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鸟观察日记》 第1章 回归 飞机开始降落的前一刻,贺嘉眼前是一片模糊的白光。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座椅已经调回直立,身边是带隔板的独立空间。耳边传来一声轻响,是窗外遮光板被气流轻推发出的摩擦声。 视网膜还停留在舷窗外翻滚的云层,——层层叠叠,柔软、明亮,却带着一点高空特有的凉意。 他没睡,也没动,只是望着那团云,脑袋轻轻靠在座椅靠背上,像一只装满了沉默的容器,静静地沉着。 这是一段漫长的飞行,跨越好几个时区。时间被拉长,昼夜被打乱,整个人像浮在某种真空带里,情绪迟钝而缓慢。 他没有和邻座搭过一句话,连空乘询问时也只是点头摇头,用最短的词语应答。像一块安静的礁石,任凭周围的事物从他身边冲刷过去。 耳边传来空乘轻柔的广播声,提醒旅客即将降落。下一秒,机身轻轻一震,随即稳稳地进入下降通道。 他眨了下眼,长睫轻轻颤动,眼神才从云层上缓慢收回,下意识调整了下腰部的支撑。系着安全带的腰被拉紧了一点,他的指尖碰了下扣环,又收回。 窗外大片灰白从视线边缘滑过,地平线渐渐显现,远处的机场轮廓像蜃景一样从雾气中显出轮廓。 落地的瞬间,机舱剧烈地颤了下,轮胎和地面接触时发出沉闷的响声。座椅传来短促的震动,他下意识握紧了座椅扶手,眼睛一并阖上,任由身体随着惯性轻轻晃动。 等再次睁眼,飞机已经减速滑行。隔板另一边传来细微的收拾声,有人开始整理行李、唤醒身边人。 贺嘉慢了半拍,像尚未完全从高空脱离。 他低头从口袋中摸出手机,按亮屏幕,没解锁,只看了看时间,然后重新收起。 机舱门打开时,他才站起身,从上方行李架拿下背包和登机箱,动作不疾不徐。在空乘的轻声致意下,他客气地点头回应,拖着行李走出机舱。 廊桥外,明亮的日光透过大面积玻璃照进来,阳光像静止的海。 从高空回到地面,那种漂浮的隔离感还未完全散去。他走在机场通道上,行李轮在地面上滑过,耳边逐渐热闹起来——是机场特有的人流声、语音提示、广播,整个世界慢慢重新启动。 入境与通关过程很顺利。他站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安静。即使站在排队的长龙里,他也没掏出手机分神,只是眼睛低垂,丝毫不留意旁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走出入境通道,行李转盘处人声嘈杂,背包拖轮的声音一遍遍划过地面。 贺嘉没有过多停留,即使是跨国航线他也没有托运行李,只有一个登机箱和一个背包。简简单单,像临时回来的交换生,而不是五年后再次回到这个国家。 李淮站在靠近一侧的角落,阳光从上方的窗户斜斜地洒下来,他紧盯着电子屏上一行行跳动的航班号。 当那个熟悉的航班由“落地”跳转为“提取行李”时,他的心跳莫名慢了一拍。插在裤兜里的手不自觉蜷了一下,脊背更加笔直,不动声色地扫视出口。 他不常紧张,至少在其他事上不是。 十几分钟后,出口处逐渐有人流涌出,直到人群中那个身影出现,他的目光忽然定住。李淮没动,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 从出口走出来的少年手指勾着行李箱把手,另一只手插在风衣口袋里,肩膀轻轻一垮,身形更显得清瘦。行走间整个人在白炽灯的照射下近乎有种透明感,像是累了,脸上没什么明显情绪。 