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嫁当日,小侯爷跪拦花轿哭疯了》 第 86 章 逼我跟你退婚… 沈知念不愿二老担心,略去沈府那些让她难过的变故不提,只捡些宫里照料太后的琐事以及皇上赐婚的事说了说。 师母听完笑得眉眼弯弯:“太好了,如此甚好!我这心总算是落下了。对了,秦枫这阵子来了好几回,总问你何时能回。” 沈知念指尖微顿。 她竟忘了,还未与他说明白不能与他成婚之事。 “别担心,我已经替你回绝了。”师母拍着她的手笑道,“秦枫在外地找了份差事,得去两个月呢。” “哎哟,”师母掰着指头算,“离月底大婚就剩十日了,筹备起来可得抓紧!走,咱去城西逛逛新开的首饰铺。” “师母……”沈知念还想推辞,却被师母拽着出了门。 刚踏进首饰铺,迎面就撞上了许阿狸。 她身边跟着个涂着厚粉的戏班女人,沈知念对她有印象,好像叫宝娟。 宝娟一看到沈知念就咋呼:“阿狸姐,你看……” 许阿狸挑眉,头也不抬地挑着首饰:“这店开门做生意,就算是下堂妇,总不能拦着不让进吧?” 师母当即翻了个白眼:“狐媚子就是狐媚子,脱了戏服也改不了那股让人作呕的骚气!” “你说谁呢?”宝娟叉着腰叫嚣。 “谁接话茬说的就是谁。”师母冷笑。 沈知念权当没听见。 她刚拿起一只绞丝银镯,许阿狸忽然抬手一指:“掌柜的,那个,我要了。” 沈知念放下,又转向一支点翠步摇,指尖尚未触到,许阿狸的声音又响起来:“那个,也给我包起来。” 紧接着便扬起下巴,语气理所当然的:“沈姐姐,对不住,我就要嫁进侯府了,难免要准备齐全些。” 师母气得直撇嘴,脱口而出:“知道的晓得你要嫁定远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把首饰铺当自家库房搬呢!” 许阿狸英气的眉眼骤然皱起,冷哼道:“沈姐姐,你离开侯府后,竟只能跟这种不三不四的乡野妇人混在一起?” 沈知念忽而轻笑,目光意有所指地看向她。 “说起来,还得谢谢宋鹤鸣,若不是他,我怕是这辈子都没机会见识到……” 她垂眸抚过一支素面银簪,语气淡得像在说闲话。 “原来有人,可以把不三不四四个字活出随性洒脱的滋味。” 这南洲城里,若论身份低贱,除了烟柳巷的姑娘,怕就是戏班子里的人了。 可偏偏许阿狸自己就是戏子不说,前脚刚从嫣红院喝完酒出来,后脚就毫不在意的招摇过市。 还自诩自己个性独特,与后宅妇人不同。 许阿狸被戳中痛处,脸色瞬间涨得通红,一把抢过沈知念指尖的银钗。 “我不知你什么意思!只晓得宋鹤鸣日后是我的夫君,你便是想谢他、想同他说话,都得先过我这关!” 沈知念垂眸轻笑,指尖在空无一物的柜台上轻轻一叩。 “许阿狸,宋鹤鸣能成你的夫君,不过是因我弃了这侯门主母的位置罢了。” 她语气淡然,却像根细针戳在人的心窝:“否则,只要我在侯府一日,你都没资格叫他一声夫君。” 许阿狸抿紧嘴唇没吭声,攥着银钗的手指却越收越紧。 宋鹤鸣虽说让她喜欢什么买什么,可聘礼迟迟没动静,这桩心事像根细刺扎在她心头。 再看眼前和离后的沈知念。 明明作为侯府主母时,还对她低眉顺眼的,如今离了侯府,反倒挺直了腰杆,这股从容底气更让许阿狸莫名窝火。 “知念,”师母翻了个白眼:“原以为这家店货色不错,不想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能进来晃荡,咱们不逛了!” 说罢便要拽着她走。 周围看客一听这话,纷纷将手中首饰放回柜台。 “不买了不买了,惹一身晦气!” 店主正包着东西的手猛地僵住,眼睁睁看着几个熟客拂袖而去,脸都绿了。 原以为许阿狸会嫁进定远侯府,巴结些总没错。 却不想他竟漏算了这层关节。 沈知念刚要迈步出门,恰好撞见宋鹤鸣捧着两匹杭绸进来。 大红底子上用金线绣着纹络,显然是做嫁衣的料子。 “知念,你竟出宫了?”他眼底漾着欣喜。 沈知念却当没听到,仍旧向前走。 宋鹤鸣随手将杭绸往许阿狸怀里一塞,拔腿便追着沈知念往外跑,全然没留意到许阿狸垂眸时掠过的阴翳。 师母将沈知念护在身后,冷声道:“小侯爷眼看就要迎娶美娇娘了,何苦还管我们知念出宫入宫的闲事?” “这话说得……”宋鹤鸣急道,“即便我要娶阿狸,也是知念点头同意了的。” “哼,小侯爷要娶妻,知念自然也有自己的婚事要料理。” 师母冷笑一声:“近来坊间传的沈家女要嫁裴淮年的事,想必小侯爷也听说了吧?” 宋鹤鸣表情震惊,似是不信:“难道……真有此事?” 裴淮年竟然能看上沈紫燕?这事儿实在让人不敢相信。 恰在此时,许阿狸凑到宋鹤鸣耳边低语:“那家首饰店的老板,就因为沈姐姐拦着不让卖,愣是不肯把东西给我。” “她不让卖给你?”宋鹤鸣一怔。 沈知念一想起周明远那日的事,就对宋鹤鸣厌恶至极。 她拽了拽师母的衣袖,冷声说:“师母,不赞同他说了,我们走。” 宋鹤鸣正欲抬脚去追,许阿狸突然拉住他。 “方才在店里,沈姐姐逼我跟你退婚,还说若不照做就让我好看,还说我不三不四,不配在这里,老板听了介意,才不肯卖东西给我。” “她当真这么说?”宋鹤鸣眉头拧成疙瘩。 “千真万确!”旁边的宝娟立刻帮腔。 “我去找她问个清楚!”宋鹤鸣甩开手就要走。 “别去了……”许阿狸淡然一笑,“你帮我去买那支点翠步摇吧,我自己去寻沈姐姐,只求她别再对我这般有敌意……” 话音未落,她已转身,嘴角笑意也跟着陡然冷了下来。 她追上去,突然提高音量:“沈知念…” 沈知念循声回头。 第 87 章 敌意?误会? 发现是许阿狸,沈知念不愿与她纠缠,径直转身想离开。 许阿狸被她漠视的态度激怒,皱眉快走两步,拦在她前面。 “沈知念,你清高什么,没了侯爷夫人的身份,你还有什么名头?等我嫁进定远侯府,你见了我得恭恭敬敬喊一声侯爷夫人!” 沈知念抬眸,目光冷冽:“以前总听宋鹤鸣说,你从不稀罕那些虚名……” “我稀罕又如何,不稀罕又如何?”许阿狸扬起下巴,“反正宋鹤鸣现在爱的是我。” 沈知念盯着她骤然绷紧的下颌线,忽然低笑出声:“你稀罕与否,宋鹤鸣爱的是谁,我都不关心。但你该清楚,若我真想计较,你以为你还能顺利嫁入侯府吗?” “你什么意思?”许阿狸心头一紧。 “围猎场那天,若我没松口,你现在站的地方应该是大牢,而不是我面前。”沈知念语气平淡,却让许阿狸瞬间失了血色。 尽管她始终不愿承认,更刻意回避回想,但围猎场那日的情形至今仍让她心有余悸,每当忆起便忍不住指尖发颤。 那日离开围猎场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惊觉,自己当时实在是大胆。 竟敢在皇家围猎场设局算计沈知念。 可即便心里清楚得很,她仍强撑着嘴硬反驳:“沈知念,你倒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我未经允许进入围猎场确有不妥!但是,等我嫁入侯府成了侯爷夫人,往后年年都能去围猎场,这一次进去,压根没什么大碍。” 她扬着下巴辩解,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强硬。 沈知念闻言挑眉,唇边勾起一抹淡笑:“年年都要把兔子往兽夹上送?” 她顿了顿,目光沉沉地落在许阿狸脸上,“你或许还不知,皇上已查明周明远私设兽夹之事。至于你在其中做了什么……你我心里都清楚。” 许阿狸脸色骤变。 周明远被抓入大牢的消息,她影影绰绰听宋鹤鸣提了一嘴。 她实在没料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皇上不仅能把他所有罪证落定,还真的把人抓了要问斩。 她强装镇定:“沈姐姐,怎么我解释了那么多,你还对我有敌意,一直在误会我……” “若不是因为宋鹤鸣,我根本不会认识你。”沈知念打断她,“敌意?误会?对我而言,都毫无意义。” 她周身散发着疏淡的气场,就像是一道无形的鸿沟将两人彻底隔开。 许阿狸脸上虚伪的笑意终于挂不住,嘴角的弧度也跟着僵住。 她很清楚,沈知念说的是对的。 如果沈知念没有跟宋鹤鸣和离,她最多只能做他的平妻,虽说比妾室地位高些,却终究是侧室。 她耗费这么多心思在宋鹤鸣身上,琢磨他的喜好、精心塑造人设,目标远不止于此。 如今沈知念和离了,她终于有机会成为侯爷夫人,可是宋鹤鸣对沈知念的态度反倒变了。 他不再觉得她迂腐无趣,反而日日盼着她回府。 现在沈知念看起来云淡风轻的,谁知道会不会在大婚的时候暗中作梗? 万一…… 许阿狸指尖骤然收紧。 她必须让宋鹤鸣彻底厌恶沈知念,对其再无半分信任。 师母喊了一声:“知念,别跟她废话了,我们走。” 沈知念冷睨许阿狸一眼,转身欲行。 恰在此时,不远处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许阿狸眼尖瞧见宋鹤鸣从铺子里出来,瞬光眸尖骤亮。 她猛地伸手抓住沈知念的衣袖。 “你做什么?”沈知念蹙眉转身,却见许阿狸突然蜷起膝盖向后倒去。 动作快得像片断线的风筝,许阿狸手松开的瞬间,沈知念看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阴狠。 之后,她整个人摔在青石板路上。 此时,马车距她已不足一米,车夫惊得立马勒紧缰绳。 马蹄重重踏在许阿狸身侧,尘土飞扬间堪堪停住。 “救命!”她趴在地上高喊了一声。 宋鹤鸣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蹲身查看,紧张问道:“阿狸,伤到哪里了?” 许阿狸眼神闪烁,捂着手腕看向沈知念:“没事,就是胳膊撞疼了……沈姐姐,她也不是故意的。” 沈知念一怔,唇边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我不是故意的?分明是你突然扑上来抓我又摔倒的,与我有何关系?” 许阿狸被宋鹤鸣扶起来。 她原本英气的眉眼全没了往日神采,反而像浸了水的宣纸般皱成一团。 “沈姐姐,我不过想跟你说清楚话,你何必推我……让我差点被车撞呢?” 她抬手抹着眼角,指尖蹭过的地方留下道灰印子。 “呵,真当人都眼瞎?”师母叉着腰往前一步,声音洪亮得像敲锣,“我可瞅得真真儿的,是你自个儿往地上倒的!” 这话一出口,周围看热闹的人立刻围拢过来,指指点点的议论声嗡嗡作响。 恰在此时,玲珑郡主的马车缓缓驶过:“外头吵什么呢?” 侍女掀开车帘探出头:“像是定远侯和沈姑娘在争执呢。” “沈姑娘?哪个沈姑娘?”玲珑语气不善。 “好像是沈知念。” 郡主轻叩着车窗:“过去瞧瞧。” …… “许阿狸,我没有推你。”沈知念说的缓慢,一个字就是一个句子。 “沈姐姐意思,是我故意让自己摔在马车下,像你在沈府……落水那日一样。” 许阿狸迎视她的目光,眼底带着戏谑。 沈知念抿唇,表情越发凌冽。 一听这话,宋鹤鸣表情沉了沉。 他上前一步,有意调和:“知念,许是因为你无心之举,阿狸都伤成这样了,怎么可能是故意的呢。” 沈知念抿唇,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眼底布满寒芒。 “无心之举?”她重复这两个字,轻笑一声:“宋鹤鸣,你也认为是我推她倒地的?” 宋鹤鸣的脸色沉如墨砚。 他试图放缓语气,眉峰却拧成死结:“知念,许是你刚才没留意……” “我没留意她突然抓住我,还是没留意她往车轮底下躺?” 沈知念打断他的话,“她伤成什么样,与我何干?难不成我站在原地不动,也要被人讹作凶手?” 第 88 章 小侯爷,眼疾该治治了 “我刚才看见了,阿狸姐就是碰了你一下,才摔倒的。”宝娟说。 “我还看见了,她就是故意自己往后倒的。”师母叉腰。 周围人的碎语像雨滴似的往人领子里钻。 “瞧沈姑娘这眼神,跟刀子似的……” “定远侯也真是的,怎么就认准了是沈姑娘推的?” “许阿狸刚才那倒下的架势,我看着都觉得玄乎,到底是自己摔的,还是被推的啊……” 宋鹤鸣深吸一口气,阳光透过他身后的人群,在他眉骨投下阴翳。 “我不管你怎么想,今日阿狸受了伤,你必须给她认错。” 沈知念抬眼时,正撞上他那双曾盛满温柔的眸子,此刻那里只剩冰冷的审视。 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陌生人。 “我认什么错?”她指尖掐进掌心,“认我站在原地被人抓住胳膊,还是认我眼睁睁看着别人往车轮下躺?” “够了!”宋鹤鸣突然提高声音,引得周围看客一阵骚动。 他伸手去拽沈知念的手腕,却被她侧身避开。 “在你眼里,是不是永远只有自己没错?”他额角青筋微跳,“当初你要我时刻记得自己的身份,不要贪玩闹事,你现在当街闹事,有没有记得自己的身份?!” 许阿狸适时发出一声痛呼,拉住沈宋鹤鸣劝道:“侯爷别生气,沈姐姐不愿意认错道歉也无妨,我不在意……” 她这话却让宋鹤鸣的语气更沉:“听到了吗?阿狸比你懂事十倍。今日你若不道歉,就别想走了。” 沈知念看着他挡在许阿狸身前的姿态,突然想起周明远逼她为妾的时候。 宋鹤鸣让于氏在五日内,把她嫁出去。 “宋鹤鸣,”她忽然笑了,声音轻得像风,“你逼我的样子,可真难看。” 这话让宋鹤鸣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逼近半步,几乎要碰到她的鼻尖,声音里的寒意几乎能冻伤人:“沈知念……”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连看热闹的人都下意识屏住呼吸,只听见他压抑的怒喘和许阿狸微弱的抽气声。 “你到底、道不道歉?”宋鹤鸣的声音裹挟着怒火,眼底血丝几乎要迸裂出来。 沈知念抬眸迎上他的目光,神情依旧淡漠如霜,唇瓣轻启只吐出一个字。 “不。” “鹤鸣,算了吧。”许阿狸轻拉他的衣袖,眼尾扫过周遭窃窃私语的人群,“大庭广众之下置气,别让外人看了侯府笑话。” 宋鹤鸣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锐利的视线扫过围观者,最终落回沈知念脸上。 “沈知念,阿狸还未进府就懂得维护侯府体面,你做了两年当家主母,反倒如此不识大体……” 沈知念溢出一声冷笑。 她不过是不愿被冤枉,“不识大体”的帽子就又稳稳扣在她头上了。 “我说宋鹤鸣,你怎能如此苛责知念?你先前还……”师母还没说完,就被宝娟一把拽到身后。 “老婆子瞎凑什么热闹?”宝娟斜睨着她,语气尖酸:“侯府的事轮得到你插嘴?” “你叫谁老婆子?”师母气得眉峰倒竖,一把挥开宝娟的手,“我看你才是多管闲事!” “说的就是你这老糊涂!”宝娟叉着腰往前一步,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呛起来。 沈知念目光越过宋鹤鸣,直直投向他身后的许阿狸。 她依旧梳着利落的盘发,身姿仍然像是戏台上英气的小生,偏偏眉梢眼角带着股阴沉沉的挑衅。 即便宋鹤鸣和许阿狸厮混,为她一掷千金。 沈知念也从未将许阿狸放在心上,可许阿狸偏要步步紧逼,一而再再而三的算计,让沈知念越发没办法“忽视”她。 “许阿狸,你刚才那番做派,难道就只是想要我跟你道歉而已吗?”沈知念声音轻飘飘的,目光却锐利。 话刚落地,许阿狸就侧过身,眼波柔柔望向宋鹤鸣。 “鹤鸣,你该懂我的。我是吃戏台饭的人,若是伤了手,往后还怎么亮嗓子唱戏呢?” 她指尖轻轻抚过袖口,语气里带着三分委屈七分无奈,“我怎么会拿自己的饭碗开玩笑。” 沈知念垂眸,嘴角的冷笑几乎要溢出来。 就在这瞬,她的腕骨突然被一股蛮力攥住。 宋鹤鸣的指节几乎要嵌进她骨头里,疼得她眉尖猛地一颤。 “沈知念,你到底有完没完?!” 他的指腹碾过她腕间的旧伤,粗糙的触感带着狠劲,语气里的烦躁几乎要炸开。 “松开!”沈知念用力想甩脱,腕间旧伤被扯得一阵锐疼,连带着指尖都泛白。 “宋鹤鸣,从始至终纠缠不休的是你!三番五次冤枉我,还让于氏五日内把我嫁出去……你到底在怕什么?” “你说什么?”宋鹤鸣猛地怔住,眼底的怒火凝成错愕,“谁要把你嫁出去?嫁给谁?” 他只顾着盯着沈知念,没留意身旁的许阿狸此刻脸色已白得像张宣纸,垂在身侧的手指正死死攥着袖角。 恰在此时,两匹快马踏碎喧嚣。 疾风翻身下马来到宋鹤鸣身前,抱拳对沈知念道:“沈姑娘,我等正欲前往沈府,若你方便,能否劳烦带路?” 沈知念趁宋鹤鸣分神之际,猛地将手从他掌心拽出。 恰在此时,江火勒住缰绳停在一旁,马鞍上的佩剑在日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 他身后的卫队悄无声息列成阵型,如墙般将沈知念护在中间。 宋鹤鸣突然开口:“两位若要去沈府,往前直走便是,我可以让随从给你们带路。” 疾风没理他。 沈知念冷睨宋鹤鸣一眼,对着疾风点了点头。 “有劳。”江火勒住缰绳回望宋鹤鸣,语气戏谑:“小侯爷,这南洲城也没起风沙啊,我看您该好生治治眼疾了。” 话音未落,亲卫队列已如墙般移动,将沈知念的马车护入阴影,扬尘而去。 宋鹤鸣盯着车队消失的方向,喉头像卡了块生肉般憋闷。 南洲城气候湿润,哪来的风沙? 这分明是暗讽他有眼无珠! 可对方早已走远,他纵然是有怒火也无从发作。 不远处的马车里,玲珑郡主勾起唇角,缓缓放下车帘:“走吧,去将军府一趟。” 第 89 章 外头都在传… 看着沈知念的马车走远,宝娟凑到许阿狸身边,压低声音问:“阿狸姐,方才沈知念说于氏要把她嫁出去……这是什么意思啊?” “谁知道她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许阿狸指尖捋平衣摆的褶皱,声音陡然冷下来,“她和离后本就该另寻归宿,难不成还想赖在沈府不成?” “可外面都传,裴将军要娶沈家女……”宝娟眼睛瞪得溜圆,“难不成是沈知念?” 许阿狸斜睨她一眼,语气带着三分轻蔑。 “沈家又不是只有沈知念一个女人。裴淮年要娶沈家女,也只是外人传言罢了。” 她顿了顿:“再者,你且想想,若你是裴将军,会选身份尊贵对你倾心的玲珑郡主,还是选被定远侯弃如敝履的沈知念?” “那肯定选玲珑郡主啊!”宝娟脱口而出。 “这不就结了。”许阿狸扬起下巴舒了口气。 宝娟蹙眉,语气笃定得像是亲眼所见:“可是,我听说沈府这几日忙着采买红绸喜字,备办婚礼物资,明显是喜事将至。” 她顿了顿:“而且,是沈紫燕亲口说的,皇上亲自赐婚,十日后就会……” “即便是真的,这婚事也断然落不到沈知念头上。”许阿狸突然打断,仍旧无意识捋着衣服:“她如今是被休弃的弃妇,裴将军怎会要她?!” 眼看宋鹤鸣走过来,她骤然收了声。 宋鹤鸣瞥见她用那只“受伤”的胳膊捋平衣褶,眉头瞬间蹙起:“阿狸,你胳膊没事了?” 许阿狸指尖猛地一顿,下意识抬手护住小臂,眼底掠过一丝慌乱:“还有些发疼……不过就是小伤,忍忍就好。” 宋鹤鸣淡淡嗯了一声,又回头看向沈知念消失的方向,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慌乱。 他方才一出门,见许阿狸倒在地上,后来又捂着胳膊喊疼,就有些慌神。 又因为沈知念对许阿狸心存芥蒂,还态度冷淡,他一时心火上涌便逼她道歉。 可此刻看着那辆马车绝尘而去,莫名产生的悔意像藤蔓般缠上心头。 方才是不是太急躁了? 许阿狸把宋鹤鸣表情里的不自然尽收眼底,但是方才那点莫名的不安却早已烟消云散。 就算宋鹤鸣对沈知念偶有维护又如何,在她与沈知念之间,宋鹤鸣还是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她。 这就够了。 “小侯爷,东西买了吗?”许阿狸晃了晃手中折扇,眼波落在他手中的锦盒上。 宋鹤鸣回神,将两个锦盒递过去,指尖却有些发沉。 许阿狸接过来翻了翻,忽然挑眉:“怎么没见那对青绿色的翡翠镯子?” 他喉头一哽,猛地想起首饰店里的情形。 他拿了许阿狸选好的东西,店主直接报价三百两,长乐摸遍钱袋才发现银两不够。 他本想挂账,却被那句“小店不赊账”堵了回来,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对镯子被收进柜台。 “今日出门没带够银子,”宋鹤鸣声音发蔫。 沈知方才发白的脸色突然在脑海里打转,他攥她手腕时太用力了,她后来一直揉着腕骨,指节都泛着青。 想到这里,他心里像被猫爪挠过般烦躁,“改日补给你。” “哎呀,多大点事。”许阿狸把锦盒塞进他手里,笑得格外体贴,“下次买也一样,又不急这一时。” 她指尖划过他袖口,眼尾却悄悄瞥向他紧锁的眉头。 ...... 沈知念的马车刚在沈府门前停稳,江火已翻身下马,抱拳说道:“沈姑娘,将军今日突然接到紧急军务,实在无法脱身,过几日会亲自登门送聘礼。您若有什么需求,尽管同我们说。” “有劳二位,有需求我自会告知。”沈知念微微颔首。 “那我们先告辞了。”疾风拱手行礼,与江火翻身上马,率卫队扬尘而去。 她目送两人离开,转身踏入沈府,直接回了浮云居。 一进门,熊大就迈着八字步扭着胖身子跑来,脑门上还沾着片没拍掉的草屑。 它围着沈知念打转,小鼻子哼哼唧唧地蹭她裙摆,毛茸茸的尾巴摇得像团小毛球。 沈知念一蹲下身,它便立刻拱进她怀里,肉乎乎的前爪勾住衣袖不放。 湿乎乎的鼻尖一个劲蹭她下颌,喉咙里发出黏腻的呼噜声。 “咕噜咕噜……” 才十日不见,这小家伙竟又圆了一圈,倒是比刚捡回来时精神多了。 沈知念松了一口气。 从围猎场回来,三个日夜不眠不休的守着它喂药敷伤,总算没白费功夫。 “熊大,你又去……”春喜话音没落,眼睛突然亮得像落了星星:“小姐!您可算回来了!” 她说着,上前扑上来抱住沈知念,上上下下打量着:“您都瘦了,宫里的差事定是累坏了吧?” “我不在时,没出什么岔子吧?”沈知念边说边检查熊大的腿伤,纱布下的患处虽未全好,却比之前好了不少。 熊大索性把整个毛团都赖在她臂弯里,黑曜石似的眼睛湿漉漉地盯着她。 见沈知念抬手想放自己下地,立刻用爪子扒拉她手腕,分明是怕被丢下的委屈模样。 “当然没有!”春喜跟上去,“小姐,我按你的吩咐,你留下的药我每日都给熊大用,马上就用完了,它恢复得越来越好。” “没人为难你们吧?”见沈知念又问。 她说着,抬脚要去取药箱,熊大也颠颠地跟在她脚边,尾巴扫着她裙摆走一步晃一下。 活像块甩不掉的糯米糍。 “于氏和叔老爷怕是被吓着了,一直缩在自个儿院子里不敢出门,直到紫燕小姐回来才敢走动。” 春喜顿了顿,又凑近些,“小姐您路上也瞧见了吧?府里这阵子忙活着张灯结彩呢。” 沈知念淡淡“嗯”了一声。 熊大似乎听懂了话音,突然用爪子拍拍沈知念手背,喉咙里发出气鼓鼓的哼唧声,惹得她忍不住揉了揉它的软毛。 进宫前沈紫燕因为要嫁周明远,府里早早就挂了红绸,如今不过是添了些喜字,看着更像回事罢了。 “可外头都在传,”春喜压低声音,眼里透着八卦的光,“说裴将军要娶沈家女呢!紫燕小姐天天敷着珍珠粉保养,逢人就说裴将军属意的是她,连嫁妆单子都列了三页纸呢!” 沈知念转头看向春喜:“裴将军与沈紫燕?” 第 90 章 皇上是给我赐的婚 春喜使劲点头,鬓边的绢花跟着颤了颤:“可不是嘛!紫燕小姐天天在府里晃悠,说皇帝赐婚的旨意马上就到!” 沈知念唇线抿成一道冷弧。 看来在宫里面对玲珑郡主那日,沈紫燕不是为了帮她,是真的误会了。 …… 宋鹤鸣送许阿狸回宅院的路上,她忽然侧过身问:“小侯爷,只剩十日就要成婚了,聘礼何时送过来?” 虽说她只是平妻,但是,前几日宋鹤鸣曾许诺会按照沈知念当初嫁进侯府的规格备礼。 现在府中无主母。 她进府后,如果能把掌家权握在手里,便是实际的主母。 入府的聘礼就是身份的印证。 “还没备好。”宋鹤鸣眼神飘忽。 许阿狸带着轻笑:“小侯爷,你不会想空手,就迎我入府吧?” 宋鹤鸣看她一眼没应声。 围猎场一事让他被皇上扣了半年俸禄,姑姑也遭禁足。 如今她身体抱恙,他实在难以开口求助,加上铺子里收益不明,短时间内凑齐聘礼并非易事。 “你向来不爱那些俗物,聘礼减半,我再托人去岭南买几件上好的颜料送你怎么样?” “颜料?”许阿狸声音陡然拔高,眼底闪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又压下火气,“我本就因身份被人轻视,若没有像样的聘礼,往后如何服众?” 她顿了顿,指尖轻抚车帘流苏,“若是实在来不及准备……把沈姐姐之前的那些头面借来用用也行……” “那怎么行!”宋鹤鸣猛地蹙眉,“那是知念的东西,你不是向来不喜欢那些金银玉器?” 许阿狸沉默片刻。 沈知念已经离开侯府了,怎么还能是她的东西。 “我又不是贪图那些东西,不过是暂借罢了!等银钱周转开了,我自然会添上十倍的好东西还她!” 许阿狸猛地抬眼,语气带着委屈和试探:“宋鹤鸣,你若连这点信任都不肯给我,那这婚……” 她话音陡然顿住。 明明是威胁的话却说得像受了天大委屈。 “当初是谁拍着胸脯说,要给我沈知念同等的体面?如今倒好,拿几管颜料就想打发我?难不成在你心里,我连拿到聘礼的资格都没有?” 宋鹤鸣喉头滚了滚,只觉得一阵窒息。 母亲不松口,府里又实在没那些银两,他当初夸下的海口如今成了烫手山芋。 “聘礼的事,我说到就会做到,你再等等。” 许阿狸知道,再逼下去只会惹恼他,索性打开折扇,用恰到好处的语气叹道:“罢了,我信你便是。” 说着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的讥诮。 宋鹤鸣越是焦头烂额,越能显出沈知念当初的聘礼是何等奢华扎眼。 等她风光大嫁那日,定要让全南洲城看看,谁才是定远侯府真正能拿捏住主母排场的人。 …… 过了两日,天光大亮。 沈知念终于卸下了满身倦怠,准备出门去见祖母。 她走出院子,正见于氏指挥着下人往廊柱上挂红绸。 沈紫燕翘着腿坐在廊下软榻上,沈孽桃举着团扇半蹲着给她遮阳。 “紫燕,你看看这绸子挂得正不正?”于氏笑问。 “再往左挪半寸。”沈紫燕眯眼看了看,嘴角噙着按捺不住的笑意。 因为她的动作,沈孽桃稍不留神让日头漏了丝光,沈紫燕扬手用竹竿狠狠敲在她胳膊上。 “蠢货!晒黑了我还怎么嫁人?” 沈孽桃捂着青肿的小臂缩在廊柱下,连疼哼都不敢发出一声。 沈紫燕嫌恶地瞥她一眼:“等我嫁进将军府,定要让裴将军把你这废物发卖去北疆,给塔巴族的跶子当营妓!” 沈知念缓步走近,目光扫过满院红妆:“你说,你要嫁给谁?” 于氏刚要开口,沈紫燕立刻截断话头,下巴扬得老高:“沈知念,宫里皇上说的话你又不是没听见,装什么糊涂?” “你可知道,自己为何被送进宫?”沈知念问她。 沈紫燕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 进宫前她还不知道,如今回来五日,该知道的,于氏都告诉她了。 “那又怎么样?谁知道周明远做了那种龌龊事?也许皇上是心疼我被骗了……” 她自知有些离谱,又猛的拔高声音:“我及时脱身,找个更好的归宿有什么不对?不像有些人,被休弃了还赖在府里碍眼!” “就是就是,我们紫燕也是受害者。”于氏缩着脖子附和,见沈知念转头看过来,下意识后退半步。 沈知念往前逼近一步,目光像冰锥般钉在她脸上:“婶母,你还记得说过的话吗?” “我哪还记得那么多……”于氏绞着帕子躲闪视线。 “你说,我若能嫁给裴淮年,你便……”沈知念故意顿住,眼尾余光瞥见对方阴晴不定的脸色,才缓缓吐出。 “磕三个响头。” “就你?”于氏冷笑一声。 她对沈紫燕能嫁给裴淮年虽然半信半疑,但绝对不信沈知念能嫁给裴淮年。 “裴将军为何要娶你?他又不像周明远那样贪图你手中的丹书铁券!” 于氏声音尖利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一提到丹书铁券,沈知念就突然想起周明远让人恶心的嘴脸,她的指尖陡然攥紧。 心里虽然如同惊涛骇浪,但她只是冷笑一声,迎上于氏刻薄的目光。 “为何不能是我?” “你?沈知念,我也不愿打击你,”于氏上下打量她,嘴角撇出鄙夷的弧度,“就算你父母为大晟捐躯又如何?如今你不过是个被休弃的二嫁孤女!定远侯那样的家世都不要你了,裴将军凭什么要娶个残花败柳?” 沈知念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淡淡开口:“那你可要失望了,还真就是我。沈紫燕,那日你听错了,皇上赐婚,是给我赐的婚。” 沈紫燕的表情从狐疑慢慢变成了难以置信,她把竹竿举到沈知念眼前。 “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裴将军明明是倾心于我,知道我要嫁给周明远,所以接我入宫,求皇上赐婚的!” 沈知念简直被她的逻辑自洽的“幻想”震惊了。 她还没说什么。 沈紫燕突然眼睛一亮,目光越过她落在她身后的魁梧身影上。 第 91 章 嫁给裴将军 “裴将军!”沈紫燕敛去嚣张气焰,捏着嗓子娇声唤道。 沈知念闻声转身,只见身着玄色锦袍的裴淮年立在门前,身侧跟着沈阳恺,他佝偻着腰,满脸堆笑,褶子都快挤到眉梢了。 “裴将军送聘礼来了!送聘礼来了!” 沈阳恺小跑着跟上裴淮年,同时挥手示意身后仆役抬箱入院。 裴淮年停步,目光淡淡掠过沈知念。 三十六个朱漆描金大箱从垂花门一路排至正厅庭院,箱角铜饰在日光下锃亮如镜,映得青砖地面熠熠生辉。 待箱盖掀开,满院金光乍泄。 于氏盯着箱中摞成小山的云锦蜀锦,眼睛都看直了。 她听着小厮们开箱报单,藏在袖笼里的指尖都止不住的发颤。 “金锭百两、纹银千两、东珠十二斛、三尺珊瑚树、五匹南海鲛人绡……” 报罢,小厮将礼单呈给裴淮年。 “裴将军,这聘礼也太贵重了……”于氏顺着礼箱踱步,几次想伸手触碰,又像被烫到般缩回。 “是啊是啊,裴将军这聘礼也太气派了!” 沈阳恺搓着手,眼睛一直盯着那些箱子打转。 “既是嫁入将军府,这些算不得什么,”裴淮年长身玉立,语气疏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你们满意就好。” 于氏闻言,走到沈紫燕身后,将她往裴淮年面前轻推了一把:“满意满意!能嫁进将军府,还有什么不称心的?” 沈紫燕忙点头应和,她脸上泛着红晕,眼底却满是得意的扫过一旁发呆的沈知念。 她此时正望着满院聘箱出神。 裴淮年说聘礼是依礼制,可这也太奢华了。 沈紫燕见状,只当沈知念是心虚,心里的得意更甚。 正好疾风进来禀告,裴淮年转身吩咐了两句。 趁这空档,沈紫燕走到沈知念面前,压低声音说道:“这下你总该信了吧?要嫁给裴将军的人,是我。” 沈知念闻言回神,淡淡瞥了她一眼。 于氏指着墙上艳红的喜绸,语气里满是按捺不住的炫耀。 “知念啊,你也别再痴心妄想了。等紫燕嫁进将军府,我自然会再给你寻一门好亲事。” 她拖长了音调:“你呀,反正是和离二嫁,这喜绸便留给你……二用吧。” 再寻一门好亲事…… 于氏还真是有脸说。 沈知念心里升腾起怒气,她勾起一抹凉笑,突然上前一步,指尖攥住喜绸用力一扯。 猩红的绸缎应声落地,卷着灰尘在青砖上铺开。 “这样的装饰,倒显得这满院聘礼都俗气了。” 她拍了拍手,后退两步站到裴淮年身侧,抬眸时目光清亮。 “裴将军,我有个不情之请,劳烦安排人手,把沈府这些装饰尽数撤去。” 沈紫燕脸色骤变,下意识举起手中竹竿指向沈知念:“沈知念!这些喜绸都是我亲自盯着挂的,还有六日我就要与裴将军大婚了,你……” 话未说完,裴淮年已侧身将沈知念护至身后,冷声截断:“你要与谁大婚?” 话音未落,他手腕微动,指尖快如闪电扣住竹竿中段。 只听“啪”的一声,竹竿从沈紫燕手中脱力坠地。 她踉跄着后退半步,仍不死心:“自然是裴将军您啊!皇上明明给我们赐了婚……” 廊下竹竿滚落在青砖缝里。 于氏惊的连退两步,差点被竹竿绊倒:“将军今日难道不是为了紫燕而来?” 裴淮年缓缓转头,目光扫过母女二人时,冷冽如腊月寒冰:“本将军持节下聘、受皇上金册赐婚的未婚妻,” 他顿了顿,声线裹挟着玄甲下的肃杀之气,“自始至终唯有沈知念一人。” 于氏亲历过周明远之事,对皇权威严本就心有余悸,更清楚裴淮年在朝堂的分量。 此刻他就立在眼前,亲口说要娶沈知念,这话岂会有假? 定是紫燕自己会错了意! 电光火石间,她脸上的惊惶瞬间转为谄媚,裙摆一转就朝仆役们吆喝:“哎呀这都是误会!赶紧的,按大小姐说的,把院里红绸全摘下来!” 她拍着大腿做出懊悔状,“瞧瞧这料子多俗气,哪配得上将军府的聘礼?立刻换新的,要最好的云锦重彩,快!” 沈知念抬眸看向裴淮年,却见他目光早已落在自己脸上。 她刚想开口道谢,舌尖却猛地抵住了下唇。 她突然想起裴淮年曾说过的那句话:我们之间,只有谢字可说吗…… 指尖微微蜷缩的刹那,沈紫燕身边的丫鬟突然尖声惊叫:“二小姐晕倒了!二小姐晕过去了!” 话音未落,沈紫燕已如断线傀儡般向后倒去。 …… 沈府门外。 宋鹤鸣撩开轿帘踏下马车,只见沈府门前侍卫列队森严,江火和疾风两人骑马立在前头。 他正欲过去,路人交头接耳的话语突然飘进他耳中。 “沈家女儿真是好福气,沈知念做了侯爷夫人,沈紫燕又要嫁给裴淮年。” “听说这月底就成亲了?” “哎哟,那可是裴将军啊,打得塔巴族哭爹喊娘的大英雄,谁嫁过去都是天大的福分!” “不过,沈知念刚刚和离,这成亲的该不会是……” 路人话音没落。 宋鹤鸣突然扬声打断:“谁说她和离了?!绝对不可能是沈知念!再瞎说,把你们通通抓进牢里!” 路人对视一眼,匆匆离开。 宋鹤鸣冷哼一声,径直往沈府里走,却被江火伸手拦住。 “小侯爷,裴将军正在府内,沈府谢客,您还是改日再来吧。” 宋鹤鸣正在气头上:“哪有这等道理?他裴淮年在,在我就不能进去了?” 江火冷笑一声:“看来,定远侯不知道沈府的事?这是皇上的旨意。您若不服,尽可去找皇上理论。” 宋鹤鸣刚因兽夹之事触怒龙颜,不敢再惹是非。 僵持片刻后,只得退后半步:“我等着便是。” 说罢便坐回马车,盯着府门等裴淮年出来。 片刻后,长乐突然过来提醒他:“侯爷,您跟许姑娘约定看喜服的时辰到了。” 宋鹤鸣望了眼日头,又看向门前岿然不动的江火。 心里无名火越发旺盛。 他起身又上前交涉:“我不找沈紫燕,是来找沈知念的。” 江火斜睨他一眼:“那更不行了。” 第 92 章 莫再回头看不相干的人 宋鹤鸣顿时心火上涌,压抑不住:“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小侯爷,”江火手按刀柄,语气冷硬,“我们行伍之人只认虎符军令。您若想动粗,也得先问过我家将军。” “那你把你家将军喊出来!”宋鹤鸣憋着气刚要发作,却见沈知念送裴淮年出府,沈家人一众人簇拥在后。 他立刻扬声喊道:“沈知念!” 说着便要上前,江火再次阻拦,却被裴淮年抬手制止。 就在宋鹤鸣即将靠近沈知念时,裴淮年忽然侧身一步,稳稳挡在他面前。 “裴将军,你这是何意?”宋鹤鸣被裴淮年半逼着退到台阶下,仰头望着这个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男人,语气里带着不甘。 裴淮年垂眸睨他:“定远侯又想做什么?” 宋鹤鸣的目光掠过裴淮年,落在不远处的沈知念身上,嘴唇嗫嚅了两下。 她还在为许狸的事闹脾气不肯回府,侯府内宅的纷争本是家丑,他不想在裴淮年面前落了下风。 更何况沈家向来苛待知念,若沈紫燕真嫁入将军府,日后指不定怎么磋磨她。 自己若不给她撑腰,谁还能护着她? “知念,过来,我有话同你说。”他刻意放软了声调,试图摆出维护姿态。 沈知念却只淡淡抬眼:“许姑娘故意扭伤的胳膊好了?还是侯爷仍想逼我道歉?” 裴淮年闻言转头,视线如刀刮过宋鹤鸣:“逼她道歉?还有这回事?” 宋鹤鸣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不是他不想护着知念,是她太过于斤斤计较!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怒意。 “还有六日我便要与阿狸成婚,现在赶着去试婚服,你自己想清楚,到底谁才是你的家人!” 宋鹤鸣说完,转身拂袖而去。 家人…… 沈知念垂在身侧的手指缓缓攥紧。 她明明站在沈府门前,却觉得这两个字极其陌生。 两年前初入侯府时,她曾以为那朱门高墙是遮风避雨的港湾,以为宋鹤鸣口中的“夫君”二字能担起八年情谊。 可不过半年,他为了许狸冤枉她质疑她逼她,把“唯你一妻”的许诺踩进泥里…… 如今竟还能站在这里,用“家人”做说辞质问她。 她的家人? 是春喜日日把她的安危放在第一位,是熊大拖着几乎断了伤腿扑向于氏。 可以是陈伯,是师母…… 独独没有他宋鹤鸣! 就在沈知念思忖间,裴淮年突然开口。 就在沈知念怔忪间,裴淮年忽然开口,声线沉得像落进古井的玉磬。 “你既要嫁入将军府,我,便是你的家人。” 他说得极慢,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 话音未落,他突然伸手探入衣领,拽出一块羊脂玉雕琢的双鱼佩。 玉佩本是两半,此刻却严丝合缝嵌在一起,他指尖摩挲过玉纹,将佩塞进沈知念掌心。 “这是家母遗物,本想大婚时给你,今日便予你。从今往后……” 玉佩尚带着他的温度,沈知念低头望去,纹路精致,鱼儿形状栩栩如生。 她刚要抬头,裴淮年已转身大步走下台阶,眨眼间便翻身上马。 枣红马长嘶一声踏碎满地金光,他勒缰回望时,日光正落在他下颌利落的线条上。 声音隔着三丈距离传来,却清晰得像刻进石碑:“莫再回头看不相干的人。” …… 又是两日忙乱。 沈知念正与春喜蹲在库房里清点嫁妆,樟木箱里的云锦匹料散着淡淡香气。 熊大迈着短腿在旁边打转,毛茸茸的小鼻子凑到锦缎上使劲嗅闻,黑亮的爪子时不时扒拉两下箱沿,又仰头看看沈知念。 喉间发出细碎的呜咽声,仿佛在抱怨这满箱绫罗不如肉骨头香。 两人一熊有条不紊,各自忙碌。 廊下突然传来脚步声。 “大小姐,门口有人寻你呢。”沈紫燕摇着团扇晃进来,眼角眉梢全是掩不住的幸灾乐祸。 上次那出“晕倒”戏码,一半是聘礼错付的惊惶,一半原是做给旁人看的。 只可惜沈知念和裴淮年连个正眼都未给她。 春喜直起腰板:“是哪位?” “出去瞧瞧不就知道了?”沈紫燕用扇骨敲了敲箱沿,“可是位顶顶尊贵的客人呢,你若不去,惹毛了贵人,当心吃……” 沈知念突然“啪”地合上手中册子:“春喜,此处太吵,我们出去。” 主仆二人走到门口,只见檐下停着辆马车。 通体裹着鎏金桦木,在日光下流转着虹彩,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马车的珠串门帘被玉指挑开,玲珑郡主露出半边脸,接着就端着姿态翩然落地。 “玲珑郡主。” “玲珑郡主。” 众人见状纷纷躬身行礼,她却径直走向沈知念。 “你是何时出宫的?”玲珑声线清脆,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审视。 她步步逼近,鼻尖几乎要碰到沈知念的发鬓,熏香裹着蜜饯味扑面而来。 沈知念下意识后退半步,余光瞥见沈紫燕幸灾乐祸的嘴脸,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脑中突然闪过宫中被刁难的场景,指尖瞬间变得冰凉。 不过瞬息之间,她敛眸应道:“七日前。” “哼,”玲珑郡主绕着她转了半圈,语气慢悠悠:“你们沈府都落魄成这样了,倒没看出你挺有本事,哄得太后眉开眼笑不说,和离了还能攀附上裴淮年。” 话音里的讥讽像针一样扎人。 春喜正要开口争辩两句,被沈知念悄悄拽住袖口。 旁人不知道玲珑郡主的脾气,她在宫中可是见识过了。 恒裕王府不在南洲城,玲珑算是以质子身份养在这儿的,又是皇后亲外甥女,素日里连皇子都让她三分。 宫中尚且敢直接发难,更别提在外面。 此刻若与她争执,怕是讨不到半分好。 “郡主,我也是按照宫人教的做事。”沈知念语气不卑不亢:“太后也多次提起,郡主在的时候,常常让她很开心。” 玲珑郡主闻言胸脯一挺,珊瑚珠钗在鬓边晃得更欢:“那是自然!我与太后的情分,岂是旁人能比的?” 她说完,朝着身后两个仆从招了招手。 “你快要结婚了,我也应当送份礼物。” 她顿了顿:“沈知念,我与你不同,我看上的男子,绝不会拱手让给他人,你就算顺利嫁给裴淮年,也只能是做妾。” 第 93 章 夫人的东西呢? 玲珑郡主话音刚落,便高高扬起下巴,眼睛紧紧盯着沈知念,似要将她心底的情绪都剜出来。 沈知念却依旧神色淡然,似是毫不在意。 她跟裴淮年的婚事本就是各取所需的一场交易,他借她挡开各派的拉拢,她凭他脱离当下困局。 若玲珑郡主真有本事让裴淮年放下心中的执念,那这桩无爱的婚事,她让开便是。 不过是拂袖转身的事,没什么难的。 玲珑郡主见沈知念始终一副冷淡模样,指尖轻轻一勾。 一旁的仆从立刻会意,上前将她带来的两口箱子打开。 “瞧瞧我给你准备的礼物,可还喜欢?” 随着箱盖开启,一股浓烈刺鼻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沈紫燕好奇心作祟,忍不住上前两步查看。 “啊!”她突然发出一声惊呼,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慌忙用帕子捂住口鼻,踉跄着往后退去。 只见箱子里,赫然躺着两只早已没了生气的大雁,羽毛凌乱,血迹斑斑。 “多谢郡主厚赠,稍后我便将礼单连同这些礼物,一并呈给裴将军过目。” 沈知念神色自若,语调平稳得如同古井无波的水面。 玲珑郡主勾起一侧唇角,眼底泛着冷光,缓步逼近,周身似裹挟着凛冽的寒意。 “沈知念,你孤身一人,无父无母,若哪天跟这些大雁一样悄无声息地没了性命,这世上,可会有人为你落泪?” 沈知念的唇瓣微微抿起,眸光沉静如水。 “郡主,人与飞禽走兽最本质的区别,在于人有感情,遵循秩序,知晓礼仪。” “倒是伶牙俐齿!”玲珑郡主嗤笑出声,眼尾挑起一抹讥讽的弧度,“不过是个二嫁的落魄千金,也妄想攀附裴将军?真以为自己是什么金枝玉叶?” 话音未落,她突然挑眉,:“对了,前些日子我收到定远侯府的请帖,巧得很,竟是与你婚期同日……” 她故意拖长尾音,“会不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呢。” 玲珑说完,泄愤般长长舒出一口气,轻蔑目光扫过沈知念以及身后的沈紫燕,转身回了马车。 …… 侯府正厅。 沈老夫人手中串珠猛的拍在桌子上,浑浊眼底燃着怒火。 “阿狸!阿狸!你眼里除了那个戏子,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 宋鹤鸣站在房间中央,涨红了脸:“母亲,我已经答应她了,要给她与知念同等的聘礼。” “荒唐!”宋老夫人气得指尖发颤:“一个抛头露面的戏子,也配和明媒正娶的主母相提并论?” “母亲!”宋鹤鸣拧紧眉头,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耐,“阿狸是要以平妻之礼进府的,您总这么戏子戏子的......”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你之前说知念从宫中回来就回侯府,人早就从宫里出来了吧,怎么现在还不回侯府?”老夫人怒目。 宋鹤鸣喉结动了动,别开脸走到座椅旁,重重坐下时带得锦垫都挪了位置。 “沈府最近有喜事,她帮忙操持也是人之常情......” “哼!”老夫人冷笑一声,嘴角扯出刻薄的弧度。 “她都已经嫁进侯府,还成天往娘家跑,像什么样子?你这聘礼都凑不齐,她还有心情管沈府的事?!” 宋鹤鸣盯着自己不安交握的双手,突然压低声音。 “母亲,聘礼也不是凑不齐,知念的聘礼不是还锁在库房吗?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先借来给阿狸用用,日后一定......” “鹤鸣,”宋老夫人长舒一口气,“那是知念的东西,其中不少皇家赏赐,你难道忘了,那些赏赐是怎么来的?” 她撑着桌角缓缓起身,眼睛闪烁回想。 宋鹤鸣成亲前,连侯爵之位都没承袭。 老侯爷走后,宋老夫人疏于管教,他整日游手好闲。 皇上瞧着他不成器,迟迟不松口让他承袭定远侯的爵位。 那些庶子虽被宋老夫人压着,但难保哪天不会冒出个拔尖的,所以宋老夫人日日焦心。 好在荣妃娘娘疼爱宋鹤鸣,恰巧他又中意沈知念,就出了主意让宋鹤鸣求娶沈知念。 沈知念是忠臣之后,又被冤枉多年,皇上为了彰显仁厚,不仅赏了满箱的聘礼,还当场同意让宋鹤鸣承袭了爵位。 所以说,宋鹤鸣能成为定远侯,就是因为娶了沈知念。 宋鹤鸣猛地攥紧袖中拳头,声音陡然冷硬。 “我怎么会忘?知念倾心于我,愿意为我付出,我就是借用她的聘礼而已,她不会介意的。” “不会介意?”宋老夫人冷笑一声,“这世上哪有女人能容忍旁人分走夫君宠爱,除非……” 她忽然顿住,“除非她早就对你寒了心!” “还有,你为了那个戏子,被皇上罚了半年俸禄,如今她还有脸要聘礼?!” “够了!”宋鹤鸣突然拍案而起,“母亲满嘴戏子戏子,阿狸身份如此,若没有体面聘礼,如何风风光光进门?难道您不想早日抱上嫡孙了?!” 老夫人被噎得说不出话。 她胸脯剧烈起伏着从张嬷嬷手中接过一张礼单,摔在檀木桌上:“单子上的物件,三日之内必定备齐。若还不够……” 她又将礼单狠狠甩在宋鹤鸣脚边,“你便自己去求、去抢,总之别再打侯府的主意!” …… 宋鹤鸣脚步匆匆去库房,路过沈知念院子时,他鬼使神差地顿住脚步。 犹豫片刻,他抬脚走了进去。 院子里,一片冷寂的气息扑面而来。 廊下空荡荡的花架上垂着几缕枯萎的藤蔓,沈知念亲手栽种的月季、茉莉早已不见踪影,只剩几个陶盆歪斜在角落。 他又抬脚房间里走。 雕花床榻上空无一物,连素白床幔都被收走,露出光秃秃的檀木框架。 他死死盯着满地狼藉,后知后觉地想起,自从沈知念搬到这个偏院,他几乎未踏入过这里。 “侯爷,这就扫完了……”佝偻着背的婆子抱着竹帚进门,见他怔在原地,慌忙福身,“灰尘大,您还是……” “夫人的东西呢?”宋鹤鸣猛的拽开衣橱,橱内空空如也,唯有几枚铜环在晃动,仿佛在嘲笑他的后知后觉。 第 94 章 明日成亲…… 婆子攥紧竹帚后退半步:“都搬走了,自打夫人那日离府后,屋子就空了。” “那日,哪日?!”他转身时碰翻了博古架,青瓷瓶在地毯上滚出闷响。 “老奴记不清了……”婆子低头盯着地面,“夫人素日都是自己打扫屋子,只走那天说"劳烦嬷嬷打扫了"。” “旁的没说?”宋鹤鸣追问。 “没有。” 宋鹤鸣喉头一紧,忽的冲至妆台边,将抽屉逐个扯出。 翡翠簪盒、珍珠璎珞、织金缎面鞋…… 曾属于她的物件统统消失不见,唯有他送的几只步摇歪在最底层。 他心里的不安越来越盛。 血液像是瞬间凝固,他扑向床边的一只紫檀木箱,箱盖掀开的刹那,紧绷的情绪骤然松懈下来。 他长舒了一口气。 那只嵌螺钿的檀木匣子还在,是成婚时他送她的礼物。 宋鹤鸣把盒子拿出来,指尖摩挲着螺钿盒盖,忽然想起沈知念过去笑意盈盈的样子。 她总爱坐在廊下,就着暖炉将里面的物件一件件摊开,“这里面装的,是我最珍贵的宝贝。” 螺钿盒掀开的刹那,一股陈年樟木香混着尘土气扑面而来。 最底层躺着只巴掌大的蝴蝶风筝,竹骨蒙着的素绢已泛黄,翅尖还沾着星点泥痕。 十五岁春日,沈紫燕拽着风筝线在公园疯跑,沈知念像个丫鬟一样在槐树下煮茶。 青瓷茶盏映着她垂眸时纤长的睫毛。 他本是被嬉闹声引至回廊,却在瞥见沈知念那双清冷如寒潭的眸子时,呼吸骤然凝滞。 “给你。”他将姑姑从宫中带出来送他的风筝塞进她怀里。 沈知念愣怔间,沈紫燕已伸手去夺:“沈知念,你拿的什么,给我!” 他转身回去,夺过沈紫燕手中的糖糕砸在地上,蹲下身把倒在地上的沈知念扶起来:“别怕,以后我护着你。” 风筝底下压着个歪歪扭扭的木雕小鹿,鹿角断了一截,是沈知念十六岁躲在柴房偷偷刻的。 那年他生辰宴,她不能出席,却在假山后收到这个带着木屑的礼物。 “刻了三天呢。”她鼻尖冻的红红的,“鹿……禄,祝鹤鸣哥哥官运亨通。” 他那时心里欣喜,面上却嫌这礼物粗糙,把披风解下来披在她身上。 “傻不傻,以后要什么,我给你买就是了。” 最下层躺着枚小巧的鎏金铃铛,铃铛内壁刻着“永结同心”,那是他迎亲时,从马鞍上偷偷摘下塞进她掌心的。 …… 宋鹤鸣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螺钿盒边缘,看着那些蒙尘的旧物,一颗悬着的心竟渐渐安定下来。 他跟沈知念认识八年,成亲两年,共同经历了这么多。 她怎么可能说走就走。 就算是要走,怎么可能不把她最珍贵的宝贝一起带走。 等沈知念回来,一定又要把盒子里的东西拿出来看一遍。 宋鹤鸣勾了勾唇,轻轻把盒子盖上,又放回原处。 …… 大婚前一日。 “小姐,这喜服好漂亮啊!”春喜指尖拂过流云暗纹的缎面,目光被袖口处盘金绣的并蒂莲牢牢锁住。 “金线都是拿真金箔捻的,瞧这凤凰的尾羽,怕是绣娘拿孔雀翎一根一根缀上去的!” 沈知念垂眸望着铜镜里晃动的光晕。 霞帔压得肩头发沉,九只金线绣就的凤凰振翅欲飞,领口珍珠流苏随着呼吸轻颤。 吱呀一声,沈孽桃捧着鎏金嵌宝首饰匣撞开雕花木门,龙凤呈祥的步摇流转着冷冽的光。 “大姐姐,工匠把首饰也送来了,正好一起试试。” 春喜赶忙接过匣子,小心翼翼将步摇簪进沈知念发间。 “小姐,我昨日去将军府送东西,那里简直成了金山银海!大门上足足悬了九盏琉璃宫灯,每盏都嵌着东珠。” 春喜挥舞着手:“那前厅的贺礼,堆得比小山还高,西域进贡的夜光杯,红珊瑚树缠着金链子,宴厅整面墙都镶着波斯进贡的琉璃,夜里点上烛火,连影子都会变成七色的!” 雕花拔步床角落,熊大喝奶,圆滚滚的爪子突然顿住,黑亮的眼睛盯着沈知念发间晃动的金步摇,喉间发出满足的呜咽。 沈知念淡淡嗯了一声。 她原以为裴淮年不过是按礼制行事,却不想竟要这么大阵仗。 沈知念正发呆。 “大姐姐,我昨日出门,遇到春台戏班的人了。”沈孽桃冷不丁开口:“他们说,许阿狸在戏班大发脾气……” “为什么?她不是都要如愿嫁给侯爷了吗?”春喜不解问道,语气不满。 “隐约听到因为聘礼,说是三十二箱变成了十五箱,我也没听清……”沈孽桃压低声音:“说是侯府老夫人嫌戏子出身的媳妇上不得台面,就不给那么多聘礼。” 熊大突然打翻奶瓶,雪白的奶渍在一片红布上晕开,像极了许阿狸最爱戴的山茶花。 就在这时。 雕花木门被叩出三声轻响。 “大小姐,有您的口信,来人说必须要当面转达。” 管家声音裹着夜风从门缝渗进来。 沈知念将沉甸甸的凤冠搁在妆奁上,随意披了件斗篷,就走出院外。 来人竟然是长庚。 “夫人,老夫人吩咐,明日侯爷大婚,请您务必回侯府一趟,我是来接您的。”长庚说道。 鎏金喜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沈知念声音清浅:“回禀老夫人,我明日有要紧事,不能过去。改日得闲,自会登门请安。” 长庚无奈,只能回了侯府,一句不差的转达给老夫人。 “胡闹!”老夫人猛的一拍桌子:“这个沈知念,她到底有什么天大的事,鹤鸣娶妻都不来!她这个当家主母,真是不把侯府的面子看在眼里了,想让鹤鸣出丑不成!” 她指着长庚:“去,去把侯爷请来!” 不消片刻,宋鹤鸣就掀帘而入。 他望着宋老夫人涨红的脸,喉结滚动半晌才开口:“知念……何时回来?” “回来?”老夫人冷笑一声,将茶盏重重掼在青砖上,“她说明日回不来!外面早传你们和离,她这般做派,岂不是坐实了那些传言?” 第 95 章 看到迎亲队伍了! 宋鹤鸣眉头蹙起。 明日便是他与阿狸大婚吉时,本该满心期待,可是听到沈知念不回来的消息。 他突然觉得空落落的,像是缺了什么。 宋老夫人把佛珠从桌面拿起来,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宋鹤鸣下意识去摸腰间玉佩。 摸了个空。 他突然想起来,那次在茶楼,沈知念一时闹脾气,把她爬了三千级台阶求来的玉佩直接摔碎了。 还有那只玉镯。 此刻还碎在书桌上,他还没来得及去寻工匠修补。 他收回有些僵硬的手。 自两年前知念入了侯府,这还是她第一次离开如此之久。 长庚瞥见宋鹤鸣沉默不语,忽然想起半月前沈知念说过的话。 “我与小侯爷已经签了和离文书,往后不会再过问侯府的事。” 他犹豫片刻:“侯爷,那日小人替您送家书时,夫人说...说…” 话音未落,两道目光齐齐朝着他看过来。 长庚下意识把“和离书”三个字咽回喉咙里。 “说什么了!”宋老夫人手中佛珠骤然收紧。 长庚垂眸盯着地面,将后半句话咬得含混:“昨日我去塘坊买喜饼,恰巧撞见春喜也在,说她家小姐要成亲了…” 他说完,偷眼望去。 “绝不可能,知念是我的夫人,怎么可能嫁给他人,一定是你听错了!”宋鹤鸣骤然打断,脸色比未干的墨砚还要阴沉。 长庚慌忙低头缩着肩膀:“是,昨日人多嘈杂,小的耳朵糊涂,许是把话听岔了。” 这推诿的回答总算让宋鹤鸣紧绷的下颌线松了松。 沈府庶女众多,春喜口中的小姐一定不是沈知念。 毕竟全南洲城都知道,那个在大雪天为他送热粥,跪祠堂求他平安的沈知念,向来是眼里心里只有他一人。 他在心中宽慰自己:他只是娶阿狸做平妻,又不是纳三妻四妾。 明日成亲后,不过添双筷子的小事,等知念气消了,自然会回来执掌中馈。 那些气头上说的“和离”,不过是闺阁女子的小性子——真要递上和离书,她哪舍得? 怕是哭着求着要回来。 更何况,裴淮年是什么人? 手握十万铁骑的镇国将军,怎会看上没有家世背景,又无依无靠的沈知念? “真是太不像话了!”宋老太太重重拍案,桌上的茶杯被震得叮当作响。 “瞧瞧这侯府上下,乱得跟沸鼎里的蚂蚁似的!她倒好,躲出去享清闲!明日宾客盈门,没有主母迎客,岂不是要让全南洲人都戳咱们脊梁骨!” 宋鹤鸣静静听着老夫人发脾气,目光虚浮地落在椅背云纹上,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一般。 “再者,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她倒学会拿捏架子了!”宋老太太浑浊的眼珠泛起血丝,手指在空中乱点,“既然装模作样不肯回,往后也别低三下四去求!” 她越说越气,嗓音突然拔高,“备笔墨!写封休书送过去,我倒要看看,没了侯府这层皮,她还能硬气到几时!” “母亲……”宋鹤鸣喉间像是卡着块烧红的炭,声音闷得发颤,“知念向来懂事,许是真遇到了要紧的事……” “你就会跟我唱反调,我不让你娶那个戏子,你偏要娶,如今自己夫人堵气不回了,你又舍不得夫人!” 宋老太太冷笑,皱纹里都凝着霜:“当初不是你说,她见着你欢喜得很?如今沈府攀附裴将军,她跟着瞎凑什么热闹!” 她气得剧烈咳嗽:“就沈家那样的门楣,嫁过去也不过是给人做妾的命,能有什么要紧事?” 宋鹤鸣猛的站起身,刚要开口反驳,管家突然拿着一份单子躬身而入。 “小侯爷,老夫人,厨房那边实在着急,明日婚宴的菜品单子,还请您二位过目……” 宋鹤鸣指尖划过宣纸,目光突然凝滞:“怎么才五桌?不是说要宴请满城显贵?” “只是...只是送出去的请柬,半数都没回音,还有府里的银钱实在...”管家话音欲言又止:“春台戏班那边,确定要请……” “按阿狸列的名单照请不误!那些装聋作哑的,当侯府离了他们就办不成喜事?” “还有……” 宋鹤鸣不耐烦把菜单放下:“行了,你自己看着办。” 他突然想起沈知念操持生辰宴时,连后厨添把柴火都要亲自过问的模样。 心口莫名泛起钝痛。 管家攥着被攥皱的菜单后退半步,额角沁出冷汗:“小侯爷,还有件事老奴实在定不了,许姑娘要求十里红妆,可是……” 宋鹤鸣疾步离去。宋老夫人在堂中来回踱步,每走两步便重重叹息。 贴身嬷嬷见状,连忙上前:“老夫人,您瞧着累坏了,让奴婢给您揉揉肩吧?” 老夫人陡然转身:“不必了。去库房挑份厚礼,以侯爷的名义送到将军府去。” 嬷嬷应声欲走,却又被苍叫住:“等等——” “把去年宫里赏的那对翡翠如意也加上,再附封信,就说…就说侯府盼着将军府的喜酒,一日同喜。” …… 寅时三刻。 沈府大门洞开,三十六盏羊角红灯笼次第亮起,将青石板路照得恍若流淌着赤色熔金。 沈知念端坐在喜床上,凤冠上的东珠垂成珠帘,随着她微微颤动的睫毛轻晃。 “姑娘,吉时到了!将军大约出发了。”喜婆的声音传来。 话音刚落,远处突然炸开排山倒海的锣鼓声。 春喜踮着脚扒开窗棂,眼里映着冲天的红绸,兴奋得直跳脚。 “小姐,来了来了!我好像看到迎亲队伍了!” 沈知念双手交叠拢于膝头。 她望着铜镜里凤冠霞帔的自己,恍惚间竟觉得这红妆艳色与镜中人都隔着层薄雾。 门外喧天的锣鼓声、百姓的喝彩声涌进喜房,却像是被堵在了厚厚的红绸帘外,无法惊起她心底半分涟漪。 即便满城贵女都对这桩婚事艳羡不已,她却仍保持着清醒。 第 96 章 喜轿里,是沈知念?! 裴淮年之所以跟她成亲,是因为双方各取所需。 无关风月。 唇上的口脂被她咬得微微发疼,眼底却愈发淡漠。 在定远侯府的七百多个日夜,她捧着满腔热忱却被碾作齑粉,看着宋鹤鸣将一颗心捧给别人。 如今的她…… 早已不再对感情有期待,往后的日子,守好这桩各取所需的婚约便罢。 锣鼓喧天里,整座南洲城像是被人泼翻了朱砂砚。 裴淮年身披玄色织金喜袍,胸前红绸花球垂着金丝流苏,他骑在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上,剑眉下一双凤目裹着霜雪般的锐气。 …… 唢呐声骤然停歇,迎亲队伍在沈府门前铺就的红毡上投下大片阴影。 喜婆搀着沈知念跨过门槛。 一团毛茸茸的身影突然钻出来,熊大圆滚滚的身子撞得东倒西歪,喉咙里发出委屈又兴奋的呜咽。 “别着急,带你走。”春喜把熊大抱在怀里。 沈知念提前跟裴淮年商量过了,成亲后,把熊大一并带去将军府。 “时候差不多了,咱们准备出发吧。”喜婆提醒。 沈知念抬眸看向裴淮年:“我想去拜别奶奶。” 于氏和沈紫燕脸色异常难看,但也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沈府后院。 老太太蜷在藤椅上,浑浊的眼睛盯着青石板上晃动的光斑。 沈知念屈膝跪在冰凉的砖地上,语气温柔乖顺:“奶奶,知念今日就从沈府离开了。” “离开?”老人布满皱纹的脸抽搐了一下,枯瘦的手指在空中虚抓,“知念,你爹娘还没回来,你离开要去哪儿……” 裴淮年大步上前,单膝跪地:“晚辈裴淮年,我要娶知念为妻,她同我去将军府,您放心,我会…好生照顾她。” “知念…”老太太呢喃两句,突然要起身,又跌坐回去:“知念要嫁给你?你也是将军?好啊,好啊,那我就放心了。” 迎着光,沈知念眉头瞬间紧皱。 “奶奶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她声音陡然冷下来,惊得立在廊下的丫鬟们齐刷刷后退半步。 “摔......摔的......”嬷嬷攥着帕子的手不停发抖,目光却像被钉住般频频瞥向于氏。 于氏本就心虚,被看的发毛,突然尖着嗓子斥责道:”哎哟,你看我做什么!” 沈知念猛地转头,凤冠上的点翠凤凰几乎擦过于氏的脸。 “说清楚,奶奶的伤究竟怎么来的?” “我们哪儿知道…”沈紫燕扬着下巴。 裴淮年一摆手,疾风立马上前:“今日大喜的日子,我不愿见血!” 于氏脸一白:“还不是前日你出门,老太太非说要去找你,我拦她,一扬手……” 沈知念霍然起身,嫁衣上的金线缠枝纹绷得笔直。 “一扬手?你用了多大的力气,能把人伤的这么重!”她死死盯着于氏躲闪的眼睛,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今日我若没发现,你是不是权当没发生?!” 于氏假笑两声:“不过是家常磕碰,犯得着这么小题大做……” 话音未落,沈知念双手紧攥成拳。 “我今日之所以从沈府出嫁,是因为这宅子是皇上赐给我阿爹的。你们之所以能住在这,是因为奶奶。如若奶奶受委屈,我随时可以让你们流落街头!” 她往前逼近两步,眼底寒意比剑锋更利。 “听明白了吗?” 于氏与沈阳恺目光相撞,两人默的都没说话。 在他们心里,早就把这宅子当成自己的了。 “知念问你们的话,是要我再重复一遍?”裴淮年沉沉问道,声音带着凌冽的压迫感。 于氏小鸡啄米一样点头:“听明白了!听明白了,我们定当对老太太悉心照料!” 就在这时。 传旨太监尖细的嗓音刺破长空:“圣旨到——” 众人跪成一片,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沈知念侍奉太后晨昏定省,照料汤药亲力亲为,深得太后圣心。特赐为明慧县主!赏良田千顷、绸缎百匹、黄金万两为嫁妆,钦此!” 太监拖长的尾音在庭院里回荡:“沈于氏,还不速速向县主行礼!” 于氏的脸色青白交替,随着“咚咚咚”地三声闷响,她重重磕在沈知念脚边。 沈知念垂眸望着她:“纵使我无封赏加身,你这三个头,我今日也担得起。” 是于氏自己说的,她能嫁给裴淮年,就给她磕三个响头。 她俯身,声线冷清:“莫忘了方才的话,若奶奶再受半分委屈,这沈府,你们便再也踏不进来!” 于氏仓皇点头。 裴淮年上前半步,伸手虚扶沈知念:“方才已着人请大夫过来,吉时将至,走吧。” 随着他话音落下,八十六抬嫁妆箱子同时起杠,远处传来更猛烈的锣鼓喧天。 沈知念坐在喜轿上,从窗缝里看到,通往将军府的十里长街,都被红绸覆盖着。 …… 玲珑郡主望着楼下裴淮年骑在白马上的挺拔背影,胭脂水粉下的眼底翻涌着嫉妒的暗潮。 “郡主,侯府接亲队伍已过济安街,按原定路线,两刻后便会行至醉仙居楼下。” 玲珑郡主嘴角勾起狡黠的笑。 今日南洲城的两场喜宴,怕是要撞出些有意思的火花了。 …… 长街尽头。 宋鹤鸣骑在马上,红色喜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歪斜系带,穗子缠成一团乱麻。 本该铺满长街的红毡,到了巷口竟断了半截,露出灰白的石板路。 沿途冷清得可怕。 宋鹤鸣握紧缰绳,听见远处隐约传来裴淮年迎亲队伍震天的锣鼓声。 许阿狸坐在喜轿里,激动的心跳像是有鼓在擂。 尽管聘礼比预想中少了一半,但毕竟是即将嫁进定远侯府。 这半年来,她日日研究宋鹤鸣的喜好,终于等到成为定远侯夫人的一天。 以后,没人能再说她是戏子。 她是主子,是权贵,是皇亲国戚! 牡丹纹红盖头下,许阿狸嘴角勾起得意的弧度。 两队接亲队伍在长街中间相遇。 “裴将军,恭喜。”宋鹤鸣声音带着刻意的轻松,却掩不住眼底的复杂神色。 两相对比,他这边未免太过寒酸,他十分好奇,不就是娶个妾室,至于这么大排场吗。 “同喜。”裴淮年淡淡回道。 一阵风卷过来,沈知念的喜轿窗帘骤然被吹起,露出红盖头下若隐若现的侧脸。 宋鹤鸣的白马恰好擦肩而过,他猛地勒住缰绳,马匹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 “沈知念!” 他的声音几乎是从胸腔里迸发出来,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震颤。 第 97 章 我的夫人…… 风卷着满地金箔吹过,喜轿的纱帘缓缓落下,将那抹惊鸿倩影彻底隔绝。 周围锣鼓喧天,没有人听到宋鹤鸣的声音。 他僵坐在马上,死死盯着渐行渐远的花轿,喉结上下滚动,却再也发不出半丝声响。 怎么可能... 他在心底反复呢喃,掌心的冷汗浸透缰绳,指节因过度用力泛起青白。 那怎么可能是沈知念…… 他眼前突然浮现出两年前沈知念穿着喜服望向他的样子,眼眸亮的像星星;还有一次大雪天,她在侯府后花园赏梅,雪粒落在她乌发间…… 那些记忆碎片与方才惊鸿一瞥的侧脸不断重叠。 不可能,不可能。 裴淮年娶妻,定是未出阁的女子。 他无意识地摇头,冠冕上的流苏跟着晃动,胸腔里翻涌的钝痛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 他策马走了两步,目光突然被一抹明丽的鹅黄拽住,春喜踮着脚立在喜轿旁,竹篮里装满红纸包裹的糕点,正笑盈盈地往百姓手里塞。 “我家小姐吩咐的,吃糖吃糖,顺遂安康。” 孩童们举着糖块欢呼雀跃。 记忆如潮水翻涌。 两年前他与沈知念成亲那日,沈知念也是这样倚在侯府喜轿的雕花窗边,轻声嘱咐春喜:“多备些点心糖果,给沿途的百姓,还有城门口的流民。” 吃糖吃糖,顺遂安康…… 眼前重叠的画面,突然变成成了最锋利的刀,剜得宋鹤鸣胸腔里血肉模糊。 他骤然勒马,身后迎亲队伍顿时乱作一团。 食盒碰撞的哐当声、轿夫们的惊呼声此起彼伏,许阿狸的轿子猛地颠簸,震得她发间金步摇叮当作响。 她攥着门帘掀开一角,语气裹着不耐:“怎么停下了?” 宝娟踮脚张望,神色慌张地凑到轿前:“阿狸姐,咱们跟裴将军的迎亲队伍撞上了,小侯爷…小侯爷盯着对面的喜轿发愣呢!” 许阿狸正要重新放下帘子,周边围观百姓的冷嘲热讽便顺着风灌进轿内。 “这不是定远侯吗,他后面轿子里,是那个戏子许阿狸?”尖嗓门的妇人话音未落,便惹来哄笑。 “前日春台戏班散喜糖,她还扭着腰肢给人发果子呢!”另一个声音拖着长调,“两年前侯爷娶沈姑娘,八抬大轿从朱雀门抬到侯府,哪像现在...” “要说气派,裴将军的十里红妆才叫气派!听说县主凤冠上的东珠都是南海进贡的!” “戏子就是戏子,想麻雀变凤凰,也不照照镜子!” 透过人群缝隙,许阿狸望见宋鹤鸣僵直的背影,心底突然涌起不祥的预感。 “宝娟!”她脸色骤然沉下来,冷声吩咐道:“去告诉侯爷,莫再耽搁,尽快出发!” 宝娟应声。 眼看两顶轿子就要擦肩而过。 宋鹤鸣再也忍不住。 他翻身从马上下来,靴底急疾速碾过满地金箔,大步跨向那顶流光溢彩的喜轿。 “站住,里面的人是谁?” 抬轿的轿夫没有预料到有人突然冲出来阻拦,前面的人猛地一停,后面的人猝不及防撞在轿杆上。 轿身剧烈摇晃。 沈知念在轿内被晃得失去平衡,脚边匣子也跟着一滑,重重撞在镶着珍珠的软缎轿壁上,发出“咚”的闷响。 春喜脸色骤变,立刻掀开轿帘一角,“小姐,没事吧?” 沈知念将有些歪斜的凤冠扶正,又把匣子收回来。 “没事,继续走吧。”她的声音裹着珠帘的闷响,却字字清晰地穿透喧嚣,直直撞进宋鹤鸣耳中。 他僵在原地,瞳孔骤然紧缩成一个圆点。 短暂愣怔后,宋鹤鸣喉结滚动,突然暴起,猛地推开挡路的轿夫,踏过满地金箔,朝着轿帘伸出手去。 “小侯爷,你这是干什么?!”疾风一个箭步冲上前,伸手扣住他手腕。 宋鹤鸣发了狠地挣扎,他眼眶充血,声音沙哑得如同困兽低吼:“里面是谁?” 江火已握住刀柄挡在轿前,眼底映照出宋鹤鸣扭曲的脸:“自然是未来的将军夫人。” 将军夫人…… 宋鹤鸣下意识看向喜轿。 风把门帘吹起一角,又松松落下。 轿内,沈知念的指尖猛地攥紧嫁衣。玲珑郡主送来的那只死雁,此刻仿佛又浮现在眼前。 “春喜,是玲珑郡主在外面吗?”她扶着轿壁要起身。 春喜眉头拧成个疙瘩,摇了摇头:“小姐,是定远侯,不知道突然发什么疯!” 沈知念的动作骤然僵住。 喜服裙摆垂落在地,沾了些许从轿缝漏进的金箔碎屑。 今日也是宋鹤鸣迎娶许阿狸的日子,为何要在她的花轿前闹这样一出? 在队伍前列的裴淮年调转马头疾驰而来,他眼神凌冽如出鞘的寒刃,几乎将宋鹤鸣周身寒意凝成实质。 宋鹤鸣却恍若未觉,死死盯着轿帘缝隙:“里面坐着的是谁,是不是沈知念?!” 原本还留有情面的裴淮年勒住缰绳,居高临下俯视着宋鹤鸣。晨光穿过他肩头,在地上投下森冷的阴影。 “定远侯,今日是本将军的大喜之日,你若想闹事……” “里面坐的,可是沈知念?”宋鹤鸣再次重复问道。 他脑中不断回想刚才轿子里的侧脸。 裴淮年双腿一夹马腹,坐骑逼近半步,压迫感如潮水般将宋鹤鸣淹没。 “没错,里面坐的,是我的夫人…沈知念。” “我的夫人”四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尾音裹挟着不容置疑的威慑。 宋鹤鸣脑子轰的一声,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天旋地转。 眼前的裴淮年、沈知念坐着的喜轿、远处围观的人群都成了模糊的虚影。 唯有那句“我的夫人”像滚烫的烙铁,狠狠烙进他的心脏。 他的夫人? 沈知念明明是定远侯府的当家主母,怎么会成了他裴淮年的夫人。 “不可能!你们搞错了,接错人了。” 宋鹤鸣说着便疯了般往轿子前扑,喜服上的红绣球在剧烈动作中拉扯在坠地,踩的尽是泥污。 第 98 章 恭喜你,得偿所愿。 许阿狸听见外面吵闹,她掀开轿帘:“怎么还不起轿?” 宝娟凑上前,压低声音:“阿狸姐,不好了,定远侯和裴将军起了冲突。” 许阿狸探出半截身子,看见前面不远处宋鹤鸣被侍卫死死拦住。 他赤红着双眼,发冠歪斜,往日的矜贵肆意气质荡然无存。 而裴淮年端坐在白马上,冷漠又疏离的眼睛,此刻像淬了毒的箭,直直射向宋鹤鸣。 街边围观百姓的议论声像沸腾的锅。 “定远侯怎么了这是,看上裴将军的夫人了?” “你没听他喊的,里面坐着的是之前的侯爷夫人!” “哎哟,合着人家离了定远侯府,又嫁进将军府了!定远侯为了一个戏子,和夫人和离,又后悔了?” 窃笑声混着指指点点,刺得许阿狸呼吸困难,绣着牡丹的红盖头在她手中攥成一团。 她心一横,下轿走到宋鹤鸣身边,拉住他的胳膊:“鹤鸣,吉时快到了,走吧。” 宋鹤鸣恍若未闻。 “定远侯,你再这样拦着轿子,我们就不客气了。”江火眼神也越来越冷。 “知念,我就在这里,等你出来!”宋鹤鸣又喊了一声。 轿帘无风自动,沈知念终于迈出轿门。 她掀开凤冠上的珍珠垂帘,看向宋鹤鸣的目光淡漠至极。 “小侯爷,你找我有何事?” 宋鹤鸣瞳孔骤缩,眼底瞬间迸发出狂喜。 他不顾江火的阻拦,跌跌撞撞地扑上前:“知念,真的是你,你快告诉他们,是他们搞错了,你是我的夫人,怎么会嫁给裴将军呢?” 他伸手想要去抓她,却被沈知念不着痕迹地避开。 “小侯爷是没睡醒吗?我们早就已经和离了。” 她的喜服从他指尖溜走的瞬间,宋鹤鸣只觉心跳也跟着漏了一拍。 许阿狸脸色青白交加,指甲深深掐进宋鹤鸣的锦缎袖口:“鹤鸣,你怎么了,我们正在成亲,吉时……” 话音未落,宋鹤鸣突然挥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许阿狸踉跄着后退两步。 “和离?我知道你是跟我闹脾气,但也不至于拉上裴将军做戏,对不对?” 宋鹤鸣的声音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挤出来,眼底布满血丝,却死死盯着沈知念凤冠下的面容。 微微上挑的眼尾,鼻尖上若隐若现的朱砂痣…… 明明是他看过无数遍的沈知念,此刻却陌生的让他心脏一阵阵抽痛。 “知念,我错了,我们回家……” 沈知念静静立在轿前,表情平静的不带一丝感情。 第 99 章 这亲不结了! 许阿狸心里暗潮翻涌。 沈知念从前那般温顺听话,到头来不也落得宋鹤鸣嫌她寡淡无趣的下场? 倘若自己也沦为庸常妇人,与那些循规蹈矩的女子又有何分别? “今日是侯府的喜宴,也是我的喜宴。”她扬起下巴,唇边带着轻笑:“老夫人,我许阿狸嫁进侯府,既不是来做卑躬屈膝的丫鬟,更不是来任人拿捏的……” 她说完,径直上前在喜桌上抄起一坛酒,仰首发出两声畅快大笑。 “各位今日赏脸来赴婚宴,务必尽兴!” 此言一出,戏班子瞬间沸腾。 “阿狸,你真是爽快!”有人踩着八仙桌一边敲碗击节一边大喊。 “阿狸说了,让大家尽兴!”还有有人扯开嗓子高唱《得胜令》,喧闹声浪几乎掀翻喜棚。 许阿狸的目光扫过角落三桌贵客。 席间大半是女眷。 因将军府权势威望更大,所以多数权贵都选择去将军府赴宴,有些圆滑的,两边都不想得罪,便由女眷来应付侯府喜宴。 看着那些贵妇人故作矜持的扭捏姿态,许阿狸唇角勾起一抹转瞬即逝的轻蔑冷笑。 她仰头将坛中残酒一饮而尽。 “爽快!”春台戏班班主当即一拍大腿,扯着嗓子喝彩:“好个巾帼豪杰!这等豪饮的架势,可比戏文里的穆桂英还痛快三分!” 一个汉子哈哈大笑两声,扯着破锣嗓子喊道:“阿狸这气魄,日后定能把侯府的门槛都踏出威风来!” 此起彼伏的叫好声里,有人踩着鼓点喊起号子:“再来一坛!再来一坛!” 许阿狸被夸赞声迷了眼,脸颊泛着醉意,眉梢眼角皆是张扬的得意。 她微眯起眼睛,喜服的霞帔歪斜地挂在肩头,大红襦裙上都是凌乱的褶皱。 她在喝彩声中又走到对面桌一个权贵男子身侧。 “诸位!”她踩着木凳登高,手指骤然扣住酒坛,“今日我大喜,咱们不醉不归!” 话音未落,已将新启的酒坛举过头顶。 她余光看向宋鹤鸣离开的方向,等他回来,瞧见自己这般恣意模样,怕是会眼前一亮。 见惯了家中妇人低眉顺眼的权贵,想必也会为这份洒脱拍手称快。 戏班子的汉子们油光满面,一手攥着滴油的烧鸡往嘴里猛塞,鼓着腮帮子瞥见权贵席上纹丝未动的佳肴,抹了把嘴角就大步上前。 “哎哟,您几位金贵嘴瞧不上,咱可馋得慌!”话音未落,几人已七手八脚端起整盘烧鸡,唾沫混着酒水溅在青玉瓷盘上。 邻桌贵妇人猛地起身倒退半步,帕子死死捂住口鼻,脸颊因怒意泛起潮红。 她们本因权衡两家势力才来此,此刻却见新妇披头散发、举止放浪,活脱脱勾栏瓦舍的卖笑女子。 宾客也不懂规矩。 “这哪像侯府新妇!”宋老太太气得声音发抖,“成何体统!” 第 100 章 你不必勉强,都交给我 “呵。”宋鹤鸣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他仰头望着房梁上歪斜的红绸,眼神空洞得像是望进了无尽深渊:“嫁给裴淮年的沈家女是……” “沈知念。” 三个字落地,满室寂静。 宋老太太攥着帕子的手骤然收紧:“你胡说什么!沈知念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 话音未落,便被宋鹤鸣甩来的和离书打断。 方才他回了府,一刻不停的来到书房,发疯似的扒开案头和架子上堆积如山的文书。 不会的...不会的... 他在心中不断祈求,不过是沈知念为了气他才那样说的。 宣纸如雪花般簌簌飘落,却似有千斤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当那封和离书终于彻底展露在眼前,“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八个字,宛如一柄尖锐匕首,直直刺入他的心脏。 沈知念的字迹清隽疏朗,与他的刚劲笔锋并排落在落款处,刺的他眼眶生疼。 恍惚间,过去一个月发生的事如走马灯般在他眼前轮番闪现。 难怪沈知念一直跟他说,和离、和离。 难怪她一直不回侯府。 难怪她把玉佩碎了。 难怪… 难怪… 难怪… 原来那些被他忽视的眼泪、被他敷衍的恳求,都是她心死的预兆。 她不是在欲擒故纵,也不是跟他闹脾气,而是真的决绝的离开他了。 宋鹤鸣喉咙里发出一声惨笑,整个人突然松垮滑落在地上,像是没了骨架的风筝。 “糊涂!糊涂透顶!”她颤抖着将和离书摔在桌上,“不过是妇人闹脾气,你竟真的应了?!” 宋鹤鸣失魂落魄地瘫在地上,鬓发散乱着痛哭出声。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和离书…” 老太太见他这般反应,突然心疼起来。 “你不是早就对她没了情意?和离便和离了,如今你承袭侯爵,她既无子嗣,又放着好好的侯夫人不做,她一个孤女,就让她去给裴淮年做妾吧。” 宋鹤鸣摇头:“她不再是沈家孤女了,现在是明慧县主,明慧、县主。” “什么意思?”老太太指尖一颤。 他仰头灌下整杯酒,酒液顺着下颌砸在喜服上。 “太后喜欢她,特请皇上封她明慧、县主。” 第 101 章 说!到底是谁! “对,我娶她,是做夫人。”裴淮年一个字一个钉。 玲珑目光在裴淮年与沈知念之间游移,她下巴轻抬,唇角却下压:“沈府如今落魄至此,她又是被定远侯休弃的妇人,如何配得上将军夫人之位?更别说……” 话音未落,裴淮年已是面色阴沉,冷声打断:“郡主慎言!知念与定远侯是和离,并非被休。况且,她乃皇上亲封的明慧县主,何来不配之说?” 他身形如巍峨山峦,几乎将沈知念完全护在身后,低沉的嗓音裹挟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大红喜袍非但掩不住周身散发的凛冽戾气,反而更衬得他眉眼如刃,杀意暗藏。 沈知念只能看见他的侧脸,紧绷的下颌线如同弓弦。 那日太后要册封她为明慧县主,就是为可堵住南洲城权贵的悠悠之口,生怕她被诟病身份不配。 沈知念早已做好准备,决意直面如刀似箭的流言蜚语。 可当嘲讽与质疑袭来时,她没想到,裴淮年竟会主动挡在她身前。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不远处的许阿狸正盯着一个捧着滚烫羹汤匆匆疾走的小厮。 她眼底腾起阴鸷的光。 随着小厮离沈知念越来越近,许阿狸眼底的恶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许阿狸悄然逼近,小厮只顾埋头赶路,丝毫没察觉危险逼近。 周遭人声鼎沸。 待小厮行至沈知念身侧的刹那,许阿狸猛然伸出脚,横在他疾行的路上。 玲珑咬了咬唇,心里的愤愤也越来越强烈:“裴淮年,你明知我倾心于你!围猎场那日,在皇后寝宫……” 她握着酒杯的指节泛白,又走了一步紧逼沈知念。 话音未落,一声闷响骤然炸开—— 捧着羹汤的小厮被绊得踉跄倒地,盛满滚烫汤汁的铜盆也跟着脱手飞出。 裴淮年反应极快,身形如电,旋身扬起宽大的喜袍,将沈知念严严实实的裹在怀中。 浓稠的羹汤尽数泼洒下来,蒸腾的热气里,突然爆发出一声凄厉惨叫。 “啊!” 裴淮年迅速扯开衣袍,却见玲珑郡主狼狈跌坐在地,滚烫的汤汁大半泼在了她的身上,还有几滴落在她的头发和脸上。 “好烫!好痛!好烫......”玲珑一边喊一边在用手抹脸。 玲珑的贴身婢女僵在原地,方才被绊倒的小厮也吓得浑身发抖,大气都不敢出。 沈知念迅速反应过来,对旁边另一名小厮说道:“快,端盆凉水过来!” 又转头叮嘱春喜:“去取件全新的披风,动作要快!” 小厮得了命令,拔腿就跑。 裴淮年低头瞥见沈知念手腕上红肿的烫伤,眸色一沉,立即转身吩咐疾风。 “去把陈伯请来,就说有人烫伤了,让他带好烫伤药!” 第 102 章 我同知念有误会…… “小的没看见!”小厮突然崩溃大哭:“小的只顾低头向前走,真没看清是谁伸的脚……求郡主饶命啊!” 话音未落,玲珑一脚踹在他胸口。 小厮闷哼一声滚出去半丈远,还未起身,冰凉的刀锋已抵住喉间。 “你是没看见,还是不敢说?”玲珑的声音带着怒意,刀尖划开小厮脖颈的皮肤,渗出细密血珠,“再不说,我就送你去见阎王!” “郡主饶命!”小厮蜷成虾米状,抱着头哭嚎,“我家中还有八十岁的老娘,瘫痪的哥哥……您行行好,别杀我啊!” 玲珑郡主冷哼一声,高高扬起手,刀刃在阳光下泛着森冷的光。裴淮年身形一闪,长臂横在小厮身前,目光如炬。 “郡主,他也说了是被人绊倒的,也许就是个意外,他罪不致死。” “我也觉得他罪不致死......”玲珑突然转头,死死盯着沈知念,“沈知念,是你吧,你故意设计的这一切。” 沈知念的心猛地一沉,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她明明已经处处小心,可这泼天的脏水还是朝着她兜头浇来。 “郡主,这件事与我无关。”她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声音冷静如常。 玲珑裹紧披风,水渍顺着下摆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将青砖洇出深色痕迹。 她向前逼近两步,眼中满是怨毒:“与你无关?那你为何让人泼了我一盆冷水?!” “被烫伤后,立即用凉水降温是常理,我并没有……”沈知念正要解释,却被玲珑刺耳的尖叫打断。 “我看你分明就是因为对我怀恨在心,故意想让本郡主在这里出丑!” 玲珑郡主发间歪斜的珠翠随着她剧烈的动作叮当作响,溅起的水珠甩在沈知念苍白的脸颊上。 人群深处,许阿狸掩在宽大的团扇后,唇角扬起一抹幸灾乐祸的弧度。 原本她是要让滚烫的羹汤浇在沈知念脸上的,让她今日同她一样不顺就好。 若能借机毁了那张惹人厌的脸,更能一雪接亲路上受辱的前耻。 却不料阴差阳错,竟让沈知念背了黑锅,还挑起了玲珑郡主的怒火。 恒裕王府乃皇室宗亲,玲珑是郡主;而沈知念顶着明慧县主的头衔,又即将成为将军夫人。 两个身份显赫的女人针尖对麦芒…… 这场冲突越激烈,她心里就越舒畅。 “郡主,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会对你怀恨在心?” 沈知念直视着玲珑发红的眼睛,声音不卑不亢。 “因为我那日给你送了两只死了的大雁,今日还让你和定远侯的迎亲队伍撞伤,所以你怀恨在心!”玲珑怒目圆睁。 沈知念一怔。 死雁的事她未跟裴淮年提起过,至于迎亲途中的冲撞,她也以为是意外。 她下意识看向裴淮年,却见他脸色瞬间阴沉如暴雨前的乌云。 “什么死大雁?迎亲相遇,是你安排的?”裴淮年周身的寒意几乎凝成实质,目光凌厉落在玲珑脸上。 第 103 章 她是侯府主母! 宋鹤鸣喉间发紧。 今日迎亲路上他情绪激动,自知确实有些举止不妥,不过那也不是毫无缘由。 于是梗着脖子道:“裴将军,我并不是在故意闹事,只是想把我夫人带回去。” 话音未落,他突然伸手攥住沈知念的手腕。 “夫人?”裴淮年眼底寒芒乍现。 沈知念被烫伤的手腕传来尖锐刺痛,忍不住蹙起眉,用力挣扎却挣不脱。 裴淮年把沈知念的动作尽收眼底。 他一步跨上前,铁钳般的大手扣住宋鹤鸣的手腕:“你的夫人在那里,为何拉着我的夫人不放?” 多年从军经历形成的的威压裹挟着凛冽杀气,宋鹤鸣只觉手腕要被捏碎,憋红着脸被迫松手。 下一秒,沈知念便被裴淮年拽到身后护住,宋鹤鸣踉跄着后退半步,站定后,就欲再上前。 “鹤鸣!”宋老夫人一声厉喝,她拨开人群,缓缓走来。 宋鹤鸣动作顿住。 “裴将军,鹤鸣少年心性,冲撞了将军,我替他赔罪。”宋老夫人欠身行礼,眼角余光扫过满院交头接耳的宾客,突然挺直脊背,字字掷地有声:“裴将军驻扎北疆多年,或许不知——沈知念是我侯府明媒正娶的当家主母……” 她特意拖长尾音:“知念入府两年,侍奉长辈、操持中馈,连皇上都赞过她贤良淑德。不过小夫妻间闹了点脾气,哪有隔夜仇?” 说罢,她转头看向沈知念,唇边勾起一抹笑:“知念,今日之事想必就是误会,莫让旁人看了笑话……” 裴淮年手背在身后,下颌绷成冷硬的直线,漆黑瞳孔里翻涌着压抑不住的冷意。 沈知念眉心微蹙。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被烫伤的手腕。 明明在接亲路上,她已与宋鹤鸣将话完全挑明,此刻宋老夫人这番莫名其妙的言辞,倒像是有意往沸水里泼油。 “老夫人,当日……” “够了!”玲珑郡主突然挥剑,剑尖直指沈知念咽喉,“我现在没空听你们叙旧!沈知念,今日这副狼狈模样,你必须给我个交代!” 她说完,提着剑又往前走了一步。 宋鹤鸣见状,猛地张开双臂挡在沈知念身前:“郡主!你有话好好说,动刀动枪的干什么?” “好本事啊,沈知念!”玲珑冷笑一声,把剑尖在宋鹤鸣身前转了转:“和离的前夫都巴巴来当护花使者!” 玲珑顿了顿,直直盯着沈知念:“我不想牵连更多人,为了体面,你就痛快点承认吧,分明就是你绊倒小厮,泼我热汤冷水,想让我当众出丑!” 人群中的许阿狸死死盯着宋鹤鸣张开双臂护着沈知念的背影,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 自她方才赌气离开侯府,已经约莫有一个时辰了。 可是宋鹤鸣分明没有去找她,反而来将军府一心想把沈知念带回去,还不惜在大庭广众下与裴淮年对峙。 如果沈知念回去了,她该怎么办? 喜轿中那些恭维她“好福气”“飞上枝头变凤凰”“侯爷夫人”的艳羡声突然在耳畔炸响。 她八岁登台,摸爬滚打。 在上不了台面的戏班子里熬了整整十年,才换来嫁入侯府当主母的机会。 若沈知念真被宋老夫人迎回侯府,自己不仅要沦为低人一等的平妻,那样,她绝对不可能有执掌中馈的权利。 侯爷夫人… 平妻… 她当然要做侯爷夫人。 指甲划过掌心,许阿狸垂眸掩住眼底杀意。 她悄悄将舌尖抵住上颚,尖锐的女声骤然刺破喧闹:“我看见了,就是沈知念绊倒了送汤的小厮!” 声音清晰地传进每个人耳中,成功让满院宾客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沈知念身上。 许阿狸刚一出声。 裴淮年目光骤然就定格在她身上,然后朝着疾风冷声吩咐道:“疾风,带过来。” 许阿狸来不及躲藏,就被疾风拎到了众人面前。 “将军,方才的声音就是她发出来的!”疾风拱手。 “许阿狸!”宋老夫人瞳孔猛地收缩,心里突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宋鹤鸣看着许阿狸突然被拎出来,喉间溢出惊呼:“阿狸,你怎么在这儿?” “怎么?”裴淮年单手负后,短促嗤笑一声:“定远侯又要说是误会了吗?大婚之日,你和你的夫人闹到我将军府,当我裴淮年是软柿子?!”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许阿狸,目光冷得能结出霜。 许阿狸睫毛剧烈颤动,却突然仰头露出无辜的笑:“裴将军看错了吧,我何曾开过口?莫不是抓不到真凶,就随意拿我顶罪?” 她声音发颤,眼角还挤出两滴泪,转头望向宋鹤鸣,“鹤鸣,你信我……” 玲珑攥着剑柄的指节泛白,耐心几乎彻底耗尽。 她突然转身,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宾客:“方才是谁看见的,站出来!若是平民百姓,我赏黄金百两;若是官员,恒裕王府就是你们的靠山!” 重赏之下,庭院里却仍是死寂一片,只有风吹过喜幡的簌簌声,混着远处断断续续的议论。 许阿狸余光在裴淮年和玲珑郡主身上打了个转。 不再犹豫:“玲珑郡主,话虽然不是我说的,但是我却亲耳听到了,可能说话之人是被裴将军威慑,不敢站出来吧。” 许阿狸语气悠悠,不动声色瞥了沈知念一眼。 玲珑一听,再也按捺不住怒火,猛地挥剑斩断身侧的红绸。 她身上还湿哒哒的,既难受又狼狈,“沈知念!人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今日我就把你这毒妇的真面目撕开!” 沈知念唇线抿紧。 眼前混乱的场面远超她的预料。 许阿狸的诬陷、玲珑的偏执、宋鹤鸣的纠缠,还有暗处无数道等着看好戏的目光。 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死死困住。 “郡主,现在许姑娘说她听到了有人发声,说是我绊倒的,你信吗?”沈知念直视玲珑盛满怒火的眼睛,声音冷静得如同寒潭。 “我自然是信!”玲珑怒喝,剑尖直指沈知念胸口。 第 104 章 回侯府吧,一切照旧… 沈知念素手推开剑刃,缓步走到摆满宴席的长桌前。 她抄起盛满羹汤的铜盆,径直塞到仍在发抖的小厮手中:“端着它,照方才的路走过来。若是真有人使绊子,本就与你无关。” 小厮哆哆嗦嗦站起身,踉跄着迈出步子,羹汤在盆中摇晃,映出他惨白如纸的脸。 沈知念则从容退回先前站立的位置。 当小厮走到三步开外时,沈知念突然扬声:“停!” 小厮猛地刹住脚步,铜盆里的羹汤险些泼出。 满院宾客的目光齐刷刷聚焦过来,却见沈知念缓缓抬起纤长的腿,裙摆下露出绣着金线的鞋尖。 “玲珑郡主,他刚才就是在这儿摔倒的,以我与他的距离,若想绊倒人,势必要倾身向前,可当时你就站在我对面,若我有任何动作,你怎会察觉不到?”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如重锤般砸在众人耳畔,惊起一片窃窃私语。 “可不是嘛!这起码三步远,就算伸腿也够不着啊!” “方才玲珑郡主就站在对面,真要使绊子,她怎会没瞧见?” “啧啧,这许姑娘原是戏子出身,指不定最会演这出颠倒黑白的戏码!” “裴将军脸色都黑透了,怕是要动真格收拾这些闹事的人……” 议论声如潮水般漫过庭院。 沈知念又往旁边走了一步,锦缎裙摆扫过青砖,围观宾客如同被风吹散的流云般自觉让开。 她停在人群边缘,指尖虚点地面:“但如果在这个位置伸脚,动作幅度很小,就能把人绊倒。” 玲珑盯着新标出的位置,眼底闪过一丝动摇,小厮摔倒时的轨迹,确实更贴近这个方位。 但她咬着牙将剑尖一转:“那又怎么样,你可以安排人去做!” “你怎么这么不讲理!”春喜突然发声,眼眶通红:“刚才还说信誓旦旦说相信是小姐自己绊倒的,这会儿又不认了!” “放肆!”玲珑猛地转身,剑锋擦着春喜耳畔划过,“也许就是你这贱婢干的!” 沈知念抬手拦住激动的春喜,声音带着洞悉一切的冷静:“春喜方才一直在后厨,往返路径都有人可作证。” 她环视四周,几个宾客跟着点了点头。 “许姑娘。”沈知念突然将视线转向面色青白的许阿狸,“敢问你刚才听到的声音,是从你的左侧发出来,还是右侧发出来?” 许阿狸瞳孔骤缩,强装镇定地扬起下巴:“左侧。” “很巧。”沈知念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左侧皆是前来道贺的男宾,而方才那道声音尖细婉转,绝非男子所能发出。” “那……那就是右侧!”许阿狸脱口而出,却在看到沈知念胸有成竹的眼神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仿佛掉进了陷阱。 “你确定?”沈知念逼近半步,眼底寒芒乍现。 “阿狸,你不要胡说!”宋鹤鸣突然大喊,额角青筋暴起。 许阿狸喉间发紧:“太、太慌乱了,我真的记不清……” “是不是因为你中途移动过,所以无法确定方位?”沈知念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精准戳中要害。 “没有!”许阿狸脑中似有一道闪电穿过,她猛地抬头,发间珠翠哗啦作响,“我一直站在原地,半步都没动过!” 沈知念唇角扬起冷笑,指尖直指许阿狸裙角的暗黄污渍。 “那你身上的汤羹从何而来?小厮摔倒时飞溅的高度,分明只有近距离俯身的人才能溅到!” 许阿狸浑身血液仿佛凝固,盯着自己裙摆的污渍说不出话。 良久,她突然嗫喏回道:“是人群推搡!我、我不得已才挪动了几步……” “你连站立位置都在说谎,又如何让人相信你听见了所谓证人的话?”沈知念的声音罕见地严厉,眼神也泛着寒光。 裴淮年沉声呵斥:“好啊!原来你才是要害玲珑郡主的人!说!是谁指使你泼郡主热汤?!” 玲珑也转头看过来,刀刃几乎贴着许阿狸颤抖的脸颊:“所以,是你要害我?!” 许阿狸膝盖发软,她突然想起围猎场上皇上发怒时的场景。 如今她还未嫁入定远侯府,更没成为不侯爷夫人。 所以,不过是个可以任人拿捏的平民,玲珑郡主真要取她性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不是,我没想害你。”她仓皇解释:“我想的是……” 就在她即将脱口而出是沈知念时,宋鹤鸣突然闪身挡在前面:“郡主!仅凭几处污渍,如何能断定是阿狸所为?” 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 玲珑原本就是想把罪过安在沈知念身上,好把这事闹大,最好闹到皇上面前。 把给沈知念和裴淮年赐婚的旨意收回去。 如今扯来扯去,竟扯到一个戏子身上。 真是晦气。 盯着宋鹤鸣的模样,她突然嗤笑一声,将佩刀扔在地上。 “你们合起伙来糊弄本郡主!这笔账,本郡主迟早要算!恒裕王府的颜面,容不得你们这般践踏!” 说罢,她猛地转身,丫鬟也慌慌张张跟着快步离开。 许阿狸双腿一软,整个人跌进宋鹤鸣怀中:“鹤鸣……” 宋鹤鸣却恍若未觉,目光越过她肩头,落在沈知念的脸上。 那双曾无数次温柔望向他的眼睛,此刻盛满疏离与冷意,让他心头泛起一阵刺痛。 宋老夫人缓步上前,眼角的皱纹叠起:“知念,都是误会。事情已经说清,鹤鸣心里有你,想必你心里也挂着鹤鸣,跟我回侯府吧,一切照旧……” 她话音未落,春喜突然“哼”了一声。 方才小姐被玲珑郡主当众羞辱时,老夫人冷眼旁观。 如今真相大白,却又摆出长辈的架子要人回去。 真是过分。 裴淮年负手而立,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老夫人,这其中,最大的误会恐怕就是你对我和知念婚事的误会。” 宋老夫人笑了笑,但是笑意却不达眼底:“裴将军,我在同我的儿媳妇说话呢。” 说着,转头看向沈知念,“知念,你说呢?” 她手中串珠不停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在催促沈知念即刻表态。 第 105 章 私相授受?! 所有目光如芒刺般扎向沈知念。 她抬眸,朝宋老夫人缓缓福身:“老夫人,知念在侯府两年,蒙您教诲持家理事,这份恩情铭记于心。当年能嫁入侯府,是老夫人与荣妃娘娘周全,知念至今感念。” 宋老夫人宋老夫人唇角带着笑,一副满意表情:“我就知道知念最是贤惠识大体。前些日子我在南山寺礼佛,府中事务疏于照拂,如今你回来正好……” “可是老夫人,”沈知念突然抬眸,眸光如冰棱般扫过宋鹤鸣与许阿狸,声线陡然冷冽,“和离书落笔签字,小侯爷已另娶新妇,我亦与裴将军行过三书六礼。过去种种皆如昨日雪,落在地上便化了……” 她顿了顿:“往后侯府的事,知念不便再管,也管不着了。” 宋老夫人脸上的笑意僵在脸上,转瞬又舒展开:“知念,你是介意鹤鸣娶平妻?” 话音未落又急忙摆手,串珠在腕间轻晃,“不妨事!鹤鸣还未拜堂,往后是娶是纳,都由你说了算……” 许阿狸眉头立刻蹙起,但是拉住宋鹤鸣的手却更紧了:“鹤鸣,老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仰头看向宋鹤鸣,却见他目光始终胶着在沈知念身上,那眼神里的失魂落魄像针一样扎进她心里。 “老夫人误会了。”沈知念后退半步,锦缎裙摆扫过地面的残羹,“和离已有两月,我与定远侯早无瓜葛。他娶谁、纳谁,皆与我无关。还望侯府莫要再扰。” 她微微侧身,将半个背影留给宋老夫人。 裴淮年突然上前半步:“宋老夫人,我夫人已将事情原委说清楚,今日是将军府和定远侯府同日大喜的日子。” 他抬手示意侍从摆宴,目光却如刀锋般刮过宋老夫人僵硬的脸:“不如落座,一起喝杯喜酒吧。” 庭院里一时寂静,只有风吹过喜幡的簌簌声,混着远处隐约传来的鼓乐。 宋老夫人脸色僵硬难看,像是覆了一层寒霜。 她总算将这局面看得透彻。 沈知念分明已铁了心要与侯府撇清瓜葛。 