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冠多误身》 第1章 建木沉香 酉时,京师秋雨渐起,黄昏暮景,濛濛一线。 这是个很难得的休沐日,李青阳摘枪卸甲,略略擦身,换了家常的白绸圆领衫,随手抓了根与衣袍绲边同色的红金绣带抹额,大步流星地朝西北隅的若园奔去。 贴身长随低头捡了把油伞的功夫,哪里寻他的影子,滴水檐下雨珠如帘,只隐隐见得一根醒目的猩红束带飞舞,只得哑然失笑。 小将军在外是丰神俊朗,横扫四方,可一回家,沾上若园那位的事情,就似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一般。 风雨愈密,卵石小径若淌溪,园圃荒芜,陇上百药俱烂死。 李青阳加快脚步,遥见药圃深处,一座竹骨茅衣的药庐在雨幕中显现,水气润湿的星眸,却似被流火点亮。 药庐檐下,两栏决明枝叶苍翠,花色鲜黄,阶上廊中,红泥小炉熬得咕噜沸腾。 炉旁,一道瘦削的影子偎倚竹栏,藕合衫,青莲裙,杏叶银钗松松挽了个堕髻。 李青阳悄身近前,环住瘦腰,鼻子腻在她耳后,以金银丝悬坠颈下的沉香珠,散出清苦药香,直沁肺腑:“青蘋姐姐,在熬什么药?” “不是熬药,”青蘋借捉勺柄,轻轻巧巧闪出炽热的胸怀,又揭了红陶盖——滚滚白雾酒香袭人,一睨他滴水的发尖,“伞哪儿去了,弄得满身湿。也罢,来都来了,吃一盏暖暖身先。” 明明李青阳比她年长一岁,却偏爱唤她姐姐撒娇。 听到不在煮药时,少年将军眼底颇为失望,闻说有酒,顿又喜笑颜开,接过热气腾腾的盏子,垂颈吹拂,旋即痛饮,借了两分醉意,滚到青蘋怀里:“姐姐,哪里来的酒?” 腰间环的双臂卸去甲胄,仍似铁打一般,怎么都推不开,青蘋泄了力,任由他抱着:“王妃今日宴请,开封了许多陈年重阳酒,来的都是贵眷,剩了好些,我见丢了可惜,要了几壶同茱萸一起煮,也可温元益气。” “姐姐今天怎么去前院了,”李青阳奇得睁开眼,醉也不装了,又皱眉道,“是母妃强要你去的?她又为难你了?” 他仰头,紫衫未遮的肌肤苍白,血色寥寥,消瘦下颌尖微扬,未得到垂怜的温柔目光,心中失落。 她只道:“哪里。王妃体谅我要静养,平日不常遣人来。只是日日在后院埋着也闷人,我也并非不爱热闹,但江湖山野出身,不懂这里的人情世故,场子大了是扭捏的。今日来了几位小姑娘,王妃惦念起我,叫我领她们西厅别宴,不拘礼节,随意玩耍,我便应了。” 李青阳低低应了一声,再未言语,似困着了。 雨声槽槽,泥炉火光渐渐暗去,阶下雨珠乱跳,迸溅着与水气渐渐湿透青蘋脊背上的衣衫,风拂来,凉意沁骨。 一颗重重的、毛茸茸的头枕在她的膝上,似沉沉的镣铐,轻易动弹不得。 她一时怔忡。 锦衣玉食,夫妻和美,更重要的是,没了朝夕将死的恐惧,如此三年,她时常如在梦中。 只是。 王侯之家,好像未必比江湖可避灾祸。 目光偏转,看见四合的府墙之上,昏云漠漠,再无天光,秋雨带着土腥,平等地肮脏皇宫、王府和市井里坊。 今日的风雨,同样地落在她以为富贵无忧的宁王府邸。 青蘋去正厅见客时,未掀珠帘,便闻阿谀捧笑。 她一进去,霎时满座安静,高门贵眷的妙目飞着金粉,纷至沓来,摩挲着她脖颈,复合着惊奇欣羡的眼神,透着各怀鬼胎的**,上下打量她,就似看一件装着奇珍的玉椟。 青蘋伸手护住这颗被窥伺的沉香宝珠,迎上一道与众不同的,带着浓烈怨意的目光。 那源于坐在主位上的中年女人,一身玳瑁色香云纱官袍,黑色围髻上,有两支她很熟悉的松枝银簪,是药王谷上一代弟子持有的独印。 “师侄儿,你可认得我?”主位上的中年女人却不同,凉凉的目光只掂量着青蘋的斤骨,好似在笑。 青蘋的师尊,是药王最青睐的小徒儿,有悬壶观音之名的白芷。 药王谷崇尚隐世,药王座下亲传弟子九人,俱列长老之席,除却云游行医皆不出谷。 流落在外的,只有一位。 吴香附。 有关这位叛谷师伯的秘辛,知者甚少。 但青蘋不巧便是其中之一。 幼年病危时,几位长老会诊施针,她醒转之际,在枕边听得她和师尊有千丝万缕的恩怨。 香附子见青蘋没有言语,倒不恼,歪身对宁王妃道,“小辈蒙王妃照拂许久,同在京中,我这个师伯竟一直拿大没来拜访,是平日太医院忙昏头了,来日该摆席给您赔罪才是。” “难怪我一见青蘋就觉得她格外灵气,原是与吴医令出自同门,也是天医入命。”宁王妃听罢,频频抬举她,“近来时疫闹得凶,陛下又看重。吾儿出征时,这孩子也一同行军为医,也常陪我施粥义诊,是个好心肠的。医令若有用得她的地方,尽管差唤。” 原来近日突然炽手可热的太医令,就是离谷十几载,杳无音讯的香附子。 “我哪里敢差唤白芷的独苗,我那小心眼的师妹,不得和我拼命?”黏在青蘋身上的两颗乌眼珠子像从雪地里刨出来的,她也察觉言语里露锋影,轻轻一笑揭过,“好师侄,听闻将军爱惜,把府上的建木沉香也给你护身,让老朽也看看,是什么咱们药王谷里也没有的天材地宝?” 她所期盼的宝匣,并没有乖乖走来。 青蘋捻住沉香珠:“医令有事不妨直言。” 香附子唇角微弯:“建木是传闻中的神木,听闻宁王十数年前从百死一生的巫蛮山泽回来,遍染瘴疫,也是靠这沉香珠才挺过来,寿终正寝。如此神奇之物仅为公卿持有,实再可惜,如你我一同细细研究其药性,救万民于疫病之中,岂不更好?” 座下红粉纷纷称善,实是一桩名利双收的好事。 可这传闻中让云麾将军一见倾心的温柔医女,却心似磐石:“子虚乌有之事,何必枉费人力?” 叫华宴霎时冷了。 堂上,只有吴医令开怀的笑声。 她好似终于听到了期盼数年的笑话:“没想到满口仁义道德的白芷,能养出你这副自私心肠。” “你不该是她的弟子,”香附子无限惋惜,有些相见恨晚之意,复问,“你觉得,是在药王谷锄药扫花好,还是在京城做王府儿媳好?” 青蘋撞上她精光浸浸的眼刀:“无论在何地,弟子日日修习,未曾忘本。” “这慷慨陈词的装腔,倒是和你师父一脉相承。”某一个无意的神态穿透了耻辱的记忆,让香附子的嫌恶再无法掩饰。 左右见势不妙,皆来劝,或说青蘋年少不更事,野性未驯,忤逆长辈;或用功德道义压她,否则亏损阴德;或让宁王妃调和,不如做主下令将沉香珠摘给吴医令便是;一人一句,未撼得那铁石心肠的女子分毫,倒嘲得香附子心气浮了起来。 她的目光又从上至下地掂量了青蘋的根骨分量,成竹在握:“十日之内,你必会想通,双手奉上,建木沉香。” 青蘋只答:“除非我死。” 自是不欢而散。 王妃好心牵线,未料得变成一场闹剧,未免怏怏,众人去后,她对青蘋道:“是我老糊涂,做了蠢事,不晓得你们竟有梁子。” “既然那颗珠子阳儿给你作了聘物,我尊重你们,不强要来给吴医令,”最后还是抒了一口埋怨,“可这利国利民的好事,怎么就不肯呢?反正,只是于你无关紧要的死物,又不似老王爷那般被……” 像是不小心瞥见衣袍边的污秽,不慎回忆起好容易挣出的噩梦黑沼。 王妃猛然住了口,以手抚膺,叹气离去。 无关紧要么? 腰肋间突然绒绒地痒,青蘋收回思绪。 “青蘋姐姐,给我做个安神的药囊吧?再过两天,我要出京公干了。”李青阳醒了,仍是下巴埋在她怀里,拨玩着她腰间流苏,“可惜是密令,不能带姐姐在身旁。” 青蘋并未太多可惜,只应了一声好。 不见香衫荫蔽处,小将军的眼神忽地一暗。 药庐里,北面置了十个八尺高的水曲柳药柜,先前因雨未晒完的药材都被裹了油纸胡乱塞到柜子上头,没有杀青的药草散出一种生涩的气味,令李青阳着迷。 一豆灯影映着忙碌的影子在壁上,他怔怔地望这道纤细的影画,见她时而翻箱倒柜地寻药,时而用铡刀登登地切片。 干药材都是蜷缩着的,落在芦苇纸上,沙沙地响,像无数小爪,抓心挠肺。 青蘋回身,见着他这副痴样,也不惊他,只低头,将乌木戥子上称好的酸枣仁倾倒下来,愈轻了动作,完成这场表演。 人皆有癖。 李青阳的癖好,就是看她坐诊开方,抓药熬药。 有时候难免恶趣地想,倘若他在药王谷,见着一整个大堂里都是煮汤抓药的青衫医者,会兴奋地晕过去吗? “酸枣……柏仁……合欢皮……夜藤……”小将军已经餍足,伏在柜台上眯眼,突然坐起,不满道:“远志?怎么只有远志没有当归?” 她不理,手上药杵亦不停:“谁用当归做香囊?何况,药性也不对。” 李青阳却双肘撑着柜台,欺身上来,低头伏在她耳边:“可是我听说,人家妻子给丈夫吃当归,有盼早日归来的意思。难道,姐姐不想我早点回来吗?” 情热之时,微微沙哑的声音,却在摇尾乞怜。 “当归只是药,又不是平安符。难道非要我做个毒妇,让你吃着极苦的药,才算挂念你不成?”她愈发垂颈,却也没法再当木头,闭上眼睛。 李青阳见她闭眼,知是默许,落在耳畔的唇慢慢滑移他处。 壁上双影交叠,略作温存。 点到为止。 青蘋挣出,喘一口气:“不过,你要是真想要个平安符,正好明天相国小姐请我陪她去终南观祈福,给你求一个。” 李青阳立刻警惕道:“什么仙师,是陛下找来的那个江湖骗子么?已经到终南山去了?” 突然的厉色,十分坏兴致。 青蘋抽身寻了个薄薄透气的花罗小囊,将与香蜡和好的药材塞了进去,再转回来时,他好不容易拨起的迷情酡红已荡然无存,仍是那副像玉石药杵一般,温凉参半:“不知你说的是谁。” 