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外答案》 第1章 挣不脱时空的秘密(一) (第二时空) 在李暮朝万念俱灰,决定走入深海的那一晚,她竟然收到了一场意外却盛大的告白。但是她内心深藏的微澜,一圈不知何时起、不知因何起的轻涟,却在这一晚和无主的躯壳一起被漫漫海浪吞噬,再无人知晓…… “这一轮是任随止输啦!选吧,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A中2021年的高考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喜人成绩,文理科总共有十五个人考上青北大学,十个人考上泓南大学,这个成绩让全市其他高中望尘莫及,全省来看也是名列前茅。成绩出来后的这段时间,A中校长和年级主任脸上多了很多昂首阔步的褶子,面容添了几分幸福的苍老。他们特地承包了A市最好的大酒店,来为18级重点班的学生庆功。文理科分别拥有一个包厢。 庆功宴从中午吃到了傍晚,餐桌上只余一些残了的饭羹和隐约的人情。文科班这边的包厢便有学生开始组织着玩游戏。高考结束,师生间的隔膜也短暂地消失,几个老师被学生拉进了游戏。在老师的提议下,游戏惩罚定为“真心话大冒险”。原来平常严肃正经的老师也喜欢这种土味幼稚的小把戏,一些学生不禁偷笑。 尽管大家觉得土味幼稚,但是玩起来还是兴奋异常,尤其当看到平常沉默寡言的大学霸任随止接受这个惩罚时,一个个都兴致盎然地探过头来。 “大冒险吧。”如果有哪个好奇的人观察得仔细,就会发现任随止不仅没有被惩罚的窘迫,甚至眼神里还有一点跃跃欲出的期待,这与他平常沉稳高冷的人设十分不符,或许高考完大家都开始释放本性了。 班里最喜欢拱火的谢铖马上将目光投向了语文老师刘声,义愤填膺道:“老师,报仇的时候到了!” 谢铖揭竿而起的模样惹得包厢里哄笑一片。看着任随止无奈地扯了扯嘴角,一些人的目光开始燃烧起来。 任随止其人,应该很符合众人对“校园风云人物”的想象,而且还是较为稀有的学文科的“风云人物”。他不仅外形干净帅气,学习成绩也是一等一的好,虽然平常沉默寡言,但是在细节处又常见教养与温柔。可惜他的生活似乎只有学习与篮球,与同学之间好像总保持着距离,只有和谢铖这个超级外向人走得比较近。 虽说任随止的成绩特别好,基本上一直稳居文科班年级前五,但是他有一个极大的短板,就是语文,尤其是作文。就连这次高考,他的语文成绩也是颤颤巍巍地走过了本班平均分。 作为学校称霸联考的先锋将,有几次大型考试,任随止都因为作文跑题而毫不客气地把学校拉下神坛。因此,任随止的语文老师刘声成了学校领导的重点关照对象。 在任随止这里,刘声觉得自己青北大学文学院优秀毕业生、H省优秀青年教师等等虚名重如千钧,“与任随止谈心乎?给任随止加题乎?安抚领导乎?”是他的“一日三省吾身”。他最常对任随止说的话是:“你太关心你的语文了,你该关心关心你其他科,你问问它们天天抬着那半身不遂的语文兄弟打仗累不累?” 方才一直端坐如竹、笑眼盈盈的刘声听到谢铖的教唆后双眼一瞬锃亮,思索片刻后,嘴角与眼角齐飞:“那就,现场给大家写首诗吧!不限题材,不限字数,别长到天黑都念不完就行。” 又一阵哄笑后,戏谑的声音碎碎响起:“声哥真是逮着机会报仇啊!”“还好啦,没让任随止‘七步成诗’。”“竟然罚他现场作文,看来声哥对任随止的作文真的积怨已久嘞!”…… 任随止垂着头,挠了挠眉心,看不出来是窘迫还是别的什么情绪。谢铖见状好心解围道:“老师,这太难啦,要不您给定个题呗!” 刘声微眯双眼,抿了抿嘴道:“既然你数学好,那就用数字写首现代诗吧!” 这句话中不乏对任随止偏科的幽怨。 怜悯的、看笑的、期待的眼神一起投向随止,他嘴角的笑意将这些目光通通回收,酿以浅淡悠然的话语:“好,那等我两分钟。” 收到随止的眼神,谢铖便默契地立刻招呼起来下一轮游戏。 两分钟后,随止举了举手,那副庄严的模样让人感觉他不像是在玩大冒险,而像要在礼堂里宣誓。 “我写好了,我念给大家听吧。” 包厢里一片寂静,残羹冷炙余留的饭香在触碰鼻尖时也变得轻柔,不忍发声。