若放在从前,她不过是沈府无依无靠的孤女,一纸和离书了结了姻缘也就罢了。 届时再给鹤鸣另择高门贵女联姻,于侯府而言不过是权衡利弊的寻常之事。 可今时不同往日,沈知念已被圣上亲赐明慧县主封号,身份尊贵。 无论于宋鹤鸣或侯府来说,都多有助益。 再瞧她的儿子宋鹤鸣,一副神思恍惚的模样,眼底尽是不舍与痛楚,哪里舍得放沈知念离开? 宋老夫人深吸一口气,唇角抽了抽:“知念,我原不想说,但是,我今日才知你们和离一事!我去南山寺这段时间,你不声不响与鹤鸣和离却未告知我,难道我这个婆母,不配知道这个消息吗?” 她刻意拔高的声线里裹着浓重不满,仿佛要将沈知念钉在道德的刑架上。 沈知念沈知念眉眼闪过一丝诧异。 “老夫人这话就说的偏颇了。沈姑娘和离之事,满城皆知,连茶楼说书人都编了十数回故事,怎的独独侯府成了聋子瞎子?”江火冷笑开口。 “就是!”春喜夜忍不住帮腔:“小姐受了多少冷嘲热讽,还差点被那恶毒的于氏……” 她气得眼眶发红。 小姐被山匪掳走,侯府不闻不问,于氏逼小姐嫁人,侯府也不知道在哪儿…… 如今小姐封了县主,嫁进将军府了,老夫人和小侯爷又来喊她回府了。 她忍了又忍,才没把这话说出口。 她虽话未说完,但是满院宾客已炸开锅,窃窃私语如潮水般漫过红绸装点的庭院。 宋老夫人冷眼剜向江火,定格在春喜身上:“主子说话,哪有下人插嘴的份?” “唉?”江火松开抱在胸前的手臂,玄色劲装下肌肉线条贲张,“老夫人怕是忘了,我是皇上亲封的卫队长,可不是什么下人。” 宋老夫人充耳不闻,猛地转头,目光如锥子般扎向沈知念:“知念,你说和离了,证据在哪?” “母亲,那张和离书我不是给你……”宋鹤鸣刚开口,就被宋老夫人锐利眼神噎了回去。 “和离书没过官府,便是废纸一张,如何能做数?”宋老夫人扬起下巴,“你拿这样一张废纸二嫁裴将军,不是欺瞒我,便是欺瞒裴将军!” 她刻意拖长尾音,引得满院宾客交头接耳,看向沈知念的目光多了几分猜疑。 “老夫人说的是,这纸和离书确实未过官府。”沈知念抬眸迎上宋老夫人的视线,声线异常平静。 宋鹤鸣和宋老夫人对视一眼,他眼睛突然亮起,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不等沈知念说完,就用力甩开许阿狸的手,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沈知念面前:“知念,没有过官府,和离就不作数的,我们就还是夫妻!” 宋老夫人也长长舒了一口气,眼角的皱纹因得意微微上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知念,你现在虽然被赐封明慧县主,难不成就可以不顾礼仪法度,私相授受?” 她转头看向裴淮年,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裴将军,你是不是没有详细看那张和离书啊?” 她故意拖长尾音,从袖中掏出皱巴巴的和离书:“你瞧,这落款处只有鹤鸣的私印,没有官府的官印,这不合规矩啊!” 沈知念垂眸盯着地面,不愿再跟老夫人对视。 她与宋鹤鸣已和离接近两个月,中间她曾经为了去过官府,带着和离书去催了宋鹤鸣好几次。 但他总是有事推脱。 宋老夫人从南山寺回来也应该半月有余了,早就发现她不在府中。 若是对和离有异议。 他们有充分的时间来找她确认缘由。 而不是专门选在今日。 她和宋鹤鸣和离原是你情我愿的事,是他对她没了感情,她也如他所愿给了体面和成全。 如今她们这样颠倒黑白。 反倒把她说成了不懂规矩,不敬长辈,还刻意隐瞒的人了。 就在此时,宋老夫人举起和离书在众人面前晃了晃,引来一片窃窃私语:“是啊,没盖官印的文书,确实不能作数。” “沈姑娘这二嫁,怕是不合礼法……” 第 106 章 你我已成夫妻,应当… 议论声钻进沈知念耳中,春喜急得眼眶发红,就要上前理论,却被沈知念抬手拦住。 “老夫人,我确实没看过这张和离书。”裴淮年眸色冷冽,声音也冷如北疆霜雪。 宋老夫人闻言,得意挑眉笑道:“那就对了,既然……” “不过,皇上看过。”裴淮年猛地提高音量。 宋鹤鸣一怔。 “知念手里的那份和离文书,是皇上逐字审阅,亲自……” “朱批的。”裴淮年拖长音调,一字一顿,在宋老夫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又补充。 “至于我与知念的婚事——”他转头看向沈知念,“亦是陛下金口玉言,亲自赐婚!” 宋老夫人表情僵住,手紧紧攥住佛珠,她死死盯着沈知念:“知念,他说的都是真的?” 沈知念深吸一口气。 “裴将军所言句句属实。”她扬起下颌:“是我亲自去找皇上,请他允我和离,这件事,我也同荣妃娘娘说过。” 宋老夫人脸色已经阴沉到了极点。 满城皆传他们和离的消息,她充耳不闻,宋鹤鸣一句“不过是流言”,她便轻信了。 没想到,如今竟闹得骑虎难下,皇命如山,纵是侯府也不敢违逆半分。 “知念,你跟姑姑说了?”宋鹤鸣眼底翻涌着惊怒与不可置信,“为何,她从未跟我说过?” 沈知念扬起一抹冷笑:“在和离书上落笔签字的是你,你想要谁跟你说?” 她逼近半步,发间步摇随着动作晃动,“我与你约好去官府的那日,荣妃娘娘突然宣我入宫,就是那日,我同她说清楚的。” 过官府… 宋鹤鸣猛地僵在原地。 他想起来了! 那日琳琅阁出了事端,知念来了好不容易解决,他又被荣妃娘娘的内侍十万火急召进宫。 姑姑塞给他一支木簪:“把这个给知念,就说是你亲手雕的,务必把她哄回来。” 可他先去找了许阿狸,她不仅留下了簪子,还要走了他腰间的玉佩。 “知念……”他喉间发紧。 风卷起地上的和离书,墨迹晕染的“宋鹤鸣”三字,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得他眼前发黑。 “定远侯,若是再对我夫人如此,我就要不客气了。”他刻意将“夫人”二字咬得极重:“今日是圣上亲赐的婚宴,若是出了事,惊扰了圣驾,定远侯府怕是担不起这罪名。” 宋老夫人绣着金线的袖口微微发颤。 她瞥了眼周围蠢蠢欲动的裴府侍卫,终于沉下脸:“行了,鹤鸣,我们回去。” 宋鹤鸣如坠冰窟,任由长庚和长乐架着胳膊往外拖。 经过沈知念身侧时,他突然踉跄着伸手去抓,却只攥住一片冰冷的衣角。 裴淮年长臂一揽,将人护在身后,彻底隔绝了他的视线。 …… 等到所有事情忙完,已经是凌晨时分。 新房烛火摇曳,红绸映得满室暧昧朦胧。 江火和疾风倚着门框,时不时偷瞄屋内动静,耳尖泛红地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沈知念和裴淮年隔着半臂距离坐在床沿,绣着并蒂莲的红绸被褥在两人中间隆起一道褶皱。 烛芯突然“噼啪”爆开火星,惊得她猛地抬头,却撞进裴淮年深邃的目光。 “裴将军,今日的事,实在是……”她蓦然想起婚宴上的闹剧,尴尬笑笑,“连累你也被牵扯进来。” 裴淮年喉结滚动,骨节分明的大手在膝盖上松开又握紧,掌心早已沁出薄汗。 他余光瞥见沈知念瓷白侧脸,突然想起白日里她在众人面前据理力争的模样,心头泛起异样的柔软。 “今日的事,不是你的错。”他声音不自觉放柔,“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不会随意把过错按在你的身上。” 屋内一时静谧,唯有烛火轻响。 沈知念敛眸垂目。 窗棂外漏进几缕月光,在红烛摇曳的光晕里织成银网,恍惚间竟与那晚的雨幕重叠。 她浑身湿透地站在将军府门前,攥着湿透的裙摆,看着裴淮年披衣而来的身影。 不过短短二十七日,他们竟已对坐于婚床之上。 高挂的红绸、满座的显贵,都是为了给那些妄图拉拢裴淮年的势力看的。 结果,好似让那些人看了笑话。 “谢谢。”她放轻了声音,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 谢他在婚宴上的解围,谢他将她护在身后的臂膀,更谢他明知这场婚姻不过是各取所需,却仍愿意给她体面。 裴淮年看她一眼,眼底闪过一抹不自在的温柔,喉结下意识滚动。 短暂沉默后,他又说:“我已经将玲珑郡主送的箱子八百里加急送去恒裕王府。” 沈知念一怔。 酷暑难耐,即便快马加鞭,到了恐怕根本无法看。 她刚要开口,却听裴淮年清了清嗓子:“你我如今已成夫妻,凡事应当……” 他忽然顿住,与她清亮的目光相撞。 心跳声在寂静的新房里格外清晰,像是擂鼓般震得耳膜发疼。 “咳咳,虽说是交易,但外人看已是夫妻,凡事还是应该说清楚。” 他别开脸,耳尖泛红,玄色喜袍下的手指绞紧又松开,“日后若再受了委屈,告诉我。” 沈知念望着他紧绷的侧脸,轻轻点头。 烛泪顺着红烛蜿蜒而下,在铜盘里凝成暗红的珠。 夜风掠过窗棂,将烛火吹得明明灭灭,在墙上投下两人交叠又疏离的影子。 沈知念盯着裙摆,听着更鼓沉沉敲响三更,连彼此的呼吸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裴淮年的指节在膝盖上敲了敲,玄色喜袍的褶皱被攥得发皱。他突然起身,带起的风扑灭了一盏烛火:“我去隔壁房间休息,你也早点休息。” 话音未落,沈知念已经跟着站起。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门口,衣袂几乎要擦在一起。 就在指尖即将触到门环时,廊下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 门房举着灯笼冲来,光晕在青石板上晃得人眼晕:“烦请通报将军,有人求见。” “洞房花烛夜,千金都不换。”江火从廊柱后窜出来,吸了吸鼻子:“什么事非得搅了将军的良辰美景?” 他的调笑混着夜风飘远,惊得屋檐下的喜幡沙沙作响 “出什么事了?”疾风正色问。 “将军家里来人了,一个妇人带着个孩子,孩子病得快死了,请将军过去看看,如果再耽搁…” “是清名吗?!”裴淮年猛的拉开门,三步并作两步冲下台阶。 第 107 章 一直没来得及给你说明… “他们现在在哪儿?”裴淮年脚步未停,凛冽的话音裹挟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门房几乎是小跑着跟上他的步伐:“在门口。” 裴淮年又疾步走出数米,又猛然顿住,转身望见沈知念仍怔在原地,蓦地放缓了语气:“知念,你先歇着。” 尾音还悬在半空,他便已转身,脚步声由近及远,转瞬消失在夜色深处。 沈知念望着他匆匆隐入黑暗的背影,良久才折身返回内室。 铜镜里,朱红嫁衣映得人面若桃花,她抬手解开繁复的盘扣,刚换上日常衣服,窗外突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混着撕心裂肺的哭喊。 “清名,清名,坚持住,娘带你来了南洲城了,带你来找……” 紧接着是裴淮年低沉的怒吼:“疾风,不要耽搁,速去请距将军府最近的大夫过来!!” 沈知念原本悬在半空的手骤然收紧,睡意被惊得四散。 她快步走到门口,推开木门的刹那,正撞见裴淮年怀抱着个幼童狂奔而来。 月光掠过孩子的小脸,不过两三岁模样,双目紧闭,牙关紧咬,胳膊腿都很瘦弱,发间还沾着草屑。 她正欲询问怎么了,还未开口,孩子小小的身子突然像离水的鱼般扭曲抽搐,喉间发出破碎的呜咽。 “清名!清名!”裴淮年青筋暴起的手死死托住孩子后颈,眉峰聚成一个疙瘩。 “我来看看。”沈知念快步走过去,话音未落,指尖已搭上孩子腕间。 一阵滚烫的灼意瞬间窜上手臂,脉搏如游丝般时断时续,却又在某个瞬间突然狂跳如擂鼓。 她无意识皱眉低头。 孩子唇畔发紫,四肢不受控地痉挛,眼皮底下的眼珠急促转动,像是被无形的梦魇困住。 “快抱进屋里!准备冷水、毛巾!”沈知念迅速在孩子人中处按压。 裴淮年年转身欲行,却被方才痛哭的妇人扑上来拽住他的衣袖:“淮年!她是谁,是大夫吗?!” 沈知念按压穴位的动作没停:“我母亲曾是军医,我现在也随师学医。懂一些医理,此刻孩子高热惊厥、痰涎上涌,必须立刻处理,否则恐伤了脑髓。” “淮年,我就只有清名了啊,他如果出了事……”妇人抓住裴淮年的 胳膊哭的伤心。 就在这时,孩子突然又开始抽搐。 沈知念皱眉看向裴淮年:“不能再等了,如果要等大夫过来,至少还得半柱香,孩子等不了了。” 裴淮年目光陡然坚定,抱着孩子疾步冲入内室,将他轻放在沈知念的喜床软榻上。 锦被触及孩子滚烫的身体,瞬间被灼出一片湿热。 沈知念立刻取来银针在烛火上炙烤,指尖如飞般点住孩子几处穴位。 银针刚刺入虎口合谷穴,孩子剧烈抽搐的四肢骤然一松,翻涌的白眼也缓缓垂下。 唯有双颊仍烧得通红,像熟透的桃子般伏在枕间,竟似安然睡去。 她再次搭脉,指尖下的脉搏依旧如擂鼓般狂跳:“现在高热未退,这一夜需用井水浸帕子,每隔半刻冷敷额头,切不可再发生惊厥的情况。” 话音未落,妇人已扑到床边,颤抖的手握住孩子的手,低声呜咽:“清名,清名,别怕,娘在呢……” 裴淮年俯身摸了摸孩子汗湿的额发。 他喉结重重滚动,烛火将他紧绷的侧影映在帐幔上,凝成一片沉重的墨色。 沈知念后退半步。 她这才注意到妇人穿着蓝粉色糯裙,发间插着珍珠步摇,双耳的耳饰垂下来,随着她的动作不住晃动。 这身行头,带着精心装扮过的贵气模样。 看裴淮年如此紧张。 应该是他很重要的家人吧。 眼见孩子呼吸渐稳,她正要退出房门,外面又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恰好把她堵在了门口,她只能迅速侧身避让。 白发苍苍的老大夫背着药箱冲进来,诊脉后长舒一口气:“还好处理及时!惊厥久了恐伤脑髓。” “今晚就这样给孩子降温,”他说着,拿过一张单子:“我再写一个方子,晨起抓了给孩子喝三天,清醒了就没事了。” 沈知念轻舒了口气。 裴淮年紧绷的脊背终于放松,亲自送大夫到门口。 折返时,才见沈知念立在屏风旁,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知念,你怎么还在这儿?” 话音刚落,他便恍然,“清名的事,真是多亏你了。只是这房间……” “无妨,我去隔壁歇着。”沈知念笑意温软,发间的茉莉香随着夜风飘来,转瞬又被室内浓重的胭脂味道掩盖。 裴淮年颔首,眉间仍凝着未散的忧色。 这时妇人起身走到裴淮年身前:“淮年,你会不会怪我……怪我没照顾好清名……” 她哽咽着伸手拽住他的袖口,泪珠簌簌落下。 从沈知念角度,只能看到得裴淮年的背影,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不停晃动。 她望着榻上小脸通红的孩子,睫毛轻轻颤了颤,转身出门。 …… 翌日晨光熹微,沈知念已披着晨雾来到房门前。 她正欲抬手敲门,木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 裴淮年仍穿着昨日的喜袍,他抬头时,眼底血丝在日光下格外刺目。 显然是彻夜未眠。 “知念。” “裴将军。” 两人同时开口,又都怔住。 “清名…怎么样了?”沈知念话音带着晨露般的清润。 两人目光相撞的刹那,屋内传来一阵脚步声,清名的娘亲手持玄色锦带款步而出。 “淮年,你把这个落下了。” 她说着便要伸手去给裴淮年系上,腕间翡翠镯子碰出泠泠声响。 “不用了,直接给丫鬟送去浣洗吧。”裴淮年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语气疏离又淡漠。 沈知念下意识垂眸,正要侧身避让,却见他忽然上前,温热的掌心悬在她身后半寸处。 “知念,一直没来得及给你说明……” 第 108 章 和离难不成是我逼的?! “这是我的大嫂欧阳静婉。自大哥去世后,她带着清名一直住在家里,这次是因为清名病了,才来南洲城找我。” 欧阳静婉面上浮起恰到好处的赧然,珍珠耳坠随着颔首的动作轻晃。 “瞧我这冒失劲儿!你就是知念吧?昨夜淮年同我说起时,我还愧疚得很,新婚夜闹了这一出,实在对不住。只是孩子病得凶险,做母亲的……” 尾音染上哽咽,她一边说,一边抬手擦眼泪。 “嫂嫂,无妨,清名身体最重要。”沈知念眉眼含笑,温婉的话语里带着真诚。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亲卫疾风匆匆禀道:“将军,该出发了!” 裴淮年转头看向沈知念,目光柔软:“我要进宫一趟,约莫得到晚上才能回来。家中事务我已嘱咐管家,一切以你说的为准。” 他顿了顿:“清明这边,劳烦大嫂费心。” 说罢,他大步离去。 看着裴淮年背影消失不见,欧阳静婉敛了笑,将锦带递给旁边的丫鬟,淡淡吩咐:“送去洗了吧。” 随即又将目光转向沈知念,眼角眉梢又浮起笑意:“知念,淮年他一向如此冷淡,不解风情,你嫁给他,可要多多担待。” “不会,裴将军是很好的人。”沈知念回以浅笑,目光望向屋内,“大嫂,再去看看清名吧,他情况如何了?” “我与你同岁,你唤我静婉便好。”欧阳静婉说着,轻轻挽住沈知念的手腕往屋内引,指尖的温度带着一丝微凉。 “清名还是昏昏沉沉的,时不时说些胡话……也不知何时能彻底清醒。” 沈知念探了探孩子的额头,触感已不像昨日那般灼人。 “烧已经退了大半,估摸着今日就能醒。我这就按昨日的方子去抓药,连着喝三天,清名定会好起来。” “辛苦你了,知念。”欧阳静婉握住她的手紧了紧,语气里满是感激,“只是,清名的情况怕是一两日好不了,可能要多麻烦你们一阵子了……” “嫂嫂不必客气。”沈知念回以温和的笑意,“照顾清名是应当的。” 话音落下,她转身跨出门槛,晨光将她的影子拉长,与屋内明暗交织的光影悄然分割。 …… 春风楼,人声鼎沸。 宋鹤鸣瘫坐在角落,面前横七竖八摆着几个空酒坛。 邻桌食客推杯换盏的议论声如蜂群般涌来。 “昨日你去看了吗?裴将军府成亲那排场,十里红妆都快把南洲城铺满了!” “可不是!新娘子是定远侯的前妻沈知念,那可当真是大家闺秀,席间出了那么大的乱子,人家愣是半点没乱了阵脚!” “啧啧,被郡主用剑指着,换成旁的新妇,早该又哭又怕了,怪不得二嫁还能当将军夫人,果真是有风范!” 宋鹤鸣捏着酒盏的指节发白,突然冷笑出声,声音混着酒气沙哑刺耳:“沈知念……将军夫人,将军夫人……沈知念…” 呢喃两声后,他重重拍桌:“小二!再来一坛!” 跑堂的小二苦着脸凑过来:“侯爷,您这都喝了七八坛了,再喝身子……” “少废话!”宋鹤鸣将一锭银子拍在桌上,溅起几滴残酒,“爷有的是钱!”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闪过。 许阿狸夺过小二手中的酒坛,裙摆扫过邻桌食客惊讶的目光,径直在宋鹤鸣对面落座。 她挑眉晃了晃酒坛:“怎么一个人闷头喝?来,我陪你一起!” 宋鹤鸣仰头灌下最后一口残酒,喉结滚动间,琥珀色的酒液顺着下颌滴在衣襟上。 他盯着许阿狸,突然仰头叹了一口气:“阿狸,你怎么来了?” “来陪你喝酒啊。”许阿狸仰起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她随意抹了把嘴角,银铃般的笑声混着酒香荡开:“还是这般大口喝酒,来的爽快!” 话音落尽,她余光悄悄瞥向宋鹤鸣,却只看到他垂落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浓重的阴影。 往日会带着笑意凝望她的目光消失不见,此刻他只是死死盯着手中酒杯,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那青瓷盏里盛着的不是酒,而是别的什么心爱之物。 邻桌食客的窃窃私语顺着酒气飘来,虽刻意压低声音,却还是刺得人耳膜生疼。 “那不是定远侯吗?听说昨日将军府大婚,他在侯府发了好大一场火……” “嘘,小点声!没看对面坐着许姑娘吗?她原本都要成了定远侯夫人了,谁能想到临门一脚……” “可不是!要我说啊,侯爷许是后悔了,那许阿狸怕是只能回戏班子唱戏喽。” “啧啧!” 议论声戛然而止,许阿狸猛然攥紧酒壶,她强撑着笑意看向宋鹤鸣,却见他又抓起酒坛,仰头灌下大半。 “鹤鸣,昨日我们亲事还没完,再挑个吉时吉日补办吧。” 许阿狸晃着酒盏,故意用漫不经心的语调开口,眼尾却藏着小心翼翼的期待。 “补办?”宋鹤鸣慢悠悠站起身,酒气上涌的脸涨得通红,红木凳子在青砖地上划出刺耳声响,“就是因为要娶你做平妻,知念才同我闹得这般决绝……” 许阿狸脸色骤变,手中酒盏砸在桌上:“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们和离难不成是我逼的?” 她扯着嘴角冷笑,“当初是你说她无趣,她如今成了将军夫人,难道你还惦记着她不成?” 宋鹤鸣踉跄半步扶住桌子,眼底一片猩红。 他沉默良久,喉结艰难地滚动:“阿狸,侯府早已亏空。之前给你买宅子、置首饰,家底已经……暂时实在拿不出补办婚礼的银子。” “怎么可能?!”许阿狸猛地起身:“堂堂定远侯府,连场婚事的银钱都没有吗?!用库房的东西抵也行,我只要一半聘礼,其余的走个过场还不行吗?” “知念和离时,带走了她全部嫁妆。”宋鹤鸣盯着满地狼藉,声音低得像从胸腔里挤出来,“库房如今……空空如也。” “她竟把钱全卷走了?!”许阿狸一脸不可置信。 “她拿的、是自己的嫁妆。”宋鹤鸣一边往门外走,一边说。 “嫁妆?谁知道她拿走的嫁妆里面有没有侯府的东西?!”许阿狸跟上去。 “住口!”宋鹤鸣突然暴喝,酒意上涌的脸庞青筋暴起,“知念不是那种人!” 他攥紧的拳头微微发抖,仿佛要将所有无力和愤怒都压进掌心。 “好,好!”许阿狸顿住脚,声音越发尖锐:“当初你说要风光娶我进门,原来都是哄人的空话!现在没有婚宴,没有排场,两手空空就想我嫁给你?” 第 109 章 放屁!什么将军夫人! 许阿狸说完,猛的背过身去。 街边传来糖画小贩的吆喝,甜腻的香气混着酒气,刺得宋鹤鸣太阳穴突突直跳。 记忆如潮水漫过他的心头。 他突然想起来,许阿狸醉眼朦胧地拍着他的肩膀,笑意张扬:“钱财名利都是过眼云烟,守着真心才能活得痛快!” 那时她束着简单的发带,与他穿梭在市井街巷,吃着铜板一串的烤羊肉,全不在乎旁人眼光。 他为此倾心,赞她洒脱不羁,像一阵抓不住的风,自由又热烈。 可此刻,眼前的许阿狸却截然不同。 她为沈知念带走嫁妆而愤怒,字字句句都在指责,她执着于补办婚事的排场,将颜面与虚荣看得比什么都重。 那个说“活着尽兴就好”的女子,不知何时被世俗的枷锁困住,变得陌生而尖锐。 “阿狸,”他酒气上涌,脚步虚浮,“你不是、不是最不屑那些虚荣…” “是,我说过最不屑那些虚头巴脑的规矩、虚荣!”她猛地转身,逼近宋鹤鸣,“可现在全城人都在看笑话!我若不风风光光嫁进侯府,以后怎么在南洲城立足?” 宋鹤鸣怔怔望着她。 沉默片刻,他喉结轻滚,声音压得更低:“阿狸,亲事早已定下礼数周全,哪有补办的道理?何况……成亲那日,原是你负气转身离去的。” 许阿狸瞳孔骤缩。 若宋鹤鸣不提这些倒也罢了,可如今说出来,字字句句都似在往她最痛的伤口上撒盐。 那日在侯府,宋老夫人冷着脸,话里话外都是对她戏子出身的轻视,明摆着给她下马威。 她挺直腰杆,巴巴地望向宋鹤鸣,盼着他能护着她,可他却只站在原地,沉默得像尊石像。 她负气转身离开时,脚步迟缓,每一步都在等他开口挽留。 可他不仅不留,还让她走。 宋鹤鸣浑然不觉许阿狸眼底翻涌的怒潮,自顾自喃喃道:“知念她现在虽然嫁进将军府,但是说不定有隐情。她从前事事都要同我商量,怎么会突然甘心嫁给裴淮年?说不定是碍于皇上赐婚,说不定是裴淮年拿权势逼她……” 又是沈知念。 字字句句皆是沈知念。 许阿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突然想起沈知念出嫁时,凤冠霞帔映得整座南洲城都失了颜色。 皇上亲封明慧县主,十里红妆从街头铺到巷尾,何等风光? 可自己呢? 宋鹤鸣嘴上说着有多喜欢她,到头来却只肯给个平妻名分;荣妃娘娘圣眷正隆,却连一个权贵身份都吝啬给予。 “宋鹤鸣!”她猛地扯住他的衣襟,“你若不娶我,这南洲城想娶我的人能从城东排到城西!” “我许阿狸,可不是非你不可!” 她甩下狠话,径直离开。 阳光斜斜切过她的衣角,将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与街边小贩的叫卖声缠绕在一起。 宋鹤鸣身形晃了晃,酒气熏得眼眶发红,恍惚间竟辨不清眼前人影。 长乐见状慌忙上前搀扶:“侯爷,咱们回府吧,一夜未归,老夫人该担心了。” “担心?”宋鹤鸣呢喃重复,又突然苦笑了一声,“如今只有老夫人…担心了…” 与知念成亲后,如若他因公夜不归宿,不论是酷暑还是寒冬,她总是会等着他回来。 她还因为担心而专门去戏班子寻他。 如今…… 宋鹤鸣心里突然涌起一阵不断翻涌的难受。 不。 他踉跄着扶住长乐的肩膀,指尖几乎要嵌进对方皮肉:“长乐,咱们、咱们去……将军府。” “侯爷,”长乐撑住他,下意识压低声音,“咱们,去将军府做什么?” “去找知念,”宋鹤鸣猛地抬头,眼神清明得骇人,酒意却仍在唇齿间翻涌,“你跟我一起,去把夫人找回来!” 他攥着长乐的手腕往前拽,脚步虚浮却执拗,“她那么心软的人,怎么可能真的舍得离开?一定是裴淮年……一定是他逼她的!” 长乐看着宋鹤鸣通红的眼眶,喉结动了动:“侯爷,夫人她已经是将军夫人了,您现在贸然过去,只怕……” “放屁!什么将军夫人!”宋鹤鸣酒劲上头,猛地甩开长乐的手,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我没休她,她就还是侯府的人!我不认这门亲事,它就不算数!”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失控的嘶哑,脚下一软,险些栽倒在地上。 长乐看着往日意气风发的主子如今这般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去牵马车。 …… 将军府。 沈知念抱着药包推开清名房门时,夏荷与秋霜正垂手立在床前,见她进来慌忙福身。 “大夫人去哪儿了?”沈知念将药包搁在妆奁上,目光扫过床上沉睡的清名。 夏荷低头回话:“回夫人,大夫人好像去前院小厨房了,她说昨日见将军神色不好,要亲自下厨炖些滋补汤羹。” 沈知念走到榻边,指尖轻轻探上清名的额头,热度果然又退了些。 正午阳光正烈。 漏进窗棂里,在床前形成一片斑驳光影。 沈知念替他掖好被角时,忽然瞥见领口下露出的淤青,不过都像是陈年旧伤。 她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药包系带:“我抓了三副药,你们过一会去煎了,需要煎半个时辰。” 吩咐完正要转身,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若清名醒了,立刻来寻我。” 出了房门,穿堂风卷起她鬓边碎发。 沈知念望着远处飘着炊烟的小厨房,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提着裙摆往前院走去。 廊下海棠开得正好,簌簌落花。 还未走近小厨房,拐角处传来陈管家略带迟疑的声音:“大夫人,昨日才办喜事,夫人尚未三朝回门,今日就把喜幡撤了,会不会太过于着急了。” 欧阳静婉身边的婆子端着步子上前,锦缎裙摆扫过满地海棠:“三朝回门也是回沈府,又不是沈家的人来将军府,这喜幡留着有何用?” 管家嗫喏没做声。 欧阳静婉指尖绕着绢帕,面上笑意不减:“将军人粗,有的事难免顾虑不到,昨日得罪了玲珑郡主,他心里正烦着。劳烦您,今日务必把这些都处理完。” 她顿了顿,刻意压低声音,“总不能让这喜气,坏了将军的前程。” 陈管家下意识转头,正巧瞥见沈知念立在海棠花影里。 第 110 章 解不开的心结 他喉头滚动,匆忙低下头不再言语。 欧阳静婉顺着管家的目光发现了沈知念,面上笑意瞬间放大:“知念,你怎么过来了?我正想着炖些安神汤给淮年回来后,昨日为了清名,他都没好好休息……” “我抓了药给送过去了,看你不在,特来寻你,想说说清名的情况,怕你担心。” 沈知念笑意温婉,目光却不经意扫过欧阳静婉身后堆叠的红绸喜幡。 那些本该高悬三日的吉庆装饰,此刻有部分已被卷成凌乱的团块,边角金线在日光下泛着冷光。 “哎,我也是看清名一直不醒,心里实在难受,所以才想出来走走,换换心情。” 欧阳静婉抬手轻拭眼角,声音也跟着带上哽咽。 “嫂嫂也不用太担心,我刚才看过清名了,他情况已经好多了。”沈知念温言安慰道。 “多亏了有你。”欧阳静婉亲昵地揽住她的胳膊:“知念,走吧,我们回去。” “都还愣着干什么,大夫人的话不管用吗,要等将军安排?!” 沈知念回头看了一眼,欧阳静婉带来的婆子已经招呼下人们开始撤了那些红绸喜幡。 她们刚回到前院,一个婆子匆匆走过来。 “夫人,三朝回门,将军的衣裳还没定,是选藏青还是水蓝,还请夫人示下,管事房今日就得备出来了。” 沈知念刚要开口询问细节。 欧阳静婉已侧身挡住她的视线:“别急,我一会儿过去定。” 她说完,转头看向沈知念,笑意温柔:“知念,你别怪嫂子管得多,昨日为了清名,你也累了,回房里休息吧,有什么事,我帮你处理就好了,你别费心了。” 沈知念依旧挂着笑,却没做声。 裴淮年现在不在府中。 她又是刚嫁进将军府第二日,对于裴淮年的日用喜好并不熟悉,欧阳静婉是裴淮年的嫂子,说不定更清楚一些。 见欧阳静婉跟着婆子往管事房走去,沈知念朝左侧厢房望了一眼。 清名还在沉睡。 想来药应该煎的差不多了。她没犹豫,转身往煎药房的方向走去。 廊下穿堂风卷起衣角,还未靠近,两个丫鬟压低的议论声便顺着风钻入耳中。 “我听说,当年大夫人跟咱们将军是郎才女貌的一对。谁承想北疆传来将军战死的谣言,大夫人守不住满门非议,才改嫁给了大爷。” 夏荷继续说:“将军这些年在北疆不回乡,大约也是因为这个缘由。” “啊?真的吗?!”秋霜语气惊讶:“怪不得将军拖到今年才娶妻,难不成也是因为一直放不下大夫人?” 夏荷挑眉叹口气:“难说,你没听大夫人带来的婆子说的,大爷去世后,将军在老家置了座三进宅子,安排了满院儿伺候的,连厨房掌勺的都是大夫人从前爱吃的苏帮厨子……” 话音未落,铜盆坠地的声响突兀传来,夏荷举着蒲扇僵在原地,与沈知念撞个正着。 “夫人……”夏荷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子。 沈知念神色如常,唇角勾起一抹浅笑:“药煮好了吗?” 秋霜忙不迭点头:“煮好了,煮好了!我这就去盛出来!” 她慌慌张张转身,瓷碗相碰发出细碎声响。 沈知念凑近药炉,深吸一口气,药香裹挟着苦涩钻入鼻腔,确实是文火慢煨足时辰的味道。 “走吧。”她整了整袖口,“给大夫人送过去,这药最忌凉。” 房间里,欧阳静婉已经从管事房回来,月白襦裙换作了茜色云锦,正对着铜镜戴耳饰,整个人看起来比昨日更添三分贵气。 “大夫人。”秋霜福了福身:“夫人给清名少爷送药来了。” 欧阳静婉转身时笑意盈盈,眼角细纹都浸着温柔:“知念,真是麻烦你,还亲自盯着煎药。等清名好了,定要好好谢你。” 沈知念得体地福了福身,寒暄几句便告辞。 当初师母跟她说过。 裴淮年除了不愿受那些人拉拢,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 他因有解不开的心结,无法与人成亲,也无法…… 难道他心中的结就是这个。 她摇了摇头。 既然是交易婚姻,那就是他的私事。 …… 日暮时分,天气转凉。 沈知念准备出门去一趟城南的布庄。 途经婚房前那棵老槐树时,她不经意一瞥,发现腐叶堆里赫然躺着泼洒的药汁,深褐色药渣黏在树根处。 熟悉的药香窜入鼻尖,正是今早她盯着熬煮、给清名调养身体的方子。 沈知念心头一沉,这药需得连服三日才有疗效,若没喝或是饮得太少,药效必然大打折扣,只怕又要重新费神煎熬。 恰在此时,夏荷从屋内转出,瞧见沈知念的瞬间,脚步僵在原地。 “药为何撒在这了?”沈知念目光扫过满地狼藉,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夏荷好半天才嗫嚅道:“大夫人说,这药经手的人太多太杂,说是不敢给清名少爷喝……” 沈知念抿唇。 暮色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与满地药渣融成一团晦涩的墨渍。 这药自药材到煎制,每一步都经她亲手操办。 为避嫌,她没让贴身丫鬟春喜插手,特意嘱托裴将军给欧阳静婉安排的丫鬟守着药炉煎的。 此刻,即便万千思绪在胸腔翻涌,沈知念面上依旧波澜不惊。 “既然大夫人说不妥,那就按她的意思办吧。” 话音落得干脆,她转身离去的脚步更是利落,连半分犹豫都不曾留给身后神色复杂的夏荷。 出了将军府的大门,主仆二人正要登上停在府外的马车。 “侯爷,侯爷!对面是夫人和春喜,在那儿!” 长乐踮着脚,雀跃的声音里带着终于盼到人的欣喜。 他们从晨光熹微等到晚霞漫天,在将军府门前吃了无数次闭门羹,此刻总算是等来了人。 宋鹤鸣抬头眯了眯眼,先是捕捉到春喜靛青色的丫鬟服,紧接着,那个令他牵念的身影映入眼帘。 沈知念月白色的裙裾被晚风掀起,清丽面容在霞光里晕染出柔和的轮廓。 他喉头滚动,脱口而出:“知念!” 第 111 章 你压根就不喜欢他! “知念,我终于等到你了。”宋鹤鸣三步并作两步奔来,面上还带着酒意未消的酡红。 他甫一近身,沈知念便被刺鼻的酒气裹住,下意识蹙起眉,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 宋鹤鸣望着她微抿的唇角,顿时意识到自己身上的酒臭恼人,也往后退了半步,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昨儿没回侯府,去春风楼喝了个通宵。今天一早我就往这儿赶,没来得及换衣裳。” 沈知念转头看向一侧,睫毛在眼下投出冷硬的阴影, “定远侯,你去哪作甚,都与我无关。我还有要事,恕不奉陪。” 话音未落,她转身便要登上马车。 “等等!”宋鹤鸣猛然上前欲揽住她的肩膀,宽大的衣袖带起一阵风,几乎要触到她的脸颊。 “宋鹤鸣,”沈知念动作倏然顿住,扬声问他:“你这是在作甚?” 她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字字透着寒芒。 宋鹤鸣醉眼神凝滞,只一瞬后,突然咧嘴一笑:“瞧我这记性,又熏着你了是不是?” 话音未落,他手指已搭上腰间玉带,扯得金扣哐当作响,“等我脱了这身衣裳,再同你说话!” 沈知念看着宋鹤鸣歪斜着扯开衣襟的模样,耳尖因羞恼泛起薄红。 “好了,不要再脱了!”她无奈转身:“这是将军府门前,不是勾栏瓦舍!” “那我不脱了,我离你远一点,总行了吧。”宋鹤鸣小声嘟囔,踉跄着扶住马车辕木往后推了一步。 “知念,昨日离开将军府,我是被长乐和长庚硬拽走的,其实、其实我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回来见你!长乐可以作证。” 话音刚落,躲在一旁的长乐瞬间僵住:“侯、侯爷…我、我……” 他嗫喏着,偏偏此时又对上春喜投来的目光,她杏眼圆睁,狠狠剜了他一眼。 长乐自知自家主子想把夫人找回去的想法是在痴人说梦,所以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沈知念盯着宋鹤鸣涨成绛紫色的脸,看着他发冠歪斜、衣袍半敞的醉态,眉间蹙出冷硬的弧度。 她突然意识到,现在同他讲道理无异于是对牛弹琴,索性冷声道。 “昨日的事都已过去,我只知道,你今日又在将军府门前对我不敬。” 她提高音量:“睁大眼看看,我现在是明慧县主,让开!” “我不让!”宋鹤鸣突然扑上前,死死攥住马车帷幔,喉间溢出压抑的哽咽。 “县主又如何?你明明才认识裴淮年月余,压根就不心仪他,为什么要嫁给他?!” “侯爷这话说得可就奇怪了!”春喜“嚯”地跨前半步,杏眼圆睁:“裴将军可是皇上钦点的镇国将军,南洲城哪个贵女不眼巴巴盼着做将军夫人?我家小姐能与裴将军结亲,那是……” “住口!”宋鹤鸣踉跄着又后退半步,努力控制住晃动的身形,“知念不是这种人!八年相伴,月下诗会、雨中执伞……那些誓言难道都是假的?!” 他死死揪住胸前衣襟,酒气混着颤抖的尾音:“知念,你看着我……你说句话啊!” 那些誓言难道都是假的?! 沈知念盯着他泛红的眼眶,脑中不断重复这句话。 过去八个月里,宋鹤鸣和许阿狸在南洲城招摇时,她在空寂的院子里攥着那个木匣子也曾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 当他决定给许阿狸置买宅院、扬言要纳平妻时,她对着铜镜中素白的面容也问过。 甚至当他指着她鼻尖说她是“无趣妇人”时,她咽下的每句质问里,都泡着这句滚烫的话。 可如今看他踉跄着追问,沈知念只觉得莫名好笑。 他给许阿狸一掷千金采买时,可曾想过当年送她的风筝?他在戏班彻夜不归时,可记得曾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早就想要问他了。 那些誓言难道都是假的? “宋鹤鸣,”她抬眼时眸光冷得像冰,“你说得对,过去种种皆如昨日种种。你既已将心许了别人,又何必在将军府门前演这出深情戏码?” 话音落地,宋鹤鸣突然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酒气喷在她鬓边。 “知念!你定是有苦衷的!是不是裴淮年逼你?你在将军府门前不敢说是吗?我们去城外的望湖亭,像以前那样……” 沈知念失去重心向后仰身,广袖扫落鬓边珠钗。 春喜眼疾手快扶住她,横臂挡在她身前:“侯爷!光天化日之下强拉我家小姐,传出去侯府还要不要颜面!” 旁边长乐左右为难,手足无措。 宋鹤鸣虽被春喜拦住,仍固执地探着身子,眼底布满血丝:“知念,你信我……” “侯爷醉了,还请自重!”沈知念冷声呵斥,不断试图挣脱他的钳制。 就在这时,将军府大门打开。 一个倩影踩着满地碎金款步而出,茜色云锦在夕阳下越发明艳。 “光天化日之下,是谁在将军府门前拉拉扯扯?” 沈知念抬头看过去,是欧阳静婉。 她趁宋鹤鸣转头分神之际,用力将胳膊扯回来,手腕传来一阵阵锐疼。 欧阳静婉站在门前,目光扫过宋鹤鸣扯开的衣襟,最后定格在沈知念刚刚被攥住的手腕上。 “知念,怎么是你啊,发生什么事了?” 沈知念借着暮色的遮掩,悄悄转了转发疼的手腕。 宋鹤鸣突然踉跄着向前,酒气混着黄昏的风扑面而来:“知念,你听我说,我们去望湖亭……” “这位是?”欧阳静婉挑眉打断,一副惊讶语气:“你莫不就是定远侯?咦,你们不是和离了吗,怎么还在这里拉拉扯扯?传出去,可不好听啊。” “不是,不是,我们……”宋鹤鸣摇头摆手,语气里都是排斥。 “不是?”欧阳静婉目光又落回沈知念身上:“不是和离,还是不是拉拉扯扯?” “嫂嫂,我同他确已和离,他今日喝醉了,当街撒泼罢了。”沈知念语气清浅,比暮色更凉。 “知念,我没喝多,我也没醉!你听我解释……”宋鹤鸣语气急切。 第 112 章 你难道就不恨吗? 欧阳静婉笑了笑:“没醉?小侯爷,您清醒着当街纠缠将军夫人,传出去恐怕会更难听。” 沈知念抿唇。 昨日那两桩事,她已经给将军府惹了麻烦,让好事之人看了笑话。 如果真如欧阳静婉所说,这事传出去,肯定又会引起流言蜚语。 “嫂嫂,莫管他了,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她说罢要走。 “知念。”欧阳静婉突然喊住她:“当下的事不解决,你拍拍屁股走了,他跟上去,你又该如何?还是这样拉拉扯扯吗?” 沈知念还没应声。 宋鹤鸣眼底血丝密布,恳求一样开口:“知念,我们好好说几句话,就几句话……” 对面街上,一辆描金嵌玉的马车缓缓停在路边,沉香木车帘被掀开。 宁阳王倚在窗边,拇指与食指转着两枚羊脂玉珠子。 “裴淮年出宫了吗?”他漫不经心地问向车旁侍卫。 “回王爷,还没有。宫里消息说,要到戌时才散。” “嗯,”宁阳王嗤笑一声,玉珠相撞发出清响:“新婚第二日就把新娘子晾在家里,在宫中一待待一天……” 他顿了顿,唇边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我这皇兄,还真是"勤勉"。” 说罢,他将珠子收入袖中:“走,本王倒要瞧瞧,能让裴淮年请旨娶进门的将军夫人,是何等风姿。” …… 沈知念一瞥见宁阳王的身影,立马福身行礼:“臣女沈知念拜见王爷。” 宋鹤鸣转头看过去,醉意立马消散大半,也屈膝躬身:“臣宋鹤鸣拜见宁阳王。” 欧阳静婉未曾见过宁阳王,但见二人架势,脸上挂上笑,也跟着行礼。 宁阳王目光在三人脸上流转片刻,忽而开口:“看你们在路边聊了好一会儿了,什么有趣的事,给本王也说说。” 他笑意不达眼底,手中玉珠相撞发出细碎声响。 沈知念垂眸避开宁阳王探究的目光,喉间泛起一阵苦涩,像是吞了枚带刺的青果。 她原以为与宋鹤鸣和离,再嫁裴淮年能摆脱沈府,得到一个自由自在的身份。 却不想麻烦如潮水般涌来。 如今和离再嫁这点事,麻烦了皇上,得罪了玲珑郡主不说,都闹到宁阳王面前了。 宁阳王手中玉珠相撞的清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沈知念突然想起一个月前围猎场上,他与裴淮年隔着猎火对视时,眼底翻涌的暗潮。 身为闲散宗室却突然返回南洲城,又与手握重兵的镇国将军针锋相对。 其中牵扯的朝堂暗流,便是沈知念也能窥得几分不对,在波诡云谲的朝堂里—— 说错一个字。 都可能将自己与裴淮年卷入深渊。 她望着宁阳王腰间明黄丝绦,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连呼吸都重了几分。 于是没做声,选择将所有言辞都咽回喉间。 在她沉默之际。 欧阳静婉却突然福身再拜:“回王爷,不过是些知念和定远侯的陈年旧事……” “哦?陈年旧事。”宁阳王忽然抬眸:“本王倒是许久没听过这么有意思的谈资了,定远侯,你说呢?” 他尾音上扬,却分明带着难以克制的严厉。 宋鹤鸣全身酒气骤然散尽,他喉结上下滚动半晌才挤出声音:“王爷,我只是有几句话想同知念说,所以才来将军府寻她……” “什么话?”宁阳王指尖慢条斯理地摩挲着玉佩螭纹,尾音拖得像缠在人颈间的丝线。 宋鹤鸣张了张嘴,忽觉喉间泛起铁锈味。 迟迟没再开口。 “怎么不说了,”宁阳王忽然轻笑:“我倒是好奇怪,你同人家将军夫人,有什么好说的?” 宋鹤鸣仍旧沉默。 “在围猎场那日,你不是硬气的很?如今怎么一句话都说不出口,是那八十军棍没打在你身上,让你忘了放肆的代价?还是你还想让旁人跟你一起受罚?” 宁阳王语调依旧漫不经心,可宋鹤鸣却像被兜头浇下冰水。 当年荣妃入宫前,曾与宁阳王有过一段短暂的情缘。 那时她尚是宋府未出阁的嫡女,在春日宴上与来京述职的宁阳王一见倾心。 谁知转年皇上大选宫妃,宋府为攀龙附凤,将她梳妆打扮送入宫中,偏偏被当今圣上选中,成了荣嫔。 两人便阴差阳错的错过了。 红墙高耸隔断了往日情分,宁阳王回了封地,荣妃则在深宫步步为营。 后来宋鹤鸣十三四岁时,一次偶然调皮,撞见宁阳王私下与荣妃见面…… 自那以后,宋鹤鸣见了宁阳王便莫名发怵。 “王爷,我、我突然想起府中还有急事,先行告退了!”宋鹤鸣话音未落,长乐已慌忙扶住他打晃的身形,两人跌跌撞撞往马车奔去。 宁阳王的目光越过车影,落在始终沉默的沈知念身上。 晚风掀起她鬓边碎发,显得巴掌小脸越发瓷白。 “沈知念……”他忽然开口。 “臣女在。”她垂眸应道,态度不卑不亢。 “昨日只备了新婚贺礼,倒忘了恭喜…你被赐封明慧县主了。”宁阳王笑意加深,眼底却泛着探究的冷光:“这县主的封号,倒是让你身份尊贵了许多……” “谢王爷挂心,臣女愧不敢当。”沈知念福身行礼。 宁阳王短促轻笑,忽然眯起眼:“我记得你的父亲,是沈晁将军?” “是。”她的声音细若蚊蚋。 沉默在暮色中蔓延,直到宁阳王突然上前半步:“你…难道就不恨吗?” 沈知念突然抬眸,有些怀疑是自己方才听错了。 宁阳王却并不等她回答,慢悠悠转身望向将军府大门:“啧,我回南洲城已一月有余了,还从未曾踏过这将军府的门槛。” 欧阳静婉立刻款步上前:“王爷若不嫌弃,今日便请进府用杯热茶?算算时辰,淮年也该从宫里回来了。” 她说罢,便侧身引路。 宁阳王瞥了她一眼,忽然轻笑:“也好,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今日就今日。” 沈知念望着两人消失在门内的背影,沉默没动。 对街一棵树后。 许阿狸藏在树影深处,眼底翻涌的嫉恨几乎要凝成实质。 第 113 章 你是将军夫人 春喜轻声问道:“夫人,宁阳王进府里了,咱们是回府,还是先去办事啊?” 沈知念看着将军府的金色匾额,她垂眸掩去眼底暗潮,闷沉回应:“回府吧。” 她到底是裴淮年的夫人,宁阳王身份尊贵,她于情于理都该回去陪着。 纵使这场婚事只是一场交易,再别人面前,她还是得端起当家主母的气度。 ...... 将军府内。 宁阳王踏着青石板漫不经心地走着,忽然驻足,目光扫过空荡荡地回廊:“整座将军府瞧不见半分喜事痕迹,这是为何?” 欧阳静婉垂眸敛去眼底慌乱,绞着帕子轻声解释:“昨日玲珑郡主闹了脾气,淮……裴将军怕再惹了不痛快,便命人撤了这些。” “裴将军的主意?”宁阳王语气带着一丝惊诧。 欧阳静婉忙不迭点头:“正是。” 宁阳王意味深长的回头看了沈知念一眼,接着短促的轻笑一声。 他踱步至花树下,骨节分明的手指抚过海棠花瓣,檀木手串不断与花枝相触。 “本王虽未亲临婚宴,却也听说了些趣事。明慧县主这将军夫人的位子,可真是坐得烫手啊。” 他语气悠悠,眼神也带着难以捉摸的兴味。 沈知念站在他三米开外。 她与宁阳王素无往来,可对方话里话外,明显别有深意。 “回王爷。”她福身行礼,“知念与裴将军的婚事乃陛下钦赐。若有人对此不满,大可以递折子谏言。可若妄图在府中滋事……” 她抬眸直视宁阳王,表情淡漠:“那便是在质疑陛下圣裁,等同于忤逆天威。” “好一个忤逆天威,”宁阳王指尖摩挲着海棠花瓣,忽然抬眸看她,笑意不达眼底,“你倒是说的十分有理。” 一阵风吹过,海棠枝头簌簌落英。 欧阳静婉一边上前,一边说:“宁阳王,天色渐晚,去屋里用盏茶吧?” 她只顾说话,没意识到已经走到宁阳王近前。 话音未落,侍卫腰间佩刀“锵”地出鞘半寸,刀锋映着残阳晃得人眼晕。 “退后!” 侍卫沉声喝止,刀背横在她胸前,惊得她踉跄着向后跌,沈知念眼疾手快扶住她,温声道:“嫂嫂,当心。” 就在这紧张时刻,院外骤然响起急骤的马蹄声。 裴淮年翻身下马,大步踏入庭院时带起一阵劲风。 他衣襟微敞,额角还凝着薄汗,显然是一路疾驰归来。 “淮年,你回来了!”欧阳静婉惊呼一声。 裴淮年没看她,目光扫过沈知念的脸,眸色微沉,旋即上前抱拳行礼,声如洪钟。 “王爷驾临,有失远迎。屋里备了新茶,请移驾一叙。” 沈知念望着裴淮年那道熟悉身影,悬在嗓子眼的心轰然落地,紧绷的肩膀也跟着松懈下来。 