他心中懊恼,上前将她攥着药囊的手握住,哄道:“姐姐,是我不好,不该将朝堂上的琐碎带回来。” “但只有两件事,你千万别沾身。”掌中的五指纤长,交握间薄汗浸透的囊儿,愈催药香漫上来,他不由更握紧,低声道,“否则,我会很不开心。” 青蘋点头。 他道:“其一,听闻相国染了时疫,御医束手无策。若是那裴小姐求你给她父亲治病,你千万莫逞强答应。” “其二,”手上突然被捏得疼,她仰见李青阳脸上失了笑,眼中像生锈一样沉郁,与平日判若两人,“姐姐,不要和那所谓仙师打交道,最好,也少同那些道士讲话为妙。” 青蘋抿嘴沉默不语。 李青阳很快自觉失态,复又堆出笑颜,抵着她的额头蹭着撒娇:“姐姐——我就这两个小愿望,倘若你不答应,万一我出师未捷,死在了外头,你想起来这回事,不得夜夜难眠,后悔未了我夙愿?” “哪有拿命来说笑的。”青蘋捶了他一下,声音难得温柔,“应你便是了。” 他嘿嘿一笑,更烂漫了些,轻轻吻上她额头。 人皆有癖。 他比青蘋以为的,更了解她的过去。 宝宝们第一卷剧情主要是女主出京逃亡,本文半剧情半感情,会有人物比较细腻的成长线和感情线,喜欢可以点个收藏呀!小狼狗男二打野去了,男主找回账号ing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建木沉香 第2章 秋雨时疾 “青蘋姐,再给我讲点儿你们药王谷的事吧!你师父是谁,名气大吗?” “为什么叫论剑大会啊,你们都用剑吗?可我听娘说江湖上用刀的人比用剑的多,是真的吗?” “青蘋姐,你能收徒吗,你看我资质如何?” …… 口焦舌干,不到半个时辰的车途,青蘋就将把一年的话都说尽了。 身旁的相国千金却还是一双大眼盛满向往陶醉之情,意犹未尽,显然还期盼从她嘴里再掏些话出来。 千金名唤裴猗兰,是裴相娇宠的独女,自称从小遍览群侠传记,梦想有朝一日闯荡江湖。从昨日在宁王府屏风后偷听到她与吴医令师出同门,待她一出正堂就软剑般地劈头冲来,缠着她说尽江湖事。她略提二三,裴猗兰兴致更高了,又嗖地冲到王妃面前,要青蘋明日一同去终南观进香。 裴相的软肉送上门,王妃哪有不肯的,一脸慈容地替她应了。 又对青蘋说:“裴小娘子天真烂漫,在闺中没什么朋友,你心肠比旁人好,多怜她。” 青蘋想,让她,忍她,容她。都说得通的,为何要怜她? 如今她完全明白了。裴猗兰不拘小节倒不是事,但此人行止有一种天生觉得所有人都该允她所求的心态,虽然没有什么坏心眼,但极易冒犯别人。 偏偏在她的人生中,真的没有人拂逆她。 这样的性子,偏最不适合江湖草野,走哪都怕犯小人。 可是青蘋却很能同情,她年少时也曾在这上面栽过跟头,甚至真如王妃所言,生了一丝偏怜之意。 真正在宠爱中长大的人,就似向阳处磊落生长的草木,因为被没有任何期待回报地宠溺,透着一种没有拘束的招展,枝繁叶茂,落在不得意者眼中,却成了阴影。正阳当头时缩成一团的不甘、嫉恨,推终会在日薄西山时变成张牙舞爪的阴翳。 沐浴朝阳之时,是不会忧患黄昏将至的。 青蘋看她,她亦凝望青蘋久矣,忽又道:“青蘋姐,我发现,你和别人好不一样。” 青蘋问:“别人如何,我又如何?” 裴猗兰颇有心得:“很多人——其实我也是,一旦谈上熟悉的话头,难免兜转到自己身上,变成''我曾经'',‘我’怎么样怎么样。但是你好不一样,即便和我说宗门、师尊的事情,里面几乎都没有关于你存在的只言片语呢。” 她看青蘋,就像看传说中的隋珠和璧,压抑着兴奋和稀奇,故作深沉:“你肯定有很多秘密。” 此时,青蘋正卷起车帷探看,佯作赏景。 已出南门十余里,渐近终南山延出一脉和缓的山峦,蓊青山尖上薄烟环绕,宫观楼台隐显其中。 往昔,这一路都是游人如织,但如今时疫四起,人心惶惶,行人车马寥寥,每隔百步就见道旁卖酒水饮食的小贩遗弃的摊担桌椅歪歪斜斜地摞在一堆。 纤手次落水晶帘:“想你昨天说要给父亲祈福,是诓王妃的。这般开心,明明是来踏秋了。” 裴猗兰仍是摇头晃脑,为骗了青蘋出来得意:“我爹不过偶感风寒,正好卸了担子松乏两天。” 青蘋问:“裴相不是染了时疫?” 谁知这一问竟让她跳脚,倏地踢翻脚踏,怒道:“谁说我爹得了痨疫!” 青蘋正斟酌之时,裴猗兰已自圆其说,抓住青蘋的胳膊:“是不是吴医令悄悄告诉你的?” 二八少女蜜桃般的脸庞,渐次褪白,她皱眉时,委实不好看。 “是我记挂着疫病的事,口误了。”青蘋还是没有把小将军供出来。 裴猗兰倒长松一口气:“吓人,真吓人!” 她又毫无芥蒂地挽住青蘋,在耳畔轻声道:“青蘋姐,你不晓得。我之前听他们说……这眼下的疫病是长眼睛的。” 长眼? 裴猗兰稍稍安静一霎,厢中就只剩轱辘转得辚辚响。 她说:“你知道什么叫长眼么?那天阿爹的一个幕僚说,这是陛下铲除异己的手段。” 这年的秋雨不干净。 立秋之夜,滂沱的大雨不期而遇,在地上砸开的不是一朵朵水花,而是一滩滩带着恶臭腥气的污泥。 大雨次日即止,但随后隔三差五就降下绵绵不尽的土雨。 土雨多在暮时,随后辄有大雾,一种很难不与异象联系起来的怪疾,就会陡增患者。 百姓患疫者,发热恶寒,皮疹如粟,咳喘难息,症急暴亡,谈话之间就可染病。 不知是谁说,这似南疆巫蛮山林里的瘴疠,于是呼作“麻皮疠”。但素来康健的人,及时就医,尚得生还。 而城中官宦家若有患疫,体肤完好,但夙夜低热难消,头痛难眠,直至神志失常,谵妄躁狂,一朝毙命。 贫者尚得生,贵者难逃死。 世界上真有这样违反人常的疾厄吗? “可另一个幕僚却说,”裴猗兰的声音压更低了,仿佛是怕车厢外的家仆知晓,“这是厉鬼索命。” 她乍不似之前说话爽利,青蘋等了一稍,见她咬唇几抿,分明是很想讲话,但被叮嘱过莫与他人说,她那副担心的样子,倒是像更忌讳,也更认为这才是真相。 “这倒是怪话。” 裴猗兰闻声抬头,见青蘋肘着车窗,支着右脸,完全闭了目,仿佛对这个话题彻底生倦,秋阳晃着珠帘流影,在她素白的脸上,似返景入林溪,撞上溪中白石,飞溅起微凉的光。 她突然发现青蘋生得异白。 这白不似肤如羊脂的娇娘,滋补得桃花气色;分明看得出青蘋是长久地亏耗着气血,或是先天有不足之症。但又不似病西施一般,羸弱的白里透着一痕青,整个人散着鬼见愁的黄气。 像石头。 昨日在雨堂初见,就觉得青蘋仿佛一件装在紫金锦匣里的素白石雕,已被琢磨成可以高置华堂的模样,但却仍然没有什么**或温顺的人味,光落在她身上,得不到任何回应,她只像深山溪流里一块质坚色白的硬石,天长地久的无情。 “疫病流行,是天地之间有非时之气,邪侵入体——譬如这污秽土雨,又遇在秋天,寒暑失序,人体极易五行失调,格外孱弱易感。若是有人下毒,更好说了。寘鸩于酒,寘堇于肉,只要是毒必有解药。”青蘋低颌一哂,“惟独鬼神之谈,实在滑稽可笑,作这样论断的人,和乡下得了急病,就去请跳大神有什么区别?” 言如丝饵,转瞬钓得,裴猗兰马上反驳:“是真的!‘医家说什么风邪入体……那,这入体的邪气妖风,既是不正之气,也是不可名状的,焉知不能是鬼神,不能是他人的怨气?’’” 青蘋不得高看她两眼,饶有兴致:“哦?没想到你有这样见解。” 她便讪讪:“倒也不是,我听那几个幕僚争辩的……其实吧,他们说是鬼祟作乱,也是因为,陛下请寒山道的仙师来,对外说是问道求长生,实际上是想求为大魏超度亡魂,化解业孽呢。” “寒山剑道?” 仿佛仙人点石,让那张向来沉静的脸,破出一丝疑难复杂的情绪:“自百年前,高祖为方士所骗,百万贯钱付诸东海,又服食丹药身死,太宗登基遂剿灭玄门,寒山道为断尾求生,主动将方术典籍付之一炬,只留下老庄真经供门人修身养性,又凭借寒山剑诀,转成武林一大宗,正蒸蒸日上呢,怎么又不知死活地玩上这套装神弄鬼的把戏了?” 裴猗兰一听江湖故事就眼冒星光:“哇,青蘋姐,你对寒山道真是了若指掌呀!” 青蘋不言。 “寒山”二字一落耳,她就觉得四肢百骸流着冰髓一般。 好像多年前,山门的积雪,又将她一点点掩埋,冻入眉睫。 终南观是高祖皇帝晚年修道所建离宫,楼台殿阁具是皇家规制,接待香客也多为达官贵人。道官极其会看眼色,时疫正闹,香火衰微,斋饭中素油都少了,好容易见着裴相家眷进来,仿佛财神下界,极其殷勤侍奉,谈天说地妙趣横生,把裴猗兰说得眉开眼笑,一会儿答应给慈航捐金身,一会儿又买了价值百金的驱瘟辟邪符,如今正往殿中去求签。 古往今来,能上手把玩,又带着未知与神秘的,都最极受欢迎,譬如灵签,无论佛与道,甚至小城隍,都难免在木骨泥胎前放个签筒。 但这终南观求签的排场极繁,青蘋在旁观之,也暗觉规矩太刁。 沐手熏香不算,值殿道士对裴猗兰说:“善信请先掷茭杯,事不过三,若三次中,皆无一正一反,恐怕今日无缘得解,请改日再来求签。” 把她唬得诚惶诚恐,双手合拢,潜心祷告。 三次以后,她凝重抬头:“我可以加钱。” 道士这回倒是硬气,只摇头:“善信今日无缘,请改日再来。”再任凭威逼利诱,也只有这句话反反复复。 她大叫:“青蘋姐你来!你来!钱我出!” 茭杯形如小鱼在青蘋掌心微微一拢,散在案上,一对阴阳。 道士看了一眼这情状:“天尊允问,这位善信可恭请灵签。” 青蘋跪在蹙金大红锦团上,红木签筒被交到她手中,陡然一沉,她手腕微动,极为熟稔地均匀摇着。 