几秒钟后,随止的声音缓缓响起,他的声音同样轻柔,像在抚慰一个羞于露面的秘密: “思念可以穿越的距离, 三层楼,七十步,第二行, 玻璃前的一米。 秘密可以发酵的距离, 星期三,晚六点,第四个球场, 路灯下的一米。 ……” “嘶,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这听起来好像是情诗啊……” 在随止停顿的间隙,同学们忍不住窃窃私语:“其实我也感觉到了,我刚刚百度了一下没搜到,好像真的是他自己写的!”同学们八卦的心思瞬间被引燃,纷纷开始细细揣摩随止的字句:“天哪,难道这是在跟谁告白吗!他说的是谁啊,快想想!” 有人的目光隐隐闪烁,好像揪住了一些蛛丝马迹:“周三下午六点?每天下午六点……这个时间有什么特别的?好像是……是……” 从听到随止的第二句诗开始,谢铖便感到事情不简单。经过仔细的回忆,耗费了所有本该在高考上耗费的脑细胞,谢铖终于想到了一些什么,激动道:“原来如此!光荣榜!光荣榜啊!我们教室在三楼,光荣榜在一楼,第二行就是理科班的照片啊!” 任随止停顿的这几秒,人群间骚动不已,但他却好像扯到了一根早已梗在喉间的刺,难以言语,再开口时,声音竟稍微有些嘶哑,微哑中又夹带着某种坚定和希冀: “我与这个世界的距离, 一句话,一行,七个字, 她背后的一米。” 仿佛打火机掉进了火锅里,同学们八卦的**砰地炸了起来:“我去,真的是情诗!七个字除了告白还能是啥?!”“到底是写给谁的啊?!”人群里的骚动声越来越大,老师们也不禁悄悄回味、侦查,暗暗凑过去八卦。 忽然,有个几乎从不在课堂上举手发言的女生举起胳膊大喊:“我想起来了!周三下午六点有李暮朝的广播!就是理科班那个李暮朝。光荣榜上,肯定也有她的照片!那……” 女生一边说着,一边在内心暗自偷笑,她想,作为常年追星的“磕学家”,根据这些蛛丝马迹来推理破案再简单不过了。 她话音一落,恍然的、惊讶的、探究的目光又齐刷刷地射向随止。 这次,随止无视大家的目光,只看着自己手中的文字,用眼神细细安抚,又沉沉鼓劲,好像每个字都藏着万般心事。他自顾自地念着: “这些话走过的距离, 三年,两地, 即将走过,隔墙的一米。” 念完,随止终于看向大家,踌躇满志地说道:“没错,就是写给她的。” 一份埋藏许久的暗恋在众人面前毫无征兆地曝露,它以这样意外而大胆的方式降临,瞬间冻结了周遭的喧嚣,让世界只存下这一种声音—— 温柔坚定,又如释重负。 可惜,它让所有人听到了,却没能让一墙之隔的那个主角听到。 本该听到它的李暮朝,路过这个包厢时,被里面的欢笑声推得远远的,也无意中把一个刚刚挣脱时空禁锢的秘密推得远远的。 隔壁包厢的理科班同样热闹,但暮朝却只想逃离。她称家里人催着回家,先一步离开了筵席。离开时,暮朝已经关掉了手机,她不知道,困在手机里的一份汹涌爱意正在疯狂挣扎,试图借助无数人的指尖,迸进到她的眼前,拦住她孤单而决绝的脚步。 “暮朝暮朝!你现在在哪?我听说隔壁任随止对你告白了?!” “暮朝!你快来隔壁!” “暮朝你走远了吗?” “没想到啊李暮朝……” …… 太阳彻底落山后,暮朝也走到了海边。整个天空在海浪的卷噬中窒息,空寂无云,月亮被层层山幕拖拽着,正奋力扒开桎梏寻求呼吸。翻滚的波涛宣告着对天地的权威,岸旁莎莎作响的树叶怯懦却嚣张地助势。 暮朝单薄的身影像一缕翩飞的白棉,她无主地向海浪飘去,海水的獠牙撕扯着她的裙摆,她一点点被沾湿,一点点变得沉重,摇摇欲坠。路过的流浪着的风似乎窥探到了白棉的命运,不忍的吹散她身上的水珠,却于事无补。沉重的白棉最后不知砸在了哪一片砂石上,伴着砂石跌入海的裂痕。 “暮朝!” 都说人死之前会回顾往昔,暮朝在坠入深海的前一秒,好像听到了一声来自记忆深处的呼唤,穿透层层海浪,拉住她最后一丝呼吸。 “暮朝!” 凭着最后一丝呼吸,暮朝的大脑还能运转,还能睁开眼寻找声音来源。 在海水氤氲的光影中,她看到开悦推开一扇门向她跑了过来…… 推开门的一瞬,所有的海水仿佛也被推开,暮朝看到自己安稳地坐在熟悉的广播教室,开悦抱着篮球向自己走来。 “暮朝,今天是我们学校和B中的男子篮球赛啊,你不过去看吗?”开悦放下手中的篮球,气喘吁吁道。 她想起来了,开悦明天要和B中的女生打比赛,她答应今天和开悦一起看男生的比赛,窥探一下B中的水平。 