裴淮年转身走了两步,却又突然驻足,手越过亦步亦趋跟着的欧阳静婉,朝沈知念伸去:“知念,你是将军夫人,”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理应同我一起,招待王爷。” 欧阳静婉跟在身后的脚步猛地顿住。 宁阳王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幕,率先迈开步子向前走了。 正厅。 宁阳王大剌剌坐至上座,语气悠悠:“裴将军,我听闻玲珑郡主今早哭着去了皇后宫中,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 他忽然抬眼,笑意不达眼底,“听闻你将军府昨日往恒裕王府送了些东西?” 裴淮年端起茶盏轻抿,青瓷映得他眉眼冷峻如霜:“巧了,本将今日在宫中,正撞见皇后娘娘训诫郡主。许是受了斥责,才落下这副委屈模样。” 他顿了顿,又说:“与我送给恒裕王府的东西,怕是没有干系。” 沈知念垂眸攥紧裙角。 八百里加急昨日才出发,恒裕王府断无今日便得讯的道理。 裴淮年这话,分明是说他把昨日玲珑郡主在将军府发生的事递到了御前。 那皇上一定是斥责了皇后,皇后才一大早就把玲珑郡主叫去宫中教训。 等恒裕王府收到箱子,怕是还有一番“血雨腥风”。 “裴将军,过刚易折。”宁阳王忽然冷笑,袖中玉珠碰撞出清脆声响,“做事留三分余地,方是长久之道。” 裴淮年几乎瞬间开口,声音不高却极沉:“王爷说的,本将听不懂,我只知道,有些底线,半步也容不得退让。” “堂堂镇国将军,竟然为了一点小事与皇室宗亲置气,不知道你这么多年在北疆的仗是怎么打的?”宁阳王眼神戏谑,扫过裴淮年泛着冷光的玄铁护腕。 “我凭借的是北疆十万将士的性命,和陛下交付的万里山河。”裴淮年喉结滚动,气息有些不稳:“何况,这绝对不是一件小事。” 沈知念拢在袖子里的手有些微微发抖,厅中空气仿佛凝成实质,推不开驱不散。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侍卫通传:“将军,玲珑郡主在府外求见,她情绪看着十分激动……” “不见!”裴淮年回的干脆。 宁阳王慢条斯理地转动起珠子,声音裹着冰碴:“玲珑郡主是皇亲国戚,裴将军确定不打算网开一面?” “定远侯违反皇家围猎的规矩,王爷力保他性命,难道是因为他是皇亲国戚?”裴淮年冷嗤一声,“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此乃两码事。”宁阳王的袖袍扫过案几,茶盏剧烈摇晃,“裴将军莫要混淆视听……” “那王爷又怎知,我今日的决断,不是为了大晟江山永固?” 裴淮年说完,与定远侯沉默对视。 两人之间像是有火花和闪电。 沈知念垂首立在屏风旁,喉间发紧。 他们你来我往的交锋里,看着像是在说玲珑郡主的事,但是玲珑郡主的名字又像是一个幌子。 她硬着头皮福身:“王爷,我与玲珑郡主之间许是有些误会,她此刻正在气头,不如容我……” “知念,你不必去见。”裴淮年忽然开口。他转过身,眸光扫过她,语气接着就软了几分。 “她既然是来找我的,便由我处置。这几日你操劳太多,先回房歇着。” 第 114 章 莫要连自己都骗了 沈知念张了张嘴,最终将话咽回肚里,又福身行李后,转身回了自己院里。 宁阳王指间的珠子突然停住,忽然抬眼:“裴淮年,我听闻你已向陛下请旨……” “你确定要查?即便查得万劫不复也不回头?” 裴淮年目光涣散盯着某处,喉结重重滚动。 良久,他从齿间逼出个重重的“嗯”字,声线沙哑如磨砂:“不查,这颗心便永远困在那日北疆的血雨风沙里。” “这么说,你是铁了心要撞南墙了?”宁阳王忽然笑起来,珠子在掌心转出清脆的圈,“也罢——” 他拂袖起身,“那我不劝了,我走了,顺便把外面的玲珑郡主一并带走。” 刚踏出门槛,他忽又驻足,回头时眼角噙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对了,你家管家倒是实诚,说院里的红绸喜幡全是你下令撤的。” 他指尖轻轻敲击着门框,慢悠悠添上一句。 “骗骗外人就算了,莫要连自己都骗了。” …… 沈知念斜倚着梨花木桌,指尖无意识划过冰凉的桌面。 方才路过时,她和春喜又去瞧了清名,那孩子总算醒了,却只蔫蔫地蜷在被褥里,小脸苍白得像窗纸上的月光。 “小姐,你怎么了?”春喜瞧着她怔忡的模样,伸手探了探她额头,“我瞧你今日总在发呆,莫不是没休息好,染了风寒?” “我没事。”沈知念推开她的手,轻轻摇头,目光又落向窗外那株老槐树。 春喜咬着唇,忽然凑近她耳边,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小姐,清名烧得人事不省,大夫人不给他治病,反倒坐了两天两夜的马车赶来南洲城找裴将军,还偏偏挑新婚那日。她就不担心孩子路上有个闪失?” “莫要胡说。”沈知念压着声音,“天下哪有不疼孩子的母亲……许是她……” 话到嘴边却没了下文。 沈知念昨日见到清名时,就有这个疑虑,如今春喜一提,就又泛上心头。 高热惊厥需病程积累,而退热之法并非无药可医,也不是甚么高明的方子。 反倒是两日两夜的马车颠簸,是对高热中清名最大的损耗。 欧阳静婉多半在孩子发热之初就决意启程,或者中途烧起来,她也没想过停下去给清名治病。 可清名毕竟是欧阳静婉的亲骨肉,也许这是她权衡过,选得最好一条的路了。 沈知念眉心微蹙,不愿深想其中关窍。 与欧阳静婉寥寥数面,若以最坏的心思揣度她,未免有失厚道。 现在虽然所有人都道她是将军夫人,唯有她清楚这身份的虚浮和无谓。 清名是裴淮年亲大哥的遗孤,无论从亲情还是宗法,他在新婚当日优先照料孩子都无可厚非。 这场交易婚姻里。 她不仅如愿得到一个保护自己的名分,还意外得到了明慧县主的封号,原就不该奢求更多。 春喜没察觉她眼底的涩意,仍絮絮叨叨:“好,且不说清名病还没好利索,大夫人就急着管起府中事务,不知情的还以为她才是当家主母呢。” “日常琐事插手的紧要,今天小侯爷在门口纠缠您的时候,她可没有要帮您出头的样子。” “春喜,”沈知念按住她的手,目光扫过窗外晃动的竹影,“这里是将军府。” 春喜悻悻闭了嘴。 沈知念何尝看不出欧阳静婉的意图。 借照看孩子插手内宅,用亲眷身份试探边界,可只要欧阳静婉不存害人之心,她宁愿装糊涂。 中馈之权对她本就如浮云。 若裴淮年心中真有欧阳静婉的位置,待她离开将军府的时机成熟,成全他们也无妨。 因此对那些越界的举动,她只作看不见。 就像此刻飘进窗的海棠香,明知是风卷残红,也只当是寻常春色。 只要面上维持着相安无事的体面,她不愿在这将军府的宅院里,再添新的波澜。 “夫人,你就是心太软,在侯府时便总替人着想,要是当初小侯爷……”春喜话音陡然顿住,手里的绣绷“啪”地掉在地上。 她扑到窗边,把窗户完全打开:“夫人快看!大夫人和将军在海棠树下呢!” 沈知念转头瞥了一眼。 只见裴淮年负手立在花影里,玄色袍子被风掀起一角,半边脸隐在阴影中,衬得眉骨愈发冷硬。 欧阳静婉攥着帕子仰头看着他,发间银簪在月色下晃出细碎的光。 因为距离尚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 “府里的红绸,是你要求撤下来的?”裴淮年沉声问道。 “是我。”欧阳静婉抬手将鬓边碎发别到耳后,语气出人意料地平静:“不过,知念也是知情的,她并未反对。” 裴淮年眉峰狠狠一蹙:“明日便是三朝回门,府里却连半幅喜幡都不见,让外人怎么看?” “是知念同你告状了吗?”欧阳静婉转过身直面裴淮年投来的冷冽目光,“淮年,不是我想撤……” 她语气带上哽咽:“清名是你大哥唯一的儿子,他病成那样,我连夜赶来。进府时看见满院红绸,只觉得刺目,你们亲事已经办了,我想着那些红绸喜幡,也就可以取了……” 欧阳静婉说完,偷偷用余光观察裴淮年的反应。 “大嫂,你擅作主张也就罢了,还把知念牵扯进来!” 裴淮年语气更厉,负在身后的双手缓缓收紧,声音也像是北疆的寒风般冷硬。 “清名是大哥的血脉,可他终究是你和兄长的儿子。但知念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护她周全是我分内之事,只能等安顿好了她,再腾出心力照看清名。” 欧阳静婉眼中泛起一层水光,声音发颤:“所以在你心里,沈知念比清名更重要?” “清名是大哥血脉,自然重要。”裴淮年眉头紧皱,语气却没有半分松动,“但将军府内宅诸事本该由知念掌管。等清名身子彻底康复,我会派人护送你们回老家。” 他转身不再看她,“往后府中各项事务,还请大嫂莫要再插手。” 欧阳静婉一怔。 第 115 章 将军像是在点兵 欧阳静婉的目光落在裴淮年冷硬如刀削的下颌线上,眼尾瞬间泛起楚楚动人的绯红。 她仰头望着他,语气满是委屈:“淮年,你是在怪大嫂在你新婚之夜,带着重病的清名来打扰你吗?” “与清名无关。”裴淮年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见他不为所动,欧阳静婉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半步,又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怯生生地退了回去。 “其实我也犹豫再三,就怕撤了喜绸红幡,会坏了妹妹的体面。可今日在将军府外…”她忽地咬住下唇,睫毛上凝起晶莹的水光,“宋小侯爷死死拉着妹妹的手不肯放,我想上前帮忙,又怕贸然插手惹妹妹不高兴……” “宋鹤鸣今日又来了?”裴淮年眉头微蹙。 欧阳静婉轻轻点头:“是,他还说要约妹妹去城外的望湖亭。淮年,自从你大哥前年过世,留下我和清名孤儿寡母,在清名心里,你既是他的叔叔,也是半个父亲啊。” 说着,她不着痕迹地又靠近了些,“体面这东西,向来是相互的。你常年驻守北疆,一回来就被赐婚,这沈姑娘又刚和离,我还听到些她和定远侯的风言风语…大嫂也是实在放心不下啊。” 裴淮年的眉头拧成了死结,整个人仿佛被钉在原地,反复咀嚼着方才的话。 宋鹤鸣居然又来找知念了? 明明才是新婚第二日,这人已经纠缠知念三回,他怎像附骨之疽般阴魂不散! 欧阳静婉望着他阴晴不定的神色,试探着开口:“淮年,你就算是娶妻,也应当跟我知会一声。毕竟我是过来人……” 裴淮年猛地回神,寒眸中泛起冷意:“这件事我自会处理。至于我的婚事,自然也应当是我自己做主。嫂嫂只管照顾好清名,莫要多管闲事。” 话音未落,他已大步离去。 虽然离得远,但是站在窗前的春喜还是被欧阳静婉骤然扫来的目光刺得脊背发凉。 她慌忙合上窗户,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沈知念跟前:“夫人!今日小侯爷在府外纠缠您的事,要不要告诉将军?大夫人当时的态度,瞧着让人不安心。” 沈知念抿唇捏住手中的茶盏,指尖微微收紧。 她刚才也在琢磨这事。 今日宋鹤鸣闹事,选在将军府门前不说,还偏偏惊动了宁阳王。 她是想自己解决的,可在外人看来,她现在已经是将军夫人的身份。 于情于理都该知会裴淮年一声。 正思忖间,门被叩响。 “是谁?”春喜问。 “我,裴淮年。”门外传来低沉的嗓音。 春喜连忙小跑着去开门。 沈知念站起身:“春喜,我这里没事了,你去休息吧。” 待春喜带上门离开,屋内只剩她和裴淮年二人。 沈知念抬眸,率先打破沉默:“裴将军,宁阳王走了吗?” “走了。”裴淮年闷声应道,声线平淡,表情却有些不自然,“只是……只是……” 沈知念的心瞬间悬起:“宁阳王是不是为难……” “没什么。”裴淮年打断她,目光略显局促,“只是我们既已成亲,你总叫我‘裴将军’,是不是太生疏了?” 这话让沈知念一愣,万没料到他纠结的竟是这个。 她沉默片刻,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称呼,表情也跟着越发窘迫不适。 裴淮年悄悄观察着她的神色,语气带了几分紧张:“当然,你若还不习惯,也不必急着改口……” 他突然清了清嗓子,破天荒扯出个僵硬的笑,“若实在想不出,叫"裴某"也行……总比"将军"听着像在点兵。” 沈知念被他逗笑,尴尬氛围也跟着一扫而空。 裴淮年看的愣了神,又在沈知念抬眸看向他之际,突然话锋一转。 “对了,今日院子里的红绸被撤,我已经详细询问过,大嫂说是因为清名身体不好,所以才撤了的,我已经安排管家连夜重新布置上,如若你觉得不妥,也可以再行安排。” 沈知念微微瞪大眼睛。 那么多绸缎喜幡,还有烫金的喜字,取下容易,重新布置却要耗费不少人力,一晚上绝对布置不完。 更何况,三朝回门后终究要撤下来。 沈知念语气轻柔:“既然取了,就别再安了,现在清名还没康复,大嫂心里紧张,也是人之常情。” 裴淮年垂眸看向她,烛火将她的侧脸镀上一层暖光,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小的阴影。 他喉结动了动。 沈知念突然仰头迎上他的目光,神色认真:“裴、裴…裴将军,我还有一事要告诉你,今日在将军府门前,定远侯喝多闹事,我与他产生了一些争执……” 她正犹豫如何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解释清楚。 “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你别怕,我自会去处理。” 裴淮年的眼神瞬间冷下来,像是覆上了层冰霜,又很快化作温柔:“过两日,我会抽空去趟定远侯府,彻彻底底地跟他说个明白。” 他微微俯身,与她目光平齐,“往后有任何事,你都不必自己担着。” 沈知念心里突然涌过一阵莫名的踏实感。 裴淮年不追问细节,毫无保留地选择相信她。 自从阿爹阿娘战死,在过去漫长岁月里,孤身一人的空寂总是如影随形。 就算是嫁给宋鹤鸣,她也时常有不安定的感觉。 而此刻,面对裴淮年时,她却莫名觉得胸腔里那个巨大的空洞在慢慢被填补。 也许是…… 因为他也是将军,也在北疆征战多年。 “对了,明日回门,我让人准备了一些奶奶会用到的东西,你要不要再确认一下?”裴淮年问道。 “管家今日已经让我确认过了。” 裴淮年淡淡嗯了一声,又闷声说道:“清名已经醒了,我已经给他们另安排了院子,大嫂说明日就搬离那间房。” 他顿了顿:“知念,清名的事谢谢你。” “不用谢,这也是我分内之事。”沈知念垂眸理了理袖口,又轻声补了句,“你……也别太劳累。” 两人陷入沉默中,唯有烛火摇曳的轻响。 第 116 章 做妾都是抬举! “那你,早点休息吧,我今日去书房睡。” 裴淮年说完,转身往外走。 木门在身后缓缓阖上,他唇角不自觉勾起一抹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笑,在廊下的月色里晕开。 …… 定远侯府。 宋鹤鸣脚步虚浮,任由长乐半拖半扶着穿过回廊,朝着院子里走去。 “侯爷当心台阶!”长乐话音未落,宋鹤鸣已踉跄着撞开院门,径直往沈知念曾住过的房间走去。 他跌坐在床榻上,目光死死钉在梳妆台上那个木匣子。 “鹤鸣!”宋老夫人匆匆赶来,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让她忍不住皱眉。 “这是去哪儿了?”她转头瞪着长乐。 “回老夫人,侯爷夜里在春风楼喝了一夜的酒……”长乐弯着腰回禀。 “又是跟那个戏子一起,今日一直在春风楼还是在戏班子?!” “不、不是。”长乐情绪紧张:“侯爷一早就去将军府了找、找……” “行了!”宋老夫人眉头紧皱。 她望着儿子失魂落魄的模样,眼底泛起疼惜与怒意:“鹤鸣!沈知念已经嫁人了!是她不识好歹抛下侯府,你还去找她是为何?” “如今攀附上裴淮年又如何?虽说她已经是县主,那玲珑郡主那个不肯善罢甘休的模样,有的是法子收拾她!” 宋鹤鸣恍若未闻,颤抖着打开木匣。 巴掌大的蝴蝶风筝静静躺在里面,竹篾边缘还缠着一截红绸。 那是新婚第一年的上元节,知念亲手扎上的,当时她低着头,发间茉莉香混着烟火气,笑着说要把愿望都系在风里。 “母亲,知念……”他摩挲着风筝,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无论在哪,她都会把日子过好的,就像这风筝……” 指尖抚过风筝骨架,他忽然轻笑出声,笑声里浸着化不开的苦涩,“即便跌落尘埃,也能在风里再飞一程。” 宋老夫人自然也知道。 沈知念父母蒙冤战死沙场后,她在沈府受尽冷眼,明明借着宋鹤鸣炽热的爱意,大可以为自己谋个尊贵体面的未来,可她从未利用这份感情去讨要半分。 即便被当家主母于氏刁难磋磨,她也咬着牙硬扛,从未低过头求饶。 瞧着柔柔弱弱,骨子里却比钢铁还硬。 她也是后来听说,沈知念父母沉冤昭雪的背后,也有沈知念的暗中作用。 在侯府的两年,沈知念把主母该尽的本分也做到了极致。 对内操持府中大小事务井井有条,对外待客温良贤淑、进退得宜,她挑不出半分错处,心里更是一万个满意。 可如今人都走了,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望着儿子失魂落魄的模样,宋老夫人满心恨铁不成钢,扬起拐杖想狠狠骂他一顿。 可触及宋鹤鸣泛红的眼眶,那满腔责备又化作了一声叹息, “行了,一个女人而已,南洲城多的是,我再给你找一个就是了,保管比沈知念强!”宋老夫人扬声说道。 宋鹤鸣苦笑摇头:“怎么会有人比她还好呢。” 他踉跄着起身,脚步虚浮地往床榻走去,衣摆扫过地面,像拖着条破碎的影子。 “许阿狸呢?你不是一心要娶她进门?”老夫人突然想起什么,眉头拧成个疙瘩,“她怎么连你喝成这样都不露面?” “阿狸……她要补办婚宴仪程。”宋鹤鸣的声音闷在被褥里,带着几分沙哑的疲惫。 “她一个戏子,事儿还不少!”老夫人顿时火冒三丈,“侯府肯让她做妾都是抬举,还能由着她这般拿捏?!” 屋内陷入死寂。 宋鹤鸣蜷缩在床角,背对着宋老夫人,不再说话。 良久,宋老夫人望着他的脊背,重重叹了口气,她转身出了门,吩咐长乐。 “去一趟戏班子,把那个戏子给我找来。” …… 长乐匆匆跨进春台戏班时,许阿狸正在台上唱戏。 她身段利落,头发束起,正唱到《玉娇梨》里的婉转段落。 “好!唱得真好!”台下一个穿着深蓝色锦袍的公子哥扬声叫好:“赏!” 小厮闻言,立刻捧着银锭子往台上抛,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 许阿狸眼波流转,含着三分春色盈盈福身谢幕。 长乐急忙追到后台:“许姑娘!老夫人说,让您今日务必去一趟侯府。” 铜镜映出许阿狸勾着胭脂的唇角:“回去告诉老夫人,我许阿狸还没嫁进侯府,没有道理巴巴凑上去看人家脸色。” 她尾音拖着戏腔里的婉转,忽然抓起一锭刚赏来的银子抛向空中,“况且……”银锭落回掌心,她对着镜中挑眉轻笑:“台前台后都是戏,谁拿捏谁,还不一定呢。” 长乐进退两难,攥着衣角踌躇半晌,最终只能垂头折返。 门帘落下的刹那,许阿狸对着铜镜勾起一抹轻蔑的笑。 宋鹤鸣早晨还冷着脸赶她走,这会儿吃了沈知念的闭门羹,就想回头找安慰了? 可惜,她早已有了新的目标。 正想着,宝娟抱着一个木匣子冲进后台:“阿狸姐!方才叫好的那位公子让人送了这个,说您唱得惊为天人,这是额外赏的!” 匣子打开,是一副精致的珍珠头面与翡翠镯子,许阿狸掩住眼底喜色。 她指尖抚过温润的玉镯,突然将匣子合上:“送回去,就说我不喜这些庸贵俗物,让他多来看戏便好。” 见宝娟要走,她又唤住对方,从梳妆台上扯下一支花,随意搁在匣子上:“去吧。” 铜镜里。 许阿狸仰起下颌,眼尾随着唇角弧度上挑,眉间尽是志得意满的锋芒。 她早打听到那个一掷千金的公子身份—— 定国公府的嫡次子赵承煜。 此人兄长醉心朝堂,他却偏爱逍遥度日,逗鸟听曲,常年在外游山玩水,此番突然回来南洲城,正是因着皇上赐婚,要与玲珑郡主相看。 几日前,班主闲谈时提起这位贵人,许阿狸便留了心。 今日同宋鹤鸣撕破脸后,她更是打定主意要另寻高枝。 比起早有正妻的宋鹤鸣,尚未娶妻、府中仅有两房小妾的赵承煜,显然是更诱人的选择。 若能让他像当初宋鹤鸣般为她痴狂,入主定国公府做二房的正头娘子…… 想到此处,她突然低笑一声,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花茎。 思绪也不由自主飘回今日见到玲珑郡主的时候…… 第 117 章 踩着你的遗憾 今日她从将军府离开时,心里蕴满了不甘。 “沈知念,沈知念,你到底使了什么手段……” 她咬牙低声喃喃,低着头疾步往前走,没注意前方,只听得“咚”的一声,整个人直直撞上了前方人影。 抬眼时,只见一个小厮横眉竖目地站在面前:“你怎么走路的,差点撞到我家公子!” 许阿狸越过他,看到他身后站着一个男子,此刻正专注打量摊位上的葫芦文玩。 “不好意思……”她回神正欲道歉,目光却猛地定在对方身上。 月白锦袍上暗绣着银丝云纹,腰间别着个雕工精巧的葫芦,旁边的玉佩上雕刻着一个“煜”字。 举手投足间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矜贵,尤其是那双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笑与不笑都含着三分漫不经心。 与班主描述的定国公府次子赵承煜,竟有几分相似。 “无妨,也没撞到。”赵承煜漫不经心地扫她一眼,目光又落回摊位上的葫芦,修长手指轻轻叩着腰间玉佩,“走吧,去戏园子听两曲。” “公子,咱们今日不是要去见玲珑郡主吗?”小厮急得直搓手。 “前面那不就是吗?”赵承煜眯起眼看向前方,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许阿狸顺着赵承煜的目光,看向长街尽头,玲珑郡主坐在八抬大轿经过,隔着纱帘,仍掩不住她浑身锦缎珠宝带来的的骄矜贵气。 赵承煜站在原处,看着玲珑郡主的仪仗过去,在随从们的寒暄声中,纱帘骤然掀起一角。 玲珑郡主目光轻飘飘掠过人群,像冬日的薄冰扫过湖面,转瞬又落下帘幕。 许阿狸对着铜镜抿了抿唇,将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镜中倒影眼波流转。 她记得分明。 赵承煜望着远去的轿辇,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葫芦,眼底那抹兴味索然的神色,恰似看腻了戏台老戏的看客。 戏之所以会看腻,不过是未遇着会翻云覆雨的角儿罢了。 “公子,咱们不用追上去吗?毕竟,今日出门就是……”小厮又问赵承煜。 “你没看那是去将军府的路吗,谁人不知,玲珑郡主对赐婚不满意,既如此,何必去触她的霉头,走吧,去听戏。” 赵承煜语气悠悠,漫不经心地调转方向。 许阿狸望着赵承煜的背影,目光越发流转,转瞬她目光一凛,疾步追向玲珑郡主的轿子。 “玲珑郡主!” 她甫一进前,婆子立刻抬手拦在轿前。 “你是谁,莫再向前,冲撞了郡主。” 许阿狸凑近婆子压低声音:“我是许阿狸,有要事向玲珑郡主相告,还望行个方便。” 一块银子悄然滑入对方袖中。 婆子掂量着分量,犹豫片刻转身走到轿帘前禀报。 八抬大轿骤然停稳,玲珑郡主声音从纱帘后传出来,带着意味分明的蔑视:“你是什么脏东西,也配跟我说话?” 许阿狸虽然心里愤懑,但还是强忍着情绪:“郡主,那日在将军府,是我帮你说话,说看到了沈知念绊你。” 玲珑嗤笑一声,咬牙切齿吐出二字:“掌嘴。” 话音未落,婆子已跨步上前,袖口带起一阵风,巴掌落下时“啪”声震耳,许阿狸踉跄着后退半步,耳畔嗡嗡作响。 可脸颊却连红痕都未现,方才塞的银子果然起了作用,只是这羞辱比皮肉伤更灼人。 “郡主为何打我?”她捂着脸,声音发颤。 “你也说了,我是郡主,”玲珑端着步子跨出轿子,流苏步摇晃得人眼晕,“打一个身份卑贱的戏子还需要理由吗?” 她唇角的不屑越发明显:“你倒是胆子大,我的轿子也敢拦,上次是定远侯护着你,这次,你打算怎么死?” 许阿狸喉间发紧,围猎场那日高悬的威压瞬间涌来,皇上冰冷的目光像利刃剜心。 她不自觉垂眸敛目。 冷汗顺着脊梁滑进衣领,许阿狸扬起一抹不自然的谄媚笑意:“郡主,我今日来找你,无意冒犯,是为了裴将军的事。” 玲珑转身的动作骤停,眸色也骤冷:“你跟定远侯都没扯清楚,跟裴将军能有什么事?” “郡主别误会,”许阿狸扑通跪在地上,额头几乎贴着沾泥的青石板,“我是觉得裴将军被沈知念蒙蔽才同她成了亲。” “蒙蔽?”玲珑郡主反问。 “对!”许阿狸顿了顿,“我之所以跟定远侯没成亲,就是因为沈知念在其中作祟!她三番五次从中挑拨,定远侯才表现的对她余情未了……” 话音未落,她偷瞄到玲珑脸色,忙抬高声调,“可沈知念再得宠也不过是个县主,哪比得上郡主您金枝玉叶?裴将军虽遵了皇命成婚,但想必也是被沈知念外表蒙蔽,皇上又不了解那女人的真面目,我想……” “继续说。”玲珑居高临下望着她,眉间终于舒展了几分。 许阿狸回神,指尖重重按在铜镜冰凉的边缘,望着镜中艳丽眉眼逐渐扭曲成狠厉的弧度。 若沈知念被裴淮年厌弃,即便顶着明慧县主的名头又如何? 她早就听闻过裴淮年在北疆处理敌人时的雷霆手段,只要他对沈知念失望了,向皇上谏言两句,那沈知念不仅会被休弃,封号顷刻间也会化为泡影。 想到此处,她突然笑出声。 若玲珑郡主如愿嫁给裴淮年——那赵承煜便没了赐婚束缚,定国公府的嫡次子…… 凭她的手段,定能让他拜倒在石榴裙下。 “宋鹤鸣,”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勾起唇角,“你既对我不理不睬,我便要你亲眼看着,我如何踩着你的遗憾,攀上更高的枝头!” …… 次日清晨,薄雾尚未散尽。 将军府所在的长街,早已被看热闹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 朱漆雕花的八抬大轿缓缓行过青石板路,裴淮年身着银灰色锦袍,骑马走在前头,藏不住的英武身姿引得百姓纷纷驻足。 沈知念坐在轿中,双手拢放在膝盖上,听着轿外不时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 “将军夫人三朝回门了,裴将军竟还陪着……” 第 118 章 杀头的死罪! 她轻叩轿壁唤来春喜,将一个匣子推过去:“把里头的银锞子和桂花糕分给沿途百姓。天气热,让他们莫要久候,早些回去吧。” 春喜应声而去,不多时,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便混着糕点甜香飘进轿中。 忽有清亮嗓音穿透人群:“将军夫人真是菩萨心肠,这点心可真香!” 紧接着,整条长街都响起潮水般的赞叹。 “那日我孩子重病,就是将军夫人通过济生堂的伙计给了救命钱!” “菩萨心肠啊!” 春喜分发糕点碎银的动作愈发利落,面上笑意盈盈:“我家夫人一贯心善。” 就在这时,一个灰布短打的男人从人缝里挤出来,粗粝手掌接过春喜递来的桂花糕,扯着嗓子喊道。 “将军夫人贤德无双!裴家军保境安民,将军府恩泽四方!” 他喊完便拼命往前挤,肩头重重撞在春喜身上,差点将她掀翻在地。 “莫要推搡!”春喜踉跄着扶住食盒,簪子都歪了几分。 男人抹了把汗,喉结滚动着抽鼻子:“我也是想见见活菩萨的尊容...既然不行,就算了。” 他又深深看了春喜一眼,转身隐入攒动的人头。 “裴将军镇守边疆,将军夫人安稳内宅,真是般配的一对啊!”人群中传来感慨。 裴淮年勒住缰绳,回头望向轿,他唇角微扬,眼底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 马匹悠悠向前。 拐过长街,又继续向前走过两条街。 忽见一抹灰影从街角冲出,欧阳静婉带来的婆子追上队伍尾巴的疾风,“英雄,英雄,家里出事了!” 疾风当即勒马,俯身听完几句耳语,立刻纵马奔到裴淮年跟前:“将军,大夫人来信,说清名又高烧了,此刻说胡话不止,情况凶险。” “何时发作的?”裴淮年猛地攥紧缰绳。 昨夜他分明见清名喝下药汤后安稳睡去,泛红的小脸都有了血色,怎会突然…… 婆子喘着粗气追到马前:“将军!大夫人哭得肝肠寸断,跪在清名少爷床前求祖宗保佑,您快回去看看吧!” 轿中传来窸窣响动,沈知念轻掀帘子,指尖还未触及门框。 婆子就抢在她开口前,扯着帕子哽咽道:“大夫人特意交代,已请了大夫坐镇,就不劳烦夫人跟着操心了。” 沈知念手顿在半空,瞬间明白了婆子的意思。 她正欲开口,却听裴淮年沉声道:“疾风,你先回去,探清状况即刻回报。” “将军使不得!”婆子突然扑到马前,手死死攥住马蹬,“清名少爷烧得直说‘要爹爹’,他小小年纪遭此大难,若……若有个万一,九泉之下的大爷……” 裴淮年脸色骤冷,墨色瞳孔中翻涌着焦灼与挣扎。 他转头望向轿中沈知念单薄的身影,喉结滚动着却说不出话。 沈知念对上他的目光,轻声道:“快回去看看吧。” “知念,我今日定会赶过去的!”裴淮年猛地扯动缰绳。 话音未落,马匹已疾驰而去。 …… 沈知念轻轻落下轿帘,耳畔仍回荡着裴淮年远去的马蹄声。 她垂眸望着轿子上的珠帘,心底竟如古井无波。 三朝回门的仪仗继续缓缓前行,不过五百米外,忽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叫骂。 “抓贼啊!别让他跑了!” 百姓们被冲撞的四散奔逃,仪仗队也跟着乱了阵脚。 “让开,都让开!”粗犷的吼声穿透喧嚣。 春喜刚要护着食盒避让,冷不防被个灰衣汉子撞得踉跄,簪子都飞了出去。 还未站稳,身后又涌来推搡的人流,她被挤得跌坐在地,糕点碎银也跟着满地。 轿子在剧烈颠簸中停下来,轿杆撞得发出闷响。 沈知念掀开帘子,一眼就看见百姓如惊弓之鸟四散逃开,春喜正从满地狼藉中爬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 “夫人,前面有人喊抓贼,侍卫们正在追!” 话音未落,又是一队人马赶来,玲珑郡主提着裙摆,风风火火的走在最前头。 当她瞥见沈知念的身影时,眼眸骤然眯起。 “人呢?”玲珑问道。 侍卫拽着个灰布短打的男子猛力一推,那人踉跄着栽倒在玲珑郡主跟前。 “回郡主,就是他!”侍卫佩刀指向男子,“方才就是他抢了东西就跑!” 玲珑逼近两步,居高临下伸出手:“东西呢,交出来!” “什么东西?小人根本不知郡主说的什么!”男子脑袋摇得如拨浪鼓,脖颈青筋暴起,可余光却鬼使神差地扫向春喜。 那一眼稍纵即逝。 “别给我装傻!”玲珑猛地踹向男子肩头:“敢偷本郡主的东西,活腻了?!” 沈知念垂眸轻揉太阳穴,终是淡淡开口:“春喜,起轿吧。” 这种是非之地,是非时候,趁早远离比较好。 雕花轿杆刚抬起半寸,突然被一声冷笑截断,玲珑郡主走到轿子前:“沈知念,你们这是要去哪?” 沈知念的太阳穴突然剧烈跳了一下,一种隐隐的不安自心底升起。 但她还是让轿夫落了轿子,走出来:“郡主,今日是我三朝回门,走此路正是要回沈府省亲,还请行个方便。” 玲珑扬起下巴:“你暂时走不了了,我的贵重物件丢了,在场的人都不能走,东西找到才能走。” “东西丢了,什么东西丢了?”沈知念问。 “太后赐给我的鎏金八宝玉佩!”玲珑一字一顿,“若有人偷了,就是杀头的死罪!” 沈知念瞥向蜷缩在地的灰衣男子,那人正用袖口遮挡着脸,喉结却在不停滚动。 “如此贵重之物,我确实未曾见过。”她抚了抚裙摆,语气不疾不徐,“况且这边大喊抓贼时,我们的仪仗还未到此。” “口说无凭!”玲珑朝身后侍卫摆了摆手,“给我搜!轿里轿外,一个角落都不许放过!” 春喜脸色骤变,三步抢上前张开双臂:“使不得!回门轿辇岂能容外男随意踏足?冲撞了吉兆,这责任谁担得起!” “不让搜?”玲珑突然拍手大笑,“我看你们是做贼心虚吧?我这就进宫去禀告太后娘娘,堂堂将军夫人竟然偷东西!” 沈知念按住春喜颤抖的肩膀,将她护在身后。 “可以搜。”她直视玲珑骤然亮起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第 119 章 把贱婢抓起来! “什么条件?”玲珑眉头轻挑,语气中带着一丝疑惑与不耐。 “谁来搜、搜什么,都得说个明白。至于搜什么位置,必须在我眼皮子底下进行。”沈知念字字清晰,掷地有声,“还有,若是搜不出,又当如何?” “不可能搜不到,我既然要搜,便有十足把握能找出东西。”玲珑翘起一侧唇角,眼神中满是笃定。 沈知念垂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收紧,内心如翻涌的波涛,面上却波澜不惊,平静得让人看不出一丝情绪。 这轿子,自出了将军府的门,直至她下轿,除了春喜进去过,再无旁人踏入。 “郡主还未回答,若是搜不到,该如何处置?”沈知念再次发问,语气中多了几分坚持。 玲珑眉头一蹙,眼中闪过一丝恼怒,语气愈发不耐:“沈知念,你少在这里啰唆,别耽误时间,给我搜!” “郡主!”沈知念踏前半步立在轿前,声如裂帛:“我身为忠臣之后、将军夫人,更是皇上钦赐的明慧县主!你这样大张旗鼓要搜我回门的轿子,硬把偷盗的罪名扣在我头上,难不成我连问句话的权利都没有?!” 她眉眼凝霜,眼底翻涌着寒潭般的冷意,字字句句裹着冰霜,连空气都泛起冷意。 明明还未开始搜查,玲珑却如此自信笃定,这样栽赃嫁祸的伎俩,还真是拙劣。 玲珑郡主仰起下巴:“好!若是搜不出,我当众给你赔罪!” 话音未落,早有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得了眼色,掀帘挤进轿内,粗重的喘息混着布料翻动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沈知念侧身退开,紧紧盯着轿帘缝隙里晃动的身影。 外面还有个丫鬟,连轿子上的流苏珠串都没放过,恨不得把整个轿子都拆成木块细细盘查。 春喜攥紧衣角,气得声音发颤:“夫人,她们这是……” 沈知念斜睨她一眼,微微摇头示意噤声。 不过半盏茶功夫,轿内锦垫歪斜、帷幔凌乱,鎏金雕花的轿壁蹭上污渍,哪里还有半分回门时的华贵气派? 那婆子悻悻退到玲珑跟前,垂手低语:“郡主,没找着。” “没找到?”玲珑眼尾吊得更高,“不可能!” 她甩开丫鬟,亲自掀帘钻进轿子,翻箱倒柜的声响里透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 可折腾半晌,除了散落的珠翠,依旧空空如也,她转头看向沈知念。 沈知念迎视她的目光,表情仍旧平静无波:“郡主,没搜到是吗?” 玲珑猛地转身,扑向被侍卫反剪双臂的粗布男人:“我的东西到底藏在哪儿?再不说,立刻割了你的舌头!” 男人喉头滚动,浑浊的眼珠不住瞟向春喜手中的食盒,突然扯着嗓子喊:“你就交出来吧!我这命都快没了——” 玲珑冷笑一声,手指直指春喜:“呵,怪不得刚才硬拦着不让搜轿子,竟然是同伙!来人,给我搜她的身!” 春喜一怔。 吓得连退两步:“我不认识他!不认识他!” “由不得你狡辩!”玲珑厉声喝道。 沈知念心尖猛地一沉。 轿子她能确保无人靠近,但春喜在轿外周旋,难免接触杂人。 念头未落,早有丫鬟扑上前夺过春喜手中食盒,哗啦倒出几块桂花糕,匣底赫然躺着块鎏金八宝玉佩,边角还沾着碎屑。 “郡主!找到了!”丫鬟高举玉佩,透亮的料子在日光下晃得人眼晕。 玲珑捏着玉佩端详了一瞬,就笃定说道:“正是太后亲赐的物件!竟敢偷了藏在食盒里?好大的胆子!” 春喜脸色煞白如纸,祈求目光看向沈知念:“夫人,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我、不认识他。” 玲珑郡主拎着玉佩金线,像拎着只脏老鼠般晃了晃,随即将沾着糕点渣的玉佩嫌弃地丢进丫鬟掌心。 就在这时,地上跪着的男人突然激动起来:“春喜,你怎能翻脸不认人?说好的好处呢!” 他唾沫星子飞溅,脖颈青筋暴起。 玲珑唇角勾着笑,转身逼近沈知念:“还狡辩!贱婢,这种开了光的东西是不能有第二个人碰的,你分明是想偷我的福泽!” 虽是跟春喜说话,但是目光却落在沈知念身上。 “给我把这贱婢抓起来!”玲珑玉袖一挥,两名侍卫立刻拔刀出鞘,铁钳般扣住春喜肩膀。 到了此刻,沈知念已经把整件事拼凑清楚,她顾不得其他,转身跨步挡在春喜身前:“郡主,仅凭一面之词、一枚赃物,就说是春喜偷的,甚至要定她生死,是不是过于草率?” “人赃俱获还不够?”玲珑踩着满地狼藉逼近,手指几乎戳到沈知念鼻尖,“你且说说,玉佩怎会平白无故出现在食盒里?难不成是自己长腿钻进去的?” “夫人救我!我真的没拿……”春喜哭得双肩颤抖,袖口被侍卫攥出褶皱,发间银簪摇摇欲坠。 沈知念盯着地上男人躲闪的眼神,声音冷如冰棱:“篮子是在她手里没错,但东西却未必是她放的。若是有人趁她不注意故意塞进去栽赃呢?” “一派胡言!”玲珑绕着她转了半圈:“这食盒是你回门用的,她又是你的贴身丫鬟,除了你们动过还有人能动?” 沈知念喉头发紧:“那郡主的意思是……我偷了玉佩?” “我可没指名道姓。”玲珑拖长语调,语气悠悠:“但这府里能靠近你轿子的,除了她,便是你沈知念。不是她偷的,那还能是谁,更何况,她的同伙都承认了……” 沈知念眼底的寒意几乎凝成冰碴。 玲珑一脸得意:“把这个贱婢给我带走,带回去好生审审,是不是有人指使她偷我的福泽!” 婆子得令,催着侍卫要把春喜带走,场面一时混乱起来。 沈知念突然抬手拔下鬓边一支翠簪,狠狠掷在青石板上! “啪”的一声。 簪子碎在地上,翡翠碎块溅得满地都是,响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都给我住手!”她踏前一步,目光如刀刮过玲珑郡主的脸,“我是皇上亲封的明慧县主,今日谁敢动我身边的人,便是藐视皇封、挑衅天威!” 第 120 章 过不了这关了… 十二岁前,她是养尊处优的将军千金。 阿爹阿娘将她捧在手心里,养在心尖尖上,养的她心性纯真,不知人间险恶。 十二岁生辰刚过,阿爹阿娘蒙冤战死,她从云端坠入泥潭,成了罪臣之女。 从南洲城的大牢到沈府柴房的冷灶,整整六年,她见过最腌臜的算计…… 有人往她药碗里掺砒霜,有人将她推入结冰的湖底,那些獠牙森森的面孔,至今仍在午夜梦回时撕咬她的神经。 直到十八岁那年,皇榜昭雪的金纸落下,才洗净满身污名。 对于那些恶意,她之所以不计较,不是她菩萨心肠,也不是她软弱可欺,而是她不在乎。 曾经见过了真正的深渊,如今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倒像是孩童过家家般可笑。 可春喜颤抖的哭喊声,却触到了她最柔软的逆鳞。 “沈知念,你是县主又如何,我可是郡主,我背后是恒裕王府!”玲珑扯着嗓子尖笑。 “郡主也知背后是恒裕王府。”沈知念抬眼,目光如利剑一般尖锐:“那更应该谨言慎行,别给恒裕王府抹黑。” 玲珑喉间的叫嚣戛然而止,脸色青白交错。 “还真是伶牙俐齿,不过,今日这丫鬟我要定了!若查无实据,自然会放她回来——不过在此之前,她得受些皮肉苦,长长记性!” 她说罢,转身甩袖上轿,轿帘重重落下,将沈知念的怒喝隔绝在外。 两个婆子如恶犬般扑上来,枯瘦的手指死死扣住她手腕。 沈知念挣扎间扯散了鬓发,只能眼睁睁看着春喜被侍卫架着远去。 春喜凄厉的哭喊穿透人群:“夫人救我!夫人——” 声音渐渐弱下去,沈知念只能眼睁睁看着春喜和那个男人一起被带走了。 “明慧县主,得罪了!在这件事查清之前,你不能离开我们的视线,我们这就送你回沈府。”两个婆子一左一右钳住沈知念双臂,不等她反抗,便将人搡进轿中。 轿帘落下的刹那,一股甜腻的香味扑面而来,沈知念瞳孔骤缩,这是迷魂散的味道! 她踉跄着去抓轿杆,指尖却在触及木梁时失去力气。 耳边传来侍卫甲胄相撞的声响,接着就失去了意识。 轿子外面,数十名侍卫早已将轿子围得水泄不通,刀锋在日光下泛着冷光。 轿夫双腿打颤,在长刀胁迫下重新抬起轿子,轿身颠簸着碾过满地狼藉,向前走了。 …… 街角阴影里,许阿狸斜倚着茶摊长凳,盯着远处骚动的人群,靴尖随着远处的吵嚷声,一下下叩击着地面。 当玲珑郡主的八抬大轿,以及被侍卫反剪双臂押着的春喜从面前经过时,许阿狸无声勾了勾唇角。 她慢悠悠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喟叹:“郡主,真是天上凤凰。” 玲珑转过头来,眼底浮起毫不掩饰的轻蔑,像是看着阴沟里的老鼠,随即漫不经心地拍了拍膝头的灰尘。 许阿狸脸上的笑意僵成寒冰。 下一秒“唰”地展开折扇,佯作毫不在意的收回目光。 但是心里却恨的很。 玲珑郡主能这般耀武扬威,狗眼看人低,不过是占着家世的便宜罢了…… 待她帮玲珑嫁入将军府,她就会亲自来谢她。 待喧嚣的队伍消失在街口,许阿狸收起折扇,她利落转身,下意识抬头,正对上茶楼二楼包厢的雕窗棱。 赵承煜负手立在窗户后,桃花眼似笑非笑地望着郡主远去的方向,腰间葫芦坠子随着动作轻轻摇晃。 不知是在看景,还是在看人。 许阿狸突然想起昨日那朵放在匣子上的花。 以赵承煜的性子,应该会觉得她十分不同吧。 许阿狸垂眸整了整衣裳,又随意扯了扯领口的束带,转身朝着茶楼里面大步而去。 她登上木质台阶,刚要往里走,就见包间木门“吱呀”推开,赵承煜从门里走出来。 她不退反进,故意将步伐放得急促。 两人擦肩的瞬间,她腰间的铜铃随着动作轻晃,撞出一串清脆声响。 赵承煜丝毫没注意到是她,袍角拂过栏杆便要下楼。 许阿狸眉头微蹙,在他踏上台阶前,转身快步走下两级台阶,抬头看着他:“赵公子!” 他闻声看过去,桃花眼掠过她时带着三分茫然:“你是?” “怎么又是你!”身后小厮跨前半步,一脸愤愤,“昨日在路上差点撞翻我家公子,今日怎么又来拦路?” “是我鲁莽了。”许阿狸脸上带着坦荡笑意,下巴微抬:“我是春台戏班的许阿狸,昨日收到您差人送的……” “哦……”赵承煜恍然颔首,指尖摩挲着腰间玉坠,“春台戏班……许姑娘那出《玉娇梨》,确实唱得有风骨。” 许阿狸双手负在身后,将松垮的发髻甩得更显随意:“阿狸八岁登台,唱戏是我最拿手的。不过,实不相瞒,我还学过骑射,甚至,南洲城哪家赌坊的骰子有蹊跷,哪家酒楼的厨子藏着前朝秘方,我都能说上一二。” “许姑娘倒是个妙人。”赵承煜挑眉时,腰间挂着的葫芦也跟着轻轻晃动。 许阿狸脸上飘过喜色,大胆问道:“不知赵公子今日,有空来春台戏班听戏吗?” “今日怕是不行,我约了人……”赵承煜目光幽幽,语气不紧不慢的回绝。 “无妨,公子人贵事也多,我自然是懂规矩的。”她抢在他话音未落前接口,一副英气无畏的模样:“若公子不嫌弃,改日我带您去城西嫣红院,那里新来了个波斯舞姬,波斯舞跳的甚好。” “好。”赵承煜笑笑,从她身边绕了过去。 许阿狸心情甚好,她慢悠悠从将军府门前经过,看见济生堂的陈伯正从马车上下来,拄着拐匆匆忙忙往府里面走。 她站在树影里,看着将军府牌匾上的烫金大字,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沈知念,这一劫你怕是过不去了……” 第 121 章 贱奴窑子 沈知念在混沌中悠悠转醒,入目便是沈府浮云居熟悉的木梁,窗外斜斜漏进的日光在地上投下狭长的光影。 根据日头估算,春喜被带走已近一个时辰。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外面忽然想起细碎的说话声,门外浮动着两个丫鬟的剪影。 “当真要守到日落?”其中一个声音带着几分忐忑,“若屋里的人执意要走,咱们根本拦不住啊。” “玲珑郡主的吩咐,谁敢违逆?”另一个声音压得极低,尾音也有些发颤,“你想尝尝杖刑滋味不成?” “可她毕竟是明慧县主,又是镇国大将军的夫人……”话音未落,便被另一人急促声音打断。 “夫人又如何?郡主要做的,哪有做不成的,她那贴身丫鬟已经亲口认了盗窃之罪了,”说话的丫鬟叹口气,“郡主盛怒之下,直接将人丢进了贱奴窑子,放话今日就要她的命!” 沈知念浑身血液瞬间凝固,指尖不受控地发颤。 春喜虽然爱哭,但是性子其实很坚韧,她既没有偷,不可能无端认罪。 可玲珑郡主那张带着冷笑的面容却在脑海中浮现。 她相信玲珑郡主能做出把春喜扔进贱奴窑子里的事,毕竟她向来视人命如草芥,动不动就要取人性命。 沈知念昨日才听说,玲珑命人将在成亲那日泼她一盆冷水的丫鬟杖毙了。 她快速起身下床,走到檀木衣橱前,从底下格子里翻出一把长剑和一把短刀。 指节攥得发白,她反手将短刀收起来,握着剑走到了门口。 “哐当!”鎏金铜锁在剑刃下发出刺耳响声,沈知念劈砍的力道震得虎口发麻。 门外传来丫鬟的惊叫,她却恍若未闻,猩红的眼底烧着两簇火焰。 劈完锁,她又走回去,抄起一把木椅,椅子裹挟着劲风撞向门板,木屑纷飞间,整扇门轰然倒地。 门口的侍卫冲过来要拦她,沈知念猛的挥剑在侍卫身前乱砍了几下。 “让开!” 剑尖抵住侍卫咽喉,沈知念周身腾起凛冽杀意,一双眸子比剑锋更冷:“今日谁若敢挡我救春喜,当心刀剑无眼!” 沈知念余光瞥见侍卫僵在原地,不再阻拦,当即旋身提剑疾行。 院子里凉亭里,于氏与沈紫燕正坐在竹椅上乘凉,团扇轻摇,茶香袅袅, 一旁小厮垂手候着,倒像是幅闲适的闺阁画卷。 今日是三朝回门的日子,原想把给祖母买的东西放下,好好陪她一会儿,看来当下是做不到了。 沈知念脸部停顿一瞬,继而提着剑疾步而来,冷冽目光扫过二人时,空气瞬间凝结成霜。 “你要干什么!”于氏眼神躲闪,慌乱起身,整个人如惊弓之鸟,臃肿的身形带翻檀木凳,发出刺耳的声响。 沈紫燕端茶的手也猛地一颤,琥珀色茶汤泼在月白襦裙上,晕开深色水痕。 两人神色紧张,像是生怕沾上这事一样。 看来这件事跟她们无关。 沈知念突然收了剑,转身吩咐小厮:“快去,把马车备好!” 她看向于氏,语气冷得能削出冰棱:“告诉祖母,我处理完春喜的事便回。” 话音未落,她便转身离开,只留下廊下于氏和沈紫燕神色怪异,却一个字也没说。 出了沈府的门,小厮已经备好了马车。 …… 将军府。 陈伯正在床前查看清名的情况,小小的身子斜靠在锦被上,小脸惨白如纸,唇色泛着不正常的青灰。 裴淮年剑眉紧蹙,眼底满是焦急:“陈伯!清名他情况怎么样了!” “哼!”陈伯仔细诊脉察看后,冷眼看向欧阳静婉:“胡闹!明知孩子刚经历过高热惊厥,身子虚得很,怎敢在未痊愈时用冷水冲澡?你这不是要害死他吗?!” 欧阳静婉瘫坐在一旁,泪水如断线的珠子,颤抖着用帕子捂住嘴,抽噎道:“是、是刘妈说孩子出了一身汗,洗一洗能舒服些,我一时糊涂才……” 她话音未落,目光下意识扫过一旁低头缩着的婆子。 陈伯再次扬声怒斥:“孩子是你亲生的,还是她的?即便是疏忽大意,作为母亲,你也不应当疏忽到这般境地!” “我……”欧阳静婉说着,又泣不成声。 裴淮年周身寒意四溢,冷冷看向刘妈,声如寒铁。 “你自己大汗淋漓时,可敢用冷水浇身?若是清名有个闪失,你拿什么赔?” 刘妈双腿一软,“扑通”跪地,牙齿打颤:“将、将军,老奴知错,老奴只是想着……” “莫怪刘妈,都是我,是我……”欧阳静婉突然哭着扑向床边:“清名,清名,你醒醒,看看娘亲啊,你这么小,要是出了事,我对不起你爹啊……” 她涕泪横流的脸转向裴淮年,发髻散下的碎发黏在汗湿的脸颊:“淮年,我就这一个儿子啊,如果他出了事,我也不活了……” 陈伯冷眼扫过哭嚎的欧阳静婉,将写好的药方拍给田七:“速回济生堂抓药,拿最好的品质,迟一刻孩子就多一分凶险!” 