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户庶子,我靠征召定鼎天下》 【第五十二章】娘子,该洞房了 五天后,洛东关的雪化了又结。 严星楚站在瞭望塔上,看着白茫茫的关城。 新的亲卫队长史平小跑上来:“大人!吴贵妃的信使到了,带着三十门火炮、粮草……还有这个。” 一个黄绸包裹递给了严星楚。 严星楚打开包裹,一枚印信,当他指尖拂过"鹰扬军帅"四个篆字时,不由冷笑出声。 远处传来洛佑中马车的辘辘声,他忽然转身对史平道:“传令各营:今夜加餐,肉汤管够。” 洛青依提着裙摆跑来时,洛佑中正被亲卫扶下马车。 看着只十来天未见父亲,鬓边已染霜色,她一下扑进洛佑中怀里:“爹,你终于来了……” “岳丈大人。”严星楚来到他们身边,“军中简陋,委屈您了。” 他亲自搀扶洛佑中进了洛东关。 当日下午,校场点将台上,严星楚将整编后的鹰扬军旗交给田进。 两骑营铁骑如黑色洪流掠过校场,震得地面发颤。 洛佑中看着女儿为严星楚系上披风,忽然低声道:“你和青依提前成婚吧” 严星楚握着剑柄的手,突然顿了一下。 这是洛佑中担心接下来的战事会耽搁两人。 “不知道岳父认为何时合适。” 洛佑中目光在女儿与严星楚之间逡巡:“军中虽不比家中,但青依自幼随我行医,也不是娇气孩子。后日恰是黄道吉日,星楚以为如何?” 严星楚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剑柄缠绳。 洛青依垂首盯着青砖缝里钻出的野草。 他忽然轻笑出声:“就依岳丈所言。” “你!”洛青依猛地抬头,正对上他含笑的眼睛。 她慌乱道,“哪有这般仓促的……” “不仓促。”严星楚拉起她微凉的手贴在心口,“接下来战事可能有起,难道要你一直等下去?” 他掌心温度灼人,烫得她指尖蜷了蜷。 洛佑中捋着胡须但笑不语。 这话倒是不假,吴贵妃与新皇的博弈已到白热化,洛东关不过是棋盘一角。 次日天未亮,洛东关便喧闹起来。 史平带着亲卫队将库存的红绸全翻了出来,连城墙箭垛都缠着喜庆的布条。 老兵们用松木搭起喜棚,新兵们举着长竿挂灯笼。 严星楚正在院子里洗完脸。 “大人!有客到!”史平气喘吁吁跑来,接上名贴。 严星楚一愣,这时间谁会来洛东关。 接过名帖的手一抖,露出“吴婴”二字。 严星楚冲出城门口,正见一队风尘仆仆的商旅勒马停在城门外。 一名青布棉袍的老妇被一名女子搀着,发间木簪还沾着草屑,脚下布鞋裹满泥浆。 待看清来人时猛地僵住,他手中长剑“当啷”坠地。 “楚儿!”老妇声未出泪先落。 严星楚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双膝重重跪在冻土里:“娘!” “快起来,地上这么冷。”老妇正是严星楚的母亲。 “小弟!”清亮的女声响起。 “姐,你们怎么——?” 严星楚话还未说完,已经被姐姐拥抱住了,只觉后颈忽然落下一滴温热。 他刚要开口,余光瞥见人群外三道身影。 正是吴婴,陆节还有曹大勇。 洛青依扶着洛佑中来时,正撞见这幕。 严母擦着泪扭头,忽然愣在原地。 她虽没见过洛青依,却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她的准儿媳。 “可是洛家姑娘?”严母颤巍巍上前,未语先笑。 洛佑中从她身后转出,捻须笑道:“亲家母来这一路辛苦了。青依,还不快拜见婆婆。” 严母闻言,目光落在洛青依身上便挪不开了。 她颤巍巍从包袱里摸出个雕花木盒,盒盖一开,拿出一枚碧玉镯:“这是楚儿他奶奶传给我的,如今……” “娘!”严星楚听着母亲,却见母亲已拉过洛青依的手,将镯子稳稳套在她腕间。 洛青依白皙的肌肤映着翠色。 严佩云噗嗤笑出声:“娘这是怕儿媳妇跑了不成?” 大家哄笑中,严星楚瞥见陆节正痴痴望着姐姐。 那眼神他太熟悉,忽然勾起唇角,或许等战事结束,该给姐姐备份嫁妆了。 第二吉时到,洛东关衙署张灯结彩。 严星楚牵着红绸将洛青依引进衙署大堂时,曹大勇嚎了一嗓子:“吉时已到——” 唱礼声中,他握住红绸的手忽然被冰凉的指尖轻挠。 转头对上洛青依含笑的眼,她今日点了梅花妆,眉心一点朱砂映着霞帔,美得令人心颤。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洛佑中端坐太师椅,严母抹着泪往香炉插上三炷香。严星楚知道那是给父亲的,难道母亲已知道父亲去世的事? “夫妻对拜——” 红绸相交的刹那,严星楚嗅到洛青依发间淡淡的艾草香。 “礼成——” 最后一声唱礼未落,严星楚忽然将洛青依打横抱起。 满堂惊呼中,他低头在妻子耳畔轻笑:“娘子,该洞房了。” 洛青依惊呼着捶他胸口,却在撞进他染着霜雪气息的怀抱时,听见胸腔里如擂鼓的心跳。 严星楚挑开盖头时,洛青依睫毛抖得像扑火的蝶。 “青依。”他指尖抚过她腕间玉镯,触手温润如她肌肤,“我严星楚对天起誓,此生若负卿……” “嘘——”洛青依伸手捂住他的唇,“我不要誓言,只要你活着。” 她忽然抓住他衣襟,将他拽向喜被,“严星楚,我要你活着看我白头。” 严星楚低笑出声,红绡帐暖,他褪去洛青依的衣衫时,忽然含住她耳垂。 洛青依羞得往他怀里钻,却被他扣住后颈深吻。 帐外北风呼啸,帐内春光旖旎。 “严星楚——”洛青依猛地咬住他肩膀。 洛青依终于哭着攀上他脖颈,在他耳边唤出那个字:“夫……君……” 严星楚望着怀中昏睡的妻子,忽然想起六年前父亲离家时,他躲在门后,看母亲将红绸系在父亲腰上,说“早些回来”。 如今他臂弯里躺着娇妻,却不知明日醒来,又要面对怎样的血雨腥风。 安靖城行宫烛火通明,吴贵妃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案头红烛将密报上“严星楚大婚”五字灼得刺目,她忽然挥袖扫落青玉镇纸。 “好个严星楚!”她咬着银牙冷笑,“本宫让你守洛东关,你倒在那儿办起喜堂来了?” 吴征一说道:“娘娘息怒!” 吴贵妃突然放声而笑,起身扯开妆台暗格,取出封着火漆的密函,看着上面“东牟和议已成”六字,眼底燃起癫狂的火,“本宫等的就是这个!” “娘娘,这要起事了?” “六年前靖宁军的案子?如今他又要割让三州,这时不起事还待何时!” 吴征一猛地抬头。 “通知魏武军韩千启,本宫要他五天内占领中州平阳郡和平武关。” “狮威军梁议朝部三万人,在玉石关留守一万人,其余二万人马五天内到达安靖城听令。” “寒影军袁弼部在平阜城的二万人马,占领虎口关,以防东牟军向西。另洛山营的一万人,留守二千人,其它八千人五天内赶到安靖城。” “……” “娘娘,没有鹰扬军?”吴征一听完后,心中诧异。 吴贵妃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吴征一知道自己多嘴了,立即告退。 吴征一出来时,正撞见捧着檄文草稿进来的七皇子王府长史,现在吴军重要谋士魏若白。 两人在门口点了点头,吴征一看着他眼底闪着狂热,心想自己可能也是如此。 “娘娘,檄文已拟就!属下这就命人刻印万份,散往各州郡!” “且慢,本宫先看看魏先生大作。” 这一天是大夏乾熙十三年的最后一天。 明日开始,夏明澄登基后的第一个年号承元开始使用。 承元元年正月初四,洛东关再次飘起大雪。 严星楚站在校场点将台上,望着士兵们分食热气腾腾的年糕。 新制的鹰扬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将三日前大婚的喜庆冲淡些许。 “大人!安靖城密报!”史平策马撞开辕门。 严星楚不知为何,心头突跳。 洛青依正从医房看望完受伤的士兵出来,见他看着手上信纸,脸色骤变。 忙提着裙裾奔来。 她探头看去,上面字字如刀: “……乾熙六年秋,靖宁军北上失踪,实乃夏明澄勾结外敌,泄靖宁军……今有靖宁军遗孤严氏星楚,现为鹰扬军军帅,握其通敌铁证……” 严星楚踉跄着退后两步,后背撞上冰冷的旗杆。 六年前父亲在海上战死一幕浮现眼前。 洛青依慌忙扶住他手臂。 严星楚将檄文揉作一团,见母亲挎着竹篮正走来。 篮中新蒸的年糕还冒着热气,严母鬓边白发被风吹得凌乱。 “楚儿,你怎么了?”她目光扫过儿子苍白脸色。 “娘,我们回后院。” 三人进入后院,严星楚看着母亲,深吸了一口气。 “娘,儿子有话……是关于父亲的……” “你父亲葬在东海了,是不是?”严母突然开口,手中竹篮“咣当”坠地。 年糕洒了一地。 “娘,您早知道?” “我不知道。”严母弯腰拾年糕的手青筋凸起,“你爹失踪那年,我便夜夜梦见他在浪里沉浮。” 老妇人忽然轻笑,眼角皱纹里蓄满泪光,“可这梦啊,一做就是七年。” 洛青依也弯腰帮着捡起地上的年糕。 严星楚把竹篮扶正,然后跟母亲说起他查到的父亲情况。 严佩云端着姜茶正掀帘而出,听着严星楚的述说,茶壶“当啷”砸在石阶上。 滚烫的茶水溅在旁边陆节靴尖,但他却纹丝不动,只是死死盯着严星楚。 “公子。”吴婴从阴影里踱出,冷声道:“你说的可是真的?皇上真卖了我们?” 严佩云忽然发疯似冲到了严星楚面前,不断捶打他的肩膀:“你为何不早说!为何要瞒着我!” 严星楚任她捶打。 严星楚膝盖一软,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洛青依起身正要扶起他,却被严母抬手拦住:“让他跪!我严家男儿跪天跪地跪父母,今日这跪,值!” “娘……”严星楚额头抵着青石板。 喉间腥甜再压不住,一口血喷出。 洛青依尖叫着要冲上前,却被严母死死拽住:“好孩子,让他吐!这口血憋了七年,再憋就成心魔了!” 严星楚呕出瘀血后,反而觉得胸腔畅快许多。 他抹去唇边血迹,站起身,看着门外的史平:“召集所有偏将以上将校,大堂议事!” 说着,又看向吴婴和陆节:“你们一起。” 洛青依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 新婚三日来,他总会在夜深时替她掖被角,会笑着听她念医书,会在晨起时用胡茬蹭她脸颊。 可此刻他像柄即将出鞘的刀。 严星楚大步流星进入大堂。 不多时,所有将校全部到达。 “史平,念给大家听听!”他声音淬了冰碴,把捏着纸团的信笺抛给田进。 史平念完,除了脸色阴沉的吴婴和陆节外,其它都不可思议。 陈漆倒抽冷气:“大人,这……这上面说您是靖宁军遗孤,还握有……” “不错。”严星楚忽然轻笑,“七年前我爹随靖宁军北上,遭遇东牟水师,全军覆没。” 满场死寂中,陆节突然扑到在堂上。 吴婴赶紧把他扶了起来,揉着他的胸口,抬头冷声道:“公子,咱们反了吧!” “反?”严星楚冷笑起身,“吴砚卿要的就是这个!” 他抬头看着外面的飘雪:“吴砚卿这是把我架在火上,我要是不出兵,那就是不孝!” “她早知大人身份,却故意在檄文中揭破,就是要逼我们站队!”田进接道。 “我偏不如他意,各走各道。”严星楚大喝一声:“来人,上北境舆图。” 大堂内炭盆爆出细微响动,严星楚指尖在舆图上的某点敲了敲:“诸位请看,此处是黑云峡,东牟人自认天险,实则峡道可容二骑并行。三日后我军穿越此处,七日内必达罗世城下。” 田进脸色一变:“大人要攻东牟?” “正是。”严星楚直起身,扫过堂上诸将,“此次攻东牟有三,一为靖宁军先报一仇,其二掠夺军需物资,其三配合吴军东出,防止东牟军与夏军联手攻吴军。” “大人,这是孤军深入啊。” “放心,东牟步军主力现在还在东海关,镇海府的精锐水师就更远了,罗世城不过几千人。此战关键在速,到达罗世城后,二日内破城,十日之内必返。” 陈漆突然击掌:“妙啊!要是我们抄了东牟粮仓,东牟人怕要吐三升血!” 众人哄笑。 陆节突然开口:“公子,我们可以扮作恰克人。” 严星楚闻言大笑:“这方法好。 说着转身对田进道:“田进,你部战鹰营骑兵换上缴获的恰克骑兵装束,让东牟人自己猜猜恰克军为何突然调转刀锋。” 【第五十三章】收吊桥!关城门!吹号角! 田进虎躯一震,猛地单膝跪地:“末将愿往!只是……” 他瞥了眼地图上洛东关西北侧恰克族的位置,“大人若亲征,此处防御……” “所以我留下。”严星楚指尖划回洛东关,“田进、陈漆听令!命田进你为主将,陈漆为副将,率战鹰营骑兵二千、火炮二十门、二卫一万人,共计一万三千人出兵罗世城!” “属下听令!”田进、陈漆上前领命。 “雄鹰营崔勇听令,即日起你部分作三队,昼伏夜出袭扰恰克军。记住——”严星楚忽然拔高声音:“我要你们像狼群盯上驯鹿群,咬不死也要惊得他们不敢合眼!” 堂内空气骤然紧绷,直到陆节沙哑的嗓音响起:“公子,谍报人员也需要在东牟布点了。” “对。”严星楚豁然转身,“你带十名暗哨随军,布局东牟。” 议事持续到亥时过半,当最后一盏烛火被史平吹灭时,严星楚独自立在大堂前。 出征罗世城的想法,并不是今天才想到的,自从归宁城回来的当天,他就已经在盘算。 这一战,不仅是新鹰扬军的成名之战,也将是他严星楚开始向棋手迈入的开始。 “星楚。”温软的呼唤惊得他回头,洛青依抱着狐裘匆匆而来。 “娘心情怎么样?” 她踮脚为他系上披风:“娘刚刚睡下了,公公的事这么多年,她心里早有了准备。” “辛苦你了。” “刚刚在想什么发愣?” “哈哈,想着我也可以当棋手。”他埋首在她发间深吸一口气,“吴砚卿想让我当刀。可她忘了——” 他忽然轻笑,“我在洛东关。” 三更梆子响时,严佩云提着食盒摸黑进了陆节房间。 油灯下,青年正伏案绘制舆图,听见响动猛地抬头。 “严……严姑娘?”他慌忙起身,却见严佩云将食盒往桌上一墩。 “娘让我送来的。”她脸上泛红,目光却黏在舆图上移不开,“这是布防图?你画的?” 陆节喉结滚动,嗯了一声。 “我看看。”严佩云拿起地图。 陆节望着她眼睛,忽然想起了她的父亲严大人。 如果没有她的父亲,他不知道自己死了几回了。 三日后,安靖城行宫。 吴征一终于忍不住开口:“娘娘,严星楚的斥候每日在恰克边境游荡,可主力始终按兵不动……” “本宫知道!”吴砚卿将密报摔在他脸上,“他倒是聪明,既不南下助我,也不公然反叛,就吊着本宫在这不上不下!” 旁边的魏若白,伸手一下夹住正要落下的密函:“娘娘,实际鹰扬军在北出没,也解了我们西北后顾之优,让洛山营的压力小了。” 吴砚卿一听,突然轻笑:“现在归宁城的几万军队也没有动,看来他的洛东关还是让人忌惮啊。” 魏若白从袖子里又拿出一封密函:“娘娘,您看这份,东南天狼军在从抚州撤兵回返宁州时,响应檄文,如今已经攻下天福城。” 吴砚卿急忙伸手取过。 赵南泽是征召系出身,但却是东南区域,和她的势力范围基本不相连,原本以为东南的几个军会作壁上观,没想到…… “赵南泽手中有多少兵马?”她指尖敲着案几。 “回娘娘,天狼军本部三万,但这次在抚州与东牟作战有折损,应该只有二万余人。” 魏若白顿了一下,“天福城乃宁州北面门户,他这一动,整个东南都要震三震。” 吴征一忽然插话:“汉川军昨日晚也起兵了,现已派出一万五千人向安靖城进发。” “汉川军?”吴砚卿终于露出今日第一个真心的笑,“秦崇山与吴家是世交,他起兵倒是意料之中。” 她笑声忽止,眼底闪过寒芒:“西南其它三军如何?” “回娘娘,白江军、沐南军已归附夏明澄,天雄军尚在观望。” 魏若白沉声道:“军侯系这十年来愈发低调,天雄军统领陈仲更是只知守城。” 吴砚卿踱至舆图前:“军侯系这些老狐狸,自十四年前扶持先帝登基后,就变低调了。” “魏大人,白袍军可有消息?”吴征一突然问道。 这支军侯系精锐正卡在魏武军东出关键节点上,若不能说服,吴军东进之路又将延缓。 魏若白摇头:“谢至安只说‘待天下大势明朗’。” “待?”吴砚卿突然掀翻案上笔洗,“等本宫打到天阳城下,他谢至安就该明朗了!传令韩千启,三日后若白袍军再不表态……” “娘娘且慢。白袍军乃军侯系命脉,硬攻必遭反噬。不如……” 他忽然压低声音,吴砚卿听着听着,眼底荫翳渐渐散去。 田进从洛东关出发已经六天,已经到达罗世城西五十里的深山边缘,再有半日可抵罗世城。 田进抹了把脸上的雪水,望着蜿蜒如蛇的队伍。 陈漆凑过来:“老田,这鬼天气,东牟人怕是搂着娘们喝酒呢!” “少废话。”田进瞪他一眼,忽然轻笑,“你说,要是东牟人知道咱们扮成恰克人抢了他们的粮仓,东牟会不会出兵去打恰克这个老冤家?” 陈漆正要答话,陆节打马而来,斗篷上积雪簌簌:“田将军,罗世城西门有商队入城。” 田进精神一振。 陆节率十名暗哨提前二日潜入,此刻他眼下全是青黑一片:“守城将领是东牟王室的陈康,此人性好奢靡,每日必在西市醉仙楼宴饮。” 陈漆啐了一口:“呸!东牟蛮子也配用‘醉仙’二字?” “陈康身边有二百亲卫,但今日……”陆节从怀中掏出张皱巴巴的纸,“西门守军换防,此刻城头不足千人。” 田进接过图纸,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城防漏洞。 他忽然指着某处:“这里,东南角瞭望塔三日前被雪压塌了?” “正是。”陆节眼中闪过精光,“属下已命人备好绳梯,只需一百死士……” “不。”田进打断他,“大人那天说过,此战要快。” 他忽然抓起把雪捏成团:“陈漆,你带火炮营去黑水河上游。” 陈漆愣住:“大雪封河,火炮如何过得?” 田进将手上的雪团砸在树上:“就把火炮架在西岸。” 陈漆一愣:“我的炮营不过河!” “谁说要过河?”田进抓起把雪抹在脸上提神,“你的炮营对准对岸的浅滩给我轰就行了。” “将军这是要震摄城中的地方。”陆节突然插话:“同时切断东牟可能北来的水师?” “陆先生懂我。”田进咧嘴一笑,牙齿在寒风中打颤,”东牟人如是来援救罗世城,最快的方式就是走黑水河。今天东牟可能要送两份大礼给我们。” 他忽然站了起来,沉声道:“步兵一部扮作恰克人混进去,然后炮营先向罗世城方向放一轮火炮。陆先生的暗哨在东门放火,造成混乱;在东门火起时,战鹰营就从西门突入!” 陈漆听得两眼放光:“老田,我是服了你,一战用了这么多战术。” “实际,我们可以让伪装成恰克军的人伺机反水,造成更多混乱。” 田进看了陆节一眼,对这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年轻人很赞赏。 “按陆先生说的办。”田进又重重拍了下陈漆肩头:“等骑兵入城,你继续放炮,虚张声势。记住,每轮只放三炮,声越大越好!” “我也不能多放,每一炮都是银子。” “哈哈。”田进和陆节都笑了起来,现在军中什么最耗银子,就是炮弹。 二个时辰后,罗世城头的积雪在下午阳光的照射下,不断地簌簌落下。 陈康正搂着歌姬饮酒,忽然听见城外传来闷雷般的轰鸣,摇了摇脑袋。 立即迅速抓起长剑,冲出了醉仙楼,上马直奔西门而去。 “恰克人反水了!”有人突然叫道。 陈康刚率领亲卫赶到城门口,听见怪声音,浑身酒意瞬间化作冷汗。 立即抬眼望向城门处望去,只见城下那些披着狼皮袄、挥舞弯刀二百恰克兵已经杀死守门的士兵。 他喉头不禁发紧:“快!杀死这些人,收吊桥!关城门!吹号角!” 城门刚合拢一半,突然有人说东门发生大火。 他还来不及细想,突然西门城墙上传出惊叫声:“敌军骑兵已冲过吊桥,向城而来!” 话音刚落,已经听见骑兵马蹄踏出的轰鸣声。 此时已经进入城中的两百名步兵死死地挡住陈康带来的亲卫。 陈康已经上了城头,看见城外涌来的千多骑兵。 田进一马当先,挥舞着手中长剑,连续挡下城口落下的剑雨,冲入了西城门。 “是夏军!夏军从西门杀进来了!” 陈康惊慌,怎么会是夏军,洛东关的夏军不是和恰克怎么正在对峙吗? 正要指挥军队反扑,对岸又传来炮声。 “报——!”传令兵连滚带爬冲上城头,“东门发现敌军!” “说什么?!” 陈康眼前发黑,直接晕了。 一切都很快,田进进城快,东牟军投降也快。 只一个时辰,战事结束。 田进看着陆节:“陆先生,这城不能毁。” 陆节道:“此城不毁,以后敌军就会依托此城,向洛东关出兵。” “陆先生,没有此城敌军一样可以向洛东关出兵。”田进指着蜷缩在街角的东牟百姓,“把五万人口迁走,罗世城就是座死城。东牟以后就要分兵守着这些空壳子。” 陆节握着长刀的手突然攥紧。 “行,迁走人口。” “传令!”田进转身,“步兵押着军粮和百姓先走,一千五百骑兵带着战俘殿后。” 二个时辰后,天色渐暗。 陈漆刚把最后一门火炮埋进雪堆,就听见黑水河方向传来冰层碎裂的脆响。 他凝神望去,只见东牟水师的楼船正破冰而来。 “奶奶的,还真敢走水路。”他啐了一口,转头对炮手们比划手势,“等他们过浅滩再打!” 陆节将最后一份密函塞进竹筒,转身对十名暗哨道:“记住,半年内我要东牟军队、官员、铁矿的消息,每隔半月去世州酒肆换信。” “先生保重!”暗哨们齐齐跪在雪地里。 陆节最后望了眼黑龙河上游,那里的战斗还在继续,不知田进今天能够钓到多少鱼。” 东牟援军主将站在船头,望着前方岸边黑压压的“逃兵”放声大笑:“夏军不过如此!传令全军加速!” 他没看见西岸小丘上伸出的黑洞洞炮口。 “放!”陈漆的吼声震得积雪簌簌而落。 二十门火炮同时轰鸣,铁铅在冰面凿出蜂窝状的弹孔。 东牟水师顿时大乱,前船想掉头,后船却撞上碎冰,黑龙旗东倒西歪地栽进河水。 二十门火炮继续齐鸣,划破雪夜,精准命中河中的战船上。 桅杆断裂声、木板爆裂声与东牟人的惨叫混作一团。 陈漆脸色通红:“他娘的!过瘾!继续轰!” 他现在很兴奋,又回到了在洛山营外的山上第一次点燃火炮的样子。 打完三轮,他立即下令收拾大炮,撤退。 接下来的时间,要留给田进率领的骑兵营。 东牟援军主将本来被打晕了头,看见岸边的夏军火炮队开始撤退。 心里一琢磨,在优势的情况下选择撤退,这是没有炮弹了。 立即下令:“上岸,追击敌军!” 下令后,又突然大笑,“我看你们带着火炮怎么跑。” 东牟战船快速靠岸,士兵纷纷下船向陈漆。 陈漆本还担心敌军不上岸,让大家放缓一下速度。 看来敌军下船追来,立即大吼:“快!快!” 东牟主将见状,更无疑心。 也不断地下令,必须拿下这支炮队。 田进从雪丘后直起身,看着东牟主将上了岸。 手中长剑举起:“战鹰营!冲锋!” 五百骑兵如黑色闪电冲出山凹。 东牟登陆部队还没有回神,就被铁骑冲得七零八落。 田进长剑直刺,将一名东牟校尉杀了一个透心凉。 四日后,洛东关衙署的雪已化得七七八八,檐角不断地滴下水珠。 严星楚正在公房核对军需账册,忽听史平在院中通报:“大人,秦氏商行的秦绩效求见。” 严星楚拿笔的手微微一顿,抬眼望向窗外,正见秦绩溪披着件藏青貂裘立在廊下,手中还捧着个檀木匣子。 “快请。”严星楚搁下笔,起身相迎。 秦绩溪踏进公房,望着严星楚,躬身长揖:“严帅风采更胜往昔,倒叫秦某不敢认了。” “秦老板说笑。”严星楚亲手扶起他,目光落在对方发间新添的几缕白霜上,“去年在武朔城外,若非你送来的军粮……” “这些旧事,严帅还提它作甚。”秦绩溪将檀木匣推至案前,“听闻严帅新婚,秦某备了些薄礼。” 匣盖开启,竟是二枚鸽卵大小的夜明珠。 严星楚却只扫了一眼,心里猜想秦绩溪到此,应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既然如此,我就谢秦老板了。”严星楚微微一顿,“秦老板今日到来应该不仅给我送份礼吧。” 【第五十四章】这是一石三鸟啊 秦绩溪神色一黯:“不瞒严帅,秦某在西北还有两口盐池。如今恰克人封了商道,最近又战乱……” 他忽然起身深揖:“恳请严帅允准鹰扬军采买秦家盐,价钱好商量!” 严星楚立即扶住他手臂:“我当是什么事,秦老板放心,这事我同意了。” “谢过严帅。”秦绩溪想不到此事如此容易,感激道。 “秦老板客气了,军中本需要盐,你家有肯定就用你的了。” 严星楚微笑说完,突然想起归宁城,谭士汲还有几万军队:“你稍等,我写封信,你回去时经过归宁城,可以拿信去谭士汲谭帅那里碰碰运气。” 秦绩溪心中一热,又躬身:“这是太感谢……” 他话音未完,院中突然传来通报:“大人,天狼军王将军求见!” 秦绩溪识趣告退,与门口进来的银甲将军撞个正着。 那人身量颀长,眉眼如刀刻般凌厉。 两人目光相触,王之兴微笑道:“秦东家这生意做得远啊?” “见过王参军。现在生意难做,再远也得去啊。”秦绩溪拱手道,“秦某就不耽搁王将军与严帅了。” 严星楚见王之兴竟与秦绩溪熟稔见礼,全无半分生疏。 抬眼看向王之兴:“王参军认得秦东家?” “同在东南,秦氏又是大商,谁人不识?”王之兴解下染血的披风掷给侍从。 严星楚恍然。 “那秦老板且稍等,我修书一封与谭士汲。” 王之兴眉峰微动。 他奉命前来,本是探听鹰扬军动向,却见严星楚真就铺开信笺,写起了信。 “大人对谭士汲倒放心。”王之兴冷不丁开口。 他奉赵南泽之命前来,本存着试探之心。 天狼军起兵后,鹰扬军始终按兵不动,坊间早有“严氏不忠,又忘恩”的流言。 严星楚手中未停:“谭士汲欠我人情。” 很快,信便写好。 秦绩溪接过信,深深一躬走了。 丫鬟进来换了茶。 严星楚抬头看着王之兴:“不知王参军所来何事?” “奉赵军帅之命,有事向严军帅请教。”王之兴说话间,语气生硬。 “可是为鹰扬军南下之事?” 王之兴神色微变。 “是,也不全是。”王之兴抬头,直视严星楚,“夏明澄割让三州,不知鹰扬军为何不出兵!” 严星楚忽然轻笑,起身指头墙上的地图:“王参军且看,洛东关西北,恰克铁骑陈兵五万。” 他突然回头,盯着王之兴:“此时南下,王将军是要我弃北境百姓于不顾?” “听吴贵妃说,你们早已经和恰克军签了停战三年的和议。” 严星楚听他说话依旧生硬,心里有些火起了,自己虽然年龄不大,但是好歹也是一方军帅。 “本帅是否出兵应该不需要天狼军来指手画脚。” “你……果真如传言所说,不忠不孝!”王之兴起身指着严星楚,“枉自身为靖宁军后人!” “如王参军再出言不逊,休怪本帅不客气。”严星楚冷声道。 “呸,鹰扬军有你这样的大帅,丢尽了人。”王之兴依然不客气,“你今天又待怎样?” 严星楚气极,这人简直冥顽不灵。 “来人!”他一拍桌子,“把这人给我赶——” “且慢。” 洛青依扶着门框跨过门槛。 她的到来将满室肃杀冲淡三分。 王之兴愣怔片刻,忽觉自己失态,忙后退半步整了整歪斜的银甲。 “夫君。”洛青依行至严星楚身侧,拉住他的手,“王参军远道而来,纵有言语冲撞,也该看在赵军帅面上。” 她转头浅笑:“王将军说可是这个理?” 王之兴被那双秋水眸子看得耳根发热,粗声粗气道:“还是夫人明事理。” 严星楚冷笑正要反唇相讥,却被妻子轻轻扯了扯袖角。 洛青依转身亲自为王之兴斟茶:“将军请用。听闻天狼军前些时日在抚州连复三处营城,这份忠义实在令人钦佩。” 王之兴接过茶杯时手指微动。 他原以为严星楚不过是靠吴贵妃上位的佞臣,却不想其妻谈吐气度竟似大家闺秀。 他瓮声瓮气道:“在下鲁莽,方才失言。只是军帅有令,凭着天狼军与靖宁军深厚渊源,若鹰扬军肯南下,天狼军可北上……” “王参军。”严星楚突然打断,“你说的天狼军与靖宁军渊源,不知是何渊源?” 王之兴捧茶的手顿在半空。 他望着杯中浮沉的茶叶,眼底闪过追忆之色:“七年前杨阅之乱,天狼军在吴松岭被叛军围困半月。是靖宁军谍报司的令尊严文复大人冒死进入包围圈,带来了两军内外夹击的策略,最终将敌军……” 公房内突然静得落针可闻。 严星楚紧握着椅子扶手:“你说……我父亲给天狼军送过信?” “正是。”王之兴放下茶盏,“此信不仅解了我军的围,还让天狼军凭此役一战成名。后来听闻靖宁军失踪,军帅在得到朝廷停止搜寻下,私下做主又多搜寻了十天……” 洛青依感觉丈夫身躯微颤,忙伸手扶住他臂弯。 严星楚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底已恢复清明,正要开口。 “报——!”史平冲入门中,“田将军急报!罗世城已破,并击溃敌军援军水师,杀敌近五千,缴获粮草二十万石,迁东牟百姓五万!另……另擒获东牟罗世城主将陈康!” 公房内突然陷入死寂。 “哈哈,连百姓都迁回来了,好,好!”严星突然大笑,扭头看着王之兴,“王参军可知,我为何执意要打东牟?” 王之兴还在发愣,鹰扬没有南下,却攻击了东牟国。 “因为东牟水师舰队,正是七年前伏击靖宁军的元凶。”严星楚起身踱至舆图前,指尖重重戳在罗世城位置,“我不仅要报仇,还要东牟无暇西顾!” 王之兴心中一震,张了张嘴,却觉喉头干涩。 他望着严星楚,突然单膝跪地:“在下……刚刚冒犯了严军帅!” “王参军这是作甚?”严星楚快步走过来扶起他。 “在下有眼无珠,错怪忠良。”王之兴神色懊悔,“此次赵军帅还让在下带来了结盟书。” 洛青依轻笑出声:“夫君,赵军帅既念着旧情,我们也不好拂了美意。你说是与不是?” 严星楚望着妻子狡黠的眸子,终于勾起唇角:“王参军结盟之事可议,只是南下之约……” “在下明白!”王之兴一脸坚毅,“若严帅有一日全面北伐,请记得东南还有一支天狼军!” 严星楚点点头:“王参军只需回去告诉赵军帅,这大夏不是夏明澄的,也不是吴贵妃的,而是我们所有人的!” 王之兴走时,天色已近黄昏。 洛青依倚在门边,望着他翻身上马的背影,忽然轻声道:“夫君,你说赵军帅会如何做?” “话已此次,就让他自己决定吧。”严星楚拉起她冰凉的手贴在唇边,“吴砚卿可能就不高兴了哟。” 他忽然苦笑:“青依,十天后东牟的数万百姓就要到了,该怎么安排啊?” 王之兴离开后的七日后晌午,严星楚和洛青依正在公房核对罗世城缴获的粮草册子。 史平疾步而来,手上拿出一封密信:“大人!京师来的消息!” 严星楚展开刹那,不多久他眼底就浮起讥诮。 夏明澄下了夏国臣民诏书。 “……吴氏乱政,构陷朝廷,朕痛心疾首……割地实为缓兵之计,愿以空间换时间……"严星楚读到此处忽然轻笑,指尖抚过“靖宁军一案证据确为伪造”的字句,转头对洛青依道:“夫人且看,这昏君竟把锅全甩给吴氏了,还下旨承认我的鹰扬军军帅一职。” 洛青依放下手中册子,闻言接过细看,柳眉微蹙:“他此时澄清,一则笼络人心,二则……” “二则离间我与吴砚卿。”严星楚起身,双手靠近火炉边,“夏明澄这招一石二鸟,当真是好算计。” 正说着,第二封急报又至。 这次是八百里加急。 夏明澄竟同时下了三道军令:命石宁、皇甫密原有三万大军向西收复虎口关;令谭士汲率三万大军东进平阜城;更以曹永吉为平叛元帅,统六万大军直扑平武关。 “好一招三管齐下。”严星楚想了想,“虎口关刚刚被寒影军夺下,此为咽喉之地,平阜城乃寒影军根基所以,曹永吉此去平武关,又节制各路军马,这是要让吴砚清无法分兵救援寒影军。” “刚刚的圣旨里,承认你的军帅之位,也是为谭士汲出兵平阜做铺垫。”洛青依将新沏的茶递到他手边:“这是一石三鸟啊。” “嗯。”严星楚冷笑,“更妙的是,他下旨正式承认我这军帅之位,是要告诉天下人,他夏明澄从未参与靖宁军一案。” 院中忽起北风,卷着残雪扑在窗棂上。 严星楚忽道:“寒影军不能出事,看来我要失信一回。” “夫君这是要对归宁城动手?” “先给谭士汲去封信吧,如果他一意要出兵攻平阜,那只有如此了。” 洛青依点了点头。 “夫人,今天陶玖一家应该要到了吧?”严星楚坐椅子。 “今明两天应该会到。” 六天前早上,严星楚站在城头,思考着如何安置五万东牟百姓。 洛佑中和吴婴上了城楼,于是他向两人问起了安置的事。 洛佑中提到,五万百姓中,极可能有东牟细作混在其中,因此要单独建安置点。 严星楚问他有没有意向的地方,洛佑中提到关外东面一处地方,那里背山面水,可建临时寨堡,同时再分种子农具,待开年后的春耕。 这些和严星楚自己想的差不多。 可洛佑中的阅历比他多多了,让他可以给东牟人建一座佛家寺庙。 严星楚当时就眼睛一亮,他在东牟时,是知道东牟人信佛,有了庙宇,对于东牟的百姓也有了依托。 吴婴也插了话,提到为了防止动乱和细作,应执行连坐之法,十户为一队,若有一人作乱,全队同罪! 严星楚自己想的还没有他们多,当时就拍板定案。 又询问两人谁可以把这事担起来,两人都摆手,表示这不是他们专长,出点主意还行,要让实际来干,他们肯定胜任不了。 最后洛佑中给他提到了一个人,就是陶玖。 陶玖伤势已好,但是因当日腿上一刀伤了骨头,走路有些跛。 现在在武朔城军需司就负责些文职的事,这不是大材小用了。 严星楚一听,当即就决定陶玖确实是合适人选,谁叫他有阅历,有能力。 立即安排曹大勇去武朔城接陶玖一家人。 按快马的脚程,今日应该就会到了。 他这边在等陶玖,在安靖城的吴砚卿也在等消息。 安靖城行宫中,吴砚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案几边缘。 魏若白已经去了七日,按理说早有消息回来才是。 “娘娘,魏大人回来了。”吴征一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吴砚卿猛地起身。 魏若白进入殿门后,正要向吴砚卿行礼。 “如何?”吴砚卿径直打断见礼。 魏若白从袖中取出一封密函:“杨国公死了。” “什么?”吴砚卿刚刚坐下,又站了起来:“本宫不是让你散播谣言?谁准你擅作主张?” “娘娘且听微臣说完。”魏若白将密函展开,“夏明澄听闻杨国公对靖宁军的事耿耿于怀,派出了羽林卫的人请杨国公入宫叙话;杨国公猜测此去,必是一去无回,立即率领亲信准备逃出京师,但是夏明澄早已经安排了人,两方杀起,杨国公一方不敌,被夏明澄的人抓捕,最后被杀。” 吴砚卿坐回椅子中,低头沉思。 “杨府管家钱沐带着国公印信逃往京师。”魏若白唇角扬起冰冷笑意,“臣回来时,听说白袍军已经全军缟素。” “夏明澄还真是傻子。”她忽然笑出声。 魏若白垂眸不语。 “征一,先退下。”吴砚卿突然开口。 待殿门重新合拢,她才转身逼视魏若白:“说实话,杨国公怎么死的?” 魏若白脸色平静:“被羽林卫抓捕后,微臣的人出了手。” “啪!”