暮朝有点愧疚地说:“对不起啊开悦,排班的时候我忘说了,所以今天正好是我值班,我得广播完才能过去。” 余开悦一掌拍在暮朝肩上,如果暮朝是个篮球,此刻应该弹起三米高:“好呀你,竟然敢鸽我,你大学霸什么都能记住,就是记不住我们的约定是吧!” 暮朝知道开悦吃软不吃硬,皱起眉装可怜道:“开悦姐姐我错啦!我保证一广播完就过去!我也是个底层的打工人,你不要为难我嘛~” 余开悦捏了捏暮朝的脸,刚摸过篮球的手在暮朝白净的脸上留下了两三道愤恨的爪印。她咬牙切齿道:“行吧!那我先过去了,一会儿你赶紧赶过去,说不定能看到最后一个球。” 余开悦未卜先知,暮朝真的看到了“最后一个球”,虽然她来到球场的时候已经几乎没什么人了,但是为了看到这最后一个球,暮朝还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你们学校广播站每天都放这么久的歌吗?真幸福!”B中校队的人抱起篮球准备离开时,拍了拍谢铖说道。 谢铖十分疑惑:“平常不是啊,估计今天广播员偷懒了吧。” B中人朝一个角落指了指说:“他是谁呀?刚刚打球的时候冲得那么勇,怎么现在一个人坐到犄角旮旯里谁都不理,好像有点自闭的样子。” 谢铖噗嗤一笑:“他可没有自闭症,他就是喜欢打完球去喇叭那里听会儿广播,那喇叭声那么大,就他喜欢往那儿靠,亏得现在还没聋。哦,他叫任随止。” 说着,谢铖将手里的篮球朝任随止砸了过去,正在喝水的任随止抬起左手就朝谢铖拍了回去,谢铖侧身一躲,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尖叫:“同学不好意思……哎呦!” 篮球翩然地弹跳着远去,留下暮朝一张惨痛的脸。 见状,谢铖慌乱道:“不好意思啊,同学,我不是故意的!” 暮朝的手从头上放下来,无奈地笑了笑说:“没事没事,我是想问问,同学你有没有见到余开悦,她也是校队的,我看你穿着校队的衣服,想着你应该认识她。” 谢铖看清暮朝的脸后,觉得十分眼熟,仔细想了想,恍然道:“哦~你是李暮朝对吧?我认得你。”暮朝毕竟是演讲台和光荣榜的熟面孔,作为体育特长生的谢铖虽然不怎么关心学习,但是常从光荣榜路过,每次见任随止自恋地盯着自己瞅的时候,也会顺便跟过去看几眼,对同在栏上的暮朝眼熟也正常。 “你找余开悦?她刚刚还在这里,我们散场了她好像就走了。”听到谢铖的话,暮朝顿时感到肩部和头部都一阵疼痛,好像已经预支了余开悦愤怒的一击。暮朝不禁伸手揉了揉,说道:“好吧,打扰你了。” 暮朝一脸痛苦,自然是想到了开悦的铁血一掌,以及预料到了之后更狠的报复。但是在谢铖看来,暮朝好像是被“砸”成这个样子的,便感到十分内疚:“先别走呀同学,刚刚砸到你真不是我故意的……” “但是是任随止故意的!”谢铖迅速用揭发检举的正义感抵消心里的罪恶感。 顺着谢铖正义凛然、大义灭亲的手指,暮朝看到了靠在角落路灯上的任随止。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的一瞬间,暮朝觉得广播台的音乐好像卡了一拍。 任随止也正往这边看着。两人的眼神被夏日傍晚的余晖牵引着,如同早已有了约定般流畅地交叠在一起。 只对视了两秒,随止便立刻躲开了。但就是在短短的两秒里,暮朝却感受到了随止眼神里交杂的不知缘由的欣喜和悲伤。暮朝莫名觉得,如果再多看他几秒,他眼中就要涌出泪来。这份复杂的情绪好像已经沉淀了很久很久,暮朝感到自己被拉进了一坛经年的陈酿,她的鼻尖竟微微发酸。这突如其来的共情让她一阵恍惚。 微愣了一会儿后,暮朝不禁低声一笑,暗自数落自己最近杂书看多了,一个眼神就能脑补出这么多情绪,兴许任随止只是因为砸到别人了而感觉很内疚。 想到这里,暮朝远远地冲任随止摆了摆手,笑着喊道:“没关系,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语罢,暮朝便干脆地转身离开,未曾注意身后再度启封的“一坛陈酿”。 任随止,任随止,暮朝经常听到这个名字,老师跟她提起过,朋友跟她提起过,爸妈也跟她提起过,毫无例外的都是夸赞。暮朝自然对这个人充满好奇,可是他们好像一直没有什么相遇相交的缘分。 