待田七小跑着离开,他从药箱里取出银针,指尖稳如磐石,在清名头顶百会穴、腕间内关穴依次刺入。 银针刺入时,孩子苍白的眼皮微微颤动,他才沉声道:“眼下只能施针吊住心脉,能不能挺过这关,全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他顿了顿,用银针尾端拨开孩子微蜷的手指:“药煎好后用热汤焐身子,若是对亲人还有留恋,自会慢慢回暖,若是没留恋……” 陈伯突然止住话头。 “如何?”欧阳静婉眼睛瞪大。 “若今晚亥时还不退热,便是大罗金仙也无力回天。”陈伯冷声说完, 欧阳静婉猛地抬头,瞳孔因恐惧而放大,泪水却在瞬间凝住,只死死盯着床上孩子泛青的嘴唇,连呼吸都跟着揪紧。 “不可能!不可能,怎么可能有这么严重呢,昨日他明明醒了,还吃了粥,怎么会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呢?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会这样……” 她瘫坐在地,指尖揪着裙摆绞出褶皱,目光死死钉在床榻上,清名此刻连呼吸都微弱得像只孱弱的小猫。 第 122 章 这位小娘子… 陈伯拄着拐杖往门外走,竹杖敲在青砖上的声响透着不耐:“若嫌我医术不济,大可以另请高明。” 裴淮年几步追上去:“陈伯,清名他……难道只能等了吗?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陈伯冷哼一声:“我刚才该说的都说了,那孩子生死就看造化了,他的娘都不着急,你急有什么用?” 他突然想起什么,又问道:“今日不是知念三朝回门的日子吗,你让她一个人回去的?那沈府,指不定又怎么编排她。” “清名的病症事发突然,我回来的着急,方才已让疾风先去沈府了。” 裴淮年喉结滚动,指节捏得泛白,“待清名好转,我即刻就去找她。” 他望着陈伯斑白的背影,忽然放低声音,那是沙场上将领少有的艰涩:“陈伯……我大哥就留下这一根独苗……” 夜风穿堂而过,吹得院中竹林轻沙沙作响。 陈伯又扭头看了一眼房间方向,有些于心不忍地叹口气:“行了,你也别想太多,等田七回来,用上温热的药汤,孩子只要退了烧……就没事了。” 陈伯默不作声点燃烟袋,青灰色的烟雾在暮色里打着旋。 刚抽了半袋烟的功夫,田七就拎着几包药材小跑进来,药香混着风里的尘土味。 “师傅!”田七喘着气,额角还挂着汗珠,“我回来路上撞见沈姑娘了!她正要登上一辆马车……” “你说我的夫人,沈知念?”裴淮年皱眉问道。 田七挠了挠头,憨直的脸上有些讪讪:“对、对,是将军夫人,不是沈姑娘,看我这嘴……” “我是说,你看见她上马车?在哪看见的?身边有没有其他人?” 她明明是坐轿子回去的,而且,这个时辰,早就应该到了沈府了,不可能还在路上。 裴淮年脑海里瞬间闪过宋鹤鸣醉意朦胧,却死死抓住沈知念手腕的画面。 手也跟着不自觉握成拳。 “就在沈府门口,我看得真切,夫人是一个人上的车,马车篷布是青竹纹的,瞧着像沈府的规制……” 陈伯将烟袋在鞋底磕了磕,火星溅落在青石板上:“药我来煎,你赶紧去沈府。” 他掀帘进屋前忽然回头,苍老的眼底掠过一丝笃定,“放心,这孩子命硬,死不了。” 裴淮年紧绷的肩线骤然松垮,抬脚走进房间,给床上的清名掖了掖被角,转身对着小厮吩咐道。 “我去沈府找夫人了,若是这里有事,立马去找我。” 小厮还没应声,欧阳静婉就不可置信的看向裴淮年。 “淮年,清名还没醒,你就要走了吗?清名他万一,万一,我该怎么办啊,你大哥在泉下有知,他,他……” 她说着又要继续哭。 陈伯冷不防将药包砸在她膝头:“有功夫哭,不如就快点去把药煮了,早一点用上,孩子恢复的希望也就大一些,把药煮了,之后去灶房看着药罐,水开后三沸就得关火,少一步这药就废了!” 药包散出的苦参气味呛得欧阳静婉打了个喷嚏,她张了张嘴,哭腔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不知道该继续哭,还是该遵从陈伯吩咐去熬药。 一旁的婆子见状,忙不迭上前捞起药包,佝偻着背赔笑道:“大夫人金贵身子,哪能沾这些苦差事?老奴这就去灶房盯着,保准把药煎得妥妥当当!” 话音未落,已攥着药包疾步退出门外,动作透着几分藏不住的仓皇。 裴淮年眼底覆着层寒冰,语气冷得像腊月里的北风:“大嫂,知念今日三朝回门,我若不去沈府,她定要被人戳着脊梁骨说闲话。”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刮过欧阳静婉煞白的脸,“你若真担心清名,就安分守着熬药。” 日光映着他冷硬的侧脸,最后一句轻飘飘落下,却带着千钧力道:“清名若有半分差池,你与我裴家……便再无瓜葛。” 欧阳静婉喉间猛地一哽。 她望着裴淮年转身离去的背影,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沈知念不过是回个门,看的竟比亲侄子的性命还重要吗?! 可到了嘴边的质问,最终只化作指甲掐进掌心的钝痛,眼睁睁看着裴淮年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门口。 …… 沈知念到了贱奴窑子所在的街巷,掀开青竹纹车帘的瞬间,劣质胭脂混着污水的酸腐气就扑面而来。 窄巷两侧的木门打开,涂着猩红口脂的女人倚在门框上,鬓边廉价的绒花随着扭摆的腰肢乱颤。 这里就是贱奴窑子所在的巷子,除了有窑子,还是底层黑市,巷子深处飘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几个裹着头巾的男人正蹲在墙根下交割着什么。 只要是被卖进贱奴窑子里的人,就永远也出不了这条街了,吃喝拉撒,都在这里解决。 若是活不起的人家,即便是卖女儿,稍微有点良心都不会卖到贱奴窑来。 沈知念攥着剑柄踏下马车,她气质本就清雅,今日回门又专门穿了一套云锦织的粉蓝色襦裙,云纹广袖上缀满了珍珠。 这副与这个巷子格格不入的华贵模样,顿时引来无数目光,有泼皮无赖的觊觎,有老鸨子的打量,更多的是周围揽客的女人们传来的麻木窥视。 她顾不得理会这些目光,提着剑就要往里走。 “哎、哎,这位小娘子!”一个抹着厚粉的老鸨扭着水桶腰拦在门前,金镶玉的簪子在乱发里晃悠。 “咱们这儿只接爷们儿,您要是想寻乐子,隔壁倚翠楼的小倌儿那才叫水灵……” “我今日是来寻人的。”沈知念话音刚落,老鸨便眯起眼睛,像打量货物般将她从头看到脚:“找男人?” 猩红指甲隔空朝她素色裙裾勾了勾,“您这身打扮,男人就算是寻花问柳,也不会踏进这‘贱奴窑’半步吧?” 沈知念抬眸望去,雕梁画栋的楼阁层层叠叠,人声与丝竹声搅成一片混沌。 这座号称南洲城最放荡的销金窟,三层主楼环着回廊,暗巷里还藏着数不清的偏院,要在这迷宫一般的地方寻到今日刚被送来的春喜…… 靠她自己怕是天黑也找不到。 想到此处,她指尖微微发颤,抬手褪下腕间翡翠镯子,往老鸨掌心一按:“不是,我找个姑娘,梳双髻的南方口音,应当是今日被送来的,至多一个时辰之前。” 第 123 章 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老鸨目光再次扫过沈知念,最终黏在那支镯子上:“窑子里梳双髻的水灵姑娘成百上千,每日新进的都能凑两桌麻将。” 她把镯子戴在手腕上,抬头看向沈知念:“你要找的是胖丫头还是瘦条子?高个还是矮个?” “她叫春喜,”沈知念回道:“身形与我相仿,个字比我略矮一些,笑起来有酒窝。” 她一边说,一边又从头上摘下一支金钗递过去:“找到人,这些都是你的。” 老鸨脸上立马堆上笑:“您早说啊,我这就带贵人去找人。” 沈知念闻言,抬脚要往内院里走,却被老鸨抬手拦住:“哎、哎,我说姑奶奶,您着什么急!” 老鸨指了指她手中的长剑,“带着这杀人玩意儿满院乱窜,你想吓死谁啊,非得把我的客人都吓跑不成!” 话音未落,醉醺醺的酒气裹着调笑声扑面而来。 三个男人勾肩搭背从错层叠摞的偏门里转出,居中那人摸着嘴角脂粉,贼笑着咂舌:“还是雏儿带劲啊,叫起来跟小猫似的。” “你小子走大运了!”同伴挤眉弄眼地撞他肩膀,“那丫头瞧着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听说是偷了主子的东西,今日才被发卖进来。” “看着就细皮嫩肉的,掐一把都能渗出水……” 第三人话音未落,沈知念心一沉,快速提着剑上前,剑尖几乎抵在居中男人的鼻尖上:“说!你们刚才说的姑娘叫什么?” 三人酒意惊散大半,面面相觑的露出惊讶神色:“咱、咱们说的自然是贱奴窑子里的窑姐儿……不过是买了个‘未开苞’的丫头,谁会打听一个贱奴的名字……” 沈知念手腕加力,剑身又往前逼近:“是春喜吗?” “哎哎哎!”老鸨慌忙拽住她胳膊,“不会那么快的,今儿刚送来的姑娘哪能这么快接客?怕是他们瞎吹牛呢!” 那三人望着沈知念周身萦绕的凛冽气势,再瞥见她浑身华贵的装扮—— 一看就是非富即贵的主儿,绝不是他们能招惹的。 老鸨见状,忙不迭挤到中间,眼神在沈知念与醉汉之间来回打转,脸上堆起谄媚的笑:“把剑给我,我给您妥帖收着。” 她刻意拖长尾音,拍着胸脯保证,“保管带您找到春、春喜!” 就在老鸨连哄带劝时,那三个醉汉早就脚底抹油,跌跌撞撞隐入灯红酒绿的巷道深处。 沈知念垂眸看着握着剑的手腕,此刻却似有千钧重物压在上面。 她恨不得立刻踏遍贱奴窑子的每一处角落,可理智又提醒她必须忍耐,攥紧的拳头在袖中微微发颤。 她手一转,把剑柄递给老鸨:“你若骗我,想好陈尸荒野的后果。” “我怎么敢骗贵人呢。”老鸨子掂量着金钗,朝身后使了个眼色,两个膀大腰圆的龟奴立刻会意,走上前接过那柄剑。 老鸨说:“后院柴房关着今日的新货,可以随我来……” 窄巷深处传来铁链拖拽的声响,沈知念跟着老鸨拐过三道弯,腐臭气味愈发浓烈。 当啷作响的铁栅栏后,十几个蜷缩在草堆里的人影抬起头,浑浊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是看一块没有任何生机的石头。 沈知念只觉一阵轰鸣在头顶炸开,眼前的景象如同遭遇地震般剧烈晃动,视线在人群中慌乱游移。 “春喜…春喜…”她在心底不住默念,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直到确认春喜并不在场,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春喜是因为她才被玲珑诬陷的,如果真的被抓来贱奴窑子,她绝不会放她在这受苦的…… “这里没有。”沈知念转身望向门口,只看到龟奴站在那里,却不见老鸨的身影。 刚刚落下的心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 “方才那个女人去哪了?”她询问龟奴。 那两人眼皮耷拉着瞥了她一眼,竟一言不发。 就在沈知念下意识去摸藏在身上的短刀时,老鸨突然从门外走了进来,眼神中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的古怪。 “怎么了?”沈知念警惕地问道。 老鸨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没什么,这里有吗?” “没有,没有我要找的人。”沈知念强压下内心的不安,故作镇定地回答。 “没有?”老鸨眉梢扬起一抹讶异:“不该啊,但凡送进贱奴窑子的人,必定先过我这儿登记。” 她斜倚在门框上,慢悠悠捻着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若没在这儿露过面,怕是压根没进这窑子的门。” 沈知念转身看向她,瓷白的脸颊在满室昏暗里透着冷光:“会不会还有别的去处?” 老鸨抬眼打量她,脸上的脂粉被暗室里的烛火映得浮了层油光:“我说这位贵人,您一个姑娘家闯到这地界找另一个姑娘,胆子倒是不小,那人与你是何干系?” “这就不劳您费心了。”沈知念眉心拧成细川,“劳烦再想想,若是被送来,除了这里,还有什么去处?” 两个身高体壮的龟奴在外面守着,老鸨慢悠悠踱到她面前,香粉味迎面扑来:“您就不怕人没寻着,自个儿倒被困在这儿?” 沈知念表情依旧冷清:“您觉得,我空着手没防备就敢闯这地方吗?” 上马车前,她便嘱咐了送他来的沈府小厮:“速去将军府找裴将军,让他安排人马来贱奴窑子寻我。” 即便两地相隔有些距离,但是以裴淮年的性子,此时安排的人也该快到了。 老鸨盯着她的眼神愈发阴晴不定。 沈知念抬脚欲走,却被两名龟奴如铁塔般横在门前,粗粝的手掌已按上腰间刀柄。 她转身,声音仿佛沁了冰一样冷:“妈妈在这行浸淫多年,方才出去那趟,应当是清楚我是谁了对吗?若是动了我,保管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她走进两步,压低声音:“只要你带我找到春喜,放我们离开,今日之事便烂在这儿,我会保你后半身富贵。” 老鸨喉结动了动,艳丽的唇彩泛着油光。 第 124 章 偏偏将军不在家 正当僵持间,她忽然笑出声:“哎哟,何必这么紧张呢,有沈姑娘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她指尖突然指向内室,“我倒是突然想起来了,今早送来个捆得跟粽子似的姑娘,卖主特意交代,今日就得接客……” “现在在哪?”沈知念指节泛白,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老鸨手指慢条斯理地划过鬓边的金钗,睨她一眼:“跟我来吧。手脚麻利些,兴许还能保住那丫头的清白。” 她说完,冲着龟奴使了个隐晦的眼色,径直往昏暗的走廊深处走去。 …… 沈府小厮勒紧缰绳,马车几乎是撞着将军府门槛急刹。 他跌跌撞撞冲下马车,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台阶,一把攥住门房袖口:“快!快通报裴将军,将军夫人在贱奴窑出事了!” “这位小哥,将军一刻钟前就出门了。”门房被拽得踉跄,连连摆手。 小厮脸色瞬间煞白:“去哪了?到底去了哪儿?!” “实在对不住,将军行踪我们做下人的也不清楚。”门房摊开双手,满脸无奈。 小厮原地转了两圈,咬咬牙又道:“那将军府还有能主事的人吗?将军夫人去了贱奴窑子,去找她的丫鬟春喜了,怕是会遇到危险…” 话音未落,门房已转身往府内跑去:“大夫人正在给少爷熬药,我这就去请示她!” 将军府小厨房。 药香混着焦糊味在房间里蒸腾,陶罐下的火苗噼啪作响。 欧阳静婉攥着丝帕来回踱步,绣花鞋在青砖地上踏出凌乱的声响:“早说不该听你的馊主意,如今若是清名出了事,我该如何是好?” 婆子慌忙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映得她脸上忽明忽暗:“大夫人,我、我也是一心想帮您……哪晓得会弄成这样……” “够了!”欧阳静婉猛地转头,“现在不是追悔的时候,得想法子补救。” 婆子往药罐里撒了把药材,欲言又止道:“大夫人,我瞧着将军对那位新夫人……似乎格外上心。” 欧阳静婉的眼神骤然一冷:“还用你说?她这一嫁进来,连清名都得靠边站了。” 她仰头望着房梁,长舒一口气,“不过,好在她看着倒是没心机,应该是个能拿捏的软柿子。只要找准法子……” “大夫人!”门外突然传来一声破音的惊叫,木门被撞得哐当作响,“出大事了!” 欧阳静婉皱眉甩下帕子:“嚎什么丧?到底出了什么事?” “沈府小厮刚来说,说是夫人她跑去贱奴窑子了!”门房气喘吁吁。 “沈知念?”欧阳静婉语气不信:“她疯了不成?去那种腌臜地方做什么?!” “说是……找个丫鬟。”门房抹了把脸。 “找丫鬟?去贱奴窑子?”欧阳静婉又重复问了一遍。 她指尖无意识捏紧帕子,眼前浮现出那处暗巷里的肮脏景象——醉汉的狞笑、女子的哭嚎,还有弥漫着腐臭的地牢。 “你可听仔细了?” “千真万确!那小厮还候在门外,要咱们派人去接应夫人。” 欧阳静婉背过身。 窗外的日头突然被乌云遮住,屋内顿时暗了几分。 “偏偏将军不在家……”她语气悠悠,眼底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暗光。“这可如何是好哟?” 她话音未落,拄着拐杖的陈伯突然踉跄着闯进来,银白胡须都气得发颤:“你说什么?你家夫人去贱奴窑找丫鬟?!” 门房忙不迭点头如捣蒜。 “还愣着作甚!赶紧点人去寻!”陈伯的拐杖狠狠戳在青砖上。 欧阳静婉立刻换上愁眉苦脸的模样,指尖捏着帕子绞来绞去:“老大夫您有所不知,昨日将军特意叮嘱过,府中事务不许我插手。我若擅自调派人手,怕是……” 陈伯的目光扫过药灶上咕嘟冒泡的瓦罐,苍黄的手指点了点火候:“这药煮到三沸时,若泛起杏黄色泡沫,就着半盏温阳水化开,给小少爷擦身时避开心口。” 说罢转身就往外冲,“田七!田七!快备马去沈府找裴淮年!” …… 贱奴窑子深处,腐臭与脂粉味交织的长廊里,沈知念跟着老鸨慢慢往前走。 两侧隔间不断传来醉汉的哄笑与女子压抑的啜泣。 路上,无数道黏腻的目光顺着她的裙摆爬上脖颈,像是有无数条毒蛇在皮肤上游走。 老鸨在一扇挂着褪色红绸的木门前停下,手指朝门板一点:“喏,就是这儿了。人今日被塞进来的,天还没擦黑,运气好的话……” 话音未落,沈知念已经抬脚踹向腐朽的门框。 木门轰然倒地的瞬间,浓重的酒气裹挟着劣质脂粉味道扑面而来。 床榻上被子下蜷缩着一个瘦弱的背影。 “春喜?是你吗?”沈知念试探喊道。 那人却一言不发。 沈知念上前,抬手拍了拍“春喜”的肩膀,之后她猛地僵在原地—— 床上那人猛地掀开被子,就要上前开来抓拉扯沈知念的胳膊:“你可算来了,等你半天了!” 沈知念仓皇后退。 眼前哪是什么娇弱丫鬟,分明是个身形瘦小的男人! 他身上穿着的月白锦袍上还绣着金线云纹,是与这污秽之地格格不入的华贵布料。 就在男人又要欺身逼近的瞬间,沈知念突然旋身抽出暗藏的短刀。 寒光闪过,锋利的刀刃已在男人脸上划出一道血痕,血珠顺着下颌线滚落。 “我是将军夫人,你不要命了是不是?!”她举着滴血的短刀,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男人捂着伤口踉跄后退,指缝间不断有渗出的鲜血。 “夫人,我倾心于你,你不是也对我有情谊,咱们今日一起快活快活不好吗?” “放肆!”沈知念后撤一步。 经历了周明远强迫她为妾欲行强迫之后,如今再遇到同样的情况,她心里反倒镇定了许多。 “你来的时候,路上的人可都看到了,分明是你自己走进贱奴窑子,又走进这房间里的,怎么能说是我放肆呢?!”男人说着,又壮着胆子欲上前。 “你以为凭几句胡言乱语就能得逞?”沈知念眼底泛起寒芒,声如利剑般刺出:“实话告诉你——我知道你是谁派来的,但我也不是刻意随便任人拿捏的,我既是皇上亲封明慧县主!你若胆敢对我动手,便是犯下了诛九族的滔天大罪!” 第 125 章 为了蝼蚁搭上自己? 沈知念戒备的盯着对面的男人,耳尖时刻捕捉着窗外传来的动静。 将军府的府兵何时能到? 这个念头如藤蔓般缠绕着她,在心底疯狂生长。 她只希望,快一点,再快一点。 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可攥紧刀柄的掌心早已沁出冷汗,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 方才在地牢暗室,老鸨子毫无预兆地消失了一阵子,再出现时,整个人从情绪到表情都变得十分古怪。 还有对面这个男人,虽然出现在贱奴窑,但是身上却穿着云锦绸缎长衫,举手投足间也带着若隐若现的权贵姿态。 明显不是普通的市井百姓。 更重要的是,他不仅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说的那些话也分明就是结合她今日的举动精心设计过的。 虽然沈知念想了很多,但不过就是一瞬之间,其实她根本没有确凿证据,方才那些试探的话也不过就是孤注一掷的猜测。 玲珑郡主是否真的在幕后操控这一切? 她不敢确定,只能赌一把。 她暗中咬了咬齿间,厉声说道:“玲珑郡主不过是一时之气,你若是当真了,死的就是你!” 瘦小男人闻言,唇角那抹令人作呕的笑意渐渐褪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 沈知念瞳孔微缩,敏锐捕捉到这细微的情绪变化。 看来,她赌对了。 她向前半步,语气放软:“我知道,你一定也是身不由己。只要你肯收手,今日之事,我可以既往不咎。” 男人紧绷的五官如被戳破的皮囊骤然松垮,喉结滚动着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沈知念的佩刀已贴着他耳畔擦过,冰凉刀锋堪堪停在颈动脉处。 “实话告诉你,我不是一个人来的,将军府的暗卫就在巷口,府兵也已经赶过来了。”她将刀刃压进半寸,声音裹挟着寒意钻进男人耳骨,“现在,你配合我,把我送出去,只要踏出这扇门,这件事就怪不到你头上……” 刀柄上的缠绳蹭过男人粗糙的脖颈,惊得他脖颈下意识往后缩,“但你若执意当玲珑郡主的替死鬼——” 沈知念刻意顿住,看着对方八字胡因颤抖而上下翻飞,“等将军府的人查过来,你猜那位高高在上的郡主,会为一个蝼蚁搭上自己吗?” 男人喉间发出含混的呜咽,瘦小的身躯在刀锋下瑟缩如惊弓之鸟。 “我、我也是被逼的!”他举起双手,指尖还沾着未洗净的胭脂,“玲珑郡主拿我全家性命要挟,我左右是没办法啊……” 男人带着哭腔,说话间已挪动步子,领着沈知念往门口退去。 沈知念余光扫过斑驳的门框,突然发问:“春喜在哪里?” 刀刃顺着喉结下移半寸,男人顿时僵在原地,八字胡抖得像秋风中的枯叶:“在郡主的别院!我真的什么都说了,您……您可千万要保住我家人啊!” “我说话算话。”沈知念沉声道。 踏出门槛的瞬间,老鸨子的身影并未出现,倒是守门的龟奴警惕地将目光扫了过来。 被挟持的男人哭丧着脸大喊:“都别动,别动!我这条小命还捏在人家手里!” 两名龟奴犹豫着跟在后面,沈知念的掌心沁出薄汗,眼看着离大门越来越近,她强压下心头的悸动,正要跨出最后一步—— “都愣着干什么!”老鸨子突然从侧门窜出,尖细的嗓音刺破空气,“快抓住她!要是放她走了,咱们都活不了了!” 沈知念心口猛地一沉,脚下立刻加快速度。 被她抵着的男人却突然压低声音,无奈叹口气:“县主,求求您,可千万别食言!” 话音未落,他猛地扭动身子,借着挣扎的力道狠狠撞向身后的龟奴。 两个膀大腰圆的龟奴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撞得踉跄,而那瘦弱男人“哎哟”一声瘫倒在地,为沈知念撕开了一道逃生的缺口。 她回头看了一眼,接着就利落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巷子里,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叫骂声。 她拼尽全力向外奔跑,老鸨子尖利的嘶吼声如同附骨之疽:“抓住她,快抓住她,快抓住她!” 此起彼伏的喊叫惊动了巷子里的路人,混乱中,一个龟奴猛地伸出熊掌般的大手,指尖几乎要揪住她的后领。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破空而来,带着倒刺的长鞭突然狠狠抽在龟奴手背上。 他发出一声沉闷的嚎叫,惨叫着踉跄后退,手背上顿时渗出鲜血。 “上来!” 一只瘦削且布满薄茧却格外有力的手突然出现在眼前。 沈知念抬头,看见马上之人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冷冽如鹰的眼睛。 待看清对方腕间那枚青玉镯,她眼底瞬间泛起惊喜,不可置信的喊出声:“如鸢!” 不及多想,她死死攥住那只手,借力翻身上马。 后方龟奴追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如鸢猛然挥鞭,鞭梢擦着龟奴的脚前地砖炸开一声脆响。 “再敢追,下一记抽的就是你们的头面,保管皮开肉绽!” 两个龟奴被这凌厉的气势震慑,面面相觑间停下脚步。 如鸢收起长鞭,战马嘶鸣一声,踏着夜色疾驰而去,贱奴窑的喧嚣渐渐被甩在身后,只余夜风在耳畔烈烈作响。 如鸢本名付如鸢,她的父亲父也是行伍出身,官至参将之职,与沈知念的父亲沈晁将军意气相投。 二人常于校场执戈对练,谈论排兵布阵之道,连沈知念家中后院的梅树下,都落满了他们切磋武艺时扬起的尘土。 年幼的沈知念与付如鸢,也总爱蹲在一旁,偷偷模仿大人们挽弓的架势,将花瓣当作箭矢互掷嬉戏。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 沈晁战死后,奸佞之徒构陷其通敌叛国。 付如鸢的父亲为老友仗义执言,却在朝堂之上遭小人谗害,一家老小被一纸调令打发至岭南。 说的好听是戍边镇守,实则与流放无异。 临别之际,付家想将沈知念一同带走,可那时候圣怒未消,沈知念身为罪臣之女,身份敏感至极,这计划终究是没有成行。 岭南与南洲城,相隔千山万水。 自十二岁分别后,她们二人再未谋面。 第 126 章 你敢说没看见她?! 付如鸢到了岭南后,也曾给沈知念寄来书信,字迹间满是思念,还细细描绘了岭南的木棉与海潮。 沈知念握着信纸,在深夜的烛火下反复摩挲,最终却只能含泪将信投入火盆。 当时于氏把她当丫鬟一样指使,她生怕被发现,牵连了付如鸢一家。 待到沈晁的冤屈得以昭雪,沈知念也曾四处打听付家下落,可是付家已经换了地址。 岭南之大,又该从何处寻起? 直到今日,在这危机四伏的巷口,那只手突然出现,恍若一道穿透十年光阴的光,终于将她们断裂的羁绊重新系上。 青灰巷陌尽头,如鸢轻勒缰绳,马儿打着响鼻缓下步子。 她抬手摘下黑纱,露出被日光浸染得如麦浪般健康的肤色,转身望着身后略显狼狈的沈知念,眼睛里都是忧虑。 “知念,你不是嫁给裴淮年了吗,方才怎会身陷贱奴窑子那等腌臜之地?” 十年光阴未曾冲淡半分情谊,付如鸢语气里的急切好似两人昨日才见过。 沈知念眼底尽是惶急,顾不上解释:“来不及细说了!我得马上去玲珑郡主府,春喜被她掳走了!” 沙哑的嗓音里,焦灼几乎凝成实质。 “春喜是谁?”如鸢问话未尽,腰身一拧已调转马头,墨色衣裙如流云般扬起一角。 “自我阿爹阿娘出事后,陪我长大的丫鬟。” 沈知念话音未落,如鸢已狠狠夹紧马腹。 枣红马嘶鸣一声,鬃毛飞扬如烈烈赤焰,朝着金顶飞檐的郡主府疾驰而去。 ...... 沈知念与付如鸢的刚消失在巷口,裴淮年就携着凛冽杀气踏入了贱奴窑。 玄色锦袍下摆随步伐翻飞,腰间玉带扣在暮色里泛着冷光,身后数十名带刀护卫跟在后面。 自从沈知念离开后,老鸨就吓得魂飞魄散,正哆嗦着往樟木箱里塞金银细软。 银两、纸钞撒了半桌,珍珠串滚落在地,她边胡乱捆扎包袱边碎碎念:“天爷!这下算完了……要死了、要死了……" “哎!外面出事了!”一个高壮却蠢笨的龟奴撞进门里,“有个煞神似的男人带了百来号人,说要找他家夫人。” 老鸨子手抖得攥不住银子,粉腮瞬间褪成死白:“快!去拦住他!就说这儿没他要找的人!” “他们人多,又都拿着刀,我不敢……”龟奴脸上的肉随着摇头的动作也跟着颤。 “废物!再不去今晚就把你扔到护城河里喂鱼!”老鸨抄起桌上的银簪戳向龟奴,尖利嗓音震得窗纸发颤。 龟奴站着没动。 “晚上不给你饭吃了。”老鸨子又说。 龟奴闷闷喘了口气,转身往外走。 老鸨子不敢再停留,把包袱挽了挽就要出门,她刚挪到门口,忽听“砰”一声巨响 一道巨大的黑色人影裹挟着劲风掠过眼前,老鸨只觉得脸上一凉,再看时,裴淮年已立在厅中,寒眸扫过狼藉的堂屋,声如冰锥。 “我说我要找我的夫人,你为什么要逼我出手?!” 再定睛望去,那龟奴已如破布般被甩在斑驳砖墙上,口鼻渗血瘫软在地。 裴淮年垂眸擦拭指节上的血渍,拳头捏的咯咯作响,寒刃般的嗓音刮过众人耳膜:“我只问一遍——我夫人在哪?” 老鸨子瞳孔骤缩,膝盖发软几乎要跪倒。 她抬眼瞥见江火正带着府兵踹开侧门,于是踉跄着往屏风后躲去。 裴淮年鹰隼般的目光锁定她鬓边的金钗——那分明是今晨沈知念戴在头上的。 玄影破空,裴淮年足尖轻点雕花梁木,翻转腾挪几下,落地时已立在老鸨身前:“我的夫人沈知念,她此刻在哪?” “大人说笑了……这里可是贱奴窑子,夫人金贵身子怎么会来这种地方。”老鸨强扯出僵硬笑容,摆手否认:“老奴没看见……” 话未说完,喉间已传来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裴淮年铁钳般的手掌掐住她脖颈,将整个人凌空提起:“你手腕上戴着她的镯子,头上插着她的金钗,你跟我说没看见?!” 老鸨双脚悬空乱蹬:“饶命啊大人!”喉间的桎梏越收越紧,视线开始模糊时,只听见裴淮年冷硬的计数声在耳畔响起。 “一。” 指节嵌入皮肉的力道骤然加重,老鸨眼球暴突,舌头几乎要伸出来。 “二。” 他腕间青筋暴起,玄色袖口滑落处,狰狞的刀疤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杀意如实质般漫开,厅内的空气都凝结成冰。 “三——” 最后一个字音落地的瞬间,老鸨脖颈发出令人牙酸的骨响。 她猛地瞪大双眼,指甲试图扯开裴淮年的手,却在看见他眼底翻涌的血色后,浑身一软泄了气:“我说...我说!夫人她…她被一个女人带走了!” …… 暮色沉沉压在琉璃瓦上,郡主府大门关的紧紧的。 沈知念攥着裙角,用力敲响铜制门环:“开门!我要见玲珑郡主!” 声音在空荡荡的街巷里撞出回响,唯有门内死寂无声。 她不死心的继续敲。 门终于打开,门缝裂开半指宽,看清沈知念的那刻,里面的人又要关门,沈知念正要伸手阻拦,付如鸢已如离弦之箭冲过来,一脚踹中门房膝盖。 那人惨叫着跌坐在地。 沈知念趁机推开大门,接着就往里冲。 付如鸢担心她的安危,也跟了进去。 春喜被关在偏院…… 她想起那个男人说过的话,于是提着裙摆就往西侧狂奔,回廊蜿蜒如蛇,她的心也跟着百转千回。 虽然她从没来过郡主府,但是风水格局大都相同。 身后小厮门房又跟上来,在付如鸢的配合下,沈知念还是有惊无险的来到了偏院。 她一进偏院,先看到玲珑悠闲坐在椅子上吃葡萄的景象,眼睛一抬。 另一副景象直冲冲映入眼帘,她的瞳孔像是经历了一场地震,骤然紧缩成一个黑点。 第 127 章 主仆情深,有些秘密…… 玲珑斜倚在檀木绣墩上,手指随意摩挲手中的茶杯,手边乌木小几上堆满新鲜果子,在黑压压的暮色下泛着诱人光泽。 而几步开外的木头刑架上,春喜被粗麻绳捆得动弹不得,脚尖在半空徒劳地晃动,苍白的脸庞渗出冷汗。 在她旁边,有一个手持藤条的男人,每落下一鞭,空气里便炸开刺耳的破空声。 春喜身上的淡粉色襦裙早已浸透血渍,鞭痕交错间渗出汩汩血珠,她低垂着头,发丝黏在脸颊上,却仍倔强地将双手攥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别伤了脸和手。”玲珑漫不经心地将葡萄粒送入口中,“得让她看起来心甘情愿才行。” 就在男人再度扬起藤条时,一道清喝划破凝滞的空气。 “住手!” 沈知念没有任何犹豫,裹挟着凌厉气势闯了进来。 几乎在她开口的同一时刻,付如鸢指尖轻弹,一枚石子破空而出,精准击中那个男人的手腕。 藤条霎时歪斜,在春喜身侧擦过去。 玲珑慢条斯理地擦净指尖的水果汁水,抬眸望向她们二人,她眼里浮着冷笑,仿佛眼前这场刑罚不过是茶余饭后的消遣。 她又摘下颗葡萄含在嘴里,之后斜睨着沈知念,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你竟然能从贱奴窑子里跑出来,真是有点本事啊,不过,却不聪明。” 沈知念恍若未闻,几步冲到春喜身边,颤抖着双手捧起她苍白得近乎无血色的脸。 “春喜,春喜!” 春喜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在看清来人后,死死咬住的牙关终于松懈,腥甜的血沫顺着嘴角溢出。 她气若游丝地说道:“小姐,我没有认,没有摁手印,那个玉佩不是我偷的,更不是你……” 话音未落,便再次陷入昏迷。 沈知念颤抖着手去解春喜腕间的绳索,这时才发现她的指甲早已深深嵌进掌心,松开的手掌上布满交错的血痕。 她猛然转身,眼中燃烧着怒火,直视着玲珑郡主。 “玲珑郡主!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几次三番的诬陷我,甚至这样虐待我的丫鬟?!” 就在这一瞬,沈知念余光瞥见刑架旁边的桌案上散落着几张素白文书,蝇头小楷密密麻麻铺满纸面。 春喜说她没有摁手印…… 她疾速上前一步,目光如电扫过字句,瞳孔骤然紧缩—— 上面竟是诬陷春喜偷窃的认罪书,更恶毒的是,文书里赫然写着“受沈知念胁迫教唆”的字样。 地面狼藉地扔着十余张揉成团的废纸,边缘处还沾着干涸的血迹。 不难想象,春喜在这郡主府的侧院里,经历了怎样的威逼利诱。玲珑郡主为逼她画押,不知重写了多少遍文书,又动用了多少酷刑。 沈知念的指尖不受控地发颤,麻绳浸透春喜的血渍,在她颤抖的手中变得滑腻难解。 付如鸢见状,一个箭步冲上前,抽出袖中匕首利落割断绳索。 两人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春喜从刑架上搀扶下来,春喜绵软的身躯瘫在她们臂弯里,仿佛一片随时会散架的枯叶。 “无冤无仇?你竟然能说出无冤无仇四个字!”玲珑冷笑一声,从绣墩上缓缓起身,金丝绣鞋碾过青砖,步步逼近沈知念,“你嫁给裴淮年就是跟我有怨有仇!满南洲城都知道,我玲珑心仪他已久,若不是你横插一脚,那道赐婚圣旨本该落在我恒裕王府!” 她扬着下巴,胸脯剧烈起伏,眼尾猩红似要滴出血来,“我心仪裴淮年,你若甘愿做妾,我尚可容你,可你偏偏要占着将军夫人的位置!” 沈知念将春喜托付给付如鸢,攥紧的拳头因用力泛出青白,上前半步迎上玲珑的目光:“你以为没有我,裴淮年就会娶你?” 她冷笑一声,眼中压抑着怒火,“你是不是忘了,你已经被赐婚给定国公府的赵二公子!就算没有我,你也绝无可能嫁入将军府!” “一派胡言!”玲珑勃然大怒,猛的一甩衣袖,震得果盘里的葡萄滚落满地,“谁要嫁给那个赵承煜?一个只知道整日游山玩水的纨绔,他也配与我恒裕王府结亲?!” 沈知念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生生将心底翻涌的冷意压了回去。 眼前的玲珑郡主踩着满地狼藉逼近,眉眼间还带着被戳破心思的恼羞成怒。 看她的样子,像是全然不知赐婚背后的权谋博弈。 帝王心术从来算无遗策。 定国公府世代文官,赵承煜偏安风月的性子,本就是皇上特地选了平衡恒裕王府势力的最佳人选。 恒裕王府盘踞江南膏腴之地几十载,钱粮丰饶、甲胄精良。 鼎盛之时,辖内百姓只知王府政令,不见大晟天子诏书,隐隐有自成一方之势。 即便如今收敛锋芒,主动上缴半数兵权,更将嫡女玲珑远送南洲城为质。 看似臣服恭顺,可江南十三州的根基犹在,朝堂眼线盘根错节,始终是悬在皇上心尖的一柄利刃。 反观裴淮年,堂堂镇国大将军,边疆十万铁骑在握,朝堂各方势力争相拉拢。 这样一柄锋利的刀! 皇上怎么可能会放任其与恒裕王府联姻? 别说圣意不容,便是恒裕王爷权衡利弊,也断然不会拿恒裕王府的基业冒险。 可在玲珑偏执的认知里,把所有一切都算在沈知念横刀夺爱上,把满腔的愤怒都宣泄在她身上。 “小姐,小姐……”春喜气若游丝的呼唤从身后传来。 沈知念余光瞥见付如鸢面色凝重地守在旁侧,想起对方是为护自己周全才踏入这郡主府这龙潭虎穴,她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如鸢才刚回南洲城,此刻一旦起冲突,只怕会将她也一起拖入险境。 她强压下翻涌的怒意,喉间溢出的声线却不自觉发颤:“好,就算你恨我,那也是我与你之间的恩怨。春喜不过一介丫鬟,你何苦……” “丫鬟而已,你这么紧张做什么?”玲珑突然捂嘴轻笑,眼角却凝着毒蛇吐信般的阴鸷,“莫不是她知道你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听说她跟了你好些年,主仆情深,有些秘密……” 尾音拖得绵长,像浸了毒的丝线缠住沈知念脖颈。 沈知念指甲掐进掌心,生生咽下满腔讥讽:“郡主的玉佩已然寻回,偷玉的男子也已落网。为何只严刑拷打春喜,却不见审问真正的窃贼?” 第 128 章 夜巡信号弹! 她直视玲珑眼底翻涌的阴鸷,字字如冰锥掷地,“莫非其中另有隐情?” 玲珑勾起半边嘴角,眼中盛满轻蔑:“我要审谁、不审谁,还轮不到你来置喙。俗话说擒贼先擒王,既然是你指使的人,自然要从你身边的软肋下手!” 她尾音上扬,带着看透一切胜券在握的傲慢。 沈知念的唇线绷成冷硬的直线,胸腔里翻涌的怒意再也压抑不住:“玲珑郡主,我再问一遍,我为什么要偷你的玉佩?” “因为你嫉妒我!想偷走我的福泽!”玲珑突然拔高声调,发间金玉珠钗随着动作剧烈晃动。 “我为何要嫉妒你?”沈知念冷笑出声,周身气场陡然凌厉,“我如今贵为明慧县主,又镇国将军裴淮年的夫人,你有的哪样东西,是我拼了命也得不到的?” 字字如刀,精准剜向玲珑痛处。 玲珑面色骤变,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沈知念乘胜追击,字字掷地有声:“你说不出来,我替你说。我没有任何理由嫉妒你,更没有必要偷太后亲赐的玉佩!与其在无辜之人身上滥用私刑,不如好好审问那个真正的窃贼!真相究竟如何,审过便知!” 她话音落地,付如鸢在她身后悄悄说:“知念,现在不是讲道理的时候,她听不进去的,当务之急是先离开这里。” 沈知念深吸了一口气,放缓了语气:“郡主,春喜伤成这样,需要找大夫治疗,如果要审问,也得先保住她的命,我要先带她离开!” 她说着,和付如鸢一起要把春喜扶走。 玲珑冷笑一声:“你们擅闯郡主府,以为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来人,把她们都给我拿下!既然丫鬟的嘴硬,咱们就看看主子的嘴是不是也一样硬。” 话音未落,旁边的几名侍卫已扬起手臂准备上前。 “郡主,我劝你莫要冲动,三思而后行。”付如鸢突然上前一步,想要调和。 玲珑挑眉看向她:“你又是谁?” “付如鸢,岭南经略安抚使付阔之女。”她身姿笔挺如松,月光在衣摆上流淌出冷冽的光。 “原来你就是付如鸢。”玲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语气转缓,“我劝你别多管闲事,此刻离开,就当今日之事从未发生,我也只当没见过你。” “如鸢并非有意违逆郡主,”付如鸢语气从容,“只是我受裴将军托付,不可能独自离开,而且,明日一早,皇上还等着我进宫面圣。若我不能按时赴约……” 她顿了顿:“敢问郡主是打算放我们一起离开,还是打算强行将我同她们一起留下?” “你倒提醒我了,皇上还不知你来了南洲城呢。”玲珑拖长语调,眼尾带着笑意,“一个小小臣子的女儿,千里迢迢从岭南跑来,若路上出了意外……死了也是白死。” 话音未落,她一挥手,府兵和侍卫已如潮水般扑来。 付如鸢猛地将沈知念护到墙角,手腕翻转甩出长鞭,“啪”地一声抽退最前排的两名侍卫。 她迅速掏出一枚青铜圆筒塞进沈知念手中:“知念,记得怎么用吧?” 沈知念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记忆如潮水涌来。 这是军队外出夜巡惯用的信号弹,从前她当玩具把玩时,还被父亲严厉训斥过。 这东西一旦升空,方圆几十里的人都会看到。 她不再犹豫,拽动尾部引线。 “咻——”的一声,信号弹如流星般窜上夜空,在墨色天幕炸开一团刺目的红光,火星簌簌坠落,如同骤然亮起的战旗。 ...... 街道上夜色如墨,裴淮年正策马前行,目光不住搜寻周围的马匹。 那个老鸨子说知念是被一个裹着黑纱罩面的女子骑着枣红马带走了,还是她主动跟着走的。 会是谁呢…… 他皱眉思索之际,忽然勒住缰绳抬头望向夜空,只见一道红光冲破云层,如灼热的流星撕裂夜幕,在郡主府方向炸开一朵刺目的烟花。 火星似金箔簌簌坠落,暗红的光晕在云层间翻涌,连远处的檐角飞檐都被映得透亮。 “将军,是夜巡信号弹,看方位,是郡主府的方向!”亲卫疾风指着天际惊道。 裴淮年眼中寒光骤起,未及回应便猛地调转马头,玄色披风在夜风里猎猎作响。 …… 数十名府兵举着刀朝沈知念和付如鸢围拢过来,刀锋在夜色里交错如网。 付如鸢的长鞭却化作银蛇,鞭梢所及之处,鞭响声与闷哼此起彼伏。 春喜气若游丝地挣扎:“小姐,别管我......你们快走......”话音未落,又瘫软在沈知念怀中。 沈知念咬牙扶住春喜滚烫的身体,随着付如鸢腾挪的轨迹后退。血腥味在狭小的空间里翻涌,她握紧袖中短刀:“如鸢,你能撑住吗?” “这些杂鱼也配?”付如鸢旋身避开刺来的长枪,鞭尾卷住对方手腕猛地一扯,“比起战场上的箭雨刀山,这不过是小儿科!我想,援兵应该马上就到了!” 她的笑声混着呼啸的鞭风,动作凌厉又游刃有余。 玲珑见沈知念仍未就范,眼底血丝几乎要漫出来。 想到方才那道直冲云霄的信号弹,恐怕已经惊动了裴淮年,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过来救沈知念。 她猛地朝着旁边呆愣的婆子和丫鬟喊道:“都聋了吗?所有人给我上!都给我上!” 就在这时,一名壮硕侍卫突然死死攥住鞭梢,付如鸢连抽两下竟纹丝不动。 若上前近身搏斗,她必无法兼顾身后的沈知念,更何况此刻自保尚可,一旦主动出击,定会被玲珑抓住“动手伤人”的话柄。 正思忖间,又一名侍卫持刀扑来,付如鸢侧身避过刀锋,起脚猛地踹中对方胸口。 那侍卫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后背撞翻木桌,装着水果的碗碟劈哩叭啦的碎在地上。 寒光一闪,又是一名侍卫举着长枪朝着付如鸢肋下刺来,她却无暇应付。 千钧一发之际,沈知念猛地抽出短刀,如挽弓弦般将全身力道凝聚于手腕上。 “嗖”的一声,利刃破空,精准钉入侍卫持握长枪的手腕,那人惨叫着松开武器,殷红血珠顺着刀刃一滴滴落在地上。 第 129 章 走吧,我们回家 付如鸢转头看向沈知念。 两人目光相撞的刹那,默契的笑意同时跃上眼角。 脑海中记忆翻涌,儿时她们曾并肩站在演武场,银枪与软鞭搅碎满地斜阳的画面,竟与此刻凶险的处境重叠。 只是岁月蹉跎,沈晁将军早逝后,沈知念被于氏关在柴房里磋磨得体弱,幼时习得的武艺如今连自保都难。 “沈知念,你若签下认罪书,承认是你指使贱婢偷我玉佩,我就让你们走,我保证你性命无虞,她们也都会安然无恙,若是你不签,今日就走不出郡主府的大门!”玲珑郡主双手叉腰,整个人越加跋扈。 “不是我做的,我为何要认,我不认!”沈知念回道。 玲珑冷笑一声,眼中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嘴这么硬,那就看看你的命硬不硬了,动作快!都给我上!” “她们擅闯郡主府,威胁郡主安危,杀!”领头的侍卫突然喊道。 付如鸢挥鞭扫退两人,却觉手腕酸胀如坠千金,战场上厮杀虽险,却从未像这般被人困在方寸之地。 付如鸢抽空喊道:“知念,你跟裴淮年关系怎么样?” 沈知念瞬间明白她的深意。 如若裴淮年不来,她们擅闯府邸、“偷玉拒捕”的罪名便会在玲珑郡主一面之词之下坐实。 怪不得从她踏入这里开始,玲珑郡主始终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看来她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她们离开。 就在两人后背抵着墙角,快要招架不住的时候,郡主府墙外突然炸开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像是卫兵列队一般。 接着,裴淮年如一道黑色飓风卷进院内,疾风、江火也一起跟了进来。 “裴将军,这大晚上的,你带人闯我郡主府是做什么?”玲珑的声音尖锐得像是掐住了喉咙,精心描绘的妆容下,眼底的慌乱藏都藏不住。 裴淮年的目光穿透人群,在看清沈知念只是衣衫凌乱、并未见明显伤痕后,紧绷的脊背骤然松弛。他沉声道:“我来接我的夫人回将军府。” 说着,伸手向前,掌心稳稳悬在沈知念面前,“知念,走吧,我们回家。” 沈知念攥着短刀的手指终于放松,与付如鸢交换了个如释重负的眼神。 她扶着昏迷的春喜正要迈步,玲珑郡主却突然冲上前,广袖张开拦住她的去路。 她仰头看向裴淮年,姿态突然带上一抹娇嗔:“裴将军,你来我府里,上来就说要把夫人带走,是不是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裴淮年单手背在身后,衣袍在夜风里猎猎作响,冷峻眸中翻涌着若隐若现的威压。 他盯着玲珑郡主紧绷的神色,薄唇抿成锋利的直线,片刻后声线放软,却带着难以言说的不自然。 “好,玲珑郡主,裴某今日来寻夫人,还请郡主放人。” 玲珑脸上扬起笑意:“裴将军,这还是你第一次来我的府邸,我有话要跟你说,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裴淮年与沈知念交换了个安抚的眼神,又朝严阵以待的疾风、江火微不可察地点头。 玲珑顺着他的目光瞥见沈知念苍白的脸,眼底闪过一丝嫉恨,却转瞬扬起甜腻的笑,引着裴淮年往廊下走去。 刚转过一道回廊,玲珑还欲将他往内院带,裴淮年却突然停住脚步。 他侧身避开对方遮挡,目光始终紧锁沈知念被侍卫护着的身影:“郡主,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玲珑转身,刻意将他的视线与沈知念的身影隔开。 她垂眸绞着帕子,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裴将军,其实在你回南洲城前,我就久仰你的威名……每次听到你在边疆的战功,我都盼着能见你一面……” 裴淮年目光虚浮地望着远处,眼神游离,任玲珑娇软的声音在耳畔絮叨,仿佛只是在听风掠过檐角的响动。 玲珑踮起脚尖,仰望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眼底爱慕几乎要满溢出来:“裴将军,我听闻你府中自始至终没有妾室,就更是相信你是一心一意之人,所以......” 她顿了顿,走往前半步,“在围猎场那日,我去找了皇后娘娘,那日你也来了,应当是明白我的心思的。” 话音未落,裴淮年突然转头,冷冽的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她泛红的脸颊:“围猎场那日,我同皇后娘娘已经说清楚了。