签是实心的,比寻常寺观中用的略阔长一些,百来根上好的硬木互相撞击,在寂静的大殿震出排山倒海般的回响,显出天家御观,庄严宝境的气势。即便是图一玩乐的裴猗兰,也不由得被慑住,不敢妄语。 求签者,须心无杂念,默诵生辰姓名,再恭敬发问。 每当此时,就会微微一怔。 她是师父从战乱中捡回来的孤儿,不知籍贯,不知姓名,也不知何时所生。 李青阳常说,青蘋姐姐,你我皆名中有青,是天作之合,不若随了我姓。 就和她之前遇到的很多男人一样,说着怜悯她的身世,想给她冠姓,或为她寻亲。 她自己对追本溯源,倒没有什么执念。 每每是含糊地说,药王谷青蘋,今心有困,求问仙家…… 可她求什么呢? “哗啦”一声响,心意一动间,百根灵签泼泼洒洒,散了一地。 签文沾地,是不堪用了。 又是这样。 每当向神佛抱上一丝希冀,发出对残生的诘问,就只得到撂摊子一般的狼藉。 她伸腰去拾。 只听见一声: “签文不可沾地,善信,你,难道不知?” 第3章 又见莲冠 乍在耳畔响起的男声,与心中不期而至的残影一瞬重合,翁然震响。却似不从外而来,而是自她心源——原来一直将桀骜戏谑的少年盘过千万回,谁晓得心外的故人音早被岁月畸变,染上陌生的沉稳。这种落差让她周身起了一阵奇异的寒颤,不愿抬头。 是徐回。 无法侥幸,确是徐回。 当时听到寒山道,她就有一种不幸的预感,寒山转攻剑武百年,至于今朝此代,哪还有第二个傻子似他一样痴学道法十几载? 但其实哪有什么预感,都是她十几年和这个宗门纠缠不清,了若指掌的判断。 记忆被割开一道豁口,封存的寒山雪风凛冽地涌出,以愤怒,以伤感,以错愕将她吹得睁不开眼。 不等她缓过劲来,一枚崭新而陌生的灵签,被布满剑茧的手递送到她眼睫下。 比起地上散乱的厚重木签,这通体牙白的更像一根玩乐的酒筹。 上面镌着一句古人诗,唯在此时被赋予了一种谶语的意味: 梦里有时身化鹤,人间无数草为萤。 青蘋不由抬眼,却撞见他仿佛垂悯的眼神。 那朵数年前看旧的莲华玉冠,已从苍青未敷之态,换成一盏满开的冰白。 莲冠之下,长眉朗星如昨,脱去豪侠狂气,道衣飞云,鹤氅如雪,业已不是她所熟悉的剑道弟子劲装,革腕不再,广袖曳地,身上常年不离身的三剑也不在了,只有一支青陵玉柄拂尘悬搁腕间。 竟真生出与天地长生的仙姿意魄,如无俗念,如忘前尘。 他甚至见青蘋缄默不语,问:“不要了么?以前,不是最想要这个?” 他竟像个重逢老友,没有一点撞见她该有的窘迫与尴尬。 那她先前内心的仓惶无措算什么? 算她当年在寒山道的山门前把脑子冻坏了? 竟然在操心万一撞见他眼里未灭的旧情,当如何是好。 青蘋嘴角难得扯了一丝笑,却好似冰溪初融,愈发冷了:“以前我命为天地所弃,求告神佛,百问无解,可还是活到了现在——可见云房真人卜卦也有不灵的时候。徐道长,既然枯木谶对我已经没有意义,现在给我一支签,即便出自你这位国师之手,是不是也有点贼去了才关门的意思?” 一声冷哼,像冻伤的花从凌霄枝头,坠砸在地,一大朵艳色冰凉,令在场的人无不心惊。 罕见的凌厉,让裴猗兰都察觉到了,一时噤若寒蝉,不敢插话。 她好似第一次认识青蘋,像看匠人为她当面剖璞玉,削去一角,露出苍青。 可显然徐回没有,他上下完完整整地打量这个奇迹:“是了,你真的还活着。” 他眼睛里突然扬起的笑意,终于点燃了青蘋。 她接过那根签,起身问:“徐道长,今秋长安多雨,旧伤可还会疼?” 这句话倒让徐回动容,他的声音突然低缓,陷进了往事里:“是说哪道伤呢,阿蘋?以前你的医术也不大通,总落下许多根,别的也罢,每逢风雪,我的右肩——啊——” 裴猗兰正竖起耳朵听故事,就听见那柔和的男声突然直转高昂。 众道官只见裴家携来的紫衣女子,将那根徐回常怀袖中的灵签抵在他肩上一处,纤纤素指缓缓转动,神色淡然得仿佛在与他针灸一般。徐回也硬气,除却刚开始被出其不意得一下吃痛,现在也是叫也不喊,只些微地嘶声,玉面苍白地望着故人,只等她解气尽兴。 可她的怨恨太长太久,徐回已经面如金纸。 周围道士终于忍不住上前挪了一步:“这位善信!举头三尺有神明啊!莫说神明,明日徐道长还要觐见圣上,这——” 她收手,将那签一掷,盯紧了徐回: “当年不是早就告诉过?留病根,故意的。” 终南观离城半远,一般人家来打醮,一通法事结束,紧赶慢赶,城门也多半落了匙,都得小住一晚才能回京。 经此一事,终南观很难住得,裴小娘子贪玩,不肯赶路回家,软磨硬泡在五里亭的驿馆歇下。 傍晚又下起了雨,仆婢用时疫吓唬她,让她乖乖在客房里待好,不许乱跑。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似约定俗成,不能在黄昏时刻走进雨雾里,仿佛淋了雨就会得诡异的时疾一样。 但这种未被医家论证——起码没被太医院肯定的说法,往往带着一种不可捉摸的威慑。 就连胆大包天的裴相千金也尊重了一下,万一是真的呢,算了算了。 她百无聊赖地趴在窗边。 往上望,逐渐西沉的残阳,将城郭外混沌的雨云染出形色来。在沉沉黑云下,像一头黄沙做的兽,豹的脊,狮的头,伏脊抻背,随时向京师扑去。 往下看,四合的院子里,种着一棵梧桐,似因雨水多的缘故,焦黄泛黑的落叶早早堆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雨落在上面,嗒嗒极响。只剩光秃而笔直的树干,孤零零地矗着。 也不是,树下站着青蘋,她身纤瘦弱,却也站得孤直,只看着被雨泡得发黑的树叶,若有所思。 她会后悔,把那根看起来还蛮贵的玉签丢了吗? 显然不是,当时那根签擦着徐道长的耳朵过去,把功德箱钉出了第二个可供钱币进出的口子。 裴猗兰想,她一定是话本里那种用暗器的好手。 还是在想今秋时疫如何得解? 好像她也不是无私奉献的人——否则早把那颗什么珠,给吴医令了。 裴猗兰抓耳挠腮,像看一本只有中间残页的书,偏偏最勾她的几页给她看着了。 青蘋闭眼,深吸一口气。 轻轻扬过面颊的风很弱,雨丝也拂不进屋檐。 但她仍然可以闻到,风雨里,土腥气下,有一种花香极淡,似菊微苦,似兰清远。 莫名熟悉。 “青蘋姐!”脆生生的呼唤打断了她的思绪。 裴猗兰正在二楼挥手,朝她大喊:“枯木谶是什么?” 回敬的摇头一笑,早脱去了前遭的冷冽尖锐,仍是她在王府那副似块石雕,如她顺从时,便觉得她沉静从容,当以沉默对峙,难免觉得她真是硬的像块石头。 然后那抹被雨润得微湿的紫影,轻盈地转进回廊。 果真如徐回所说,守口如瓶。 裴猗兰对徐回的出现是不大满意的,他长得这般仙风道骨,应该比青蘋更不近人情,最好二人横眉冷对,在青蘋掷签的时候,他空手夺过,然后二人大打出手,报菜名般喊着四字招式,一人诉怨,一人解释,最后才相逢一笑泯恩仇…… 而不是在冷若冰霜的医女面前不敢喘大气,等彼走后,气定神闲收下裴府管事相赔的一秤金子。 这是皇帝请来当国师的得道仙长?像个可疑的江湖钱串子。 当时裴猗兰就不买账,上前寻衅:“徐道长,你和青蘋姐是仇人吗?” 徐回双袖合拢,阖着双眼,听到“仇人”二字,眉心的一点红痂微颤了一下,嘴角浅笑未改:“哦?善信想听旧闻,何必故使激将呢?” “那你为什么不躲?”被拆穿了,裴猗兰也不臊,愈发咄咄,“问心有愧咯?” 穿殿的风吹起他的袖袂,日轨西转,午后变熟、发黄发旧的阳光笼住了他,在坦荡的光里,袖中被遮住的轮廓阴影若隐若现——他的手,紧紧地握着那根捡回来的签,指腹极缓地摩挲着亲自镌刻的字纹。 他笑出了声,颔首道:“贫道确心有愧。” 裴猗兰暗中咬牙。 要是青蘋是石头,他就是一朵棉花,打上去,无痛无痒。 前车之鉴,他们这种人自己不想吐一个字,多半是怎么都抠不出来了。 裴猗兰只觉无趣,转身离去。 “不过,”徐回突然开口,“贫道想请裴小娘子帮一个忙。” 他笑吟吟:“若裴小娘子能让阿蘋收下这根签文,兼能心平气和地听贫道为她解签——必有重谢。” “你不会以为讲个故事就能唬住我吧?”她有一点理解青蘋了,被道士耍着打太极,实在无名火起,她也哼了一声,“这世界上有什么报酬能让相国千金屈尊办事?” 徐回轻轻一挥麈,向她作揖:“人情。” 裴猗兰又气又好笑,一时想不到排揎他的酸话,只得哈了好几声气。 徐回却很认真,也不笑了,看她的眼神竟有些怜悯:“人情重千金,易借却难赎。裴小娘子或有一日,会回心转意。” “你做梦吧!”现在,她宁可被一个烂尾的故事吊住,也不想让徐回称心,“青蘋姐以后一定会告诉我的。” 徐回毫不迟疑:“她不会。” 裴猗兰抬腿就走。 “裴小娘子。” 却又被徐回叫住,身后传来的声音,竟然失了那份可厌的气定神闲,像一只孤鹤盘旋,许久落定:“青蘋……她现在,可有婚配?” 鬼使神差,她大声回答:“没有!” 一声惊雷,劈裂混沌梦乡。 裴相千金天不怕地不怕,更不怕打雷,只是仿佛人在有亏心事时,睡得格外浅,雷公过境,一声暴喝,就让她跳坐起来,忏悔罪愆。 恼怒时,她对着徐回昭然若揭的期盼,回敬了一点恶意。 为何当时她不直说青蘋是小李将军的夫人? 预想又排除了一些潜在的恶果,于是在良心上放过了自己,却也再睡不着了。 她在密雨轻雷中,随手抓了一件披衫,浑噩地向一楼青蘋的地字客房走去,想做个坦白。 