吴砚卿抓起案上茶杯砸过去,瓷杯在魏若白脚边炸裂。 “你好大的胆子!”她胸前剧烈起伏,“夏明澄再是心狠,也知杨国公是军侯系旗帜!他死了,白袍军必反,届时……” “届时娘娘才有可乘之机。”魏若白把手中密函递了上去,“钱沐已带着国公印信逃出,极可能是去白袍军,现在谢至安每走一步,都是在为杨国公雪恨。” 吴砚卿接过密函,突然笑出声来。 这笑声起初压抑,渐渐放肆,惊得殿外守卫面面相觑。 “你是早算准了。”她抬手将密函投入炭盆,看着火舌窜起,“夏明澄抓杨国公,你杀杨国公,这出戏倒唱得精彩。” 魏若白低头道:“为了七皇子,微臣不得不如此。” “本宫现在相信,你能让我儿坐上那个位置。”吴砚卿站直身,“传令安靖城各军,即刻拔营向东!” 京师紫阳殿内,夏明澄正对着案上玉玺发呆。 【第五十五章】北境还需要有人守住 三日前杨国公的死讯传来时,他正在批阅奏折,等羽林卫把杨永安带回来。 却没有想到,人带回来了,却是一具死人。 这是有人故意谋杀了杨永安嫁祸于他,但他是百口莫辩,谁叫羽林卫是他的人。 这两日,他一直在安抚京中官员,特别军侯系的人。 让他们好好想想,自己杀杨永安难道是傻了吗? 京中的好安抚,但是京外各地方的军侯系军队,可不是那么容易。 “陛下!”一名太监匆匆入殿,“曹大人急报,白袍军已经起兵向京师而来!” 夏明澄踉跄两步,扶住案角才站稳。 “传令……”他刚开口,殿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陛下!石督帅上报,皇甫密带着亲卫,私离军中,不知去向!” “好个皇甫密。”夏明澄突然大笑:“难道你也要反朕!” “传令曹永吉,率兵阻挡白袍军!” 太监跪伏在地,听年轻帝王继续道:“封锁皇甫府,不许任何人出入!” 第二日一早,洛东关衙署,严星楚今日本要前往关外迎接田进的凯旋。 但突然收到的密报让他一下没了心情,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密报上最后几个字。 上面写着“夏明澄抓捕杨国公后,杨国公被羽林卫杀害”。 他想起在京师时,杨国公的几次相救。 “夫君,田将军马上就要到关城了。”洛青依提着裙摆走了进来。 “噗!”茶杯突然被来星楚捏碎,渗出了血迹。 洛青依立即到旁边的房间取来药箱。 “杨国公死了?”严星楚声音像从冰窟里捞出来。 洛青依迅速地给他包扎着伤口,余光看着密信上的几个字。 “我决定攻打归宁城。”严星楚忽然起身。 洛青依浑身一颤:“夫君,你答应过……” “青依,我食言了。”严星楚突然笑出声,笑声里带着血腥气,“杨国公死了,死在夏明澄手里,这是他们无道?” “备马!”严星楚抓起佩剑冲出公房。 很快到了北门城头。 “田进何在?”他暴喝一声。 “末将在此!”城门外传来熟悉的嘶吼。 “即刻整军!”严星楚城外有些疲惫的将士,“给你两个时辰,战鹰营随我奔袭归宁城!” “大人,雄鹰营还在恰克边境!” “崔勇已收到鸣镝令。”严星楚扭头看着陈漆,二十门火炮正在已经排在城门外,“陈漆,一个时辰后,我要看见所有炮弹装车。” 一天后,归宁城头,邵经正望着北边滚来的雪尘冷笑。 副将望着远方:“将军,严星楚的先锋距此不足五里。” “大炮检查好了没有?”邵经冷声道,“把谭帅留下的滚木礌石都备好。” 城内校场突然传来喧哗,邵经皱眉望去,只见一队士兵正将粮草辎重往东门搬运。 “谁让你们动这些的?” “是……是谭帅临行前吩咐的。”校尉擦着冷汗,“说若归宁有失,务必保住军械……” 邵经突然大喝道:“谁给你们说的归宁城会失,都给我搬回去!” “将军!”瞭望塔上的士兵嘶吼,“敌军开始扎营了!” 严星楚驻马,望着归宁城头晃动的“邵”字大旗。 田进擦着长剑凑过来:“大人,真要强攻?咱们可只有一万五千人。” “强攻?”严星楚忽然轻笑,“为什么要强攻?” 他忽然转头,“陈漆,把火炮推到山梁上去。” “山梁?”陈漆瞪眼,“那不是距离不够了?” “你不去试试,怎么知道距离不够。”严星楚勾起嘴角,“再派些嗓门大的兄弟,半夜往城里射劝降信。” 当夜,陈漆在山梁上亲自操炮,三发实心弹成抛物线将东门城楼的马面对砸出了个窟窿。 然后,箭矢如雨般向归宁城飞去。 “邵将军!”严星楚的劝降信绑在箭上射上城头,“夏明……皇上倒行逆施,残害忠良……?” 邵经紧握剑柄,手背上青筋突起。 副将凑近低语:“将军,城西老营有杨国公军侯系……” “闭嘴!”邵经一剑劈断箭矢,“谁再敢提杨国公,军法处置!” 严星楚是在第二天正午收到邵经回信的。 箭矢钉在他脚前三寸,箭尾系着块白绢,上面墨迹未干:“本官食君之禄……”后面的话被火油烧去半截,只剩焦黑的布角在风中飘摇。 “他倒是忠心。”严星楚将白绢扔进火盆,“可惜夏明澄不配。” 田进在旁边磨牙:“要不让陈漆把火炮推进一点?二十门同时轰击,就算打不破城墙,也能震塌几座箭楼!” “然后让邵经学带着残兵投奔谭士汲?”严星楚冷笑,“我要的是归宁城,不是废墟。” 下午,严星楚正对着地图发愁。 史平掀帐而入:“大人,皇甫密求见。” “皇甫密?”严星楚霍然起身,“他不是在虎口关吗?” 帐帘掀开,皇甫密走了进来,直接道:“听说你要为杨国公报仇?” 严星楚只月余不见的皇甫密,这位昔日的郡城卫同知鬓角已有白发。 严星楚微笑道:“密侯不是看见了吗。” “邵经是我举荐给杨国公的。”皇甫密手中长剑放在桌上,“当年若非国公力排众议,这小子早被砍了脑袋!” 严星楚突然明白了什么:“所以邵经是军侯系的人?” 皇甫密嗯了一声。 邵经正在城楼里吃饭,忽闻亲兵来报:”将军,有一个叫皇甫密的人在城下叫门!” 邵经闻言,放下碗筷冲到城楼的窗户处,只见皇甫密单骑立在护城河外。 “侯爷?”他失声惊呼,“您怎么在……” “邵经,还不开门!” 邵经脸色惨白:“侯爷,您这是要逼我当叛将?” “叛将?”皇甫密突然放声大笑,“邵经啊邵经,你觉得我这个世袭的国侯会当叛将吗?你觉得杨国公一个世袭开国侯会当叛将吗?” 邵经脸色再变。 “开城门。”皇甫密突然收敛笑意,目光如剑刺向邵经,“难道你忍心让归宁城再起战火?” 邵经想起月前,他们从恰克军手里夺回归宁城那一天,进城时,看着到处的白骨累累,心中一阵刺痛。 当城门轴转动的声音传来,接着又是轰的一声,吊桥落下时。 严星楚看着邵经踉跄着走出城楼,不由内心感叹,对于归宁城的百姓,所有人都有愧疚。 进入城中,严星楚正见邵经下了城楼,在皇甫密面前抱拳一礼。 “邵将军!”严星楚翻身下马,走了过去,“今日邵将军仁义,归宁百姓当不会忘记。” 邵经抬头:“严帅过誉了……侯爷,严帅,请。” 邵经将皇甫密引至归宁衙门后,大家又聊了几句,邵经也没有多待,虽然鹰扬军进了城,但城里肯定有忠于夏明澄的人,这些人需要他亲自去处理。 严星楚送邵经到了门头,回身对皇甫密道:“此番能兵不血刃拿下城池,全赖密侯金面。” 皇甫密目光如炬:“星楚,今日我来此,是要与你说件大事。” “密侯请讲。”严星楚亲自给皇甫密斟了一杯冷茶。 “联合各路人马,共讨夏明澄!”皇甫密一掌拍在案几上,“七日前杨公遇害后,白袍军军帅谢至安已率部古白城,此刻怕已进入涂州了。” 严星楚手指轻轻在茶盖上转着圈:“侯爷说的联合,可包括吴砚卿?” “当然。”皇甫密从袖中取出半枚虎符,“这是我出发前往东海关时,前往杨公国府辞行时杨国公所给,虽然现在军侯系也不如以往那般团结,但有此符也会慎重考虑。” 他忽然起身:“只要大家联合,再奉七皇子为新君,夏明澄岂能不倒!” “吴砚卿那边……” “她就是想扶皇七子登基吗!”皇甫密冷笑,“待七皇子登基,她便是太后。至于星楚,你要的……” 他微微一顿:“靖宁军七千人命,难道不想亲眼看着夏明澄跪在英灵碑前?” 严星楚手中的茶杯在他掌心发出脆响。 “不错!”严星楚丢掉手里碎片,“吴砚卿要的是她儿子的皇位,我们要的是清君侧。只要约法三章……” “星楚你说!” “一则,联合军内各路人马不得相互攻伐;二则,吴贵妃不得干涉军侯系用兵;三则……”严星楚抓起长剑,“事成之后,七皇子需昭告天下,为靖宁军鸣怨!” 皇甫密沉默良久,忽然放声大笑:“好个严星楚!柳军使和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严星楚听他提到柳永安,心中不免一叹。 皇甫密突然缓缓道,“星楚,你的鹰杨军如是参加不了清君侧——” “为什么?”严星楚一愣,不要自己参加。 “不是不让鹰扬军参加。”皇甫密看着他脸色一变,赶紧解释道,“北境还需要有人守住。” 严星楚手中的青瓷茶盖在掌心已转了三圈,茶水早已凉透。 皇甫密的话像一柄重锤砸在心口。 “密侯的意思是……鹰扬军须得永镇北境?”他终于开口,嗓音沙哑得连自己都觉陌生。 皇甫密捋着胡须:“非是永镇,是至少要撑到七皇子登基。”皇甫密捋着胡须,“吴砚卿与恰克人签的三年之约不过纸糊的灯笼,要是北境没有足够的兵力,你看他们会不会像饿狼般扑来?” 严星楚起身踱至门口,望着天空。 “洛山营那边……”他背对皇甫密,声音凝重,“听说吴砚卿只留下了二千人。” 皇甫密端坐不动,望着帝国最年轻军帅背影:“洛山营以往也只有二千人驻防,只是现在二千人实在不够防守。” 身为曾经的郡城卫指挥同知,他比谁都了解洛山营的情况。 严星楚转身,冷声道:“北境若失,清君侧又有何意义?” “星楚,你刚刚在犹豫什么?” “密侯应该听说过我出兵东牟罗世城的事,其中有一个原因,就是我需要粮草。” 皇甫密长叹一声,起身将桌上放着的舆图打开。 手指划过武朔城与归宁城构成的防线:“若将武朔城划入你防区,两城互为犄角,可养兵几何?” 严星楚眼睛一亮。 武朔城地处要冲,土地沃野,若能得手……他飞快在心中算计:归宁城现有存粮,加上罗世城缴获的二十万石,若再得武朔城赋税……指尖无意识在舆图上画着圈,忽然顿住:“吴贵妃会同意?” “由不得她不同意。”皇甫密冷笑,“七皇子登基需要军侯系支持,而军侯系要的是北境安稳。另外诚如你所说,北境若失,七皇子去什么地方当皇帝。” 严星楚看着舆图,忽然笑起来:“密侯高见。” “你既要守北境,我便再送你份大礼。”他从怀中掏出一枚青铜令牌,“持此令可调遣北境内外的军侯系暗桩。” 严星楚接过令牌的手微微发颤。 这是军侯系近百年积淀。 严星楚转身望向舆图。 他忽然抬手指向洛山营:“我派兵八千到此,加上原本寒影军的二千人,共计万人,非如此镇不住恰克人。” 皇甫密一怔,旋即大笑:“好个严星楚!这就开始讨价还价了?” 他抚须沉吟片刻:“可。” “密侯可知,我为何定要在洛东关外建佛寺?”他望着皇甫密布满血丝的双眼,忽然没头没脑问道。 见皇甫密摇头,他轻笑,“东牟人信佛,有寺便有根。待来年开春,我要他们亲手在寺旁种下红豆杉。” 皇甫密怔怔望着这个年轻人,起身对着严星楚郑重一揖:“北境托付给严帅了。” 严星楚侧身避过,赶紧回礼。 他送皇甫密至门外,直到皇甫密的背影消失。 忽然对亲卫道:“传令陈漆,火炮营即刻开赴洛山营。” “可火炮是……” “没有火炮,洛山营怎么死守?” 次日严星楚站在归宁城头,望着城外飘摇的“邵”字大旗被替换成“严”字军旗。 这座城池是他真正意义上夺取的第一座城池,但现在却有些烫手。 城内自恰克兵乱后,虽有恢复,但是不到两万的百姓,让他很是苦涩,这是有城无人,不给罗世城的情况差不多吗? 城外谭士汲的几万大军会不会回师来攻,更让他无奈。 城楼下,士兵们正在搬运守城器械,金属碰撞声与将领的吆喝声交织成一片。 “大人,田将军已经接收西、南两处堡垒,但东坡堡垒不肯降。”传令兵冲上城楼。 “有邵经的亲笔信也不投降?” “田将军按您吩咐,将邵将军的亲笔信交给了守将。他们……他们还说你是乱国臣子。” 严星楚闭了闭眼,耳边响起邵经昨夜的话:“严帅,东坡那帮人都是谭士汲的亲信部队。这手书可能不会认,若他们还不识相……” 他睁开眼,冷声道:“传令田进,今天晚上前,必须拿下东坡。” 传令兵愣住:“大人,他们是谭士汲……” “照做!” 【第五十六章】要战……便战 严星楚回到衙署,提笔时给谭士汲写起了一封信。 “谭帅亲启: 杨公之死,天人共愤。夏明澄割地求荣,构陷忠良,今又弑杀国侯,此等无道昏君……” 笔尖突然顿住。 门外传来史平的声音:“大人,邵将军带着各司官员到了。” “让他们在大堂等候。”严星楚继续写信,最后几个字:“若谭帅依然坚持,要战……便战。” 火漆印章盖下的刹那,他不由一叹。 归宁城衙门大堂,严星楚看着阶下跪着的归宁城投城官员。 仓司主官突然叩头:“严帅,卑职有罪,未守好粮草,导致昨晚有人放火……” “本帅已经知道,敌人趁乱放火,你也处理及时,损失较少。”严星楚神色一变,沉声道,“但此事不能有第二次,如再有,你提头来见!” “是。” “你等各位都是谭士汲收复归宁后委任的。”严星楚起身,走入堂上,“既然已经选择留下,那本帅依然以尔等为各司主事。” 他忽然转头:“邵经,已经走了的人,你尽快补充。记住,要才德兼备。” 邵经浑身一震,立即抱拳道:“大帅,末将是武将……” “武将就不能负责政务了?”严星楚突然轻笑,“我当初在武朔城时,也曾经负责了一段时间政务,我行,我相信你也行。” 邵经一脸苦笑:“那末将就试试吧。” “你如果有合适的人也可以推荐,但前提还是才德兼备,本帅不要庸才!” 严星楚说完,转身离开了大堂。 洛东关外,洛青依踩着积雪查看佛寺修建的进度,佛寺不大,已经到了完工的阶段。 已经到了归宁二天的陶玖拄着拐杖跟在身后:“夫人,东棚第三排第七户的钟立,今日查出是东牟细作。” “按连坐法处置。”洛青依弯腰拾起冻土,指尖冻得通红。 “但……她妻子已经马上要临盆了。” 洛青依脸色一变,沉思片刻:“先收监吧。” “夫人仁德,只是……只是东牟人未必领情。”陶玖指着远处几个探头探脑的百姓,“他们还在传,说恰克军来了后,会让他们先去挡箭。” 洛青依望着远处升起的炊烟,那是东牟百姓在搭建棚居。 “看来,东牟的细作还不少,让吴婴再筛一遍。”洛青依顿了顿,“我们做得可能也还不够。” 两人一行到了设置在棚区的军医所。 清青依掀开帐帘,看见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满脸通红。 她疾步走了过去,摸着孩子的头,指尖触到滚烫的肌肤。 “夫人,这孩子发热一直不退!”旁边的军医道。 “取烈酒来。”她撕开布片蘸酒擦拭,突然被一个妇人抓住手腕。 那妇人说话生硬:“你……不怕死吗?我们……是东牟人。” 她怀里还藏着把生锈的剪刀,这是她保护自己,也是保护家人的武器。 洛青依甩开了她的手,手上不停:“医者眼中,只有病人。” 妇人愣了半晌:“谢谢夫人。” 陶玖在军医所也帮不了上什么忙,因此叫人保护好洛青依,自己便回到了衙署公房。 看着户籍册上密密麻麻的朱批,突然将笔一摔:“吴二哥,这连坐法太过苛刻!” 他指着某页道:“一人犯事,其它九户人家全部收监?” 吴婴抬起头:“苛刻?当年靖宁军……” 他突然顿了一下:“陶大人,五万百姓里混着多少细作?您想让严帅腹背受敌?” 他展开一幅地图,上面密密麻麻标着可疑地点。 陶玖颓然坐下。 旁边的洛佑中站起身:“我看明日开始,每日辰时在佛寺前施粥。选择一些东牟的长者来分粥,他们……更懂如何安抚人心。” 二天后,当洛青依牵着那高烧的小孩走出营帐时,几名东牟百姓齐刷刷跪下。 一名老妪捧着一串佛珠:“夫人,谢谢你救了我孙子,这是我家传的佛珠……” 洛青依望着檀木珠,接过佛珠戴在腕间:“我听说东牟佛珠最是灵气,非有缘人不可得,看来我也是有缘之人。” 突然远处传来钟声,是新佛寺落成的第一声钟响。 阜平城外,谭士汲把一副茶具摔得只剩下一只茶杯。 副将捧着严星楚的信笺退后三尺:“谭帅,严星楚说……说要战便战。” “无耻,小人!”谭士汲伸手取过信笺,手微微发抖。 谭士汲展开信笺:“……谭帅可曾想过,若夏明澄真无辜,为何要杀杨国公灭口?” 他缓步走出帐外,看着星空下连绵的军营。 他不相信皇上会杀杨国公,因为无论怎么想,都没有必杀的理由。 “来人,传令明日寅时三刻,回师归宁城!” 他刚回到账内,突然有亲兵疾步而来。 “大帅,曹尚书来信。”亲兵捧着火漆密函。 谭士汲展开,上面写着“杨国公非皇上所杀,系遭人暗杀”的字迹上。 但后面还有一串字:白袍军已入涂州,军中供着杨国公的灵位,主将谢至安每战必先祭旗,与我部军马已经不到三百里,另外吴氏军队也紧随其后,战情紧急,望各军勿轻动。 谭士汲看着信,紧握着拳头。 最终深深一叹。 “传令下去,全军……按兵不动。” 副将惊呼:“大帅,严星楚他……” 谭士汲望着帐篷顶:“我若此刻回师,石督帅那边只是压力增加,但如我军与鹰扬军启了战端,曹大人那边如有紧急军情求援,我军到时分身乏术。” 他忽然冷笑起来:“好个严星楚,原来你早算准了。” 陈漆率部拖着大炮已经从归宁城出发三天,走了一条他熟悉的路。 从归宁城向西到洛北口,然后再从洛北口到洛山营。 但在他没有想到,刚过东铺就被人挡住了去路。 看着对面山梁上飘扬的玄色旗帜。 那不是恰克人的狼头旗,也不是东牟的旗子,甚至看来,就不是一只军队的旗帜。 上面绘着一座山,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来者何人?”他高声喝问。 “留下手上的东西,现在退去,还可活命。”对方山梁传来声音。 陈漆盯着山梁上那面旗帜,握紧缰绳:“我是鹰扬军火炮营陈漆!” 山梁上传来粗粝笑声:“严星楚的狗腿子?等的就是你们!”话音未落,火把骤然亮起,照得四周雪地惨白。 陈漆眼睛瞪得老大,对方至少两千人马,里面还有骑兵。 “一刻钟。”为首的络腮胡汉子举起沙漏,“要么滚,要么把命和火炮都留下。” 他身后传来马匹嘶鸣,陈漆瞥见数匹战马拖着带倒刺的铁链,显然早有准备。 “陈将军,这黑灯瞎火的……”副将凑近低语。 陈漆指尖划过腰间鸣镝,想要传讯。 但山梁上密密麻麻的弓箭手正对准这边,只要稍有异动…… “留下火炮,我们走!”陈漆突然调转马头,带着人马撤退。 行至三里外的松林,陈漆猛然勒马,冷声道:“来人,派三队斥候,轮班盯着他们。” 亲卫一听,立即听令下达命令。 一日后,归宁城衙署。 严星楚捏着陈漆的急报,一把掌拍在桌子上。 急报上的“北天寨杨霸”格外刺眼,这是一伙土匪。 想不到敢出手动他的火炮! “传令田进,点齐五千步骑,备足火油和攻城器械。” 严星楚想起吴婴曾经提过,他和陆节都曾经在北天寨上养过伤。 又让人去洛东关通知吴婴,马上赶往北天寨。 二日后,北天寨下。 严星楚仰头望着悬崖上的寨门,木栅栏后隐约可见火炮轮廓。 田进在旁磨牙:“大人,让末将带突击营……” 严星楚摆了摆后:“派人上去,告诉他们如不还炮,这山寨本帅保证明日一个土匪都看不见!” “我去!”旁边的陈漆憋着一肚子火,土匪打劫到了他头上。 严星楚没有阻止他。 陈漆单枪匹马进去后不多久,就回来了,脸色难看:“他们说要大人亲自去。” “哈哈,要我亲自去。”严星楚大笑一声,声音一变,“来人,给我打进去!” 旁边田进一听,精神一震,立即招来早准备好的突击营。 虽然,寨门轰然洞开。 寨中一骑缓缓而出,来人脸颊上有处刀疤:“严星楚你特么好大的排场!这是准备剿灭我山寨!” “本帅手里不杀无名之辈。” “老子杨霸。” “杨霸!好大的胆子,敢抢本帅的火炮。”严星楚声音一冷,“交出火炮,既往不咎!” 杨霸突然仰天大笑:“严星楚,你这气势可吓不住老子。” 严星楚不想给他多说,立即向田进看了一眼,示意他开始攻寨。 “且慢!”杨霸突然开口,“你就不听听,为什么我要劫炮。” “本帅没有那时间听你说。”严星楚不是说的假话,他现在忙得很,要不是因为是二十门火炮,事关重大,他压根不会跑这一趟,“田进,攻击!” 他话音刚落,突击队手里的劲弩就向杨霸射去。 杨霸直接从马背上跃起,然后飞速后退,闪进了寨门后。 只可惜他的战马,身上中了几次弩箭,嘶鸣着跑回了寨子。 “严帅,再不停手,我只能火炮还击。” 严星楚听着杨霸的口气缓了许多,抬起的右手在空中虚按两下。 突击营士兵立刻收起劲弩,田进却仍死死盯着寨门,手中长剑没有归鞘。 严星楚双腿轻夹马腹,胯下战马踏前两步,“本帅听说北天寨会抢劫货物,但却从未听说过有劫火炮的行为,不知这次为何?” 杨霸出了寨门,冷声道:“严帅,你还记得去年在东铺你为了抢回火炮,最后是谁给你解的围吗?” 严星楚微微一愣。 去年他丢了火炮,最后在东铺设伏把火炮抢了回来,但想不到张百年还有暗手,最后来了一队骑兵吓退了张百年,然他们带着火炮走了,却吞了自己的药材。 “原来是你。”严星楚翻身下马,“杨当家既对我有恩,今日为何又行此劫掠之事?” 杨霸突然暴怒:“去你娘的恩情!老子问你,盛勇那狗崽子现在何处?” “盛勇……”严星楚看着他,“杨当家可是说盛老三?” 杨霸浑身剧震:“不是这个狗东西是谁!” “他与秦冲大哥同去东南办事,至今未归。”严星楚声音陡然转冷,“杨当家若知其下落,还请如实相告。” 杨霸突然踉跄两步:“五个月前,那畜生当着老子面前发毒誓,说定会娶玉琼过门。如今……如今我妹子肚子都圆了,他倒像人间蒸发似的!” 严星转头看向陈漆。 陈漆和秦家兄弟接触较多,但现在也是一脸茫然:“大人,我从未听盛三哥提过……” “提过什么?提他如何哄骗我妹子?”杨霸突然拔出了刀。 田进等人慌忙举弩,却见这汉子直接一刀砍在旁边石头上:“严帅,盛勇给你办事,你定知他下落!” “杨寨主。”严星楚深吸一口气,“盛勇失踪,我比谁都急。我也派人……” 杨霸打断他:“你现在已经是一方军帅,那还记得……。” “杨大哥,”吴婴突然从队伍中穿了出来,他刚刚才到,正好听到他们后面几句话,“公子说的是事实,大人在找,我和老六去过东南,也没有找到老三和大哥。” 杨霸握刀的手微微发颤。 吴婴向前半步:“杨大哥可还记得去年,我们兄弟几人受伤,都亏了玉琼妹子的照料。” 他声音在寒风里发颤,“我们兄弟欠北天寨的,何止是解围之恩?” “五个月前那畜生还说以后要带玉琼去江南看灯会……”杨霸突然暴喝一声,“盛勇那厮最好死在那个阴沟里!” “老三以前常说,只要大人的事了,就回来娶玉琼妹子。”吴婴声音发涩,“我们六兄弟对天发过誓,要互相照顾妻儿老小。” 他忽然单膝跪地,“杨大哥,给我半年之期,若还寻不到人,吴婴提头来见!” 严星楚心头一颤。 他从未见过吴婴这般姿态。 杨霸的刀“当啷”坠地。 口中喃喃道:“……未婚生子……没有相公……无影踪……流掉孩子……” “杨寨主。”严星楚一听,立即走到他身边,“令妹可在此处?让我见见她。” 杨霸浑身一震,像被踩了尾巴的狼般跳起来:“你休想!我妹子清白……” “清白不是靠躲出来的!”吴婴突然厉声打断,“玉琼妹子若真想流掉孩子,早八百种法子弄掉了!她如今这般模样,分明是存着指望!” 严星楚趁机踏前半步:“杨当家,盛勇是我父亲的人,就是我鹰扬军的人。他留下的骨血,我严星楚拼了命也要护住。” 杨霸眼着他,良久。 “随我来吧。”他转身进了寨门,粗声粗气道,“玉琼在东院,只是……” 未尽的话语消失在穿堂风里。 严星楚跟着杨霸转过回廊,听着女子压抑地哭喊:“让我死了干净!那负心汉……” 【第五十七章】这天下当真要姓两个夏 “妹子!”杨霸冲进屋内,严星楚却顿在门外。 透过打开的窗户,他看见个形容枯槁的女子蜷在角落。 旁边的吴婴更是睁大了眼,去年几兄弟到北天寨时,杨玉琼英气十足。 当时大伙还在笑老三,虽然你盛勇身手好,可能还打不过自己娘子。 但没有想到,这才短短几个月,已差点认不出。 “玉琼妹子。”吴婴挤开杨霸,半跪在地,“我是吴婴啊,去年在寨子里养伤,你还给我炖过鸡汤……” 杨玉琼的瞳孔忽然动了动。 她颤抖着伸手抚上小腹,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吴二哥……三哥他……” “盛勇在东边。”严星楚突然开口。 屋内三人齐齐看向他,他大步走进屋内,“他若知道你有轻生之念,他要痛不欲生。” 杨玉琼的眼泪大颗落下:“可他连封信都没捎来……” “他在查杨国公遇刺的真相。”严星楚不得已经只能编了这么个谎言,“他现在不能暴露身份,就是我很少收到他的信。” 杨霸张了张口,又把想说的话吞了回去,只有一叹。 “你说的可是真的!”杨玉琼抬起头。 “真的!”吴婴接话道,“此事机密。” 他忽然转向严星楚,“公子,接玉琼妹子去洛关吧,夫人和洛先生都懂医术,总能调理好身子。” 严星楚立刻接话:“杨姑娘,洛青依是我妻子,更是医者。你随我们去洛东关,若盛勇真有个三长两短……” 他声音忽然哽住,“我严星楚养这孩子一辈子!” 她怔怔望着严星楚,忽然伸手抓住他衣袖:“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军中无戏言。”严星楚与她平视,“待孩子满月,我亲自为他取名。” 杨霸在旁看得眼眶发热:“严帅,火炮你们尽数拉走!只求尽快找到——只求护好我妹子!” 次日中午,洛东关内。 洛青依握着杨玉琼冰凉的手,将银针浸在药酒里:“杨姐姐,这孩子与你缘分深着呢。” 她忽然抬眼看向严星楚:“夫君可知,她腹中是双生子?” 严星楚正与吴婴小声说着话。 吴婴却插话大声道:“双生?老三那厮……” “所以更要保重身子。”洛青依将温好的参汤递过去,“杨姐姐,明日随我住到后院厢房可好?那边有地龙,比这儿暖和。” 杨玉琼摸着小腹,忽然落下泪来:“夫人,三哥他……当真还活着?” 二天后下午,安靖城行宫,虽然已经开年,但吴砚卿却觉得脊背发寒。 “娘娘,皇甫密在宫外求见。”吴征一走了进来 吴砚卿一脸冷色,皇甫密已经掀帘而入。 “贵妃娘娘这是不欢迎本侯。”皇甫密自行落座,端起案上冷茶就喝。 “皇甫密,你好大胆!”吴砚卿勃然大怒:“见了本宫却不行礼。” “本侯再是胆子大,也没有娘娘胆大。是吧,娘娘手中那遗诏——” 皇甫密的话戛然而止。 吴砚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今日到此,就是为此事。” “一半一半吧。”皇甫密突然倾身,“娘娘可是在等白袍军的消息?” 吴砚卿眼神中闪过一丝警觉,冷冷道:“本宫不知你在说什么?” “娘娘应该在猜想,白袍军和曹永吉对峙了二天,为何还没有动静。” 吴砚卿盯着皇甫密不说话。 皇甫密从怀中掏出半枚虎符,“这虎符娘娘应该熟悉吧。” 他观察到吴砚卿眼中闪过一丝炽热。 “杨国公的虎符怎会在你身上?” “怎么来的,我就不说了。而另外半块现在就在白袍军谢侯爷手中。”皇甫密起身,“娘娘该知,军侯系的虎符合一后,这天下的格局。” 皇甫密将虎符放在吴砚卿的案几上,“只要娘娘同意几件事,本侯可以联合军侯系保七皇子在二月一日黄道吉日登基。” 吴砚卿浑身剧震,眼中一股狂喜之色,连声音都带了颤音:“密侯此言当真?我儿当真能……能继承大统?” “但前提是娘娘能够同意臣几件事。” “你说。”吴砚卿看着桌上的虎符。 “一则,联合军内各路人马不得相互攻伐;二则,你不得干涉军侯系用兵;三则,事成之后,七皇子需昭告天下,为靖宁军鸣怨!”以上是当日与严星楚商议的三条,皇甫密突然轻笑,“还有娘娘手中的武朔城要划归鹰扬军防区。” 吴砚卿眼中一寒,忽然放声而笑:“本宫把武朔城送给鹰杨军?” “非是送,而是划防区。”皇甫密顿了顿,“这也是白袍军的想法。” 吴砚卿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白袍军一路破竹打到离曹永吉不到五十里突然停止了。 这是皇甫密和谢至安已经达成一致,为了不让北境出事,在向她施压。 “你们倒是想得好,这结盟本宫还没有得到半点好处,就要把手里的城池送人,你们当本宫是傻子吗!” 皇甫密目光如炬:“娘娘可知,严星楚的鹰扬军已经前往洛山营。没有武朔城,娘娘以为能挡得住恰克铁骑?” 吴砚卿一下紧握拳头。 皇甫密继续道:“要是没有鹰扬军挡在北境,到时这天下是不是姓夏都难说。” 吴砚卿忽然抓起虎符:“可,但是武朔城交给鹰扬军必须在我儿登基之日!” “娘娘英明。”皇甫密躬身行礼。 当皇甫密带着盖有贵妃金印的盟书离开二天后,严星楚正在洛东关校场看新兵操练。 密报送到时,他正巧射落第十只箭靶红心。 “武朔城到手了。”他看过密报,转头问身后的田进,“你说,这天下当真要姓两个夏?” 田进挠头憨笑:“反正都是姓夏。” 严星楚忽然轻笑:“回衙署。” 严星楚回到衙署后,亲自写了四封信寄出,两封是送往武朔城给张全和陈权,两封是送往安靖城。 送往安靖城的两封,让史平很纳闷,因为有一封是给吴砚卿的。 大帅已经很久没有写信给吴砚卿了。 直到七天后,他才知道信里写的什么。 因为安靖城来人了,而今天不仅是安靖城来人了,还有其它地方来了不少人,有他认识的,有他不认识的。 严星楚今天很高兴。 不是因为新皇登基,封了他一个镇北伯的爵位。 而是接到他信的人都来了,给吴砚卿要的人吴砚卿也同意了。 今天全部到了。 从今天开始,他的新班底将成立。 鹰杨军以下,设置二名同知,张全任同知,负责整个鹰杨军政务。 邵经任右同知,同时率二万军队驻防归宁城。 并重建归宁卫,以安靖卫原左佥事鲁南敬为卫指挥使,招募新兵七千人。 升原郡城卫的左佥事陈权为郡城卫指挥使。 而今日最让他情绪波动的见到李章。 洛山营城头,严星楚看着轮椅上的李章,忽然一拳砸在城墙垛口。 “大人,薛将军和李骁若见着今日……”李章颤抖着抚摸轮椅扶手,断腿处的旧伤突然剧痛,疼得他脸色煞白。 “王八蛋!”严星楚突然暴喝,吓得身后侍从哆嗦一片。 他转身望着恰克汗庭方向,眼中血红,仿佛看见当年洛山营破城时漫天的火光:“他们若活着,怎会让恰克人踏破洛山营!” 他忽然解下披风扔给李章:“从今日起,你便是洛山营城守备将军。本帅给你一万精兵,可守得住这道门户?” 李章抱紧还带着体温的披风,忽然放声大笑:“大人等着看,属下便是爬,也要爬着守住洛山营!” 他忽然把披风甩在肩上:“我这条命,早该随着洛山营的将士们埋进黄土,如今能再为大人守城,痛快!痛快!” 几人接过印信时,严星楚特意和洛青依设家宴接风。 酒过三巡,被严星楚拉着,坐在他旁边的鲁南敬突然抓住他手腕:“大人,想不到我到了这把年龄,还能带兵……” 严星楚抽回手,握着他的手,笑道:“鲁大人,你老当益壮,当日在镇抚司牢房外,我和陶玖可是亲眼看见你,那几拳下去,差点把人……。” 鲁南敬哈哈大笑:“那日让大人见笑了。” 陶玖这时也端着酒走了过来:“鲁大人,当日一别,这杯谢恩酒我以为这辈子也没有机会了,想不到今日还会和你同场痛饮,我敬您。” 严星楚突然起身,搭着他的手腕:“我虽然和鲁大人后面见了几次,但这杯酒可一直没有机会敬他,我们俩一起!” 鲁南敬也站了起来,三人碰了杯,一饮而尽。 鲁南敬放下酒杯,向严星楚抱拳道:“大帅,归宁卫虽然是新建,但是三月之内必会让天下人看看,我归宁卫不是孬种!” 秦绩溪兄妹到访那日,严星楚正在田进、陶玖等人商议再次出兵东牟的事。 东牟最近也有东北方向蠢蠢欲动,想通过上次田进攻击罗世城的线路向洛东头发起进攻。 但几次试探,都被鹰扬军新设置在黑云峡上的黑云关守军打退。 因此来而不往非礼也,准备再出兵把东牟打痛一次。 商量完军务,严星楚走进偏厅,正听见洛青依轻笑:“明主事不想对药草也如此了解。” “夫人过誉了,也是明家有几处药铺在我这边,因此有些了解。”秦佩兰说完,抬眼时正撞见严星楚进门,忙起身行礼。 严星楚虚扶一把,见她对上次见面时清减许多。 秦绩溪正捧着茶杯出神,听见动静才慌忙起身:“严帅。” “坐,都坐。” 炭盆烧得正旺,屋内有些闷得慌。 严星楚解下披风递给侍从,在洛青依身旁落座。 秦绩溪拿出一个锦盒,先对严星楚获封伯爵恭贺才坐下。 严星楚接过,没有打开,然后交给了洛青依。 有些礼物,不收显得见外,最近他也习惯了。 “两位老板,今日到此?” 秦绩溪放下茶杯,正色道:“今日登门,确有桩正事要请教严帅。” “秦老板但说无妨。” “您也知道,秦家在西北有两口盐池。”秦绩溪从袖中掏出张契纸,“以前挂的是夏家朝廷的盐引,如今东夏朝廷自顾不暇,这盐税……” 严星楚突然笑了:“秦老板这是问错人了。盐池所在可是梁军帅的狮威军防区?” 见秦绩溪一脸失望,他接着道:“我即刻修书一封,你拿着去寻梁议朝。他若敢多收你半文税,我砸了他的帅案。” 严星楚和梁议朝自从当日收复武朔城后,虽然中间夹着吴砚卿,但两人之间常互通书信,现在关系比以前更近。 秦绩溪长舒口气,起身深深一揖。 严星楚虚扶一把,却见这位老江湖欲言又止,鬓角竟沁出细汗。 “大哥!”秦佩兰突然开口,“严帅面前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她转向严星楚,“西北十二口盐池,现在五家分治。西北十二盐池,如今五家分。我秦家若有幸多得两口,可否请严帅做个见证?” 严星楚一怔。 看着秦佩兰,这女子比她哥哥有胆色,竟敢让本军帅出面给秦绩讨要盐池。 “明主事说笑了。”严星楚放下茶盏,声音有些重,“盐池归属是各军防区划分,严某插不得手。” 秦佩兰垂下眼帘:“是佩兰僭越了。” 她突然坐直身子,“严帅可知洛北口?” “明主事可是说那个三不管的边镇?” “正是。”秦佩兰点头道。 严星楚忽然起身。 洛北口,这个他前不久接回杨玉琼时才经过,以往他从未入眼的地方,此刻突然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它卡在恰克、东牟与大夏的三角交界,北境的商队超过半数从这里往来。 “来人!”他扬声喝道,“取舆图来!” 亲卫捧来羊皮卷时,严星楚已站到厅中。 