他停下来后,眼睛四下望着,像在寻找谁,又像什么都没在看。睫毛很长,眼尾是天生的弯,眼神松弛中带着一点发呆的味道。整个人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抽离出来的,落在了某种与现实轻微错位的轨迹上,显得格外安静。 李淮的视线黏在他身上,脑海里却浮现出小时候那个更小一些的影子——明亮的、肆意的,有点任性,总是走在他前面回头喊他:“小淮,快点啊。” 出口处一片嘈杂,人群涌动,迎面是各种牌子和举着手机的手。贺嘉没停,拖着箱子一路穿过人潮。他下意识摸了摸口袋,确认手机还在,又松了口气。 ——“嘉嘉。” 略低的声音从左侧传来。 贺嘉偏头的动作不明显,甚至略慢,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彻底看清来人后眯了眯眼。 那道目光轻轻落过来,李淮的喉咙不自觉紧了一瞬,自觉走上前。 他穿着一件深色T恤,头发剪得很短,肤色被阳光染得有点深,肩背线条比记忆里更挺,望过来的眼睛很亮,也不说话。 目光交汇的一瞬间,空气沉了沉。 贺嘉盯着他看了几秒,眼神略显迟疑地在他脸上停了一会儿,眼皮一抬,“怎么那么高?” 语气轻飘飘的,听不出情绪,像在说天气。 李淮垂着眼望他,嘴角微微翘了一下,“我不挑食。” 面前的人见状没接话,只“啧”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把另一只手从风衣口袋里拿了出来。 李淮停在贺嘉面前,视线落在他手上的行李箱上的背包,也不多问,“给我吧。” 贺嘉犹豫了一瞬。 李淮已经顺势接了过去,动作自然。箱子在地上划了一小段,轮子轻轻发出响动。 “行李重吗?” “不重。” 两人穿过接机人潮往外走,李淮拖着行李落后一些,看着每有人经过贺嘉身侧,他的手都会往衣角那轻轻一拉,避免被人碰到。 李淮上前并肩,偏头看他一眼,眼神专注。 旁边的人侧脸干净,眼尾天生带点弯,晒在阳光里透着一股懒洋洋的劲。 “……你看什么?”贺嘉察觉到,侧过头。 李淮把头转回去:“你头发长长了。” “难看?” “挺好看的。” 贺嘉没说话,嘴角却微微翘了一点点。 前方的大门熙熙攘攘,行李箱轮子在地砖上滚动出细碎的声响被嘈杂的人声掩盖。 “这边。”李淮开口,指了个方向,声音不高。 他带着贺嘉拐进通道口,直直走向最深处的电梯,下到B2层的临时停车场。 相较于地面,地下安静了许多,车灯偶尔晃过,灰白灯光照在水泥墙上,空旷里带着一点回音。 几排私家车整齐停靠在接送通道,李淮走在前头,步伐刻意放缓。 靠近电梯口的一辆黑色SUV停着,车座上的司机留意到两人,刚解下安全带准备起身。 李淮见状快了半步,摆了摆手,司机只操作打开后备箱后便没再动作。 他绕到车尾,一只手拿着背包,另一只手稳稳地提起箱子塞进车厢,动作利落,最后还细心把旁边的背包用绑带固定好。 贺嘉跟上前,正好看到他的动作,有些走神,刚想拉开后门,李淮已经放完行李顺手替他拉开了。 两人靠得有些近,他的手背扫过贺嘉的指节——微凉,指节分明。 手指短暂交错,不自然的空隙一闪而过。 贺嘉手略微一滞,却没出声,只是低头坐了进去,后背贴着椅背时发出一声轻响。 李淮也很快从另一侧上车,车缓缓启动,驶出坡道,重新上到地面。 车内是调好的冷气和干净淡淡的木香味,司机沉默开车,光线从天窗打下来,将两人笼在一片明亮的静谧里。 贺嘉撑着下巴看着窗外,车子驶离机场,窗外的景色逐渐变化,车也多起来。 高速路两旁的防噪林被风刮得轻微摇晃,阳光从叶间漏下来,在车窗上映出一片片碎光。 “你在那边……过得还好吧?”李淮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像是怕吵到他。 贺嘉没直接回答,只是“嗯”了一声,像是回答了,又像是什么都没说。 李淮便没再追问。 “我妈还在出差,不过都交待好了,怕我只记得带你,不记得喂你。”李淮换了个话题,“她已经把你喜欢吃的都安排好了。” “阿姨还记得我喜欢吃什么?”贺嘉转头看他一眼。 李淮勾了下唇角,“她可不知道你小时候连汤都挑,还以为你就不爱吃胡萝卜。” “真好。”贺嘉低着头笑了一下,轻得几乎没有波澜。 阳光从车窗外洒进来,穿过他略显凌乱的额发,在他侧脸勾出浅浅一道金边。 车里重新安静下来,李淮一只手捏着手机,余光总是忍不住看向旁边。 贺嘉侧脸干净,睫毛落下来的时候像一只漂亮的小鸟,安静、轻巧,却足以让人心软。 李淮觉得他没有变很多,却又好像变了很多。 少了点年少时的莽撞任性,多了种安静到近乎抽离的克制感。像阳光照在窗台上的影子,依然漂亮,却轻得像从来不会留下重量。 车窗外是熟悉的城市轮廓,一路延展着。 车厢安静,贺嘉靠在一侧,风衣领口半松着,手里握着手机,屏幕微亮。他低头划了几下,像是在看消息,也像只是无意识地滑动,指尖落在屏幕上的动作慢吞吞的。 李淮瞥见光亮,眼神随意地扫了一眼,随口问:“怎么了?” 贺嘉没直接回答,拇指在屏幕上顿了顿,随后转头问:“你见过我小姨吗?” 李淮一怔,明显愣了一下,随后想了想:“……见过一两次吧,在你家,好像是有段时间她也住那儿,但说不上话,也没什么印象了。” “嗯。”贺嘉轻轻应了一声,似乎并不意外。他垂下眼,“给她报个平安。” 他偏头望向李淮的侧脸,忽然开口:“你那时候还小,成天就爱躲我后面。” 李淮笑了一声,也没反驳,只是轻声回了句:“你那时候很嚣张。” 贺嘉没否认,歪着头靠在座椅上,轻飘飘地“哦”了一声:“谁让你胆子小,还总哭。” “……我哪有总哭。”李淮终于反驳了一句,但声音不重,像是配合着他拌嘴,没什么火气。 车子驶入小区入口,保安认出车牌,熟练地抬起栏杆。 熟悉的城市在车窗外缓缓拉开帷幕,阳光洒在人行道两侧的树影上,夏初的风透着几分黏湿,却也安静。 车子缓缓驶入内侧偏僻的一排洋房区,园林式的绿化隔开了几户邻里,一栋灰白外墙、露台退台结构的三层小楼出现在眼前。 车停进庭院,司机刚要解开安全带,李淮已经先一步下车,绕到后备箱前打开盖子。 “我来吧。”他说着,轻松拎出行李箱放到地上,轮子在鹅卵石路面上发出轻响。 贺嘉站在车边,眯了下眼看那栋房子。午后的阳光明晃晃的,照在窗台上,白得几乎有点晃眼。 “新房子吗?” “去年搬的。离学校近点,我妈说方便我自己上下学。”李淮应得平静,扭头跟司机道别。 贺嘉嗯了一声,没再追问。 门前的石阶不高,两边有种得刚刚好的矮灌木。李淮走在前面,一边掏钥匙,一边说:“家里没人。” 门锁“咔哒”一声打开,一股饭香随即扑面而来。 贺嘉站在门口,没动。他看着玄关摆得整整齐齐的拖鞋和墙上的全身镜,风衣还穿在身上,眼神一时有些空。 李淮回头看他,轻声道,“进来吧。” 屋里空荡又干净,阳光从落地窗倾泻进来,落在木地板上。客厅的沙发靠垫叠得整整齐齐,角落没有一丝杂乱。餐桌上摆着几道菜,还盖着保温罩,盘沿还带着些微热气,像是刚放下没多久。 “欢迎回来。”李淮站在客厅门口,看着他。 贺嘉眼神动了一下,像是略微失神。半晌,他低声回了句:“谢谢你来接我。” 然后脱了鞋,走进屋里。 