客房二楼的走廊明明关着窗,却灌满了冷风,烧得油膏过半的灯盏愈发明明灭灭,闪烁不尽,让朦胧的睡眼愈难视物。 嗅觉变得格外灵敏,秋雨里的土腥味愈浓烈了,在鼻腔里反复摩擦一般,变得呛疼,她甚至感觉不像来自泥土,是来自一种更令人作呕的东西。 刚摸索到楼梯转角,就听见穿堂的风声,嘶鸣如泣,想是楼下的门窗皆未合上,重重的木头却似轻盈书页般被风来回翻吹,撞在壁上,反复沉响。 腥臭的源头撞进眼中,让她脑袋嗡地一下瞬间空白。 大门洞开,一道血河从厅中蜿蜒下阶,融入雨水,血凝成酪的地方,横着一堆烂肉,曾经管教她,劝解她,惯着她,谄媚她的人,都刚开张的肉铺里的肉一样,放了血,软绵绵,被随意地堆摞成小山,像被雨水沤烂的梧桐叶堆一样,和被屠戮时流出的秽物一起臭不可闻。 驿馆的大堂中央站着一个八尺来高的肥壮屠夫,无光的雨夜,他面目模糊,闪电划过时,只有一把剔骨尖刀和度了层油膜般的络腮胡微微地光亮。 显然是他把这里变成了屠宰场。 她突然对杀有了格外清晰的理解。 那是一种剥夺人的灵魂,尊严,以致将皮囊变成肉货一样至邪至恶的事。 她已不懂得哭,只顾着忍呕,但人腥秽气像一只手粗暴捅进她的肠胃翻覆,让她兀地弯弓如虾,强抑的污物伴随恐惧从口鼻一起喷射了出来。 等恐惧回到这具跌坐在秽物中的身体,她的脑子才终于转动了起来。 屠夫没有看向她。 或许她已经被注意,但显然有一个更难忽视的目标,让他不敢分神。 流电驰天,转瞬之间,光炬如昼,滴血的刀刃上倏然映出了一张冷若冰霜的侧脸,梢尾俱尖的眉蹙起来,就是熟悉的沉静疏离。 青蘋捧着一个漆金匣,挡在楼梯入口,与那屠夫对峙了不知多久。 “药王金匮?”这道格外光亮的闪电也让屠夫看清了她手中之物。 “女娃,何必呢?就算药王来了,俺一狠心也能劈两截。”亮晃晃的刀刃遥挑了挑她的下巴,“俺们出来趟江湖的谁不挨两刀子,所以素敬你们药王谷两分,可不是因为你们多能耐!这单主和你非亲非故,只要你乖乖侧个身,俺就当没看见你这个人,咋样?” 青蘋恍若未闻,回头对她道:“别过来。” 屠夫被激怒,喝叫同惊雷一并响起:“臭娘们!不长眼!” 雷来时无光,青蘋纤弱的身影转瞬被黑暗吞没。 裴猗兰眼眶都要瞪裂了。 只听见金石相交的声音像在她耳膜刮响一般,刺长得几近失聪。 男主出来溜一下,猥琐发育中,大概十章正式登录剧情!宝宝们想看感情线可以先点个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又见莲冠 第4章 驿馆血变 夜色微茫,在不可见之处,金石铿锵与拳拳到肉的闷响间错响起。 裴猗兰吓得三魂五魄都丢了。 恐惧镣铐住她的双脚,不须嘱咐,她早已寸步难行,黑暗像一双沾血的手,黏腻腥甜地捂着她的眼睛,让她只能静待这场厮杀的判决。 可如何希冀生还呢,她不是没有假装亲昵地搂住过青蘋,知她是一把何等的纤骨,莫说是凭那些银针金匣了,就算公允地给她一把长兵,恐也难逃生天,即便她有在学医之余,练了些行走江湖防身的武功,可在筋肉与尖刀面前,无异螳臂当车。 脑海里已是青蘋被刽子手挥刀击毙,连声也哼不出来的惨状。 雨风侵过重檐枯树,呜呜咽咽,她终于放声凄嚎,与鬼神共泣,早已淹没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悲愤嚎啕,转成了绝望嘤嘤,像一只被淋湿的小狗,蜷在衣袍里给自己踩了个结界,团成最安全的形状。 突然,一声呵叹带着些许凉意,剥开了她掩耳盗铃的胞衣。 “怎么在喊娘?” 面前有人持烛,焰芒在黑暗中晕出一个橘红的、不规则的圆,她在光晕的世界里被担忧地凝望。 裴猗兰仰起头,一点温热落在面颊,茫然抹开,原来是一滴烛泪。 “青蘋姐!”她扑过去,如抓住救命稻草,几乎是吊在青蘋身上,不肯松手,眼泪汹汹,“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找阿娘,我要告诉娘,我要娘给我们做主,给大家做主!” 语至“大家”,难免想起几个时辰前还在半哄着她莫要挑食的裴家人。 即便无血缘之亲,即便他们对她或畏惧,或谄媚,或也有偷奸耍滑,也有仗势欺人,也有欺上瞒下,占人便宜的时候——可他们也是人,是和她刚说过话的人,到底有什么罪愆,非得遭此屠戮? 她又被恨得放声大哭。 青蘋原不想在安抚裴猗兰上耽搁太多时间,只是被其抱住痛哭时,被猛然地一扑,信任完全交付的沉重,让她怔了一下。 被塞给她的,不止是一个活人,还有一段陌生的记忆侵袭而上,在眼珠颤动的瞬间,凝结成一副梦境。 秘境幽林,参天乔木树冠交织,以致仰首不见太阴,只有月光如篦,落进林间沼地,在寸草不生的沼心交出一张树影罗网。而沼边过于旺盛的草木极尽苍青,那些紧挨着幼而微小的浮萍生长在黑沼边缘的,都是她从未见过鲜生之态的南国药草。 她站在那里,没有风,因此草木之息变得格外浓郁,如水菊般清苦的,如薄荷般醒脑的,如茱萸般辛辣的,如藿香般冲烈的,仿佛要化形一般,与林间泛着淡淡幽绿的湿雾厮混一团,时而隐现其中的萤虫光点,闪闪烁烁,如精怪眨眼。 她的视野却是死的,必追着一个身负草篓的青衫女子,药草疏落的半筐,如酒盏般微倾,可窥见里头沉底的,是伞盖已经皲裂的深色蕈菇。 女子向沼泽边倾身,拨开剑齿昂扬的水草,露出皎白的岸石,宽平如一个浮水的箱子。 上面蜷缩着一个约莫五六岁大的孩子。 看不见女人的脸,因此之前,她在旁如观皮影,难得迷茫了一回。 但这孩子一出现,青蘋突然意识到,这是什么。 这是师尊白芷,捡到自己的场景。 或许冥冥之中,天意如此,教她想起与恩师相遇的画面,不能对裴猗兰的险境作壁上观。 眼前的梦寐尚未结束,但她已被一股泛滥的桃李柔情感染,不由得回抱蜷在自己怀里的半大少女,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可就在此时。 那梦寐般的画面又续续地动起来。 记忆中的白芷,突然回头。 还是她所熟悉的师尊,因在回忆之中,轮廓愈显温柔,眼底的慈悯,让她站在那里,如有神光。 那双温柔的眼睛,竟与她的目光定定地对上,穿透到当下,仿佛当头棒喝。 青蘋脊梁渗出凉气,将怀里的裴猗兰一把推开。 这是她和白芷的回忆无疑。 可是,白芷在看谁? 为什么她又能看到白芷,又能看到幼年的自己? 偏偏她想多看几眼,从师尊开始启合的红唇上读出话语的时候。 梦寐消失。 只剩下一豆灯影里,裴猗兰怯怯地仰头望她:“青蘋姐,我们还能回家吗……” 此间燃眉之急,无暇分神其他,她收敛心绪,二人相携下了楼。 雨风吹得灯苗恍惚,裴猗兰一时看不清路,被一堵门槛般的东西绊了一下,险些摔了,等她皱眉瞪眼才看清,原来是那屠夫七窍流血的油脸,那脸生得肥大却鼻眼如蛇一般诡异,立刻尖叫一声:“啊!” 又反应过来,对着那颗头连踹连踢,却想不出来什么粗鄙之词:“坏人!坏人!杀人凶手!我要杀了他!” 人,或死人的头颈比她以为得脆弱,竟然像一段没怎么发好的面团,一受力,真的就断开了。 仇人的头真滚到裴猗兰脚下,她又无法接受,胃里痉挛,胆汁也尽了,只能干干地呕几声。 青蘋把灯交给裴猗兰,低头翻看,检点还有无幸存之人。 虽然从交手的时候,她摸清了对方门路,已知希望渺茫。 裴猗兰护着油灯,紧紧跟着她,走在血腥污秽的路里,抖如筛糠。 “你平日可有结过夙怨?是有大恨的那种,譬如血仇,手下家奴仗势欺人,伤人性命,或是钱财纠葛,抢田侵宅之类?”青蘋问。 裴猗兰连忙否认:“没有没有,我的家风其实很严!这回能出来,也是跟阿娘说,有李将军夫人同行,你别看我这么大排场,其实他们都是阿娘派来约束我的。我又不是二世祖,从不敢欺男霸女,最多和人斗气耍嘴,都是给人赔钱散钱的多,哪里抢别人的东西。” 这话可信,裴相国虽不至于两袖清风,名声倒也不臭。 在李青阳口中,他是皇帝早年横扫**背后的军师,如今只躺在功劳簿上尸位素餐,不大管事,也叫人挑不出错来,即便御史弹劾,也只得奏他长久耽溺闺房画眉之乐,或教女不严,有失礼教云云。 每当此时,李青阳就会趁机落吻眉间,即便日头高升,也不避他人:“听闻裴相夫人也出身颇微,以致未得诰命,可唯有这一位妻室,竟也能被攻讦为好色。待我挣够功名,请奏圣人,将父王的爵位还来,定要给姐姐一个王妃名头,不教他人轻慢。到时候也与姐姐长锁闺中,只是——莫教出,像裴小娘子那般不省心的女儿。” 青蘋的心一沉。 如果不是裴猗兰自己结仇,多涉及裴相夫妇了。 可若是朝堂纷争,手段阴私,总不至于到在天子脚下杀人见血的地步,实在难看,也难收场。 说了好些话,神思一聚,裴猗兰不抖了,也问:“我们是被谋财害命了吗。” “此处驿馆离京城不过五里地,即便钱财露了白,盗贼作奸只需行窃即可,若是山匪绑票,也不必杀人如麻。死的不止你的人,还有驿丞小吏——那形同与朝廷作对,自取灭亡。”青蘋否决,“更何况,他明显是冲你来的。” 油灯又瑟瑟抖动。 “但应当不是取你性命,否则放火,或多带些人手,更省气力。”她扶起已无气息的驿吏,指着他身上的血口,“一刀在肾,使人无法叫喊,另一刀破腹,搅其脏腑,使之必死无救。