高一文理还没分科时,他们就不在一个班,等分了科,他在文科班,暮朝在理科班,每次大型考试,文理科第一名都会被安排在总结大会上发言,巧的是,他们俩从来都没有一起当过第一名,遇到什么表彰活动时,文理科前几名的人有机会站在一起,暮朝总是站在最这边,任随止总是站在最那边,别说站在一起了,甚至连对视和说话,刚刚好像也是第一次…… 想起这些细节,暮朝惊觉,原来自己竟然一直都有在关注他。为什么呢?可能是因为,身边人提起来太多次了吧?也可能是因为……暮朝回想到了刚刚坐在球场的任随止,自言自语道:“可能是因为羡慕吧……” 这不是暮朝第一次在球场上看到任随止,好几次路过操场看到他时,他承着光奔跑着,光从他的身上恣意地流向地面,这些时候,暮朝总觉得,他好像一份阳光送给大地的礼物,天生就该站在那里,鲜活而热烈。 暮朝羡慕任随止,羡慕他的自由和从容:自由地打球、自由地交友、自由地学习,不必刻意奉承,不必苦大仇深地刻苦努力,就能赢得无数人的称赞和关注,连太阳都愿赠予他独一份的偏爱。不过,暮朝最羡慕的,是他的家庭……她记得,在某一次表彰大会上,任随止特别提到了他父母对于他选文科的支持,那时,她便很羡慕。 暮朝想,如果自己是一个男生,或者说,如果自己换一种人生,大概任随止就是她想成为的模样吧。 ———— 海底的光影集聚又消散,暮朝的思绪悠悠荡荡,她没有想到,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自己竟然忘了所有令她走向绝望的理由,忘了一切痛苦、失望、委屈、疲惫……竟然想到了一个不算陌生的,陌生人。 在选择走入深海以前,暮朝认为自己已经完成了生的使命,努力学习,最终考了一个众望所归的成绩,不就是父母老师安给她的使命吗?那么,自行结束自己的生命,就是这个世界留给她的唯一的自由。 她认为自己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可是现在看来,好像还是有一个遗憾呢……她还没有跟这个突然闯入记忆的奇怪的“陌生人”,好好说过一句话。 但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无情的海水不会怜悯微弱而恍惚的白棉,它疯狂侵入暮朝的身体,暮朝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解脱的边缘拼力挣扎。她的身体本能地抵抗着外来的压力,她的心告诉她,这具躯体就是她最后的枷锁。于是,她的心迅速向海水倒戈,合力吞噬她的躯体。 夜晚奔涌的波涛终究缓缓退场,海浪里一切激烈的斗争渐渐被捂去声息。良久,海面风平浪止,天际曙光微露。海水深层的暗涌却重重迭进,未曾休止。 第2章 挣不脱时空的秘密(二) (三天后的第二时空) 海水将一个不明物体拍向岸边的岩石,仔细看,那好像是一具尸.体。 尸.体滑落到沙坑里,任由海浪拍打,任由流沙蚕食。 在海鸟小心翼翼地靠近之前,尸.体竟然突然开始猛烈地咳嗽,不住的咳嗽间还夹杂着哀恸的抽噎与低吼,好像要把灵魂里的水分都吐还给大海。不怀好意的海鸟早已被惊吓到窜逃。 许久后,他撑着地缓缓坐了起来。原来,这不是尸.体,是活生生的任随止。 此时,距离那场庆功宴已经过去了三天。 太阳刚刚从海岸线上探出半张脸,好像在为无法庇佑什么而羞愧着。 但这其实不过只是人的看法,是人自作多情的解读。在天地看来,万物无论阶层、无论善恶,都只是刍狗,又谈什么降罪或庇佑。因此,如果人有什么事不如愿,根本不该责怪天地。 可是又该责怪谁呢?难道都归咎于自己吗?不是的,如果都是自己的错,那很多事情都可以顺利修正,但事实常常并非如此。 任随止的内心苦苦哀嚎:“不是我的错吗?为什么不是……为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在向谁发问,因为他知道没有人可以给他答案,他好像已经清醒地走在了崩溃的边缘。 想到几天前自己踌躇满志的模样,任随止又不禁痛苦地干呕起来。 上一次,在最初的时空,他以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所以这一次,他把自己藏了起来。