑布。 映入柳扶山眼帘的,赫然是一条血淋淋的人舌! 刑官将舌头弃于柳扶山足边,嗤笑道: “皇后娘娘一番美意,你还不速速谢恩?” “你这个毒妇!” 柳扶山双眸猩红,几乎是嘶吼着冲皇后叫骂道: “你这般折磨我儿,我便是与你说了实情,你也断断不会放过我们父子俩!横竖都是一死,你要如何便如何!” 他几乎是发了疯。 如同野兽一般也不知道痛,只拼命挣扎着,扯得锁骨处鲜血淋漓, “来啊!你还有什么下作手段一并使出来!老夫征伐沙场多年,岂会受你这贱妇威胁!?” 皇后觑着他扭曲狰狞的五官,嘴角微扬,不屑一嗤, “柳公叫骂了这么久,想来也该腹中饥饿。” 她缓一缓,曼声吩咐刑官道: “去把柳执舟的肉一块块割下来,送来给柳公吃了果腹。” 第294章 审问仇敌2 暴室并未设窗。 却不知何处钻漏了风,吹得残烛落在墙上的影,摇曳着晃了晃。 柳扶山不信皇后会这么做。 她不敢这么做! 她和睦六宫,悲天悯人,和她那个自视清高的爹一样愚笨不堪,向来守着规矩,只会做在世俗定义下正确的事。 她是个善人。 而善人,皆畏惧报应。 也正因此,恶人才能生平做尽亏心事,夜半敲门也不惊。 他默然与皇后僵持了半晌,故作镇静地问: “你敢吗?” 他目光游移下落,定定看着皇后的小腹,语气愈发凌厉道: “你的二皇子便是夭折而亡。你就不怕你做下的恶事,再报应到你孩子身上?” 皇后坐在椅子上,垂眸思忖了一会儿,忽而讽刺地哼笑出声, “柳公说笑了。” 她抬眼,目光冷戾地逼视着他, “你都不怕,本宫怕什么?” 柳扶山看着皇后那双乌黑明亮的眸子,哽了一哽。 她的眉眼的确生得很像南宫将军。 同样的坚毅果敢,又在雾蒙蒙的温柔下,覆了一层杀伐果断的狠厉。 柳扶山一时恍惚, 他想起昔日沙场之上,南宫将军大破北狄先遣。 他振臂高呼,领亲兵将领高喊大懿万岁。 而自己却在不远处的山头上,瞄向他的后背拉弯了弓。 他的亲兵被尽数诛杀,一个个倒在他面前。 胜负既定。 柳扶山踩着尸山立在南宫将军面前,垂眸看他。 他道:“南宫兄,你输了。” 而南宫将军却只是抓着他战袍的一角,于失去意识之前,口中艰难地吐出了四个字, “保家、卫国......” 他们曾是莫逆之交,是可秉烛畅饮三百杯,畅想大懿盛世的知己好友。 柳扶山不明白,他为何明知遭了算计,却连一句咒骂斥责的话都没有? 他为什么不怪他? 世人皆先以己而后为国,唯有如此才可名利尽收囊中。 他为什么到死还要装清高!? 他分明就不是这样一个清高的人! “唔......” 将柳扶山思绪拽回现实的,是隔壁传来的一声含糊不清的痛呼。 刑官再度入内,带来了一块沾着血污的皮肉。 表皮连着刺青的一角, 是关公眼。 柳扶山认得,那是柳执舟胸前的刺青。 菩萨垂眸不见众生,关公睁眼必惹杀孽。 他曾不止一次劝过柳执舟,让他将关二爷的眼纹上, 只可惜他从未听过。 皇后问他,“柳公可要先品品味道?” 刑官掰开柳扶山的嘴,抓起皮肉就要往嗓子眼送。 他大喊:“我可以告诉你真相!但你得保证,你不会再折磨执舟!” 皇后扬手截停了刑官的动作,缓和了语气道: “柳公,你与我父亲是世交,本宫也不愿为难你们父子。 谋逆死罪你们注定逃不脱,但本宫可与你保证,只要你肯说实话,本宫断然不会让柳执舟在活着的时候,再受分毫苦痛。” 柳扶山道:“空口白舌如何作数?” 皇后右手回护着小腹,一字一句落重了音, “若本宫出尔反尔,便叫本宫腹中孩儿遭了业报。” 柳扶山灰败了脸色,默然须臾后把心一横道: “是。一切正如你揣测的一样。是我暗中放箭伤了你父亲,他手底下的亲兵,也是我派人围剿。” 皇后追问道:“你与本宫的父亲都是开国将军遏齐敏最得意的门生,彼此肝胆相照数十年,你为何要置他于死地?” 柳扶山啐了口血痰, “一山容不得二虎。