这是潜杀普遍的手段,倒不大能认出来是道上哪一路,但这一边杀着走,还将死者摞在一处,行迹过于刻板,卖了身份。” 裴猗兰目光不敢下移,只问:“他是谁?” 青蘋道:“是屠蝮的人。” “屠夫?” “人屠的屠,蝮蛇的蝮。”她轻轻托着一名十五六岁,满身是血的小丫鬟,伸指探在颈间,轻声道,“屠蝮中人,不用耳目,就可以定位周遭生人,具体秘法不为人知,或察觉脉动,或另有玄机,众说纷纭,但只知道厉害的屠蝮,甚至可以知道各人的年龄身段,因此他必然是早知你在楼上,但想要你的活口,才必须尽灭他人。” 裴猗兰不由得看向那颗被踢掉的头。 却发现屠蝮的脑袋竟渐坍塌,似放坏的酥酪一般,方才瞪得突出的眼球也往里头沉了些,他的眉心微微晃动着游丝,初看以为是白发,细细瞧去,是一根钻进他眉心的银丝,在黑暗里优柔飘扬,熠熠散光。 她不由一愣。 只在此间,似什么机栝一动,屠蝮的嘴突然张开,不等她尖叫出声,一个小东西“嗒”一下掉出来,在地上扭了三扭。 那是未曾见过的覆甲小虫,不知餍足何物,腹部膨出,贯着一根医者常用的针,尾部拖曳着长长的银丝,明显与屠蝮眉心的是同一根。 一阵寒颤袭来。 药王谷真是名门正派么?为什么青蘋的杀招颇有邪性? 她生了畏惧,不敢再攥青蘋的袖角,往旁边挪了两步。 可嘴是管不住的:“……那,他为什么没有杀到你?不是生人都会被察觉吗?我记得,住得离大堂最远的是赵妈妈呀?” 冒犯之言一出口,裴猗兰捧着油灯又战栗起来。 青蘋却神色未改,仍在仔细搜寻,又探得一位鼻息全无时,眼底才略有灰光。 裴猗兰顿时愧疚。 她性命全系青蘋所救,怎能相疑? 遂收了声,忍着恐惧,也同青蘋俯下身,掌灯靠近,不教她太费眼睛。 烛火在青蘋耳边摇曳。 素来悲喜不显的眸子,突然偏转向她,掌中光辉落在其中,像一滴泪,不知是怜人,还是怜己。 她先前想寻访的幽微隐秘,终于吐露了一点关于自己的天机。 “因为,我是天生绝脉。”青蘋声音极轻,“他怎能探见,一个,活、死、人?” 第5章 生还之人 风雨渐细,一把清音遂十分明朗,在耳,如飞泉漱玉,略怀自讥。 若在平日,裴猗兰听见有个“活死人”出现在面前,不辨他言,必归类为僵尸之流。但和青蘋相依危夜,听她吐露一星半点关于自己的秘事,只生出无限偏怜。 裴猗兰怔怔问:“什么是天生绝脉?” 指尖传来冰凉触感,像摸到一块肉感的玉石,却很明显的,中间有锐利的一线,仿佛要破石而出。 原来是手被所执捉,放到青蘋的右腕上。她让裴猗兰的指腹在她腕间一侧摸索,来回滑动:“常人经脉周天流注,气血方能畅行,脉搏触之自然均匀,或有天生不足之症,脉沉细微,细细将养也是可活。而我不知是何原因,自幼元气损耗数倍于常人。随年齿渐长,经脉渐竭,无可挽回,脉象触之,若枯木一枝。 “从医家而言,我的体征,已是个死人。” 青蘋身貌一看就有不足之症,但难以想象竟有如此不足。 裴猗兰不禁道:“那你怎么活到现在的?” 青蘋微微一笑,烛火澄黄,映在她脸上若险峰云霞,添上平素无有的血色:“经脉之死不可逆,只能倍补元气续些年岁。我本十岁当夭,幸得寒山道的云房真人金丹续命,延了五年寿元。后来师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央求药谷诸位圣手长老,用尽瑞草仙方,又养了五年。” 提及药谷师尊,她眸中神光柔和,须臾,又摇了摇头,只觉耽搁太多时间,继续沉气搜寻生者。 可是青蘋已过花信之年,她是如何活到现在的? 裴猗兰心中奇怪,但见青蘋埋头救人,也不好再问,连忙跟过去掌灯。 青蘋鬓上微微晃动的银流苏看得她出神。 听闻云麾将军李青阳每度凯旋受赏,都会为这位出身无名的夫人求封,但每每都被言官弹劾,期盼的诰命都折中成皇家御制的钗环珠翠送进了宁王府。 但这些一件捧出,满堂生辉的金钗翠钿在青蘋身上却不得见。 裴猗兰以前在别府作客也曾偶遇青蘋几次,如今回想,她无论是外出还是待在宁王府,都是钗裙简素。常年发髻上只有两支杏叶银钗,一支小钗枝叶灵飞,一支大钗垂下银锁流苏,落在气血不显又淡搽脂粉的脸旁,映着敛情收性的低眉,在一众花团锦簇之中,极其地不惹眼。 二人在尸山血海中翻了不知多久,久到她已习惯了血秽之气,看到流出的脏腑都已麻木,不会掉下泪来;久到连雨也停了,只有隐隐轻雷在天。 熬得青蘋,脸色愈见苍白。 她看着还蹲在尸体前的女子,鼻头一酸:“青蘋姐,要不别找了,那个屠夫心狠手辣,怎么还会留有活口?” 更何况,她身为主家,都觉得自己仁至义尽了。 倚叠如山的躯体,已被挪成一排,尽一点最后的尊严。 青蘋站起来,脚步虚浮,说话也如梦呓:“如果不想救治,一开始袖手旁观即可。如今已经开始,必要有终,否则,有违宗门之训。” 药王谷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济世救人,不是要弟子做个圣人,处处救死扶伤,遇到不愿或不便插手的事情,也可作壁上观,但若动了恻隐之心,或为病人打动,就必须有始有终。 裴猗兰暗中叹气,她现在已有足够的胆气正视尸体,每当看到裴府仆婢惨不忍睹的死状,她都会去瞪一眼屠蝮的尸体。 这回她目光刚甩过去,却被惊吓噎住。 屠蝮的脑袋已经完全塌掉了,像一个被掏空又晒蔫的西瓜,去了脂膏的面皮略略泡起,与街上面具无异。 奇的是并没有红白之物从他脑袋里流出来,紧挨着柱础的阴影中,那颗头下面干干净净,仿佛被精心打扫过。 银针小虫不见踪影。 她忙去寻眉心的银丝,也荡然无存。 难道之前是她先前被吓破了胆,眼里生了幻象? “猗兰,你过来。” 碎玉般的声音毫无波澜地响起,却是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裴猗兰立即转回身,凑到青蘋身边应卯:“青蘋姐!” 青蘋跪在地上,先前捧着的漆金匣已打开,里头形形色色长短不一的银针闪着寒芒。 她的膝上枕着一个身形年纪俱与裴猗兰相似的少女,身上是裴府仆婢统一衫裳,绞缬蓝染的菱花,被血染成褐色,初看以为腰间有伤,仔细看去,才发现那血是染自别人的。 裴猗兰眼前一亮,笑容已咧到耳根。 三寸多长的银针已在小婢的颈后扎定,青蘋又取了一根寸长来许,细如毫毛的小针在手,侧眸对她道:“灯烛过来。” 银针炙熏于火上,若隐若现。 青蘋眼睛盯着指尖,在人中缓缓施针,声音因专注愈发轻了:“你认识她吗?” 裴猗兰努力回忆,但实在不记得此女身份,遂摇头:“不认识,不是我身边的人,应当也不是阿娘身边派来的,可能是在外院做事——她,她还能活吗,她是哪里被砍了呀?” “她身上没有外伤。只是先前束住手脚,抹布塞了喉咙,被压在多具尸体之下,气血淤住,一时背了气。” 裴猗兰惊讶:“啊,为什么?那她怎么没有逃掉,也被扔进来了?屠蝮看见了她却没有杀她?” “我想是因为,她与你极其相似,屠蝮同时感知到你们,暂时无法分辨,所以没有下杀手。”青蘋推测,“如此愈发佐证了……他想要一个活口。” 可要一个活的裴猗兰做什么?绑票,威胁? 是如何的巨利驱使,让背后之人能如此大张旗鼓,铤而走险? 青蘋倒不是没有思绪理下去,只是对着面前尚未及笄的小姑娘,她没有办法以冷酷到近似无情的口吻,简明扼要地描绘极其可能的不幸。 无关其他,只因难以背弃心中一丝若有若无的悲悯。 这种尝试避而不见时,会愈发灼眼滚烫的情绪,在她锋芒毕露的少年时,江湖上管这叫侠义之道。 但远离江湖纷争三年,她过上了平庸宁静的生活,扪心自问,只能管这叫良心。 良心未泯,她为着一点残存的道义,不得不把突遭横祸的两个小姑娘管到底。 一如多年以前,白芷独身一人,背着残命将绝的她,穿过千里燹火,高山瘴林。 银针突然有一丝生气回颤,渡上指尖。 裴猗兰是一点儿也不怕了,手掌已敢直接撑在满是血污的地面,身子往前探过来,大叫:“动了!青蘋姐!你看她眼皮动了!” “小娘子……”裴猗兰不认得人,但别人却很清晰地认出她,将将醒转,就含糊地喊了出来。 等她目能视物了,看清这尸山血海,好容易睁开的一双黑瞳,急急地颤着往上翻白。 青蘋旋即指腹捻动,加重针上力道。 又听一声痛苦的呻唤,半睁的眼白之中,一粒深黑悚然地挛缩着。 青蘋指间针法愈深,声音沉静柔和,不徐不疾:“你现在已脱离险境,安全无虞,凶手已死,没有人再能加害。 “诚然这是一场滔天惨祸,但畏死是人之常情,死生必然,然而来去如电如露,俱是无常。当你幸存下来,难免想,若你先行察觉,或有举动,是否能力挽狂澜,改变天机?一饮一啄之间,或许有你我半分因果,但无论如何,罪孽皆在那个挥舞屠刀的人身上。尚得一命,是苍天有眼,自有更大造化与你,让你有更大的责任,并非是你蝼蚁偷生。 “如果你平静了,愿意睁眼面对,可以口齿清晰地和我们讲一讲你的遭遇,就抬一抬你的右手。” 怀中的少女,眼角缓缓地流下一滴泪来。 旁边的裴猗兰早已泣不成声,也栽在青蘋臂弯,呜呜咽咽。 她也不是蠢人。 青蘋的话,有一半也是说与她听的。 身边葬送的几十条人命,如何没有她的因果呢?即便有金银抚恤,背后又是多少户人家缟素。 虽然从来不当二世祖欺男霸女,但猛然一遭就是牵连枉死无数,滔天愧疚,是养在深闺不知愁的少女难以承担的。 