他展开舆图,指尖重重戳在洛北口位置,严突然笑出声。 严星楚啊严星楚,你这是守着金山要饭。 他转身对亲卫道:“速去请陶玖。” 陶玖来得比想象中快。 他拄着拐杖进门正要开口。 “先看这个。”严星楚已将他拽到舆图前,“洛北口若建成商贸关口,你觉得如何?” 陶玖眼中一亮。 他手指无意识敲着舆图边缘,木拐杖在青砖地上拖出细长影子:“大人想互市?” “不止互市。”严星楚抓起案上墨笔,在洛北口周围画了个圈,“我要这里成为北境的商贸咽喉。恰克的皮毛、东牟的珍珠、大夏的丝绸,都得从这过。” 秦绩溪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秦佩兰忙给他顺气,他却死死盯着舆图上那个墨圈,仿佛看见白花花的银子在飞。 “老陶。"严星楚看着陶玖,“有没有信心?” 陶玖指着洛北口:“此处可建税关,按货物价值抽一成商税。东牟来的海货要过黑云峡,恰克的马队得走白沙堆,两处都可设卡。” 秦佩兰突然轻笑出声,惊得秦绩溪猛地转头。 她却像是浑然不觉,只盯着严星楚的背影道:“严帅可知,您这番作为,会断了多少人的财路?” 【第五十八章】秦家想要哪两口 “这是本帅的地盘,本帅不收税,外面的人不是当我是傻子。"严星楚说完,扭头看向陶玖,“老陶,我给你二千精兵,立即封锁洛北口。” 洛青依也起身,微笑道,”从今往后,洛北口所有货物都要盖上鹰扬军的火漆。” “秦老板。”严星楚看着秦绩溪,突然开口,“洛北口建成之日,我许你独家经营盐引。” 秦绩溪猛地抬头,惊得他手中茶杯茶水晃出。 他慌忙用袖子去擦,却听妹妹轻声问:“严帅此言当真?” “军中无戏言。”严星楚起身踱至窗边,听见远处校场传来新兵操练的呼喝,“只是这盐税……” “二成!”秦绩溪拍案而起,“不,三成!秦某愿抽三成盐税给鹰扬军!” 严星楚看向陶玖,见后者点了点头。 秦佩兰目光扫过舆图,“严帅就不怕恰克人抢了商道?” “他们敢来,本帅会教他们怎么做人。” 秦佩兰深吸口气:“若严帅能助秦家再夺两口盐池,往后鹰扬军的冬衣棉甲……” “佩兰!”秦绩溪一下站了起来,“严帅莫怪,小妹她……” “让她说。”严星楚抬眼,“秦家想要哪两口?” 严星楚待秦佩兰说完,又问了问这两口现在在谁的手里。 一听与夏明澄有关系,立即同意了。 秦绩溪兄妹离去时,天已擦黑。 洛青依倚在门边,望着雪地上渐远的马车印:“明主事倒是个伶俐人,只可惜……” “可惜什么?”严星楚给她系紧披风。 “可惜心太大了。”洛青依转头看他,“夫君真要许她盐池?” 严星楚轻笑:“他们大老远来此,如果我不同意,以后谁还会上心。” 他忽觉掌心一暖,却是洛青依将暖炉塞进他手里。 “老陶那边的东牟百姓安置的事……” “只有先让岳父大人辛苦担起来,待找到合适的人再来调整。”严星楚握紧暖炉,“倒是你,杨玉琼今日如何?” “吃了安胎药睡了。”洛青依忽然踮脚,在他耳边轻声道,“双生子,夫君可想好名字了?” 严星楚浑身一僵。 “我相信盛勇没有出事。”他握紧洛青依的手,“等他回来,让他自己取。” 严星楚转身往书房去。 案头堆着皇甫密送来的军报,白袍军已攻下涂州,吴砚卿的銮驾也从安靖城出发,向东而去。 有时他想想,吴砚卿这女人的执着和行动力,都让他佩服。 “来人。”他沉声道,“传令田进,即刻开赴黑云峡。” 七天后,鹰扬军一万三千人到达罗世城北面的群山中,从这里往东,再走一百里就要到东牟的黑堡城。 田进脚在走,手上也没有停,马鞭在掌心不断敲打。 陈漆正蹲在火炮阵前检查引信,听见动静头也不抬:“老田,你不要敲了,自领了军令你这手里就没有停过,你是不是紧张?” 田进吐出口白气:“我紧张什么,是心急,到底东牟的斥候有没有发现我们。” “我倒是不担心,一万多人他们要是没有发现,除非是他们眼瞎了。”陈漆起身,突然凑近他:“老田,要不你把骑兵给我,你来负责炮营和步兵这一万人。” “滚!”田进旁边一闪。 陈漆突然压低声音:“大帅这招‘明修栈道’''够损的。你说杨烈现在是不是正调兵赶往黑堡城啊?” 田进蹲下身,用马鞭使劲往地上砸了几下:“如果斥候把消息转了回去,那是必然的。” “那明天我们就要放兵了。” “嗯,陆节该到黑暗城了。”田进站起身,沉声道,“记住,不要被太过深入,不要被敌军包了饺子。” 陈漆拍了拍炮管:“放心,我这二十门火炮可不是吃素的。” 田进正要答话,远处突然窜出道黑影,正是斥候队长。 “将军!东牟巡逻队咬上诱饵了!”斥候队长接着道,“按您的吩咐,步兵在松林里转了一圈,东牟巡逻队已经向黑堡城而去,他们留下斥候,已经被解决。” 田进点点头:“传令,骑兵立即向东南轻装突进!” 他望着渐暗的天空,“一个时辰内必须穿过白松林,让战马含着铜铃,敢发出声响的军法处置!” 三千骑兵如幽灵般消失在雪原时,陈漆正指挥步兵方阵摆出龟甲阵。 “都给老子把招子放亮了!”他踹了脚打瞌睡的士兵,“看到东牟旗号就喊夏语,谁敢露怯老子先砍了他!” 一天后,黑堡城头,守将杨烈正对斥候的传来的消息发愣。 本以为鹰扬军从快速行军到黑堡城,他都把兵马调动好了,而鹰扬军却在白松林里磨了一天的洋工。 “严星楚这是唱的哪出戏?”他抓起茶杯灌了口,“带着火炮也不会这么慢,难道迷路了?” 副将凑上来开口:“大人,敌军只一万三千人,既然他们不来,我们就主动攻吧。” “攻?”杨烈突然火起,“你长的是猪脑子,逢林莫入不知道!” 副将张了张口,最终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我看他们能够在里面耗多久。”杨烈冷笑一声,“我等他们把山上的树皮啃完,看出不出来!” “报——”突然门口进来一名士兵,“清阳城发现不明敌情。” 杨烈一愣:“不明敌情?” 此刻黑堡城南面的一百里的清阳城内,守将伏清也在听斥候的汇报。 伏清听完,松了一口气,现在想来还有些后怕。 三千敌军到来时,城门还大开着,本以为敌军会直接冲入,可没有想到敌军根本就未进城,只是在南门外稍着停留,然后围着清阳城转了一圈就走了。 斥候回报已经向东而去,距离清阳城已经在五十里外。 “立即派人上报,敌军往东,目标可能是东平,东宁两城!” 不明敌情,正是田进率领的三千骑兵,在清阳城外东五十里外,并没有再继续向东,而是向东南急驰。 而黑广城而去。 天色将明未明时,东牟黑广城守将董时迁正对着地图犯愁。 前几天收到军令,需要黑广城准备一万石军粮,送往东海关。 可是现在城中存粮也只有一万余石,如果全送到东海关,那黑广城怎么办。 他心情一直郁郁。 忽然房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亲兵掀帘快步而入。 “将军!北面发现不明敌军骑兵,约莫三千人!” 董时迁抬头看向地图上黑广城北方。 “三千人?”他抹了把脸,最近因为没有睡而熬红的眼睛瞪得溜圆,“还是骑兵!” 董时迁立即出了衙署,前往北面城楼。 刚上城楼,地面突然震颤。 只见北方雪尘滚滚,上千黑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他马上大喝一声:“传令关闭城门,弓箭手上墙,火油锅烧热,滚木礌石都给我搬到垛口!” “将军!他们在二里外停了下来。”瞭望兵的喊声打断部署。 董时迁凝神望去,只见对面阵型松散。 董时迁突然冷笑:“装神弄鬼……” 话音未落,突然又亲卫来报:“粮仓位置,发生大火。” 董时迁立即向粮仓位置望去,那里浓烟腾起。 他踉跄两步,一把撑住墙壁:“下令城中所有官员,衙署前去救火。” 这几天本就为了东海关的军粮操碎了心,敌军细作还真会选时间。 他马上接着道:“所有守城士兵,不许轻动,坚守城墙。” 他这边刚下完令,城外的三千骑兵也开始动了起来。 绕着黑广城转了一圈,然后迅速离开。 这样的动作,让董时迁一愣,这是他妈过家家。 “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副将也茫然四顾,“将军,要追吗?” “你追得上?” 董时迁望着地上杂乱的马蹄印,突然大声道:“赶往粮仓,清点库房!” 田进率部在黑广城溜达了一圈。 往黑广城东南而去。 “将军,前面就是离宫了!”斥候队长手指前方。 田进眯起眼,看着三里外的金顶红墙,还有一股梵呗声随风飘来。 拿出陆节传来的地图,立即兵分三路,他领中路,直接从正面攻入离宫今天的法会所在。 离宫内,离宫镇守太监甘福业正监督侍卫检查法坛。 檀香炉腾起袅袅青烟,东牟太后由两名宫女搀扶着登上莲台。 突然,殿外传来惊马嘶鸣,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惨叫。 “护驾!护驾!”离宫镇守太监甘福业抓起拂尘就往外冲。 刚到回廊,就撞见个浑身是血的小太监:“甘公公,有敌人……敌人杀入离宫!” 话音未落,瓦片碎裂声炸响。 十几个黑影从远处屋顶过来。 甘福业暴喝一声,一跃而起,拂尘甩出缠住最近那人的脖颈猛地一拽。 “咔嚓”一声,那人摔在莲台下。 太后尖叫着躲到佛龛后,甘福业却盯着刺客腰间的鹰扬军令牌,瞳孔骤然收缩。 “严星楚的狗崽子!”他甩开染血的拂尘,正要抢攻,殿门突然被撞得四分五裂。 田进骑马进入,剑尖直指太后藏身处:“老太监,识相的……” “放肆!”甘福业足尖点地,向田进扑去。 拂尘银丝缠住剑刃,田进只觉虎口剧震,长剑竟差点脱手飞出。 他咬牙握紧剑柄,却见老太监已贴到马前,枯爪般的手掌直取他咽喉。 “当啷!” 长剑与拂尘相撞。 甘福业借力跃上房梁,田进策马追到院中,两人不多久已拆了二十余招。 老太监身法诡异,拂尘专攻他甲胄缝隙,田进背上冷汗直冒,暗骂自己托大没穿重甲。 甘福业突然变招,拂尘丝缠住田进右腕。 田进只觉半边身子发麻,老太监却借力翻身,枯瘦的脚掌直踹他面门。 “嘭!” 这一脚正中护心镜,田进闷哼着摔下马背。 甘福业正要补掌,忽听东边传来女子尖叫:“太后抓了!” 老太监浑身一颤。 田进趁机滚向马腹,转身扑向挟持太后的骑兵。 田进大喝一声:“放箭!” 瞬间,甘福业反手拂尘出手,但是弩箭太多,后背挨了和腿上都中了二箭。 他踉跄着扑倒在地,用尽全力甩出拂尘。 银丝缠住太后裙摆,硬生生将人拽回三尺。 “再放!”田进说完,第二轮弩箭破空向地上的甘福业射去。 田进一跃向前,一剑砍断拂尘:“走!” 他最后看了眼倒在血泊中的老太监,正巧对上那双未闭的眼睛。 很快士兵送来今天的收获。 田进低头看了眼被麻绳捆成粽子的三人,东牟太后那身金线绣凤的袍子沾满草屑。 另外还有三人,一名十三四岁的男孩,抖得像筛糠,听说是东牟的九皇子。 一名清秀的女孩,看着比男孩要大二三岁,上旨倒倔强地咬着嘴唇,只是发髻散乱。 听男孩叫她皇姐,那应该是位东牟公主。 最让他意外的是那个灰扑扑的老和尚,被反剪双手时还在念"阿弥陀佛"。 “将军,这秃驴怎么处理?”亲兵用刀尖戳了戳和尚后心。 “带上。”田进扯过缰绳调转马头,“太后都抓了,也不多一个念经的?” 他忽然想起甘福业临死前那双瞪圆的眼睛,后脊梁窜起一股寒气。 那老太监功夫深不可测,若非用弩箭齐发,今天栽这儿的说不定是他。 田进望着潮水般涌来的东牟兵,忽然狞笑着一剑劈断太后发髻上的玉簪:“让开,还是让你们老太后变秃瓢?” 东牟兵阵型出现肉眼可见的慌乱。 田进趁机率部突围,身后传来太后嘶哑的咒骂。 一日后,黑堡城。 杨烈一巴掌拍碎案几:“三千骑兵!就三千骑兵!” 他猛地揪住传令兵衣领,“董时迁的粮仓被烧,伏清放敌军过境,现在连太后皇子都被抓了!” 副将缩着脖子不敢吭声。 杨烈一把松开传令兵:“传令!黑堡城军即刻南下,老子要亲手剁了田进!” “将军不可!”旁边幕僚扑通跪地,“白松林里还埋着严星楚的一万多人,万一他们……” 杨烈忽然狞笑:“董时迁,伏清你们要是救不回人,我要上本参死你们!” 此刻的伏清正趴在马背上狂吐,自得到皇帝雷霆旨意,就从昨夜连夜追击,这让他的胆汁都快吐出来了。 亲兵指着前方官道:“将军,斥候来报,十里外,三千骑兵正朝西移动。” 伏清狂喜:“是田进!传令……” 他刚要下令,突然又有斥候来报:“敌军已经掉头向北。” 伏清拽住缰绳:“向北?这是要与白松林的严军汇合啊!” “追!”他一扬鞭抽在马臀上。 与此同时,黑云峡外。 严星楚是昨日带着一万新军出的黑云峡,听着斥候关于田进行踪的汇报。 史平走了过来:“大帅,田将军往北去了,我们是在这里等,还是向北接迎?” “传令陈漆,向黑云堡出兵,着佯攻装。”严星楚轻笑,“我们也抓紧向北进发。” 半日后,陈漆正在白松林里啃着干粮,听完传令兵的话:“大帅真要攻打黑堡城?” “这卑职不知。”传令兵咧嘴,“但大帅提醒将军,慢行!” 陈漆一拍大腿,当即下令缓慢向白松林外移动。 田进接到斥候消息,得知严星楚向北时,正被伏清的五千人咬住尾巴。 【第五十九章】送杨将军归西 他抹了把脸上的汗:“严帅这是要咱们当诱饵啊!” “传令,全军继续向北!” 副将大惊:“将军!粮草只剩半日……” 按他们原本计划,往北一百里后,会转向西面,回黑云峡。 “大帅既然向北,你还怕没有粮!” 田进一抽鞭子,三千骑兵持续向北,身后伏清的追兵渐渐被拉成一条歪扭的蛇形。 严星楚站在马鞍山北麓上,他眯起眼望着山下蜿蜒的官道。 身后新军将士屏息凝神,新军带来的二十门火炮,此刻在山坡背面调试。 “大人,按脚程伏清再有半个时辰就到伏击圈。”史平快步而至。 严星楚点点头,扯了扯披风:“让陈漆可以撤退了。” 不多久。 山道尽头传来。田进的三千骑兵迅速冲过弯道。 只一刻,弯道处又转出一支队伍,正是伏清的五千东牟军。 严星楚数着对方前锋骑队的间隔,等最后一匹战马进了伏击圈,猛地抽出佩剑:“放滚木!” 山坡上轰隆作响,几十根裹着铁钉的圆木顺着斜坡而下。 追在最前头的东牟骑兵猝不及防,连人带马撞翻在地。 后队慌忙勒马时。 “火炮准备!”严星楚盯着乱作一团的敌阵。 当伏清的将旗进入射程,他猛地挥下佩剑。 二十门火炮同时怒吼,铁砂铅弹落在东牟军头上。 伏清本人被炮弹掀飞,就这样战死了。 此时伏兵从两侧杀出,新军将士举着长矛结成枪阵,把东牟军拦腰截断。 这场伏击战只用了半个时辰。 严星楚走到伏清尸首前,用剑尖挑起他身上的将印:“收拾战场,重伤的补刀,轻伤的捆了。” 他转头对史平道,“此战给田进记首功,他那五千骑把伏清勾得像条疯狗。” 一炷香后,田进滚下马背时,严星楚正和新军啃着干粮。 不远处的俘虏们被反剪双手蹲在远处。 “大帅,末将幸不辱命!”田进上前抱拳道。 严星楚把手中的烧饼掰开,递了过去:“知道为什么让你当诱饵么?” 见田进狼吞虎咽地摇头,他轻笑一声,“你带着三千骑在东牟腹地转悠,比十万大军还招人恨。” 田进差点被噎住,灌了口水才顺过气:“末将还以为要交代在黑广城了,那离宫的镇守老太监的身手……” “这点是我们疏忽了,我已经通知陆节,要更细致地摸排清楚敌军中身手高的人员。”严星楚起身望着东方天际,“不过你抓的那几个肉票更值钱。” 正说着,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一名斥候冲进营地:“大帅!敌军黑广城、罗世城各五千人向黑云峡方向进军。” 严星楚一下站起身。 这是敌军要截断他们的后路,但是杨烈部正追着陈漆向马鞍山来。 闭了闭眼,睁开后大声道:“来人,传令陈漆,他部人马不用到马鞍山,即刻退往黑云关” 说着,转头对田进道,“你部休整一炷香,随后去与他会合。” 田进愣住了:“那杨烈……” “他会跟来的。”突然轻笑,“他们太后还在我们手里。” 正在追击陈漆部的杨烈听着斥候的禀报,直接懵了。 伏清进入严星楚伏击圈,战死殉国了! “将军,陈漆也是往马鞍山方向而去。”副将警惕地望着四周,“会不会正等着我们。” 杨烈沉声道:“立即向马鞍山进发。田进的人已经和严星楚汇合,救不出太后和皇子,我们都得给伏清陪葬!” 杨烈又追了一个时辰,也陷入了两难了,陈漆部转移了线路。 副将看着歪歪扭扭的马蹄印:“将军,他们往西边岔道去了,看着像是……像是奔着黑云峡方向!” “严星楚的主力明明在马鞍山设伏,陈漆这狗崽子能往西走?”杨烈抬头望向天边,突然扯着嗓子大笑,“老子明白了!” 副将听得发懵:“将军的意思是?” “严星楚这是要顾布疑兵!让我们认为他不在马鞍山。”杨烈很有信心,“传令下去,全军加速,今夜必须赶到马鞍山!” “报——”斥候大声道,“马鞍山空了!严军已经撤退回黑云寨。” 杨烈想起不久前自己还信誓旦旦地说这是疑兵之计,一声大喝:“严星楚!老子与你势不两立!” 他突然想起什么,转身揪住传令兵,“黑广城和罗世城两部行军到哪儿了?” “回将军,两路人马正往黑云峡……” “黑云峡个屁!老子问你到了哪儿!” “预计明日晌午抵达黑云峡!”斥候慌忙回道。 杨烈突然冷笑:“立即通知他们,就说本将军会在黑云峡摆下庆功宴,等着给他们接风!” 他转头望向西方天际,“严星楚啊严星楚,这次看你往哪儿跑!” “将军,真要去黑云峡?”副将也抬头望向黑云峡方向,“那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万一严星楚……” “没有万一!”杨烈抽出佩剑,“传令下去,全军急行军!今夜子时前必须赶到黑云峡,谁敢掉队,军法处置!” 第二天一早,杨烈望着黑云关城墙上的火炮,喉咙发干。 “严星楚!”他扯着嗓子吼,“有种出来与老子决一死战!” 关楼上,严星楚缓步而出。 “杨将军好兴致,”他轻笑,“这大清早就来给本帅请安?” 杨烈正要破口大骂,忽然严星楚身后闪出个人影。 史平手里拉着一个人从关楼出来,嘴里塞着布条。 “太后!”杨烈眼前发黑,险些摔下马背。 “听说你们东牟皇室最重孝道,不知太后性命值几座城池?” “严星楚,要是太后少了半根头发,老子踏平你这黑云关。”杨烈咬着牙道。 “半根头发?”严星楚大笑,“你们太后这一路掉的头发,可能成百上千。” 杨烈恨得牙痒痒,如果眼神可以杀人,他已经把严星楚杀了成百上千次了。 杨烈说不嬴,手里也没有攻城武器,只得带兵在一里外扎营。 中午饭,刚吃过,他盯着沙盘上代表援军的小旗,太阳穴突突直跳。 黑广城和罗世城的兵马已经到了,可东宁城、东平城的援军还在五十里外,更别说二殿下亲率的三万精锐。 “将军,严星楚在关上挂出了太后寝衣……” 杨烈一拳砸在沙盘上:“传令各部,今晚攻城! 帐帘突然被掀开,黑广城守将董时迁走了进来:“杨将军,二殿下有令,命我等固守待援。” “固守个屁!”杨烈看到他就火大,跳起来,“太后在人家手里,你们……” 董时迁不仅让三千骑兵从黑广城溜了,粮仓听说还被毁了三成,最关键的就是黑广城与离城的距离,也就十里,当日只要派出斥候跟上,完全是有机会避免太后被人抓走。 杨烈对他火这么大,是情有可原的。 董时迁本不想来,但是皇上亲自给他下旨了,让他戴罪立功,这给了他希望。 “将军慎言!”新任的罗世城守将胡昆进来,“二殿下说了,太后吉人自有天相,当前要以大局为重。” 杨烈看着沙盘上密密麻麻的标记,突然大笑起来。 他抓起酒坛灌了口,火辣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好个大局为重!等你们的大局定下来,我们所有人头都该挂城墙上了!” 说完指着董时迁,“当然,你的人头比我们的都要早挂上去。哈哈。” 董时迁和胡昆对视一眼,默默退出帐外。 两日后正午,黑云峡外尘土飞扬。 严星楚站在关楼垛口,眯眼望着远处旌旗招展的东牟大军。 最前方那杆大纛下,一个高大的锦衣男子骑在战马上。 严星楚突然发现此人很脸熟,再一想,不正是当日潜入镇海府时,与东牟镇海府的都督李同宁商议攻打东海关的那络腮胡中年男子。 原来他就是东牟的二殿下陈谅。 “陈谅倒会摆谱。”田进啐了一口。 严星楚却轻笑:“人家是二殿下,排场自然要足。” 他接道,“按计划行事,你未时三刻出关。” 此刻东牟中军帐内。 “你等是否知罪!”陈谅扫过帐中诸将,目光落在董时迁身上。 虽然没有看着杨烈,但他的老脸却最涨红,正要辩解,陈谅突然抓起案上茶杯砸在地上。 董时迁哆嗦着跪下:“殿下明鉴,那日敌军实在狡猾……” “狡猾?”陈谅冷笑,“三千骑兵在你们几位眼皮底下抓了太后,你们倒怪严星楚狡猾?” 他忽然一拍案几,“父皇养你们这些废物,就是让大夏看笑话的?” 帐中死寂。 杨烈抱拳道:“殿下,黑云关易守难攻,末将愿为先锋……” “杨将军稍安勿躁。”陈谅抬手打断,从所有人的脸上扫过。 除了杨烈抬起头,其它人都低头脸。 杨烈忽然转头看向帐外:“传令扎营,今日只许修筑箭楼,不许擅动刀兵。” 胡昆悄悄给杨烈使眼色,这位老将终于抱拳听令。 黑云关城门轰然洞开的刹那,陈谅刚用午饭,闻讯摔了碗盏:“不是说严星楚要固守吗?” 他冲出帐外时,田进已率军冲至中军大纛百步之内。 东牟军阵脚大乱,杨烈提刀上马狂吼:“列阵!列阵!” “东牟的崽子们!”田进一马当先,“严帅让我给你们带句话——” 他忽然勒马,战马人立而起,“要太后的命,就拿东牟五座城池来换!” 陈谅气得浑身发抖,反手抽出佩剑:“谁给本王斩了这狂徒!” 话音未落,杨烈已经拍马冲出。 两骑相交时,杨烈的长剑擦着田进耳畔掠过。 田进虚晃一剑,带着骑兵如迅速退去。 杨烈正要追击,忽听关墙上响起号角声,严星楚的身影出现在城墙上。 “杨将军留步!”严星楚懒洋洋地倚在女墙上,“杨将军回头问一下,本帅给二殿下准备的这接风宴,他可还满意?” 田进进关后,陈漆正带着炮营瞄准下面的追兵,看着杨烈退走后,走到田进旁边。 “老田你够威风啊!”陈漆扔过酒囊,“看见陈谅那老脸没?跟吃了死耗子似的。” 田进灌了口酒,酒水顺着胡须滴在铠甲上:“严帅这招敲山震虎妙啊。东牟军现在就跟被掐住七寸的蛇,空有五万大军使不上劲。” 此刻关外东牟军营帐里,陈谅正看着重新送来的饭菜发怔。 胡昆小心翼翼道:“殿下,严星楚分明是要乱我军心……” “他成功了。”陈谅脸色铁青,指着营账中的人,“你杨烈是不是要私调火炮营,你董时迁是不是要放火烧关,你们当本王是瞎子还是聋子?” 他深吸一口气,“传令各部,今夜三更造饭,五更攻城!” 五更天,黑云关外突然火光冲天。 严星楚被爆炸声惊醒,抓起佩剑冲上关楼。 只见东牟军推出十门火炮,杨烈持剑站在阵前嘶吼:“放!” “大人小心!”史平猛地将严星楚扑倒。 炮弹在垛口炸开,碎石乱飞。 严星楚抹了把脸上的血,抓起令旗狂舞:“陈漆!给老子轰回去!” 陈漆早候在炮位旁,亲自调整角度点燃引信。 第一发炮弹擦着杨烈耳际飞过,在敌阵炸开血花。“好!” 严星楚拊掌大笑:“再往左三寸,送杨将军归西!” 杨烈被气浪掀翻在地,亲兵要扶他撤退,他却甩开对方踉跄站起:“继续放炮!谁敢退后半步,立斩!” 话音未落,第二发炮弹正落在他不远处。 “杨将军!”胡昆从阵后冲了出来:“二殿下令即刻收兵!” 杨烈望着黑云关上飘扬的“严”字大旗,突然喷出口血昏死过去。 黑云关这两天格外的安静,严星楚裹立在关楼上,望着对面连做饭的炊烟都掐着时辰升起的东牟大营,心中不时会猛跳几下。 “大帅,这都第三天了。”史平搓着手哈气,“杨烈却未在出兵来攻,要不属下带人去骂阵?” 严星楚目光扫过东牟军营外新挖的壕沟,忽然冷笑:“你当陈谅是泥菩萨?看看那些拒马桩摆的方位,分明是防着咱们突袭。” 他忽然转头,眼底泛着寒光,“洛东关送过来的军需应该要到了。” “按脚程就这两日。”史平接道。 “洛东关……”严星楚突然一拍墙垛,“传令!即刻抽调五千新军回防洛东关,要快!” 田进倒抽冷气:“大帅,你的意思是这几日如此东牟军如此安静,是联合恰克军——” “东牟军不敢从正面打。”严星楚截断话头,“我们不得不防!” 亥时刚到,严星楚正准备睡觉。 史平突禀报有斥候回报:“北面松果岭!有敌军……” “多少人?”严星楚猛然抬头,他本以为事情会出在洛东关,原来却在此处。 “五千上下!” “传令田进!”严星楚抓起佩剑就往外冲。 田令身上衣服都还没有穿好就到了大堂。 【第六十章】骨灰坛刻上名字 史平立即把斥候发现北面松果岭出现敌情的消息告诉了他。 田进还没有开口,严星楚已经下令:“你带骑兵五千,立刻出发!” “大帅!”田进慌忙道,“陈谅在正面摆着五万大军,您身边不能没兵……” “事不宜迟!”严星楚神色坚决,“记住!松果岭那地方易守难攻,别跟他们纠缠,只管把口子给我堵死!” 看着田进率五千骑兵从夜色中消失,严星楚提着佩剑站到关楼上。 既然北面出现了敌军,那不用猜,今天晚上关外这些东牟军肯定会有动静。 史平站在他旁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关外东牟军营帐内灯火明灭不定。 “大帅,田将军走了快半个时辰,东牟狗贼怎么还没动静?” 严星楚没答话,只是盯着东牟军营目不转睛。 约莫一盏茶功夫,关外东牟军终于动了。 双手趴在火炮管身上的陈漆也看见了,一拳砸在墙垛上,大声道:“敌军开始露头,火炮营准备迎战!” “且慢!”严星楚突然大声道:“先用抛石机!” 关楼下的火把突然齐刷刷亮起,将整片战场照得亮如白昼。 严星楚眯眼望着东牟军阵中开始集结的士兵。 “抛石机准备!”严星楚一拳砸在女墙上。 四台安置在关楼四角的抛石机同时转动绞盘,装载着大石块的网兜发出吱呀呀的声响。 陈漆在城垛后探出半边身子,借着火光目测敌军距离:“五百步,还在射程外!” 话音未落,东牟军阵中突然爆发出震天鼓声。 胡昆身骑战马,持刀立于阵前,身后三千盾牌手齐刷刷将铁盾砸在地上。 严星楚冷笑:“东牟人倒是学聪明了,知道用盾阵掩护推进。” 他忽然抓起令旗往下一劈:“放!” 四台抛石机同时松弦,磨盘大的石块划着弧线砸向城下东牟军。 东牟军虽然倒下不少,但其它人却像没看见似的,仍然向前推进。 “迅速第二轮!"严星楚继续下令。 第二波抛石机投完。 陈漆看着敌群:“火炮攻击!” “轰——轰——” 铅弹落地敌军阵中,被击中的东牟盾牌手,铁盾叮叮当当滚落满地。 “换实心弹!”陈漆一拳砸在炮架上。 第二波炮击接踵而至。 盾牌兵后是杨烈率领火炮营,此时他在火炮阵中看得睚眦欲裂,他带的三十门火炮,三门被投石机砸坏,二门毁于陈漆的火炮攻击。 “胡昆,盾牌兵协助炮兵,快速冲过去,不然只有挨打的份!” 说完,抓起鼓槌亲自擂响战鼓。 东牟军阵中二十五火炮快速推进,黑洞洞的炮口对准黑云关。 严星楚脸色骤变:“陈漆!快!火炮还……” 话音未落,东牟军二十五门火炮向城墙轰来。 炮弹落向城墙。 陈漆扑在火炮掩体上,后背瞬间绽开十几道血口。 他翻身滚开时,原先站立处已被炸出二尺深坑。 “关楼西北角要塌了!”史平大吼。 严星楚举目望去,整座箭楼被掀上半空。 更要命的是,东牟军竟在炮火掩护下推出十辆填壕车,正迅速填满壕坑。 陈漆拔出长刀:“调整角度!给老子轰敌军炮营!” 双方互相炮轰,黑色的硝烟下,惨叫声不断。 杨烈却在这时露出狞笑。 手一招,阵中突然推出三十架床弩,三棱重箭裹着火油射上城墙。 严星楚挥剑拨打,箭矢擦着城墙掠过。 漫天火雨中,东牟军步兵抗着云梯已经攻到墙下。 “金汁,滚油,擂石攻击!”严星楚大吼。 瞬间臭味熏天,惨叫声更响。 城下的声音小了,但东牟军的火炮并未停歇。 分了三组轮番轰击关楼与城门。 严星楚能清晰听见城墙内部传来崩裂声。 陈谅的嘶吼突然从东牟阵前传来:“总攻,活捉严星楚者,赏万户侯!” 严星楚看着不断冲来的东牟士兵,又抬起头望向陈谅的位置。 见最后一台抛石机轰然倒塌,忽然抓起旁边的一柄长枪掷向城下:“往城下丢马钉!” 说完,迅速奔到一架需六名壮汉才能绞动的巨大床弩前。 特制的三棱箭足有婴儿手臂粗细,箭头在火光下泛着红光。 严星楚亲自校准角度,突然指着东牟军阵中大吼:“放!” 十支巨箭破空而去,箭羽摩擦空气发出尖啸。 瞭望塔顶层的木台上,身边被亲卫举着四面重盾保护的陈谅脸色骤变。 四面重盾瞬间被洞穿,后面的亲卫直接倒地。 还有一支箭擦着陈谅耳畔掠过,将他身后王旗拦腰斩断。 但还有二支箭却向他的胸前而来。 “殿下小心!”董时迁突然从斜刺里冲出,将陈谅扑倒在地。 陈谅只觉身右肩胛处一痛,然后胸前一热,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钻入鼻中。 一支巨箭贯穿了董时迁的身体,而刺穿身体的箭头,有一半没入陈谅的肩胛。 严星楚也不知道陈谅有没有被射中,但看见瞭望塔上,没有一个人站着。 立即让旁边的士兵和他一起大吼:“陈谅中箭!” 正在城下攻击的东牟军将领听见不断传来的声音,立即向瞭望塔看去,见上面没有一个站着的人,几支巨箭清晰可见。 杨烈大喝:“为二殿下报仇!” 胡昆赶紧叫道:“杨将军,塔上好像有人在动,快去救殿下!” 杨烈还在犹豫,今天这仗都打到此处了,他不想放弃。 但是严星楚没有让他过多的犹豫,因为床弩巨箭又发起了一轮,向瞭望塔射去。 又有几只射中了瞭望塔,陈谅正要把董时迁的身体掀开,听见声音,再不敢动。 杨烈看了看瞭望塔,又看了看黑云关,咬着牙大叫一声:“退兵!” 严星楚看着东牟军如潮水般退去,立即转身对史平道:“你立即带领二千兵马,前去松果岭支援田进。” 他在城头待了一个时辰,直到看着北边来了一队人马才迅速地站起身。 严星楚冲下城楼时,靴底踩到一截断箭,踉跄着扶住门柱。 史平抢上前要搀,被他一把推开:“田进人呢?” “马上过来。”史平抹着额头的汗,“大帅,田将军受伤严重。” 严星楚突然站定。 他看见几名士兵抬着担架快步走来。 田进的声音从担架上传来:“大帅……咳、咳咳!” 严星楚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掀开他身上的衣服。 手臂、胸前和腰上都缠着渗血的布条。 田进却咧开嘴笑:“属下没丢人……那五千东牟军……咳咳……与我们突然遭遇……杀了他们……四千多人” 话没说完突然呛咳起来,血沫溅在严星楚衣上。 严星楚盯着担架后跟着的残兵。 夜色中影影绰绰的能够骑在马上士兵只有千余人,而更多的人趴在马背上,还被绳子捆住,为了不让他们掉下来。 这是战死的骑兵尸骸。 “大帅……”田进挣扎着要起身,被严星楚按回担架。 “五千骑兵,就剩这些了?”严星楚声音发颤,目光扫过那些垂头丧气的士兵。 有人盔甲上还插着短箭,有人左臂齐根而断,正用牙撕扯衣襟包扎。 田进喉咙里发出咯咯声:“是属下没用……” 严星楚感觉头晕。 黑云关正躺着两千多弟兄的尸首,松果岭又填进去近四千条命。 “大帅,属下该死……”田进突然捶打担架,牵动伤口又咳出血来。 “你做得很好。”严星楚蹲下身,声音突然柔和下来,“没有你们在松果岭堵住,今天黑云关就丢了。” 田进眼泪往下淌:“可咱们的家底……咱们的骑兵……” 严星楚站起身,忽然轻笑:“家底?我相信只要你们还在,家底以后会更加厚实。” 史平在旁边插话:“大帅,如今咱们战马倒有近万匹……” 严星楚点点头,看着后面的士兵,“只要严某人在一日,鹰扬军的旗就不会倒!” 残兵们齐刷刷抬头。 “传令!”他高声道,“所有伤兵送回洛东关养伤,战死的兄弟就地火化,骨灰坛刻上名字。” “大帅!”田进突然挣扎着要起身,“属下……留在黑云关,我……我还能打!” “打你娘的腿!”严星楚一脚踹在担架上,“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子,连马都骑不稳,拿什么打?” 他忽然俯下身,在田进耳边轻声道,“黑云关的战事很快就要结束了。” 田进突然安静下来。 严星楚站直身子,望着夜空:“东牟人暂时不会攻了,陈谅那厮受了伤,今日他们在黑云关下,丢了七千多具尸体,又在松果岭被你们杀了四千多人,一万多的损失,对于东牟国也是重创。” 东牟军大帐,陈谅右肩位置较高,那是受伤后缠了布条。 昨日晚上的战斗,东牟在黑云关下丢下七千具尸体,松果岭又折损四千精锐,这数字压得他喘不过气。 “殿下,东宁城张将军、东平城王将军求见。”亲兵在帐外通报。 陈谅沉声道:“请。” 张义德与王崇掀帘而入。 “殿下,末将等商议,此刻当以和谈为上。”张义德抱拳道。 陈谅指尖轻叩案几:“继续说。” 王崇接口:“严星楚扣着太后与皇子,却未取他们性命,正是要我们投鼠忌器。若再强攻,他必撕票;若退兵,又损东牟威名。唯有和谈,方能两全。” 帐外忽然传来争执声,杨烈的声音炸雷般响起:“让开!老子要见殿下!” 陈谅皱眉:“让他进来。” 杨烈大步跨入:“殿下,末将愿率本部兵马再攻黑云关!此次定要踏平关隘,救回太后!” “杨将军可知我军现状?”张义德冷笑,“火炮损毁过半,盾牌兵折损七成,便是攻下关隘,我东牟儿郎还剩几何?” 杨烈冷声道:“张义德你怕死就直说!老子麾下儿郎哪个不是……” “够了!”陈谅猛地站起,伤口牵动得他脸色煞白,“都当本殿是死了不成?”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角落阴影里。 陈彦垂首而立,一袭白色长衫在武将堆里格外扎眼。 “彦儿,你如何看?”陈谅突然开口。 所有目光瞬间集中到陈彦身上。 陈彦年约二十五六岁,身形挺拔如松,眉眼间与陈谅有七分相似。 如果严星楚再这里,一定会想到他在东牟的三德寺外见过他一面。 陈彦上前两步:“父王,孩儿以为,该谈。” 杨烈瞪圆眼睛:“世子!那严星楚可是挟持了……” “正因挟持了太后,才更要谈。”陈彦转身面向众人,“严星楚扣留太后至今,未透露过谈判的口风,分明是要将此事闹大,最好传遍天下。” 陈谅看着儿子。 他这个儿子自幼聪慧,十五岁便能代他处理政务,此刻所言必有道理。 