先帝重用你父亲,他只要一日不死,我们柳家就永远都要被南宫家压上一头。 我只需要杀了他,家族困境就可迎刃而解。我为何不做?” 他迎着皇后眸中隐隐窜动的恨意,愈发底气十足道: “你不必如此看着我!你以为你父亲又是个什么干净的?倘若时移世易,我与你父亲身份对调,你以为你父亲不会先下手为强?” “废话不必说。”皇后打断他,又问:“那么阿容呢?” 柳扶山眼底划过几分震惊,“你知道了什么?” 皇后漠然道:“本宫没有耐心与你在这儿一问一答。” 她瞥一眼刑官,刑官便舞着手中闪烁寒光的匕首,转身要向隔壁走去。 柳扶山慌忙拦下,脱口而出道: “是执舟!” “他?”皇后狐疑追问:“阿容从未见过他,他为何要害死阿容?” 事已至此,柳扶山再没了隐瞒的必要,只得懊丧地和盘托出道: “四年前的中秋节,执舟去了温霖涧狩猎,在泉脉处发现了一名采花女,对她心生歹念。 采花女不从极力反抗,执舟一时失手,将她溺毙于温泉之中。 当日正值中秋休沐,傍晚时分有奴仆折返回府,回禀说在温霖涧发现了一具女尸,死状蹊跷像是为人所害。 镇国公府管辖上京治安,我便让执舟带人去彻查此事。却不料他竟将那家丁活活打死,又抓了他的妻子,将人活埋了事。 我详问之下才知,他竟是又惹了麻烦。于是便亲自带人去替他将后患料理干净。怎知被他错手杀害之人,竟会是你的妹妹...... 那时皇上已属意你为皇后,若让你们知晓容锦姑娘是为人所害,皇上必会掀翻了上京也要彻查到底。 为替执舟隐瞒,我只得料理了她的尸首,将她伪装成遭遇了狼群袭击,不慎跌入温泉溺毙的假象......” 柳扶山目光撞上皇后深幽的眼眸,不觉心底发寒。 他沉定了心神片刻,方道: “真相就是如此,是我对不住南宫家。我不求你能放了执舟,只求你能给我们父子俩一个痛快。” 皇后冷漠地看着他,并不言语。 “哈哈哈哈哈~” 隔壁倏尔传来一阵突兀的笑声, “父亲。儿已得了痛快。” 闻声,柳扶山愕然地瞪大了眼。 是柳执舟的声音! 怎么会? 他不是被割掉了舌头吗?为何还能言语!? 不等他震惊, 一直低着头伺候在皇后身边的云熙,忽而朝他缓步逼近。 明灭的灯火于她身后拉扯出一道纤长摇曳的影, 她立在柳扶山面前,黑色斗篷如墨染般深沉,宽大得几乎垂至地面,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其中。 她缓缓抬手掀开兜帽,露出一张诡艳美丽的脸。 是南瑾! 柳扶山恍如看见了鬼魅, 他瞳孔骤然一缩,嘴唇费力蠕动着, “怎、怎会是你?” 南瑾垂首,如墨双眸在昏黄灯火的映照下,宛若深不见底的寒渊。 她接过刑官手中那把被打磨得锋利的匕首, 旋而自上而下打量着柳扶山,神色平静到近乎诡异。 末了,视线与柳扶山撞上。 而她只是笑, “许久不见,义父别来无恙。” 第295章 大仇得报1 四个时辰前。 凤鸾宫。 午膳后,沈晏辞尚有前朝政务要忙,嘱咐皇后好生休息后便离去。 待他走后没多久,皇后吩咐云熙去一趟钟粹宫,叫了南瑾来。 却还未出寝殿,顺喜先一步报道: “娘娘,瑾贵人来了。” 南瑾入内时,手中捧着一束照殿红。 她向皇后周全了礼数,旋而将花奉在小几空置的花樽中, “花鸟司新培的照殿红,较从前花色更为艳丽。嫔妾知道皇后娘娘喜欢此花,便讨了给娘娘送来。” 皇后点点头,许南瑾落座她身旁,和颜悦色地看着她道: “恭喜你,日后终于可光明正大地做回自己了。” 南瑾恭敬应道:“是要多谢皇后娘娘庇护。” 镇国公下狱后的第二日,皇后就唤了南瑾来。 她担心镇国公会闹得鱼死网破,说出南瑾的身份,于是想要主动出击,帮南瑾掩饰。 那时南瑾也并未与皇后隐瞒,她说出了她应对的法子,皇后也许了让她放手一试。 只说万一到最后事情难以转圜,她定会出面保她性命无虞。 