第2章 周六 夏末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斜斜落进来,地板上映出一道细长的光斑。房间里安静得过分,只能听见空调微弱的运转声。 贺嘉醒得比预想的要晚,眼睫轻轻颤了颤,睁开后先盯着天花板看了几秒,像还没完全从梦里挣脱出来。手背搭在额头上,他缓慢地吐了口气,整个人沉进了柔软的床垫里,像是刚从很远的地方回来。 他睡得不太好。距离李淮给他接风已经过了两天,时差依旧没有被调整过来。 昨晚在周边转了一圈,回到小姨安排的公寓后洗了个澡,吃了药,却在床上辗转了很久才真正睡着,断断续续做了整晚梦。梦境纷乱,像是旧日画面的碎片拼贴出来的蒙太奇,杂乱、无序、像水下一层层翻涌的泡沫。 贺嘉靠在床边,缓缓吐出一口气。他伸手按了按太阳穴,掌心温凉,指尖微微发麻。 片刻后,他拿起手机,屏幕上有一条未读消息—— BinaryTree:【醒了吗?下午有空吗,一起去学校办手续?】 贺嘉盯着那行字没动,半晌才慢吞吞地划开屏幕,打字的指尖在键盘上顿了一下,最后只回了一句: J.:【醒了】 阳光变得更亮了些,窗帘边缘渗进来的金色像是缓缓晃动的线,顺着墙角一点点地爬。 贺嘉靠坐在床头,额前的碎发散乱地贴着,他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一会儿,像是在犹豫该不该先去洗脸,还是再瘫一会儿。 手机震动了一下。 秋月:【醒了吗?别忘了吃药,好好休息,别太累。】 小姨在纽约,这几天忙着工作一直没有联系,这会正好晚上十点过半,估计是工作间隙抽空叮嘱几句。 贺嘉看着那几行字,指尖搓了搓手机边缘,然后慢慢回了一句—— J.:【醒了没事 我会照顾好自己】 打完这段话,他又补了一句—— J.:【注意身体】 发出后他盯着界面看了一会儿,对方没有立刻回,大概已经放下了手机。 时间已经到了十一点,时差让他脑袋发涨,仿佛身体还没完全适应这个城市的时间节奏。 贺嘉下床时脚步有点飘,像是梦还缠在身上。他赤脚踩在木地板上,凉意顺着脚底一点点往上爬,整个人像是要从沉水里慢慢浮上来。 他揉了揉眉心,走到窗前,指尖掀起一点窗帘。窗外是三楼高度,看出去是斜对面的一棵老樟树,叶子密,蝉鸣藏在里面,压得整片小区都有种连着空气都缓下来的静。远处天空白得发亮,云影不深,像被阳光揉皱的一层纸。 他没有开窗,只是站了一会,随后转身进了洗手间。 洗漱时他看了眼镜子,眼底还有一圈淡淡的青色。昨晚的药效还在脑子里留了点残影,一夜梦多,醒来后脑子像被搅过,松松软软的,眼皮沉沉。 贺嘉歪了歪头,像是对这个状态也没什么特别反应,把手机靠在洗漱台边上,点开和李淮的对话框,把定位发了过去。 冷水泼到脸上的时候,他才真正清醒一点。镜子里的自己眼神还没聚焦,头发略乱,发尾垂在颈边。 他盯着自己看了几秒,轻轻吐了口气,拧毛巾擦脸。 洗漱完,他换上了一件浅灰色的T恤,面料柔软,衣摆自然垂在腰侧,没有扎进裤子,显得松松垮垮。配着随手抓的一条纯黑的阔腿裤,裤脚在脚踝处自然垂下。 夏末的气温还带着一点黏着人的热,他没穿袜子,脚步踩在地板上轻飘飘的,走动间几乎没有声响。 厨房不大,浅木色橱柜搭配着灰白调的瓷砖,干净而朴素,像这个房子一样,没有多余的装饰,也没留下什么人住过的痕迹。 门外传来邻居的动静,隔着门也听得出脚步声缓慢稳重,像是拖着布底的拖鞋,在木地板上缓缓移动。两句轻声交谈,语气温和,带点北方口音,说话的语气温和,却像是习惯了在讲台上说话——咬字极准,尾音干净。 这栋楼不新,三层,没电梯。