陈彦继续道:“大夏内乱,严星楚此时扣押太后,是要向天下展示——东牟皇室在他手中如同稚子。若我们强攻,他便杀了太后;若我们退兵,便坐实东牟畏战之名。” “世子之意……”王崇山迟疑,“我们竟进退不得?” “确实。”陈彦忽然冷笑,“如此,只能和谈。” 待诸将退去,陈谅才看向儿子:“你方才同意和谈,是和现在京中的形势有关?” 陈彦垂眸:“父王明鉴,松果岭那五千精锐损失后,对于京中的哪些皇叔们可有话说了。” 陈谅眼中闪过一丝寒意。 “儿子还知,”陈彦声音一冷,“三皇叔已经掌握了户部。” 陈谅突然抬起头:“此话当真?” 陈彦点头:“所以此刻,我们更不能与严星楚死拼。一是粮草现在掌握在三皇叔手里;二是我们若在此继续折损过甚,京中那些人……” “够了!”陈谅突然沉喝,“你出去!” 陈彦仍坚持道:“父王三思,和谈使者当派……” “出去!” 陈彦沉默行礼,退出帐外时,听见父亲压抑的咳嗽声。 他很清楚,他父王是想继续战斗。 并不是对于迎回太后有多急切。 太后虽然是东牟的太后,但却并不是皇爷爷的母亲,而只是皇爷爷的皇嫂。 所以,采用武力夺回,不仅能够解决严星楚这个麻烦,还能够震慑京中的那些皇叔们。 之所以现在如此气愤,也并不是因为战场失利,而是皇爷爷把户部给了三皇叔的人,这是对父王最大的打击。 父王自七年前靖宁军一事后,就深受皇爷爷重视,前段时间更是夺取了夏国的东海关和三州之地。 声势之隆,已经在东牟一人之下。 皇爷爷在此时把户部给三皇叔,明面是平衡,实际是对父王的忌惮。 【第六十一章】比如……你们的成王 二日后,黑云关议事厅。 严星楚把和谈书往案几上一扔。 陈漆忍不住,起身拿过来看了一眼,嗤笑出声:“这帮孙子倒是会做买卖,空手套白狼来了?” “大帅,东牟人耍我们呢!”史平也凑着头看了一眼,“说什么‘原以和谈方式换回太后及皇子,前提是不以城池换取’,合着拿咱们当要饭的打发了?” 严星楚摸了摸下巴:“陈谅倒是学精明了,知道用太后做幌子。你们猜他心里怎么想的?”他忽然轻笑,“这和谈书压根不是给咱们看的,是给东牟朝堂那些人看的。” 陈漆听得直挠头:“管他给谁看的,反正不能便宜……” “传使者。”严星楚突然打断。 亲卫应声而去,不多时带进个战战兢兢的东牟文官。 那官员刚要行礼,严星楚已将新拟的和谈书甩到他面前。 “金十万两,银百万两、缎百万匹、布千万匹。”使者念到这儿倒抽冷气,“严大帅,您这是把我国国库当自家钱庄了?” 严星楚慢悠悠啜了口茶:“急什么?后头还有呢——靖宁军一案参与者,五日内押解至黑云关。” 他忽然将茶盏重重一放,惊得那文官浑身一抖,“回去告诉陈彦,我这人没什么耐心。” 使者走后,史平开口:“大帅,这价码……东牟人怕是要气疯了。” “要的就是他们疯。”严星楚起身踱步,声音一冷,“当年靖宁军七千将士被杀时,他们可想过会有今日!” 陈漆突然一拍大腿:“属下明白了!您这是要逼东牟朝堂内讧啊。陈谅要是敢交人,他那些党羽第一个不答应!” 严星楚没接话,目光却飘向门外,看向了东门大营。 “报——”斥候掀帘而入,“东牟大营乱了!杨烈提着刀要砍使者,被陈彦拦下了!” 严星楚嘴角勾起冷笑,转头对陈漆道:“去,把火炮再擦亮些。” 此刻东牟中军帐内,陈谅正将案几掀翻在地。 金玉酒器哗啦啦碎了一地,惊得帐外侍卫不敢近前。 杨烈冲进帐中:“殿下!那严狗欺人太甚!末将愿率三千死士,今夜就摸进黑云关……” “你闭嘴!”陈谅突然暴喝,伤口因动作太大迸裂,染红了半边中衣。 他着扶住帅案,目光却死死盯着陈彦,“你说,这和谈书该如何接?” 陈彦低头看着案上国书,指尖在“靖宁军”三字上久久停留。 七年前的记忆如潮水涌来。 那时他刚协助父王处理政务,突然收到夏明澄派人递交给镇海府的书信,只要他能执掌夏国,原以三州之地换取镇海府水师对靖宁军的攻击…… “父王。”陈彦忽然开口,声如寒冰,“金银缎布都可谈,唯独这靖宁军不能谈!” “那怎么回?”陈谅道。 “金一万两,银十万两、缎十万匹、布二十万匹。” “这……”不仅陈谅愣了,其它人也愣了,这差距太大了。 陈彦一把抓起案上国书:“父王,儿臣愿为使者,再赴黑云关。” 陈谅摆了摆手:“严星楚要是知道你的身份,你怕是回不来了。先就这样,就这样回他。” 一日后,黑云关议事厅。 严星楚看着案上新国书,忽然笑出声。 陈漆伸长脖子去看,只见东牟人将赎金缩水九成,却在靖宁军一案上画了鲜红叉号。他气得直拍桌子:“这帮孙子当咱们是要饭的呢?” “要饭的?你见过哪个要饭的敢跟东牟二殿下讨价还价?”他忽然敛了笑意,看着使者,“回去告诉陈谅,夏国内乱,本帅没有时间给他耗;” “如果下次开的条件还不满意,本帅立即带着太后回洛东关,同时会带上太后挥师南下讨伐夏明澄,到时也可以和我们夏国的太后见见面,说不定两位太后在一起,还会义结金兰。” 使者刚离开,陈漆也正要出门。 门外忽传来急促脚步声,史平拿着两封信快步而入。 “大帅,洛山营和陆节来信。”史平抹了把额头的汗。 严星楚劈手夺过信笺,先打开了洛山营的那一封,上面写着:“恰克部近日蠢蠢欲动,根据探子消息,近期可能会有南侵计划。” 陈漆凑过来扫了两眼,脸色也变了:“娘的,这时候南侵?咱们后腰眼可就露给蛮子了!” 严星楚闭眼揉着太阳穴,脑中飞快盘算。 恰克部若趁虚而入,他便要面临两线作战。 可若此刻退兵,东牟必会察觉他的情况,届时非但这次谈判会终止,连黑云关都可能失守。 “大人,陆节的来信。”陈漆提醒道。 严星楚这才想起,立即打开一看,没有多久突然笑了起来。 东牟大营里,陈彦听说使者回来了,立即走进陈谅的营帐。 陈谅抬头:“你来得正好。” “那严狗有新的条件?” “他要夏明澄出卖靖宁军相关信笺原件。”陈谅走到沙盘处。 “父王,咱们的机会来了。” 陈谅一掌拍在沙盘上:“你疯了?把证据给他,夏明澄不是很快就崩了?” “父王且听我说。”陈彦直起身,白色衣袂扫过沙盘,“夏国内乱早不是吴氏与夏明澄之争,是军侯系与科举系在抢骨头。” 他忽然冷笑,从袖中抽出一沓泛黄信笺:“这是六年前夏明澄写给镇海府的密信,言明只要我们助他登基,便割让东海关外的三州之地。” 陈谅看着他手中的信笺:“你早就准备好了?” “父王,我们交不出去人,总要有一个和谈的态度。”陈彦将信笺放回袖子中,忽然轻笑,“夏国科举系的人,现在除了夏明澄,他们没得选。” 陈谅沉思片刻:“你说得对,看来上半年你去夏国,对他们的了解更深了。” “所以,这些证据现在基本没有什么用,严狗要,给他有何妨。” “好!好!” 黑云关议事厅烛火通明,严星楚盯着东牟使者呈上的木匣。 匣中躺着十封密信,最上面那封的火漆印着夏明澄的私章。 “陈彦世子说,严大帅若肯放太后归国,东牟愿再献黄金五千两。”使者弓着腰,汗水浸透后背,“这些信……只是诚意。” 严星楚忽然轻笑,抓起密信往烛火上凑。 使者惊呼着要抢,却被陈漆一把按住。 火舌舔上信纸的瞬间,严星楚手腕一抖,密信完好无损地落回案上。 “回去告诉陈彦,本帅改了条件。”他指尖划过信笺边缘,“在他刚刚答应的黄金基础上,新增粮草二十万石。” 他忽然一顿,冷声道,“如果明天未回复答应,本帅只能写信给你们皇帝,让他另外派人来谈,比如……你们的成王。” 使者连滚带爬逃出帐后,陈漆打口:“大帅,他们真会同意二十万石……” “他们不敢不同意。”严星楚想起陆节密信里的消息:东牟朝廷发生变化,一直由皇帝亲信掌握的户部,已经交由成王负责。 东牟大营此刻也灯火通明。 陈谅听完使者的禀报,反手将茶盏砸在地上:“严星楚这孙子!" “父王息怒。”陈彦侧身避开茶杯碎片,“同意,粮草十万石。” “你——”陈谅一巴掌正要拍在桌上,突然顿住了:“十万石?” 陈彦叹声道:“父亲,严星楚之所以如此,想来是他的细作已经打听到我们现在的处境,同时也知道我们要向东海关运送十万石粮草。” “严狗——” “父王,现在我们要尽快结束,再拖下去,朝中可能真要生变。”陈彦打断了陈谅,现在他也着急了。 光是一个成王,他并不是太担心,但是如果成王真的和严星楚搭上了关系,这丹罗城可能真要变天了。 他不能冒这个风险。 陈谅突然愣住,他这才惊觉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 儿子说得没错,现在京中才是关键。 “传令下去,”陈谅抓起笔在和谈书上批下“可”字,力透书背,“如严星楚同意,明日正午签约!” 次日晌午,黑云关前旌旗招展。 城楼下,东牟军推出上百辆盖着油布的粮车。 史平凑到严星楚旁边嘀咕:“大人,说好的二十万粮草,被他们砍到了十万,先期交割更是不到五万,还有那金,银都差了一半……” “闭嘴。”严星楚手中拿马马鞭,眼睛却盯着陈彦,想起这人不正是他和陶玖,陈漆去安靖城找董其昌时看见的那公子哥,后来又在三德寺外碰见一次,想不到他却是东牟的世子。 还真是有缘,可惜是孽缘。 他突然轻笑,“你还怕他们不给?” 目光却又落在旁边那老妇身上,正是东牟太后,东牟先帝的皇后,现今东牟皇帝的皇嫂,现在已无半分皇家威仪。 陈彦策马出阵,扬声道:“严大帅,粮草金银已验明,是否该履行诺言?” “世子莫急。”严星楚抓起令旗轻敲城垛,“本帅记得清楚,和谈书上只说放太后,可没提皇子,皇女。” 他忽然俯身,“听说成王最疼这个幼弟?” 陈彦内心一黯。 他早该想到,严星楚没有再纠结靖宁军参与人员的事,就应留了后手。 旁边的太后突然大骂严星楚的无耻,声音嘶哑。 “严大帅好算计。”陈彦陈彦捏紧缰绳,“不知放回皇叔和皇姑要什么条件?” “待你们所有条件交割完成!” 严星楚话音刚落,陈谅在阵中突然喷出一口黑血。 杨烈慌忙扶住主帅,扭头对严星大声嘶吼着:“严星楚!你不得好死!” “杨将军慎言。”严星楚转头看向被押上前的太后,挥了挥手,“本帅最讲信用,说放人便放人。” 他说完就打马转身向城门而去,顺手举起令旗。 关内突然传来悠长的号角声,陈漆立在城头,城墙上的士兵立即进入攻击状态。 “世子!不能放他们走!”杨烈提剑要追,却被陈彦横剑拦住。 “让他们走。”陈彦盯着逐渐远去的严星楚,转身对陈谅道,“父王,我们该回京了。” 陈谅捂着渗血的肩伤,看着儿子眼底翻涌的寒意,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三日后,黑云关前往洛东关的驿站里。 严星楚把玩着与东牟国签订的契约,听着史平禀报:“东牟军二日前拔营了,陈谅父子带着太后提前走了。” “动作倒是不慢。”严星楚将契约抛给他,“把这东西送给陆节,让他找机会多接触成王。” 他忽然轻笑,“皇子、皇女那边如何?” “按您的吩咐,每日好酒好菜供着。”史平憋着笑,“就是那皇子总嚷嚷要见太后,说咱们虐待皇族。” 严星楚走到地图前:“告诉九皇子,等他皇兄来接时,自然能见到太后。” 他忽然转头,眼底泛着寒光,“传令崔勇,三日后,我回到洛东关时,要见五千新兵在马上不会掉下来!” 此刻的东牟京师,成王陈庄正看着户部账册冷笑。 幕僚凑过来低语:“殿下,二皇子的车驾已入丹罗城。” “动作倒快。”成王抚摸着玉扳指,“去!把夏明澄的密使请来!” 丹罗城内,突然勒住缰绳。 他转头对陈谅道:“父王,儿臣建议分兵。您带亲卫入宫觐见,儿臣去会会户部那些老狐狸。” 陈谅看着儿子眼下的青黑,突然想起七年前那个夏夜。 那时陈彦也是这般执拗,非要他出兵助夏明澄夺位。若当时…… “就依你所言。”陈谅拍马向前,在经过陈彦时突然压低声音,“彦儿,你先去镇海府见见李同宁!” 陈彦望着父王远去的背影,不到户部而见李同宁,这是不想在等了。 严星楚策马穿过洛东关东城门时,都已经开年了,天空中还飘着细碎的雪粒子。 守城将士见他归来,轰然跪倒一片。 他无心理会这些,翻身下马便往衙署疾走。 “青依。”他掀开帘子。 洛青依正伏案核对账册,闻言抬头:“娘知道你今天回来,在灶上煨着参鸡汤,我叫人送过来,你先喝些暖暖。” 严星楚解开披风,把身上的雪粒拍了拍。 坐在一边,倒了一杯热茶。 “松果岭送回来的人伤亡具体如何?”他端起茶杯。 洛青依从案头抽出一叠名册:“松果岭一战,当日送回来的,经治疗轻伤能战的有三百七十三人,重伤……” 她声音忽然发颤,“一百二十六名重伤弟兄,眼下只剩……只剩五十八人能自己喝粥。” 茶杯重重磕在案几上。 严星楚盯着名册,沉默不语。 洛青依起身,指尖点在地图某处:“今早接到急报,恰克军二万骑兵已过洛山河。” 严星楚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洛山河往南百里就是洛山营。 “李章将军信中并未提到支援,你看看是否要派人?” “不用,李章如需要支援,他会直接说。”严星楚沉思了片刻,“以往洛山营只有二千人时,能够守住一万人的攻势,现在增加到了一万人,火炮三十门,相信他能够守住。” 严星楚忽然哭笑,“再说,我现在手里也没有足够的骑兵,步兵前去也来不及。” 【第六十二章】可知恰克人为何年年南下 洛山营城虽然更靠北,但没有下雪。 李章的轮椅压在箭楼青砖上,膝头摊开的地图被风掀起一角。 “黄卫!”李章猛拍轮椅扶手,“炮弹还剩多少?” 火炮营主将黄卫刚从练兵场奔来。 这位曾经的步兵小旗官是在几月前恰克军攻陷洛山营时,有幸存活下来的百人中的一人。 在狮威军收复洛山营时,带着一起被俘的人,杀死了一名恰克副将,因此被升任百户官,后来主动调到了炮兵营,陈漆带着火炮到达洛山营,两人见面,想起曾经一起打炮的日子。 陈漆一激动,就向严星楚提议以黄卫为新组建的洛山营炮营主将。 此时他手中还握着未擦净的火绳:“回将军,三十门火炮各备弹三十发,足够让乌赤老贼喝一壶!” 话音未落,北方突然腾起狼烟。 斥候冲进箭楼:“恰克军前锋距此不足二十里!” 李章神色一冷,抬头望向北面。 不多久,恰克军到达洛山营城外,在火炮射程外停了下来。 恰克军主将乌赤策马至阵前,对着关楼大声道:“李瘸子你就靠这些破铜烂铁守城?想不到当日你从城墙跳下来时,没有摔死,倒成了瘸子!” 李章面色煞白,手指轻轻发颤。 “将军看!”黄卫突然指向恰克军阵后面,把手中的千里镜递给李章,“他们开始从左右过来!” 李章接过,只见敌军后队开始从两侧向洛山营而来。 乌赤这是要分三路强攻的架势。 “黄卫。”李章忽然开口,“看见敌军左翼那杆将旗了吗?等他们推进到五百步,给我轰了那杆旗。” 黄卫立即上了瞭望塔,眯起眼眺望左翼,看着敌军越来越近,他举起令旗大声嘶吼:“所有左翼炮位,装填霰弹!角度下调半寸!” 恰克中军阵中突然爆发出震天呐喊。 乌赤亲自擂响牛皮战鼓,五千先锋骑兵如离弦之箭般冲出。 马背上,每个恰克士兵都背着两捆浸透火油的箭矢。 ”放箭!“乌赤的吼声即便隔着三百步依然清晰可闻。 刹那间,天空被箭雨覆盖。 洛山营城头的盾牌手刚要举盾,李章却猛拍轮椅扶手:“别管箭矢!床弩手准备!” 箭雨在噗噗声中钉入城墙,二十架床弩同时上弦。 “放!” 二十支巨箭带着刺耳的尖啸扎进恰克军阵。 冲在最前的百夫长连人带马被钉在地上,后续骑兵收势不及,瞬间相撞摔成一片。 乌赤一跃上了战马,反手抽出弯刀:“冲!” 李章的轮椅突然转向右翼城墙。 他看见数百名恰克士兵正推着填壕车向壕沟逼近。 “黄卫!右翼!”李章大声嘶吼,“用开花弹,给我把那些填壕车炸上天!” 黄卫早已准备好:“右翼炮位,放!” 轰鸣声中,十枚炮弹落入恰克填壕军中。 死伤一片。 李章拿起千里镜,看中乌赤的中军阵营。 镜片中,恰克军后阵正在推出五架抛石机。 这些用整根巨木打造的战争机器上,悬挂的弹兜里赫然装着燃烧的火油罐。 “床弩换火箭!”老人猛地放下千里镜,“等抛石机进入三百步,给我烧了它们!” 二十支裹着油布的火箭呼啸而出。 恰克抛石兵们见状,齐刷刷调转机括。 五架抛石机同时发力,火油罐竟朝着火箭来路飞去! 轰! 半空中爆开的火油将一组床弩手吞没。 惨叫声中,李章也受到波及,他的轮椅被亲卫扑倒在地。 李章挣扎着爬起来时,恰克军的云梯已经搭上城墙。 “滚油!”李章甩开被火舌烧着的衣袖,“倒下去!快!” 滚油倾泻,攀爬云梯的恰克士兵发出非人的惨叫。 乌赤的也提着弯刀冲到了城墙下,看着旁边的挂在城墙上的云梯,从马背上一跃而起,整个人借着云梯跃上城墙,直向李章杀去。 “李瘸子!”他几刀下去,把冲来的守军杀死,再一跃上了箭楼,“纳命来!” 李章的轮椅突然向后滑出三尺。 两手伸在轮椅扶手下,在出现时手中已经出现二把连弩。 乌赤眼看着弩箭射来,却因冲势太猛无法闪避,只得挥刀格挡。 当!当! 部分弩箭被弯刀磕飞,但有一支却擦着乌赤的护心镜掠过,在他肩头撕开血口。 恰克大将踉跄后退时,忽然听见此起彼伏的惨嚎。 又一轮被火油烧伤的士兵正跳下云梯在地上打滚,而更多的炮弹正从天而降。 黄卫站在瞭望塔上,手不断舞动令旗。 “东北角!补三发霰弹!” “西北方向!开花弹覆盖轰击!”他的吼声完全压过了炮声,汗珠顺着下巴滴下。 乌赤看着李章的亲兵冲出,立即转身一跃,可是李章的手上的边驽并没有放过他,他反手打落几支,但还是被一支击中了背上肩部。 忍痛借着云梯退回本阵时,发现抛石机已被炸成碎片。 他望着城头那道端坐轮椅的身影,突然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全军压上!第一个登上城墙者,赏金百两!” 恰克军最后的预备队投入战斗。 “黄卫!”李章沙哑的嗓音在喊,“全部火炮齐发!” 黄卫看着不断冲来的恰克士兵,狠狠一咬牙:“装药!” 三十门火炮同时轰鸣。 战场上黑云再起,笼盖了城外的恰克军 乌赤听着不断惨叫的声音,看着在火炮轰击下七零八落的阵型,突然发出癫狂的笑声:“好!好一个李瘸子!今日且饶你性命!” 恰克军撤向北方。 李章看着雪地上纵横交错的血痕。 黄卫则在喃喃计算着弹药消耗:“霰弹还剩……还剩八箱,开花弹……” “够用了。”李章听见他的声音,忽然轻笑,“传令下去,此战大胜!” 亲卫领命而去时,老人从怀中掏出一块护心镜。 这是数月数,恰克军攻陷洛山营时,他从战死的李骁盔甲上撕下来的。 他轻轻抚摸着护心镜。 薛将军、李骁,你们在看见吗。 打退恰克军了。 他突然抬头望向北方,在那里,还有五万恰克铁骑正在等待春暖花开。 两日后,洛东关衙署内。 严星楚正俯身查看地图,忽然听见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 “大帅!洛山营急报!”传令兵从怀里取着火漆密信。 严星楚撕开信封时,指尖微微发颤。 待看清战报内容,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李章果然没让我失望。” “如何?”洛青依掀帘而入。 “乌赤带着两万骑兵来犯,被火炮轰掉了五千,填壕车全成了柴火。” “你不是早料到会胜。” “洛山营现在有一万守军,三十门火炮,城墙又加高五尺。”严星楚将战报拍在案上,“除非恰克王庭把压箱底的五万精锐都压上来,否则别想啃动这块骨头。” 他忽然抓起毛笔,在纸上刷刷书写:“传令下去,洛山营全体将士官升一级,赏银三月。另着李章为洛山卫指挥使,若再挫敌锋芒,本帅会考虑洛山卫单独成军——” “独立成军?”洛青依接过他写好的嘉奖令,看见末尾这句时手抖了抖。 “怎么?心疼粮饷?”严星楚蘸着墨汁继续批注,“告诉李章,洛山卫的旗号本帅都替他想好了,就叫‘镇北''!” 传令兵捧着嘉奖令退下后,严星楚却收敛了笑意。 他盯着地图上恰克草原的位置,眉心拧成个疙瘩。 “你在担心春汛?”洛青依轻声问。 “开春后,恰克军肯定会有攻势。”严星楚指尖划过洛山河,“怕就怕……” 话音未落,门口突然传来急报:“大帅!恰克军前锋出现在黑云峡西北!” 严星楚猛地站起,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沙盘前:“多少人?” “约莫五千轻骑!” 严星楚盯着沙盘上代表黑云关的小旗,突然冷笑出声:“这是跟老子玩声东击西呢。洛山营刚打胜仗,他们就派偏师来撩拨黑云关?” “会不会是佯攻?”洛青依指尖轻点恰克草原方向,“真正的主力……” “怕是要奔着洛东关来。”严星楚抓起佩剑就往外走,“传令陈漆,让他带火炮营去黑云峡——” 严星楚下完令,洛青依突然拽住他袖口,“夫君你总说打仗打仗,可知恰克人为何年年南下?” 严星楚脚步一顿。 “他们要粮食,要匠人,要女人。”严星楚声音发闷,“可这些东西,咱们大夏的百姓就活该给他们?” “若能暂时安抚呢?” 洛青依从桌上拿起一本洛北口账册,“根据洛北口历年卖到恰克族的物资来看,恰克贵族最爱华贵布料,咱们用盐布换他们的战马,用粮食换他们的皮毛……” “青依!”严星楚转身,声音很冷,“你可知去年冬天,他们在归宁城的暴行?归宁城的人被他们吃得……” 洛青依的手指抚过账册边缘:“夫君可知,张全大人前几日去了趟归宁城,然后单独来了信给我,他在信中如何形容归宁城?‘白日闭户,十室九空’。” 严星楚握着佩剑的手骤然收紧。 他想起昨日前路过校场,看见新兵队列里那个总也抓不稳缰绳的少年,不过十四五岁年纪,虎口却已磨出血痂。 当时他只当是寻常新兵笨拙,此刻才惊觉那孩子眼中没有少年人该有的光。 洛青依将地图推到他面前,指着洛北口:“恰克人要的不过是粮茶盐布,我们给得起。用盐换他们的战马,用茶叶换他们的皮毛,用粮食换他们不再南下牧马。" 严星楚抓起案上茶灌了一口。 “陶家娘子前几日从武朔城回来,听着百姓们议论,他们说……说哪怕每年多交一成粮,也好过看着儿子丈夫变成坟头草。” 严星楚踉跄着扶住桌子。 “大帅!恰克前锋距黑云峡不足一百里!”斥候再报。 严星楚着势要冲出去,却被洛青依拽住披风:“陈漆的火炮营已经出发了,你此刻去能改变什么?” “青依,放手。”严星楚冷声道,“我要带着新军前去把恰克军歼灭!” “然后继续让归宁城的母亲失去儿子,让武朔城的妻子失去丈夫?”洛青依突然拔高声音,“严星楚!你守的究竟是边疆,还是你心中那口咽不下的气!” 门外风声骤紧,雪粒子飘进屋内。 严星楚看着洛青依拉着自己的手,想起松果岭一战后垂头丧气回来的残兵。 “和谈可以。”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在帐中响起,“但有三个条件。” 洛青依猛地抬头,她眼中燃起希望:“你说!” “第一,恰克必须交还所有掳走的百姓,包括当日洛山营,洛东关,归宁城失陷时掠走的将士。” 严星楚竖起一根手指,“第二,开放洛北口边市期间,恰克商队不得携带武器,所有交易由我方定价。” “第三呢?” “第三,我要恰克大汗最宠爱的小王子为质,就养在洛东关。”他说着忽然轻笑,“就像东牟国的皇子,皇女那样。” 洛青依提着的心终于落回胸腔。 她刚要开口,却见严星楚突然抽出佩剑砍向案几:“但若他们敢毁约——” “我严星楚对天发誓,必率大军踏平恰克王庭!” 门外传来三更鼓声,严星楚望着跳动的烛火,转身抓起笔,在和谈书上落下最后三个字:“严星楚”。 “传令陈漆,让他在黑云峡放几炮,别真打。”他放下笔,声音忽然疲惫得像老了十岁,“再告诉李章,洛山卫的火炮,省着点用。” 洛青依接过和谈书,忽然伸手环住他僵硬的脊背。 她感觉夫君在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某种更深的痛楚。 雪落得更急了,严星楚站在城头,望着南方归宁城的方向。 他忽然解开披风扔给史平,任凭风雪灌进衣服缝隙。 “大帅!”史平惊呼着要给他披上大氅。 “让我冷一冷。”严星楚的声音混在风雪里,“冷透了,才能想清楚自己该干什么。” 不知多久。 “传令下去。”他终于开口,声音被风吹散在雪夜里,“从下月起,凡鹰扬军所辖州县,十六岁以上男丁免税二年,伤兵家眷另发抚恤。” 史平愣了愣,随即重重叩首:“遵命!” 严星楚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轻笑出声。 自己以前从来没有想到,有些事是有底线的。 四天后,洛东关主帅公房里,严星楚看着恰克族的回信。 同意谈判,谈判地点洛东关北的洛山山口。 “陶玖在洛北口主持市场的事忙不开,这谈判的事我看让朱威来主导吧。” 严星楚想了想,朱威现在已经是郡城卫的左佥事,对军中的事也熟悉,同时家中也是生意,这谈判交给他还是很合适的。 “夫君,恰克大汗这次派出了古托前来,如果仅是朱威,我担心他们还以为我们会轻视他。” “古托又如何?身份也不过是恰克王庭的管家,顶多就是一个有实力的贵族,难不成还要我亲自去。” “你肯定不能去,但是我可以去啊。” “不行。”严星楚一听,站起了身,一口回绝。 【第六十三章】光是叫嚣有什么用 洛青依抬头看着他,旋即笑道:“夫君这是信不过我?” “不是。”严星楚弯腰拉着她的手,“谈判要是不成,谁知道恰克人会做什么事。” “正因此,我才要去。”洛青依热气呵在他耳边,“我是大帅夫人,恰克人不敢轻慢;又是女子,他们必要轻视三分。这般矛盾,恰是破局关键。” 严星楚突然将她拦腰抱起放在案上:“我严星楚的夫人,岂能去蛮子帐中斡旋?” 洛青依指尖点在他心口画圈,柔声道:“我还是鹰扬军的大帅夫人。” 屋中陷入死寂。 半晌,严星楚突然咬住她耳垂,含混道:“要去可以,但须答应我件事。” 洛青依刚要开口,却觉他手掌抚上小腹:“今年必须怀上孩子,省得你整日往外跑。” 洛青依耳尖发热,正要开口,却听他接着道:“朱威从武朔城调来给你当副使,史平带亲卫护送。若恰克人敢动你一根头发……” 他抽出佩剑,“我便用这剑,把他们的王庭削成平地。” 洛青依接下话头:“夫君且安心守关,待我成功归来。” 三日后,洛山口。 洛青依的白色大衣下藏着软甲。 古托的人马在五里外扎营,她却命人支起茶棚,朱威捧着账册坐在炭炉旁,活像尊笑面佛。 “夫人,恰克人来了。”史平低声道。 洛青依抬眼望去,古托当先而来。 “古托大人安好。”洛青依迎了上去。 古托见他走来,嗤笑道:“大帅夫人好胆色,竟真敢来此赴会。” “古托大人说笑了。”洛青依微笑道,“我夫君说,恰克人最敬重强者。” 古托哈哈一笑。 金帐内,炭盆爆出几点火星。 前面二条谈得都很顺利,但是到了第三条,分歧来了。 古托将弯刀拍在案上:“夫人要谈质子,可我们恰克男儿宁可……” “你们知道归宁百姓死了多少人吗?”青依突然打断,“大人有可知我军收复归宁城时,你们死了多少人吗?” “夫人到底想说什么?”古托的弯刀在掌心转了个圈。 “我想说,打仗是要死人的。”洛青依突然起身,“我今天来,是诚心想谈好这次和议,因此提出质子一事,是对此次的重视。” 她从朱威手中接过刚刚谈判的记录的册子:“去年一冬,你们冻死了多少牲畜和族人,我相信大人应该很清楚。如今年你们不能恢复,会比去年损失更大。” 古托的喉结动了动。 洛青依将册子放到他面前:“因此,一个质子可以让你们过得更好,这笔你交易你们更划算。” “夫人是在消遣我们吗?”古托的弯刀已架在洛青依颈侧。 史平长刀出鞘,立即要冲过来,洛青依示了一个眼色,让他不要过来。 听着古托继续道““两军尚未分胜负,凭什么我们要派质子……” “就凭这个。”洛青依突然袖子里掏出半块鹰扬军军符,“我相信鹰扬军可以让你们比去年还痛苦!” 古托神色一震。 洛青依指尖划过古托架在她脖子上的刀身:“古托大人,难道草原上的男子都是如此对待女子的吗?” 古托收回刀。 “派出质子一事,我决不对同意!” 洛青依低头沉思片刻,将军符收回袖中,忽然轻笑,“大人觉得‘常驻使者''这个名头如何?” 古托猛地抬头。 洛青依从朱威旁边拿起笔,在纸上写上“恰克汗庭常驻使者”的字样:“小王子以使者身份常驻洛东关,我们鹰扬军也派使者去王庭。双方随时沟通,岂不比关个孩子体面?” 古托的弯刀在掌心转得飞快。 史平的刀已抵住他咽喉,这是对刚刚古托拿刀架在夫人脖子上的还击。 洛青依向他挥了挥手:“史平,不可无礼。” “夫人可知,我们恰克有句谚语?”古托盯着纸看了半炷香时间,手上的弯刀在案几上划出深痕,“不要和戴面具的人跳舞,因为你永远看不清她的脸。” “巧了,我们汉人也有句话。”洛青依将纸从桌上拿起,“与虎谋皮,要先把虎牙拔了。” 帐外忽然传来马嘶声。 史平转身出帐。 洛青依侧耳听了听,笑容更深:“大人听,这风雪声多像战鼓?” 古托突然哈哈大笑:“夫人好算计!” “大人过奖。”洛青依将写有条款的册子推到他面前,“是商贸互通,还是继续打仗?” 古托盯着册子看了一盏茶时间,突然抓起笔蘸满墨汁,写下了自己名字,同时加盖了汗王的印信。 帐外忽闻号角长鸣,史平掀帘而入:“夫人,大帅派来的火炮营到了。” 古托脸色一变。盯着洛青依大笑:“好!好个严星楚!好个巾帼夫人!” 二日后,洛东关衙署。 严星楚站在北门城楼上,看见洛青依一行远远而来,立即冲了下去。 当他见到妻子手中捧着个朱漆木匣时:“成了?” “成了。”洛青依将木匣递给他,“只是古托临走时说……” “说什么?” “希望鹰扬军能够在北境站稳。” “哈哈,这是威胁我还是鼓励我啊。” “夫君,就当他是鼓励我们。” 严星楚突然冷笑:“不,他是在威胁我,让我不敢忘记北方还有他们这只狼!” 三日后,鹰扬军洛东关大堂。 鹰扬军第一次军政会议。 文武分坐大堂两侧,严星楚目光扫过众人,清了清嗓子:“今日只议一件事:如何开展鹰扬防区的军政事务,重点是民生经济,大家各抒己见。” 他话音刚落,张全捧着账册刚要开口,陶玖却已开了口:“大帅,洛北口市场月前已扩至三倍,但恰克人带来的皮毛质量参差。依末将看,该设个验货司,凡劣等皮毛拒收,再罚他们三倍盐引!” “陶兄此言差矣。”朱威起身,“恰克蛮子最重颜面,若当众折辱,怕是要狗急跳墙。依我看,不如设个评级制度,甲等皮毛多换一成粮,丙等少换三成。” 徐端和嘀咕道:“武朔城田税已三月未齐?昨夜又有流民冻死城隍庙……” 严星楚皱了皱眉。 “减税!”朱威突然高声道,“武朔城去年田税多收了三成,百姓碗全是清水粥!依我看,商税不动,百姓田税减半!” “减税容易,流民如何安置?”张全皱眉,“光归宁城外就蹲着两万灾民,总不能都塞进军营吃闲饭。” “建钱庄!”陶玖猛地一拍桌子,“把富户的银子吸出来,放贷给流民垦荒!” “陶兄正解!”朱威大笑,“再从洛北口抽两成利,专供铁矿开采!徐先生方才说流民无处安置,若在铁矿旁建个新村,岂不是两全其美?” 严星楚听着众人吵嚷,让他头晕。 偏头看妻子,见她正飞快记录着什么,鬓角碎发垂落,侧面很是迷人。 “大帅,末将以为当务之急是修路。”邵经突然开口,“归宁城到洛东关的官道,如今只能过两架马车。若遇战事,粮草辎重如何运送?” 陈漆眼睛发亮:“大帅,末将愿带工兵营督造!” “修官道?”严星楚从妻子脸上收回目光,“这个不错,解决我们的军需运输过长,同时又把流民用了起来。” “大帅,属下认为不妥。”田进沉思了一下,“路一旦修好,如果被敌军攻入,那会导致敌人通过官道长驱直入。” 严星楚手指轻点桌案。 “路还是要修。”他抬头,见众人面露疑惑:“洛山营到武朔城的路暂不拓宽” “大帅英明!”田进拱手,“属下以为,可先修归宁城、武朔城至洛北口段。不仅能够加快商贸往来,同时大军以后粮草可以直接通过洛北口到前线!” 严星楚点头,忽觉腰间一紧——洛青依正扯他衣角。 “夫君。”洛青依忽然起身,将一串铜钱放在桌案上,“这是大夏铸的‘大夏通行'',含铜仅三成。若我们发行鹰扬铜钱,强令在边市使用……” “妙啊!”张全一拍大腿,“拿我们的钱买我们的粮,最后钱又流回钱庄!这叫……这叫……” “雁过拔毛。”严星楚笑着补上,眼底却闪过狠厉,“但还不够。张大人,你们稍后拟一个,凡用鹰扬钱进行买卖者,每笔交易达到一定金额赠盐十斤!” 帐中突然爆发出大笑。 讨论继续到当夜子时,大家还在讨论。 严佩云安排人送来夜宵,提醒严星楚太晚了。 姐姐都开口了,于是严星楚当即说,今天晚上大家在想想,明天一早继续。 次日辰时三刻。 又讨论了一个时辰才结束。 洛青依把记录册子递给了严星楚。 严星楚盯着册子上的八项条陈,手指在“开垦荒地”处重重叩击:“朱威,流民安置与开荒捆在一起,二月内能垦出多少田?” 他提到二月内,主要是要在二月内赶上春播。 朱威起身道:“春播前完成两万亩。” 严星楚抓起朱砂笔在条陈上画个圈,“好,如需要匠人你找老陶助他。 徐端和突然举起手:“大帅,属下寻矿倒有眉目了。武朔城西三十里探得银矿脉,只是……” 他偷瞄严星楚脸色,“矿洞塌过三回,死了七个矿工。” 严星楚豁然起身,惊得众人以为他要发火。 谁料他竟踱到徐端和案前,亲手斟了杯茶:“老徐但说无妨。” “需得改良支护木架,再用火药开山。”徐端和接过茶杯,“只是火药配方……” “这好办,找陈漆要。”严星楚转身看向陈漆。 陈漆点了点头。 张全突然开口:“大帅,整体减税可行,但归宁城已经减了一次税了,这次如再减……” ”张大人。“洛青依忽然开口,“归宁城人口现在恢复还不到三万,减了税也对大局无碍。” 所有人都面色凝重。 陈漆突然一拍桌子:“全是恰克这些畜生干的好事,十万人的城池,被他们吃的只剩下二万人!” 严星楚心中不比他好多少。 “现在我们有实力打得嬴恰克吗!”他突然冷冷道,“没有我们老老实实把劲蓄好,还怕以后没有射箭的机会吗?” 众人被他一盆冷水泼了下来。 没有实力,光是叫嚣有什么用? 陶玖突然开口:“大帅!属下有个主意。凡开荒满百亩者,免其三年徭役!再从洛北口抽半成利,购粮种分发给流民!” “准了!”严星楚抓起朱砂笔刷刷批红,“徐端和,矿工死伤抚恤从我私库出。朱威,开荒所需农具全找陶玖支领!” 他忽然转头看向洛青依,“夫人,钱庄何时能开张?” 