况且,皇上赐婚,玲珑郡主也应当恪守本分。” 玲珑脸色骤变,猛地抓住他的衣袖:“裴将军!我知道你因赐婚有所顾虑,但沈知念不过是二嫁之身,即便封了明慧县主,又如何配得上将军府主母之位?” 她声音发颤,指甲深深掐进衣料:“你不知道,她同那个定远侯宋鹤鸣至今还拉拉扯扯?!” “是谁这样造谣?!”裴淮年猛然他拂开她的手,周身寒意骤起,震得廊下灯笼都晃了晃。 玲珑被他的气势骇得后退半步,却仍梗着脖子道。 “就是宋鹤鸣心爱的那个戏子啊!那女子本要嫁进定远侯府,现在却被沈知念搅黄了!宋鹤鸣先前明明都厌弃她了,如今又突然回心转意,定是沈知念使了狐媚手段!” 裴淮年目光如冰,冷睨着她涨红的脸:“郡主若拿不出真凭实据,便莫要信口雌黄。” “郡主既无其他要事要说,裴某就告辞了。” 话音未落,他已大步朝着沈知念的方向走去。 玲珑见他要走,急得脑袋轰的一声,几乎要炸开。 自皇上赐婚以来,她想方设法去将军府求见裴淮年,却屡屡吃闭门羹。 此刻好不容易跟他有了独处的机会,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放手? 眼看裴淮年已走到廊下,她猛地冲上前拦在他面前:“裴将军,沈知念偷了我的东西!” 裴淮年脚步一顿,侧眸看她:“你说什么?” “沈知念指使丫鬟偷了太后赐我的玉佩!”玲珑拔高声调,手指颤抖着指向沈知念,“人赃并获,她还想抵赖!” 裴淮年嗤笑一声,目光冷如寒铁:“她的明慧县主头衔,都是太后亲自向皇上请封的。她为何要偷你一块玉佩?你觉得这话可信?” 此时沈知念探了探春喜的额头,触手滚烫如烙铁,呼吸也已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裴将军,春喜快撑不住了,必须马上找大夫!” 第 130 章 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疾风,江火,护夫人回府。”裴淮年沉声道,抬脚便要绕过玲珑。 就在这时,玲珑突然扑上前,双臂死死环住他的腰,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凄厉。 “裴将军,你不能带她走!除非你答应娶我!否则……” 话音落下的刹那,满院兵丁、侍女的目光齐刷刷射来,廊下灯笼的光映着她扭曲的脸,将这场孤注一掷的纠缠照得无所遁形。 她竟在将军夫人沈知念面前做出如此逾矩之事! 未出阁的姑娘当街纠缠有妇之夫,本就难听,更何况她早已被赐婚给赵承煜。 这桩丑闻若传扬出去,定国公府颜面何存?大晟皇室的赐婚旨意又该如何收场? 裴淮年浑身肌肉瞬间绷紧,猛地扯开她纠缠的手臂,衣裳摩擦发出细微声响:“郡主,请你自重!” 话音未落,他已大步跨到沈知念身边,目光扫过春喜染血的衣襟、青紫肿胀的手腕,下颌线绷得近乎碎裂。 “先回去。”他嗓音沙哑,伸手稳稳扶住沈知念颤抖的肩膀。 “不行,你们不能走!”玲珑再次转身扑来,发间金钗歪斜欲坠,“裴淮年,你今日若敢带她走,我现在就进宫找皇后娘娘!” “郡主!”沈知念突然厉声打断,字字如淬毒的银针,“春喜命悬一线,你动用私刑致人重伤,又阻拦救治,莫不是想闹出人命?到时候皇上追究起来,恒裕王府担得起这‘草菅人命’的罪名吗?” 她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攥着春喜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抖。 “她偷了我的玉佩,我用刑有错吗?你们擅闯府邸如刺客一般,难道要我设宴相送?”玲珑胸脯剧烈起伏,声线却像被风揉碎的残叶般没什么底气。 “我只看见你的侍卫伤人性命。”裴淮年将沈知念护在身后,玄色衣衫下的手臂肌肉紧绷如弓,“郡主若有冤屈,明日自可随我面圣分说。” 府兵还想上前阻拦,却被他一个冷冽的眼神逼退。 那目光似带着边疆风沙的寒意,扫过之处人人噤声。 玲珑眼睁睁看着疾风打横抱起昏迷的春喜先行离开。 之后,裴淮年手紧紧牵着沈知念,付如鸢跟在身侧,他们在江火的护卫下大步离开。 “裴淮年!”她尖叫着跺脚,发间步摇坠落,珠玉散了一地,她却恍若未见。 待那些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她猛地抓住旁边丫鬟的手腕:“快!立刻飞鸽传书给父王,让他速来南洲城!还有……” 她眼中闪过狠厉,“贱奴窑那几个知情人,连夜处理掉,一个活口都不许留!” 玲珑盯着裴淮年消失的方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如今裴淮年当众拒绝她,若沈知念真去御前告状,以他今日护着沈知念的架势定会全力相护。 今日这些事一旦捅破,轻则被斥责跋扈,重则恐牵连王府…… “郡主何必慌神?”身旁的嬷嬷上前低语,皱纹里藏着世故的笑意,“皇后娘娘向来疼您,恒裕王府更是您的靠山,天塌下来也有王爷顶着……” “不行!”玲珑猛的一扬手,“沈知念那女人心思深沉,裴淮年又处处护着她!必须把所有知情人都除掉!” 她把案几猛的推倒,寒光在眼底疯狂翻涌,“传我的令,贱奴窑的人、审问春喜的侍卫、还有今晚在场的杂役……凡是沾了边的,一个都不留!” …… 疾风抱着昏迷的春喜如一阵疾风般冲进将军府,衣袍上还沾着方才打斗的尘土。 沈知念紧跟在后,而裴淮年始终将她护在身侧。 “先安置到东厢房!”沈知念指着一个房间,声音里带着难掩的焦急。 看着春喜苍白如纸的面容和染血的衣襟,她攥紧了裙角。 转头看向身旁的付如鸢,两人目光相撞,千言万语都凝在那一眼里—— 从幼时并肩练武到断联十年,又到如今共历生死,她们有太多话想倾诉。 “如鸢,你先去我房里歇着。”沈知念握住她的手,“等安置好春喜,我便来找你。” 付如鸢点头,笑着拍了拍她手背:“先去照顾春喜,我等你。” 沈知念深吸一口气,转身跟着疾风往厢房走去。 就在这时,陈伯也提着药箱从偏院匆匆赶来,瞥见春喜血染的衣襟时,的眉头骤然拧紧。 “胡闹!”他将药箱重重搁在桌上,瓷瓶碰撞声里裹着怒意,“沈知念,你是铁人还是铜人,谁让你一个姑娘家闯贱奴窑子的?那里是什么地方!” 镊子夹着烈酒浸泡的布条探向春喜后背的鞭伤,血痂被浸透的瞬间,她昏睡中发出痛苦的呜咽。 沈知念蹲在床边攥紧春喜发凉的手,看着陈伯布满皱纹的手指在伤口上起落,药粉撒下时腾起的青烟里,全是他压抑的火气。 “清名醒了就蜷缩在床角,等着见你呢。”欧阳静婉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给裴淮年递过一杯温热的茶,目光扫过沈知念袖子的裂口,“方才我越想越不对,想让府兵去贱奴窑子找知念,却没曾想……” 她顿了顿:“知念,你受伤了吗?” “先顾春喜。”沈知念打断她,指尖触到春喜额头的滚烫,心里越发紧张。 陈伯将熬好的黑褐色药汁灌进瓷勺,忽然抬手敲了敲她的手背:“好生去洗个热水澡休息休息,真当自己是铁打的?” 药香混着血腥气在房里弥漫,窗外的月亮不知何时被云遮了大半,只余一点昏黄透过窗棂。 “师傅,春喜她……” “只是抽打的外伤,没什么大事,别担心了。” 陈伯将沾血的纱布扔进铜盆,瓷瓶里的金疮药洒在春喜红肿的伤口上,“好好养半个月,保准又是活蹦乱跳的丫头。” 沈知念紧绷的脊背终于松懈下来,语气也跟着轻松下来:“多谢师傅了。” …… 沈知念推开房门时,烛火将付如鸢的影子投在屏风上,轮廓被染成暖黄。 听到声响,付如鸢立即转身,目光急切地落在她身上:“春喜怎么样了?” “陈伯看过了,只是皮肉伤,养些时日就好。”沈知念抬手解下头顶的珠钗, 见付如鸢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她倒了两杯茶,氤氲热气模糊了两人的眉眼。 “如鸢,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岭南那边……” 第 131 章 我也是有脾气的 付如鸢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烛火在她眼底摇晃:“岭南山高林密,最近一直有一群匪徒意图叛乱,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这档口上,偏偏周边的弩佘族也不安生,趁乱进犯。” “岭南有叛乱?为何我在南洲城从未听说?”沈知念手中的茶盏微微倾斜,茶水在杯沿泛起涟漪。 “阿爹用兵向来隐秘,每次战报都以密信传递。” 付如鸢扬起下颌,眼中满是自豪,“他总说兵贵神速,出其不意,带着几千精兵就能将叛军打得落花流水。” 她忽然笑出声,眉眼弯弯似月牙,“每次得胜归来,阿爹都要念叨,多亏当年跟沈伯伯切磋兵法,这些畲族人比起北疆铁骑,不过是乌合之众!” 沈知念眉心微蹙,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沿:“岭南局势吃紧,你这个时候离开,难道不担心伯父?” 付如鸢轻手轻脚走到门边,推开半扇雕花木门,目光警惕地扫过寂静的回廊。 确认无人后,她迅速掩上门,转身时压低声音:“两个缘由。一是当今圣上生性多疑,今年拨给岭南的军饷不足去年六成。” 她苦笑一声,手指无意识摩挲腰上的鞭柄,“谁都知道,我是我爹的左膀右臂,所以我主动请缨来南洲做质子,算是投个把柄给朝廷,我前脚刚走,后脚余下的补给就快马加鞭送来了。” 沈知念喉间发紧,默不作声地盯着杯中沉浮的茶叶。 当今圣上,生性多疑,几乎是朝堂中人尽皆知的事。 但是君臣之间,先君后臣。 帝王对握有兵权的臣子有忌惮,也是正常之事。 可她听到付伯伯为保太平甘愿送出至亲,心里仍泛起酸涩。 “除了这个,定还有别的隐情吧?”她抬眼望向付如鸢。 付如鸢眨了眨眼,忽然绽开笑靥:“阿爹听说裴将军的新婚夫人竟是你,当场就红了眼眶,非要我来瞧瞧。” 她凑上前捏了捏沈知念的脸颊,“说什么晁哥的闺女终于有人护着了。” 见沈知念似笑非笑的眼神,付如鸢眼神躲闪着坐到椅子上,檀木扶手被她捏出几道指痕:“得,打小你就比我聪慧,阿爹总说我光顾着挥鞭子,没顾上长脑子。 两人目光相撞的瞬间,付如鸢敛去了玩笑神色。 “我阿爹专门嘱咐不让我告诉你来着。” 烛火突然爆开一朵灯花,映得她眼底的忧虑愈发清晰,她压低嗓音,“这次那些进犯的弩佘族人用的,竟是咱们边疆最新的精锐武器。有人把本应保家卫国的兵器,拱手给了异族!” 沈知念手中的茶盏“当啷”磕在桌上,滚烫的茶水溅到手背也浑然不觉。 她脸上的震惊压都压不住。 付如鸢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警惕地望向窗外:“背后之人的目的,到底是图财还是…谋逆,现在都不好说。” 沈知念的指尖骤然发凉,压低声音:“这件事,同我阿爹当年的事……是不是可能有关?” “我爹也是这么想的。”付如鸢下意识按住腰间软鞭,“当年沈伯伯在北疆,就是因为敌军用了相同的兵器,才被诬陷通敌。如今旧事重演,说不定当年根本没抓到真凶。这群豺狼现在行事更隐秘,连岭南军的暗桩都查不到半点痕迹……” 付如鸢语气越来越低沉:“我今日去贱奴窑子那的黑市,也是想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可能有线索,或者看看有没有可能遇见武器交易。” 沈知念盯着杯中漂浮的茶叶,往事如潮水般涌来,茶水早凉透了,泛着苦涩的腥气。 陈伯说,北疆的风一向很大的,裹挟着雪粒灌进将士们的铠甲里,冷的彻骨。 那年寒冬,塔巴族的玄铁箭朝着北疆战士破空而来,箭簇上的铸纹,与朝廷拨给北疆军队的新制兵器如出一辙。 在那场尸山血雨的战役中,他们没有等到救援的粮草,却等来了塔巴族对他们内部军事部署一清二楚的结果。 一夜之间。 十万将士,变成黄沙下的皑皑白骨。 她突然攥紧茶杯,指节由于用力而泛白。 虽说后来洗刷了冤屈,可那个满脸横肉的督战文官,怎么可能调动边疆那么大批量的精锐武器?怎么可能算准押运粮草的路线? 他虽然认下了所有罪责,也对于犯罪经过自圆其说,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沈知念心里总是响起一个声音。 事情并没有结束。 她出神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 真正的凶手,或许就藏在南洲城的深宅大院里,藏在朝堂诸公的袍袖之间,藏在每一道看似寻常的政令背后。 那些人藏在暗处,如同蛰伏的毒蛇,吐着信子觊觎着权力与财富。 沈知念闭上眼,阿爹面容又浮现在眼前。 她忽然想起,自己或许早已与真凶擦肩无数次,或许是宫宴上举杯谈笑的某位大人,或许是街角茶楼里高谈阔论的官员,又或许是议事厅中神色凛然的谏臣。 他们踩着父亲的血骨平步青云,用沾满十万将士鲜血的双手,捧着金玉酒盏纵情高歌,用贩卖军械得来的不义之财,在勾栏瓦肆里醉生梦死。 想到此处,沈知念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恨意如同燎原之火在胸腔里熊熊燃烧。 “今日的事,你打算如何处理?”付如鸢突然放下茶盏,眼底映出锐利的光。 沈知念抬眸,眼尾的红痕尚未褪去,语气却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总要…让她知道知道,我也是有脾气的。” 付如鸢闻言笑出声,伸手戳了戳她的肩膀:“知念,咱们十年没见,你倒是越发有沈伯伯当年的风骨了。明日我就给阿爹写信,说他念叨了十年的小丫头,早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了。” 沈知念叹道:“付伯伯这些年困在岭南,也真是苦了他。” “岭南虽偏远,好在一家人整整齐齐,比在朝堂上步步惊心强多了。”付如鸢提起家人,眼角眉梢都漾着暖意,“不过我哥最近可愁坏了……” 第 132 章 做一件大事 “付大哥怎么了?”沈知念下意识坐直身子。 “他呀,相思没处寄,心爱的知念妹妹还成了别人的新妇。” 付如鸢故意拖长语调,笑得更欢,“当年在演武场追着你喊知念妹妹等等我的傻小子,如今还在岭南对着月亮叹气呢!” “越说越没正经,莫拿我打趣。”沈知念嗔怪地瞥她一眼, 付如鸢笑闹:“当年我哥偷溜去看杂耍,回来被我爹罚跪祠堂,还是你翻墙给他送点心!你忘了?” 话音未落,沈知念已反手挠她痒痒,两人笑作一团。 待笑闹渐歇,沈知念唤人备来热水,特意吩咐在浴桶里撒满新鲜茉莉。 两人各自洗了热澡。 一边晾干头发,一边各自诉说着十年光景。 付如鸢讲起岭南雨林里惊险的剿匪经历,沈知念则说起与宋鹤鸣成亲和离再二嫁的心路。 夜色渐深,裴淮年立在门外许久,手背数次悬在门上又放下。 廊下灯笼的光晕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终于,他转身大步走向后院,熊大正蜷在草堆里酣睡,被突然拎起时不满地哼哼。 “平日看你挺机灵,这会儿也不能偷懒。”裴淮年揉了揉它蓬松的毛发,抱着圆滚滚的熊大折返回厢房。 指尖刚触到门板,又想起什么似的重重拍了拍熊大的屁股。 “知念,是我。”他的声音混着熊大的哼唧声透过门缝,“熊大它、这小东西一直哼哼唧唧的,许是想你了。” 屋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门扉半开的瞬间,茉莉香裹挟着暖意向他扑来。 熊大一瞥见沈知念,圆滚滚的身子立刻像个毛团子似的从裴淮年怀中扭动着挣脱,毛茸茸的脑袋直往她肩上拱。 经过这段时日的悉心照料,原本瘦弱的小熊早已胖了一圈,沈知念堪堪接住,被它沉甸甸的重量压得往后踉跄半步。 “裴将军,这么晚……”话未说完,沈知念抬头时正对上裴淮年不自然的神色——他的目光在她与付如鸢之间游移,手指无意识攥紧又松开。 “熊大整日在院里转悠,今日你恐怕心情不好,我想着带它来见见你。” 付如鸢凑到近前,目光在两人间来回打量,忽然指着熊大笑出声:“我还以为是什么宝贝,原来是头憨态可掬的小熊!” 她故意拖长尾音,眼底闪过狡黠,“方才听裴将军那语气,我还以为你们有了爱情结晶,是抱来找娘亲的!” “付如鸢…”沈知念压低声音喊了一声,伸手作势要打,却被付如鸢灵活躲开。 沈知念无奈,蹲下身仔细查看熊大的伤腿,见结痂处已长出柔软的新毛,这才松了口气:“今日的事,谢谢……” “小事,咳咳。”裴淮年打断她,喉间溢出一声轻咳。 付如鸢突然弯腰,长臂一揽将熊大抱了起来。 小熊不满地发出“呜呜”叫声,肉垫在空中胡乱挥舞:“岭南的熊可威风了,我带它出去比试比试,看看这南洲城的熊是不是也一样!” 不等沈知念阻拦,她已抱着熊大快步出门,只留下熊大委屈巴巴回望的眼神。 …… “清名怎么样了?”沈知念问道,她方才一心悬在春喜身上,竟忘了问他。 “高热已退,只是气血虚得厉害。”裴淮年声线沉稳,目光掠过她仍蕴着水汽的发稍,“不必操心,我已安排稳当的嬷嬷日夜照看,饮食用药也都仔细叮嘱过了。” 沈知念轻轻颔首。 清名终究是欧阳静婉的孩子,既然这位大嫂不希望她插手,她也不好越俎代庖去管。 “对了,我打算从疾风和江火中拨一人贴身护你周全。”裴淮年忽然开口,眼底翻涌着不容辩驳的郑重,“疾风剑术凌厉,江火心思缜密,你挑谁都好。” “啊?”沈知念猛地抬头,杏眼圆睁。 那两人不仅是裴淮年的心腹,平时更是需要穿梭于朝堂之上,要处理的事务数不胜数,此刻竟要分出一人护她? “这太……”她下意识想要推辞,话到嘴边却被裴淮年截断。 “明日早朝后我便进宫请旨,你今夜好好想想。”他微微颔首,转身欲走。 “裴将军!”沈知念突然唤住他,声音清亮。 裴淮年转身的动作顿了顿,月光斜斜掠过他刚毅的侧脸,竟将眉眼的棱角都晕染得柔和几分。 他静静望着她,等着下文。 “明日我想亲自进宫面圣,将郡主府的事禀明皇上。”她挺直脊背,手不自觉握成拳,“这是我的事,该由我自己了结。” 两人对视片刻,裴淮年常年浸染沙场的眉眼突然温柔起来,语气里带着全然的信任:“好。” …… 付如鸢抱着熊大晃悠悠转回来,瞥见空荡荡的房间,故意拖长语调:“哟,裴将军怎么走得这么急?夜深露重的,小夫妻不该多亲近亲近?” 熊大似是配合她,也跟着“嗷呜”叫了一声。 沈知念去接熊大,手一抖,差点让熊大从怀里滑下去。 她声线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别打趣了,我与他不过……” 话到嘴边又咽下,交易婚姻的事牵扯太多,此刻实在不是开口的时机。 “行了行了,瞧把你急的。”付如鸢挤挤眼,伸手戳了戳她发烫的脸颊,“明日还要进宫面圣,再不睡,明早可要挂着黑眼圈去见皇上了。” 沈知念把熊大安置在软榻上,又抱来几床棉被隔开内室。 熊大立刻蜷成毛茸茸的团子,小脑袋枕着爪子,不一会儿就发出轻轻的呼噜声。 “你睡里间,我去隔壁厢房。”她指了指垂落的竹帘,“有什么事叫我。” 付如鸢累得眼皮直打架,倒头便栽进松软的被褥里,嘟囔着:“知念,还是你这当家主母凡事想的周到……” 话音未落,沉稳的呼吸声已混着熊大的呼噜声,在静谧的夜里此起彼伏。 沈知念轻轻吹灭烛火,也轻手轻脚上了床。 …… 翌日一早。 沈知念坐在梳妆台前,“咔嗒”打开一个匣子。 里面静静放着那份丹书铁券。 “阿爹阿娘,你们用命换来的,知念今日就要用它去做一件大事了。” 她的声音又轻又缓,却字字如铁。 第 133 章 叫来问话 初秋的晨风裹挟着桂子的清香掠过回廊,带着清凌凌的凉意钻进衣领 沈知念拢了拢月白色披风,踏着满院梧桐叶的碎影向东厢房走去。 她轻轻推开房门,春喜还在沉,脸颊恢复了几分血色,掌心已不再滚烫,沈知念悬了一夜的心终于稍稍放下。 她沉默几秒,转身离开。 刚走到院子里,突然撞上了欧阳静婉:“知念!” “大嫂。”沈知念声音淡漠回应。 欧阳静婉身着海棠红襦裙,她款步上前,素手抚上她肩头:“昨日瞧你因为春喜心急如焚的,都没来得及好好说说话。” 她突然压低声音,眼中浮起忧虑,“昨夜在贱奴窑……没受什么委屈吧?” 沈知念迎着对方探究的目光,淡淡应道:“多谢大嫂挂怀,一切安好。” 言罢轻轻颔首,转身便又。 望着沈知念渐行渐远的身影,欧阳静婉唇角的笑意瞬间凝固。 她慢条斯理掏出手帕随意挥了两下,接着就轻轻摇动手中的团扇。 “大夫人,进过那种腌臜地方的,哪能全身而退?沈知念怕是……”身后突然传来贴身婆子刘妈的嗤笑声。 “啪!”欧阳静婉把扇子往手上一拍。 眼睛微眯:“刘妈,以后管好你那张嘴,姓沈知念如今是将军夫人,怎能直呼她的姓名?!尊卑有别,莫要失了规矩。” “是,大夫人教训的是。”刘妈应承到。 “哪是教训,就是提醒。”欧阳静婉忽然又换上温柔笑意,将一锭雪花银塞进刘妈手中,“以后,咱们在这,可得夹着尾巴做人咯。” 她露出绵长笑意,“不过……咱们有的是时间慢慢等。” …… 巍峨宫墙下,沈知念的身影被晨光拉得很长,像是一道单薄的墨痕印在青灰色的石板路上。 天光还未大亮时,付如鸢和裴淮年便已先行进了宫。 因没有皇家诏令,沈知念只能等早朝后,在宫门外等着太监前去通传。 她从晨雾弥漫等到日上三竿,足足耗了两个时辰,才终于得到入宫许可。 “明慧县主,皇上在御书房等您,跟老奴过来吧。” 身着太监服的公公掐着尖细的嗓子,佝偻着背在前引路。 “有劳公公了。”沈知念微微颔首,广袖下的指尖不自觉攥紧裙裾。 穿过长长的宫道,拐进一个小廊道,公公忽然侧过身,语气里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的试探:“明慧县主,自从上次围猎场后,您是不是从未再见过荣妃娘娘?” “未曾。”沈知念垂眸应答。 她突然想起来围猎场那日,荣妃娘娘跪在地上替宋鹤鸣求情的场景。 没想到,荣妃娘娘因为宋鹤鸣被禁足了十日。 可是,即便是没有被禁足,她与荣妃之间,也已经没了相见的由头。 公公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压低声音道:“县主,老奴听说,定远侯在你大婚那日闹得好不热闹,后来又几番折腾……” 他顿了顿:“县主今日进宫,该不会是因为小侯爷吧?” 沈知念垂眸盯着地面:“公公多虑了,我今日进宫是为别的事情。待处理完后,自会去拜见荣妃娘娘。” 她的声音清泠如碎玉,在寂静的长廊里荡起细微回响。 公公眼角堆起褶皱,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明慧县主稍候,您且在门外稍待,老奴去知会德公公,再请示皇上。” 话音未落,拂尘一甩,佝偻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朱红转角处。 不过盏茶功夫,木门“吱呀”推开,公公尖着嗓子喊道:“宣明慧县主觐见——” 沈知念抿唇,踩着繁复的裙摆踏入御书房。 檀香混着墨香扑面而来,她毫不犹豫跪倒在地,将丹书铁券举过头顶,青玉发簪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皇上,知念请您为我做主!”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室内激起回音。 付如鸢身着月白劲装垂立一旁。 皇帝搁下朱笔,袍角扫过案几,眉间拧成川字:“知念,你这是什么意思?朕以为,你今日进宫,是因为如鸢来了,难道不是吗?” 沈知念与付如鸢对视一眼,清透的眸子倒映着蟠龙金柱,转而又望向龙椅上的皇上,字字如金石落地。 “知念进宫,是为了知念自己,更是为了大晟江山社稷。” “哦?”皇帝坐直身子,眼睛微微眯起:“有何事竟能扯上江山社稷?” 沈知念挺直脊背,目光灼灼如寒星:“有人不仅践踏皇家威仪,更妄图对镇国将军夫人痛下毒手,搅乱将军内宅。若将军因此分心,岂不是江山社稷之危?” 皇帝抬手捏了捏眉心:“知念,你如今是太后请朕亲封的明慧县主,有话呢,但说无妨,不必拐弯。” “皇上,”沈知念攥紧丹书铁券,绸缪整夜的言辞如出鞘利剑,“昨日知念三朝回门,玲珑郡主不仅当街拦轿,诬陷我的贴身丫鬟春喜偷了她的玉佩,还郡主府对春喜动用私刑逼供,妄图栽赃我主使!” 她顿了顿,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稳住声线,“更以春喜性命相胁,诱骗我踏入贱奴窑!” 殿内地上投出窗棱的光影,一时寂静无声。 沈知念垂眸敛去眼底恨意:“幸得如鸢仗义相救,知念才得以从贱奴窑脱身。” “也就是说,你和如鸢昨日就见过了?”皇帝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如鸢,怎么方才未听你提及此事?” 如鸢双手交叠,恭敬地拱手行礼,将与沈知念昨夜商定的言辞娓娓道来:“皇上,正如今晨向您禀报的,如鸢昨日初到南洲城,偶然瞧见形迹可疑之人,一路跟至贱奴窑所在的巷子,不想竟偶遇知念。” 皇帝面色沉沉,重重“嗯”了一声,目光如炬地转向沈知念。 “知念,你说玲珑打了你的丫鬟,还妄图诬陷你。她究竟为何要这般行事?” “个中缘由,或许唯有请玲珑郡主当面解释了。”沈知念垂眸回应,声音清冷却暗藏锋芒。 皇帝挑眉,轻叹一声,侧头吩咐身旁公公:“去,即刻出宫,将玲珑带来问话。” 第 134 章 太放肆! “皇上,玲珑郡主今日一早便入宫,去了皇后娘娘处,至今尚未离开。”公公弓着身子,毕恭毕敬地回禀。 皇帝闻言,手指有节奏地轻叩着桌面,殿内气氛一时凝重。 恰在此时,又有公公疾步而入,高声禀报:“皇上,皇后娘娘携玲珑郡主求见!” “倒真是赶巧,宣她们进来吧。”皇帝微微抬了抬手,眼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神色。 皇后穿着金丝绣着百鸟朝凤的华服款步而入,脸上表情盛气凌人。 她余光瞥见沈知念与付如鸢的瞬间,眼底飞快掠过一抹晦暗不明的神色。 “臣女给皇上请安。”玲珑盈盈福身,珍珠缀就的璎珞随着动作轻晃。 她垂眸时望见沈知念笔直跪在地上,睫毛猛地颤了颤,但只是一瞬,慌乱的眼神就被傲气取代,下巴高高扬起,倒像是受了委屈的人。 “怎么挑这个时辰来了?所为何事?”皇帝向后倚在蟠龙椅上,指尖摩挲着扶手,声线里浸着几分沙哑的不耐。 皇后抬手理了理鬓边的赤金衔珠步摇,金线绣就的百鸟朝凤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皇上,臣妾要说的事,想必明慧县主已经同您讲过了吧?” 尾音婉转上扬,带着成竹在胸的笃定。 “你倒是个会讨巧的。”皇帝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都没听知念说完,便笃定是同一件事?” 皇后笑着看向玲珑郡住。 “皇上!”玲珑突然重重跪地,裙摆铺散在地,“臣女罪该万死!太后亲赐的开光玉佩,竟被臣女不慎遗失了……” 她伏在地上,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臣女有罪,辜负了太后的一片苦心!” “怎么丢的?”皇后目光柔和的看向玲珑,声线里满是关切,“你细细说来,皇上和太后慈悲,不会怪你的。” 玲珑郡主咬着唇,眼眶泛起红晕:“昨日我得空出街,谁料遇到个泼皮窃贼,偷走了我一直贴身带着的玉佩!后来在追查时,竟在将军府的糕点篮子里寻到了!” 她突然跪行半步,指尖颤抖着指向沈知念,“那窃贼招认,是与沈知念的贴身丫鬟勾结!她的丫鬟已经亲口承认,就是沈知念在背后指使!请皇上为玲珑做主!” 皇后仪态端庄地微微颔首:“皇上,这等牵扯内宅的腌臜事,本不该惊动圣听。可玲珑丢的毕竟是太后赐的玉佩,事关皇家体面,臣妾不得不禀。” 沈知念垂眸冷笑,广袖下的手指攥得发白,看着她们二人在皇上面前上演双簧。 “窃贼……”皇帝摩挲着腰间玉带,目光沉沉扫过玲珑涨红的脸,“玲珑,你对知念的丫鬟用刑逼供了?” 玲珑脸色骤变,嗫嚅道:“不算用刑,只是把她和沈知念分开讯问,不然她怎敢吐露实情?而且……” 她突然提高声调,“窃贼和那丫鬟的同伙都招认了,证据确凿!” 沈知念缓缓抬起头,眼底泛起一层薄霜:“证据?你是说用刑逼着春喜摁手印,在你栽赃陷害的文书上画押吗?!” 她说完,从袖中取出几张皱巴巴的宣纸。 “皇上,这是昨日我在郡主府地上捡来的。纸张上的墨迹旁还留着挣扎的血痕,分明是强按着人画押的铁证!” “胡说!”玲珑突然跳起来,发髻上的珍珠步摇剧烈晃动:“皇上,她若不说我就不想提了!不过她既然开口颠倒黑白,玲珑也就没什么好顾忌的!” 她杏眼圆睁,看着十分愤怒,“昨日她带着人,刀剑出鞘闯入郡主府!不仅打伤我的护卫,还将后院搅得一片狼藉!从头到尾根本没有什么文书,这些皱巴巴的破纸,分明是她连夜伪造的!” 皇帝默不作声地看完文书,将纸轻轻拍在案上,若有所思的问道:“知念,那个丫鬟跟你多久了?” “整整五年。”沈知念抬头,“皇上,我以性命担保,春喜绝非贪财之人。她跟着我忍饥挨饿时都不曾偷过一针一线,怎会在今日做这种事?” 她声音陡然发颤,“郡主说不算用刑,可我见到春喜时,她浑身是血,指甲都被快插进手掌心……” “那是她命薄!”玲珑甩着帕子,“不过是个贱奴,值得你……” “皇上!”沈知念突然抬头,眼底燃烧着冷冽的火,“知念斗胆问一句——若有人欺凌您的子民,残害您的亲属,将皇家律法踩在脚下,该当如何处置?” “放肆!”皇后凤目圆睁,珠光宝气的手指直指沈知念:“皇上是天子,谁敢对天子不敬!” 旁边,付如鸢一直站着听几人你来我往。 她忍了又忍,才忍住没帮沈知念反驳。 皇帝慢条斯理地转动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半阖的眼眸里闪过冷芒:“若有这样的人,朕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知念也一样!”沈知念猛地扬起头,攥着丹书铁券的指节泛白,几乎要将鎏金镶边的卷轴捏出褶皱,“春喜虽是丫鬟,可也是大晟子民!是我在世间的至亲之人,将军在外浴血奋战,难道连家人都护不得周全?” 殿内死寂如夜,唯有她的声音撞在蟠龙柱上。 沈知念深吸一口气,将丹书铁券重重举过头顶:“昨日受此大辱,此次进宫,知念要用我父母用性命换来的丹书铁券……” 她一字一顿,字字如刀,“换玲珑郡主性命!” “什么?沈知念,你疯了?!”皇后惊得踉跄半步,凤钗上的东珠哗啦作响,“丹书铁券是皇上特赐的免死金牌,岂容你如此胡来!” 皇上烦躁地揉着眉心,龙纹袍袖扫过案上奏折:“知念,丹书铁券乃先帝创立御赐免死信物,只能保持有者自身,岂能用它换他人性命?此事休要再提,你先回去。” “好。”沈知念突然冷笑一声,猛地掀起裙摆起身,“那臣女就先杀了她,再请皇上用这丹书铁券保我不死!” 话音未落,她便起身欲去拿旁边侍卫腰间的佩刀。 “沈知念!你太放肆了!”皇后惊得厉声尖叫。 第 135 章 快救我! 玲珑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躲到盘龙柱后。 “救命,救命!姑姑,快救我!” 她尖利的呼救在御书房里回荡,颤抖的手指死死抠住冰凉的柱身,珍珠步摇随着剧烈的动作甩得叮当乱响。 皇后保养得宜的面容骤然扭曲,胸前的璎珞随着急促的喘息起伏不定。 她用手指指着沈知念,声嘶力竭地喊道:“都愣着干什么!她疯了,快给我拦住她!” 然而侍卫们只是按住剑柄,纹丝不动。 沈知念一开始就不是真的要去拔侍卫的剑,她缓缓转身,广袖如流云般铺开,再次跪伏在青砖之上。 她的声音清泠得如同雪水:“皇上,臣女不过是个虚张声势的拔剑动作,玲珑郡主与皇后娘娘便已殿前失仪至此……” 话音顿住,睫毛在白皙如玉的脸上投下寒影,“春喜在郡主府独自面对严厉的酷刑,面对刀剑失去性命的威胁,又该有多害怕呢?!” 她突然抬起头,眼中燃烧着灼灼怒意。 “我的至亲之人未曾犯罪,却被诬陷,还差点没了命,难道不应该讨个公道吗?!” 皇上一直静静看着台下的情况,目光不动声色在众人脸上挪动。 付如鸢垂立在下面,始终沉默不语。 “皇上,知念斗胆问一句,难道您钦赐的丹书铁券,只是一纸空文?难道就要因为春喜是一个丫鬟,就不算您的子民,就该被随意践踏、含冤受屈吗?!” 沈知念一字一顿,像是从齿缝里碾出来的。 皇上提了一口气,又重重舒了一口气:“好,若真如你所说,那朕会为你做主。” 沈知念终于得到想要的答案,她俯身重重叩首:“知念感谢皇上隆恩。” “行了,起来说话。”皇上看向玲珑,眼神威严,“玲珑,你同知念一起,把昨日的事好好说清楚,不能有分毫隐瞒。” 玲珑余光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皇后娘娘,见对方微微颔首示意,才慢慢走到走到皇上面前。 她低垂着眉眼,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皇上,玲珑方才所言句句属实。那玉佩是太后特意开了光赐下的,承载着长辈的心意,丢了实在心急如焚,所以才命人立即追查。谁能想到,正巧撞上了将军夫人三朝回门的轿子……” 皇后看了她一眼,眉心微蹙却笃定地悄悄点头。 “皇上明察,玲珑自幼在满洲城长大,一向心软良善。”皇后也跟着帮腔,“丢了太后的宝贝,她当时一定是只想着尽快寻回,绝无他意。沈知念所说的那些……” 她声音突然提高:“玲珑一定是冤枉的。” 实际上,皇后早已暗中安排妥当。那些知晓内情的下人,除了提前遣离南洲城的,其余的都在昨夜“意外身亡”。只要她咬死不认,仅凭沈知念一面之词,皇上也难以定夺。更何况,她可是恒裕王府的嫡女——恒裕王老来得女,视若掌上明珠。就算皇上要处置,也得顾及恒裕王的颜面。有整个王府做靠山,她只要稳住心神,把这场戏演到底,定能化险为夷。 玲珑余光瞥了一眼皇后娘娘,然后走到皇上面前。 “皇上,玲珑刚才说的句句属实,那玉佩是太后开了光赐给我的,这种心意,丢了实属着急,所以当场就命人捉贼,谁知道撞上了将军夫人三朝回门的轿子。” 皇后看她一眼,皱眉笃定点点头。 “皇上,您也知道,玲珑自小养在满洲城,向来心善,丢了太后的玉佩,一时紧张,只是找东西而已,沈知念说的那些,玲珑没有做过。” 皇后款步上前,凤冠上的华丽珠翠在阳光下明明灭灭,“孩子心急之下行事难免莽撞,但绝无害人之心。” 玲珑垂首盯着地面,指尖将绣帕绞出细密的褶皱。 昨日,她除了提前遣散郡主府里的下人,还命人把知晓内情的都“处理”干净。 虽然有几个漏网之鱼,想必也早就不在南洲城了。 皇后娘娘一早便叮嘱过,此刻只要咬紧牙关不认,没了人证物证,皇上断不会单凭沈知念的话定案。 况且,父王应该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有恒裕王府做靠山,就算皇上动怒,又能如何? 父王老来得女,连太后都要给几分薄面,难道还怕一个失了双亲的沈知念? 皇上可以不给皇后娘娘面子,但不能不给恒裕王府面子。 只要撑过这场对峙,待父王来了南洲城…… 玲珑眼尾掠过一丝得意,又迅速掩进低垂的眼帘里。 “郡主,你的话为何前后矛盾。”沈知念目光凌冽如刀,“方才你还承认我去过郡主府,如今又说什么都没做过?你若没做过,春喜为何在你府上被打得奄奄一息?!我又为何要去你府中寻她?” 随着阳光热烈,殿内温度也越发升高,但是,沈知念的质问如冰锥落地。 “你既然已抓住偷盗的窃贼,为何受审的只有我的丫鬟?” 玲珑嗫喏片刻,回道:“她受伤,你有证据是我打的吗?我只是正常审问,说不定是你担心丫鬟泄密,才把她打成那样栽赃我!” 她提高声音:“你说我打她,谁可以作证?” “我可以作证。”一直沉默的付如鸢突然上前,衣袍拂过一地光影,她拱手望向龙椅,“皇上,昨日我从贱奴窑接走知念时,见她心急如焚,便陪她同往郡主府。” 这些经过,就算她不说,一会在对峙中也会被问出来。 以皇上多疑的性子,她不如主动开口更显坦荡。 付如鸢垂眸避开皇后骤冷的目光,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在郡主府,我亲眼见到郡主正在动用私刑,还特意交代不可伤了脸和手。” 她话音刚落,皇帝便沉声追问:“这话是何意?” “是为了不让人看出是用刑逼供,好坐实诬陷的罪名。”沈知念接话时,目光如剑刺向玲珑。 玲珑郡主明显慌了神,频频抬眼望向皇后求助。 第 136 章 不可能!绝不可能! “这位是付阔将军的女儿付如鸢吧?”皇后突然款步走向付如鸢,凤冠上的珍珠随步伐轻晃,“比小时候出落得更标致了。” 付如鸢敛衽行礼:“如鸢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皮笑肉不笑地转向皇帝:“皇上,臣妾记得付、沈两家同是武将世家,付阔与沈晟情同手足,两家女儿更是亲如姐妹。” 她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带着微妙的暗示,“如今看来果然如此……这般棘手的官司,旁人躲都来不及,如鸢却主动出头作证,真叫人难免怀疑……” 付如鸢拧紧眉头。 她和父亲在岭南戍守多年,见惯了沙场上的刀光剑影,凡事向来直来直往。 对于这般含沙射影的算计虽早有预料,可当虚伪的诘问真的砸来,胸腔里还是腾起一股不畅快的闷火。 “皇后娘娘的意思,是说我在说谎?”如鸢的声线冷了几分,指尖无意识按上腰间本不存在的佩刀,那是在岭南面对贼寇时养成的习惯。 皇后依旧挂着虚伪的笑意:“有没有说谎,你自己清楚。毕竟你和沈知念相遇得那么巧……” 她拖长了尾音,意有所指的目光扫过两人,“难免引人猜想。” “皇后娘娘……”如鸢正要争辩,却被对方轻飘飘打断。 “凡事要讲证据。”皇后转向玲珑,语气陡然强硬,“你能为沈知念作证,难道郡主府的人就不能为郡主作证吗?” 她说着,又慢悠悠转头看向皇上,目光像淬了冰的针,“咱们将军夫人可真是本事大,竟能在如鸢进宫面见陛下之前,就先寻到她做帮手。” 付如鸢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昨日她夜宿将军府,这若被皇后拿来做文章,难免会牵扯出两家长久以来的渊源。 付家当年本就因为沈家说话,才受“牵连”远戍岭南。 如今沈知念嫁给了裴淮年,做了镇国将军夫人。 若她再执意争执下去,只怕会让皇上对付家和将军府来往生出忌惮之心。 沈知念见状,适时接过话头:“皇上,皇后娘娘说得对,凡事当以证据为凭。关于昨日之事,臣女确有物证,只是……” 她话音顿住,目光沉沉扫过玲珑骤然僵硬的脸色。 皇帝的目光从玲珑脸上移开,定格在沈知念身上:“只是什么?但说无妨。” “只是物证藏在郡主府中,需得去一趟郡主府才能看到。” 玲珑闻言,脸上倏地绽开一抹得意的笑:“去我的府邸做什么?难不成你昨日闯府还没闯够?” 她下意识扬起下巴,却没注意到沈知念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光。 “玲珑,”皇后突然出声,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严厉,“听她说完。” “皇上,臣女想问郡主一个问题,”沈知念看向玲珑郡主,“自昨日我从郡主府离开后,可曾再去过?” “你去没去过自己不清楚吗?”玲珑眼神闪烁,不敢正面回答。 “玲珑,直接说,有还是没有?”皇帝的语气带上了几分不耐。 “没有,”玲珑咬着牙道,“她们昨日闯府时气势汹汹,走的时候也急急忙忙,之后根本没来过!” 她没敢说谎,也没必要说谎。 裴淮年虽不在现场,但他毕竟时常跟皇上打交道,难免不会说起这件事。 但沈知念有没有来郡主府,并不能说明什么。 沈知念微微颔首,继续道:“方才呈给皇上的认罪文书,臣女除了随身携带的一份,还将另一份藏在了郡主府偏院的……” “不可能!绝不可能!”玲珑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我昨日明明……” 话说到一半,她猛地噤声。 昨日她明明命人将偏院翻了个底朝天,销毁了所有相关物件。 更何况沈知念从进门到离开,都在她的监视之下,哪有机会藏东西? 难道是在她与裴淮年说话的间隙? 玲珑大梦初醒般抬头,她看向沈知念,眼中闪过一丝惊诧。 “郡主要说什么?”沈知念目光如剑,直刺玲珑闪躲的眼神。 “昨日根本就没有什么认罪文书,你分明是在撒谎!” 玲珑拔高声音,指尖却在袖中微微发颤。 “既然如此,”沈知念转向皇帝,语气笃定,“知念恳请同去郡主府。到了那里,知念自能取出物证,跟今日郡主所谓我伪造的文书对比,就能说明这到底是谁准备……” 玲珑惊呼:“皇上,我……” 皇帝突然抬手打断,揉着眉心道:“好了好了,你们各执一词,吵得朕头疼,这御书房的房顶都快被掀开了……” 他站起身,猛的一甩袖子:“正好朕也几日没出宫了,今日便亲自走一趟,倒要瞧瞧这桩官司,究竟孰真孰假,该如何收场!” …… 从沈知念踏入御书房起,裴淮年便一直立于殿外等候。 他双手负在身后,玄色披风随穿堂风猎猎作响,脸上覆着一层凛冽的寒霜。 殿内隐约传来的争执声如细针般扎入耳膜,他的眉头越皱越紧,指节在袖中攥得发白。 江火小跑着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道:“将军,外头传来消息,昨日的漏网之鱼都已抓获,其中就有那个窃贼。” 裴淮年下颌线骤然绷紧,咬牙问道:“他招了什么?” “全招了。”江火眼神一凛,“疾风已将人押到宫外的暗桩处。” “看好了,一根汗毛都不许少。”裴淮年的声音从齿缝间碾出,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 “是!”江火领命刚退下,御书房的门便“吱呀”一声打开。 “皇上有旨——即刻安排出宫仪仗!”随侍公公尖细的嗓音划破寂静,屏风后隐约透出皇帝往外走的身影。 “不用了,既然是断官司,没必要整那些排场,一个郡主,一个拿着丹书铁券的县主,说出去让人笑话,就秘密出宫吧。” 皇上语气带着几分不耐,挥了挥手示意随侍太监退下。 他掀帘出门,一眼便看到立在殿前的裴淮年:“裴将军,你既在这儿,知念是你夫人,便一同去郡主府走一遭吧。” “臣遵旨。”裴淮年拱手应下,余光与刚走出殿门的沈知念短暂对视。 那双总是覆着寒霜的眸子里,飞快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随即又恢复了平日的冷肃。 …… 马车内,沈知念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玲珑背后有皇后撑腰,又有恒裕王府坐镇。 想要定她的罪,实在是难如登天。 即便坐实她诬陷伤人的罪证,凭借丹书铁券震慑,皇上多半也会顾念皇家体面与恒裕王颜面,将此事不了了之。 可若不叫玲珑彻底尝到苦头,日后她定要变本加厉地寻衅。 正思忖间,马车猛地一停,郡主府大门已赫然在目。 门楼上悬挂的鎏金匾额在日光下晃得人眼晕,仿佛在无声炫耀着恒裕王府的权势。 第 137 章 顺藤摸瓜 郡主府偏院。 皇上甫一踏入月洞门,皇后立刻用帕子掩唇轻咳一声,向玲珑使了个眼色。 玲珑慌忙对下人们喝道:“还不快把偏院收拾干净,别污了皇上的眼!” 郡主府的小厮们立马就要行动。 “不用了。”皇上一边说,一边在石桌边坐下。 刚落座,贴身侍卫便上前禀报:“皇上,按您吩咐提前在府中设防,方才抓到个鬼鬼祟祟在偏院墙角挖东西的人,查了是郡主府的管事。” “郡主,你派人来提前搜过了?”皇上目光如炬,直直射向玲珑。 玲珑脸色煞白,下意识看向皇后:“我、我……” 皇后脸色如常,笑着回道:“皇上,郡主府的下人在自家院子里走动,也算不得什么吧?许是收拾杂物呢。” “对对,皇上,他那是在收拾杂物!”玲珑也应和道。 皇上没应声,起身沿着院墙走了两圈,突然转头看向沈知念。 “知念,你不是说这里藏了逼供文书,究竟在哪儿?” 沈知念抿紧唇线,径直走向昨日被困的墙角:“昨日玲珑郡主命侍卫将我和如鸢困在此处,这份文书,就藏在……” 她指尖轻点墙角一道不起眼的砖缝,话音未落,已俯身从砖缝夹层中取出一张宣纸。 玲珑的脸色瞬间血色尽褪,皇后攥着帕子的手指也骤然收紧。 在众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沈知念捧着文书走向皇上,纸页边缘渗着暗褐色的痕迹,像干涸的血渍。 “皇上,请您细看,这字迹是否与今日呈给您的文书一致,纸上血迹是否也与文书上的血迹类似?” 皇帝展开文书的动作顿了顿,目光扫过纸上扭曲的墨迹与斑驳血点,眉头随着浏览的动作越皱越紧。 皇后朝玲珑使了个眼色,她立刻“噗通”跪倒在地,仓皇组织语言。 “皇上,不是这样的!昨日是那丫鬟主动……主动说是沈知念指使她偷玉佩,我才让人写了文书让她画押……” “既然是她主动承认,”沈知念步步紧逼,声音冷得像冰,“为何要备下这么多份文书?为何每份都沾着血迹?又为何非要对她用刑?!” 玲珑眼神躲闪,却突然想起皇后的叮嘱。 不过是个丫鬟,死了也无妨,皇上顶多斥责两句,一定不能承认就是为了构陷沈知念。 她心一横,梗着脖子道:“她起初不老实,我不过略施教训,何况她的同伙都已经招认了。” “所以你承认对春喜用刑了?”沈知念立刻追问。 玲珑慌忙摇头:“不是用刑,只是、只是教训下人罢了,她不过就是个丫鬟……” “那你承不承认,昨日那些事都是为了让她认下盗窃的罪名,栽赃给我?”沈知念的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刀。 “不是!”玲珑尖叫着辩驳,“皇上,玲珑绝无此目的!” 皇帝突然冷哼一声,将手中的文书轻飘飘扔在地上。 最上层的宣纸上,哪里是什么认罪文书,只有几个明晃晃的大字—— 【皇上,请您明察】。 玲珑猛地怔住,转头死死盯着沈知念:“你在骗我?!昨天你根本没有藏文书在这里?” “是你在欺君罔上。”沈知念的声音冷得像冰。 “欺君罔上”四个字一出,皇后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慌忙上前:“皇上,这么重的罪名,玲珑断不敢……” “朕特意秘密出宫,”皇帝打断她,目光如剑刺向玲珑,“你是什么时候通知了你府里的下人来这里收拾东西的?” 玲珑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口口声声说没有滥用私刑,如今又自己承认,”皇帝的声音带着怒意,“玲珑,你对朕都没有一句实话吗?” “皇上,我……”玲珑仍在狡辩,突然像是想起什么,高声喊道:“快!把昨日那个窃贼的画押文书拿来!” 她捧着下人呈上的认罪文书,急步走到皇上面前:“皇上,昨日盗窃玉佩的毛贼当场被捉,这是他的供述!” 