他远远观望了他所珍爱的明珠三年,不敢进一步,怕她沾染自己身上的尘埃,不敢退一步,怕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被碰碎。 在一千多个日夜里,他独守一个亲眼看到她破碎的噩梦,虽然每一次回忆都是对自己内心的绞刑,但他忍耐着,不依不饶地咀嚼着每一个记忆碎片,希望从痛苦里品味甜蜜的毒药,缓解触不可及的相思,更希望从中找到他所犯的错,挽救她的破碎。 可是,这次他还是失败了。 任随止被海风推着,一步一趔趄地走到岸边,被他扔在岸边的手机正不停地闪烁: “任随止你在哪儿呢?你爸说一大早就见你没影儿了。” “我怕你爸担心就说你在我这里。你可别想不开啊你在哪儿呢?” “没事,我回家去了。”回复了谢铖和家里人的消息,任随止便拖着身子向公交站走去。 太阳不断向上攀爬,一点一点释放恩赐的光热。夏日的光热很快便将任随止烘干,除了身上掩不住的海腥味,公交车上的人根本不会知道身边可能坐着一个跳海未遂的人。 或许,他们本来也不会刻意关心身边的人,他们更关心远方的人。 如果用无人开口说话来定义安静,此时公交车内的确寂静无声。可是一只只手指滑动手机的声音以及手机开口说话的声音却让这里热闹非常。人与人虽没有面对面说话,比邻若天涯,却又同在一片网络中,共享一片光影,天涯若比邻。 有人于热搜榜流连,国内国际热点已然尽览,时不时高抬二指作一番点评,指尖刀光剑影,眉眼却没有一丝波澜,好似运筹一车之内,决胜千里之外。 有人五秒钟扫过一段光影,阅尽千帆,也没有看到搏己一笑的画面,指尖流动着好像所有**都被满足后的倦怠,尽管他释放的影音声让身边人不得倦怠。 “Z市公安局已经对8月31日清泗湾发现的女尸进行了身份确认,确定是网传H省Z市本年高考理科状元李暮朝,初步认定是自杀。据了解,李暮朝在高中时一直成绩优异,本次高考……” 在许多段或温柔缱绻或热情奔放的音乐之后,一个变声后的营销号以其尖利抓耳的声音抢占了整个公交。 不知道是谁的手机外放得这么大声,至少在任随止听来,这声音震耳欲聋,直灌他的身体,要将他轰裂。 “这孩子怎么小小年纪就这么想不开啊,唉,她爸妈真是白把她养这么大了,一点不为爸妈着想!” 一道精明而锐利的声音直冲任随止的大脑,任随止不可置信地望向这个冷漠如冰窟的声音来源。 可是她明明看起来一点也不冰冷。她手里挎着菜篮,单衣上的碎花朴素又热闹,面庞上的皱纹细诉着她认真又丰富的半生。她明明极富烟火气,亲切得好像就住在暮朝隔壁。但她为什么能说出这样冷漠的话? “都考上青北了为什么还自杀啊?如果是我,我只会有一种死法,就是高兴死。”一个高中生的声音在任随止背后响起,他身旁另一个人回应道:“所以说肯定不是因为高考自杀啊,我在网上看,好多人在那猜,说早lian说校园bao力的什么都有,警方那边也还没调查出原因。不过,之前不是也出过这样的事吗?差不多都是那几个原因嘛。” 听到这些话,任随止的心蓦然地紧张不安,他慌乱地打开手机,手指颤抖地输入那个自己默念过千千万万遍的名字。 涌入眼眶的文字让他感到不可思议、不可忍受,好像密密麻麻的蚁群顺着指尖开始蚕食他的身体。 “今天青北上岸,明天跳海摆烂?” “看她长得还挺不错的,不会是被性qin了吧……之前好像就有过这样的新闻……” “我有她的□□,□□空间内容特别炸裂,私戳我无偿分享。” “全省百分之九十的考生又前进了一名,说不定就有人从二本上一本了(狗头)。” “这心理太脆弱了吧,考上青北估计也没啥出息,纳税人的钱可不是用来培养小废青的。” “虽然要为一条生命惋惜,但是怎么会有人因为国家少了一个人才而惋惜啊,该说不说,去了青北不也是留美预备役么,不过米国又少了一个‘人才’罢了。” “我有内幕消息,聊天记录和生活照都曝光了,看我主页!” …… 为什么会这样? 任随止紧紧攥着手机,好像要捏住屏幕对面人的咽喉。 明明上一次,大家对暮朝的死不是这么说的,大家都在怜惜,在感叹她的优秀…… 为什么这次,都是这样冷漠的揣测和评论? 就因为,这次暮朝成功考上了青北?不再符合他们高考失利而绝望自戕的预期?就因为,这一次的暮朝太完美,就招来这些冷漠的或恶意的评论? 