洛青依道:“找地方倒是很快,我已让陶家娘子去归宁城请票号的掌柜,七日后便能挂牌。” 她忽然轻笑,“只是这钱庄名字……” “通达四海!”严星楚早已经想了名字,“前一个月,凡存银百两者,赠‘鹰扬通达''钱十枚!存千两者,赠百枚!” 他忽然转头看向张全,“张大人,你带人去各城贴告示,就说……” “就说大帅说了,存钱给利息!”朱威突然插嘴,“比地下钱庄多两成利!” 严星楚愣了愣,突然大笑:“好!就这么说!” 陶玖突然一拍脑门:“大帅!属下还有个馊主意。凡军中将士立功者,可优先租种官田!战死者遗孤,由钱庄代耕其田!” “妙啊!”朱威一拳捶在案上,“如此既安军心,又保粮产!” “准了!此事交由邵经督办!”严星楚眼中冷光一闪,“再有贪墨军饷、克扣抚恤者,处极刑!” 满堂“遵命”声中,洛青依忽然扯了扯严星楚衣袖:“夫君,书院之事……” 严星楚一拍脑门:“险些忘了正事!” 他转身朝门外大喊,“来人!速请洛老爷子来大堂!” 一炷香后,洛佑中踏进大堂。 严星楚亲自搬来锦墩,却听老丈人沉声道:“有话直说,少来虚的!” “岳父大人。”严星楚搓着手讪笑,“小婿想请您出山,主理鹰扬书院。” 洛佑中捻须不语,洛青依忙递上茶:“爹,书院要教孩童识字,更要培养匠人、医师。您看……” “医师?”洛佑中眼睛突然发亮,“可是要教把脉开方?” “不止!”严星楚抢过话头,“还要教外伤包扎、防疫之法!若再遇战事,随军郎中便不必……” 他忽然住口,想起松果岭一战中,多少伤兵因救治不及而亡。 洛佑中一下站起:“此事,老夫责无旁贷!” 他忽然转头瞪向严星楚,“但有言在先,你要尽快找到书院的主理人,我只是暂代全院事务……” “岳父大人放心!”严星楚忙不迭应承,“我已经给皇甫密去信,请他推荐些学问大家前来。” 洛佑中这才露出笑模样,忽然从袖中掏出个布包:“这是老夫毕生医案,先存在书院当镇馆之宝。” 他忽然压低声音,“东牟皇子,皇女不是在你手上吗?让他们去信东牟要些上等鹿茸……” 【第六十四章】阉过的马,半价 严星楚被这话呛得直咳嗽,洛青依忙打圆场:“爹,您先带人去书院看看屋子够不够。夫君,该议军事了。” 严星楚如蒙大赦,抓起令旗在沙盘上比画:“田进!” “末将在!”一直无精打采的田进听见声音,一下站了起来。 “给你半年,练出三千重骑、七千轻骑!” “是!” 严星楚抓起块虎符扔过去,“找陶玖要银子,找朱威要马场!” 他忽然冷笑,“半年后我要检阅,若骑术不精……” “末将提头来见!” “陈漆!” “到!” “一年内给我建三支机动火炮营!”严星楚盯着他,“先紧着洛山河沿线布置,开春前至少成军一支!” 陈漆摸着后脑勺傻笑:“大帅,若能把洛山营那些旧炮改轻些……” “匠人如有改良突破,最低五十两赏银。”严星楚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我要大炮,更快,更准!” “邵经!” “末将在!” “步兵新扩编万人,专从流民里挑!”严星楚指着外面一块大石头,“要身强力壮的,能扛得动这宝贝的!” 邵经咽了咽口水:“大帅,若能配发些新式弩机……” “和陈漆一样,自己去找匠人!” 严星楚说完,伸手拿起茶杯,饮了一口。 张全忽然起身:“大帅,人才荐举之事……” 严星楚把茶杯重重磕在桌上:“凡举荐有功者,赏银百两!若举荐之人犯事……” 他忽然抽出佩剑,“连坐!” 众人正要领命,洛青依站起身道:“夫君,还有件事。” “夫人,你说。” “恰克使团后日便到。”她走到沙盘前,“古托提出要在洛北口互市时,加开马市。” “他们愿意出售马匹?”严星楚一愣,当即道:“告诉古托,马市可以开。但阉过的马,半价!” 大家哄然大笑。 中午,鹰扬军的全部高层人员一起吃完饭,严星楚把张全等人送到城门外,看着他们远去。 “夫君!”洛青依追出来,将手炉塞进他怀里,“当心身子。” 严星楚忽然将她拦腰抱起,惹得亲卫们纷纷低头偷笑:“明年今日,你须给我生个大胖小子!”他忽然压低声音,“最好长得像你,省得整天板着脸学我。” 洛青依捶他胸口,柔声道:“为什么一定要大胖小子?你是重男轻女吗?” “生女儿我更高兴,以后冬天就再也不冷了。” 与此同时,丹罗城内,东牟二殿下的忠王府内。 陈谅在书院里已经走了几圈,还是没有下定决心。 不由地回想起半月前回京的那一天。 那一天,陈谅和儿子分开,前往宫中。 到了宫城外,他翻身下马,抬头望着巍峨的宫城,朱红宫墙的飞檐斗拱间栖息的夜枭突然振翅,惊得他肩头伤口隐隐作痛。 “殿下,陛下在御书房等您。”太监弓着腰在前面带路。 穿过九重宫门时,陈谅数着脚下金砖。 八年前太子哥哥病逝那夜,他也是踩着这些砖石连夜入宫,当时父皇握着他的手说“谅儿,东牟的未来就靠你了”。 如今想来,那掌心是如何的冰冷。 御书房檀香袅袅,陈震正伏案批阅奏折。 听见脚步声,老人头也不抬:“严星楚要了十万石粮草?” “是。”陈谅撩袍跪下,“儿臣无能,本欲借和谈拖住严星楚,待……” “待你调集镇海府水师截断他后路?”陈震突然掷出朱笔,墨汁溅在陈谅衣袍,“朕看你是在黑云关前被吓破了胆!” 陈谅垂首盯着地砖缝隙。 老三成王的人前几日刚接管户部,今日父皇就对他与严星楚的谈判结果发难,这火候掐得未免太准。 “儿臣认罪。”他声音沙哑,“但严星楚扣着九弟和八妹,若逼急了他……” “所以你就把东牟的脸面扔在地上让夏人踩?”陈震突然起身,“当年出兵攻靖宁军助夏明澄时,你可不是这般畏首畏尾!” 陈谅猛地抬头,撞进父皇锐利的目光。 四十余年君临天下,父皇鬓角虽已花白,脊背却挺得笔直,哪像年过花甲的老人? 先帝在位不过十一个月便龙驭宾天,自己这父皇倒像是要活成精怪。 “儿臣即刻返回黑云峡。”他重重叩首,“定将八妹九弟平安带回。” “不必了。”陈震重新落座,指尖敲着案上密报,“兵部已调拨三万精兵给成王,明日起程接管西线防务。” 陈谅瞳孔骤缩。 老三成王掌兵?父皇这是要趁机削他的权! 他想起三日前儿子陈彦在帐中说的话:“户部易主,京中必生变故”,原来变故来得这般快。 “儿臣……遵旨。”退出御书房时,夜风卷着细雪扑面而来。 陈谅扶着廊柱咳嗽,指缝间渗出暗红血迹。 守在宫门外的亲卫要扶他,却被他抬手制止。 “世子呢?”他抹去嘴角血沫。 “世子爷去了镇海府……”亲卫话未说完,斜刺里闪出个矮胖太监,塞给他个皱巴巴的字条。 陈谅看清上面歪歪扭扭的墨迹:上欲以田进进入东牟腹地掠走太后为由,调整各地军务。 陈谅突然低声冷笑。 他想起三日前儿子也同样的冷笑:“父王,皇爷爷最擅长的就是让儿子们互相撕咬。” “回府。” 子时三刻,陈彦踩着积雪归来。 “李同宁怎么说?”陈谅啜着冷茶,茶水入口竟比药还苦。 “镇海府下辖十二卫,已有四卫将领被成王暗中宴请。”陈彦解下披风,露出里面素白中衣,“最麻烦的是龙武军统领赵兴,我从镇海府出来去他府上,却说他人不在。” 陈谅握杯的手顿住。 赵兴掌管的龙武军,有东牟最精良的火炮队伍。 他正要开口,忽见儿子从袖中抽出封密信。 陈彦指尖点着信笺,“三日内,户部要抽调三万石军粮运往西线。” 陈谅猛地站起,牵动肩伤踉跄一步。 老三这是要断他东海关及新占夏国三州五万军队的军粮! 严星楚前日刚勒索去十万石,成王后脚就要截胡,这是要逼他造反? “父王,儿臣有句话……”陈彦突然单膝跪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陈谅盯着儿子眉眼。 这张与自己七分相似的脸,此刻在烛火下竟透着几分陌生。 他想起二十七年前,自己也是这样跪在父皇脚边,求娶李氏女为妻。 若非当年联姻镇海府,今日怎会有李家的支持。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陈彦慌忙起身要扶,却被他一把推开。 “彦儿,你可知你皇爷爷为何现在开始宠成王?”他深吸了一口气,“因为咱们这位陛下,最恨的就是有人比他活得长。” 陈彦抿唇不语。 “父皇在位四十三年,太子哥哥薨逝时不过四十有二,如今成王刚过不惑,而我已经到四十五了,还比太子哥哥多活了几年,不知是不是赚了? 气氛沉寂。 “明天你去告诉李同宁。”陈谅突然开口,声音冷漠,“本王不等了!” 他忽然抬头,眼底泛着血色,“还有,把咱们所有的暗桩,全部唤醒。” 陈彦猛地抬头:“父王这是决定要反……” “不是要反。”陈谅站起身,“是有人逼着咱们,在这棋盘上再走一步。” 陈谅看着儿子离开,一下跌着在椅子里。 “父王,该动身了。”陈彦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惊得陈谅手一抖,半月前的回忆被打断。 半个时辰后,丹罗城一处庄园的密室里,陈彦站在丹罗城的沙盘前,指尖划过城内错综复杂的街巷:“皇城司的暗桩已换过三批,钟祥公公确认过,今夜当值的禁军统领是咱们的人。” 他忽然抬头,目光扫过在座诸人,“三更造饭,五更行动。” 李同宁捻着胡须点头:“世子爷好谋算。宫城北门有处废弃的排水沟,老朽昨日亲自丈量过,瘦些的兵士能猫腰钻进去。” 他儿子李磐立刻接话:“世子爷放心,这三千死士都是挑的骨架小的。” 陈谅盯着沙盘上代表皇宫的朱砂标记,喉咙里泛起血腥气。 二十七年前他跪在御书房求娶李氏女时,何曾想过会有今日?那时父皇拍着他肩头说“镇海府水师可保我东牟三代安宁”,如今这水师却成了悬在他头顶的刀。 “元利。”陈彦突然点将。 神武军统领应声出列:“末将带三千神武军精锐,埋伏在青罗大街两侧。只要宫门一开,立刻截断神龙军援兵。” “皮先令。” 神威军副统领抱拳:“末将率五千人守在安宁门,确保一个苍蝇都飞不进皇城。” 陈彦看向李磐,这个曾火烧鹰扬军郡城卫粮仓的细作此刻眼冒精光:“成王府交给你。记住,成王必须死。” 最后对宋长史冷声道:“盯好赵兴,他不动,我们也就不动他,要是他觉得有利可图,你就送他一程!” 当夜,丹罗城下着雨。 寅时三刻,陈彦随着李同宁钻出皇宫排水沟时,污水浸透了膝弯。 腥臭味熏得他直犯恶心。 陈彦的剑锋刚挑开御书房门帘,突然被一柄银丝拂尘拦住去路。 总管太监曹安海尖着嗓子笑起来,挡在陈震身前的身影佝偻如虾:“世子爷好教养,带兵闯御书房也不跟咱家打声招呼?” 李同宁从陈彦身后闪出,手中长刀嗡鸣作响:“曹公公眼神不好使?这分明是清君侧的忠良。” 他话音未落,曹安海袖中突然射出三支飞刀,暗器破空声竟盖过了殿外雨声。 “当心暗器!”陈彦挥剑劈开两枚,第三枚却擦着李同宁耳畔掠过。 老太监咯咯笑着,手中拂尘银丝竟如钢针般根根直立:“李大人这身骨头,够给咱家挠痒痒么?” 李同宁旋身避开,长刀斜劈而下:“曹公公的拂尘功倒练得不错,就是不知道经不经得起老夫这口百炼钢!” 刀锋劈在拂尘上竟溅出火花,曹安海手腕一抖,银丝突然缠住刀背,两人瞬间陷入角力。 “世子别管我!”李同宁被曹安海拖得踉跄,转头冲陈彦吼道,“陛下交给你,这老阉狗的命老子收了!” 他说话间左肩挨了一掌,黑色绸袍顿时渗出墨绿血迹。 曹安海掌心竟藏着喂毒的银针。 陈震突然抓起镇纸砸向陈彦,同时他反手抽出一柄软剑:“朕倒要看看,陈家子孙有几个敢弑君!” 剑光向陈彦咽喉刺去,却被他侧身避开,剑锋挑落他发间玉冠。 “皇爷爷年纪大了,动作也慢了。”陈彦足尖点地掠上房梁,手中剑突然脱手,直插陈震头顶。 陈震偏头躲闪时,陈彦已借力翻身,稳稳落在龙椅后方,一跃再起,剑尖直取陈震喉部。 曹安海见状要扑过来,却被李同宁的长刀缠住双腿。 李同宁突然喷出口黑血,竟然直接不顾曹安海的拂尘,直接扑了过去。 曹安海愣神的瞬间,这李同宁知道自己中了必死之毒,不要命了,立即要后退,却见李同宁已扑到面前。 “一起下地狱吧!”李同宁死死抱住曹安海,长刀直接贯穿曹大海胸膛。 曹安海喉咙响了几下,再也没有声音。 “别让老朽白死……”李同宁用尽最后力气在地上一滚,直接抱着了陈震的双腿。 陈震一剑从李同宁背上刺下,再抽出剑时,陈彦的剑尖已经抵在他的喉咙处。 “来人,保护太上皇!”陈彦对着外面的打斗声,大喝一声。 外面的打斗声瞬间停了。 “快……快拿传国玉玺!”李同宁气绝前最后一句。 此时几名陈彦的亲卫浑身是血地冲进来。 陈震握着软剑终于落了下来,突然笑出声来:“好……好得很……你比你父亲强。” 话未说完,陈彦已将玉玺重重按在空白圣旨上,朱砂印触目惊心。 “传太上皇旨意,即日起禅位……”陈彦话音未落,殿外突然传来元利的呼喊:“世子!神龙军突破镇乾门了!” 他看了一眼陈震:“劳烦皇爷爷去偏殿休息,我的亲卫会保护你,我去去就来。”说完,拿着玉玺和圣旨就出去了。 与此同时,皮先令在安宁门外架设的炮声也响了起来。 当李磐踹开成王府大门时,陈庄正搂着美妾睡梦正酣。 二千死士冲出庭院,惨叫声四起。 陆节没有想到,自己今日一早过来,原本是想找机会和成王见一面,却不想遇到了这事。 他心中快速地盘算,于是翻墙进了成王府,打算救走陈庄制造东牟内乱。 冲入后院时,正见陈庄被亲卫保护着在往后退。 可冲进来的人不仅多,还完全不留手。 无差别的射杀。 “成王快走!”陆节飞身而下,挥剑劈开射向陈庄的箭矢,拽着陈庄往马厩退。 陆节也狠辣无比,剑锋过处必带血花。 陈庄被这变故吓破了胆,身躯躲在陆节身后直抖:“壮士若能救本王出去,本王许你……” “闭嘴!”陆节一剑刺穿扑来的死士,忽然听见头顶传急促的咻咻声。 他暗道不好,拽着陈庄扑倒的瞬间,几十把劲弩从墙头探出,刚刚那一轮弩箭就钉在两人脚边。 “你是谁的人?”李磐从阴影里踱出,向两人走去,忽然狞笑,“让成王上天,记得给这小白脸留个全尸。” 【第六十五章】想不到朕最后还是要如此退位 陆节趁他说话的空档,立即甩出一枚烟幕弹,迅速逃出成王府,余光瞥见陈庄被死士按在地上,李磐正将白绫往他脖子上绕。 在他跃上围墙的那一瞬间,他听见李磐的声音:“王府所有人,格杀勿论!” 雨幕中,神龙军指挥使叶峰握紧缰绳。 忠王世子陈彦勒马立在宣德门前,“叶将军还要抗旨到几时?” 他高举圣旨,玉玺印信。 叶峰身侧副将突然策马上前:“将军,现在忠王已经得手,我们又是先太子嫡系,何必再……” 话音未落,陈彦身后硬弓已拉满月。 叶峰按住副将手腕:“末将斗胆,请见龙颜。” 陈彦突然轻笑出声。 他翻身下马,踩着积水走到叶峰坐骑前:“将军觉得先太子……” 他忽然压低声音,“太子爷突发恶疾,难道将军就没有怀疑过?” 叶峰瞳孔骤缩。 陈彦后退三步,朗声道:“陛下有旨,神龙军即刻退守皇城西华门!抗旨者,斩!” 他手中圣旨被雨水浸透,朱砂字迹却愈发鲜艳。 一个时辰后,秘密庄园。 宋长史浑身是血地冲进地窖时,陈谅正在擦拭佩剑。 “殿下,赵兴果然率兵去了三德寺,但被属下狙击,现在那老匹夫已经往黑堡城方向逃了!” 陈谅抬头:“我那七弟如何?” 宋长史抹了把脸上血水:“皇七子在三德寺一切如常,醉心佛法。” “不许派人惊扰他。”陈谅顿了顿,“如果他问起京中之事,就告诉他,我无意害他,但他也不要被人利用。” “父王!”陈彦掀帘而入,“皇爷爷传你进宫。” 陈谅握剑的手突然收紧。 他想起前先太子病逝那夜,父皇说“谅儿,东牟的未来就靠你了”。 “备轿。”他提着剑站了起来。 景和殿的龙涎香熏得陈谅鼻腔发痒。 陈震斜倚在龙纹软枕上:“朕的玉玺,用着可还顺手?” 他忽然轻笑,扭头看向陈彦,“你比你父亲强,还知道用朕的笔迹临摹禅位诏书。” 陈彦低头不语。 陈谅躬身:“儿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陈震突然大吼,“成王被你杀了,现在是不是该轮到朕了。” “儿臣不敢。”陈谅突然抬头,“子弑父的事,儿臣干不出来。” 陈震忽然大笑:“知道朕为何迟迟这几年不立储君吗?” 陈谅不语。 陈震忽然抓起案上镇纸砸过来:“因为你们这些孽障,个个都觊觎朕的皇位,都该死!” 他声色嘶吼,“太子当年虽然表面恭顺,但是他那些东宫的官员却在暗中串联朝臣,说朕已经登极三十多年,年龄大了,开始昏聩了。哈哈,朕本来想着也是,这天下迟早是他的,提前让位给他有何妨,但是想不到,他生病了。” “朕派人去看他,却无意中打探到他要兵变,这就是你的好大哥,你说朕会容忍吗?” 陈谅神色惊讶,太子当年会兵变夺位? 陈震却大笑起来:“这是报应?还是天意?想不到朕最后还是要如此退位!” 景和殿的龙涎香燃尽了。 陈震望着儿子和孙子离去的背影,忽然摸索着抓起案上冷透的茶杯,狠狠砸向殿门。 两日后,洛东关衙署后院。 严星楚刚洗完脸,史平就拿着一个小竹筒快步而来。 “大帅,陆先生飞鸽传韦。” “陆节这小子……”严星楚盯着纸条上的“东牟变天,陈谅登基”八字,手指突然收紧。 “夫君?”洛青依端着早饭掀帘出来,见他杵在院里发愣。 柳眉微蹙,“可是恰克那边……” “东牟来的。”严星楚将纸条递过去,转身朝议事厅大步流星,“召邵经、田进、陈漆来大堂。” 洛青依匆匆扫了眼纸条,把手中的早饭递给了下人,跟了上去。 一刻后,议事厅所有人到齐。 邵经盯着沙盘上东牟方向:“陈谅刚坐稳龙椅,总得先收拾东牟国内的烂摊子吧?要我说,他们至少得缓三个月。” “三个月?”田进摇头道,“正因他刚坐稳,我认为他会转移国内矛盾,因此会在边境发起战争。” 陈漆突然插话:“大帅,那黑云关,我们是不是要补充兵力……” “用不着。”严星楚摆手打断,指尖在东海关外夏国亲占的三州划过,“陈谅不久前才在黑云关吃了亏,没有绝对拿下的信心,他不会动黑云关。到时东牟在东海关外的这几万军队……。” 洛青依端着新沏的茶进来,正听见这句,忽然轻笑:“夫君这话说得,倒像是替陈谅操心。” “我可没有这闲心。”严星楚盯着沙盘上平阜城的位置:“我担心东牟会动平阜城。” 田进嚷嚷道:“东牟那帮孙子要是敢动平阜,我第一个带兵剁了他们!” “剁了他们?”严星楚忽然轻笑,“你知道平阜城现在是谁在守吗?” 田进抓耳挠腮:“不是西夏军吗?夏明澄都主动撤到……” “夏明澄是把石宁和谭士汲撤走了,但是曹永吉被白袍车击溃的一万残部还在平阜城外五十里扎营呢。” 洛青依给严星楚添了茶,“夫君,你说夏明澄为何非要往东夏腹地撤?” 严星楚笑道:“现在占领平阜城对于夏明澄来讲,就是鸡肋,离他区域太远,粮草运输困难,把石宁和谭士涉的七万大军撤回去,解决粮草又加强了京师外围的防御,一举多得。” 邵经突然插嘴:“大帅,看样子,曹永吉的残部休整完也会撤离,那平阜城不是防务空虚。” 田进眼神一闪,站了起来:“大帅!平阜离东牟新占的三州距离不过二天路程,这太危险了……” “你们说对了。”严星楚一拳砸在沙盘上,“东牟军若拿下平阜,归宁城就成了他们的盘中餐,那是才真是腹背受敌!” 田进突然站起:“大帅!属下这就领兵前去接收平阜城!” 严星楚却犹豫了。 平阜城是寒影军的地盘,两军现在是同盟关系,如果贸然接收平阜城,同盟军如何看他严星楚。 “虎口关!”严星楚突然下令,“田进你立即率一万人接收虎口关,三天内必须赶到,如果东牟军已经拿下,立即退回进入平阜城。” 所有人神色都凝重。 没有提前抢占平阜城,而是先拿下虎口关,这是要把东牟军挡在东边。 如果一旦东牟军拿下虎口关,要守住平阜城就得是重兵防守了。 田进领命而去。 严星楚又让陈漆赶往黑云关,以防止陈谅真死心了要拿下黑云关,报当日赔款的耻辱。 邵经前往归宁城,无论田进是拿下虎口关还是进入平阜城,都需要尽快把粮食送达。 然后他提笔写了二封信,按同盟军的约定,他主要是防止北境的外敌,但是现在手伸到了平阜城和虎头关,他必须要进行说明。 一封给了皇甫密说了他的安排原委。 另一封给了寒影军的袁弼,告诉他,只要他派人来接收平阜城和虎头关,他立即撤军。 此后二日,严星楚在衙署待着无聊,田进也没有消息传回,立即叫史平安排去东牟百姓的棚区看看。 不多久,一行人到达洛东关外的东牟棚区。 严星楚勒住缰绳,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茅草棚。 积雪压着歪斜的棚顶,远远望去有东牟的百姓缩在草垛后头,向他们看来。 史平在前头引路:“大帅,前头就是东牟人聚居的棚区。” 这时棚区的管事涂明亮也迎出来。 “涂大人,最近棚区情况如何?”严星楚翻身下马,边走边问。 “大帅,按帅府的指示,每户分了四亩地,种子粮也按人头发了……” 话音未落,严星楚忽然觉得后背发凉。 他猛地转头,正对上茅棚缝隙里射来的目光。 那是个抱着婴孩的妇人,破毡帽下露出半张脸,眼睛像狼似的泛着绿光。 婴孩突然哇地哭出声,妇人立刻捂住孩子的嘴。 严星楚皱了皱眉。 继续往里走,这样的眼神越来越多。 蹲在灶台前熬粥的老汉,用木棍在雪地上画符的少年,正在搭着梯子整理棚顶的汉子,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他身上,眼神都不善。 “大帅,要不……”史平也发现了不对,劝严星楚离开。 严星楚摆摆手,突然传来骚动。 十几个东牟青壮举着锄头冲过来。 史平刷地拔出长刀,亲卫们立刻围成人墙。 ”大帅小心!” 严星楚却挥退亲卫,独自走到锄头阵前。 “不知大家对严某为何如此仇恨?”他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一冷:“我严星楚你们安排住房,给你们粮食,发放农具,种子难道还不够?” 他突然抽刀劈向旁边木桩,碗口粗的松木应声而断,“如敢闹事,这就是下场!” 人群静了一瞬,突然爆发出更大的喧哗。 “假仁假义!” “还我图安大师!” 严星楚听得真切,眉峰骤然压低。 他正要发问,忽见人群自动分开,让出条路来。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妪颤巍巍走出。 “大人……”老妪突然扑通跪下,“求您开恩,放了图安大师吧!” 她这一跪,身后乌压压跪倒一片。 严星楚被这阵仗震得后退半步。 图安大师?这是谁啊? 他看向史平。 史平忙附耳道:“大帅,图安大师是田将军从东牟带回来的……” 严星楚一想。 田进当日深入东牟腹地,不仅抓了太后、东牟九皇子、八公主,好像是还有一个和尚。 当时田进提了一嘴,自己也没有问,久而久之就忘记了。 “那和尚现在何处?”他低声问。 “还在洛山关大牢关着。”史平抹了把冷汗,“那秃驴嘴硬,问什么都不开口……” 严星楚看着眼前跪成一片的百姓,老妪的额头还抵在地面上,少年们举着锄头的手在发抖,可那眼神分明是要拼命的架势。 “回洛山关。” 严星楚伏在马背上,听着身后隐约传来的哭嚎,后槽牙咬得生疼。 他给地给种,让军医给伤患瞧病,甚至允许他们保留东牟习俗,到头来竟抵不过一个和尚? “史平!”他忽然勒马,“那和尚当真没说过话?” “回大帅,就……就第一天关进去时念了句佛号。”亲卫队长挠头,“后来无论怎么问,连经文都不念了。” 严星楚冷笑一声。 突然岔路口突然冲出几十个人影。 严星楚瞳孔骤缩,反手抽出佩剑。 “求大人开恩啊!” “我们不是要造反,是求您放了大师!” 严星楚冲在马前跪下的人群,他们手里的佛珠,忽然觉得这玩意比自己的军符还要刺眼。 他猛地收剑入鞘,缰绳一抖,胯下战马扬蹄嘶鸣。 “你们口中的图安大师,我还不曾见过。”严星楚声音陡然拔高,“此事我调查清楚在做定夺!” “史平。”他忽然大喝一声,“去洛山关大牢。” 史平愣了愣,追上来压低声音:“大帅,真要放人?那些刁民……” “先去四方馆。”严星楚打断亲卫的话。 他忽然想起洛青依曾说:“东牟人敬神佛如敬爹娘,你砸了他们的庙,他们能跟你拼命。” 四方馆里,陈康正缩在圈椅里,听见脚步声猛地弹起来。 这个东牟皇室的庶支自从得知成王被杀,陈谅继位后,立即投降严星楚。 洛山关没有什么乐活,这几天倒是让人准备了纸笔,每天抄起了经文。 “陈康。”严星楚解下披风扔给史平,“说说图安和尚。” “图安和尚?”陈康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发颤:“大帅,你们抓了图安大师?” “没错。” 陈康突然起了起来:“图安大师不是寻常僧人。三年前东牟大旱,是他带着信徒在牟河源头修了七七四十九天法事,第二年开春……” “说重点。”严星楚屈指敲了敲桌角。 “重点就是,大师在东牟百姓心里是能通天的活佛!”陈康突然激动起来,棉袍袖子扫翻了茶盏,“去年西草原雪灾,恰克人一部进入了东牟,是大师带着一千信徒跪在雪地里念了三天《往生咒》,硬是把恰克人跪得退兵三十里!” 严星楚眯起眼睛。 他想起洛青依在谈判时说过的话:“与虎谋皮,要先把虎牙拔了。” 这个图安,怕是东牟百姓的“虎牙”。 “所以你们东牟皇室也信他?”他故意问。 陈康脸色突然变得古怪,半晌才嗫嚅道:“皇室……皇室给他修了七座寺庙。” 严星楚点点头。 能把一国皇室和草原蛮子都唬住的和尚,倒是头回见。 “大帅!”陈康突然扑通跪下,“大师若死在洛东关,东牟百姓能生吃了您!” 严星楚盯着这个瑟瑟发抖的降降,忽然笑出声:“你倒关心起他来了?” 他甩袖起身,“去大牢。” 洛山关大牢的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史平举着火把在前头带路。 【第六十六章】施主好算计 最里间的牢房里,一个灰扑扑的身影正盘腿坐在稻草堆上,月光从小窗漏进来,正巧照在他光溜溜的脑门上。 “图安大师?”严星楚示意史平打开牢门。 和尚缓缓睁眼。 他身上那件袈裟早成了破布条,露出的胳膊上还带着淤青,但整个人却像端坐在莲花台上般从容。 “施主身上戾气太重。”图安突然开口,声音像敲木鱼似的笃定。 史平刷地拔出腰刀,刀尖几乎戳到和尚鼻尖:“放肆!这是我们鹰扬军大帅!” “收刀。”严星楚皱眉,“出去守着。” 史平不甘心地瞪了和尚一眼,带着亲卫退了出去。 严星楚弯腰跨进牢房。 “大师好像料定我会来?”他在和尚对面盘腿坐下。 图安低眸拨弄着手串:“大帅眉心有结,是为此地百姓。” 严星楚轻笑:“大师倒是会算命。既然知道我是为百姓而来,何不劝他们安分些?” 他想起棚区里那些狼似的眼神,后槽牙又痒了起来。 “大帅可知,他们为何如此?”图安突然抬眼,“因为他们在怕。” “怕什么?怕我杀和尚?”严星楚挑眉。 “怕大帅杀了他们心中的佛。”图安突然倾身向前,“大帅可知,东牟百姓可以没有皇室,没有军队,却不能没有佛?” 严星楚忽然抓住腰间剑柄。 他想起陈康说的“活佛”,想起二千信徒跪退恰克铁骑的传说,忽然觉得这和尚比十万大军还棘手。 “大师是在威胁我?”他声音陡然转冷。 图安却重新坐直身子:“老衲只是告诉大帅真相。大帅可以杀我,但杀得了一个图安,杀得了东牟百姓心中的佛吗?” 严星楚盯着和尚看了半晌,突然松了剑柄:“大师这番话,倒像是劝我皈依。” “大帅心中焦虑,皆因执念太深。”图安突然转了话头,“佛家讲我执为根,大帅日日殚精竭虑,不也是在执着?” 严星楚愣住。 自己执念太深? “大师说得轻巧。”他沉声道,“当靖宁军被东牟军杀害,当归宁城的百姓被恰克军吃了时,为什么没有给他们说放下‘执念’” 图安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大帅的执念在刀兵,百姓的执念在佛陀,又有何不同?” 严星楚突然想起棚区里老妪跪拜的身影,想起少年们发红的眼睛,那些眼神和当年松果岭下东牟兵的眼神渐渐重合。 “那不知大师所说的‘执念’,可能化解?” “‘心正、言正、行正''就能得大自在。” 严星楚开口,“若我留大师在洛东关讲经说法,算不算行正?” 图安拨动佛珠的手顿住:“大帅要留我?” “大师佛法高深,正好渡化我这等执迷不悟的凡人。”严星楚站起身,“稍后会有人送你去寺庙,只是现在寺庙很小,但是相信大师不会见怀。” 图安终于抬头正视他:“大帅这是要把我供起来?” 严星楚突然笑开,“我倒要看看,东牟百姓是信活佛,还是信给他们分田地的严某。” 他转身走向牢门,图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大帅就不怕老衲煽动百姓造反?” 严星楚握住剑柄的手紧了紧。 “大师可以试试。”他向前走,“看看是百姓的香火旺,还是我鹰扬军的刀快。” “大帅且慢。”图安突然出声,“老衲还有一问。” 严星楚驻足:“讲。” “大帅留老衲,是为解百姓心结,还是为破心中执念?” 严星楚转身:“有区别吗?” “若为百姓,当修庙建塔,以香火渡之。”图安拨动佛珠,“若为己心,当焚经毁像,以刀兵破之。” 严星楚突然大笑:“大师好利的嘴!我既要渡百姓,也要破执念,如何?” 图安双手合十:“大帅可知,渡人即渡己。” 严星楚笑声渐止,目光如刀:“大师是说,我救了百姓,百姓便能救我?” “大帅胸有丘壑,何须老衲点破?”图安垂眸,“只是这天下,从来不是靠刀兵能守住的。” 严星楚沉默良久,忽然以史平道:“传令下去,接图安大师到四方馆,同时在现在小庙原址的基础上,扩建佛寺。” “扩建?”史平一惊,“大帅,这所费银钱……” “从我私库里出!”严星楚大步流星往外走。 甬道里,史平举着火把小跑跟上:“大帅,真要放那和尚出去?” “放。”严星楚继续道,“再备十车粮米,就说是我严某给图安大师的香火钱。” “可那是我们的军粮……” “照做!” 严星楚将图安和尚安置在四方馆后,次日天色未明便命人备车接上图安去寺庙。 洛青依拿着风衣走过来时,正见他负手立在院中。 “夫君,图安大师虽是出家人,但到底是东牟皇室礼遇的高僧,这般仓促……”她将风衣披在他肩头。 严星楚反手握住她手腕:“夫人可知,昨夜已经有东牟人迫不及待东去四方馆?既然如此,我们就亲自把他们的佛送过去。” 洛青依抽回手,将袖口整理妥当:“所以夫君把图安这尊佛像立在洛东关了?” 话音未落,史平急匆匆跑来:“大帅,马车备好了!只是……” 他瞥了眼主母,压低声音,“棚区那些人天不亮就聚在庙门口,乌压压跪了满地。” 严星楚嗤笑:“走,去会会这些信徒。” 马车缓缓进入穿过棚区,洛青依忽然撩开车帘。 只见道路两侧跪着数百东牟百姓,个个手持香烛。 “阿弥陀佛。”图安突然在车内低诵佛号。 严星楚皱眉:“大师此刻倒像真佛了。” “施主着相了。”图安灰扑扑的袈裟微动,“佛在心头坐,何来真假。” 严星楚轻笑,不在言语。 不多久,马车已至新建的佛寺前。 说是寺庙,不过几间瓦房并个院落,但此刻院内外跪着的东牟百姓少说也有千人。 严星楚刚掀开车帘,人群中“图安大师”呼喊声四起彼伏。 “请大师题匾。”走到庙门口的严星楚侧身让出道路,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支毛笔。 图安望着寺门上空白的匾额,又看院中百姓眼巴巴的期盼,突然轻叹:“施主好算计。” 他接过笔时,严星楚看见他差点把笔折断。 “洛东寺。” 三字落成刹那,东牟人群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严星楚突然朗声道:“从今往后,凡我鹰扬军治下东牟百姓,皆可入洛东寺听经!” 他话音未落,史平已带着工匠抬着红木匾额挤进人群。 “现在刻字!”严星楚大喝一声,“今日日落前,我要看到‘洛东寺''三个金漆大字挂上去!” 图安转身欲走,却见洛青依笑吟吟上前:“大师且慢,这十车粮米是我夫君捐给寺庙香火钱,烦请大师亲自验看。” 人群突然寂静。 严星楚分明看见图安握着佛珠的手停顿了下来。 “大师请。”严星楚做了个“请”的手势,却在图安迈步时突然凑近,“听说大师能让恰克铁骑退兵三十里?不知可能让东牟军也退一退?” 图安脚步骤停,袈裟下摆扫过门前石阶。 话音未落,史平突然策马狂奔而来:“大帅!田将军急报!还有……还有太后使者在衙署等着!” 严星楚脸色一变。 他转身对洛青依道:“夫人陪大师安顿。” 说罢翻身上马。 洛东关衙署内,吴砚卿的贴身太监正捧着懿旨来回踱步。 见严星楚大步流星进来,一名中年太监忙迎上去:“严大帅,太后娘娘有旨……” “公公稍候。”严星楚拿起案上田进送来的写信。 上面写着:虎口关已下!是否要趁势夺了平阜城? 严星楚盯着沙盘上平阜城的位置,沉默了片刻。 然后转身看向太监:“公公方才说,太后有何旨意?” 太监被他的气势震住,结结巴巴道:“太……太后娘娘说,希望把东牟皇子皇女送到行宫去。” 严星楚突然抓起茶杯掷在地上:“回去告诉太后,人是我鹰扬军抓的,她如果要要,就亲自来!” 老太监吓得扑通跪地:“大帅息怒!太后还说……还说若大帅同意,他可以把平阜交给大鹰扬军负责……” “够了!”严星楚抽出佩剑,剑尖抵在老太监咽喉,“回去告诉太后,她若再插手我鹰扬军之事,休怪我严某不念旧情!” 老太监连滚带爬逃出衙署,严星楚却盯着沙盘出神。 不多久,洛青依从洛东寺回来,见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上前询问发生了事。 “夫君,田将军信上到底说了什么?”她把新沏的茶放在案上。 严星楚突然将她抱起,惹得亲卫们纷纷低头:“他说已经占领了虎口关。” 洛青依捶他胸口:“都什么时候了还闹!这是好事啊,就这些……” “田进还问我要不要夺平阜城。”严星楚把她放在虎皮椅上,自己则倚着案几,“你说夺是不夺?” 洛青依沉吟片刻:“若夺了,以后和寒影军的关系就不好相处了。” 严星楚大笑,在她唇上啄了一口:“知我者,夫人也!” 他转身对史平道:“传令田进,就驻扎虎口关!没有我的命令,谁敢越雷池一步,提头来见!” 史平领命而去,洛青依道:“夫君真要放任平阜城?” “放任?”严星楚突然冷笑,“我是要钓大鱼!” 