转而又盯着沈知念,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你口口声声说我诬陷,可玉佩确实在你随行的篮子里找到,窃贼也招认是受你指使,我这里人赃并获,何来诬陷之说?” 沈知念下意识看向裴淮年。 昨日裴将军在路上提过,已将贱奴窑的老鸨和龟奴控制,只是昨日尚未来得及审问。 这便是现在手中能用的最关键的筹码。 她必须引玲珑步步入坑,而玲珑为了摆脱这一切,一定是需要不停的说谎。 皇上生性多疑,唯有让玲珑的辩解漏洞百出,方能瓦解皇上对她的庇护的心思。 玲珑说的谎越多,就要用越多的谎来圆,谎言最终就会堆叠成无法抵赖的罪证。 越是这样,最后的教训也就来的越深刻。 沈知念抬眼,眸光如寒潭映雪:“郡主的意思是,从始至终,你不过是在捉拿盗玉贼,从未想过栽赃我?” 她刻意放缓语速,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敲在青砖上,“既然郡主说人赃并获,敢问那窃贼如今在何处?可敢让他与我当面对质?” 玲珑几乎要把下唇咬出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早在昨日审讯春喜时,她就让那个“窃贼”离开了,还让人给他塞了一锭银子封口。 只是没想到,这件事竟然没成功。 昨夜清理知情人时,本想将他一并处置,却不想那人逃的那么快,如今怕是离南洲城几百里了。 沈知念盯着她瞬间灰白的脸色,字字如刀:“若人证不在,郡主所谓的人赃并获,岂不是一纸空谈?” 她逼近半步,“再说抓贼,盗贼既没送官,又不在府中,郡主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跑了!他、他跑了!”玲珑突然尖声打断。 “昨日他画押后,侍卫押送去官府的路上,他突然拼死挣扎,众人拦不住,才让他逃了!” 她慌忙转头看向皇帝,眼眶泛红,“皇上,我留下那丫鬟审问,就是想顺藤摸瓜抓住真凶啊!” 玲珑说完这番话,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却强撑着挤出委屈的神情。 她余光瞥见沈知念皱起的眉梢,心中暗自得意。 只要咬死盗贼逃跑,没有直接证据,谁也拿她没办法。 第 138 章 瞎了你的狗眼! 沈知念隔着庭院与裴淮年对视,只见他目光如炬,坚定地点了点头。 她忽然轻笑一声,声音虽轻却字字掷地有声:“郡主说不知道盗贼去向,可我知道。” “不可能!”玲珑几乎是喊出声。 她明明给足了银子,又派人追杀,那贱民要么跑远了,要么就死了。 沈知念怎么可能知道。 “郡主何以断言不可能?”裴淮年冷笑着抬手,江火立刻押着个浑身狼狈的男人上前。 那人瘫倒在地,身上还穿着昨日的粗布短打。 男人一看见玲珑,惊恐地连滚带爬往后缩,牙齿打颤道:“郡、郡……主……” “郡主可认得此人?他可是昨日的窃贼?”沈知念俯身逼近,眼中寒芒闪烁。 玲珑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郡主难不成连窃贼模样都记不得了?”付如鸢突然开口,眼尾余光扫过玲珑灰白的脸。 就在玲珑不知所措之际。 皇后突然款步走到男人面前,声音冷得像淬了毒:“就是你偷了太后赐给玲珑郡主的玉佩?” “小人、小人……”窃贼瘫在地上,额头磕得满是血痕,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呜咽。 “本宫问你话呢!是还是不是?!”皇后猛地甩了一下丝帕,声线凌厉。 玲珑突然上前踹出一脚,绣鞋狠狠碾在男人背上:“瞎了你的狗眼!竟敢偷本郡主的东西?!” “是!小人错了!求郡主和各位贵人饶命!”男人涕泪横流,在青砖地上爬着求饶。 沈知念蹲下身,视线和那男人平齐:“你认识我吗?” “贵人应当是将军夫人……”男人颤声回应。 “昨日之前,可曾见过我?”沈知念的声音温柔得可怕。 男人瑟缩着偷瞄了眼一旁冷着脸的江火,喉结滚动,缓缓摇头。 “那为何签字画押,说是我指使你偷盗郡主的玉佩?” 沈知念话音未落,皇后已尖声打断:“分明是这窃贼为脱罪胡乱攀咬!被抓现行就诬陷他人,好减轻罪责!” 她转向皇帝,脸上浮起痛心疾首的神色,“皇上,市井刁民的话,怎能轻信?” 男人一怔,表情僵硬的几乎像是风化的岩石。 沈知念顺着皇后的话问道:“皇后娘娘也说,这窃贼的话不可轻信,是不是人赃并获的签字画押不可信,他构陷春喜的话也不可信呢?” 皇后的笑容凝滞,喉间发出一声干涩的气音,再难说出半个字。 皇帝猛地甩袖,玄色龙袍扫过石桌:“好个胡乱攀咬!” “小人知罪!知罪啊!”窃贼额头磕得鲜血淋漓。 皇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侍卫立刻将瘫软的人拖了下去。 “皇上,不过是市井刁民信口雌黄,”皇后强笑着上前,“玲珑也是一时也是寻玉心切,如今将军夫人的清白已证,这桩事不如就此……” 皇帝冷睨她一眼,目光如刀削过玲珑煞白的脸,“玲珑,你且说说,当真是误会吗?” 玲珑膝盖一软,重重跪了下去:“是,都是误会!玲珑一时心急,错怪了县主和她的丫鬟……” “误会?”沈知念突然轻笑出声,“那敢问郡主,为何要将我诱至贱奴窑?又为何安排贱奴窑的人意图伤我性命?” 皇后捏紧手中的鎏金护甲,强作镇定道:“明慧县主,你莫要欺人太甚!方才还揪着丫鬟被打的事不放,如今又扯到贱奴窑去,到底想做什么?” 一直沉默的裴淮年突然上前一步,声音闷沉沉。 “皇后娘娘,昨日臣的夫人因郡主抓走丫鬟,又被哄骗说人被卖去了贱奴窑……”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划向玲珑,“如果不是郡主听信窃贼的谎言,她又如何能身陷险境?!竟连一句缘由也问不得吗?” 皇后见裴淮年开口,扬起下巴长舒了一口气:“裴将军自然能问,明慧县主也能问。只是皇上日理万机,不是桩桩件件都能断的!再说那贱奴窑是什么地方,出了事怎能怪到玲珑头上?” 一阵穿堂风卷过庭院,将沈知念鬓边的碎发吹得凌乱,露出的眼角凝着霜雪般的寒意。 她抬手抚开发丝,指尖在日光下泛着冷白,声线却稳得像冰。 “皇后娘娘说得是,贱奴窑是腌臜地方。可若不是郡主令人假传消息,说春喜被卖去了那里,我又怎会踏入那种地方?若不是郡主买通老鸨将我困在窑中,我又怎会身陷囹圄?” 她华新路没,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玲珑身上。 玲珑咬着唇瓣后退半步,声音发颤:“我没有,我没有,我、我只是因为窃贼攀咬,所以抓了丫鬟教训而已,你去贱奴窑、与、与我无关......” “贱奴窑?”皇帝拧眉问道,“越扯越离谱了!如鸢,你昨日不是在贱奴窑遇见的知念,说说你看到了什么?朕要听实话!” 付如鸢上前一步:“皇上,回皇上,昨日如鸢只看到知念从贱奴窑里跑出来,身后跟着两个龟奴,情况紧急,臣女只得先把她救出来……” 她顿了顿:“但是,昨日一到郡主府,郡主第一句话便是质问知念,说她能从贱奴窑全身而退本事不小。” “没有!我根本没做过!”玲珑拼命摇头,“皇上,我一心追查玉佩下落,绝无害人之意!” 皇帝半阖的眸中掠过寒芒,袖中佛珠被攥得咯咯作响:“好,好得很!朕原以为就是桩闺阁小事,倒成了这等官司!越审越荒唐,越听越心寒!” 他突然重重拍案,震得案上茶盏倾倒,褐色茶渍在明黄龙纹上晕染开来。 玲珑“噗通”跪倒:“求皇上明察!贱奴窑那种腌臜地方,玲珑连听都没听过,怎会……” 她声音发颤,偷偷瞥向皇后,见对方微微颔首,又强撑起底气,“定是有人故意栽赃,想毁我名声!” 皇后适时上前:“皇上,玲珑向来规矩守礼,怎会与贱奴窑牵扯?将军夫人仅凭几句空口白话,就要给郡主定罪……” 她掩袖轻叹,“这传出去,岂不让皇家蒙羞?” 她昨日就已经确认过了。 该杀的人昨日都已经陈尸贱奴窑后院,跑了的人也早就不在南洲城了。 就算是沈知念舌头翻出花来,也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第 139 章 看看到底是人是鬼?! 皇后话音甫落,玲珑便挺直了脊梁,望向沈知念的眸光流转间,隐隐透出几分胜利者的自得。 “皇后娘娘言辞凿凿,笃定我夫人是恶意诬陷,倒像是亲眼目睹了真相一般。” 裴淮年周身寒意四溢,话语如淬了冰的刀刃般锋利。 “裴将军缉拿盗玉窃贼有功,本宫自当替玲珑谢过。但贱奴窑一案事关重大,岂容轻飘飘几句话就……” 皇后话未说完,忽而瞥见旁边椅子上皇上眉头紧蹙,周身散发着令人胆寒的低气压。 于是就自觉止住话头,没再说下去。 就在这时,沈知念突然察觉,玲珑身侧的下人竟全换了面孔。 昨日负责审问春喜的人、贴身伺候的婆子丫鬟,乃至那日将她强行按进轿辇的爪牙,此刻全都消失不见。 她心中顿时了然,终于明白玲珑与皇后的底气从何而来,那些知晓内情的人,必然是在昨日就被暗中处理掉了。 可转念一想,又觉蹊跷。 裴淮年昨日才去过贱奴窑,还将老鸨一并带走。 按理说,若是玲珑派人灭口,不可能打探不到这一消息。 既然如此,她们为何还能神色自若,将谎言说得这般坦荡? “郡主和皇后娘娘一直说并不认识贱奴窑的人,可是为何,昨日我竟听说,郡主专门派了人去贱奴窑?” 裴淮年面色冷沉如霜,眼底翻涌的凛冽杀意,纵使极力压制,仍如出鞘寒刃般锋芒毕露。 “裴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皇后声音里裹挟着愠怒,“难不成随口编排两句,就能给郡主扣上莫须有的罪名?” “皇后娘娘,您与其质问微臣,倒不如直接问问玲珑郡主。”裴淮年阔步上前,朝皇上郑重拱手,声如洪钟道:“启禀皇上,昨日臣听闻知念于贱奴窑遇险,即刻快马加鞭赶赴现场,可惜还是迟了一步。为寻知念下落,臣当即将几名知情者带回审问。” 他微微一顿,喉结滚动,续道:“臣唯恐走漏风声,特意留人手在贱奴窑埋伏。岂料,竟等来了奉命灭口之人。为顺藤摸瓜揪出幕后主使,臣只能佯装不知,静待其变……” 皇后听闻此言,瞳孔骤缩,脸上震惊之色如决堤洪水,再也无法掩饰分毫。 玲珑猛地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皇后,随后又将目光转向身旁的近卫,眼底满是质问与慌乱。 明明昨日此人回禀时,信誓旦旦称一切都已处理妥当,不留半点痕迹。 近卫却如遭雷击,脑袋垂得极低,死死盯着地面,喉结不住滚动,连与她对视的勇气都没有,周身散发着浓浓的心虚与不安。 “那些人如今在哪里?”皇上冷声质问,阴沉的脸色仿佛凝结着化不开的墨色。 “臣已命人将他们押至郡主府外等候,恳请皇上恩准,将他们带进来问话。”裴淮年恭敬拱手,声音沉稳有力。 皇上目光如刀,冷冷扫过玲珑和皇后,从齿间迸出两个字:“准了。” 就在江火转身欲去带人时,沈知念突然开口:“等一下!” 江火的脚步骤然停住。 沈知念缓步上前,在皇上面前盈盈一拜:“皇上,知念斗胆恳请,将人蒙眼带上来。” “为何?”皇上眉头紧蹙,眼中满是疑惑。 “方才那盗贼面见皇上天颜,因过度惊恐,许多关键之言尚未吐露。” 沈知念语气恳切,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向玲珑与皇后,“蒙上双眼,能令其心绪稍安。此外,审问之时,除主审官员外,旁人一概禁言。如此,方能确保供词真实可信。” 她虽是在向皇上进言,字字句句却似暗藏锋芒,明晃晃地指向了一旁神色不自然的玲珑郡主与皇后。 “好,就由朕亲自来问,看看到底是人是鬼!”皇上怒拍石桌。 玲珑喉间发紧,不由自主地看向皇后。 皇后攥着绢帕的指尖泛白,却仍维持着僵硬的笑意,目光如暗潮般隐晦示意她稳住心神。 沈知念这蒙眼禁言的诸多手段,或许不过是虚张声势,说不定根本没抓到什么关键证人。 就像刚才那份认罪书。 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能自乱阵脚,更何况若裴淮年当真手握铁证,为何不一开始就呈于御前? “裴将军,既然抓住人了,那就快些带上来吧,也好让这件事真相大白,还人清白。” 皇后语调拖得绵长,尾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试探。 不过半盏茶的工夫,江火便押着蒙着眼的老鸨进了院内。那老鸨跌跌撞撞,发髻松散,几缕白发垂在额前,更显狼狈。 “跪下!”江火猛地一推,老鸨“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你面前可是当今圣上!若有半句虚言,立刻砍了你的狗头!” “饶命!我、我全说!”老鸨在黑暗中挣扎着叩首,额头撞在青砖上咚咚作响。 “你可是贱奴窑的人?”皇上沉声道,衣袍下摆扫过地面。 老鸨忙不迭点头:“是是是!小人十三岁就被卖到贱奴窑,在那儿待了三十多年,从来没离开过!” 皇上踱步上前:“昨日你做了何事?!” “昨、昨日……”老鸨喉间发紧,声音打着颤,“小人照常开窑子做生意,收了几个新货,哦新货就是新来的姑娘,都是穷人家养不活卖来的……” “少废话!”一旁的公公见皇上脸色骤变,尖着嗓子喝道,“圣上问的是和郡主有关的事!再敢东拉西扯,立刻拖出去杖毙!” 老鸨颤声答道:“昨日晌午,有个穿华府衣裳的贵人到贱奴窑,说要找个丫鬟,我便领她去了……” 沈知念闻言,唇线骤然绷紧,藏在袖中的手悄然攥成拳。 而玲珑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不过,这老鸨从未见过她,就算接头的人透露了她的身份,老鸨也未必能认出她。 “那贵人是谁?”皇上厉声追问。 “起初小人也不知底细,后来带她去看货时,有人来找我,我才晓得是将军夫人……”老鸨虽蒙着眼,脸上惊惶的神色却掩不住,皱纹因颤抖而扭曲。 “谁来找你?让你做什么?”皇上步步紧逼。 “是……是郡主府的人……”老鸨突然砰砰磕头,额头撞得地面咚咚响,“皇上饶命啊!小的也是被逼的!若不按上面的吩咐做,连贱奴窑都待不下去,我们这种贱民,哪有活路啊!” 第 140 章 亲自动手 “放肆!让你回话,没让你哭嚎!”公公尖利的嗓音划破院内死寂,“掌嘴!” 耳光声“啪”地响起,老鸨被打得侧倒在地。 南洲城作为大晟王朝最繁华的地界,天子脚下竟藏着如此腌臜之地。 这事人人心知肚明,不过是心照不宣地假装看不见。 如今老鸨当着皇上的面哭诉,让皇上亲耳听见在他治下竟有百姓活得水深火热,无疑是狠狠打了皇家的脸。 “够了,继续说!”皇上挥袖斥止,声音里裹着怒意。 老鸨的哭声戛然而止,哆嗦着重复:“后来……后来……”几个“后来”出口,却始终吐不出下文。 沈知念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眼底寒意几乎凝成冰棱。 公公见状又拔高声调:“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后来,我就按那贵人的吩咐,把将军夫人骗到贱奴窑二楼的房间,里面早就安排了男人等着……” 老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将军夫人智勇双全,根本没让那男人近身就逃了!我吓得想跑,结果就被抓了……” 皇上气得胡子都在抖:“你说的贵人到底是谁?你认不认识?!” “是……是玲珑郡主……” 话没说完,玲珑厉声尖叫:“胡说!你个下贱东西,竟敢栽赃本郡主!” 老鸨吓得浑身筛糠:“我没撒谎啊!句句都是实话!” 玲珑脑子“嗡”地一响,状若癫狂地嘶吼:“你找死!我要杀了你这贱民!” “郡主!”公公急忙喝止,“皇上还在这儿呢!” 皇上眼神冰冷如刀:“玲珑,你是不把朕放在眼里了?!” 玲珑嚣张的气焰霎时消弭,如同被戳破的皮囊般蔫软下去。 老鸨的眼罩被猛地扯下,沈知念上前一步,声线冷冽:“你还认得我吗?” 老鸨慌张地环顾四周,见是沈知念,立刻磕头如捣蒜:“贵人!小人鬼迷心窍,都是被逼的啊!” “你且看看,殿内可有昨日去贱奴窑找你的人?” 老鸨扫视一圈,慌忙摇头:“没有……一个都没有……” 玲珑暗暗松了口气,立刻辩驳:“沈知念,她自己都说没看见,凭什么认定是我?说不定是你自导自演!” 沈知念闻言,唇角忽然勾起一抹极淡的笑,眼神却如寒冰般刺骨:“郡主,我从今日起便一直想问,为何你身边的下人一夜之间全换了模样?” 皇后立刻冷声斥责:“郡主府用谁不用谁,何时轮到你置喙?管好你自己即可!” “知念无意干涉,”沈知念目光如剑,直刺玲珑,“只是好奇,郡主每次换下人,都要将旧人灭口吗?” 玲珑刚放松的神经瞬间又绷得笔直,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有了前两次被戳穿的教训,玲珑此刻生怕沈知念还藏着后招,压根不敢接话。 “我哪管得了下人的去处?”她梗着脖子强装镇定,眼神却不住躲闪。 沈知念猛地转向老鸨,声线陡然锐利:“昨日找你接头的人怎么说的?你不是说一辈子离不开贱奴窑,为何我脱险后你立刻想跑?!” 老鸨吓得瘫软在地,颤声哭喊:“那人说……要是事没办成,玲珑郡主会杀了我们啊!” “哼,自导自演的把戏!”皇后立刻斥道,“若郡主真要灭口,你此刻岂能活着跪在这里?你们搞这出戏糊弄皇上,到底安的什么心?!” 沈知念却不慌不忙,拖长了语调道:“皇后娘娘稍安勿躁,那些从鬼门关爬回来的郡主府下人,可能有一肚子话等着说。” 她话音刚落,皇上已不耐烦地挥袖道:“把人全带上来!有一个算一个!” 江火领命而去,片刻后将昨日抓获的几人悉数押入院中,其中竟有那个在房间里假扮春喜的男人。 他一进门,便用哀求的目光望向沈知念。 沈知念心中了然,此人虽助纣为虐,却也算及时悔悟,且自己既已答应保他性命,便不会食言。 皇上看也未看他们,径直对裴淮年道:“淮年,你亲自审问。” 队列最前的,正是当日将沈知念强塞进轿辇的婆子。 裴淮年目光如刀,冷声道:“谁先招认,便可从轻发落!” 本就被玲珑灭口吓得魂飞魄散的众人,此刻在裴淮年凌冽的杀气下再无犹豫,竟争先恐后地将真相和盘托出。 供述声此起彼伏。 玲珑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浑身剧烈颤抖,一旁的皇后也踉跄半步,扶住嬷嬷才勉强站稳,锦帕早已被攥得不成形状。 “皇上,这些人皆为郡主府仆从,如今已全部招认,请皇上明察,还知念一个公道。”沈知念言毕,躬身退至一侧。 皇上胸口剧烈起伏,气得说不出话,只死死盯着玲珑郡主。 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字句:“玲珑!你竟因嫉妒之心,公然违逆朕的赐婚旨意,还敢谋害知念?她可是朕钦封的明慧县主、裴将军的夫人!” 玲珑眼神惊惶,狠狠剜向那些跪地招供的下人和近卫,嘴唇哆嗦着刚要开口。 皇后突然上前一步:“皇上!这些人是裴将军所捕,定是遭了刑讯逼供才胡言乱语!” “臣昨日抓获他们时并未用刑,”裴淮年沉声反驳,“可请太医验身。倒是臣夫人的丫鬟春喜,至今重伤垂危,今早才从鬼门关捡回性命。” 沈知念眼尾泛起不易察觉的红意:“若不是她伤得连床都下不了,今日我定会把她亲自带来御前讨还公道。” “皇后!玲珑!你们还打算如何骗朕?!”皇上猛地拍案而起,龙威震怒的声浪震得众人耳膜嗡嗡作响。 “皇上!我、我实在不愿嫁给赵承煜那个纨绔啊!姑姑,您快帮我说话啊姑姑……”玲珑彻底慌了神,抓着皇后的衣袖哭喊,却被皇后一把推开。 “住口!”皇后惊得脸色煞白,转身对皇上颤声道,“定是下人自作主张!玲珑只是丢了太后赐的玉佩太着急,根本不知内情……” “我真的不想嫁啊……”玲珑瘫软在地,涕泪横流。 就在此时,她身边的老嬷嬷突然站出叩首:“是老奴!老奴见郡主在将军府被泼汤受辱,又气又急才自作主张!从栽赃玉佩到陷害将军夫人,都是老奴一人策划,郡主全然不知情啊!” 皇后飞快瞥了老嬷嬷一眼,立刻接话:“简直岂有此理!你竟敢做如此大胆之事,让郡主为你的愚蠢承担罪责!” 沈知念却寸步不让,冷声逼问:“这么说,郡主是承认了?昨日我与春喜九死一生,全因你的私心、你的歹毒、你被下人蒙蔽的愚蠢?” 她忽然跪在地上,再次取出丹书铁券高举过头:“皇上,知念恳请,将罪魁祸首与她的主子一起赐死,知念愿亲自动手,为自己和春喜讨个公道!” 第 141 章 若是射偏了… 玲珑踉跄着后退半步:“我是堂堂玲珑郡主,我的父王是恒裕王,你、你、敢动我,我父王绝不会放过你的!” 这话如同一记耳光扇在皇上面上,他眼底瞬间掠过一丝极深的戾色。 皇后敏锐察觉到皇帝情绪变化,气的胸脯一起一伏,急忙辩解道:“沈知念!都说了玲珑是被蒙蔽的!她已知错,你何必赶尽杀绝?皇上英明,岂会答应你这等荒唐要求!” 皇上眯起眼,脸色阴鸷难辨。 沉默片刻后,才慢悠悠开口:“知念,郡主毕竟是恒裕王嫡女,皇亲国戚,你怎能开口便要她性命?” 沈知念垂眸一拜,语气陡然转缓:“既如此,知念愿意退一步。” “讲。” “交给天意。”她抬眼时目光如炬,字字清晰,“我虽不擅功夫,却略通骑射。你头上放一物,我若射中,便饶你性命,若射偏了……” “不行!”玲珑厉声打断,脸色惨白如纸,“你这是公然要对我行凶!我不答应!” “姑姑,救我!”她慌忙拉住皇后的胳膊,又膝行至皇上面前磕头,声音带着哭腔。 “皇上、皇上!她分明是想借故杀我!恒裕王府对皇上忠心耿耿,我父王最疼我了,若我有不测,王府绝不会罢休的……” 皇上眼皮微抬,漠然扫了玲珑一眼,转而看向沈知念:“知念,由你来射不合适。” “好,郡主不信任我。”沈知念指尖陡然指向阶下仆役,“郡主既说自己是被下人蒙蔽,想必对他们颇为信任,这弓箭,不如就交给他们来射。” 那群下人霎时面如死灰。 莫说从未碰过弓箭,就算真有准头,万一箭矢稍有偏差,甭管是伤了还是杀了玲珑,恒裕王府的雷霆之怒都足以灭他们满门。 “皇上!皇后娘娘,都是下人唆使,我不知……”玲珑还想哀求,却被沈知念厉声打断:“郡主左也不行右也不行,可见并非真心悔过。方才偷盗一事,你还说丫鬟犯错是主子管教不严,如今怎又把罪责全推给下人?” 皇后脸色骤沉,眼底翻涌着寒意:“沈知念!你一介孤女,得蒙皇恩才得以嫁入将军府,不要太放肆!” 沈知念抬眸,脸色清冷至极:“皇后娘娘是想提醒我为何成了孤女?还是想让我现下讲给您听呢?” 裴淮年脖颈青筋暴起,声音如铁:“沈将军为大晟江山战死北疆,他恐怕从未想过,身后女儿竟遭此等侮辱!” 他目光如刃剜向皇后,“我更未想过,虽积累战功,承陛下赐婚,我的夫人竟要忍此奇耻!” 他陡然单膝跪地:“皇上!若是边疆战士的亲属都能这样被人肆意凌辱,他们何以安心为大晟江山抛头颅洒热血,不顾命的冲锋?!” “够了!”皇上搓手起身,脸色冷如寒冰,猛地挥袖后仰,“玲珑,你自己选!是让知念射这一箭,还是让你那些下人动手?” 玲珑踉跄着起身,惊恐地摇头后退:“不……我都不选!我一个都不选!” 皇后蹙眉上前:“皇上,那群下人怕是连弓箭都没碰过,如何能……” “哦?皇后是觉得,恒裕王府的势力已大到能抗旨不遵了?”皇上语气轻淡,眼底却淬着冰碴。 皇后浑身一颤,慌忙跪地:“臣妾不敢!只是……” “够了!”皇上猛地将手中珠串砸向石桌,玉珠迸溅出声。 沈知念始终高举丹书铁券跪地,脊背挺得笔直,分毫不让。 恰在此时,侍卫匆匆进来禀报:“皇上!恒裕王到了,正在郡主府外求见!” 皇上冷笑一声,目光如刀刮过玲珑:“好啊——恒裕王从江南赶来最快也要三日,你倒是算得精准,莫不是提前算准了,把救兵都叫来了?!” 玲珑从未见过皇上如此动怒,吓得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传恒裕王进来!让他好好看看,他的嫡女是如何欺君罔上、草菅人命,竟敢诬陷伤害朝廷命官亲眷!”皇上指着玲珑,每个字都像淬了冰。 恒裕王气喘吁吁地进来,扑通跪地:“皇上!臣教女无方,特来请罪!” “哦?你刚到就知自己教女无方了?”皇上眯眼,怒意几乎要从眼底溢出来。 恒裕王须发微颤,额头渗出细汗:“玲珑若有得罪将军夫人之处,臣愿代女受过!” “父王,父王!”玲珑哭喊着想去拉他,却被恒裕王厉声喝止:“不孝女!休得多言!” 皇上冷笑起身,走到恒裕王身侧,目光却投向沈知念:“知念,既然玲珑不信你,皇后不信下人……”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清晰。 “不如就让恒裕王亲自执箭,你们看如何?” 皇后与玲珑脸色骤变。 让恒裕王亲自对自己的女儿放箭,万一情绪紧张之下稍有差池…… “知念遵旨。”沈知念叩首起身,退至院子一侧。 “好,备箭!”皇上挥袖,侍卫立刻捧来一筐苹果。 “玲珑,自己挑一颗放头顶。”他目光如霜,又转向恒裕王,“恒裕王啊,你年岁已高,眼神体力怕是不济,可千万当心——对面可是你亲女儿,若是伤了死了,可怪不得旁人。” 沈知念静静垂立在侧,冷眼看着侍卫将一颗苹果至于玲珑头顶。 “父王!玲珑不想死……救救我啊父王!”玲珑一边哭喊一边挣扎,苹果滚落在地。 侍卫又放一颗。 恒裕王喉结滚动,沉默良久才缓缓拉开弓弦,箭矢破空的瞬间,玲珑郡主几乎昏厥。 那只羽箭擦着她鬓角飞过,既未碰到苹果,也未伤她分毫。 “恒裕王,你这箭术,倒像是哄稚子玩耍!”皇上冷笑。 恒裕王额角青筋暴起,再次搭箭。 这一次,箭矢直中苹果! 果肉飞溅的刹那,玲珑瘫倒在地,眼神里淬着毒汁般的恨意,死死剜向沈知念。 “好!不愧是恒裕王,风采不减当年!”皇上起身抚掌,却话锋一转,“玲珑,今日是上天饶你一命。若再有下次,朕绝不姑息!” 玲珑如筛糠般点头,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整个人抖得不成人形。 “知念,既然你已无恙,玲珑也顺应天意……”皇上意味深长地看向她,“这桩事,就到此为止吧?” 第 142 章 戏子!贱人! “皇上,玲珑郡主是被身边的下人蛊惑,既然这样,郡主受了罚,下人岂有逃脱的道理,知念恳请亲自惩戒下人,以儆效尤。” “准了。”皇帝一摆手。 她转身走向付如鸢:“如鸢,借你的鞭子一用。”话音未落,已扬鞭走向被绑在刑架上的婆子。 “啪!”的一声脆响,鞭梢如毒蛇般抽在婆子背上,粗布衣裳瞬间裂开血口。 婆子凄厉惨叫,未等声音落下,第二鞭又狠狠砸下,皮肉翻卷处渗出刺目血珠。 沈知念每一击都用足了力道,鞭风呼啸间带着刺骨寒意。 她要让玲珑看清楚。 她沈知念是沈晟的女儿,从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更不是她可以肆意欺凌的对象。 自父亲蒙冤战死后,她早已明白,隐忍是为暂避锋芒,而非纵容她变本加厉的欺辱。 “啪!啪!”鞭声连绵不绝,每一次落下都让玲珑惊恐后退一步,仿佛鞭梢正抽在自己骨头上。 十鞭抽罢,婆子早已晕死过去。 沈知念手腕止不住发颤,如鸢快步上前接过鞭子:“没事吧,可伤着了?” 她深吸一口气,嘴唇抿成直线,只是摇了摇头。 “此事就此了结。”皇上沉声道,“参与陷害者全部流放,玲珑禁足一月,无诏不得外出。” “回宫。”说罢拂袖离去。 恒裕王狠狠瞪了玲珑一眼,又与裴淮年对视片刻,目光最终落在沈知念身上。 裴淮年立刻上前一步,挡在夫人身前:“恒裕王,我先带夫人告辞了。” 待众人散去,玲珑终于忍不住哭喊出声:“父王…父王!” “住口,不许哭。”恒裕王低声怒斥:“你自己做的事,还有脸哭。” “我真的不想嫁给赵承煜,我喜欢的人是裴淮年啊!” 恒裕王闻言猛地皱眉:“好了!这事不许再提!若不是三日前我恰好有事赶来南洲城,今日你哪还有命站在这里?我尚有要事,你自己好生反省!” 望着恒裕王离去的背影,玲珑气得浑身发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她突然想起了许阿狸:“都怪那个戏子,贱人!” “该死的贱人!!”她猛的把石桌上的所有东西都一股脑拂到地上。 “来人,备车去春台戏班!” …… 裴淮年与沈知念并肩而立,目送皇上的轿辇消失在道路尽头。 檐下的付如鸢理了理披风,率先打破沉默:“知念,我也该回府了。来了南洲城,还尚未进府看看,还得赶紧给我爹修书报个平安。” “好,等我这边事情妥帖,我去找你。”沈知念回道。 付如鸢转身向裴淮年抱拳:“裴将军,告辞了。” 裴淮年目光如炬,抱拳回礼:“昨日对知念的救命之恩,裴某铭记于心,他日定当厚报。” 付如鸢笑笑,和沈知念对视一眼,转身离开。 裴淮年看向沈知念,他正要开口,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突然由远及近。 疾风翻身下马:“将军,今日有人往周明远牢中送衣裳,夹层里藏着接触性慢性毒药,已暗中销毁。” “意料之中。”裴淮年单手负后,寒星般的眸子泛起冷光,“嗯,之所以留着周明远的性命,就是为了把他当做诱饵引蛇出洞。才一个月,幕后之人就沉不住气了。照旧好生招待着,皇上那边我自会交代。” 疾风压低声音:“将军,那周明远嘴硬得很,要不要稍稍用刑……” 话音未落便被裴淮年抬手打断。 “他毕竟是周尚书的儿子,而且,明面上是因为兽夹的案子才啷当入狱。若是贸然用刑,必定会授人以柄。” 裴淮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虚空处,“越是迷雾重重,暗处的人越会自乱阵脚。一旦线索断绝,再想揪出真凶,不知要等到何时。” “将军说的有理。”疾风恍然,躬身应下。 “对了,不要抓人,不要打草惊蛇,就假意这慢性毒药一直在周明远身上发挥作用……”裴淮年眼底寒芒翻涌,杀意几乎要破体而出。 他转头吩咐疾风:“你先去,我稍后就到。”说罢又将目光转向沈知念,语气柔和下来:“知念,我先送你回府。” 沈知念轻轻摇头:“你若有公务,先去忙,我还需要进宫里一趟。” “进宫?”裴淮年眉头微蹙,眼神里满是疑惑。 沈知念迟疑片刻,还是将公公提点的话咽回肚里:“许久未见荣妃娘娘,虽然我同宋鹤鸣和离了,但是荣妃娘娘过去待我不错,我想,我与你成亲后,还是应该同她见一面。” “好。”裴淮年思忖片刻,最终妥协:“那我让江火送你到宫门口。” 沈知念望着他眼中的关切,终究不忍再拒绝,轻轻点了点头。 …… 路上。 江火策马并行在沈知念的轿旁,声音隔着轿帘漫进来,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笑意:“夫人,将军说让您从我和疾风中挑个侍卫,您这是选了我?” “为何这么问?你不情愿?”沈知念的声音从帘内透出。 “我听将军安排。”江火笑得更欢,“不过要是夫人选了我,说明我江火比疾风强上一筹,哈哈哈,那赌约我可就赢了。” “赌约?” “我跟疾风打赌呢,您若挑了我,他就得给我洗一个月臭袜子,再请我吃一个月饭。”他语气轻快,“这赌约够豁得出去吧?” “倒是舍得下本钱。”沈知念语气悠悠。 “那是自然!”江火扬了扬眉,“毕竟我比疾风长得俊、嘴又甜,谁能不乐意挑我呢?” 沈知念唇角噙着抹淡笑:“好,我决定了,回去就告诉将军。”她故意拖长语调,话音里带着狡黠:“我选疾风。” “啥?”江火的声音陡然拔高,胯下的马儿都惊得顿了蹄。 眼看马车轱辘辘往前驶去,他慌忙策马追上去,嗓门儿里透着急:“夫人!您再琢磨琢磨呗!我会十八般武艺,还会……” 话没说完便被自己咽了回去,只听见轿帘里传来低低的笑声。 先前积在心头的郁气,竟被这插科打诨的插曲驱散得一干二净。沈知念指尖轻叩着车壁,语气松快了些。 “行了,容我再想想。” …… 沈知念踏入荣妃的寝殿时,荣妃手持银剪,正专注地修剪着院中的花草。 初秋的风拂过廊下的珠帘,发出细碎声响。 她刚迈过门槛,还未及开口,荣妃娘娘便头也不抬地轻笑出声:“知念,你来了。” 语气从容得仿佛早已算准沈知念会在此刻现身一般。 第 143 章 未来的路长着呢… 沈知念款步上前,主动屈身行礼:“知念给荣妃娘娘请安。” 荣妃闻声转身,将银剪轻轻搁在石案上,眉眼含笑地快步走来,虚托住她的手肘。 “与我还这般见外?如今你贵为明慧县主,咱们之间更不必拘这些虚礼。” 沈知念唇角扬起温婉笑意,却未直起身:“娘娘身份尊贵,知念虽承蒙您多年照拂,心里将您视作亲长,可尊卑有别,该守的规矩断然不敢忘。” 荣妃抬手轻抚她鬓边碎发,眼角眉梢皆是雍容:“我记得你最擅侍弄花草,从前在侯府,你院子里四季都开得姹紫嫣红。” 她忽而轻叹一声,望着石案上几盆蔫头耷脑的绿植,“不像我,不过养了寥寥几盆,不是旱得发蔫,就是涝得烂根,你瞧这叶子黄得……” 沈知念顺势接过银剪,指尖轻触过卷边的叶片:“娘娘,这株是玉簪,天生喜阴畏阳。每日辰时前挪到廊下,傍晚再端出来透气,浇水量只需浸润表层土壤即可……” 荣妃垂眸静静聆听,目光追随着沈知念灵巧的指尖将泛黄枯叶逐一剪落。 待她收了银剪,才忽而幽幽一叹:“那日在围猎场,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你与裴将军成婚竟瞒我这样紧……该不会是怨我先前替鹤鸣说话?” 沈知念捏着花剪的手骤然收紧,金属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她垂首敛去眼底翻涌的情绪,复又抬起头时已换上温和笑意:“娘娘多心了。许姑娘与小侯爷两情相悦,他为心上人出头原是人之常情。” 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花茎,声音低柔却带着几分涩意,“您将小侯爷视若珍宝,护他心切亦是天经地义,知念岂会不理解?” 她语调轻柔如春水,字字句句都裹着妥帖的圆润,瞧不出半分棱角。 可荣妃望着那双垂眸时微微颤动的睫毛,却无端从这温软里品出几分凉意。 就像腊月枝头覆着薄雪的梅,看似温顺地承受着风霜,内里却藏着化不开的冰。 他们都有不得不为的理由。 宋鹤鸣要护许阿狸周全,荣妃要顾定远侯侯的体面,护着宋鹤鸣的性命,就连皇上惩戒荣妃禁足十日,也是为了平息事端。 独独被推到风口浪尖的沈知念,像片无根的浮萍,明明受了诸多委屈,却因为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不得不吞下去。 “所以,皇上禁足我十日,原也是应当的。”荣妃忽而轻笑,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护甲,话锋陡然一转,“倒是知念,我光顾着说旁的,竟忘了恭喜你。脱离侯府,转眼就成了裴将军的夫人。” 她转头示意身侧公公,“去把准备好的贺礼取来,我要亲手送给知念。” 沈知念睫毛轻颤,福身时广袖垂落的弧度都带着迟疑:“娘娘折煞知念了……” “不过是些心意,当不得贵重。”荣妃眼角弯出温柔的弧度,“前些日子被禁足,本想着大婚那日亲自登门道贺,偏生旧疾复发,拖到现在才得空,倒显得我这礼送得怠慢了。” “娘娘客气,知念愧不敢当。”沈知念垂眸谢过,话音未落,一片树叶打着旋儿落在她肩头。 荣妃抬手替她拂去落叶,动作亲昵异常:“我早同鹤鸣说过,错过你这般好的姑娘,日后定要后悔。谁能想到,他竟还跑去将军府胡闹……” 她顿了顿:“当初你执意和离,我还特意找过裴将军,想让他劝你回心转意。” 沈知念抿唇没说话。 “不过如今看来,倒是我多心了。”荣妃突然展颜轻笑,替她理了理歪斜的衣领,珠翠相撞的声响清脆悦耳。 “不过,你能嫁给裴将军,本宫十分替你高兴,尤其你如今还被赐封明慧县主,更是喜上加喜的事儿。” 沈知念抬眸迎上荣妃的目光,语气平静无波:“荣妃娘娘,小侯爷与许姑娘喜结连理,也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如今得偿所愿,我也为他高兴。” 荣妃指尖轻颤,面上却做出讶异神色:“知念还不知晓?鹤鸣并未娶许阿狸,他们的婚事早已作罢了。” “我与侯府早已无关,这些事并未留意。”沈知念垂下眼帘。 荣妃见状,温软地执起她的手:“罢了,不说这些了。无论你是侯府前夫人还是如今的将军夫人,我心里始终疼你。往后若有难处,尽管来寻我。” 她亲昵地拢开沈知念鬓边碎发,珠翠的影子落在她眼睑上,“从前我是鹤鸣的姑母,如今便只当你是自家孩子。” “谢娘娘垂怜。”沈知念屈膝福身。 荣妃轻轻颔首,笑意深了几分:“今日你与玲珑郡主的事,我也听说了。可都处置妥当了?” “有劳娘娘挂心,已解决了。”沈知念垂眸应声:“皇上明察秋毫,已为我洗清冤屈,惩处了构陷之人。” 暮色漫过庭院,将两人的影子拉的细长。 “那就好。”荣妃转身拨弄着另一盆文竹,指尖在翠绿叶片间停顿片刻,“知念,你需得明白,玲珑背后是皇后与恒裕王府,那些人哪个不是藏着獠牙的主?经此一事,你和裴将军怕是要被盯上了,万事切记收敛锋芒。” “娘娘教诲,知念记下了。”沈知念微微颔首,指尖攥紧了袖口,“娘娘,春喜还在府中,我这趟出来久了,实在放心不下,我得回去看看了。” “嗯,快回去吧。”荣妃笑着说道。 沈知念屈膝告退,步出殿门时心里掠过一丝暖意,无论荣妃此举是真心还是有其他目地,这番提点总透着过去的情分。 宫道上暮色四合,她刚转过琉璃照壁,就见前方一行人簇拥着皇后走来。 娘娘被嬷嬷搀扶着,脸色苍白,步履虚浮得得像浸透了冷水的宣纸。 沈知念依礼福身,垂眸静候。 皇后却像没看见她似的,擦肩而过时才突然顿住脚步,珠翠满头的脑袋缓缓转过来,声音淬着冰碴:“沈知念,这未来的路长着呢,你且等着……” 第 144 章 卑贱戏子,就是祸害! 沈知念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收紧,直到皇后人影消失不见,才抬眼望向天边沉沉的暮色。 …… 玲珑郡主带着一众仆婢,气势汹汹地闯到春台戏班门前。 门口售票的小厮堆着笑迎上前:“这位贵人,可是来听戏的?” “许阿狸呢?!让她立刻滚出来!”玲珑郡主柳眉倒竖,扬手就要往门里闯。 小厮慌忙拦住:“您是想听咱们台柱子的戏吧?正巧,她这会儿正在台上唱《玉娇梨》呢,您几位要不先……” “少啰嗦!”玲珑郡主猛地甩开他的手,力道之大让小厮踉跄着退到一旁。 “给我滚开!”她说罢便带着人径直冲进戏班。 戏台上,许阿狸正唱到《玉娇梨》的高潮处,水袖翻飞间嗓音婉转如莺,比往日更显得卖力。 “许阿狸在哪儿?!”玲珑郡主身旁的婆子得了眼色,扯着嗓子在台下大喊。 “铮——” 琴弦应声而停,台上的乐师们手忙脚乱地停下演奏,满场观众的目光齐刷刷投向门口那个盛气凌人的身影。 许阿狸水袖悬在半空,望着台下气势汹汹的玲珑郡主,指尖下意识攥紧了戏服下摆。 她唇角勾起一抹笑,余光却悄然扫过台下神色冷凝的赵承煜:“郡主大驾光临,不知有何事吩咐?” 话音未落,玲珑身旁的婆子已冲上戏台。 “啪!啪!”两声脆响震得满场寂静。 许阿狸被打得后退两步,脸上艳丽的油彩也晕成了色块。 戏台上的乐师们举着乐器僵在原地,台下观众先是倒抽一口冷气,紧接着窃窃私语如潮水般漫开。 “这不是玲珑郡主吗?怎么屈尊到戏班子撒野?” “许是因为定国公府的赵小公子这两日日日来听戏,所以郡主专门给许阿狸一点教训吧,毕竟有定远侯府的事情在前。” “你还别说,玲珑郡主这样的身份,能和许阿狸扯上关系的,可能他也就这一桩了。” 玲珑郡主碾过许阿狸的裙摆:“你这个卑贱戏子,果真是祸害!” 许阿狸僵在原地,胭脂水粉下的脸早就已经红的不成样子,心里也盛满了无地自容的羞愤。 台下赵承煜斜倚着栏杆,指尖漫不经心转着茶盏,一双眼睛此刻都是看戏般的漠然。 玲珑郡主还想再骂。 身旁婆子忽然附耳低语:“郡主,皇上虽说让您明日禁足,但若是今日的事情传出去,可能又会落人口实,如今王爷正在南洲城办事,咱们不可……” 玲珑闻言,狠狠剜了许阿狸一眼,突然扬声对侍卫吼道:“把这里看戏的全给我赶出去!敢磨蹭的,打断腿!” 话音落地,侍卫应声去清场,台上那些戏子,像是脚底抹油,一瞬之间就跑了个干净。 赵承煜慢条斯理地起身,随着人流踱到门口,忽又驻足回首,目光轻飘飘掠过玲珑郡主,又不偏不倚撞进许阿狸猩红的眼眶里。 那双含着笑意的桃花眼微微弯起,转瞬隐入暮色,只留一道深不见底的阴影。 眼看人都走了个干净,许阿狸终于按捺不住情绪:“郡主,您这是做什么?!” 她的声音破了音,带着被当众羞辱后的沙哑。 玲珑郡主冷笑一声:“做什么?自然是找你算账!” “算账?”许阿狸踉跄着后退,“我替您出谋划策,哪一步出了错……” “哪一步?”玲珑一步步逼近她,“都怪你这贱人!说什么沈知念居心叵测,只要设局就能让她万劫不复……结果呢?!本郡主被皇上罚了禁足!” 许阿狸瞪大了眼睛,胭脂晕染的眼角也跟着狰狞:“什么?事情……没成?” 玲珑唇角勾起森冷笑意,反手便是一记耳光。 指节上的鎏金戒指擦过许阿狸侧脸,顿时绽开一道血痕,火辣辣的痛感混着胭脂的甜腻涌进许阿狸的鼻腔里。 “为了你这点腌臜主意,我差点丢了性命!” 玲珑眼睛里蕴满了怒火:“我父王被皇上斥责,连皇后娘娘都跟着受罚!若不是你这贱人出的馊主意,我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许阿狸脸色瞬间煞白,咬着渗血的下唇艰难道:“也就是说,沈知念她、她这次还是安然无恙?” “呵。”玲珑冷笑一声,扬手示意。 两名侍卫立马上前,铁钳似的扣住许阿狸双臂。 玲珑扯过她的衣服,把手上沾染的颜料尽数抹在她素白的戏服上:“她不仅毫发无损,还得了皇上信任!许阿狸,你对她怀恨在心,不过是借我的手除掉眼中钉罢了,是不是?!” “郡主!我是真心想帮您!当初是您说……”许阿狸奋力挣扎,水袖被扯得四分五裂。 “够了!”玲珑扬声呵斥:“别以为有定远侯府撑腰,就能在我面前放肆!” 她俯身逼近,字字如刀,“记住了,你不过是个卑贱戏子,这辈子都别想爬上枝头!” 玲珑指尖狠狠攥住许阿狸的头冠,之后狠狠掼在地上。 许阿狸乌发散落,混着糊掉的油彩垂在肩头,昔日台上顾盼生辉的名角,此刻像团被揉烂的锦缎。 “郡主!您恨沈知念,我亦然!我们本该是同盟……”许阿狸挣扎着抬头。 “同盟?”玲珑猛地回首,“你也配与我并肩?除了勾住定远侯府那个废物,你还能攀附谁?” 她冷笑一声,广袖翻飞间已转身离去,留下冰冷的指令:“给我掌嘴,左右各三十!” 侍卫们应声上前。 粗糙的手掌扬起又落下,许阿狸望着玲珑消失在帘幕后的背影,心里突然想起赵承煜的脸。 她心里暗自发誓…… 我一定会拿下赵承煜,玲珑郡主,我们走着瞧。 …… 戏班外的角门阴影里,赵承煜的小厮缩在墙根,眼睁睁看着玲珑郡主带着人扬长而去,才猫着腰溜到主子身边。 “公子,方才郡主那架势,莫不是为了您才刁难许姑娘?”小厮搓着手,眼里满是八卦的光。 赵承煜仰头望着被暮色浸染的天空,折扇在掌心敲出清脆的响,唇角笑意似有若无:“你说呢?” “小的哪儿能猜着。”小厮嘿嘿笑着挠头。 “你都猜不透,我就更糊涂了。”赵承煜用扇骨轻敲他额头,忽然转身往戏班方向走,“怎么,好奇了?” 第 145 章 离开裴淮年?! 小厮忙不迭点头应下。 “那就回去瞧瞧。”赵承煜步子不紧不慢的转身,折扇在暮色里划出一道弧线,“总不能让这场好戏,缺了看客。” 语闭,就带着小厮往春台戏班走去。 两人刚踏进门,正好看见跟着玲珑郡主的婆子甩完了耳光。 “留着你的性命,已经是郡主开恩了,日后,管好你的嘴,别说不该说的话。” 婆子说完,冲着侍卫一甩头。 侍卫将许阿狸扔在戏台中央,一行人接着扬尘而去。 许阿狸原本趴在戏台上,余光瞥见赵承煜走了进来,瞳孔骤然收缩,撑着戏台边缘站起身。 她唇角红肿得老高,油彩混着血痕糊了整张脸,发髻散得像团乱麻。 她声音故意带着轻快,却难以掩盖其中颤抖:“赵公子……您不是走了吗?” 赵承煜驻足台下,尚未开口,身旁小厮已抢先拱手八卦道:“许姑娘,方才那是玲珑郡主吧,您与她是为何事产生了过节?” 许阿狸后槽牙咬得发酸,指甲也深深掐进掌心。 方才那番狼狈被赵承煜瞧了去,羞耻感如针般扎得她浑身发颤。 她强扯出笑容,胭脂糊住的眼角却簌簌落粉:“不过是有些误会,说开便罢了。” 虽是笑着,但是笑意僵在唇边,比哭更难看。 赵承煜摇着折扇走近,竹骨敲在掌心发出清脆声响:“许姑娘与郡主的误会,瞧着可不像是三言两语能了的。我与玲珑郡主有些交情,你若有需要,说不定我能帮衬一二。” 这话如同一剂强心针,让许阿狸猛地抬头。 换作往日在宋鹤鸣跟前,若是沈知念如此对她,她早该顺势揉捏出一副泫然若泣但是又坚韧无比的样子,借机要个公道。 可此刻舌尖抵着腮帮的伤口,却尝到了血的腥甜。 若让人知道是她唆使玲珑算计沈知念,只怕此刻就不是挨巴掌这么简单了。 她攥紧残破的衣裳,硬生生将涌到喉头的委屈咽下去,指尖在沾染了各种水粉污渍的戏服上掐出褶皱。 “郡主既是赵公子的……旧识,我自然该看您的面子。” 许阿狸嘴角发抖,却逼着自己笑出温柔大气的模样,“我又不是小家子气的后宅妇人,哪能同郡主那样的金枝玉叶计较?不过是台上唱错了词,惹郡主动了气罢了。” 赵承煜嘴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许姑娘倒很是心胸宽广。” 说罢朝小厮扬了扬下巴,小厮立刻会意,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递上前,银子落在戏台木板上发出闷响。 许阿狸盯着那锭银子,指尖微微发颤。 “赵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脸上伤着了,得请个大夫瞧瞧,不然往后怎么登台唱戏?”赵承煜语气悠悠,他说完笑了笑,转身往戏班子外面走。 待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帘幕外,许阿狸才缓缓勾起唇角,笑意却未达眼底。 她摸过那锭银子,朝着后台走去。 …… 许阿狸踏入后台时,散落在角落的戏班众人正交头接耳,见她进来便突然如同惊鸟般四散躲开。 那些投向她的目光里,有窃窃的探究,还有些藏在眼角的幸灾乐祸,像无数根细针轻轻扎在她后颈。 宝娟凑上前,小心翼翼问道:“阿狸姐,你没事吧……” 许阿狸重重跌坐在梳妆台前,铜镜映出她青白交加的脸色:“能有什么事?不过是被狗咬了几口罢了。” 宝娟举着卸妆巾的手僵在半空,指着她肿胀的嘴角:“可您这伤……” 铜镜中,许阿狸颧骨处淤青泛紫,嘴角裂开的伤口狰狞可怖。 “少废话。”她猛地扯过宝娟手里的卸妆巾,“还不快给我卸妆,我还要去看大夫!” 温水浸透的巾帕擦过脸颊,带血的油彩晕染在白绸上,像极了她支离破碎的自尊。 许阿狸死死盯着那锭银子,耳畔突然响起赵承煜漫不经心的叮嘱。 “脸上伤着了,快请个大夫瞧瞧……” 脑海中记忆突然翻涌。 初遇宋鹤鸣时,他也曾这般温声细语地给她银子,嘱咐她好生照顾自己。 可是在即将嫁入侯府的时候,却落得被他冷落一旁,成了全城笑柄的结果。 而眼前这个赵小公子…… 许阿狸攥紧手里的一锭银子,元宝状的边缘硌得她掌心生疼。 只要能抓住定国公府这根救命稻草,今日被打得的耳光又算得了什么? 她眼底燃起一股火气。 镜中的倒影扭曲变形,像是在嘲笑她的狼狈。 如果这顿耳光,能让她跟赵承煜关系更进一步,那也不算是白挨。 接下来,她必须继续保持跟赵承煜之间的联系,一步一步让他对自己着迷。 