南瑾向来谨慎,或许连她也说不清楚,在这波谲云诡的后宫之中,她为何会独独对皇后这般信任。 想来人心算计虽然可怕, 但与真诚之人相交,真心向来都是能换得真心的。 皇后容色温和地看着南瑾, “你比从前初入宫闱时,稳重了许多。是成长了。” 南瑾含笑道:“一路走来,嫔妾是要多谢皇后娘娘的提点照拂。” 皇后笑着调侃说:“这些客套话,往后尽可省了去。” 而后敛正容色,提及另一事, “皇上已经应允本宫,将柳扶山押入暴室审问。你有着身孕,若是不嫌避讳,也可与本宫同往。” 南瑾此来正有此意,闻言不假思索地应道: “嫔妾愿陪伴娘娘左右。” 皇后颔首道:“只是柳执舟死在了滇南,没了他作威胁,柳扶山自知死路一条,只怕他会咬死了什么都不肯说。” 南瑾想了想,忽而问皇后, “柳扶山可知道了柳执舟被就地正法的消息?” 皇后摇头,“人在大牢里,如何得知这些?” 南瑾松口气道:“既不知情,那他的儿子就没有死。” 皇后看着她,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是......” 南瑾笑,“嫔妾在镇国公府当了十数年的奴才,对主子们的音容笑貌,是再熟悉不过了。” 话落,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道: “京中有善口技者......” 话至此,彼此相看一眼,会心笑了。 南瑾走后,云熙问皇后, “娘娘肯这样帮衬瑾贵人,奴婢倒是有些看不通透了。” 皇后取来香点了,笑着应她: “你在宫里久了,到底也生了和旁人一样的心思。总觉得宫里头的人做什么事,一定有所谋求。难道本宫就不能是单纯地因为喜欢她吗?” 她起身,在云熙的搀扶下,向佛龛背后藏着的父亲的灵牌拜了拜, “她出身奴籍,为替父母讨回公道,能走到今日这一步实属不易。 本宫的父亲也是枉死,哪怕本宫已经是皇后了,要想寻得真相为父亲报仇雪恨,也碍着女子的身份,遭了重重艰难困阻。 或许......你可当做是本宫与她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罢了。” 云熙道:“瑾贵人聪明,也的确从未曾利用这份聪明去谋害嫔妃,一味想着踩着旁人往上爬。 她模样生得像二小姐,性情又实在像您,也不怪您会喜欢她。” 皇后目光落在花樽中沾着露水的照殿红上,微笑道: “她就是她,她不必像任何人。” * 此刻。 暴室的门再度被人推开, 入内之人一身内监装束,远远儿朝柳扶山躬身一揖,操着柳执舟的声音,以调笑的口吻说了句, “父亲对儿子百般记挂,儿子着实感动。” 柳扶山这才后知后觉,他这是着了皇后的道了。 他怒目圆睁,质问皇后,“你把我儿如何了?” 皇后漠然道:“难为你这般惦记着他。可惜他却不怎么念着你。他逃去滇南,明知你会被凌迟处死,仍旧拒不投案。已经被官兵就地正法了。” 她缓一缓,迎着柳扶山的激愤,莞尔一笑, “不过你放心,他当日那般对阿容,本宫自不会让他死得安生。” 她脸上的笑意一瞬凝住,一字一句咬狠了音道: “本宫会让人将他挖出来挫骨扬灰,再请来万佛寺的大禅师为他日夜祝祷,非得叫他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才算不辜负咱们两家世交一场。” 柳扶山震惊到无以复加,他怔怔瞪着皇后的小腹,口齿发颤道: “你、你怎么敢?你方才用你腹中皇嗣与我赌咒,你就不怕......” “本宫怕什么?”皇后冷笑,“本宫只说不会让柳执舟在活着的时候,再受分毫苦痛。可没应承你不在他死后,替他‘好生’操办后事。” “你敢诓我!?” 柳扶山死命挣扎着,妄图挣脱铁链的束缚, 然而越是挣扎,钉住他锁骨的铁扣便越紧。 