他指着沙盘道,“吴砚卿不是想要东牟的皇子皇女吗?我要看看她到底有什么打算!” 话音未落,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史平快速回来:“大帅!黑云关急报!” 严星楚豁然起身:“说!” “东牟军龙武军统领赵兴率三千残兵突然到黑云关外要投诚!后面还有东牟的二万大军在追杀。”史平歇了一口气,“陈漆不敢放他进关,请大帅指示。” 严星楚一愣,而后突然笑出声:“好!好得很!” 他笑声一顿,“立即下令陈漆,赵兴可带十人入关,其它残兵暂时在外!” 史平愣住:“大帅,那下面的残兵……” “让残兵进入瓮城,保证粮食供应。”严星楚一拳砸在沙盘上,“告诉陈漆,东牟的追兵若敢进入黑云关三百步,立即攻击!” 史平出去后,严星楚看着洛青依:“图安和尚前脚题完字,后脚就有人来投诚。” 洛青依给他换了茶:“夫君怀疑有诈?” “诈倒未必。”严星楚接过茶杯,“东牟政变才几日,不可能这么快就出这招来对付我。” 他忽然压低声音,“陆节传回的密报,赵兴原是准备扶持七皇子的。” 洛青依坐下椅子,思考着。 听闻匆牟七皇子陈式醉心佛法,在三德寺修行多年。 从图安的身上就可以看出,如果陈式真被赵兴推出来,在东牟这样的一个兴佛的国度,现在的陈谅怕是睡不着了。 “赵兴这墙头草,倒是会挑时候。”严星楚冷笑,转身抓起披风,“来人,备马!我要亲往黑云关。” “现在?”洛青依拉住他袖口,“田进刚拿下虎口关……” “正因如此才要去,田进拿下虎口关,暂时可挡东牟军西进。”严星楚反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指,“赵兴可是龙武军统领,他这一投诚,比十份降书都管用。” 他忽然俯身,额头抵住她的,“告诉陶玖,让东牟棚户区的百姓开始修路。” 洛青依猛地抬头:“修路?” “从洛东关到黑云关,必须三日可达。”严星楚直起身,“那些东牟百姓不是整日跪拜活佛吗?就让他们用修路的功德,换明年春天的种子粮。” 五日后,黑云关。 严星楚翻身下马时,陈漆正顶着两个黑眼圈从瓮城冲出来,这倒不是被关外的东牟兵闹的,而是在瓮城里的赵兴带来的三千兵。 这让他不敢大意,谁知道这里面的士兵心里是怎么想的。 “大帅!东牟军在关外一里扎营,已派了三波使者要人!”陈漆嗓音沙哑,显然几夜未眠。 严星楚解下披风扔给亲卫:“赵兴呢?” “在西关驿馆。”陈漆话音未落,忽见严星楚大步流星往西关驿馆走去,急忙追上去,“大帅且慢!东牟说要交出赵兴,否则……” “否则如何?”严星楚忽然笑出声,“陈谅刚登基,他敢在此时攻打黑云关?” 陈漆噎住。 “带我去见赵兴。”严星楚突然收起笑意。 驿馆的一间普通房间,赵兴正在看书。 “赵统领好兴致。”严星楚踏进门槛走近,“听说你原是要扶持七皇子的?” 赵兴猛地抬头,冷声道:“严大帅若是要问这个,不如直接把我交给陈谅。” “交出去作甚?”严星楚坐在他的对面,“因为你是墙头草?” 赵兴喉咙里发出咯咯怪笑:“严大帅既知我是墙头草,还来相见?” 【第六十七章】比皇宫大内还严 “正因你是墙头草,我才要亲自来。”严星楚起身掸了掸衣摆,“陈谅杀你全家时,可曾想过你为他卖命这些年?” 赵兴浑身剧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李磐小儿……他亲手将我儿子和女儿杀死!” 严星楚眼中闪过一道寒光。 李磐,又是李磐。 此人毁粮仓,害吴炳父女,当日又在三德寺差点让他无法脱困…… “所以你就带着三千残兵逃到黑云关?” 他忽然转身,剑柄重重砸在赵兴伤臂上,“你以为本帅会收留丧家之犬?” 赵兴闷哼一声,额头冷汗涔涔:“严大帅若不收留,此刻就不会站在这里。” 他忽然抬头,眼中一道冷意,“我能让陈谅睡不安稳。” 严星楚心头微动。 他需要的就是让陈谅寝食难安。 “本帅凭什么信你?”他抽出佩剑,剑尖抵住赵兴咽喉,“你今日能背叛陈谅,明日就能背叛我。” 赵兴忽然大笑:“严大帅可知,我为何要扶持七皇子?” 他两眼死死盯着严星楚,“因为先太子曾告诉我说,东牟需要皇帝,也需要佛陀。” 严星楚瞳孔骤缩。 图安和尚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佛在心头坐,何来真假”。 “大帅!”陈漆突然冲进来,“东牟使者又来了,这次带着……带着……” “带着什么?”严星楚剑尖仍抵着赵兴,头也不回地问。 “带着陈谅的诏书!”陈漆从怀里掏出明黄卷轴,“说、说只要交出赵兴,就割让罗世城!” 房里突然陷入死寂。 严星楚却缓缓收回剑,指尖抚过剑刃血槽。 “告诉东牟使者。”他忽然笑起来,笑声在房中回荡,“让他们转告陈谅,想要赵兴……” 他猛地将剑插入鞘中,“就让他亲自来黑云关要人!” 赵兴抬起了头。 “严大帅。”他哑声开口,“你可知我为何要逃?” 严星楚盯着他,却未说话。 “因为我要看着陈谅死。”赵兴忽然剧烈咳嗽,“他杀我全家时,我在想……若先太子还在,东牟何至于此?” 严星楚冷声道:“你们的先太子已死。” “可佛陀还在。”赵兴忽然念了句佛号,惊得陈漆差点摔了诏书。 严星楚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道:“陈漆!” “在!” “给赵统领换间上房。”他大步流星往外走,“再找军医来治伤——要最好的金疮药。” 陈漆瞪大眼:“大帅!这……” “照做。”严星楚到了门口,“顺便告诉东牟使者,本帅对罗世城没兴趣。” 他忽然轻笑,“让他们转告陈谅,若真想要人……” “就让他拿他的七弟陈式来换。” 当日晚上,严星楚在黑云关的公房。 严星楚沉思良久,突然抬头:“陈漆,派人把赵兴的人带去归宁城。” 陈漆闻言一惊:“大帅,那可是三千降兵!归宁城现在拢共就一万守军及五千新兵,万一……” “没有万一。”严星楚起身,伸着腰:“鲁南敬的五千新兵蛋子正缺练手的机会,你把人往校场一扔,让他们自己狗咬狗去。” 陈漆眼睛亮了:“高啊!让东牟降兵当陪练,既练了兵又不让他们白吃粮食。” 他忽然压低声音,“可赵兴那厮……” “盯着他。”严星楚突然冷笑,“要是赵兴真有异心,正好给鲁南敬送现成的军功。” 陈漆领命要走,又被叫住:“给赵兴配匹好马,别让人觉着咱们苛待降将。” 五日后,洛东关外三十里。 严星楚扯着缰绳让马儿慢下脚步,史平揉了揉鼻子:“大帅,再翻过前面山头就能望见关城楼了。” 严星楚正要开口,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报——!”传令兵滚鞍下马,“洛东关急报!图安大师突发急症,呕血三升,现下昏迷不醒!” 严星楚眼神一凝,猛地夹紧马腹。 胯下战马吃痛长嘶,箭一般射了出去。 洛东寺禅房内,洛青依正用银针蘸着药汁往图安人中上扎。 老和尚面色青灰,唇角还残留着黑褐色的血迹。 “如何?”严星楚掀帘而入。 洛青依手下不停:"“父亲说像是中了曼陀罗,好在发现得早。” 她忽然抬头,“寺庙里出了作细。” 严星楚盯着图安胸口起伏的袈裟:“史平,去查最近进庙的香客,尤其是东牟人!” “曼陀罗粉来自西域……” “恰克人?”严星楚接过洛青依话头,眼底寒光闪烁。 他忽然想起陈康说过,图安曾让恰克铁骑退兵三十里。 三更梆子响时,严星楚还在看密探送来的情报,旁边还有一人。 皇甫密交给他的北境密探首领王生。 羊皮卷上密密麻麻记着近几天的香客名单,他突然用朱笔圈出个名字——吉力,三天前从恰克草原来的马贩子。 “大帅。”王生道,“属下查过,这吉力虽是恰克人,但妻子是夏国商贾之女。” 严星楚手指敲着案几:“图安中毒前后,他可曾接近过寺庙?” “每日午时都来上香,说是为早夭的女儿祈福。” “传令北境密探,给我查清楚恰克部最近的动向如何。” 天刚蒙蒙亮,严星楚带着亲卫将洛东寺围得铁桶一般。 图安的禅房外新添了八名持戟卫兵,房梁上还蹲着两个暗哨。 “大帅。”洛青依端着药碗进来,见他在佛龛前上香,不由失笑,“您这又是拜的哪门子佛?” 严星楚将香插进炉鼎,青烟直直向上:“拜我自己的执念。” 他突然转身,“夫人,你说这天下若真有佛,该保佑谁?” 洛青依将药碗放要桌上,转头看他:“佛不渡人,唯人自渡。” 严星楚哈哈一笑,走出禅房。 他刚迈出洛东寺门槛,寺内有士兵小跑过来:“大帅!图安大师醒了!” 严星楚疾步折返。 刚掀开禅房帘子,见图安正倚在床头喝药。 老和尚脸色仍泛着青灰,握勺的手却稳如磐石。 “大师可觉着好些了?”严星楚自顾自拖过圆凳坐下,目光看着图安。 图安咽下最后一口药汤:“劳大帅挂心,死不了。”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洛青依从门外端着铜盆进来,拧了热帕子递过去:“曼陀罗毒性霸道,大师这些日子还是少开口为妙。” 严星楚接过帕子亲自给图安擦嘴,动作粗鲁得像在擦拭兵器:“大师可知道是谁要取你性命?” 图安浑浊的眼珠转了转,轻笑起来:“老衲若说不知,大帅信么?” 严星楚盯着他浑浊的眼珠,突然嗤笑:“大师在东牟能退恰克铁骑,在洛东关却防不住一碗毒药?” “施主着相了。”图安拨弄着佛珠,“毒从口入,病从心生。老衲若执着找凶手,才是着了道。” 洛青依闻言插话:“大师倒是心宽,可知当日再晚点医治,此刻就该往生极乐了。” “防得住人,防得住心么?”图安平静道。 洛青依从药箱取出银针,在图安虎口处扎下:“曼陀罗之毒最损心脉,大师现在的心境倒是适合养伤。” 严星楚盯着银针在图安皮肤上泛起的青黑,突然起身:“史平!” “在!” “从今儿起,大师的饮食要过三道关。”严星楚起身整了整披风,“第一道银针验,第二道让守护的士兵尝,第三道……” 他忽然俯身,盯着图安的光头,“就让佛祖保佑大师吧。” 图安终于露出今日第一抹真心的笑:“施主这执念,比老衲的香火还旺。” 严星楚甩袖出门,洛青依追出来:“夫君,查到是谁了吗?” 他翻身上马:“现在确认不了,只有让王生继续查,我倒要看看是东牟的秃驴会念经,还是恰克的狼崽子会咬人。” 回关衙署的路上,严星楚突然勒马。 史平差点撞上马屁股:“大帅?” “火炮。”严星楚眯眼望着天边流云,笑道,“我离开黑云关时陈漆还给我安排了任务,说他现在没有时间,请我给盯一下火炮的事。” 半个时辰后,军器营辕门前。 严星楚看着史平被守卫扒得只剩中衣,微笑道:“沈唯之这规矩,比皇宫大内还严。” 他解下佩剑递过去,“本帅也要查?” 守卫头领捧着名册的手微微发抖:“大……大帅说笑了,您请。” 严星楚却勒马不前:“查!” 他忽然翻身下马,任由守卫用探尺在身上细细游走,“沈唯之定的规矩,本帅若破了,以后还怎么服众?” 史平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大帅,这都查了二道了……” “两道!”严星楚突然瞪眼,“你是郡城卫的老人,还记得去年东牟细作火烧仓司的事吧。” 好不容易进了营门,只见个青衫文士快步走来。 那人颧骨高耸,眼窝深陷,瘦得给竹竿一样。 “大帅。”沈唯之草草行了个礼,转身就走,“火炮所在东三区。” 严星楚愣在原地,这沈唯之才十天未见,怎么感觉瘦了这么多。 史平捅了捅他:“大帅。” “跟上。” 转过两道回廊,忽听得左侧公房里吵嚷声震天。 “朴刀加长三寸又如何?重心全变了!” “你懂个屁!野战时劈砍需要……” 严星楚正要推门,沈唯之突然横身挡住:“大帅若要看,明日请早。今日他们要决出最优方案。” 他忽然咧开嘴,“输的那队,负责打扫一个月公房。” 严星楚大笑:“沈先生这法子妙!” 他忽然压低声音,“若本帅给胜者加赏银百两呢?” 沈唯之终于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半晌:“大帅若真想激励匠人,不如把铁矿的开采权拨给军器营。” 他推开一道厚重的铁门,“到了。” 火炮所内,二十几个匠人围在张丈许长的图纸前,竟无一人抬头。 严星楚凑近一看,图纸上密密麻麻画着各种机关,最醒目处标着“轻型化野战炮”六个朱砂大字。 再仔细一看上面密密麻麻标着“炮身减重十五斤”、“后坐力减少两成”等字样。 沈唯之终于开口:“大帅,这是新式野战炮,计划装在二轮马车上,随骑兵突进。” 严星楚立即道:“铜铸炮身配铅弹,射程能到多少?” 沈唯之枯枝似的手指划过参数表:“回大帅,现下试射最远可达八百步,散弹覆盖面约莫三丈宽。” 他凹陷的眼窝突然泛起精光,“但若再减重十五斤……” “胡闹!”一个满脸炭灰的匠人突然跳脚,“炮膛厚度已减到三指宽,再减怕不是要炸膛?” 严星楚眉头微皱,转头看向声音来源。 那匠人约莫四十来岁,袖口还沾铁屑:“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帅,小的赵江,专管炮膛锻造的。”匠人行礼时袖口铁屑簌簌往下掉,“不是小的顶撞沈大人,只是这炮管若再薄半分,怕是连初速都撑不住。” 沈唯之干咳一声:“其实……其实我们有个更激进的法子。” 他从袖中抽出一卷羊皮,“将炮管分成三段,用螺纹拼接。” 赵江猛的瞪大眼:“分段铸造?这……这炮身受得住后坐力吗?” “所以才要试炮。”沈唯之指向图纸边缘密密麻麻的试射记录,“昨日试射时,分段炮管在第三次发射就裂了缝。” 严星楚突然抓起案上铁尺,在图纸上划了道弧线:“若在炮管外壁加箍呢?像竹节那样。”他抬眼看向众人,“用熟铁箍,每段接缝处加两道。” 赵江愣了半晌,突然一拍大腿:“妙啊!铁箍既能加固,又不增加多少重量。” 沈唯之点了点头:“大帅这法子,倒是让我想起漕船的龙骨加固法。” 严星楚将铁尺往案上一拍:“就按这个改。”他目光扫过跃跃欲试的匠人们,“谁先试制成功,赏银五十两。” “至于奖励……”严星楚从怀中摸出张银票拍在案上,“从今日起,每日试射成功加赏百两。月底前定型者,全所多发两月饷银。” 人群轰然炸开,赵江激动得直揪胡子:“大帅此话当真?” “本帅何时食言过?”严星楚突然沉下脸,“但有一样——试炮时若出人命,全所扣罚三月粮饷。” 沈唯之刚要开口,严星楚突然转向他:“沈先生方才欲言又止,可是还有难处?” “大帅明鉴。”沈唯之从袖中摸出本账册,“若要改进工艺,及后面的大批量铸造新炮,现下的坩埚炉要改造,同时需得建两座三丈高的高炉,再配上……” “直接说银子。”严星楚打断他的话。 “约莫两万两。”沈唯之咽了口唾沫。 “准了。”严星楚抓起笔在账册上画了个圈,“明日让军需官去库房支银子五万两。” “五万两!”沈唯之惊得差点摔了账册:“大帅不问问具体用项?” “沈先生要建炉,自然有先生的道理。”严星楚将账册推回去,“但有一样——我要在夏季看到二十门新炮。” 沈唯之盯着账册上朱红的圈,突然咧开嘴笑:“大帅放心,属下便是豁出这条老命,也夏季完成交炮。” 【第六十八章】夏明澄的暗卫 严星楚转身要走,忽又想起什么:“赵师傅如有时间,可以带一些学徒。” 他看向赵四斤,“学徒如经沈大人考核合格,一名学徒奖励一百两。” 赵四斤愣了愣,突然咧嘴笑开:“得嘞!大帅放心,小的一定把看家本领都传给他们。” 严星楚走出军器营时,已是午后。 史平牵着马跟在后头,忍不住嘟囔:“大帅,两万两已经不是小数目,您怎的还加价了?” “加价?”严星楚翻身上马,“沈唯之那种人,你越是抠搜,人家说不定还不伺候了。” 他突然轻笑,“倒不如给个痛快价,让他把压箱底的本事都使出来。” 史平挠挠头:“可万一他花了银子,没有……” “没有万一。”严星楚猛地夹紧马腹,“传令下去军器局还要加强防守。” 他回头看了眼军器营方向,“沈唯之的炉子,怕是要吸干铁矿和铜矿。” “史平!”他突然高声喝道,“你通知徐端和,让他加快探矿……” 史平在马背上挺直腰杆:“是!” 严星楚突然笑出声。 五万两白银换二十门新炮,这笔买卖怎么看都是赚的。 至于图安和尚……他摸了摸腰间剑柄,等新炮铸成那日,倒要看看是佛法厉害,还是火器厉害。 严星楚眯起眼睛,恍惚看见数月前的洛山营。 那时他如有这种轻便火炮,恰克军还能从容退去吗? “大帅!”史平突然指着前方,“是信使!” 严星楚猛地勒住缰绳。 远处信使迅速奔来,这会是谁来的消息? 严星楚攥着信笺的手微微发颤。 这封从东边加急送来的密信,让他心潮起伏。 “大帅?”史平见他盯着信纸半天不吭声,忍不住催了声。 严星楚猛地回神,把信纸往怀里一塞:“回衙署。” 他翻身上马时忽然想起什么,扭头对史平道:“到了衙署,你去后院看看夫人回来没,若在洛东寺就快马去接。” 洛青依是被史平从洛东寺接回来后,立即快步踏进公房,见严星楚在屋里转圈。 “夫君?”她鲜少见他这般焦躁,“可是军情紧急?” 严星楚一把将她拽进屋,反手“咔嗒”落了门闩,指节抵在唇边示意噤声。 “吴婴来信了。”他将信纸拿出,“你自己看。” 洛青依接过信笺时也是手指发颤。 泛黄的宣纸上只有两行小楷:秦盛二人安好,所谋事大,暂勿相寻。末尾盖着个朱红的“吴”字印章。 “秦大哥和盛三哥……”她猛地抬头,“他们当真还活着?” 严星楚按住她发抖的肩膀:“吴婴素来谨慎,若非确信不会用‘安好''二字。但你也瞧见了,连具体行踪都不肯透露。” 洛青依攥着信纸贴在心口,忽然想起什么:“杨姐姐!她怀着身子,这几日……” “正是要同你说这个。”严星楚站起身,“吴婴信中虽未明言,但能让秦冲盛勇涉险的,除了靖宁军的事,还能有什么?” 洛青依望着丈夫,靖宁军的事涉及东夏皇帝夏明澄和东牟国,信来自东边,那意味着秦盛两人,正在东夏京师谋划什么。 “可杨姐姐等不得了。”她攥紧袖口,“前日在后面就差点晕倒,要不是姐姐在旁边……这双生子最忌情绪大起大落。” “可她……她这两日连安胎药都吐了……”洛青依声音发颤,“几前日还揪着我问,是不是盛勇不要这孩子了……” 严星楚在屋里踱步,靴底在青砖上磨出“吱呀”声。 “你单独告诉她。”严星楚突然驻足,“但只说秦盛二人活着,其余半字不提。” 他继续道,“就算是杨霸那边也不能有丝毫透露。” 洛青依抬头,抓起药箱就迅速回了后院。 后院内,杨玉琼正扶着肚子在院里转圈。 “杨姐姐!”洛青依提着药箱小跑过去,“我们进屋,我给你把脉。” “夫人,图安大师如何了?”杨玉琼在洛青依的搀扶下小心迈着步子。 “图安大师吉人天相,已经醒了。” “那就好,我看哪日去一趟洛东寺,给孩子和盛……勇求道平安符。” 她突然一下抓住洛青依的她手腕,低声咽哽:“我昨晚又梦见盛勇浑身是血……” “别胡说!”洛青依强压着心跳,扶着她坐到椅子上,然后把门关好,低声道:“吴婴来信了,秦冲和盛勇一切都好。” 杨玉琼眼睛倏地亮了:“当真?” 她忽然又泄了气,“你又哄我,要是安好,怎么会一直不来信……” “杨姐姐!”洛青依掏出帕子给她擦汗,一脸正色,“刚刚收到消息,此事只有我和大帅还有你知,千万不能声张泄露。” 她忽然加重语气,“玉琼,你答应我,此事连你哥都不能说。” 杨玉琼看她说得认真,颤声道:“夫人,你真没有骗我?” “杨姐姐,你说我这时间突然回后院,就是为你骗你么。”洛青依说着,又从药箱里拿出二张平安符:“这是你心念的,今天拖着图安大师,看着他亲手给开的光。” 杨玉琼还在发愣,她相信了洛青依说的话,有些不敢置信了。 洛青依给他抹去脸上的泪点,柔声道:“你现在就把心放下去,你和孩子就安心等盛三哥平安归来。” 杨玉琼忽然咬住唇,重重地点了点头。 洛青依从药箱底层摸出个瓷瓶:“这是安胎的,你且收着。” 送走洛青依时,杨玉琼捏着平安符在门口站了许久。 直到丫鬟来扶她,她才把平安符折好放进贴身荷包。 天阳城,承乾殿。 夏明澄捏着眉心靠在龙椅上,地上全是被他撕成碎片的密报。 暗卫首领叶泰低着头站在阶下。 “陛下,西市又抓到十七个煽动迁都的细作。”叶泰声音发颤,“但……但谣言已经变了味,今晨连国子监的博士都在传,说先帝是……是……” “说!”夏明澄猛地砸碎茶杯。 瓷片碎片溅到叶泰脚边,叶泰扑通跪地:“说先帝是您亲手……亲手鸩杀的!” 殿内突然陷入死寂。 夏明澄盯着殿顶蟠龙金箔,恍惚看见几月前,那夜父皇咳着血将传国玉玺塞进他掌心。 “陛下!”老太监小跑进来,“兵部右侍郎刘聪在宣政殿等两个时辰了……” “让他滚!”夏明澄突然暴喝,“曹永吉的六万大军挡不住白袍军三万人,倒有脸来要粮饷!” 老太监吓得瘫坐在地。 夏明澄忽然冷笑出声。 十天前他下令放弃虎口关时,这些个将军哪个不是拍着胸脯说“必不使西夏叛军踏入京畿半步”? 如今倒好,西夏军在南线刚吃了场败仗,他们不仅不思立即借势出兵,还一个个地不断向他要求军粮。 “陛下,东牟密使回来了。”暗卫突然开口。 夏明澄豁然起身:“传!” 密使是被抬进来的。 这个往日趾高气扬的鸿胪寺卿,此刻像条破麻袋般瘫在担架上。 他挣扎着要爬起行礼,被夏明澄一把按住:“陈谅真的杀了陈庄?” “陛下……”密使突然嚎啕大哭,“陈谅他……他不是人!他杀了陈庄,臣也要不容易才逃回!” 夏明澄瞳孔一缩。 一月前他派密使联络东牟,本是要找陈谅。可陈谅当时被严星楚拖在了黑云关,而且听说陈谅把他出卖靖宁军的证据也给了出去。 因此决定找成王,并许诺助其夺位,条件是出兵攻击西夏叛军。 如今成王身死,陈谅登基,东牟这步棋竟是彻底废了。 想起东牟发生之事,不由就想起严星楚。 “严星楚……”他咬牙切齿挤出这三个字,半年前还是还仅是一个御史。 谁能想到,如今竟能搅动局势? “陛下,陈谅在黑云关外屯兵二万,却按兵不动。”密使咳出一声,“严星楚在虎口关修了烽燧台,每日……每日都有探马往洛东关送信……” 夏明澄突然抓起案上地图,指尖划过东牟与北境交界处。 黑云关像根钉子楔在东牟西北,虎口关则卡住西进要道,并影响东牟军的南下,严星楚这是要把陈谅活活困死在东牟! “陛下!”老太监突然扑到案前,“西南急报!” 夏明澄展开战报,眉头渐渐舒展。 七天前他命西南白江军、沐南军两军伺机东进,如有可能突袭西夏粮道,果然奏效。 吴砚卿被烧毁辎重近百车。 “好!好!”夏明澄将战报拍在案上,“传旨,白江军、沐南军合击西夏左翼!” 老太监领命下去。 夏明澄心情好了,看着地上的叶泰:“退下吧。” 叶泰却跪着没动:“陛下,京师若再起谣言,对京营影响很大,石宁和谭士汲手里都有京营的人。” 夏明澄的手僵在半空。 两军中京畿子弟不少,家属都在天阳城周边,军心难免浮动。 他忽然抓起朱笔,在调兵令上重重画了个圈:“告诉石宁,谭士汲,五日内朕要见到白袍军后退五十里,否则他们提头来见!” 暗卫领命而去,夏明澄却瘫坐在龙椅上。 窗外更鼓传来,已是三更天。 他忽然想起什么,抓起案头密报又看一遍。 “吴砚卿,到底是你的手段还是皇甫密的?”他喃喃道。 “陛下,该歇息了。”老太监捧着参汤进来。 夏明澄挥退汤盏,起身踱到窗前。 夜风送来远处市井的喧哗,隐约听见“白袍军要来了”的呼喊。 他忽然冷笑:“传旨,明日朝会谁再提迁都二字,斩!” 老太监扑通跪地,夏明澄却已大步流星走出承乾殿。 三更天的天阳城也不平静。 城南一家面铺的地窖里,秦冲正就着烛火给盛勇换药。 刀伤从肩头斜劈到肋下,盛勇却哼都没哼一声,只盯着桌上的烛光。 “吴婴前几天来了,说杨家妹子怀了双生子。”秦冲突然开口。 盛勇手一抖,药粉撒了半包:“当真?” “骗你作甚?”秦冲笑着在他伤口拍了一巴掌,“等这边事了,咱们就回洛东关喝满月酒。” 盛勇却沉下脸:“夏明澄在东线,西南线调了十万大军,吴砚卿撑得住?” “撑不住也得撑,她撑不住只有死路一条。”秦冲将纱布层层裹紧,“咱们就是让天阳城这锅水始终沸着。” 他忽然压低声音,“我已经告诉老二和曹大勇,让他们把‘白袍军入城’和‘弑君''的传言再添把火。” 盛勇点头:“老大,去看看我带回来的好东西?” 盛勇说完起身,走向地窖里的另外一间房,直接打开了一个麻袋。 麻袋里滚出个五花大绑的人,嘴里塞着破布。 秦冲拔出匕首抵住那人咽喉:“说,谁派你来的?” 那人呜呜叫着,秦冲扯出他口中布团。 那人刚要喊,盛勇的刀已经架在他脖子上:“夏明澄的暗卫?” 细作脸色煞白,突然咬碎后槽牙。 曹大勇眼疾手快捏住他下巴,却已晚了半步。 细作嘴角溢出黑血,瞬间毙命。 “他娘的!”盛勇踹了尸体一脚,“又是个死士!” 秦冲却盯着细作衣襟里的腰牌冷笑:“夏明澄开始怀疑了。” 盛勇收到刀:“怀疑又如何?等他查清楚是咱们在捣鬼,天阳城早乱成一锅粥了。” 秦冲点了点头。 自半年前与严星楚在武朔城外分开后,他与盛勇两人就前往东南一带再次打听靖宁军的消息。 正一如既往的没有任何进展时,突然听说了靖宁城被夏明澄联合谋害于海上之事。 本是要前往武朔城和严星楚碰面,后又听说严星楚拿下了洛东关,甚至还成了鹰扬军的军帅。 两人一商量,再去洛东关意义已经不大,还不如深入京师打听点有用的消息。 反正他们的老本行就是干谍报的。 于是两人到了天阳城,就开了一家面馆,又找到一些靖宁军当日受伤未上船留下的伤兵,开始打探消息。 可是现在消息满天飞,真真假假难定,而且鹰扬军也没有南下。 两人想着,既然如此,再给京师的真假消息加一把火,专门制造不利夏明澄的消息,扰乱他的大本营。 西夏平阳城行宫内,吴砚卿将手中的茶杯重重磕在紫檀案几上,让阶下的低头的汉川军统帅秦崇山浑身一抖。 “五千精锐,连个粮车影子都没护住?”吴砚卿声线裹着的慵懒,眼底冒着寒光。 秦崇山耷拉着脑袋更低了些。 韩千启跨前一步:“太后,白江军那帮水鬼惯会在芦苇荡里打转,末将愿领魏武军去剁了他们的爪子!” “剁爪子?”吴砚卿忽地轻笑出声,目光扫过颤抖的肩头,“秦帅倒是说说,白江军怎就未卜先知,偏在你们换防的当口烧了粮道?” 秦崇山喉结滚动两下:“末将该死!那日雾大……” “雾大?”吴砚卿猛然起身,“汉水两岸连下七天暴雨,你跟本宫说雾大?来人!剥了他的帅印!” 【第六十九章】我这是要激他速战速决 “太后且慢!”魏若白上前跨了一步,“汉川军折在沐南军精锐连弩下,秦将军拼死抢回部分军粮,尚有将功补过的机会。” 吴砚卿盯着魏若白的脸,坐了下去:“既然魏大人如此说,那秦崇山你就暂带帅印,将功补过。”。 秦崇山如蒙大赦,立即谢恩,然后快速退到梁议朝身后。 “第二个坏消息。”吴砚卿端起茶杯,“魏大人,你来说。” 魏若白道:“天阳城细作折了七成,暗桩被拔掉十二处。不过……” 他忽然勾起嘴角,“夏明澄的龙椅,坐得也没那么稳当。” 吴砚卿冷笑出声:“魏大人莫不是被南边的湿气熏傻了眼?夏明澄前此时日才斩了三个鼓动迁都的御史,听说昨日城门校尉换了四个,这叫不稳?” “正因换将频繁,才露了怯。”魏若白平静道,“石宁的京营左卫,谭士汲的右卫,如今都捏在夏明澄手里。可他越是要把禁军攥成铁板一块,下面就越是暗流涌动。” 吴砚卿道:“那魏大人认为那些谣言出自何人之手?” “八成是皇甫密。”魏若白缓缓道,“弑君的流言从杨国公死了后出现,最近又添了新料,说先帝临终前传位诏书写的不是夏明澄。” 吴砚卿低头想了片刻:“好个皇甫密!” 她忽地抬头看向魏若白,“那另外二成?” “现在几方中,除了我们和皇甫密外,就只有严星楚了。” 吴砚卿听了后,点了点头,严星楚与夏明澄有杀父之仇,虽然最近在收拾东牟这个谋害靖安军的打手,但是严星楚不想让夏明澄好过也有可能派出细作捣乱。 可一想到严星楚,吴砚卿就心里更窝火。 咬着后槽牙挤出声音,“现在严大帅的架子可比以前更大了,连本宫的面子都敢拂!” 梁议潮愣住:“太后此言何意?” “本宫许他平阜城换东牟九皇子,他倒好,回信说对平阜城没兴趣。”吴砚卿冷笑道。 “严星楚这是要逼陈谅狗急跳墙啊。”魏若白踱到舆图前,目光扫过黑云关与虎口关之间,“东牟现在要陆路进攻,都要担心鹰扬军的还击,唯有海路一途,但是我军现在没有沿海防区,对于西边的我们倒是省了心。” 韩千启突然冷笑:“魏先生莫不是忘了,严星楚现在占据虎口关之后,对于平阜城的威胁!” “韩帅多虑了。”魏若白摇了摇头,“他要是真要占平阜城,现在都有机会,但是他没有出手,这是顾忌同盟的关系。” 他突然看着袁弼,“也是和袁帅的私交。” 袁弼微微一笑:“严帅还是顾念旧情的人。” 吴砚卿斜倚在紫檀凤椅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扶手。 袁弼方才那句“严星楚顾念旧情”像根刺扎进她心里。 去年她带着儿子从天阳城逃出来时,袁弼的寒影军可是第一个表示愿意扶自己儿子夏明伦登基的,想不到现在也和严星楚眉来眼去了。 “袁帅。”她突然开口,尾音拖得绵长,“你与严星楚的旧情,值几车粮草?” 袁弼躬身道:“回太后,末将与严帅不过数面之缘。当年在武朔城曾经一起喝过几次酒。” “几次酒?”吴砚卿嗤笑出声,保养得宜的玉手猛地拍在案几上,“就为着几碗酒,他严星楚能放任平阜城空悬半月?韩帅方才说得在理,那厮怕是早对平阜城垂涎三尺!” 韩千启适时插话:“太后明鉴,严星楚若真念旧情,就该把虎口关让出来。” 话音未落,殿外忽传来急促脚步声。 “报——!”一名太监进入殿中,“军侯系特使求见,携……携皇甫密亲笔求援信!” 大殿骤然安静。 吴砚卿缓缓坐直身子:“宣。” 特使进来后,跪伏在地,从怀中掏出染血的火漆信封:“夏贼三路大军合围白袍军,皇甫大人恳请太后发兵,共击夏明澄!” 魏若白第一个上前取信,然后验看火漆印记。 吴砚卿却盯着特使轻笑:“诸位怎么看?” 梁议朝率先跨步:“机不可失!若能此战击溃夏明澄,就能长驱直入,到达天阳城!” 袁弼紧随其后:“末将愿领寒影军为先锋!” 韩千启却冷笑:“梁帅莫不是忘了,咱们前日刚折了五千精锐?此时分兵,背后的汉水防线还要不要了?” 秦崇山刚要抬头,瞥见吴砚卿阴沉的脸色又迅速低下头。 魏若白将一切尽收眼底,慢悠悠开口:“敢问特使,皇甫密许了西夏什么好处?” 特使喉结滚动:“事成之后,平分夏地粮仓……” “放肆!”吴砚卿猛地将茶杯砸向特使,“我军抛头颅洒热血,就为着几座粮仓?” 特使侧身避过茶杯,以头抢地:“太后恕罪!皇甫大人还说……还说愿将现在的东夏占据的红印城交给太后……” 大殿再次陷入死寂。 梁议朝与袁弼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狂热。 韩千启却突然拔高声音:“太后三思!红印城要拿下何需皇甫密来交,我魏武军同样可以夺取!” 魏若白突然轻笑:“韩帅言之有理。可若我们此时按兵不动,等夏明澄腾出手来,第一个要出手的就是我军。” 他转身面向吴砚卿,“臣有一计,既可解白袍军之围,又可不损西夏元气。” 吴砚卿支起下巴:“说。” “命梁帅率狮威军虚张声势往青石堡进发。”魏若白指尖在舆图上划出弧线,“待红印城谭士汲主力被梁帅吸引北上时,我军可突袭红印城!” 韩千启眼睛一亮:“此计大妙!到时红印防务空虚,若能得手……” “妙个屁!”袁弼一拳砸在案几上,“魏若白你安的什么心?让梁帅当靶子,魏武军去捡便宜?” 梁议朝却已按捺不住:“末将愿往!只要能砍下夏明澄的狗头,当靶子又如何!” 吴砚卿起身,缓步走到特使面前:“回去告诉皇甫密,西夏可以出兵。” 特使刚要磕头谢恩,又听她幽幽道:“但我要的不是什么劳什子粮仓,而是夏明澄的项上人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待特使下去后,吴砚卿重新落座:“魏若白听令。” “臣在。” “着你统筹全局,五日后我要看到拿下红印城!” “遵旨。” 魏若白领命时,吴砚卿斜睨着阶下众人,忽地轻笑出声:“袁帅且慢。” 袁弼刚要转身的脚步顿住。 吴砚卿支着额角:“西南防线也吃紧,袁帅与秦帅即刻起程,替本宫守住西南大门。” 袁弼还没有开口。 梁议朝已拱手:“太后三思!袁帅善攻不善守,西南多山峦密林,恐非良将之选。” “梁帅是要教本宫用兵?”吴砚卿脸色一沉,“还是说梁帅觉得,本宫该把狮威军调去西南?” 梁议朝额角渗出冷汗,魏若白适时打圆场:“太后明鉴,西南防线确需袁帅这等猛将。白江军惯用火攻,若让沐南军的连弩对上袁帅的寒影骑,倒是相得益彰。” 袁弼抱拳领命时,吴砚卿忽然起身。 她走下丹墀在秦崇山面前停住:“秦帅,本宫给你补五千精锐,可能将功赎罪?” 秦崇山喉结滚动两下:“末将定当死战!” “死战?”吴砚卿忽然笑出声,“都下去吧。” 两日后归宁城天清云淡 严星楚驻足在书院正厅前,仰头望着新题的“鹰扬书院”匾额。 洛佑中从西厢房转出来,把一本名录递了过去:“你倒会挑时候,现在史学、工事的教习还差着四个缺。眼瞅着就要开课,总不能让学生天天背《千字文》吧?” 严星楚接过手抄本翻了翻,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教习名录:“皇甫密不是荐了六个老先生?工事那块让沈唯之去讲,他整天鼓捣火炮,正好给孩子们开开眼。” “沈大人要管着军器营,哪抽得开身?”洛佑中捻着胡须直叹气,“昨日还有个举子来应征,一看要教农事耕种,扭头就走了。” 严星楚突然笑出声,转头对史平道:“去,把军需官叫来,就说本帅要支二千两银子。” “大帅!”洛佑中差点胡子扯断,“书院建设已用了五千两,这会儿再支二千两……” “不是给书院。”严星楚用手在旁边的树上摘了根枯枝,“稍后传令下去,凡举荐教习来书院应试的,每人先给二十两茶水钱。考较通过的,再补八十两安家费。若是能教工事、算学的,年俸之外再赏百亩良田。” 史平听得直咂舌:“大帅,这比七品县令的俸禄还高!” “高才好。”严星楚把枯枝扔在石盆里,“本帅倒要看看,是银子好使还是圣贤书好使。”他忽然转头,“岳父大人,您说那些酸儒生,能抵得住百亩土地的诱惑?” 