小区不大,四周围着几棵树,楼下常有老人晒太阳、浇花。 中介发消息介绍时就说这是“安静又有底子”的地方,多是退休教授或高校老职工居住,日常安稳不吵闹,也确实如此——他昨晚整夜没被任何声音惊醒,哪怕梦缠着他很久。 他拉开冰箱,拿出钟点工昨天备好的食材看了一眼,又关上门,只取了柜子里的一杯即食粥,撕开盖子放进微波炉里热了半分钟。 等粥加热的时间,他顺手在灶台边煎了两个鸡蛋,没加多少油,鸡蛋边缘翘起一圈淡金,蛋黄半凝不散。 几分钟后,简单的早餐被摆上吧台,还有他随手倒的半杯常温水。东西不多,量也不大,他本来也没什么胃口,不过是垫一垫肚子。 他坐下慢慢吃着,每一口都咀嚼得不紧不慢,却又带着点刻意维持节奏的机械感,像是给自己找事做。他的眼神没太聚焦,大半时间都盯着某个模糊的方向,像是在发呆。 吃完,他又把碗和锅洗干净,抖了抖手上的水,用毛巾擦干。擦完手后,再把毛巾搭回原处,手指在台面上轻敲了两下,才慢悠悠地回到客厅,拿起搁在沙发一角的手机。 对方的消息早早已经回了进来—— BinaryTree:【收到。1点左右到你楼下。】 聊天窗口最上方,那个不太清晰的头像静静挂在那里,是一张仰拍的天空,蓝得干净,像是某个夏天的午后,阳光透过云层,光线柔软极了。 他盯着那片天看了片刻,没什么情绪地抬手,指尖轻轻戳了一下那个头像。 对话框被点开了又关上,手指在屏幕上停顿了几秒,最终也没回消息也没添加备注,只把手机扣在了沙发上。 时间刚过十二点半,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阳光变得更亮了些,落在木地板上,切出一道静谧的光带。他站了片刻,随后转身回房间。 背包是他回国时用的那只黑色双肩包,款式旧但很实用。他熟练地将需要的文件和证件一一装进去,东西不多,但整理起来他动作很细,每张纸都摊平叠整。 -- 临近一点的时候,门铃响了。 贺嘉走过去拉开门,李淮站在门口,身上还带着几丝在楼下沾上的热气。他穿得很简单,白色T恤,深色宽裤,拎着一瓶没喝过的水。 李淮扬了扬手里的水瓶,朝他点头:“午安。” “午安。”贺嘉回了声,侧身让开门口,“进来?” 李淮摇了摇头,指了指楼下:“不用了,车在路边等着。” 贺嘉“哦”了一声,拎起玄关放着的书包,顺手锁上门。 楼道里一片安静,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在老旧木地板上回响,轻却清晰。整栋楼三层不高,楼梯没有电梯,栏杆漆皮剥落了些,但打扫得干干净净。 刚踏出楼道口,阳光一下子灌进眼帘,猛地一亮,刺地贺嘉微微眯眼。 李淮偏头看他:“没睡好吗?” “还好。” “困吗?”?。 贺嘉耸了下肩:“不算困,就是脑子没转开。” 李淮点点头,没再多问,替他打开了车后座的门:“学校那边我已经联系了,今天只是去登记一下,正式报到是下周一。” 贺嘉轻声“嗯”了一下,低头钻进车里。 车门合上的声音轻而闷,像把浮在外头的一层空气也一并隔绝了。 车内空调开着,一股淡淡的柑橘味道混在冷气里,不重,却干净。窗外阳光明晃晃,偶尔透进来,被车玻璃切割得柔和了几分。 贺嘉靠在座椅上,脑袋偏向窗边,一手支在额侧,像是在闭目养神,实则只是放空。 李淮偷偷瞥他几眼,始终没说话。 车内安静,只听见空调出风口持续吹出的低响,和司机在前座偶尔变道时的响声。 车辆拐入路口,李淮忽然问:“一直没问,你当时怎么挑的这所学校?” 贺嘉靠着窗,睁眼看了看沿途街景:“项目对口,教学楼有独立画室,课程安排也自由。” 