任随止不仅感到有千万只蚂蚁在啃食自己的身体,同时感到无数只飞虫在耳边萦绕,裹挟着他跌入一个高速旋转的染缸里,各种色彩在眼前扭曲、涣散再聚集。任随止感到头疼欲裂,可越是头疼,他越是狠狠地拽着头发,好像能将疼痛感与呕吐感都连根拔出。他终于忍不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然吼道: “都闭嘴!!!” 晕倒前,任随止的记忆定格在了寂静的公交车上。随后,他又堕入了那个布满血色蛛网的噩梦。 那是在最初的时空,在一个李暮朝和任随止相知相识的时空,在那里,暮朝高考失利后,选择坠楼而亡,亲眼看到那一幕的随止,再也无法摆脱一个充满血色的梦魇。 他将暮朝高考失利的原因归结为自己,认为是自己的靠近,给她带来了压力和烦恼。 当他参与进了泓南大学的一项“时空计划”,有了一次“重启”的机会后,他以为将自己从暮朝的高中生活中删除便能挽救一切,却没想到,这次会迎来这样的结局……到底为什么,为什么,随止在重重梦境中寻找答案,却越发感到窒息,感到头疼欲裂…… 等随止从梦魇中挣扎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暗藏白发的鬓角,白发之下,是任父突然苍老了很多的脸。 随止不禁伸手探向任父,但是又退缩了。一时间,巨大的无助、自责、迷茫向随止袭来,他感觉自己再也无法融入眼前这个世界,即使窗外天光明媚,随止也不觉得这和刚才幽暗的噩梦有什么区别。 “醒啦。”任父的声音终于让随止有了一些现实感,他挤了挤眼睛,好像也刚从睡梦中醒来,眼角的血丝揭露了他的梦也不平静。 任随止想要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终究无从开口。 看见儿子这副模样,任父的眼角湿润了,声音有些颤抖道:“我知道你不好受,但是你也不能……” 随止出声打断了他的话:“爸,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冲动。但是,有些事情我现在没办法跟你解释,我……”随止又沉默了。 任父闻言侧过身去,让情绪隐藏在阴影之下,他从桌角拿起手机,话语间满是佯装的冷静:“你不用说了,我昨晚接了一个从W市打来的电话……泓南大学的一位女教授,她说……唉,她找你。” 听到“泓南教授”几个字,任随止的大脑顿时嗡的一声,好像飘忽在外的灵魂瞬间被什么东西按回体内。来不及再追问什么,双手已经比他的意识先一步抓到手机,如同失足落水者猛然抓到了救命稻草。 他强迫自己双手平稳准确地回拨那串异常熟悉的号码。 “喂?是随止吗?” 对面一个温柔的女声传来,虽然对方就在不算远的W市,但随止觉得,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好像已经跨越了重重时空。 “老师……是我。” 听到随止夹带哽咽的声音,对方轻轻叹了一口气,之后的一长段话中,随止似乎只能听到一句: “到泓南来,我们还有第二次机会。而且,我找到了一个对你很有用的东西。” 第3章 乔装打扮的陪伴(一) (第三时空) 开学一个月后,李暮朝发现,她的同桌任随止好像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至少是在对自己的态度上。 今年是2018年,李暮朝从一个小镇初中考到了全市最好的高中A中。H省是有名的高考大省,人口基数大,但教育资源一般,因此高考压力巨大。无数家长从小就给自己的孩子规划好道路,报名各种补习班,希望自己的孩子能从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血路。 暮朝的家长也不例外。她出生于一个十分普通的家庭,父母都是普通的工厂工人。从小到大,“好好学习”是父母对她唯一的要求,也是身边所有人对她的唯一要求。她也没有辜负这个期望,在老师父母的期待下成功以全镇第一名的成绩考入A中重点班。 然而,即使是小镇第一名的成绩,在A中重点班的入学排名中也只是“凤尾”。暮朝一开始有些失落,但并没有因此气馁,因为她知道,她能在新环境中继续进步。 她本以为她可以心如止水地踏实学习,低调进步,然而,开学第一天,她就遇到了一个意外。 