洛佑中张了张嘴,忽然想起三日前,严星楚命人把归宁城外荒地分给降兵时,赵兴那厮眼睛都绿了。 他默默开口:“只怕引来的都是些钻营之辈。” “钻营怕什么?”严星楚大步往书院后院走,“会钻营的,总比那些抱着‘之乎者也''饿肚子的强!” “岳父大人,”严星楚正穿过月洞门,“听说您有个远房侄儿在京城国子监读过书,后来没有去仕途,倒是从事了商事了?” 洛佑中一愣:“这是青依给你说的?” “嗯。”严星楚走进他的公房,掀帘而入,“岳父大人啊,这样的人才,不请来教算学可惜了。” “那厮好好的仕途不做,不听家中劝说,非要去做什么商人!”洛佑中突然一下生气了。 “岳父息怒。”严星楚解下风衣,“我倒认为他是有眼光,现在世道大乱,从商可比做官强。” 洛佑中盯着茶碗里浮沉的茶叶,忽然叹道:“星楚,这倒是有理。” 严星楚给自己倒了碗冷茶,“岳父写封信给他,到鹰扬军他愿意做官也好,愿意从商也好,他都可以选择,但是前提就是得腾出时间来书院把算学教起来。” “那我试试。” 严星楚看着洛佑中又张了张口,欲言又止,笑道:“岳父还有什么话就直说。” “星楚,”他哑声开口,“你当真要办这实学书院?” “当然。”严星楚起身,“等这批学生出师,我要让他们去修河堤、造火炮、算赋税。” 洛佑中猛地站起,死死抓住严星楚手腕:“你可知实学一旦开科,要动多少人的饭碗?” “所以才要快。”严星楚反手握住老人颤抖的手掌。 门外忽传来史平的声音:“大帅!有军情!” “何处来的?”严星楚松开洛佑中的手。 “平阳城来的!”史平将蜡丸递了过去。 严星楚指尖碾碎蜡丸,目光扫过两行密信,忽地嗤笑出声:”吴砚卿倒是会捡便宜,她让梁议朝率狮威军攻打青石堡?” 史平咽了口唾沫:“看样子是要切断东夏北面粮道。” 严星楚将密信往烛火上一燎,忽然开口:“岳父,小婿得告辞了。” 说罢也不等洛佑中答话,大步流星往外走,“史平,去把邵经叫到前厅!” 邵经到来时,严星楚正盯着墙上的地图出神。 邵经轻手轻脚找了张椅子坐下。 “梁议朝这个莽夫。”严星楚突然开口,差点把史平吓了个趔趄,“青石堡如今驻着五千东夏兵,旁边还有红印城谭士汲的三万人,他倒好,带着两万人就敢往上冲。” 邵经起身道:“大帅,狮威军战力不输咱们鹰扬军,梁帅又是您旧交……” “正因如此才要命。”严星楚猛地转身,“红印城到青石堡不过百里,谭士汲所部要是星夜驰援,梁议朝前脚刚破城,后脚就被包了饺子。” 史平突然福至心灵:“大帅是怕东夏玩围魏救赵?” “何止。”严星楚踱到窗边,“青石堡易守难攻,梁议朝若不能三日内拿下,等谭士汲与城内守军合流,两万狮威军就成了瓮中之鳖。” 邵经接着道:“要不咱们派支轻骑……” “派什么派?”严星楚抓起案头令箭又掷回去,“鹰扬军一是受当日同盟时和议约定,主要负责北境,同时我军此时一动,虎口关外的东牟军可能就不会这么安静了。” 严星楚突然笑出声:“有意思,真有意思。” 他转身拍了拍邵经肩膀,“梁帅那夯货,应该知道自己的处境。” 邵经被他笑得发毛,干笑着后退半步:“属下愚钝……” “不妨事。”严星楚踱回主位,“让探马盯着青石堡,每个时辰报一次战况。” 他忽然压低声音,“再给梁议朝传个口信——” 史平忙凑近,却听严星楚慢悠悠道:“就说本帅在归宁城备了十坛好酒,等他凯旋来喝。” 待史平领命而去,邵经才敢出声:“大帅,这节骨眼上……” “哈哈,你不懂了吧。”严星楚端起茶饮了口,“我这是要激他速战速决。” 【第七十章】谭士汲中箭了 他忽然转头盯着地图上红印城标记,“谭士汲要动,最快也要三日到达青石堡。只要狮威军能在三日内拿下青石堡,届时据城而守,在北面就给东夏插了一颗针了。” 邵经听得连连点头,忽又想起什么:“可要是梁帅他……” “没有要是。”严星楚忽然轻笑,“就算梁帅有难,吴砚卿也舍不得狮威军折在青石堡。” 严星楚在归宁城一待就是两日。 邵经进了他的公房,看见他盯着地图的形象:“大帅,您这眼都熬红了,属下先看着,你去休息?” 严星楚却道:“青石堡的探马该换人了。” “啊?”邵经一愣。 “把一个时辰报一回的规矩,改作半个时辰。”严星楚突然抬眼,血丝密布的瞳仁把邵经吓得后颈发凉,“再备三匹快马,轮换着往青石堡方向探。” 话音未落,史平裹着夜色冲进来:“大帅!狮威军有异动!” 严星楚立即起身:“说!” “梁帅压根没攻青石堡!”史平喘着粗气,“一个时辰前,狮威军主力突然转向西南,在青崖口截住了谭士汲的援军!” 邵经倒抽冷气:“这是不要命了?青崖口那地方山形险峻……” “他要的就是这个。”严星楚也是一愣,沉声道,“谭士汲从红印城带了两万人,走官道要三天,抄近路翻青崖口只需一日半。” 邵经猛地反应过来:“所以梁帅是算准了谭士汲会走捷径?” 严星楚盯着青崖口方向,指尖无意识敲着地图边缘。 邵经刚要开口,却被他抬手止住。 “梁议朝这个莽夫……”严星楚突然笑了起来,眼底却闪着精光,“青崖口那地形,骑兵冲阵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史平开口:“大帅,谭士汲现在到了青崖山脚下了,梁帅的两万狮威军就在峡谷里扎着,这要被包了饺子……” 话音未落,门外又来了一名探子。 “报!东牟军青石堡炮营出动,两千人正往青崖口急行军!” 严星楚手指轻轻一颤。 邵经猛地站起:“这是要围歼啊!” “坐下!”严星楚厉喝一声,转头盯着地图上蜿蜒的山路,“青石堡到青崖口,轻骑疾行也要两个时辰。梁议朝的狮威军现在是什么阵势?” “回大帅,梁帅把前锋营顶在峡谷口,后军正在抢占两侧山梁。” 严星楚突然笑出声:“梁议朝也是粗中有细,看来与谭士汲一战,双方都讨不了便宜。传令……” “报——!”又一名探子撞门而入,“西夏魏武军三万主力突袭红印城,曹永吉残部一万人已经进入红印城,现在红城东牟守军有二万多人!” 严星楚地图上:“魏武军哪来的胆子攻城?谭士汲的援军虽被梁帅吸引在青崖口,但是曹永吉的一万人进入城中后,就魏武军的三万人能够攻下?” “回大帅,魏武军是绕道龙江支流,从水门突袭!” 邵经倒抽冷气:“龙江水门那处暗礁密布,韩千启不要命了?” “他就是要谭士汲的命!”严星楚摇了摇头,叹声道,“他们只想到了谭士汲若回援红印城,青崖口的狮威军立刻能咬住他后军;若不回援,他们就有机会拿下红印城,但是没有想到曹永吉会迅速到达红印城,应该是谭士汲走时就已经和曹永吉通气了。” 殿内突然陷入死寂,严星楚闭眼揉着太阳穴。 “大帅!”史平突然进屋,“刚刚西南方面的探子来报,白江军与寒影军前日在汉水交战,双方互有损失,已经退兵相峙!” “白江军和沐南军都是西南的劲旅,袁弼的寒影军并不擅长山地战,除非秦崇山能够把汉川军交给他,不然袁弼的日子不好过。” 严星楚话说完,又来了探子: “报——!”这名探子全身是泥土,一看就是连日奔波,“天狼军前夜拔营,现与广府军在井关对峙!” “啪!”严星楚一掌桌上。 邵经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正要开口,却听严星楚突然笑出声。 “好!好得很!”他转身时,眼底闪着狼似的光,“天狼军这一动,东南也乱了。吴砚卿和夏明澄会想到,战局会如此发生吗?” 史平急道:“大帅,现在怎么办?东牟军要围梁帅,西夏军攻红印城,白江军跟寒影军打成一团,天狼军又去跟广府军……” “所以咱们得动。”严星楚突然抓起披风,“传令鹰扬军轻骑营,即刻点齐三千精锐,随我驰援青崖口!” 邵经大惊:“大帅!虎口关外的东牟军……” “他们不敢动。”严星楚已经披挂完毕,“陈谅在黑云关按兵不动,就是等着看我们两败俱伤。现在局势这么乱了,他要是敢掺和,说不定夏国上下就掉转枪头对准他了。” 史平还要再劝,却被严星楚一个眼神止住:“备马!再晚一刻,梁议朝那莽夫就得把狮威军折在青崖口!” 一天后的三更天,严星楚带着轻骑营已经赶到青崖山外二十里处。 严星楚伏在马背上,耳边风声呼啸,却将青崖口地形在脑海中过了三遍。 “大帅!”史平突然凑近,“前方探马来报,梁帅的前锋营正在给跟东牟军接战!” 严星楚猛地直起身子。 远处山坳里,火把连成蜿蜒火龙,厮杀声隐隐传来。 他突然拔出佩剑:“传令!全军熄灭火把,随本帅抄近路翻乱石峰!” 史平在后方急得直扯缰绳:“大帅!乱石峰那路陡峭,夜间行军……” “就是要陡峭!”严星楚已经打马冲进夜色,“本帅要打谭士汲一个措手不及!” 战马嘶鸣声中,严星楚突然攻下洛东关那夜。 也是这般月黑风高,也是这般生死一线。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眼底燃起熟悉的战意。 严星楚的战马在乱石峰颠簸的羊肠小道上腾跃,月光洒在将士们浸透冷汗的铠甲上。 “大帅!前头就是天溪涧了!”史平的声音在夜风中发颤。 严星楚猛然勒马:“全军下马通行!” 轻骑衔枚疾走,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严星楚已伏在青崖口东侧山梁。 透过霜雾,他看见谭士汲的火炮队正在谷底列阵,二十门大炮齐刷刷对准被困的狮威军。 而此时的狮威军阵地,还冒着黑烟,到处是尸骸,死伤一地。 “放狼烟!”严星楚突然暴喝。 三支火箭拖着青烟升空,在晨雾中炸开三朵诡异的绿焰。 这是他与梁议朝在武朔解围战时订的暗号。 当狼烟为绿,便是要对方装作粮草被焚的溃退之状。 果然,被围在峡谷中的梁议朝部中军大帐前有人挥动令旗, 狮威军阵型突然松动,前排长枪兵佯装败退,将谭士汲的步兵引入谷内。 他反手抽出弓箭,弓如满月。 “嗖!”第一支箭穿透炮队旗官咽喉,猩红令旗颓然坠地。 第二支箭钉入火药箱,引线火星在触及箭簇的瞬间爆出刺目强光。 当第三支箭带着风声射向炮手群时,严星楚已翻身上马:“杀!” 山梁上突然涌出无数黑影,鹰扬军的旗帜在火光中若隐若现。 严星楚率部突入炮阵,长剑横劈了两名试图点燃引信的炮手。 看着后面的士兵冲了上来,他立即策马跑到了一处高处。 “谭帅!”严星楚立马大喝。 硝烟对面,谭士汲苍老的身影露出。 谭士汲嘴角抽搐:“严星楚,你终究还是走到了老夫对面。让开炮位,放他们走。” 严星楚心头一震,面上却冷笑:“谭帅好胆色,你是怕我屠尽炮队?” 他话音刚落,只见谭士汲背后来了一骑快马,与谭士汲耳语了几句。 严星楚看见谭士汲眼角的肌肉抽搐了半下。 就是这转瞬即逝的细节,让严星楚心头猛地一跳,老家伙收到急报了。 严星楚剑尖斜斜指向红印城方向:“曹永吉的信使来得倒快,就是不知道红印城头现在飘的是西夏旗还是东夏旗?” 谭士汲喉结滚动两下,左手不自觉地按在腰间佩剑上。 “严星楚,”谭士汲突然开口,“你要拦我?” 谭士汲继续道,“曹大人说红印城外西夏军扎的营帐,比草原上的牛粪堆还多。” 严星楚剑尖垂下半寸。 他当然知道吴砚卿的性子,那个女人要是铁了心要啃红印城,绝对会把魏武军当磨牙的骨头使。 可他更清楚,此刻绝不能放谭士汲离开。 他手里还有二万军队,只要他一回去,吴砚卿的军队就会受到夹击。 “谭帅觉得,曹永吉能撑几日?”严星楚下了山坡,身后鹰扬军立刻传来弓弦拉满的咯吱声。 他像没听见似的,眼睛死死盯住谭士汲握剑的手,“三日?五日?还是等您带着人回去给他收尸?” 谭士汲的剑终于出鞘半寸,突然大笑起来,“那我们就在这里等消息!” 严星楚正要接话,只见东夏军阵已经像退潮般往南涌去,谭士汲的背影在晨光中拉得老长。 “大帅!追不追?”史平凑过来。 严星楚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眼底已经是一片寒意:“传令,全军休整一炷香,然后……” 话音未落,南边突然传来闷雷般的炮响。 严星楚猛地转头,只见谭士汲撤退的方向腾起滚滚烟尘,中间还夹杂着火光。 这是……火炮在平射? “大帅!”有斥候策马狂奔而来,盔甲上插着半截箭矢,“谭士汲疯了!他把剩余的火炮全掉头了!” 严星楚心头剧震。 火炮平射需要拆掉后座装置,这意味着谭士汲根本没打算撤退,面对攻又受困,走又怕攻击下,最终选择要在这里决一死战! 夜幕降临时,青崖口飘起了小雨。 严星楚蹲在战壕里,看着对面东夏军的火把连成蜿蜒的火龙。 梁议朝的狮威军已经折了五千人,他自己左臂也挂了彩,此刻正用牙撕开绷带。 子夜时分,东夏军突然发起冲锋。 严星楚从掩体后探出头,借着月光看见谭士汲的帅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谭士汲竟然亲自擂鼓! “迎战!”严星楚一脚踹翻面前的拒马,抄起长剑一跃上马就往前冲:“随我杀!” 两军瞬间撞在一起。 严星楚的长剑磕开迎面刺来的长矛,顺势一撩,锋刃切开皮甲,带起一蓬滚烫的血雨。 他侧身避开斜劈而来的刀锋,脚步在泥泞中诡异一滑,剑尖已钻入另一名敌兵的咽喉。 混战持续到黎明。 小雨未曾停歇,天地间一片灰蒙,将血腥的战场笼罩在凄迷的水雾中。 喊杀声、濒死的惨嚎、兵刃交击的爆鸣、战马垂死的嘶鸣……不断响起。 严星楚不知道自己已经格挡、劈砍了多少次,手臂早已麻木。 他身边的鹰扬军士兵也在不断倒下,又被后面的人嘶吼着填补空缺。 他用余光看见一队东夏精锐步卒在悍将的带领下,凶狠地楔入鹰扬军的侧翼阵线,瞬间撕开了一道口子,眼看就要形成包抄之势。 严星楚瞳孔一缩,厉声高呼:“史平!带人顶住左翼!不能让他们合围!” 全身也是血的史平立刻带着一队人马凶狠地扑了过去,硬生生堵住了缺口,双方在狭窄的泥泞坡地上展开了更加惨烈的拉锯。 就在这时,对面中军位置,战鼓声节奏陡然一变! 不再是先前那种稳定有力的催征鼓点。 紧接着,鼓点竟突兀地中断了!只有一片更加混乱的喊杀声从那个方向传来。 严星楚心头猛地一跳,抹了把糊住眼睛的血水和雨水,死死望向谭士汲的中军方向。 隐约可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似乎正踉跄着向后倒去! 突然听见梁议朝的嘶吼:“谭士汲中箭了!” 透过层层人影,严星楚看见谭士汲单漆跪坐在地里,胸口插着支箭。 身上的盔甲也已经碎成片。 当严星楚冲到跟前时,谭士汲突然咧嘴笑了:“我该去看贺成双了。” 话一说完,他的头突然垂了下去。 严星楚跪在地上,伸手合上谭士汲圆睁的双眼。 远处传来零星的炮声,那是东夏军残部在溃逃。 二日后,青石堡城头飘起了西夏军旗。 严星楚站在青石堡外的一处新坟茔前。 这是谭士汲的葬身处,碑上写着“大夏国兵部左侍郎谭公士汲之墓。” 这是严星楚亲笔所书,因此下面小字写着“严星楚立”。 “贺帅要是活着,不知是要骂你还是要敬你。”严星楚举着酒碗说:“为什么要骂你,因为你愚忠。” “为什么要敬你?”严星楚顿了一下,“因为你为了归宁城收复,为大夏尽了忠!” 严星楚突然笑出声,将烈酒缓缓倒下:“谭帅,黄泉路上慢些走,等哪天我下去,咱们再找贺帅讨酒喝。” 突然一阵轻风不请自来,带走了一片正燃烧着的纸钱,也带走了那个属于贺成双、谭士汲的时代。 严星楚站在青石堡城头,望着城楼下忙碌的景象。 史平带着一身疲惫和血迹走上城楼,低声道:“大帅,伤亡清点出来了。鹰扬轻骑营折损八百余,重伤三百。狮威军……伤亡近七千,梁帅的左臂伤得不轻。” 严星楚的目光落在远处那方新起的坟茔上,沉默了片刻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梁帅在哪?” “在堡内的临时伤兵营。” 【第七十一章】天黑前必须到虎口关 严星楚走下城楼,踏入一片哀嚎与药味交织的营房。 梁议朝正赤着上身,任由军医处理左臂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额上冷汗涔涔,却咬着牙一声不吭。 看到严星楚进来,他咧嘴想笑,却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老梁。”严星楚走到他面前,目光扫过他狰狞的伤口,“青崖口一战,够莽,但也够险。” 梁议朝喘了口气,嘿嘿一笑:“不险,怎么钓谭老儿这条大鱼?不莽,怎么给你那三支绿火箭腾出空当?他娘的,差点真成饺子馅了!多亏你来得及时!这份情,老梁记下了!”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重重叹了口气:“谭士汲也是个硬骨头。可惜了,跟错了主子。” “各为其主罢了。”严星楚话锋一转,眼神锐利起来,“说说,梁帅你怎么就敢放弃青石堡,直接去青崖口堵谭士汲?吴砚卿给你的军令是攻青石堡吧?” 梁议朝眼中精光一闪,压低了声音:“严帅,你当我真傻?攻青石堡是幌子!魏若白那老狐狸和太后定下的连环计!让我吸引谭士汲主力,韩千启那浑蛋趁机偷袭红印城!” 他左臂一痛,吸了一口凉气,“老子要是真死磕青石堡,等谭士汲援军一到,加上青石堡守军,两万狮威军就真交代了!不如搏一把,在青崖口这险地拖住他,给韩千创造机会!只是没想到……谭老儿这么狠……” 严星楚微微颔首,吴砚卿和魏若白这招确实够狠辣,牺牲梁议朝一部牵制主力,换取红印城的战果。 “红印城那边有消息吗?” 史平正好进来:“大帅,刚接到消息。魏武军未能攻下红印城!曹永吉残部依托城墙死守,加上谭士汲离开前加固了城防,韩千启的水门奇袭被识破,伤亡惨重,攻城受阻。韩千启见强攻不下,已经退兵了!” “什么?!”梁议朝猛地站起来,牵动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韩千启这个废物!三万打两万残兵守的城都拿不下?老子在青崖口拼掉半条命,他连个水花都没扑腾出来?” 严星楚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这结果并不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曹永吉上次一战虽败于白袍军,但毕竟是宿将,依托坚城并非不能守。 “看来,吴太后这步棋,只走成了一半。”严星楚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青石堡倒是意外落入了你手。” 梁议朝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看着严星楚:“严帅,你的意思是……?” 严星楚走到营房门口,望着外面飘扬的西夏狮威军旗和鹰扬军旗,缓缓道:“青石堡扼守要冲,如今谭士汲身死,其部溃散,此地已是无主之地。梁帅你浴血奋战夺下的城池,难道要拱手让人,或者等着吴太后派人来接管?” 梁议朝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他当然明白严星楚话里的意思。 青石堡战略位置极其重要,控制了这里,就等于在夏国北境腹地钉下了一颗钉子!现在红印城没有打下来,那么青石堡的重要性又要提升。 而且,是他梁议朝打下来的! “大帅!”梁议朝声音带着激动和一丝不确定,“那……吴太后那边?” 严星楚转过身,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此等捷报,自然要飞马传回平阳城,请太后嘉奖。至于战后防务……强敌环伺,自当由得胜之帅暂领,稳固战果,以防夏军反扑。梁帅以为如何?” 梁议朝看着严星楚的眼睛,瞬间明白了他的全部意图。 这是要让他梁议朝,以“暂领防务”的名义,实际控制青石堡! 严星楚在帮他,也是在布局!有了这座城,他梁议朝在西夏军中的地位将截然不同,而青石堡卡在这里,对严星楚在北境的战略同样大有裨益!这可比那十坛庆功酒实在多了! “哈哈哈!高!实在是高!”梁议朝放声大笑,牵动伤口也浑不在意,“严帅放心!这青石堡,老子守定了!定叫它成为插在夏明澄心口的一把刀!” 严星楚点点头:“善后事宜,尽快处理。此地不宜久留,我鹰扬军需尽快回师。虎口关外,陈谅那条毒蛇,恐怕已经嗅到血腥味了。” 天色未明,严星楚已披挂整齐。 史平牵着战马立在辕门外,见主帅出来忙递上干粮袋:“大帅,梁帅派人说要来送行。” “送什么行,让他好好养伤。”严星楚咬了口硬饼子,翻身跃上马背:“传令,天黑前必须到虎口关。” 日头西斜时,严星楚一行到达虎口西关勒马驻足。 “大帅!”田进从西关门口出来。 “老田,带我先看看虎口关的防务。” 几人上了城墙。 田进指着东门城下道:“大帅,您瞧这壕沟,末将在底下铺了三层铁蒺藜,东牟军真要敢来填壕,管叫他有来无回!” 严星楚跳下马,手指抚过炮管上的锻打纹路:“火炮都试过了?” “试过了!”田进一拍胸脯,“昨日东牟军派了三十骑来探营,末将命人开了一炮,您猜怎么着?” 他故意拖长音调,见严星楚斜睨过来才咧嘴道:“三十骑连人带马炸飞了十七个!剩下一看,给兔子一样的逃了回去!” 严星楚嘴角抽了抽,抬脚往关墙上走。 箭垛后堆着成捆的火箭,墙角还码着几口盖着油布的大缸。 “这是?”严星楚掀开油布,浓烈的火油味扑面而来。 田进凑过来:“这是军器局沈大人让人来配置的,说这叫‘燃烧弹'',火油里掺了磷粉,沾上就着。末将试了,往城下泼一瓢,能烧出三丈宽的火墙!” 严星楚直起身,望着关外绵延的群山。 暮色中,东牟军营帐像散落的棋子,隐约可见巡逻队的火把游动。 “陈谅这些日子安静得反常。”他忽然开口。 田进骂了一口:“龟孙子被大帅打怕了!前段时间他们来夜袭,让末将打退了三次,现在连个探马都不敢放近!” 严星楚却没接话。 对于陈谅他没有多少担心,但对于陈谅的儿子,现在的东牟太子陈彦的性子他是非常了解,此人像条蛰伏的毒蛇,越安静越危险。 “大帅,这般守下去终究不是办法。”田进继续道,“末将请再募兵五千,同时调鲁南敬的五千人到虎口关。” 他突然单膝跪地,“同时末将愿率三千精兵,趁夜突袭东牟大营!烧了他们的粮草,看他们还怎么当缩头乌龟!” 严星楚手掌按在墙垛上。 田进的心思他何尝不知?虎口关现有守军一万五千人,若再募五千新兵,加上归宁城那五千训练中的新军,倒真能凑出二万五千的兵力。可东牟在夏国三州屯了五万大军,贸然出击…… “大帅!”田进沉声道,“陈谅现在自顾不暇!东牟国内乱刚平,他忙着收拾成王旧部,这时候不打,等他腾出手来……” “你起来。”严星楚打断他,“募兵的事我准了。但出兵……” “大帅!”田进猛地站起,“时不待我……” “此时咱们更要稳守!”严星楚突然拔高声音,“你以为东牟是吃素的?他按兵不动,就是在等咱们犯错!虎口关易守难攻,可一旦出关野战……” 田进急得直跺脚:“末将不要野战!就挖壕沟、筑炮垒,步步为营往前推!东牟军要敢来抢,就用火炮轰他娘的!” 严星楚望着关外沉吟。 他何尝不想反攻?可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东牟军是饿狼,恰克军是猛虎,旁边还有要死不死的东夏,他若露出半点破绽…… “大帅——”田进突然抓住他手腕。 “够了!”严星楚甩开他的手,“募兵令明日就发,但出兵之事,待新式火炮到齐再议!” 田进还要再争,严星楚已转身走向垛口。 夜风卷起他的披风,露出腰间佩剑。 田进盯着他的背影,单膝跪地:“末将遵命!” 严星楚脚步一顿,终是没回头。 他太了解这个部下,田进就像把开了刃的刀,用好了能斩将夺旗,用不好会伤及自身。 当夜,严星楚宿在虎口关衙署。 更鼓响过三巡,他披衣起身,提着灯笼走向城墙。 月光下,新兵们正在加固工事,夯土声混着呼喝声在夜风中飘荡。 “大帅。”田进不知从哪钻出来,铠甲上还沾着草屑,“您看这个。” 他递过张图纸,上面密密麻麻画着壕沟和炮位。 严星楚就着灯笼细看,眉头越皱越紧:“你这是要把关外二十里都挖成迷宫?” “这叫‘纵深防御''。”田进挠挠头,“每道壕沟配两门火炮,东牟军要敢来填,咱们就层层截杀!” “行了。”严星楚收起图纸,“五天内,完成新兵的招募。记住,我要的是能守能战的兵,不是凑数的壮丁。” 田进眼睛一亮:“大帅准末将出关了?” “是去募兵!”严星楚抬脚要踹,田进早笑着躲开了。 “史平,”他忽然开口,“派人通知沈唯之加快铸炮。二月内,我要看到二十门新炮在虎口关列阵!” “大帅。”田进说道,“您说……咱们真能收复三州?” 严星楚没有回答,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田进望着严星楚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忽然转头对亲兵喝道:“传令下去!明日开始,全关将士操练加倍!谁他娘的敢偷懒,老子扒了他的皮!” 更深露重,平阳城行宫内烛火摇曳。 吴砚卿斜倚在凤榻上,案几上堆着八百里加急战报,最上方那封“红印城攻城失利”的折子被朱笔勾了又勾,很是显眼。 “太后,该歇息了。”心腹太监捧着银耳羹轻声道。 吴砚卿恍若未闻,忽然将战报狠狠摔在地上:“韩千启这个废物!三万精锐攻不破两万残兵守的城?” 她猛地起身,太监慌忙跪下,却见她赤着脚踩过冰凉的青砖,径直走到地图前。 青石堡、红印城、虎口关……三枚玉制棋子在地图上闪烁微光。 吴砚卿的手指在青石堡处久久停留。 这座北境咽喉要地,此刻正被梁议朝的狮威军占据。 她冷笑出声,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回音:“好一个梁议朝,好一个魏若白!说是去牵制谭士汲,倒把青石堡当成了自家后院。” “太后明鉴,梁帅浴血奋战夺下城池,实乃大功……” “功?”吴砚卿猛然转身,凤目如刀刮过太监的脸,“你可知他今日递了折子,要本宫拨五万两白银修缮城防?五万两!他当国库是老鼠洞?” “好个‘暂领防务’。”她坐回凤塌,突然想起魏若白。 这个男人,分明是她亲手提拔的谋主,此刻却像根刺般扎在她心头。 他建议暂缓接管青石堡的奏对仍在耳畔:“青石堡新克,民心未附,若贸然换防,恐生变故。” 可吴砚卿太清楚,所谓“民心”不过是借口,真正让她忌惮的,是梁议朝手中那支浴血奋战的狮威军。 “传魏若白。” 魏若白来得比想象中更快。 “太后召臣,可是为青石堡之事?”他恭敬行礼。 吴砚卿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轻笑:“魏大人倒是消息灵通。” 她起身走到舆图前,指尖划过青石堡的位置,“你说,梁议朝到底心里如何想的?” 魏若白也跟着笑起来:“梁帅是粗人,粗人最讲义气。他若真有异心,何必等到今日?” 他忽然压低声音,“倒是袁帅那边……臣听说,寒影军最近在西南招安了不少山匪。” 吴砚卿瞳孔微缩。 袁弼,那个总爱把“旧情”挂在嘴边的男人,当真以为她看不出他与严星楚的眉来眼去? 她忽然又想起去年逃出天阳城时,袁弼的寒影军确实是第一个表示效忠的。可如今…… “魏大人。”她转身盯着魏若白,“你说,本宫该不该信‘旧情’二字?” 魏若白沉思片刻:“袁帅此举,未必是反心。袁帅在当地扩兵,应该还是为了稳住西南防线。” 吴砚卿冷笑:“稳住防线?” “太后。”魏若白忽然上前一步,“臣有一计,可试袁帅与梁帅忠心。” 吴砚卿挑眉:“哦?” “命袁帅率寒影军北上驻守青石堡。”魏若白指尖在地图上划出弧线,“而梁帅的狮威军到西南。” 吴砚卿盯着地图看了半晌,忽然笑出声:“魏大人好计策。” 于此同时,白袍军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 皇甫密手指在地图上缓缓划过。 而白袍军军帅谢至安裹着伤臂在帐内踱步。 “石宁这老匹夫倒是学精了。”谢至安突然驻足,“每日派五千人轮番搦战,自己却缩在二十里外大帐当乌龟。” 皇甫密从地图上抬起眼皮,浑浊的眸子闪过精光:“他是在等红印城的回信。” 谢至安冷声道:“红印城外的西夏军都退了,难不成这时他还想着和曹永吉合围我军?” “西夏军何止是退。”皇甫密冷声道,“韩千启那蠢货在龙江水门折了八千人,现在红印城外漂的浮尸,都能让江水断流了。” 谢至安一拳砸在案几上:“吴砚卿这女人!她当东夏军是泥捏的?放着石宁的精锐不啃,偏要去啃红印城那块硬骨头!” 【第七十二章】该让天雄军动动筋骨了吧 他突然转身,断臂处的纱布渗出血迹,“若依我之见,就该让韩千启与我们军联兵与石宁死磕!” 皇甫密看着地图上的“平阳城”三个字上:“你以为吴砚卿真不知这个理?她太在乎一城一地了。” “报——!”斥候掀帘而入,“鹰扬军突袭青崖口,谭士汲……战死。” 谢至安踉跄后退半步:“谭士汲死了?” 他突然大笑,“谭士汲那老顽固,若早听我劝,何至于……” 他忽然情绪有些低落。 “安侯,这是谭士汲自己选的,当日从虎口关去归宁城时,也写信劝过他。”皇甫密也是一叹。 谢至安抬头看着斥候:“知道谭士汲临终可曾留下什么话?现在的他的尸骸在所处?” “只说……该去看贺成双了,尸骸被鹰扬军严帅葬在了青石堡外,还亲手立了碑。” “贺成双啊……”皇甫密望着帐顶,“我在郡城卫时,有幸得到他的关照,想不到洛东关这一战……” 他突然抓起茶杯,狠狠地灌了一口,“严星楚在青石堡给谭公立碑?好!好得很!” 说着从袖中摸出半块虎符,这是杨国公给他那半块:“吴砚卿这女人,当真是成不了大事。” 他指尖抚过虎符缺口,“严星楚解了青崖口之围,到现在也没有听吴砚卿下旨嘉奖。” 谢至安让斥候退下,突然压低声音:“密侯,这是她不愿意看到严星楚坐大啊。” “严星楚坐大又怎么了。”皇甫密冷声道,“现在这北境全靠他守住!” “也是,北境的压力都在鹰扬军头上。”谢至关然后话锋一转:“密侯,石宁要是知道谭士汲折在青崖口,会不会吓得连夜卷铺盖滚蛋?” “他退?夏明澄的人正盯着他后脑勺呢,这会儿退兵,他不是找死。”皇甫密把虎符放回袖子里,“倒是我们……该给这他加点料了。” 他扭头对帐外道:“来人,速探火牛军距此还有多远。” “等火牛军从侧翼插进去,老子亲自带人捅石宁的屁股!”谢至安眼中冷光一闪,“密侯,西南也该有点动作,该让天雄军动动筋骨了吧?” 皇甫密浑浊的眼底也闪过寒芒:“天雄军在夺刀岭趴了半月,是该让沐南军尝尝箭雨的滋味了。” 他抓起案头毛笔,很快写了一封密信交给了信使。 二天后,梁议朝的长刀“咣当”一声砸在青石堡议事厅的案几上。 他瞪着传旨太监递来的明黄绢帛,喉头滚动着低吼:“太后要寒影军来守青石堡?让老子去西南跟秦崇山那草包搭伙?” “梁帅慎言。”传旨太监缩着脖子后退半步,“袁帅已在赴任途中,三日后便可交接防务。” 梁议朝劈手夺过绢帛,让传旨太监退了下去。 看着上面的调令,梁议朝沉默良久。 突然瞳孔一缩,对亲兵队长沉声道:“备马!去虎口关!” 严星楚在虎口关已经待了二天,准备明日一早出发回归宁城。 当听闻梁议朝深夜快马而来时,很是吃惊。 在城楼下把风尘仆仆的梁议朝迎入虎口关衙署。 他还没有开开,梁议朝已经将明黄绢帛拍在桌上:“太后不知听了谁的谗言,要把我和袁弼互调!” 严星楚立即抓起娟帛,看完后突然苦笑:“梁帅,看来我不该让你驻守青石堡。” 梁议朝一愣,一拳砸在桌上:“与严帅无关,是有人担心我变志。” “所以太后要你离开青石堡。”严星楚起身道,“你若在此,她寝食难安。” 梁议朝豁然起身:“老子苦战得来的城池,岂容他人鸠占鹊巢!” 严星楚走到他身侧,声音低如耳语:“你若此刻抗命,正中吴砚卿下怀。届时她以‘谋逆''之名发兵青石堡,袁弼的寒影军是帮你还是杀你?” 房中一下沉寂了下来。 房外更鼓忽响三声,严星楚抓起梁议朝的披风递了过去:“梁帅,该动身了。记住,现在西夏如果内部出了乱子,就便宜了夏明澄了。” “严帅,我这带兵离开,东夏那些降兵……” “不用担心,我让田进带人去青石堡等袁帅到。” 袁弼的寒影军是三天后到的青石堡。 看着青石堡,想到前日和梁议朝在路上碰见。 两人只是一脸苦笑,然后均是长叹一声。 他一到,田进立即率本部告辞。 他站在城头望着严字大旗缓缓降下,忽然对副将道:“传令,寒影军今夜轮值北门。” “将军,我看了今日的轮值安排,该是降兵……” “就是要他们看着。”袁弼抚过城垛,“你去告诉那些降兵,今夜子时前若有百夫长以上军官来投,本帅对他们一同视仁。” 副将领命而去,袁弼却从怀中掏出一封密信。 这是今日一早得到的军情,上面写着:西南有变,白江军欲攻汉川军。 袁弼望着南方天际翻滚的乌云,“秦崇山啊秦崇山,你若连二日都撑不住,谁也救不了你!” 一天后,汉水南岸,阴云低垂。 秦崇山站在临时垒起的土坡上,望着对岸白江军密密麻麻的战船桅杆。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湿气和隐约的焦糊味,那是昨日白江军试探性火攻留下的痕迹。 他心头沉甸甸的,临行前吴砚卿那冰冷刺骨的话语再次响起:“汉川军若败,提头来见。” 这哪里是军令,分明是一道催命符! “大帅!东岸发现敌军先锋!是‘白浪’旗号!”斥候连滚带爬地冲上土坡,声音因极度紧张而变调。 秦崇山心头猛地一缩。 白浪营,白江军精锐中的精锐,以水战剽悍、登陆迅猛著称。 他抓起长枪,强自镇定地嘶吼:“弓弩手预备!放箭!把他们钉死在滩头!” 令旗挥动,汉川军阵中顿时腾起一片密集的箭雨扑向河对岸。 然而,箭矢尚未及岸,对岸的白江军阵中突然爆发出震天的呐喊。 紧接着,令人心悸的一幕出现了:数十艘蒙着湿泥、堆满柴草油脂的小型快船被点燃,如同数十条咆哮的火龙,借着湍急的水流和强劲的东风,以惊人的速度顺流而下,直扑汉水南岸! “火船!是火船!快!快拦住它们!”秦崇山嘶声力竭。 但一切都晚了。 