他顿了顿,又像是想起什么,“还有艺展合作。” 李淮点了点头:“那挺好的。” “看了一圈,就这边合适。”贺嘉语气轻飘,“其他几个不稳定。” “教务那边的流程我前阵子帮你问了,海外课程对接现在是走申请,但还是有点慢。” “你问的?” “嗯。” 李淮声音不高,像说一句顺手的事,“你不用特意跑。” 贺嘉没接话,手指在膝盖上轻轻点了两下,像在敲拍子,也像是在整理思绪。过了几秒,他低声道:“谢谢。” “不用。” 李淮侧过头看他一眼,语气自然又轻缓,“所以,以后是打算留下来吗?” 贺嘉没有立刻回答。 车在路口等红灯,窗外是夏末午后的街景。阳光透过前挡玻璃,在中控台上映出一层柔和的光影,街边的行道树影斑驳,落在地砖上,浮出一种近乎静止的安宁。 “留不留下来……”他慢慢开口,声音有些轻,“其实我也不太确定。” 李淮点了点头,没有追问,只道:“没关系,慢慢考虑。” 贺嘉没回应这句,只是把头偏向窗外,额角贴着车窗玻璃,淡淡地“嗯”了一声,像是应答,也像是把自己暂时藏进光线后。 沉默持续了几秒,他忽然问:“那你呢?” 李淮微微一怔:“嗯?” “你以后,是打算就考本地,还是去别的城市?” 李淮顿了一下,像是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随后低声道:“你去哪,我就去哪。” 车子轻轻一晃,驶过减速带,车厢也跟着微微一颠。校区的白墙蓝顶已经隐约露出一角,渐渐在前方展开。 贺嘉终于转头看他,目光落下的那一瞬有些微妙的停顿,像是被什么话或情绪撞了一下。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看了李淮几秒,语气不明地开口:“……跟屁虫。” 李淮笑了,笑意从眼尾缓缓漫开,没有反驳,也没有追问什么。 “到了。”他说。 第3章 学校 校门口的保安亭边挂着蓝白相间的校徽,一眼看去,像是一块镜面被削成简洁的几何形。校徽下方嵌着几字金属铭牌,写着“启明中学”。门前两侧种着高大整齐的银杏树,阳光在树冠上洒出细碎的影子。 “走吧。”李淮下车时顺手撑了把车门等他,动作自然。 校门口的访客登记处有些冷清,倒也正常。还没到开学,校园内一派夏末的寂静。偶尔能看到几个提前返校的学生背着乐器盒或画板进出,脚步在阳光中落下细长的影子。远处教学楼被阳光打得发白,像沉睡中的巨兽,静静伏在那里。 贺嘉站在校门口几秒,望着眼前不远处的教学楼,眼神沉着而淡淡出神。 这里和他从前的学校不太一样,也和记忆里的校园不太一样。少了些噪声和凌乱,干净得近乎无菌。角落的树篱修剪得极整齐,连地面水渍都几乎看不到。他不排斥这样的环境,甚至某种程度上感到安心。 “这边。” 李淮熟门熟路地领着他往行政楼走,“国际部那边说的是让我们直接找姚老师,资料我之前都传过去了,现在主要是核对原件,还有走个面谈流程。” 他们穿过树影斑驳的小径,阳光从枝叶缝隙间漏下来,像筛出的金粉,一路铺在脚边。教学区已经有些人流,零星几个学生从教室里出来,三三两两说着话,声音远远飘进来,带着些轻快的随意。 有人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又很快移开视线。 贺嘉偏头看了看那几个人,目光很轻,像是单纯在记录轮廓。他没说话,手指摩挲着包带的边缘,那是他偶尔紧张时惯有的动作。 背包是他自己挑的款式,低调到近乎无个性,一条线纹织布带绕着金属扣,一路被指尖压出了微不可察的弧度。他指腹压着那道弧线,一下一下,像是给自己的掌心找一点什么可以落脚的东西。 