一个月前,开学第一天。李暮朝报道完就径自走到教室最后一排的窗边落座。教室里有许多同学已经三三两两成团,暮朝猜测他们很多人应该来自同一个初中。但是在暮朝的初中,只有她一个人考到了这个班。没有人可以说说话的她,难免感到有些孤独。 别人的小组自己挤不进去。窗边那个位置被夏日的烈阳烤炙着,让许多人望而却步,但在暮朝看来,却是一个很好的休憩地。 暮朝趴在桌子上,不一会儿,整个脊背已经被烤得发烫,她暗暗后悔自己有些低估了夏日的太阳。突然,她感到一个阴影漫延了过来,帮她遮了一半的光。 “同学你好,我叫任随止,你叫什么名字?”干净清澈的声音从暮朝身旁传来,如同从窗外吹来了一阵清爽的微风。 暮朝抬起头,面前是一个清秀又俊朗的少年,暮朝心里突然冒出几个字:人如其声。他一双明亮的眼睛此刻正笑意盈盈,与暮朝对视时,眼瞳一瞬放大,嘴唇微微抿起,好像突然有些紧张。 暮朝莫名地被传染了紧张的情绪,愣了一下说道:“哦……我叫李暮朝。”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在听到自己的名字后,暮朝感觉面前这个人好像有种答对题后的喜悦。 “呃,我……”男生正要说些什么,班主任突然进来了,打断了他的话。 随后,班主任让大家按照入学成绩排名一一上去自我介绍。 “学号就是入学排名,大家都知道吧,来,一号同学。”班主任是一个年轻男老师,暮朝刚刚听身边同学讨论,好像是教物理的。 暮朝身边的男生站了起来:“大家好,我叫任随止……”男生刚开口,班主任就抬手打断他的话,说道:“你名字太复杂了,大家听不清,你把名字写黑板上”,男生闻言对班主任无奈一笑。看起来,两人好像已经很熟了。 刚刚有同学聊到,这个班主任在暑假就开了一个学前辅导班,市里很多尖子生在暑假已经上过他的课,其中,自然也包括这个中考状元。这种资源和信息,身在小镇的暮朝是难以接触到的。也就是说,从暑假开始,暮朝已经因为信息差而落后了…… 粉笔点过黑板的声音打断暮朝的思绪。 黑板上俊逸的字体顿时吸引了暮朝的目光。暮朝这才知道,这个临时同桌的名字是哪三个字。 “任性而行,随心而止。”“任性而行,随心而止……” 暮朝默念的心声竟然和讲台上的声音意外重合,她内心一惊,看向任随止,恰巧又撞上他笑意盈盈的目光。他的头微微一偏,恰好足够暮朝同时看清他的脸和黑板上的名字。 暮朝也不禁轻笑了一下,感觉这个人的气质确实很符合这个名字。 之后陆陆续续上去很多人,其中不乏和班主任很熟的尖子生。暮朝逐渐有个荒谬可笑的想法,她觉得自己好像感受到了什么叫“内门弟子”和“外门弟子”。 十几个人过后,轮到暮朝上台。看着台下一众陌生的面孔和班主任稍显冷峻的脸色,暮朝觉得自己好像很另类,好像不属于这里。 不过,她很快就抛开杂感,大方礼貌地说道: “大家好,我叫李暮朝。” 暮朝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又说道:“因为我爸爸姓李,我妈妈姓赵。” 教室沉静了几秒,正在暮朝稍感尴尬的时候,终于有一些同学发出惊叹声,似乎听出了这个名字的美好用意,暮朝也对那几个同学投以微笑。 突然,熟悉的声音从教室角落传来:“她就是中考语文数学双第一,数学还满分的那个人。” 暮朝看过去,原来是任随止在跟前面的同学聊天,但是他的声音好像也太大了些,大到她在讲台上都能听到。 这下,班里的惊叹声更多了。暮朝顿时感觉不好意思,赶紧简单说了一些兴趣爱好,向笑容和蔼了一点的班主任点头致意后匆匆下台。 回到座位后,暮朝略有不解地看向随止,却只见他低头浅笑,仿佛感受不到暮朝的眼神。 暮朝感到很奇怪。实际上,这次中考数学不难,很多人都是满分,语文成绩一般也不惹人瞩目,暮朝没想到这个临时同桌竟然还关注这些。 不过,因为他有意无意的吹捧,暮朝倒是觉得自己不再另类了,好像一下就融入了这个环境。 然而,之后让暮朝更意外的是,班主任又让大家按照成绩选座位,前二十名可以自由组成同桌,互相督促学习,任随止竟然直接了当地说,他要选李暮朝。 就这样,两人便开始了同桌生涯。随止的语文不好,暮朝的物理不好,两人确实很互补。这一个月里,随止常常向她请教语文,也经常主动跟她讨论物理题。 