就像当初的宋鹤鸣一样,男人的怜惜和对新鲜物件的好奇心总是最好的诱饵。 只是…… 玲珑郡主比沈知念难对付得多,毕竟是金枝玉叶的郡主,动起手来毫不留情。 过去她与宋鹤鸣再亲近,沈知念最多不过是冷淡疏离,从未曾像这样当众折辱过她。 但转念想到玲珑郡主刚才说她即将被禁足一月,许阿狸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这一个月足够她做很多事了。 赵承煜方才那点微不足道的关心,已经让她看到了希望。 只要能抓住定国公府,抓住赵承煜,今日受的屈辱都能变成日后的资本。 她对着镜子理了理凌乱的发丝,指尖拂过肿胀的嘴角,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起来。 玲珑郡主又如何?不过是仗着家世罢了。 等她嫁进定国公府,有的是机会把今天受的一切加倍还回去。 现在最重要的,是好好利用这一个月的时间,让赵承煜彻底迷上她。 “禁足一月,来的正好……”她对着镜子喃喃自语,唇角笑意里带着几分怨毒,又有几分莫名的兴奋。 …… 定远侯府。 宋鹤鸣半睡半醒,昏昏沉沉了接近七日。 他白天蜷在沈知念的床上,夜半便跌坐在冰凉的地砖上,失魂落魄的像株被连根拔起的枯草。 天光大亮,日上三竿。 长庚慌慌张张地冲进来,声音里满是焦灼:“侯爷!侯爷!大事不好了!” 宋鹤鸣在宿醉中被吵醒,房间里的潮气裹挟着残余酒气,如潮水般在喉间翻涌。 他只觉的头疼欲裂,连睁眼的力气都不愿费,只是含混地嘟囔着:“别吵……莫烦我,出去……” 话音未落,便又像是沉沉坠入梦乡一般,失去了所有动静。 长庚攥着衣角进退两难。 雕花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宋老夫人缓步进屋。 “小侯爷可起身洗漱了?”她目光扫过凌乱的案几,上面有几个已经拆封躺倒的酒坛子。 “侯、侯爷他……”长庚喉结滚动两下,眼睛偷瞄床榻上蜷缩的宋鹤鸣,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话音未落,宋老夫人已经瞥见宋鹤鸣披散着头发、半挂着中衣的模样。 在他手边,打翻的酒坛还淌着残液,刺鼻的酒精味直冲鼻腔。 她攥紧佛珠,声色俱厉:“宋鹤鸣!你打算醉到哪辈子去?!” 床幔剧烈晃动,宋鹤鸣扶着床柱勉强支起身子,发梢垂落遮住半张青白的脸。 他踉跄两步撞翻绣墩,酒气混着冷汗从额角渗出:“母亲……您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你怕是要在这间房子里睡到地老天荒!”老夫人佛珠摔在案上,震得酒杯叮当作响。 宋鹤鸣身形剧烈晃动,指节死死抠住床柱才勉强站稳,喉结上下滚动着,沙哑开口:“知念她……有没有……来……” “沈知念!沈知念!你早干什么去了?!”宋老夫人气的咬牙切齿,手指点着宋鹤鸣:“之前我劝你,一定要把知念哄在手心里,你不听,如今她都再嫁了,你这样不死不活的,有什么用?” 话音落地,满室死寂。 宋鹤鸣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面色惨白如纸,整个人僵在原地。 阳光穿透窗棂洒在他身上,却映得他轮廓愈发单薄,恍若一座被岁月侵蚀的石雕,只需一阵风,便能将他吹散成满地粉末。 宋老夫人望着宋鹤鸣摇欲坠的模样,一时心疼,眼眶瞬间泛起酸涩。 她上前扶住宋鹤鸣颤抖的肩膀,声音陡然放软,带着几分哽咽:“儿啊,你何苦在这里自我折磨呢……我已差人给你姑姑送信,过两日她就来给你相看,保准寻个门第更高、性情更温顺的姑娘……” 话未说完,宋老夫人唇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下。 整个南洲城谁人不知,昔日沈家孤女沈知念如今摇身一变成了明慧县主。 她凤冠霞帔嫁入将军府的风光,早就把定远侯府衬托得黯淡无光。 论家世,比沈知念显赫的世家贵女自然不少,可若论才情气度,沈知念那双能写锦绣文章、能执掌中馈的手,确实让南洲城闺秀们望尘莫及。 只是,就算沈知念千好万好,她如今都已经入了将军府,做了将军夫人了。 宋老夫人脸色阴郁,攥紧了手里的佛珠:“就算她成了将军夫人又如何?外头谁不晓得她曾是你宋鹤鸣的夫人。裴淮年就算面上风光,心里指不定怎么膈应……” 话音未落,宋鹤鸣突然猛地抬头,嘴角不受控地扬起,那张沉闷了数日的脸上,突然恢复了神采。 “母亲!您是说,知念还有可能……离开裴淮年?!” 第 146 章 和裴将军生个孩子 宋老夫人望着他骤然鲜活的面容,心口像被针扎般发疼。 “沈知念看着柔顺,其实骨子里比谁都倔多多……” 她顿了顿:“我听说,裴淮年的寡嫂带着个病歪歪的幼子从千里之外投奔过来,其实,早年两家原是给他俩订的亲……” 宋鹤鸣突然想起那日将军府门前,那个对他阴阳怪气的妇人,他口中喃喃:“那是裴淮年的大嫂……他们之前有过婚约……知念…知念……” 宋老夫人望着儿子失魂落魄的模样,既心疼又愤恨,重重叹了口气。 “将军府后院争风吃醋的戏码才要开场。沈知念再要强,在将军府也讨不了好。到时候,她就该知道谁才是真心待她!” 宋鹤鸣恍若失魂的提线木偶,老夫人后面的话如过耳云烟,再激不起半点涟漪。 他用力攥住衣襟,脑海中翻涌着热切的期盼—— 只要沈知念在将军府受尽委屈,只要她走投无路……就会像惊惶的归燕,重新落回他张开的臂弯里。 “太好了!太好了!”他突然抓住母亲的手腕,“母亲,知念她一定会回来的!” 宋老夫人被他的模样骇得后退半步。 “鹤鸣…” 话还没来得及说,长乐便跌跌撞撞撞冲进来:“老夫人!侯爷!琳琅斋出事了!那些贵人们……快把铺子拆了!” “不是早说过按规矩办?”老夫人沉着脸转动佛珠,檀木珠子相撞的脆响里带着怒意,“买定离手,哪这般撒泼耍赖的道理?” “可这回不一样!”长乐急得直跺脚,额前碎发被冷汗黏在泛红的脸上,呼吸急促得几乎说不出完整句子,“那些贵眷堵在琳琅斋门口,有人带头说许姑娘用过的首饰沾了晦气,还说咱们店欺瞒顾客,现在不仅要全额退款,还要立字据赔礼道歉!” 宋老夫人捻动佛珠的手指骤然收紧:“不过是些妇道人家闹事!定远侯府的生意,还能被她们讹了去?按规矩退了便是。” “可是……”长乐脸色惨白如纸,喉结剧烈滚动,“琳琅斋账上已经没银子了,徐老板说再退下去,琳琅斋怕是连门板都要被人拆走抵债……” “啪!”老夫人猛地起身,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什么?你再说一遍?!” “琳琅斋的徐老板已经在外面候着了,老夫人,侯爷,快去看看吧。”长乐催促道:“那些贵人们说要是晌午前拿不到银子,就要闹到侯府门前来!” “长庚,备水。”宋鹤鸣扯松歪斜的领口,目光灼灼地望着铜镜里形容枯槁的自己。 “知念最厌这股浊味,我得把自己拾掇干净——”他忽然转头看向宋老夫人,“她若真要回头,我定要风风光光将她迎回来。” 宋老夫人望着他骤然焕发生机的模样,喉头泛起酸涩。 良久,她重重叹了口气,指尖摩挲着佛珠上沁出的薄汗:“让徐老板去正厅候着。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煽风点火。” …… 徐老板脊背上的冷汗将绸缎长衫浸出深色水痕,他双手颤巍巍地抱拳行礼,声音发虚:“老夫人有所不知,这群人早在月余前就来闹事,只是那时……” 他艰难地咽了咽唾沫,偷偷瞥向老夫人布满寒霜的面庞,“当时有小侯爷与前夫人出面,好言相劝才暂时平息风波。” 宋老夫人攥着佛珠的手指关节发白,每颗珠子都硌得掌心生疼。听到“前夫人”三个字,沈知念的名字像根细刺扎在后颈。 她冷笑一声:“怎么,她倒成了这铺子的当家主母?你徐老板堂堂琳琅斋的掌柜的,连这点场面都镇不住?!” 徐老板佝偻着腰,几乎要贴到地面:“老夫人明鉴,并非小人无能……实在是没有可以处理的余地。” “没有处理的余地?这是什么意思?”宋老夫人冷斥道,“不过是些退货的妇人,能翻出什么风浪?该退便退,不该退便拒,哪来这般推诿说辞!” 徐老板喉结上下滚动,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嗫嚅半晌才道:“她们……她们……” “有话直说!”宋老夫人怒目圆睁,“好好的百年老店,到了你手里竟成了这副模样,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听闻罪责被归咎于己,徐老板心下一横,却仍是压低嗓音,近乎耳语:“她们说,琳琅斋如今的首饰都是戏子用的贱货……这话小人本不敢说,可琳琅斋当下的首饰皆是当日侯爷带着许姑娘亲自挑选剩下的款式……” 话音未落,宋老夫人已脸色铁青,她捏着佛珠的手指微微发颤,半晌都未言语。 徐老板大气也不敢出,朝身后伙计使了个眼色。 伙计立刻抱来两摞厚重的账册,账簿边角已被翻得毛边:“老夫人,这是琳琅斋近半年的流水账目,您过目便知其中蹊跷……”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宋老夫人将账本重重砸在桌面,震得茶盏里的水都溅了出来。 “好好一个铺子,怎么就能亏空成这样?!” 徐老板的腰几乎弯成了虾米,佝偻得更厉害。 “老夫人,小人一直按从前的法子经营,可这段时日,小侯爷送许姑娘的物件太多了,件件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品。又因许姑娘的身份,老主顾们不仅不愿再登门,还闹着要退货,如今铺子实在……” 徐老板话音未落,宋鹤鸣正巧推门而入。 历经七日消沉,他身形明显消瘦,脸颊都凹了下去,可双眼却透着股异样的神采,整个人精神头十足。 徐老板瞥见他的身影,后半句话瞬间哽在喉头,再也说不出口。 “母亲,琳琅斋的事,我清楚。”宋鹤鸣率先打破沉默。 宋老夫人目光如炬,直勾勾地盯着儿子:“当时是如何妥善处理的?” 宋鹤鸣落座时,玄色的锦袍在他身上松松垮垮,更衬得身形单薄几分:“当时知念同那些来退货的人说,琳琅斋会上一批新货,届时大家可持旧款来换新。若对新货不满意,也能全额退款。” 徐老板忙不迭点头附和。 宋老夫人锐利的目光转向徐老板:“既已应下,新货筹备得如何了?” 宋鹤鸣也沉下脸,目光如炬:“我明明特意交代过你,抓紧采办新货,务必一月内备齐,专门用来应对此事。” 徐老板苦着脸,额头青筋都要冒出来:“小侯爷、老夫人,不是小人不尽心!实在是账上银钱见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他重重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满脸绝望,“小人按着夫…前夫人给的线索,去了东海看货,可带去的银子连半件上品都买不起,眼睁睁瞧着那些好料子、好宝石被别家抢走……” 宋老夫人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账本,密密麻麻的赤字刺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现在琳琅斋账上,当真只剩这些银钱了?” 徐老板喉结滚动,额头沁出冷汗,只能硬着头皮点头:“回老夫人,千真万确。” “那些闹着退货的主顾,若要如数退款,得多少银子?” “约莫…约莫得五千两。”徐老板话音未落,整个厅堂陷入死寂。 宋老夫人攥着佛珠的手骤然收紧,檀木珠子在掌心硌出深红压痕。 她皱紧眉头,因为狩猎场一事,宋鹤鸣被罚没半年俸禄,如今侯府的摇钱树琳琅斋竟也摇摇欲坠。 其他几间铺子本就靠着琳琅斋贴补,如今更是雪上加霜。 但是,眼下最紧要的就是把当前的危机渡过去。 “鹤鸣,你之前不是给许阿狸在城郊买了一处宅子?把那个宅子卖了,先填补上琳琅斋的空缺。”宋老夫人语气十分冷硬。 宋鹤鸣如遭雷击般愣怔在原地。 虽说许阿狸因为聘礼和婚礼排场的问题负气离去,但二人认识已经快一年。 无论是那些首饰、还是城郊那座精心布置的宅院,都是他主动给阿狸的赠礼。 如今要将送出之物收回变卖,他如何开得了口? 喉结艰难地滚动两下,他垂眸掩住眼底挣扎:“母亲,我先去琳琅斋看看,说不定这件事还有转机。” 话音未落,他已匆匆起身。 …… 沈知念扶着春喜从济生堂的里间走出来,药香萦绕在鼻翼之间。 陈伯掀开门帘跟出来,手里捻着药方:“伤口已经结痂了,眼下秋高气爽,好好将养着,保准落不了疤。” 沈知念低头帮春喜理好衣襟,却听师娘大大咧咧地凑过来:“知念,快跟师娘说说,你跟那裴将军怎么样了?将军府的日子……” 她拖长了语调,眼里满是探究,“我说你们啊,就该早点要孩子,毕竟……” 第 147 章 他后悔了 师母刚启唇,话音尚未落地,陈伯接连两声闷咳便截断了她的话。 “咳咳……” “毕竟……”师母抿了抿唇,重新试图开口。 “咳咳。”陈伯的咳嗽声再次不合时宜地响起。 “你说你!”师母嗔怪地剜了陈伯一眼,语气带着几分抱怨:“咳嗽怎么没完没了的,我话都讲不利索了。” 她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沈知念身上:“知念,毕竟……” 话音戛然而止,师母微蹙眉头,神色满是困惑:“我方才说到哪儿了?” 沈知念与陈伯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个眼神,没忍住“噗嗤”笑出声。她快步上前,握住师母布满细纹的手,眼中满是温柔。 “师母,您别操心啦。我在将军府一切都好,裴将军待我也很关照,您之前嘱咐的话,我都牢牢记在心里。” 师母欣慰地点点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那就好,那就好。我去厨房给你们露两手,吃了饭再走。” 沈知念笑着摇头婉拒:“师母,真不用了。过几日就是秋交会,府里要筹备的事务繁多,等忙完这阵,我再专门来陪您吃饭。” “好好,先以府里的事为重。”师母笑着应下,忽又像是想起什么重要事情,微微俯身,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近沈知念:“知念,你和裴将军可得多相处相处,抓紧……” “我知道了,师母放心。”沈知念眉眼含笑,抢在师母开口前温声打断。 她余光瞥见师母欲言又止的模样,心里暗暗祈祷,生怕下一秒她就又说出“早日生个孩子”之类的话。 师母虽是好心,但是也应当知道是不可能的。 她与裴淮年不过是场交易婚姻,各取所需凑成一对,婚书更像是冰冷的契约。 如今他的“心结”欧阳静婉千里投奔,虽说碍于世俗眼光,两人表面保持着疏离。 可欧阳静婉望向裴淮年时眼底还是带着藏不住的眷恋,裴淮年对清名也事事上心…… 于她而言,裴将军人正直善良,多次救她于水火,没有炽热的爱意,却也免去了情伤的风险,在将军府不温不火的日子倒也自在。 所以,只要生活能波澜不惊地继续,便已足够。 师母端详着她淡然的神色,悬着的心总算放下,转而看向一旁的春喜叮嘱道:“春喜丫头,伤口可得好生养着,留了疤以后找婆家可就难了。” 春喜乖巧地点头:“春喜记下了。” “师傅,师母,那我们就先告辞了。”沈知念福了福身,转身带着春喜往门外走去。 …… 沈知念与春喜刚跨出济生堂门槛,一辆马车裹挟着尘土疾驰而过,朱漆车辕上挂着的牌子,看着像是定远侯府的规制。 “夫人!”春喜踮起脚尖,脖颈伸得细长,“前头驾车的是长乐,那不是定远侯府的马车吗?他们跑得这么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话音未落,她因牵动伤口倒抽一口冷气,指尖下意识按住腰间绷带。 沈知念望着远去的车影,声音如浸了凉水般清冷:“侯府的事,与我们再无瓜葛。” 她转身坐进马车,将车帘重重放下。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不过一柱香的功夫,车轮却突然剧烈颠簸着停下。 前方传来此起彼伏的推搡声与叫骂,像是煮沸的滚水炸开。春喜掀开布帘探出头:“车夫,怎么不走了?” “前头堵了人潮,实在挪不动步。”车夫攥着缰绳转身回道,“夫人,还请稍候,等人群散开再行。” 沈知念轻抿唇角,素手拨开车窗的纱幔。 视线所及之处,琳琅斋的匾额在阳光下明晃晃刺目,吵嚷声如潮水般翻涌。 那些穿红戴绿的妇人正举着绸缎围在店门口,正是一个月之前闹着退货的主顾。 春喜抻着脖子张望,额前碎发被风吹的飘起:“夫人,看样子好像是之前闹着退货的那些人!这次怕是要把琳琅斋闹个天翻地覆......” 沈知念指尖微动,将晃动的门帘重新压下:“去告诉车夫,绕路。” 春喜应声掀帘而去,片刻后又折返回来:“夫人,车夫说前后都被看热闹的人堵死了,绕路得兜大半个城,平白多耗两个时辰呢。” 沈知念垂着眼睑良久才从喉间逸出个“嗯”字:“那就等着。” 车厢陷入沉寂,唯闻车外声浪借着风势不断灌入—— “各位夫人稍安勿躁!”琳琅斋的徐老板拱手赔笑,锦袍下摆被挤得皱成一团,“我们小侯爷即刻便到,定会给大家一个说法!” “小侯爷?”尖利的女声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他当初一门心思要娶那个戏子许阿狸,还说要拿新料子做聘礼,如今婚没结成,货也砸在手里,怕是自身都难保吧!” 话音未落,周遭爆发出一阵哄笑,绸缎摩擦声与珠翠碰撞声混作一团,像无数根细针戳在车厢壁上。 “你这消息落伍了,”旁边另一个贵妇拽了拽前者的衣袖,发出一阵嗤笑声:“小侯爷跟那戏子黄了,那许姑娘没进了侯府,又攀上了新的高枝呢。” 阴影里,宋鹤鸣攥紧了腰间玉带,指节泛白。 他藏在门柱后,衣摆被穿堂风掀起一角,带了几分落寞。 徐掌柜擦着额角冷汗打圆场:“各位夫人,今日是来处置首饰珠宝的,何苦扯到我家侯爷的婚事,无关的事……” “怎么无关?”头戴赤金点翠钗的妇人跺脚尖,珠串流苏哗啦作响,“你们侯爷肯娶戏子过门,肯为她一掷千金,我们可不愿戴同路货色的首饰,想想都晦气!” 徐老板已是焦头烂额,慌忙中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门后阴影里的宋鹤鸣。 宋鹤鸣深吸一口气,阳光刺目,锦袍上的丝线在日光下泛着冷光。 他刚启唇想开口,前排突然爆发出一声叫喊:“少废话!退了银子,给我们道歉!” “退货无妨,”宋鹤鸣攥紧的拳头青筋隐现,“但为何要道歉?” “定远侯府就是这等信用?”为首的妇人扬起下巴,“当初夸下海口说有新货,如今翻来覆去还是旧款,谁不知这些都是许阿狸挑剩的破烂?你家食言在先,道个歉算什么?” 吵嚷声中,宋鹤鸣的目光突然穿透人群,死死定格在街角那顶马车上。 车厢雕花样式,分明是沈知念常用的那辆。 他定了定神,正要细看,却见车帘微动,春喜的脑袋探出来一瞬,又迅速缩了回去。 宋鹤鸣胸腔里翻涌着狂喜。 他目光死死锁着那辆马车,知念果然还是在意他的,不然怎会在琳琅斋陷入风波时悄然现身? 但旋即,他敛去眼底情绪,整了整衣襟迈步上前,这场风波毕竟由他而起,这场烂摊子他必须亲自收拾。 “各位,琳琅斋是买卖营生的铺子,不是立贞节牌坊的地方。”宋鹤鸣声线沉稳:“我们从未限制过任何客人选购,梨园子弟也好,达官显贵也罢,皆是主顾。” “少拿大道理糊弄人!”戴翡翠耳坠的妇人将锦盒重重拍在柜台上,金镶玉镯子在盒中撞出闷响,“今日就一个要求!退货!我们还要抓紧去珍宝阁看看,那里新货多的很,据说将军夫人出嫁的凤冠,就是裴将军专程去定做的。” “与你何干?”宋鹤鸣突然厉声打断,指节却因用力攥紧而泛白。 裴将军、将军夫人…… 这几个字如芒刺般扎进耳膜,搅得他心火骤燃。 “小侯爷恼羞成怒了?”妇人笑出声,梗着脖子回道,“整个南洲城谁不知道,你跑去将军府大闹,结果看着前妻成了裴将军的夫人……” 她拖长了音调:“你是后悔了才恼羞成怒吧?” 周遭的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般涌来,像无数根细针戳在宋鹤鸣的耳膜上。 他死死咬住后槽牙。 是啊,他后悔了。 从沈知念嫁入将军府那日起,悔恨就像藤蔓般日夜啃噬着他的心,可如今她已是裴淮年的夫人。 他除了等待,除了尽可能对她好,期待她回心转意之外,别无他法。 被众人打量的目光灼得皮肤发烫,宋鹤鸣脸色铁青,只想速战速决:“长乐,快去,侯府账上有多少银子就支多少银子!全部带来先应急。” 他话音刚落,长乐就匆匆走过来,表情越发为难:“侯爷,已经去要过了……” 第 148 章 把宅子卖了 “有多少?” “有…有…”长乐颤颤巍巍伸出五根手指。 宋鹤鸣瞳孔骤缩,袖中的手狠狠攥成拳。 他早知道侯府亏空,当初许阿狸闹着要补办成亲的仪程时,他就是拿不出银子才拒绝的。 但是,他实在没想到。 偌大的定远侯府,账上竟空空如也,连库房的压箱底都掏不出几锭整银了。 就那点银子,连一只玉镯的本都不够填…… 宋鹤鸣的目光穿透喧嚣人潮,直勾勾锁向那顶马车。 春喜正撩着车帘探头张望,声音透过缝隙飘来:“夫人,小侯爷脸都气绿了,怕是难收场呢。” 沈知念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宋鹤鸣立在人群前端,玄色锦袍被日光照的发白。 不过短短两月余,那个曾与她相濡以沫两年的人,此刻竟像隔着万水千山。 他眉峰紧蹙的模样既熟悉又陌生。 “问车夫,能走了吗?”她垂眸抚过袖口,声线冷得像檐角残雪。 春喜应声而去,片刻后马车缓缓启动。 经过琳琅斋时,宋鹤鸣的声音陡然拔高:“各位再宽限三日!三日后必能全款退还!” “定远侯府竟连这点银子都要凑三日?”讥诮声此起彼伏。宋鹤鸣的脸色由青转白,最终憋成绛紫色,双手在袖中攥得指节发白。 徐掌柜见状连忙打圆场:“诸位先登个记,盘清账目后必定优先退款……”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脆响渐次盖过身后的喧嚣,沈知念掀起车帘一角。 只见宋鹤鸣立在炽烈的骄阳下,锦袍被晒得泛起微光,身影在躁动的人潮中显得格外单薄。 沈知念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帘沿的流苏,四目相对的刹那,她面无表情地放下了车帘。 宋鹤鸣瞳孔骤缩,来不及细想便撩起衣摆追了上去。 “知念!知念!” “夫人,小侯爷在后面追着马车跑呢!”春喜扒着车窗惊呼,发间银饰随着车身颠簸叮当作响。 “让车夫照直走,别停。”沈知念望着前方街景,语气淡得像一汪无波的古井,指尖轻轻按在膝头上。 宋鹤鸣看着马车毫不减速,目光扫过两侧窄巷,猛地咬紧牙关扎进左边胡同。 就在车轮即将碾过巷口时,他突然从阴影里暴冲出来,直挺挺拦在马头前。 “吁!”车夫惊得勒紧缰绳,辕马人立而起,车轮在石板路上擦出刺耳声响。 车厢内,沈知念被惯性狠狠甩向车壁,幸而伸手撑住马车内壁才没摔倒。 “啊!”春喜则因伤口撕裂痛呼出声。 沈知念拧紧眉梢掀开帘幔:“怎么回事?” “夫人,小的哪知道侯爷会突然冲出来!再不勒马怕是要撞上了!”车夫抹着额头冷汗,辕马还在不安地刨着蹄子。 她抬眼望去,宋鹤鸣已满面欣喜地奔到车前,发丝被风吹得凌乱,锦袍下摆沾满尘土:“知念,我总算追上你了!” 沈知念踩着车辕跳下马车,眉头皱紧,语气像是裹着冰块一样冷:“我想跟你说句话,可马车跑得太快……” 他慌忙解释,指尖几乎要触到她的袖角又猛地缩回,“知念,你今日怎么会来琳琅斋?” “路过。”她侧身避开他的目光。 “哪有这么巧的事?”宋鹤鸣眼底突然漫开浓得化不开的笑意,像误饮了蜜糖一般,“你是不是……特意来看我的?” 沈知念闻言猛地蹙眉,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为你?我凭什么要为你到这里来?” 宋鹤鸣却露出一副“我懂你”的神情,往前踏了半步,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你不用解释,我都明白。要是在将军府过得不舒心,随时能回侯府,这儿的大门永远为你开着。” 她转过身直视他,目光像在打量一个无可救药的病人:“宋鹤鸣,你是吃错药了还是脑子不清醒?说这些话,若是被旁人听见,会如何看待侯府?” 沈知念深吸一口气,她正要再说什么,却被他扬声打断。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的语气陡然拔高,眼里燃着执拗的光,“以前不在乎,现在不在乎,以后更不会在乎!你曾是我的夫人,我知道你嫁裴淮年有苦衷。如今他那位白月光回来了,你在将军府定是处处受委屈,只要你开口,我一定会帮你。” 他的语气真挚得近乎偏执,可沈知念听着却只觉得荒谬。 风卷起她鬓角的碎发,她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底竟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连一丝涟漪都未泛起。 若是放在和离之前,宋鹤鸣这番剖白或许能让她动摇。 可如今经历过种种,再听他深情款款的话语,只觉得字字都藏着目的。 “宋鹤鸣,琳琅斋的事我看见了。”她语气冷得像冰,“当初我给过建议,是你们自己没听。如今出了乱子,我也帮不了你。” 她说罢,转身便要登车。 宋鹤鸣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急步追上前:“知念!你以为我跟你说这些,是想让你插手琳琅斋的事?” “不然呢?”她回眸,眼神锐利如刀。 “当然不是!”他猛地提高音量,眼眶微微发红,“你怎么能这么看我?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你现在不是侯府主母,我怎么会拿这种烂摊子来烦你!” “那你拦我的车,就是为了说这句琳琅斋的事不麻烦我插手?”沈知念的目光冷得像腊月的冰棱。 “是你不该这么冤枉我!”宋鹤鸣的声音陡然带上委屈,眉头揪成一团。 “小侯爷可真会喊冤!”春喜忍不住从车厢探出头,绷带下的伤口因激动而隐隐作痛,“过去这几个月,您冤枉夫人的次数还少吗?” “我什么时候……”宋鹤鸣正要反驳,却猛地被回忆拽进深渊。 沈知念落水时,他骂她故意博同情,山匪掳人时,他疑心她自导自演…… 桩桩件件如回马灯般闪过,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变得越来做清晰,原来被至亲之人冤枉,竟然如此难受。 八年相识,两年相伴。 他却没给她信任,喉间涌上苦涩,他望着沈知念决绝的侧脸,声音骤然低哑:“过去的事……我知道错了,知念,以后不会了。” 春喜扶着车辕,语气里满是不忿:“小侯爷,您如今知道错了?可当初您不是说,夫人离了侯府便无处可去吗?如今见她有了好去处,倒想起反省了?” 宋鹤鸣被这话堵得脸色煞白,张了张嘴却吐不出一个字。 沈知念最后瞥了他一眼:“春喜,咱们回去。府里还有诸多事务要处理。” 车帘将落未落时,宋鹤鸣突然追着马车踉跄几步,声音被秋风吹得破碎:“知念!我真的知道错了!求你原谅……” 最后一个字消散在扬起的尘土里。 车厢内,春喜望着渐远的人影,忍不住问:“夫人,您说他是真心悔改吗?” 沈知念望着不断飘动的车帘,眸光沉静如古井:“真心与否,又能如何?” 她指尖拂过窗棱,语气淡得没有一丝波澜,“过去的账早该清了,如今的路,各走各的罢了。” 春喜撅起嘴:“我看啊,小侯爷的真心啊,多半是见您过得好了才泛起来的酸水。” 沈知念指尖摩挲着袖口,表情冷凝没温度。 “以前在定远侯府,您事事周全,他嫌您管束;如今您成了将军夫人,他倒想起旧情了——这哪里是悔悟,不过是失了掌控的慌张罢了。”春喜继续絮絮叨叨。 “你倒是看得透。”沈知念故意打趣她。 “可不就是这样嘛!以前您捧着颗心对他,他嫌烫,如今裴将军把您护在羽翼下,他倒追着马车喊后悔了。说起来也怪,当初还觉得侯爷洒脱不羁是良配,可自打见了裴将军......” 她忽然扬起一抹粲笑,压低声音道,“才知道什么叫顶天立地的男儿。” 沈知念望着车窗外掠过的风景,唇角勾起抹淡笑。 裴淮年那样的人,北境沙场裹血披甲,朝堂之上不卑不亢,确实是万里挑一的良配。 只是他眉宇间总锁着层化不开的霜雪,那双见过尸山血海的眼睛,不知何时才能为谁真正柔软下来。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她敛去眸中思绪,将滑落的披风系带系紧,“裴将军心里有什么坎,总会过去的。至于将来……” 车帘被风掀起一角,阳光落在她腕间玉镯上,折射出温润的光,“总会有懂得珍惜的人出现的。” ...... 宋鹤鸣盯着疾驰而去的马车发愣,长乐气喘吁吁跑过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远处,又很快收回视线。 “侯爷,您怎么在这儿站着?” “没什么。”宋鹤鸣语气蔫蔫的,眼底没什么神采,“琳琅斋那边怎么样了?” “徐老板刚把账目算清,”长乐如实禀报,“退货款总共还差六千两。后面会不会还有人来退货,现在还说不准。” 宋鹤鸣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摆,嘴里反复念叨着:“六千两,六千两……” 三日内要凑齐这么大一笔银子,上哪儿去弄? 他皱紧眉头,额角的青筋都隐隐跳了起来。 “方才夫人派人来过了,催您尽快去……”长乐用余光瞥了一眼宋鹤鸣:“让您把郊外的宅子卖了。” 宋鹤鸣犹豫片刻。 现在除了卖郊外的宅子,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阿狸她不在乎身外之物。 卖了宅子,在拿回一些可以变卖的首饰,凑齐六千两应该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只是如何跟许阿狸解释。 毕竟成亲的事因为聘礼早已搁置下,如今还要收回送她的东西,不知道她会如何想。 可是眼下,顾不得那么多了。 “走吧,去找阿狸一趟。” 第149 章 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宋鹤鸣带着长乐直奔春台戏班,熟门熟路地拐进后台,却没见着许阿狸的人影。 长乐逮住路过的宝娟问道:“宝娟,许姑娘今日没来吗?” 宝娟瞥见宋鹤鸣,眼神瞬间躲闪,绞着帕子支吾道:“阿狸姐……她最近身子不爽利,今日便歇班了。” “不舒服?怎么个不舒服法?”宋鹤鸣追问,“她现在在哪儿?” 宝娟被问得一怔。 许阿狸最近一门心思围着赵承煜转,变着法儿制造偶遇,谁知道此刻在哪周旋? 可实话又不敢跟宋鹤鸣说,她压根摸不清这位小侯爷找阿狸姐的来意。 万一是同意与阿狸姐补办婚宴议程,说不定她会回心转意也说不定。 宋鹤鸣盯着宝娟追问不休,宝娟急得额头冒汗,支吾半晌才挤出句:“阿狸姐她……” 周围的戏子纷纷对着宋鹤鸣投来意味不明的笑意,窃窃私语的声音也不断传来。 “小侯爷怎么来了?阿狸姐不是说不嫁侯府了吗?” “我也听她提过,说是瞧不上定远侯府的排场,早就断了念想。上次郡主来闹的时候她还说……” 话没说完就被旁边人用胳膊肘捅了下,后半句硬生生咽了回去。 两个戏子交换了个眼神,嘴角撇出意味不明的笑,低头整理戏服时还在偷偷打量宋鹤鸣的脸色。 宋鹤鸣眉头紧锁:“她是不是还在为婚宴的事赌气?不来戏班,是躲在城郊那处宅……” 话未说完,一阵爽朗笑声突然从后台入口传来。 “赵公子对这些玩意儿还真是拿手,阿狸可算开眼了。”许阿狸甩了甩束在脑后的发丝,鬓边银钿随着动作轻颤。 赵承煜负手轻笑:“许姑娘难得有兴致,能博美人一笑也是我的荣幸。” 两人相谈甚欢地走进来,许阿狸闻声转头,看见宋鹤鸣站在她的梳妆台前,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鹤……”她猛地意识到赵承煜还在身旁,瞬间收敛神色,语气恢复疏离,“小侯爷这是哪阵风吹来的?可有段日子没听戏了?” 宋鹤鸣眉头拧成死结,径直走到许阿狸面前:“阿狸,我哪次来春台戏班是为了听戏?哪次不是为了寻你、给你捧场?” “小侯爷可别再说这些模棱两可的话了。”许阿狸语气冷淡,眼角却悄悄瞥向赵承煜,“几日前您不是说得清楚?何必又来寻我?” 她太清楚宋鹤鸣的性子了,只要她稍微做出一副疏远的样子,宋鹤鸣就会巴巴的跟上来。 今日他特意寻到戏班,多半是后悔了,想求她回心转意。但她怎么可能轻易松口? 当初他为了沈知念在成亲当日任她离开,早让她成了南洲城的笑柄,她虽然不是高门贵女,却也有脸面要顾。 更何况,她跟赵承煜现在关系日渐升温,不仅能谈天说地,一起喝酒逗趣。 那定远侯府,也不是非嫁不可了。 只是如今,若能引得这两人为她争风吃醋,倒也不失为一桩妙事。 念及此,许阿狸眸光流转,声音带着若有似无的冷意:“小侯爷,我同你没什么好说的,我看,你今日还是早些回去吧。” 宋鹤鸣听闻此言,脸色瞬间变得窘迫难堪。 毕竟,他此番前来,是要讨回当初赠予许阿狸的宅子与首饰,话还没说就被“送客”,叫他一时僵在原地,进退维谷,不知该作何回应。 一旁的赵承煜双手抱臂,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饶有兴致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幕,眼神中满是探究与玩味。 见宋鹤鸣迟迟不肯说出请她回去的话,许阿狸不由得心急,语气中带着几分催促:“宋鹤鸣,你今日来这戏班子,难不成就是为了傻站在这里?有话就直说,别吞吞吐吐的。” 宋鹤鸣缓缓抬起头,不经意间与许阿狸身旁的赵承煜四目相对。 “这位想必就是定远侯吧?”赵承煜率先打破沉默,语气从容。 宋鹤鸣微微皱眉,神色略显冷淡:“正是,我乃宋鹤鸣,阁下是?” “定国公府赵承煜。” 宋鹤鸣心中一动。 他前几日曾听闻过,定国公府次子赵承煜一直痴迷于游历山水,因为被皇上赐婚玲珑郡主,前不久才返回南洲城。 但此刻,琳琅斋的困境如巨石压心,他实在无心与赵承煜寒暄客套。 就算许阿狸当下同意把宅子给他去应急,也得尽快变卖成现银才行。 “小侯爷,若是要说的话,赵某不方便听,那我便先回避一下。”赵承煜拱手作势要走。 宋鹤鸣还未开口,许阿狸却一把拦住他:“赵公子不必回避,我与定远侯早无瓜葛,如今您留下,正好给我做个见证。” 她心中算盘打得飞快。 若宋鹤鸣真是来挽留她的,一定会锲而不舍。 她此时大可以拿捏姿态,逼他把聘礼规格提到与沈知念嫁入将军府时的“十里红妆”相当,也好洗刷当初被嘲笑的难堪。 况且,她与宋鹤鸣虽未圆房,外界却流言不断,她正担心赵承煜会介意这些闲言碎语。 今日当着他的面拒绝宋鹤鸣,既能彰显自己“抢手”,又能向赵承煜表明心志。 “小侯爷有话不妨直说,”她侧身挡在赵承煜身前,脸上带着坦然笑意:“当着赵公子的面,也省得旁人说我许阿狸拖泥带水。” 宋鹤鸣还在踌躇,长乐突然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急道:“侯爷,再拖下去,琳琅斋的事要是闹到侯府门口,那可就出大事了,不仅您,还有侯府的声誉……” 后半句没说,却让宋鹤鸣后背一凉,几乎在一瞬间清醒过来。 若让那群闹事的贵妇堵到侯府门前,定远侯府的名声必然一落千丈。 毕竟,琳琅斋只是个首饰铺子,而侯府作为世袭勋贵之家,若连区区六千两银子都凑不出,传扬出去只会让定远侯府的百年声誉蒙尘。 那些在朝堂上虎视眈眈的政敌,只怕早已等着看他宋鹤鸣的笑话了。 更何况,他还盼着沈知念回心转意,怎能在这个时候让侯府蒙羞,辜负她过去两年苦心经营执掌中馈的精心经营? “阿狸,我今日来,是想收回城郊那处宅子。”宋鹤鸣咬咬牙,直视许阿狸的眼睛。 “什么?!”许阿狸的声音陡然尖利,惊得周围戏子纷纷侧目,“那宅子不是你送我的?” 原本打算回避的赵承煜脚步一顿,饶有兴致地折回来,倚着门框抱臂而立,眼底笑意渐浓。 宋鹤鸣的耳根泛红,声音不自觉弱了几分:“确实是赠予你的,但如今琳琅斋出了乱子,急需六千两银子周转……等渡过难关,我定再给你置一处更好的。” 许阿狸咬住下唇,脸上情绪不断变化,被打伤的脸伤口虽不明显,但是在扭曲的表情下,却泛起一阵红。 再买一套? 宋鹤鸣的承诺在她听来比戏台子上的戏文还荒诞。 那处宅子单是太湖石就费了千两银子,更别提从琳琅斋搬来的翡翠屏风、羊脂玉摆件,里里外外的陈设,哪样不是珍贵宝物? 这宅子曾是戏班里人人眼红的谈资,也是她摆脱戏子身份的底气。 若卖了它,下半辈子确实衣食无忧,可如今宋鹤鸣竟想空口白牙要回去? “宋鹤鸣,定远侯府连六千两都拿不出?”她冷笑一声,刻意抬高声调,让周围窃听的戏子都能听见,“还是说,你就是想把当初送我的东西讨回去?” 宋鹤鸣面色涨得通红,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我若有其他法子,怎会来要那处宅子?” 他从袖中掏出空白宣纸,声音发颤,“我立字据给你,日后一定加倍奉还!” 见她仍不为所动,他突然向前半步,目光近乎恳求,“阿狸,你向来洒脱,那些身外之物对你不过是俗物,就当……就当帮我这一回!” 许阿狸的后槽牙几乎要咬碎。 如若赵承煜方才回避了,她大可以硬气拒绝,送出去的东西如同泼出去的水,哪有收回的道理? 可如今赵承煜就站在一旁,宋鹤鸣又摆出这副可怜相,她向来标榜“不重身外之物”,若再推三阻四,岂不成了言不由衷的贪财小人? 她决定以进为退。 许阿狸突然抬眼,眸光锐利如刀:“好,宋鹤鸣,你的意思就是,要走了宅子就与我许阿狸一刀两断,再无瓜葛了是不是?” 宋鹤鸣一愣,喉结滚动着没说话。 他犹豫片刻:“阿狸,我与你.....”终究突出一句:“若你不愿意嫁入侯府,喜欢外面的广阔天地,我自然是尊重你的决定。” 这话如同一记耳光扇在许阿狸脸上,她本想用“断绝关系”逼他挽留,谁知他竟顺着杆子爬,半点留恋都无。 第 146 章 听到一桩新鲜事… 她偷瞄赵承煜,见他依旧噙着笑看热闹,心下更气,索性破罐破摔,掏出一把钥匙放在旁边桌子上。 “好,那个宅子我也不稀罕,你想要就拿去,从今往后,我与你定远侯,与你定远侯府都再无关系,你以后也不要再来找我!” 宋鹤鸣喉头滚动,终究只吐出一个字:“好。” 他说罢,转身就走。 许阿狸望着他的背影,脸上疼惜与怨愤交织,她花了八个多月揣摩宋鹤鸣的喜好,好不容易才让他赠了宅院珠宝,眼看就要嫁入侯府,如今却落得人财两空。 就在她心疼的直抽抽的时候,赵承煜忽然开口,指尖轻叩着妆台。 “许姑娘果然洒脱。我一直以为你不要我的赏银是因为客气,没想到,你还真是不喜身外之物,宅子给回去,眼睛都不眨一下,你与普通女子果然不同。” 许阿狸心头一怔,立刻堆起笑来:“身外之物罢了,阿狸向来是不在乎的。” 赵承煜但笑不语,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指尖上。 “赵公子,过两日便是秋收节了,不知您可有安排?”许阿狸眼波流转,指尖无意识绞着帕子。 赵承煜沉吟片刻,唇角勾起抹玩味的笑:“眼下尚无打算。许姑娘莫不是又有什么新奇去处,要带我开开眼界?” “赵公子走过的江湖路,见过的世面,哪是我能比的。”她扬起下巴轻笑,“只是想邀您同去街市逛逛,凑个热闹罢了,不知赵公子愿不愿意赏脸?” “好。”赵承煜应得爽快。 …… 今日一早,沈知念便约了付如鸢在将军府碰面,但是她没料到因为琳琅斋门口的人群耽搁了行程。 待她下了马车,见付如鸢已在门前等候许久,语气里满是歉意:“如鸢,等的久了吧。” 付如鸢利落地翻身下马,摆摆手道:“没多久。你不是去济生堂抓药了吗,怎么还耽误了?” 春喜在一旁接过话头:“如鸢小姐,可不是嘛!我们本打算按时回来,谁知琳琅斋门口围了好多人,硬生生耽搁了路程。” “又是定远侯府的事?”付如鸢挑眉看向沈知念,“你那位前夫还真是不消停,三天两头惹麻烦。” 沈知念轻轻抿唇,不欲多谈:“好了,别再说他了,我们先进去吧。” 付如鸢见她神色有些低落,连忙快步跟上。 刚走进院子,正在玩闹的熊大突然从假山后窜出来,连爬带跑地朝沈知念扑来。 它腿上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个头也大了一圈,圆滚滚的像个毛皮球。 哼唧着蹭到沈知念脚边,毛茸茸的爪子扒着她的裙摆直往上爬,喉咙里发出亲昵的呼噜声,显然是在求抱抱。 付如鸢弯腰想摸它,却被熊大灵活躲开,绕到沈知念另一侧继续撒娇。 “这熊精得很,还会挑人亲近。”付如鸢失笑。 沈知念俯身揉了揉熊大的脑袋,温声哄道:“去玩罢,别闹。” 熊大似懂非懂,一步三回头地晃回假山旁。 付如鸢盯着它的背影,又看向沈知念:“你到底使了什么法子,让它这么服帖?” “我要有这本事,哪还会在贱奴窑子遇险。”沈知念推开房门,话里带着无奈。 付如鸢望着熊大若有所思:“若岭南的熊都这么听话,组支熊军上战场,怕是无往不利。” 春喜倒着茶水接话:“可不是嘛,如今熊大越长越壮,再这么长下去,将军府怕是都快装不下了。” “熊大的母亲已遭毒手,若能回山林该是最好,何必让它再上战场。”沈知念望着窗外假山旁踱步的熊大,声线轻得像飘落的秋叶,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青瓷杯沿。 如果不是因为周明远的一己私利,熊大可能还和他的母亲一起,不至于断了腿不说,还不得不离开自由自在的山林。 “可它伤腿虽好,终究是行动没那么自如,”付如鸢将浮茶吹向杯沿,热气氤氲中她眉头微蹙,“前几日我见它追着蝴蝶跑,那只左爪总使不上力,若真放回山林,怕是连野兔都追不上。” 铜胎茶托在她掌心转出一圈暗影,“你瞧它现在,站起来快有门板高了,前日厨房送点心的小厮见了它,托盘都摔碎了,将军府的下人,如今有一半见了它绕着走。” 沈知念何尝不明白。 自她从围猎场救回这只幼崽,好生照顾了那么多天才把它从鬼门关拽回来,实在舍不得把它扔到山林里自生自灭。 只是,前日欧阳静婉抱着清名在花园晒太阳,特意让婆子传话,说清名见了熊大被吓得夜里哭个不停,话里话外都在责备沈知念把熊大养在将军府。 “熊大的事,我再想想办法。”沈知念忽然抬眼,给一旁的春喜使了个眼色。 春喜立刻会意,轻手轻脚走到门边,左右张望后将门掩上,铜门环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沈知念压低声音:“上次说的军械一事,可有新线索?” 付如鸢转动着手中的茶杯:“明面上查不到异动,可我前日去兵部有公务,见裴将军的亲卫疾风捧着卷宗进了武库……也许,裴将军也在调查这件事。” “裴将军?那个裴将军?”沈知念反问。 付如鸢狡黠挑眉,“整个大晟能被称作裴将军的,除了镇国将军裴淮年,难道还有第二个?” 见沈知念眼中闪过讶异,她压低声音笑道。 “不过这只是我的推测。对了,今日我还听说,秋收节的皇城布防竟给了裴将军,这差事往年都是皇子们争破头的肥肉,如今落到他手里,怕是又要掀起风波了。” 沈知念指尖在桌沿轻轻叩击,垂眸沉思片刻:“秋收节布防看似是皇上器重,实则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局面。” 她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声音里透着几分冷峻,“往年布防由禁军统领负责,今年突然交给裴将军,反倒像把他推到风口浪尖上。” “皇命难违。”付如鸢将茶盏轻轻一放:“我昨日又去了趟城西贱奴窑子,发现那处竟重新开张了。有人传秋收节前会有批新货运抵南洲城,我总觉得这事跟军械库亏空脱不了干系。” “你打算如何查证?”沈知念抬眸,目光与她相撞。 “明目张胆搜查自然不行,”付如鸢嘴角勾起抹笑,“但找几个由头去探探虚实,还是能办到的。” 沈知念刚要接话,却见付如鸢忽然倾身向前,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知念,你老实告诉我,你对定远侯是不是还有旧情?” “你为何突然问这个?”沈知念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 “你与裴将军成婚已半月有余,”付如鸢语气里带着探究,“可每次见你们同框,生疏得像隔了层冰墙。这桩婚事……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我听说裴将军当年在北境受过情伤,难道你们的婚事……是皇上指的强制姻缘?” 沈知念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沿,付如鸢虽没有完全猜对,但也算是对了七八分。 “我与裴将军……”她刚要开口解释,付如鸢却笑着摆了摆手:“夫妻间哪有生来就情投意合的?慢慢处着,总能焐热彼此的心。” 沈知念又将眼底翻涌的情绪尽数压下。 窗外忽起一阵风,吹得竹影在窗棂上摇晃,倒像是她突然乱成麻的心思。 付如鸢端起茶盏轻抿:“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府了。” 她忽而凑近,压低声音道,“贱奴窑子的事你放心,我定会把那件事查个水落石出的。” …… 沈知念与付如鸢刚迈出院门,欧阳静婉便带着众人迎面而来。 她身着石榴红蹙金绣袄,鬓边赤金点翠步摇随着步伐轻晃,身后婆子抱着清名,两名小厮则拎着沉甸甸的绸缎匣子,显然是刚采购归来。 “知念,真是巧。”欧阳静婉笑意盈盈地迎上来,亲昵拉住沈知念的手,“方才去给清名做冬衣,倒听到桩新鲜事——” 她凑近压低声音,眼中闪过一丝八卦的兴奋,“定远侯府竟在变卖家产,城郊那处别院都挂牌出售了!” 沈知念的手指在袖中微微蜷起,垂眸时掩住眼底翻涌的情绪。 郊区的宅子…… 应该就是宋鹤鸣磨了很久,支了大笔银子置办给许阿狸的。 “许是侯府周转不开。”她语气平淡,像是在谈论无关紧要的琐事。 欧阳静婉看她一眼,兴致勃勃地礼物说下去:“听说连琳琅斋的镇店之宝都拿出去抵债了,啧啧……知念,你在侯府的时候,侯府也是这样的光景吗?” 话音未落,沈知念已抬眸露出浅笑:“这些都是定远侯府的家事,我们操心也无用,何必自寻烦恼?” 欧阳静婉闻言,笑了笑:“你说的对,那些是定远侯府的事。” 她说着,将清名往前托了托:“清名,叫婶婶。” “婶婶。”清名唤了一声,奶声奶气的声音,眼神却带着十足的怯意。 “乖。”沈知念柔声回道。 欧阳静婉随即转身,从小厮手中接过锦盒,取出一块色泽艳丽的绸缎,在沈知念身上比划。 “今日在城西布庄瞧见这块料子,第一眼就觉得与你般配,想着给你裁身新衣,正好秋收节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