李淮回头看他一眼,像是无声确认他的状态,眼里没太多表情,只是步子慢了一点,等他跟上。 行政楼大厅安静清爽,天花板挑高,落地窗采光极好。前台老师看了一下贺嘉手里的资料,确认身份后按了电话叫人下来。 “请稍等,姚老师一会儿下来接你们。” 他们在沙发区坐下。贺嘉把文件整齐摆在腿上,指节轻轻扣着封皮,似乎有些紧张,又似乎只是习惯性地放空。 “教务处在二楼,” 李淮低声道,“我上次来过。” “嗯。” 光从走廊尽头洒进来,他们的影子落在光亮的地砖上,被拉得细长。贺嘉在那道光影之间,忽然问了句没头没尾的话:“你第一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 李淮转过头看他,笑了一下:“……你那天突然说‘决定了’,我就来了。” 贺嘉没吭声,指尖在扶手上轻轻一点。 有点紧张。 一点点。 电梯那边很快传来脚步声,来人是一位身形利落的女性,约莫三十出头,短发干净利落,神色不严,但眼神锐利。 “贺嘉?你好,我是国际部负责你入学登记的老师,姚婷。”她主动伸出手,声音温和却不失分寸。 贺嘉站起身,礼貌地回应:“您好,姚老师。” 姚婷带他们上楼,走廊窗外可以看到操场边几栋新建成的艺术楼与综合实验楼,校内基础设施显然经过精心设计。经过国际部教务区时,还能听见有老师在调试线上课程设备。 “你之前在加拿大的艺术中学是自主课程体系,这边虽然也是海外项目,但我们对课程对接和学术要求都有比较具体的评估流程。”姚婷边走边说,“不过李淮已经帮你把前期材料理得很清楚了,我看你也提前提交了不少作品集,对吧?” 贺嘉点点头:“是。” 李淮在一旁没插话,只是微微偏了偏头,嘴角抿住没什么表情。他注意到贺嘉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指尖收紧了些。 “小李你先在这坐,”姚婷走到一旁空着的等候区,从桌上抽出一本旧杂志递过去,又笑着补了一句,“随便翻翻,可能都是上学期的资料,别介意啊。” 李淮点头接过,“好,谢谢姚老师。” 说罢,姚婷带着贺嘉走进办公室,门在他们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声响。 接下来的流程是基本信息核对、材料复印、后续入班测试时间安排,以及一场简短的面谈——作为课程适配的一部分。 整个过程持续了大约四十分钟,结束时已过下午三点,阳光被大楼门口的榉树剪碎,落在地砖上斑驳一片。 姚婷将登记表复印件交给贺嘉,又把一叠资料夹递过来,声音依旧温和:“这是这学期国际课程的安排和学生守则,晚点有空可以看看。正式开学那天我会再集中讲一次,不过你提前熟悉一下没坏处。” 贺嘉接过来,道了声谢。 “那姚老师,我先带他附近转转,今天谢谢您了。” 李淮在一旁接过话,冲姚婷点了点头。 “好,”姚婷笑了一下,看向贺嘉,“欢迎回来。” 贺嘉闻言也笑了下,“谢谢您。” 两人从行政楼出来,走在通向教学区的林荫道上。脚下是细碎的白色石子路,两侧种着整排法国梧桐,树影投下来,挡了大半日头。 “这边是普通教学楼,左边是理科楼,我们平时都在五楼。” 李淮边走边指给他看,“你们国际部在另外一栋,新楼,还挺新的。” “嗯,看着挺大的。”贺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扫了一眼,“是不是离食堂有点远?” “确实得走一会儿,但中间会路过咖啡厅和便利店,还能顺路买点东西。” 