他痛呼一声,哽着脖子冲皇后叫骂道: “你这个贱妇!我便是做鬼也不会......” “啊!!” 污言秽语还未来得及说出口, 冰冷尖利的匕首,已然稳住狠地刺入他口中。 南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手中转动着匕首在他口中旋转,生生搅烂了他的舌头。 只等他咿咿呀呀,再吐不出半个音来。 南瑾才语气平静道: “皇后娘娘面前,岂容你个罪奴放肆?” 【后面还有一更】 第296章 大仇得报2 南瑾自刑官手中接过的这把匕首,是用以行凌迟酷刑的。 匕首薄刃锋利,削铁如泥,更遑论血肉之躯? 此刻, 柳扶山口中麻木,鲜血直淌, 他疼得冷汗直冒,然而肉体上的疼痛,却难抵辱心之痛的万分之一。 他堂堂武将,不知有多少敌寇死在他的刀刃之下, 而今竟要沦落到被自己的家生子称呼为‘罪奴’...... 奇耻大辱! 他恶狠狠地瞪着南瑾,口中咿呀个不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而南瑾却是那样从容, 她稳稳站在柳扶山面前,用上位者的眼神轻蔑地觑着他。 仿佛只是在看一只可以被轻易碾死的蝼蚁。 这是南瑾第一次在柳扶山这张熟悉的脸上,看见了受辱后的不甘与羞惭。 长久以来,在柳扶山眼中,他们这些手握大权的权贵,想要掌控平民百姓的生死,实在易如反掌。 而南瑾不过是一个比之平民百姓还要不如的低贱奴才,她想要替父母讨回公道,无异于蜉蝣撼树,螳臂当车。 然而今时今日,身份彻底互换。 她终究是做到了。 她是尊贵的帝王宠妃,而柳扶山不过是最低贱的罪奴尔尔。 柳扶山无力反抗,甚至连话都说不出, 恰如当日南瑾伸冤无门,有口难言一般。 他只能怒视着南瑾,以此宣泄愤懑。 南瑾迎着的目光,略一挑眉道: “你这样的眼神,我很不喜欢。” 言罢,手起刀落。 锋利的匕首几乎全部没入柳扶山的大臂。 剧痛之下,他口中含糊不清地叫喊着, 口腔伤处不断涌出的血水倒灌入嗓子眼,呛得他咳声连连,血沫横飞。 南瑾静静欣赏着他的绝望,平静道: “这一刀,是替我阿娘还你。” 她抽出匕首,霎时有血花于伤口迸射而出,溅落在南瑾墨黑的斗篷上,很快隐匿无踪。 正如当日柳扶山所言: 这世上的低贱之人,便是连涌出的血泪,都沾染不到上位者分毫。 “这一刀,是替我阿爹还你。” “这一刀,是替枉死的阿容姑娘还你。” “这一刀,是替上京那些无辜枉死的百姓还你。” 整整四刀,全部避开要害。 只为折磨,不图性命。 南瑾还欲再刺, 却听得远处宫门外,更鼓弱弱地响了三声。 三更天,正子时。 三月十五,是沈晏辞为柳家满门定下的死期。 皇后起身走到南瑾身旁,轻拍她紧攥匕首的手背, “别叫贼人的血脏了你的手。” 她从南瑾手中拿过匕首,丢给刑官,吩咐道: “送他上路罢。” 刑官笑着应下,寻来块抹布堵了柳扶山的口,一刀刀将他的皮肉刮下。 凌迟处死,是要落足了三千六百刀,才能送受刑者上路。 这是门技术活,也实在耗时耗力, 南瑾与皇后自然没工夫陪他在这儿耗着。 二人并肩走出暴室, 宫里的夜很静,静到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唯有她们自知,这些年来背负在身上的血仇,终是迎来了一个了断。 想起来时路,南瑾不觉眸中酸涩。 她昂首让泪蓄在眼眶里,却忽而发觉今日夜色极好。 密密麻麻的星子宛如碎钻汇聚在空中,铺成一条闪烁璀璨的银河。 小时候,为奴为婢的南瑾并讨不得什么乐子。 一日忙碌下来,她最放松欢快的时刻,便是依偎在母亲怀中,吹着夏夜清凉的风,数着苍穹繁星点点。 那时她曾问过母亲, “阿娘,你说天上的星子为什么总是一闪一闪的,它不累吗?” 