一只虎口带着粗茧的右手颤悠悠地升起。 婢女名唤小晴,平日在裴家马房听差,不与裴猗兰照面,这回为照顾拉车的大宛马,一同随行。事发时,她在马棚给马喂夜草,被人重重的手刀打在脑后,许是烈马扬蹄给她分了一点力道,一记下去还未晕,她被吓得装死,然后就被男人捆住塞了口。 屠蝮绑她时,嘀咕了一句: “这小娘皮和柳应钟的画,倒长得也不像……罢了罢了,别杀错了。” 柳应钟三字莫名耳熟。 不待青蘋细想,裴猗兰脸色已然煞白,出声:“他怎么知道我娘的闺名?我娘跟我说过,她的名字是忌讳,除了阿爹和我,无人知晓。” 不对。 柳应钟之名,她以前绝对听过,但必然不是在京城贵人口中。 但事情似乎已比她预想得严重了一些。 她好像已经一脚踩进了,未曾估量的,深深的血泥之中。 青蘋迅速问小晴:“你在马房做事,可会骑马?” 小晴点头。 青蘋问:“可认得去终南山的路?” 小晴犹豫了一下:“我昨日还是第一次去终南山,但大宛马聪颖识途,应当记得。” 青蘋拔下发间杏叶小钗,交到小晴手中: “你即刻赶回终南观,去找徐回道长。 “告诉他,我,药王谷青蘋,不管他如何使计,莫说人皇,即便天王下界相邀,也要他明日黄昏前,以国师的身份,莅临裴相府邸。” 坚持苟住日更!写完整的故事就是胜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生还之人 第6章 星夜兼程 驿馆马厩里拖曳着几条长长的血痕,受惊的马显然一夜未眠,见到来人,马蹄就开始躁动不安地狂甩。 裴家几匹大宛马比别的高出了半个头,肌腱壮实,雪鬃红蹄,极易辨识。 “这马大是大,可大就是好?大就会聪明吗?”裴猗兰有点不放心。 老马识途。听起来,只是个故事。 真能找到去终南观的路? 共患难时,横亘在成人生活里犹如鸿沟的尊卑礼法,已经在两个小姑娘之间里荡然无存。 小晴一拍胸脯:“你放一百个心吧!大宛马可通人性了,记性比我好!前一回,相爷的药用尽了,我跟云哥去请吴医令,只那一次——它就记住路啦。后头相爷夜里又闹起来,可云哥吃蹿了,半夜又要请吴医令,只我一个人。我不认路,就跟在马耳朵旁边说,去吴太医令邸——就真没找错路!” 裴猗兰认可,神色凝重地拍了拍小晴的手,仿佛白帝城托孤一般:“事成之后,等我回禀阿娘,你定是大功一件!” “若不是小娘子你们相救,我早就被活活压死,扔到乱葬岗了。”小晴身手敏捷,翻身上马,圆黑的眸子漆亮,“娘子要我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别说是去道观,就算上刀山下火海,皇宫地府我也去闯!” 说罢,一夹马肚,绝尘而去。 青蘋远远地立在栅栏外,目光避开骏马,始终落在夜色中淡墨隐现的终南山峦之上。 她听了半晌对话,指尖来回摩挲着心口的沉香珠,出声:“向来给裴府治病的,都是吴医令么?” 裴相的脉案由太医负责是意料之中,但香附子亲自掌治,就是意料之外。 自从前日香附子来宁王府讨要建木沉香未果,青蘋就把这位出走师伯的行迹都默默盘了一遍。 秉烛一夜,她哄着李青阳讲了香附子的来龙去脉。 正是二十三年前,药王为选继任弟子,举行石室之试后,香附子来到了长安。为深受头风折磨的皇帝献上灵方受幸,谋得医女之职,后又以行引导术的名义,频频出入御殿,深受皇恩,汲汲营营多年,从无品的医女,逐级晋升,最后力压一群白胡子老头,统领太医院。 不由感慨,香附子的毅力恒心,钻营之狠。 倘若当年她不剑走偏锋,一不小心偏到了禁忌邪道上,恐怕石室主人,非她莫属。 石室者,系药王谷收藏历代医典之地,王朝更迭,几世战火,许多被焚禁的典籍俱收藏于此,其中不乏有损伦理纲常的禁术邪说,因此惟药王谷主可自由出入。后来不知从哪代起,被属意继任的药王弟子,可以提前进入禁地修习,被称为石室主人。 彼时药谷公认只有三人有望进入石室,年资最长的大师兄辛决明,灵枢派的翘楚二师姐吴香附,素问派的新秀三师姐白芷。 前三试,香附子胜二,白芷胜一。 谁料得第四试时,出了变故。 从此香附子含恨离谷,不知所踪,白芷心有愧疚,游医天下。 这些谷中秘事,青蘋也是枕边偷听来的,更不好讲与他人。 好在李青阳也并未一直追问,只说,自立秋那场土雨之后,时疫猖獗,皇帝亲命香附子权宜此事。 这是香附子第一次掌理公事。 虽然太医院总领京城医官事务。但是香附子一直只对皇帝的脉案上心,莫说平民百姓,王公贵族也轻易请不动她。 那想必这回他出诊裴府,也是得了皇帝的首肯,甚至是皇帝亲自派来的。 香附子。屠蝮。识别贵贱的时疫。被召进京的徐回。裴相夫人柳应钟。 还有这颗,突然被盯紧的建木沉香。 诸事之间,隐隐绰绰,似有丝线勾连,可若真联系起来,却让人觉得颇为牵强。 裴猗兰正在给另一只大宛马套上辔头,马儿亲热地蹭脸,长鼻白雾喷过来,教她侧目:“那倒不是,吴医令傲得很,很难请的,也就是这个把月突然在京城交游频繁了起来。” 青蘋问:“那。她去裴府,在宁王妃秋宴之前,还是之后?” “阿爹的病,最开始是由太医院另外几位医丞掌案。后头吃了好几味药都不灵,夜里高烧开始胡言乱语,他们说吴医令听了,亲自关切,向陛下请求来我家医治,”她凝神细细想,“应当是在宁王妃开宴的前几日。” 她本怀疑,是香附子,为逼她交出建木沉香,设了个罗网大局。 但是仔细想来,这位师伯虽然没有医德,作为医者,少了半两伦常,一秤良心,但应当也不至于如此草菅人命。 屠蝮应当与香附子,不是一路。否则,何必大费周折地先绑裴猗兰?加些钱,请个专克药王谷武功路数的杀手,直接冲着青蘋来杀人夺珠岂不更快? “青蘋姐你是怀疑吴医令?”裴猗兰心下一揪,抓得大宛马鬃毛吃痛,嘶鸣起来。 她轻轻摇头,银钗流苏微晃:“应当是我多虑。当务之急,我们先回家告诉柳夫人此事,更将驿馆凶案交与裴相处理。” 想起那人竟提到了母亲的名讳,裴猗兰也有一丝后怕。 但天下最固若金汤的地方,除却天家帝苑,恐怕就数相国府邸之所在——离皇宫最近的永庆坊了。 裴猗兰已稳坐雕鞍:“只剩一匹马啦,青蘋姐,你去马厩里领一只驿馆的马吧。” 青蘋脸上显现出了罕见的犹疑。 像一块石子掷出的涟漪,漾开一丝慌张,言语中有一丝商量的意味:“我们可以不骑马吗?” 裴猗兰有些疑惑:“哈?” “我不会骑马。” 心中竟然有一丝兴奋。 终于有一方领域,是青蘋不会,而她会的了。 一巴掌拍在马鞍后座的祥云中心:“那你和我同乘一骑!没关系,你只要抱紧我就好了。” 疾驰于风声之中,至于长安南门,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城门刚开,士兵看见眼熟的高头大马,一见马具上披挂的裴府徽记,还有上头熟悉刁蛮的少女,立刻放行。 马蹄踏落笔直的天街,裴猗兰只感无与伦比的安心,甚至几乎酸了鼻头。 以前讨厌京城迎来送往惺惺作态,想做个闯荡江湖的侠女,可真见识了刀光剑影,竟开始怀念起毫无波澜的乏味日子。 此时天街行人甚少,她愈扬鞭快马,大宛马蹄声得得,跑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只有腰被一双颤抖的手,箍得愈紧了。 向来不与人亲近的青蘋,如今整个身子与她紧贴着,秀挺的鼻梁紧紧地抵在她的肩胛。 ……这是在害怕? 她很难想象。 青蘋这样的人,竟会怕马? 骏马奔驰,行至各家门前都有仆婢出来洒扫的时辰,来到裴府,却见四下无人,四角紧闭,隐隐有异。 裴猗兰脱险回家,却是百般兴奋,心中一块大石头早已落了地,冲向角门,咚咚两拳:“张叔开门!是我!我回家啦!” 以前她从家里偷偷溜出去,回家时常走此门,角门上值守的家仆,都认熟了。 角门被她几拳震得回弹,那门缝却纹丝未动。 她敲得太久,久到嘴角都耷拉了下来,门才缓缓地打开了一线,阴影之中,露出焦黄发皱的脸和满是惊疑的浊眼。 浑浊的眼球方倒出裴猗兰的影,猛的就要把门合掉。 他仿佛极其攒力,梗得脖颈冒出青筋,却无论如何都关不上门。 一只细骨少肉的手,正撑在门上,传递过来的力道,饱含不容他抵抗的意味。 他惊恐抬头,对上一张颦眉沉思的容颜。 张叔放弃,跌坐在地上:“小娘子,平日我们素待你不薄,这回,你也自行逃命去,千万别害我们呀。” 裴猗兰不高兴。 刚刚才逃出生天,这会子又叫去逃命,什么意思? 她全心全意地相信,皇城根底,相国家中,是她固若金汤的堡垒。 青蘋眉间霜色愈浓:“可是昨夜出了什么变故?” 张叔看了一眼裴猗兰,一眼之中,不再是势利老奴对主子的谄媚讨好,像看一个极其寻常讨人厌的半大小孩儿,甚至隐隐有一丝轻蔑。 可对着青蘋,一个对他拥有绝对武力的人,无法不答:“昨日黄昏,裴相国暴毙了。” 裴猗兰恍若未闻。 一双眼睛仍是瞠圆,仿佛在那一瞬间定格。 青蘋在后面扶着她的腰,只觉全部重量皆已倾在了这只手臂上。 她问:"病故?为何说暴毙?" “吴医令诊治,说是毒发。” 青蘋隐隐猜到,霜意侵袭,唇边也沾上冷意:“既然如此,吴医令想想必也在府上还断了一桩案,不会连凶手也能抓到了吧?” 张叔知道青蘋的厉害。 