一开始,暮朝对这种热情还有些不习惯,但是慢慢地,她开始喜欢上这种氛围。刚开学时的疏离感逐渐消失,暮朝觉得自己越来越自信,学习的状态也越来越好。 然而,开学一个月之后的某一天,随止莫名地一天都没有主动和暮朝说话,气场非常冰冷,暮朝有几个瞬间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小心得罪他了。 月考语文卷子发下来后,按理说,随止一定会跟暮朝讨论作文,但是暮朝将卷子翻来覆去几遍后,也没有感受到随止想要讨论的意愿。 课间,大家都在讨论错题和分数,暮朝侧目看去,发现随止已经收起了语文卷子,在写别的题。 “你这次考了多少分呀?”暮朝终于忍不住主动搭话。 随止的笔尖一顿,却没有开口。 暮朝感受到了异常,心想,可能是考得太差了心情不好? 于是,暮朝佯装整理卷子,语气更温柔了一些说道:“没事,你先做题吧,我们之后再讨论,这张卷子确实挺难的,我作文也写得不怎么样,我感觉……” 话说到一半,暮朝蓦地感到胳膊一紧,随止居然突然握住了她。 她惊讶地转头看去,随止竟然双眼泛红,好像快要涌出泪来。不过很快他就松开了手,垂眼,声音低沉:“让一让,我出去一下。” 没等暮朝反应过来,随止已经走出了教室。 暮朝感觉万分震惊。 在这一个月的相处中,她感受到随止是一个非常开朗、积极的人,怎么会被一次小小的月考伤成这样? 震惊之后,暮朝便觉得非常好笑,想着一定要把今天随止“破防”的这一幕写进日记里。 然而,暮朝慢慢发现,随止好像不是单纯的“破防”。已经一周了,随止主动跟她说话的次数少之又少,上课回答问题也没有之前那么积极。 简单来说,真的像变了一个人。 每周一次的活动课,学生可以自由活动,好多男同学会选择成群结伴去打篮球。 活动课开始前,隔壁班随止的好朋友谢铖来叫随止打篮球。看着两人勾肩搭背离去的身影,暮朝有些失落。因为,前几周的活动课,随止都会先和她讨论一些题,再去打球。 “怎么啦?看你好像有点失魂落魄。”室友余开悦边说边在暮朝身旁坐下。 余开悦是暮朝在这里结识的第一个好朋友,在这个陌生又带有点隔膜的环境中,余开悦的热情让暮朝能更快地融入这里,在暮朝心里,她就像一个温暖的小太阳。是除了任随止以外的,另一个在新环境中温暖到她的人。 “没事,我刚刚在想一道题。”暮朝随便编了个借口。 余开悦嘻嘻笑道:“那我可没办法帮你了,我还以为是情感问题呢。” 暮朝一惊:“啊?” 余开悦笑得更大声了,边笑边说:“开玩笑啦。我看你刚刚看着任随止的背景失魂落魄的,以为你俩之间发生什么了呢。” 听到这个话,暮朝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平静,思索了一会儿后,暮朝说道:“你少看点小说吧,我俩之间没什么。但是我感觉,他最近确实有点奇怪。” “他哪是最近奇怪,他明明一直都很奇怪。”余开悦不以为意地说。 “啊?”暮朝又被她出其不意的话惊到了。 余开悦拍拍暮朝的肩,神情狡黠道:“他不奇怪吗?让我给你细数一下啊,开学第一天,先是直冲冲地跑到你身边坐下,然后又假装超绝不经意地向大家透露你的光荣战绩,更奇怪的是,还坚决要和你坐同桌,不顾班主任的反对……” “等等等等,你在说什么?你从哪儿脑补的这些?” 余开悦又委屈又坚定地说:“不是我乱说的!报道那天,我就在他后面,我本来想坐你旁边的,结果就看他直直走向了我想坐的位置!选同桌的时候,我发现晚自习班主任把他叫了出去,我在教室后门坐着,所以我全都听到了,班主任问他为什么选你,说你的理科成绩太差了,他应该选班里那个理科很好的张楷,才能比着进步……” 暮朝感觉脑袋嗡嗡的,一时间难以消化这些信息。 余开悦停顿一会儿,又神秘又激动地说道:“据我观察和推测,他,要么就是对你一见钟情,要么就是早就认识你,对你蓄谋已久!” “啊?”“啊?” 两声惊呼同时从余开悦前后两侧传来。 随止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开悦身后。 暮朝和随止看向对方,眼里布满不同成分的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