母亲轻拍她的后背,温柔道: “瑾儿可曾听说书先生讲过?人死后,就会变成天上星。那每一颗星子,都是逝去的人在天上眨着眼睛,要看着他们牵挂的人呢。” 南瑾问:“那阿娘也会变成星子吗?” 母亲笑,“傻孩子,当然了。不过呀,阿娘一定是天上最明亮的那一颗星。” 南瑾抬眸看着母亲,一脸懵懂道: “为什么呀?” 母亲低下头,宠溺地蹭了蹭她的鼻尖, “因为阿娘,最喜欢瑾儿了。” 长大后的南瑾,从来都不信这些凡人杜撰的胡话。 但今日, 她的确看见了天上最明亮的星子,在不知疲倦地冲她闪烁着。 蓄满的泪即便昂首也会落下。 恍惚间,有人将帕巾塞到了南瑾手中。 她回首,见皇后并不看她,只和她一样红着眼,含着笑,看着天上繁星点点,温柔道: “今夜月明星繁,万里无云。想来明日,当是个好日头。” 是啊,日子终究是会越过越好的。 南瑾笑着颔首,抬起头,冲那颗独属于她的星,用力眨了眨眼。 阿娘和阿爹都瞧着呢, 瑾儿也定会让自己在这不公的世道里,活出个人样来。 第297章 尘埃未落 南瑾与皇后结伴出了重阳门。 长街之上,孤孤停着皇后的凤轿。 宫中入夜宵禁,除了皇帝、太后与皇后这三位正经主子,其余娘娘、小主若无召幸,一更后便不许离开自己的寝宫。 即便有事要外出,为免冲撞也不能传轿。 虽说有孕嫔妃可有特例,但南瑾今夜是伪装成云熙,偷偷随皇后来暴室的,她不好太过招摇,于是并未轿。 止步凤轿前,南瑾向皇后浅施一礼, “嫔妾恭送皇后娘娘。” 顺喜挪了马凳,掀开轿帘,躬身冲皇后作请。 皇后并不急着上轿,对南瑾道: “夜路幽幽,本宫送你回去。” 南瑾忙摇头道:“此乃皇后娘娘凤轿,嫔妾如何能乘?” 皇后冷了脸说:“你这般拘着,难道还要本宫请你不成?” 南瑾微有惶色道:“娘娘误会了,嫔妾不是这个意思......” 解释的话还未说完,皇后已然明媚笑了,“走吧。” 她佯装生气是在逗南瑾。 也不管南瑾愿不愿意,便牵起她的手,着宫人将她‘塞’进了凤轿中。 皇后所乘轿辇与寻常妃嫔自不相同。 八抬的凤轿宽阔舒适,即便乘坐两人,也尤显宽敞。 这一路并不颠簸,但皇后孕中不适,忍不住犯了干呕。 南瑾轻扫皇后后背,又取来青玉壶为她添一盏温水, “皇后娘娘可是害喜害得厉害?” 皇后饮水压下了恶心,扬绢轻拭朱唇,含笑道: “总归生养过,回回都是如此,也是习惯了。” 又问南瑾,“你呢?可还适应?” 南瑾点点头,“多谢娘娘关怀,嫔妾一切都好。” 皇后眉目澹澹看着她,缓声道: “你与本宫之间不必这般客套。你从前也是有过姐妹的人,本宫虚长你几岁,你也可把本宫当做你的姐姐。” 姐姐...... 南瑾是有过一个姐姐,可她那姐姐...... 别说与皇后相提并论,她那般利欲熏心,便是连为人也不配了。 南瑾垂眸,敛起眼中的黯然,恭谨道: “嫔妾没有这样的福气......” 正说着话,冰凉的手背忽而覆上了一阵暖意。 皇后轻轻牵起她的手,笑意温柔地看着她, “往后便有了。” 又感慨道:“本宫上回与人同乘一座轿子,还是从前在潜邸的时候。 那时本宫经常和绮梦趁着王爷不在,偷偷溜出潜邸,为彼此添置心仪的衣裳、首饰。” 她短促地叹了口气,半是感慨地说: “现在想想,许多事明明还在眼前,却只能在心里眷着,再是回不去了。” 南瑾看得她眼中伤情,问道: “娘娘从前在潜邸时,与贵妃的关系一定极好吧?” 皇后颔首,不假思索地应了句, “莫逆之交。” 南瑾道:“娘娘曾与嫔妾说过,贵妃是以为您和顺妃娘娘走得亲近,所以才会与您交恶。但误会总能解开,何以贵妃入宫后,对娘娘的态度还是那般恶劣?” 许多事,其实南瑾早已从采颉口中听得一二, 但皇后不提,她也不好戳破。 只得等皇后娓娓道明缘由, “误会是能解开,但误会久了,便成了彼此的心结。谁都不肯往前走一步,再是亲近的人,也难逃形同陌路,乃至成了仇敌。” 