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剩下的话全倒了。 他连忙道:“是的。具体细则小人不知,就听内院的兄弟说,是柳夫人杀夫,在吴医令的药方里加了几味毒药。” 这下是傻子都知道,这两日的风暴,皆是围着柳夫人涡旋。 “你放屁!”裴猗兰突然活了过来,眼眶与嘴唇俱在震颤,嘶吼道,“我娘又不是傻子,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杀我爹?” “因为你啊。”张叔直勾勾地盯着她,像每一个中年市侩男人一样透露出幸灾乐祸的痛快,“小娘子,因为你是个野种。” 裴猗兰尖叫着想扑过去厮打。 却被青蘋按住,她冷声道:“柳夫人现在何处。” 张叔逃了八丈远,唯恐被裴猗兰咬上:“已经在祠堂关起来了——小娘子,看在过往,我认你没作威作福过,我劝你啊别过去,趁着身边还有高人护你,赶紧跑吧。你身世不明,小心和你娘一起沉塘了。” 柳夫人身无诰命。 裴家的人是想用以家法处决? 已经红了眼的裴猗兰像一头野马,极力地往前挣力,只想往祠堂冲去。 青蘋清冷的声音像最后能拉住她理智的缰绳:“想必吴医令还在府上了?” “女侠说的是,小人听说,吴医令陪老太君坐一宿了。” 第7章 一夜听雨 慈恩堂的走廊上,从里屋挪出了一张仿古的素漆木几,两张锦团,两只秘色平底小碟,摞了些老人家爱吃的茶果点心,供着裴家大恩人吴医令消遣。 她掂了块糖糕在手,指尖微微用力,软塌塌的豆泥米粉之类的,便烂成一团。 许是厨子多事,无端猜想太医令就当是个年逾花甲,牙齿零星的老头,送的都是些绵软无筋,入口即化的东西。 好几回,云间雷龙翻滚,瓢泼浇天,老太君遣了婢子过来,委婉请她上房下榻,且安歇一夜。 难道是她非要焚膏继晷么。 再是保养得当,她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夜里哪里不想安睡呢? 只是她实在睡不着。 她实再不是一个气定神闲的垂纶钓者,不能安安静静地等着小鱼咬钩,才猛然收线。 一想到白芷唯一的徒儿就要落到自己手里,心口仿佛万千潮水涨落,说不清是快意,还是恨意,不断地起起伏伏,难以平息。慈恩堂里静得似死人房便罢了,更漏滴滴答答,有力无气,却淋漓不尽,一声声听得她更心浮气躁。 青蘋,什么时候才摸过来呢? 倘若青蘋真是个铁石心肠的主儿,真对裴家的事情袖手旁观,那她倒是刮目相看。 也罢,捉个柳应钟也算堪堪交差。 大运当前,各有造化,若像她师父那般口口仁义,非要干涉他人因果,自有苦头吃。 雷雨愈暴,雨幕倾隔。 外界洪钟般的雨声,与她心潮相谐,竟反而让她宁静了些,竟让一丝松乏困意袭来,默默地看着浑天一色的雨幕出神。 香附子——在她还被称为香附子的经年前。 很喜欢下雨。 细想来,但凡在药王谷长大的孩子,应当没有不喜欢雨天的。 宗门隐世,特地筑落在群山掩映之后,楼阁亭台间以竹骨栈道为径,悬山而起,傍水而生,斗栱简素,脊顶矮小,颇有汉晋古风,又因地势低洼,常青的草木繁盛,总有溪涧烟水浩渺,漫袭上来,若步云间。 深山巨谷之中,气候不同寻常,尤其山雨,总是莫测。在夏秋时节,总是潜夜而来,仿佛草木呵出的雾息凝聚,落在竹庐茅檐上,皆有鲜草清气。 在她两角垂髫,和其他师姐妹一样,只能将银松枝的徽饰当作坠子挂在腰间的时候,只要有毫毛小雨,这日就不必去担水浇田,也不必去摊开药材晾晒,入山采药的课业也会被取消。一群青衣黄裳的小药童,手里捧着年长的师兄师姐煮的风寒姜茶,围着最平易近人的长老,借讲学之名听一些与医理或有关,或无关的逸闻趣事。 少年听雨,她已是众星捧月的大师姐,在悬山雨阁上,于药王座下首席,巧辩灵枢之经,一手九针,出神入化,引得诸位长老频频颔首。老好人辛决明,只空占着一个大师兄的名头,温吞唯诺,不敢与她分半点光辉。那时的白芷,也只不过是她身旁一双憧憬的眼睛,一颗捧着她的星星。 一壶瓜片沏开,紫砂陶的盏里,从明快香色变成浓苦的褚黄,续续地添水,又慢慢饮至无味。 她就着回忆吃茶,不知不觉,竟听了一夜雨。 云收雨霁时,她估摸青蘋是不会来了。 想来青蘋和白芷,应当是一样的。 满口仁义,装成一副慈悲心肠,仿佛随时有割肉喂鹰的牺牲觉悟,但若有半分磨损利益的事情,她们就立刻切割开来,不让丝毫的脏水,溅到她们身上。 一个师父言传身教,带了十几年的徒弟,怎会两模两样? 香附子长长呵欠,晃着最后一盏茶水,准备在裴府的人动手前,取到柳应钟那个没脑子的女人,身上最有用的东西。 突然前院老鸦惊飞起,几扇厚门次第开,一个家丁连滚带爬地冲进慈恩堂: “不好了,不好了!太夫人,小娘子带人冲进祠堂——砸了!都砸了!” 他不知吊着口气跑了多久,喉咙里嗬嗬嘶气,绊上门槛,一头栽进去,痛叫一声,又被老妈子数落一通:“没良心的东西!老太君昨夜哭了一宿,将将睡下,你这横冲直撞的哭丧给谁看?那小杂种回来就回来,一并捉捆了,娘俩拴一起沉了就是,几十个男丁摁不住一个丫头片子?” 房里传来争辩的声音,家丁似被揪了耳根,唉唤求饶和辩解一同升了上来:“不是,不是……哎哦,赵妈妈,求您松手先——嘶——她,她她带了个很能打的女人!现在祠堂那块儿,简直没地落脚了,外院的兄弟都不敢进去……” 后面说些什么,香附子不是很关心了。 她站了起来,嘴角抿起一丝兴致,眼睛里迸发前所未有的神采,仿佛老木逢春。 有的人,生性就是喜乱。 即便半路杀出的乱子,坏的是自己的事,她也莫名神清气爽,先喜再说。 帷幕掀起,穿金戴银的老妇被几名丫鬟婆子簇拥出来,惶惶地走到她面前,相牵着手道:“吴医令,家门不幸,老身实是家门不幸!” 吴医令瞥了一眼她头上的天青石宝相花抹额,髻上压的金珠寿字钗,压住意欲挑起的眉,佯作不解:“老太君何故伤心?” “老身这一生命苦啊,命里七八子各个不成器,只有最小这一个儿子,拜相封母——可偏偏是个最不孝的,”裴老太君说及此事真情实感地伤心,“娶来路不明的女人便罢,被迷了一辈子,自己的骨血也没留下一点儿,白白替别人养了半辈子孽种祸胎!天可怜见,看着那孽种长大,打她落地,就觉得没甚眼缘,不似我裴家的孙女,命理又妨克兄弟,最后还吾儿被一碗砒霜毒了去——我的儿——没良心的东西——” 她叨叨地哭了半天苦,却没哭到点子上,最后反反复复那几句,磨磨哼哼地听得香附子又烦了起来,她说:“此实乃裴相家事也,晚辈只是来行医问诊的,在贵府叨扰一夜,已是听了、被迫掺和了许多不该的事,如今想来,只我一个外人在,实不应该,也当速速告辞为妙。” "可不是只你一个外人!"老婆子被点醒,拉住她的手不放,央求道:“吴医令,你可晓得,那孽种竟然有脸打上门来,还唤来了宁王府的人撑腰,天爷,怎么有这般欺天的事! “老身其余家人皆不成器,没个官身相护,若你一走,再没个人弹压。她仗着王府的势,把家拆了,放了她那毒妇娘母跑掉,到时候即便见了官也没人敢理,我儿岂能瞑目?”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经往祠堂走去,老婆子脚步蹒跚,边走边喘气,却不忘对她道:“吴医令,你是陛下身边的大红人,此事可否上达天听,让陛下主持公道?” 香附子很受用,嘴上虚虚地推辞:“陛下日理万机,更何况事情涉及宗亲,闹到御前,恐怕未必得理。” 说到这个,老婆子有点不屑:“吴医令,你这般得圣上青眼,还怕宁王府?” 天下无不透风的墙,宁王府这几年供给京城两桩茶余饭后的谈资。 一是四处征伐,满身病痛,瘫痪在床的宁王仙逝,平素对他恩宠甚厚,兄弟情深的老皇帝,却并未让他的独子袭爵,却只依着李青阳的军功,封了他云麾将军,态度暧昧。 二是这位明明很争气的小将军,闹死闹活非要明媒正娶一个乡野村姑,自断了倚靠岳山之路。 君恩淡薄,看笑话的人便多。 连裴老太君乡野出身,老来富贵的人,也能搬弄宁王府的是非。 只是如今裴相一死,靠山轰然倒塌,也不敢正面挑衅——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人家还有个将军撑着。 “都说妻贤夫祸少,我看那李将军也是有禄无命的,”老太君想起自己家,不由冷笑,“放着名门闺秀不娶,非要娶个没来路的村姑,以后恐怕也和我那不孝的儿一样,被一碗汤药死的命!” 香附子没搭话,唇边噙了冷意。 哦,青蘋和柳应钟是乡野村姑,怎么,她和香附子就不曾是了? 想起青蘋。 香附子就有点兴奋的惋惜。 之前还想收服青蘋,挪为己用。 因为,青蘋身上,总让她感觉到一股邪门的路数。 以望气观之,青蘋简直正得发邪。 分明筋骨清癯,肌血有衰,但却永远有一层正气流溢,卫于体表,犹如厚盾,不见衰竭。 这不是好事。 若水至清则无鱼,所谓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于医家而言,一个常人身上总是正邪是不断角力的,正气压邪时,身体康泰,如正气衰微,则外邪入侵。则当一个人身上正气盈满,外邪之气不见丝毫,那她体内必然有一股连香附子都不可望见的妖异之气,需要这般浓郁的正气来平准抑制。 