李淮笑了笑,“学校太大也有点不方便。” “再往那边走是图书馆,虽然你们国际部用的教材应该大部分都是原版电子书,但你要是想画画,那里也有开放活动室。安静,空间大。” “那不错。”贺嘉点点头,“能自己带材料进去?” “能,别带太大桶颜料就行。有时候美术社也会在那里开小会。” “听起来挺惬意的。”贺嘉语气轻松,“比我想象中自由很多。”说着,目光落在图书馆建筑玻璃反光的立面上,神色淡淡。他其实已经看过官网的全景图,但比起照片,现实中的校园更热闹且真实一些。 绕过教学楼后是一片操场,有几个提前返校训练的学生正在田径道上跑步,男生女生的笑声远远传来,被夏末空气裹着,有种黏腻的热闹。 贺嘉停下脚步,望着操场边一排整齐排列的画板和油漆桶。他侧头问:“那是什么?” 李淮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想了想:“美术社应该是提前布景准备了。你感兴趣的话,下次我带你过去看看。” 贺嘉轻嗯了一声,脚步却缓了几拍,视线停留得比刚才长些。操场边的几个学生正忙着搭景,木制画架上钉着未完成的背景板,刷漆的味道远远飘过来,在阳光底下变得厚重而真实。 其中一个戴着渔夫帽的学生正蹲在地上调色,旁边支着一罐半开的蓝漆,阳光照进去,颜色亮得刺眼。那学生站起身转头,看到了他们这边,朝两人挥了挥手,又很快低下头继续干活。 “你们学校的社团还挺自由的。”贺嘉突然感慨。 “挺自由。” 李淮说,“尤其是艺术类,申请项目时还挺加分的。你要想参加社团,也可以试试,虽然你应该很快就要忙作品集了。” 贺嘉点了点头,收回视线,指尖在裤缝线上轻敲了一下,有些思索的意味。 “你之前学校是怎样的?” 李淮侧头问了一句,语气刻意放轻,像是怕惊扰他思路。 贺嘉沉默了一瞬,才开口:“挺好的。老师都很开明,同学也很热情。” 他说这句话时语速很慢,像是在试图把那个画面重新调出来。 “一开始课程不多,活动倒不少,社团、展览、各种聚会,天天都热热闹闹的。”他说着顿了顿,语气平平,“我那时候不怎么爱参加,基本都推了。” “后面两三年开始忙起来,就真的像个学生了,整天泡在教室和图书馆,赶项目、改稿子,忙得晕头转向。” “听起来不太好玩。” 李淮评价。 贺嘉闻言轻笑了一下,像是默认了。 他顿了顿,又慢悠悠地补了句:“不过……再忙也有放松的时候,感觉也没那么糟。” 他们继续往前走,路过一面镜面水池边时,贺嘉慢了一下,看着池水里晃动的倒影。旁边立着“实验楼施工,绕行”几个字的告示牌,有些喧哗的锤声从临时围挡后面传出去,给这份宁静的校园加了几分现实的噪点。 李淮看了看他:“这边差不多就是我们常走的几个区域了,国际部那边我不太熟,回头我再带你逛。” 贺嘉差点没忍住笑,掩饰地抿了抿嘴唇,低头去看手机上的时间,眼神落在背景里帆船上上:“…我们之后要回家吗?” “想直接回?” 李淮一愣,反应过来他是想问行程,“还是想去吃点什么?学校附近有家还行的西餐厅,新开的,味道还不错。” 贺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头看他:“有点热。” 李淮看着他,嘴角勾起一点几乎看不出的笑意。他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揉了一把贺嘉的后颈,像是无声的安抚。动作很轻,也很快,转瞬即收。 “那走吧,先带咱们嘉嘉找地方吹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