皇后默然少顷,笑意疲惫道: “其实不单单是绮梦怨着本宫,有很长一段时间,本宫也是怨着她的。 绮梦以为本宫和语芙走得亲近而忽略了她,本宫不是没找她解释过。 可她自遭了语芙的背叛后,就变得性情乖戾暴躁。本宫与她说不上两句,她就推搡着要将本宫从她房中赶出去。 本宫足下不稳,磕绊了门槛摔倒在地。原以为不过寻常摔了一跤,却没想到休养了两日,反倒见了红。 府医诊过脉,才知道本宫那时竟怀有月余的身孕。只可惜本宫与那孩子的缘分,也就唯那么一个月。 本宫有孕一事,绮梦并不知情。本宫知道她无心之失,也不该责怪她什么。 可那到底是本宫和皇上的第一个孩子,本宫再是理智,却也无法控制住情绪,还是怪罪了她。 彼此就这般在王府里僵着,只等后来入了宫,心底的郁结才渐渐疏解,对这事也没那般执着了......” 听皇后说完这段往事,南瑾心底莫名一寒,眉心也不受控地皱起。 她一直都以为皇后的第一个孩子,是在被邵绮梦推倒后当下就小产了。 原来...... 这竟是两日后的事吗? 她试探着问:“宜妃娘娘当时也在潜邸,她和娘娘亲密,她便没有去帮衬着娘娘说劝吗?” 皇后道:“婉音是跟着本宫一同去劝绮梦的,那日本宫摔倒后,绮梦也负气回了娘家。是婉音日夜陪伴在本宫身边,一起商量着法子,看等绮梦回来如何再劝她。 只是后来本宫小产,绮梦仍旧我行我素。婉音这才恼了她,为了护着本宫,也是与她生疏了。” 提及宜妃,皇后的语气更温柔了几分。 南瑾自入宫以来,便见宜妃处处维护皇后,邵绮梦但凡对皇后有所冲撞,只要宜妃在场,她必是第一个冲出来与邵绮梦唇枪舌战之人。 且宜妃在温泉山庄难产时,皇后宁愿舍弃皇嗣,冒着被太后和沈晏辞怪罪的风险,也要力保宜妃周全。 看得出来,皇后的确是把宜妃当成了值得交心的姐妹。 轿辇内安静了片刻。 听护道的顺喜说:“娘娘,前头就是钟粹宫了。” 皇后应他一句,而后对南瑾说: “你父母之仇已报,绮梦也已身死,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明日是你封嫔的大日子,回去好生休息......” “不对。”南瑾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她看着皇后,用力摇头, “皇后娘娘,这事还没有结束。” 她冲轿外唤一声,“顺喜公公,麻烦您停一停轿。” 皇后见南瑾如此郑重,不解道:“这是怎么了?” 南瑾沉声道:“嫔妾斗胆,怕是要再让娘娘想起伤心事了。” “什么?” “嫔妾想问问娘娘,当初二皇子......是因何夭折的?” 皇后略有怔愣,沉默片刻道: “宸轩自胎里带了哮症,无法根治。是本宫没有护好他。” 南瑾追问道:“二皇子夭折时,宜妃可是在您身边?” 皇后眉宇间显露一抹疑色,颔首应下。 南瑾压低了声,“所以娘娘两次失去孩子,宜妃都在您身边。” “你怀疑她?”皇后摇头,“宸轩夭折那日,婉音一直都与本宫在内寝,并未去过暖阁。宸轩突然发作,是因哮症咯了痰才赶不及医治。婉音并未接触过宸轩,如何能害了他?” 皇后嘴上虽是说着相信宜妃的话,但语气已经明显发虚, “还有本宫在潜邸小产那回。连本宫都不知道自己怀有身孕,婉音又怎能未卜先知?” 南瑾问:“娘娘可还记得,当日您和宜妃一同去劝贵妃时,您摔倒后是谁将您搀扶起身的?” 皇后道:“是本宫身边的云箬......” 想了想又迟疑着说:“还有婉音身边的丽欣。” 南瑾闻言心头悚然一惊,几乎是坐实了自己的揣测,脱口道: “娘娘从未怀疑过宜妃,是因为娘娘并不知道......” “宜妃身边的丽欣,其实是懂医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