这样独特的气息,试问谁不想细细研究呢? 可如果她想留着青蘋,是要跟她讲点权衡利弊,明一明格局。 但她想了一晚上的往事。想起青蘋身上,能闻到太多白芷的味道,就仿佛走进一间自己放着制坏了的药材的陈年老房里,一种来自过往、挥之不去的霉味,让她作呕,让她恶心。 她不想和另一个白芷对话。 上好的药材,生了霉花,也只能扔掉。 第8章 天琴柳家 裴府的建制,多少是有点儿违制。很多年前皇帝封赏开疆拓土的军师贤相时,乘着大兴御笔一挥,圈了两个逆王的府邸并接相连,以致比宁王府还显深远,裴家又加以修葺,成了一个“百鸟朝凤”的格局,祠堂则坐于最北进院。 这座累石为壁,雕龙舞凤,嵌瓷为饰的高屋,是裴氏族人以孝相压之下,逼迫裴相兴修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几是将百代先人牌位都迁了来。以其故里习俗,祠堂必得夜夜燃灯供奉,日日添花供果,老太君更是要求仆婢寅时便得起来给祠堂擦灰洗尘。 如今祠堂院外,家丁婢女皆围了个水泄不通,无人敢上前。 这不足十二时辰,裴府里变了好几回天。 先是听见裴府的天塌了,主君病故,待请了太医一瞧,竟是主母下毒,谋杀亲夫;关进祠堂秘审了半夜,又传说是裴相知道了膝下唯一的骨血,并非亲女,主母为谋荣华富贵,痛下杀手;谁料老太君早知此事,只是看主母柔弱可怜,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料想竟断送了亲子性命。 正在唏嘘,那孽种裴猗兰竟纵马回来,带着神秘女人杀进祠堂,看守的家仆皆落荒而逃,不敢与敌。 众人交头接耳,一人一句,就似嗡嗡的蚊云。 只有与之交手过的几个家丁,骨软筋麻地躺在阶边,哀叫连天。 他们手上也不曾沾染人命,只是听主家吩咐,即便**凡胎,不是练家子,也得硬着头皮阻止,青蘋也只是以药王谷普见的防身之术,素指翻飞,点住几处正经大穴,又飞射几只沾了麻药的银针,截流四肢经脉,暂使他们四肢酥麻难以动弹。 杀鸡儆猴,其余人也有了借口,退出院子,不敢上前。 祠堂正堂以石为材,只在高壁上留两三个一尺来方的窗牖,清晨露重之时,推门开门,只见叠列如山的牌位直至房梁,仿佛一道翻天巨浪,迫向人来,阴风贯穿,只觉仿佛被万千双看不见的眼睛抚过寒毛,使人浑身激灵的冷。 裴猗兰却顾不得,她冲进去,四处搜寻人影。 眼睛搜了一圈都看不见一个鬼影,她后退几步,目光无意落到供桌前,登时眼圈通红,扑过去失声喊道:“娘——” 祠堂青石砖的边缘都聚着回潮的湿露,就此阴寒之地,一名中年妇人被捆畜物的方式将四肢束缚至一起,吊在供桌之下,四周俱是碎裂的钗钿,还有两截断裂的红指甲,分明有过一场惨烈的挣扎。 柳夫人听得此声,从昏沉之中缓缓抬眼,那微阖的神态,也可窥见平日温柔娴雅的主母风致。她的目光却跳过了裴猗兰,落到了正在启匣药王金匮的青蘋身上。 她好像对此困境已有妥协之意,平静地接受了任何可能的结局。 “银枝草木衔,金匮系腰间……你是药王谷的人?”皲裂的嘴唇吐出的声音有一丝恍然,“不对,我似以前……见过你,在宁王府,是么。” 青蘋略略颔首,翻出最底层的细银匕首,一边为柳夫人解绑,一边与裴猗兰相说从驿馆至今许多事。 她的手脚上俱是被拇指粗的绳索勒出淤青,如今被解,四肢颤颤,听得此夜惊魂,仰天长叹一息,将裴猗兰揽入怀中,闭上微湿的眼睛:“……是我,都是我之过,以为几世恩怨,可于我辈终结,怎料想江湖上自有利欲熏心之徒,穷追不舍,竟牵连兰儿!早知如此,当年何必硬挣一口气,早早将这条不祥的命一同舍与了他们便是!” “娘,你在说什么啊!”裴猗兰不想听前朝旧事,现在只想让母亲活,洗清泼在母女俩身上的脏水。 她从被摁住的怀抱挣出脑袋,仰着头望娘亲,一连串语如连珠:“阿爹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什么祖母说我是孽种?是不是先前他们想过继给爹嗣子的事情,怀恨在心,故意诬陷我们?” 她经过驿馆血洗的一夜,胆气倍增,如今只有愤怒:“不要怕,青蘋姐医术高明,一定可以验出爹到底是生病还是中毒,我们去报官,我去敲登闻鼓,让陛下给我们主持公道!” 柳夫人没有去看女儿那双灼灼的眼睛,却望向青蘋。 目光交接刹那,青蘋从她眼里,竟看到了一种无尽的怀念,同情,甚至悲悯。 她不及细辨,柳夫人突然踉跄跪下:“青蘋姑娘,请受妾一拜!——我知,你是无缘无故被卷进来我家之事,可你们药谷医者仁心,慈悲心肠,既然已救小女一命,就请将她带出这个鬼地方,你带回府中,为奴为婢皆可,只是请你护得她的性命!妾当以——” 青蘋去搀她,一挣一扎,推脱搀扶之间,先前打斗时塞在衣襟里的沉香链脱了出来。 那颗悬坠的珠子光洁莹润,仿佛玉石,垂悬着,旋转着,像一颗钓鱼的饵,却自己会咬人,咬住了柳夫人的眼睛。 她的话戛然而止。 抵抗的力气也登时被抽离,身体顺着供案软绵绵地滑下,只有眼神是坚硬的,仿佛眼珠都被沉香钩挑起,只得梗着脖颈,无法垂头。 “你……”她抽吸了半晌,喉咙里扼住的字词才吐出,“你……好似,也算不得无辜,更不是无缘无故。” 裴猗兰从来不见母亲如此狰狞之态,被吓得不敢追问。 方才她最狼狈的时候,也是气定神闲,怎么现在猝然暴起? 青蘋的珠子钓着柳夫人,可柳夫人的话,也真真正正地钓着她。 可一旦明晰,周遭的巨变确实与她有关,并非捕风捉影,她竟感到踏实。 柳夫人却爬起来,突然凑近,带着乌青的眼睛,颤抖着抚摸着她脖颈上的珠子:“冤孽……狡兔死,走狗烹,这么多年,都以为侥幸躬逢明主,原来因为没到剥皮拆骨的时候……” “也难怪,也难怪。”结着血痂的嘴唇翕动,柳夫人却似痛饮一盏清泉一般,与裴猗兰颇为相似的黑眸被润亮,“怪不得,你身上元精俱败,还有正气缭卫,能活到现在。” “你会望气?”青蘋方感不可思议。 医道之中,望诊一门,有术者可望体表知症候,而如药王谷长老,则可望人之气,知其病入几寸,甚至推其岁寿。 此术最初源于道家,但自百年前玄门尽灭,只有医家尚存其理。 柳夫人摇头,她嗤了一声,仿佛当初锋芒毕露的心性,并未被几十年的贵眷生活磨平,只是如琥珀般被藏起,如今皆剖现出来:“也并非医道两家才可识神辨气吧?” 她如此说,青蘋终于想起了柳应钟其名,是在何处听闻。 这个名字实在是千山鸟飞绝般的冷僻,但若与识神辨气相连,就会想起几十年前灭门的天琴柳家。 柳氏以琴入武,另有一技绝学天琴谱,乃伏羲所作九韶遗音,惟传女子、或是纯阴生辰的男儿,此谱相传上达天听,以内力入琴音,更有抚魂镇气之用,因此修习者也懂得辨气之法。但同是拥有玄妙意味的绝学,柳家不似药王谷行避世之道,也不若寒山剑道守口如瓶,反而一味地招徕门人,开宗立派,可偏偏除却天琴谱外,柳氏武学无甚精妙之处,也就比药王谷用以自卫的点穴之道稍强一些。 稚子怀金,招摇过市。后果可想而知。 一夜之间,满门俱灭,据说惟有离家出走的柳家幼女幸免于难,流亡江湖,也不知所踪。 天琴之音,终成绝唱。 都说天琴后人已惨遭毒手,但天琴谱的下落却从未见诸江湖,原来是隐匿于朝堂之中,为相国所庇护。 应钟者,属十月之律。 猗兰曲,亦先秦雅音。 原来如此,青蘋也恍然大悟,她纤手一揖:“原来是天琴前辈。” 冰凉的手蓦然被柳应钟握住,她没有在意江湖虚礼,只直勾勾地望着青蘋,问:“你可是巫蛮人?” 青蘋愣了一下,答:“我不知何处人氏,系师尊在巫蛮结庐行医时捡到,但依她所言,我应当是大魏人。” “当时你也在……”她喃喃着,却似有迷惘,余光瞥见了沉香珠,又释然,“是了,你有此物相护,自然不畏。” 她停了一瞬,又笑笑:“青蘋,都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可这世界上渴望活下去的人那么多,有人会格外贪得无厌,只要他们掠夺得够多,恶到极致,就能用别人来挡灾,对不对?可若还有一丝良心尚存,即便是被迫为恶的,也终将报应临头,以胁从小恶,给世人作了惩恶的示范。可那大奸大恶的,反而逍遥。” “天理,真当为公么?” 她好似想和青蘋说什么,但终于为着一丝私心,将滚在喉头的良心咽了下去: “青蘋,你是个好姑娘——我年轻的时候,也似你这般古道热肠,也和你一样……想逃离刀光剑影,过点儿安枕无忧的日子——我们是不是很像?若有一日,我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是不是,也会理解我?” 裴猗兰忍无可忍:“你们在说什么啊!” 她觉得阿娘已经被关疯了,走上来拉住青蘋:“我们去验毒,去揭发吴医令和裴家想抢占家产的奸人!” “不用验了。” 她素来温柔善良,与父亲恩爱无间的母亲,坦然: “毒就是我下的。” 宝宝们男主大概两章后会正式进入主线!前面剧情稍多,喜欢的话记得收藏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天琴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