火船撞上汉川军仓促布下的拦江索链,瞬间爆裂开来,燃烧的油脂四溅飞射。 更可怕的是,这些火船精准地撞入了岸边茂密的芦苇荡! 干燥的芦苇遇火即燃,火借风势,风助火威,顷刻间,整片汉水南岸化作一片汹涌的火海! 烈焰冲天而起,浓烟滚滚,遮天蔽日。 汉川军布置在岸边的第一道防线瞬间崩溃。 士兵们惨叫着从藏身的壕沟、草棚中冲出,身上带着火焰,像无头苍蝇般乱撞。 “顶住!不许退!后退者斩!”秦崇山挥舞着佩剑,试图弹压混乱,但他的声音此时显得如此微弱无力。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苦心经营的第一道防线,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内土崩瓦解。 然而,白江军的杀招才刚刚开始。 “大帅!南面!南面发现大量敌军步卒!” 又一个噩耗如同重锤砸在秦崇山心头。 南面,是他依仗为侧翼屏障的丘陵地带,此刻竟无声无息地被敌军精锐渗透! “大帅!北面!北面也发现敌军旗号!”斥候的声音带着哭腔。 “将军!西面……西面粮道被截断了!押粮队全军覆没!”最后的消息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秦崇山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四面合围!粮道断绝!火海焚营!这分明是绝杀之局! 吴砚卿的“提头来见”不再是威胁,而是冰冷的现实。 他仿佛看到了汉川军全军覆没,自己人头落地的凄惨景象。 一股血气猛地冲上头顶,悲愤和耻辱感瞬间压倒了理智。 秦崇山双目赤红,死死盯着那冰冷的剑刃,手臂因用力而剧烈颤抖。 他又想起了吴砚卿冰冷的眼神……万念俱灰之下,他将剑刃狠狠压向自己的脖颈! 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死亡的寒意瞬间笼罩了他。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北方突然出现冲天嘶杀声。 同时不断的咻咻声响起,这是强弩的破空声。 秦崇山浑身剧震,压向脖颈的剑锋猛地顿住! 他豁然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望向北方! 只见北方的地平线上,烟尘滚滚! 一面巨大的旗帜率先刺破烟尘,上面一个“陈”字在硝烟中若隐若现! “是天雄军!是天雄军的旗号!陈仲将军!是陈帅来了!”有人嘶声狂吼,声音中充满了绝处逢生的狂喜和不敢置信! 紧接着,另一支彪悍的骑兵以雷霆万钧之势从侧翼狠狠冲向正在围攻汉川军残部的白江军。 那支骑兵的旗帜上,赫然一个大大的“梁”字! “狮威!是狮威军!梁帅!梁议朝梁帅也到了!”秦崇山身边的亲兵激动得几乎跳起来。 秦崇山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瞬间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双腿一软,立即用脸拄着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看着那两面如同救世主般出现的旗帜,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席卷全身。 突如其来的猛烈炮火和狮威军骑兵的狂暴冲锋,瞬间打乱了白江军的围歼部署。 尤其是天雄军的强弩、连弩几轮齐射就将白江军试图渡河增援的后续船只射杀得七零八落。 梁议朝的狮威骑兵则像一把的尖刀,狠狠捅进了白江军登陆部队的侧腰。 白江军主帅全伏江显然没料到会有如此强大的援军突然出现,更没料到天雄军竟装备了如此犀利的弓弩。 眼看战局瞬间逆转,己方伤亡急剧增加,合围之势已然瓦解,他当机立断,下达了撤退命令。 撤退的号角凄厉地响起。 白江军展现出了极高的战术素养,并未因败退而溃散。 火船再次被点燃,不是为了攻击,而是为了制造浓密的烟幕屏障。 各营迅速收拢,以刀盾兵断后,弓弩手压制,交替掩护着向江边和预定路线撤离。 战事渐渐结束。 汉川军原本近两万人的部队,此刻能站着的,已不足五千之数,且大半带伤,人人脸上都带着惊魂未定的呆滞和劫后余生的茫然。 白江军的损失相对较小,但殿后部队和来不及撤走的伤员也付出了近五千人的代价,江面上还漂浮着不少被击沉的船只碎片和尸体。 白江军一场精心策划的围歼战,最终以惨胜收场。 汉水畔的焦土上,秦崇山在亲兵的搀扶下,勉强站直身体。 他望着梁议朝大步流星地朝他走来,脸上那标志性的、带着几分粗豪和戏谑的笑容在此刻的秦崇山眼中,竟显得无比亲切。 梁议朝看着秦崇山灰败的脸色和失魂落魄的样子,咧了咧嘴,声音洪亮地笑道:“秦帅!老子紧赶慢赶,没来迟吧?这汉水风大,火气也旺,差点把你这帅字旗都给燎喽!” 秦崇山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苦笑道:“梁帅……援手之恩,秦某……” 话未说完,声音已哽咽。 这时,天雄军主帅陈仲也走了过来。 他一身玄甲纤尘不染,面容沉静,与周遭战后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 他对着梁议朝微微颔首,然后对秦崇山沉声道:“秦帅受惊了。陈某军务在身,不便久留,就此告辞。” 秦崇山猛地回过神来,一把抓住陈仲的臂甲,急切地说道:“陈帅!陈帅留步!今日若非天雄军神兵天降,雷霆之威,我汉川军早已灰飞烟灭!还请务必留下,让秦某略备薄酒,聊表寸心!” 他的眼神充满了真诚的恳求和劫后余生的依赖。 陈仲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臂,语气依旧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秦帅客气了。同殿为臣,守望相助乃是本分。”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西南局势,瞬息万变。密侯有令,各部需如臂使指,方可应对。” 言下之意,他此行并非巧合,而是皇甫密整体布局的一环。 秦崇山和梁议朝闻言,皆是心头一凛。 皇甫密的手,已伸向了西南战场。 秦崇山脸上的热切稍退,取而代之的是凝重。 他明白陈仲话中深意,不敢再强留,只得深深一揖:“既是密侯钧令,秦某不敢耽误陈帅。救命之恩,容后再报!请陈帅一路珍重!” 陈仲抱拳还礼,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 他身后的天雄军阵型严整,如同来时一般,迅速而沉默地消失在北方的烟尘之中。 梁议朝看着陈仲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身边如同惊弓之鸟的秦崇山。 重重地叹了口气,拍了拍秦崇山的肩膀:“老秦,收拾残局吧。这西南的水,比老子想的还浑还深。” 他目光扫过染血的汉水,又望向青石堡的方向,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第七十三章】难道是忘记了我 接下来一段时间,自火牛军与白袍军合兵后,石宁就带人退入了红印城。 原来准备要捅石宁屁股的谢至关没有得偿所愿。 而在西南方向,天雄军与沐南军倒是发生了一场大战,双方均有损伤,因此战局陷入僵持。 见暂无重要战事。 严星楚带着夫人洛青依和鹰扬军左同知张全前往洛北口巡视商事情况。 三月的洛北口已褪去寒冬的萧索,官道旁新栽的杨柳抽出嫩绿枝条。 严星楚策马行在青石铺就的商道上,望着两侧鳞次栉比的商铺暗自点头。 这和他第一次到洛北口时相比,规模增加了不少,陶玖在此月余,已颇见成效。 严星楚扶着洛青依跨下马车,望着眼前川流不息的商队,嘴角不自觉扬起。 “这路修得值。”他抬脚踩了踩夯实的黄土路面。 张全从后面赶上来,清瘦的脸上泛着红光:“大帅您瞧,这洛北口的官道拓宽后,骡车能并排走四辆,昨日刚过了一支东牟商队,二十辆大车排出去半里地!” 洛青依用帕子掩着口鼻轻笑:“张大人如今满嘴都是车马数,倒像个车行掌柜。” 众人说笑着往市场里走,新搭的竹棚下堆着成捆的生丝,陶玖正拄着拐杖指挥脚夫卸货,见严星楚来了,忙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大帅,上次商量的评级制度见效了!”陶玖掀开一辆骡车上的油布,露出底下码得整整齐齐的毛皮,“恰克人现在学精了,知道甲等皮子能换双倍盐引,您看这毛色,一根杂毛都没有!” 严星楚捏起一张狐皮对着日头照了照,忽然皱眉:“西北风沙大,这皮子存久了要发脆。” 陶玖点点头:“大帅所提,我们也考虑到了,已经在市场东北角划块地盖库房,墙上嵌铁皮通风口,再找几个老猎户教商队硝制皮子。” 说着从怀里掏出账册,手指在墨字上划拉,“上月从恰克进来三千张皮子,东牟的珍珠换了二十车青盐,武朔城织造的细布刚运到就抢购一空……” 洛青依突然轻“咦”一声,弯腰捡起滚到脚边的琉璃珠。 珠子只有小指盖大,却在阳光下泛着光晕:“这是西域的琉璃?陶先生,这珠子从哪辆车上来的?” 陶玖眯眼看了看:“是支西方商队,领头的叫杜拉,带着二十多峰骆驼,说是从撒马城来的。” 他忽然压低声音,“大帅,这珠子在九州能卖十两银子,可他们只换走了十斤粗盐。” 严星楚心头一跳,正要细问,远处突然传来孩童嬉闹声。 转头望去,几个包着头巾的胡商子女正追着蹴鞠跑,小皮球骨碌碌滚到脚边,被洛青依伸手接住。 “当心!”她忽然将怀中女童抱起,一匹受惊的灰驴差点撞上孩子。 驴背上赶车的老者用生硬的官话连声道谢,车斗里码着整整齐齐的香料包。 张全抽了抽鼻子:“这是西方来的香料,要二银子一钱呢。” 陶玖已在一旁掰着手指头算账,“要是能在洛北口常设香料市,光是关税……” “老陶。”严星楚笑着打断他的算盘,“先带我们看看义仓。” 义仓建在市场西头。 三十个青石粮囤排列整齐,最顶上的木塞还封着火漆。 陶玖打开一个粮囤,里面全是粮食:“按大帅吩咐,每石粮抽半成存仓,如今已积了二千石。等秋收后再补满,够三万百姓吃三个月。” 严星楚用手戳了戳粮食,见没有霉变才点头:“嗯,不错,这防潮的草木灰铺得厚实。” 洛青依忽然想起什么,“洛北口的养济院可还缺药材?我那儿还有批黄芪……” “夫人放心!”张全说道,“上月从东牟换了三十车药材,现在每个养济院都配了坐堂大夫。倒是武朔城西郊的矿工营地,昨儿刚报上来三例风寒。” 严星楚一听正要发话,忽听市场东头传来熟悉的吆喝声。 转头望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赤着胳膊扛麻袋, “重九?”他脱口而出,立即快步走了过去。 余重九健硕的脊背在阳光下泛着油光,他媳妇提着陶罐在给脚夫们倒酸梅汤,两个孩子围着装香料的驴车蹦跳。 “重九!”严星楚老远就喊。 陶玖看见严星楚的样子,突然愣了愣,一拍脑门,快步跟了上去:“大帅,您瞧我这记性!重九上月就带着役夫队搬到洛北口了。” 他忽然压低声音,“大帅,重九来找过我三回,每次都在账房外头转悠,就是不敢进门……” 严星楚心头泛起酸涩。 当年他还是书佐时,余重九还有已经战死的楚山几次相助于他,这完全是生死之交啊。 他大步向前,惊得洛青依提着裙摆小跑跟在后面。 “重九!”严星楚继续喊道。 这一声余重九听见了,正弯腰搬货的手一抖,麻袋差点砸在脚面上。 他慌忙转身,见严星楚穿着黑色锦袍走来,不由一愣。 “大人!”余重九看着严星楚走近,手忙脚乱要行礼,被严星楚一把按住肩膀。 老友掌心的厚茧磨得他手背生疼,却让他莫名心安。 “重九,为什么不来找我!”严星楚蹲下身,平视着老友通红的眼睛,“难道是忘记了我?” 余重九突然咽哽了,两人情形惊得周围脚夫不由看了过来。 “是严大人!”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叫起来,纷纷围了过来。 旁边的侍卫立即要上前拦住人群。 “散开!”严星楚突然提高嗓门,“这些人都是我严星楚的兄弟。” 现场突然空气一滞。 可也就是一瞬间,有人已经哭了起来。 “严大人还记得我们。” “是啊,大人刚刚说,我们是他的兄弟。” 看见周围的人越来情绪越来越高昂。 严星楚抬了抬手,扬声道:“各位役夫兄弟,我们在刘家村一战,死里逃生,那日我囊中羞涩只请大家在武朔城吃了一碗面,今天请大家喝酒,你们喝不喝?” 他忽然放软声音,“重九,你还敢不敢来?” 周围的役夫兄弟都看向余重九,眼里毫不掩饰地期盼。 余重九媳妇在旁偷掐他胳膊:“当家的,大人问你话呢!” “敢!怎么不敢!”余重九抬头看向兄弟们,大喝一声,“兄弟们,大人请喝酒,今天大家一起去。” 严星楚看向洛青依。 洛青依还未待他开口,立即道:“我带余家嫂子先去安排,你和余大哥先聊聊。” 洛青依说完,就对余重九媳妇道:“我听星楚说过,他当日在余家做客时,嫂子可是半个时辰都未到就弄了一大桌,今天还请嫂子帮我一起。” 余家娘子看了一眼余重九,然后点了点头。 带着小孩和洛青依走了。 看着她们离去,严星楚扫了一眼役夫人群,才对余重九开口:“重九,我想让你带着役夫队,专管商路护卫。东南、西南现在战事对商路影响较大,你可愿意帮我。每趟商队交两成利,受伤的弟兄发双倍抚恤,死了的……” “我亲自给他家送钱!”余重九突然插嘴,眼睛亮得吓人。 他知道这是严星楚要给他们长久的生意。 他忽然又蔫下去,“可我这帮兄弟都是大老粗,能不能胜任……” “我会派人调教他们。”严星楚拍了拍旁边的麻袋,“重九,你记着,往后护卫队上插着鹰扬军旗的,就是咱自家兄弟。谁敢动他们一根汗毛……” 余重九大声道:“大人!不,大帅!我余重九对天发誓,只要我还有口气,商队就掉不了一根毛!” 严星楚看着他,忽然想起当日在余家吃饭时场景,心中不由一热。 “重九,从今往后,咱们兄弟一起走!” 夜色初临时,洛北口最大的酒肆后院已支起二十多张榆木方桌,旁边还有洛青依带着役夫女眷孩子们另开的三桌。 严星楚望着院中熟悉的役夫兄弟,恍惚又回到了长鹿山下自己站在天坡上,询问那些兄弟愿意留下的场景。 余重九后院一间房里,不断搬出酒坛。 陶玖正指挥着伙计搬来整扇腌猪肉:“大帅,这么大的一扇,原来是要分种吃法了,今天人多,直接一种就行了,倒是省事了。” “老陶!”严星楚笑着拽他坐下,“你就歇歇吧。” 陶玖摸着新蓄的短须直笑:“心里激动啊,没有想到今日还能够和这么多的老兄弟见面!” 酒过三巡,余重九突然端着海碗站起来。 “大帅!”他嗓门很大,“这碗酒我先不敬您,得先敬楚山,刘家村……” “对,先敬楚山!”严星楚深吸一口气,一巴掌拍在他结实的后背上,“我们今日能够吃香喝辣,得感谢楚山和以往战死的兄弟!” 说着端起碗与他重重一碰,“敬楚山,敬以往战死的役夫兄弟!” 说完,所有人都站起身,把碗里的酒倒在地上,齐声大呼:“敬楚山,敬以往战死的役夫兄弟!” 洛青依立即让人马上帮助倒酒,同时悄悄扯了扯丈夫衣袖。 严星楚会意,从怀中摸出块铜符拍在桌上:“重九,从明日起,护卫队招募至三千人,以后凡有到洛北口的商队。护卫队听闻风险,在洛北口二百里以内,都需要立即救援,若有……” “若有差池,您砍我脑袋当夜壶!”余重九抢过铜符。 他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冲院角喊:“余铁!把你家那杆枪扛来!” 众目睽睽下,个头刚过马鞍的孩童扛着比自己还高的铁枪踉跄跑来。 余重九接过枪往地上一杵,青石砖竟裂开。 见孩童要走,一把拉住了他:“大帅,这是楚山远房侄儿楚铁!” 严星楚盯着楚铁,这孩子十二三岁,与楚山倒是有几分相似。 “楚铁,你知道你叔的事?” “知道。”楚铁并不胆怯,“余叔到我们村来找三叔说四叔的事时,我就在旁边。” 严星楚看向余重九,想不到他后来还去找过楚山的家人。 这是比自己做得好啊。 严星楚点点头:“为什么愿意干役夫?” “我不愿意干,但是如果我不出来,家里粮食就不够吃。” 严星楚心中苦处,但不知为何却突然笑了起来:“好!你不愿意干役夫,我给你找个事,你不能拒绝。” 楚铁抬起小脑袋看着他。 严星楚回头看向洛青依:“青依,这孩子我看有股精灵劲,带回书院交给岳父大人调教吧。” 洛青依微笑着走过来,摸了摸孩子的头:“楚铁,读书可愿意?” 楚铁见洛青依温柔可亲,但却没有了刚刚面对严星楚的坦然了。 余重九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笑道:“小兔崽子,还不快谢谢大帅和夫人。” 楚铁一听,立即跪了下来,表示同意。 洛青依把他拉了起来。 “你记住,今天这一切及未来的一切,都是你堂叔楚山为你换来的,不要辜负他。”严星楚说完,然后抬头看着其它的役夫:“你们的孩子和楚铁还有重九的两个孩子一样,愿意的都可以交给鹰扬书院,去书院学习!” 他话音刚落。 “大人!”一个老役夫突然跌跌撞撞扑到桌前,“您还记得老吴头不?孩子都可以去学堂读书?要多少费用?” “都可以!”严星楚一把将人拽到身边坐下,微笑道,“你们是鹰扬军的人,怎么会要费用,免费!不仅学费免,就是他们在开院的开销也全部免除!” 老吴头浑浊的眼泛起泪光,一把抓住严星楚的手腕:“大人,真的全部免!” 严得楚忽然扬声道:“从今往后,凡我鹰扬军治下,役夫子女与军户同等待遇!满六岁者皆可入书院,束脩全免,笔墨纸砚由衙署供给!” 不知是谁先敲响了酒碗,叮叮咚咚的声响很快连成一片。 老吴头哆嗦着端起酒:“大人,我敬你!”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端起了碗,同声道:“大人,我敬你!” 而女眷孩子们爆发出欢呼。 楚铁忽然凑近严星楚耳边道:“大帅,我能……能在去书院前看我叔的坟吗?” 严星楚心头剧震,点了点头。 他记得楚山葬在安靖城刘家村外的土坡上,可是自己却自从当日后再没有去看过。 不由拽起插在地上的长枪,突然低笑出声。 刘家村一战,楚山就是举着这柄长枪杀入背面的敌人。 如今却物是人非。 他忽然抄起酒坛,将余重九和陶玖的碗都满上:“今日不醉不归!” 子夜时分,酒肆后院横七竖八躺满了醉汉。 严星楚倚着大树下,洛青依拿一件披风披在他身上。 “星楚。”她突然开口,“现在西南、东南都如此战乱,让重九大哥掌商路,你就不怕……” “以现在的鹰扬军的实力,哪方现在要动打着鹰扬军旗号的护卫队,都要深思。”严星楚轻笑,“主要就是担心一些愣头青,如最近战乱后,许多地方冒出的小股亡命势力,但这些势力,如是对上重九,我相信他可以解决。” 洛青依将头靠在他肩上,“我让人备了醒酒汤,明日……” “明日该动身了。”严星楚抚过她鬓角,“东牟那边最近有些动作,只是不知意指何处?” 【第七十四章】给老子回来 第二日一早,严星楚刚刚起床,就有信使来报。 东牟陈谅部三万大军突袭青石堡! “田进把虎口关铸成铁桶,想不到东牟现在另寻突破。”严星楚接过军报,喃喃道,“青石堡若失,向西北可达平阜城,便会导致虎口关被两面夹击。” 严星楚叫来张全,陶玖及余重九又简单地聊了下洛北口商事情况,而后就和史平出发前往归宁城。 洛青依执意要跟,被他按在马车里:“此去情况未定,你留在洛东关更稳妥。” 看着洛青依还在坚持的眼神,他又道,“杨玉琼就要生了,你回去看着我更安心。” 洛青依这才同意。 于此同时,青石堡。 青石堡那高耸的城墙垛口上,寒影军主帅袁弼按着冰凉的城砖,目光锐利投向城外。 视野尽头,烟尘滚滚,贴着地平线翻卷而来。 一面巨大的“元”字帅旗赫然可见,紧接着是密密麻麻东牟军阵,沉默而充满压迫感地压向青石堡。 “元利那老匹夫,好大的阵仗。”袁弼身边,副将紧握着刀柄,声音带着些紧绷。 袁弼神色却颇为平静,甚至嘴角还扯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三万,顶天了。” 随即又语气沉稳道,“我们这里,寒影军三万,加上那五千多东夏降兵,拢共三万五。守城不是绰绰有余。” 他目光扫过城墙上严阵以待的守军。 寒影军将士披甲执锐,神情肃杀,眼神锐利。 而那些被收编不久的东夏降兵,虽也站在各自位置,但眼神飘忽,有人脸上还着惊疑不定的神色。 袁弼心中了然,这些降兵,终究是块心病。 “传令!”袁弼的扬声道,“北门、西门守军,给我死死钉在城上,一步不许退!火油、滚木礌石,备足!火炮、床弩,给我瞄准了他们的攻城塔和云梯车!那五千降兵……”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地扫过城下营区,“分作两股,一股置于瓮城后待命,一股……留在北门内街巷中。告诉他们,守住青石堡,人人有赏!敢临阵退缩者,军法无情!” “得令!”传令兵飞奔而去。 袁弼的目光重新投向城外。 东牟军已在强弩射程之外扎下营盘,营盘绵延数里。 他看到了对面营中来回奔走的传令骑兵,还有正在组装庞大攻城器械的工匠队伍…… 突然心中有些怪异。 在谍报司的禀报中,东牟原神武军统领元利,用兵向来谨慎持重,此次怎会如此急切地正面强攻青石堡这座坚堡? “呜——呜——呜——” 号角突然撕裂寂静。 东牟军动了! 前列的重甲步兵扛着巨大的橹盾,开始推进。 在他们身后,数十架蒙着生牛皮的攻城塔和笨重的云梯车,在无数士兵的推拉下,碾过地面,缓缓逼近。 “稳住!听我号令!”城墙上,各段将领的吼声此起彼伏。 距离在飞速缩短。 “火炮!放!”袁弼看着敌军进入射程,猛地挥下手臂。 城头高处,炮弹划破天空,狠狠砸向东牟军阵! 轰!轰!轰! 炮弹在东牟军中中炸开,顿时惨叫声响起。 东牟军的阵型顿时出现混乱,推进速度也为之一滞。 “床弩!放!”第二轮打击接踵而至。 弩箭离弦而出,破空声中,目标直指是那些缓慢移动的攻城塔和云梯车! 一辆云梯车被数支弩箭同时命中,将推车的士兵钉在地上! “弓箭手!仰射!覆盖!”东牟军的反击也开始了。 “举盾!低头!”城墙上的守军指挥官厉声高呼。 密集如箭矢狠狠砸在盾牌和城垛上,有士兵被穿透盾牌缝隙的流矢射中,闷哼着倒下。 残酷的攻城消耗战正式拉开帷幕。 喊杀声震耳欲聋。 东牟军顶着的箭雨、滚木礌石和不时爆裂的火油罐,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终于将几架云梯车艰难地推到了城墙根下。 “钩住了!上!快上!”东牟军将领大声狮吼。 “滚油!倒!”守军将领怒吼。 “啊——!”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瞬间响起。 滚烫的黑油瞬间而下,灼烧着皮肉,中招的士兵不断从云梯上摔落,在地上痛苦翻滚。 “礌石!给我砸!” 巨大的石块被合力推下,顺着云梯狠狠滚落。 将攀爬的士兵砸得筋断骨折,哀嚎一片。 战斗从清晨一直持续到日上三竿。 青石堡下,东牟军的尸体层层叠叠,破损的攻城器械燃烧着,冒出滚滚黑烟。 攻势虽然凶猛,却始终被袁弼指挥的守军死死挡在城墙之外,无法真正撼动城防。 就在这时,东牟中军突然响起一阵急促而尖锐的声音。 铛!铛!铛!声音刺耳。 战场态势陡然生变! 东牟中军大帐鸣金收兵了! 原本还在奋力攀爬、试图在城头站稳脚跟的东牟部队,攻势瞬间瓦解。 他们毫不犹豫地放弃进攻,转身就往回跑! 动作之快,甚至有些丢盔弃甲的味道。 “撤!快撤!”中军大帐的东牟军也像是接到了死命令,也开始向后溃退。 那面巨大的“元”字帅旗,也在被人扛着向后移动。 一些笨重的攻城器械直接被遗弃在战场上。 “怎么回事?东牟狗怂了?” “他们要跑?” 城头上,寒影军将士看着眼前戏剧性的一幕,都有些错愕。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马上一阵狂喜。 苦战半日,打退了敌军,这胜利来得似乎有些突然。 然而,袁弼的眉头却猛地锁紧了。 不对!双方不到势均力敌! 这退得太过干脆! 他死死盯着那些“溃退”的敌军,试图找出破绽。 “将军!快看那边!”副将突然指着战场侧翼,声音带着惊疑。 袁弼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战场边缘,靠近青石堡北门的方向,竟然散乱地停着二十几辆大车! 车上鼓鼓囊囊盖着油布,看形状像是满载的粮草辎重! 这些车辆孤零零地停在那里,与仓皇撤退的东牟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粮草辎重?他们粮草辎重车都丢下了?”副将难以置信地喃喃道。 一个疯狂的念头几乎要冲破袁弼的喉咙:这是陷阱!绝不能追!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刚要下令严禁出城。 然而,异变就在他眼皮底下骤然爆发! “粮车!是粮车啊!” “东牟狗连粮食都不要了!兄弟们,抢啊!”有人向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 瞬间那些被安排在瓮城后和北门内街巷中的东夏降兵,彻底炸开了锅! 巨大的诱惑和骨子里对物资的渴望瞬间腾起。 不知是谁第一个带头吼了出来:“抢粮啊!” “冲出去!都是我们的!” 闸门轰然洞开!被安排在瓮城后的那一千多降兵,嚎叫着冲出刚刚开启的北门吊桥,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些粮草车! “回来!浑蛋!给老子回来!”袁弼目眦欲裂,一拳狠狠砸在城垛上。 他看见冲在最前面的降兵已经扑到了粮车旁,伸手就去掀那盖得严严实实的油布! 就在第一个降兵的手触碰到油布的刹那—— 轰!轰!轰!轰!轰! 惊天动地的爆炸毫无征兆地撕裂了空气! 那二十几辆“粮车”如同二十几头被瞬间点燃的火药桶,瞬间横扫了方圆数十丈! “有埋伏!快关城门!”袁弼的嘶吼几乎变了调,带着绝望的颤音。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东牟殿后的一支精锐骑兵,瞬间冲回! 当先一面大旗猎猎作响,上面赫然有一个“陈”字! 这支军队,趁着爆炸的黑烟笼罩,根本无视城头箭矢,速度极快,目标明确。 直扑门户大开的青石堡北门。 “杀进去!活捉袁弼!”东牟骑兵中有人大声嚎叫着冲进了浓烟弥漫城门洞。 坚固的青石堡北门,在内外交困之下,宣告失守! “城门破了!东牟狗杀进来啦!”有人大叫。 “顶住!给我顶住!”袁弼双眼赤红,抽出佩剑,声嘶力竭地怒吼着,试图组织城墙上尚未被波及的部队向下冲杀,封堵缺口。 然而,突如其来之下,又有人不断的大叫城门破了。 最让袁弼懊悔的不该让降兵出现在北门。 因为他已经发现,降兵不断地在逃散影响军心。 最关键的,这里面有敌军的细作,不断大叫,扰乱军心,造成队伍混乱不堪。 “败了!败了!快跑啊!”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嗓子。 “混账!废物!”袁弼眼睁睁看着堡内乱象,气得几乎吐血。 他身边的亲卫拼死砍翻了几个试图冲击帅旗的溃兵,才勉强稳住一小块阵地。 然而,北门方向传来的喊杀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而且开始向青石堡两翼而去。 这是要包围青石堡! “派敢死队前往粮仓放火,同时从南门突围!”袁弼当机立断,不再试图挽回败局,猛地一挥剑,带着亲兵向南门冲去。 就在袁弼率领不到三千人骑兵冲出南门时。 粮仓方向也冒起了滚滚浓烟。 而此时的青石堡北门城楼上,那面残破的寒影军帅旗被粗暴地扯下。 转身正要扔下城楼下,有人制止了,并收走了袁弼的帅旗。 一面崭新的、绣着华丽的“陈”字大旗,缓缓升起。 旗帜下方,一个身着白色锦袍、身姿挺拔的年轻身影负手而立。 他面容俊朗,眉眼间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深沉和掌控一切的从容。 正是东牟太子,陈彦。 他微微眯起眼,俯瞰着脚下这座在短短半日内易主的堡塞,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至极的笑意。 归宁城,鹰扬军帅府。 严星楚风尘仆仆,刚踏入书房,连沾满尘土的外袍都未来得及脱下。 一名斥候突然冲出公房。 “大帅!青石堡……青石堡丢了!”传令兵的声音嘶哑破裂,如同砂纸摩擦。 “什么?!”严星楚豁然转身,锐利的目光看向那传令兵,“说清楚!袁弼呢?他有三万五千人!青石堡是铁打的要塞!怎么可能丢?” 那传令兵被这目光刺得一哆嗦:“是…是原来的东夏降兵!他们冲出去抢辎重车,辎重车爆炸,东牟军趁势杀回,且还有人在城中扰乱军心,最后袁帅只能带领三千多骑兵从南门突围了!” 每一个字都狠狠砸在严星楚的心口。 他将桌上的茶杯狠狠摔在坚硬的青石上! 青石堡,北境重堡,囤积重兵的要塞,半日易主! 东牟兵锋,瞬间直指无险可守的平阜城,虎口关的侧翼,已赤裸裸地暴露在敌人刀锋之下! “好手段,好一个连环计!背后之人是谁?”严星楚暗自寻思。 他猛地抬头,声音斩钉截铁:“传令!田进所部,立刻率五千兵马!立即进入平阜城死守!再派快马,撒出所有斥候,关注青石堡动向!” 传令兵出去后不久,严星楚沉默片刻后对史平道:“让鲁南敬和赵兴做好准备,半个时辰后,两部八千人,随我前去平阜城。” “大帅,赵兴……”史平犹豫道。 “他不是要找陈家报仇么,这不正是时候。”严星楚顿了一下,“现在这时候,放他在归宁城我不放心,到了平阜城也能看他表现。” 严星楚率八千鹰扬军日夜兼程抵达平阜城时,田进已带着五千人马进入平阜城。 “大帅!”田进脸上带着疲惫,却难掩见到严星楚的激动,“城防已加固,粮草辎重充足,就是人手……” 他看了一眼城外开阔的平野,“若东牟军主力扑来,我们这点人,怕是……” “兵来将挡。”严星楚拍了拍他的肩甲,“袁弼那边有消息吗?” “有!袁帅率残部退守到了西北七十里的平谷堡,收拢了些溃兵,大概还有五千余人。他派人送来口信,说是……愧对大帅和梁帅。”史平低声回禀。 严星楚沉默片刻,望向青石堡的方向:“陈彦占了青石堡,下一步必是平阜,断我虎口关侧翼,打通直扑归宁之路。传令下去,所有斥候前出三十里,给我死死盯住青石堡方向!一有大军出动迹象,立刻烽火示警!” “是!”史平领命而去。 接下来的两日,平阜城笼罩在一种山雨欲来的死寂中。 工匠们拼命加固着城墙,民夫将滚木礌石一车车运上城头。 鹰扬军士卒轮番值守,眼神警惕地望着青石堡方向。 斥候带回的消息却一日比一日诡异。 “报!青石堡东牟军调动频繁,但主力……并未往西北!” “再探!”严星楚眉头紧锁。 又一日。 “报!青石堡有大队骑兵、步卒开出营寨!” “方向?!”严星楚豁然起身。 “回大帅……是……是向西南!” “向西南?”严星楚快步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青石堡的位置,向西南延伸,越过一片丘陵,最终停在一个关隘标志上。 中州关襄城。西夏魏武军韩千启的驻地。 “韩千启……”严星楚喃喃自语,眼中惊疑不定。 转头看向史平,“韩千启手上还有多少人?” “韩千启在红印城被坑了一把,折损过半,如今满打满算,能战的顶多万人!”史平语速飞快,脸色也变了。 陈彦放着近在咫尺的平阜不打,却要劳师远征去打关襄城? 【第七十五章】此战,非他不可 就在这时,传令兵飞快进入,脸色极其凝重:“大帅!急报!斥候飞鸽传书!东牟水师昨日已经进入青州港!大小战船四十余艘,运送步卒、甲械登岸!初步估算,增兵……不下两万!打着‘李’字旗号,应是东牟镇海府水师都督李磐亲至!” 帅府内瞬间死寂。 田进倒吸一口凉气:“两万水师精锐?陈彦……他是把青石堡当成钉子钉死了!” 鲁南敬恍然大悟:“难怪他敢去打关襄城!有这新到的两万人守家,青石堡固若金汤!他根本不怕我们抄他后路!” 赵兴脸上肌肉抽搐:“这陈彦……好深的心机!好大的手笔!” 严星楚死死盯着地图上青石堡那个点,仿佛要穿透地图看清陈彦的意图。 “水师增兵……李磐……”严星楚的声音低沉而冰冷,“陈彦,你这是铁了心要把青石堡经营成插入九州腹地的一把尖刀! 打关襄,不仅是要捏软柿子削弱西夏,更是要以此战立威,震慑四方,同时试探各方反应,搅乱整个棋局! 他赌的就是我们忌惮他青石堡新得的雄厚兵力,不敢轻举妄动!” 他抬头扫过众将震惊的脸:“平阜城防务不得松懈!陈彦此举虽诡异,但青石堡兵力陡增,对我虎口关和平阜的威胁更甚! 田进、鲁南敬、赵兴,各司其职,枕戈待旦! 史平,加派三倍人手,严密监视元利主力动向! 同时,动用我们在西夏平阳城行宫的暗线,我要知道吴砚卿的反应!” 一天后,关襄城,魏武军帅府。 “报——!急报——!”关襄城黄昏的宁静被打破。 一名浑身浴血的斥候几乎是滚爬着冲入帅府大堂。 “何事惊慌!”韩千启一身黑色劲装,正伏案研究红印城的地图,闻声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刺向来人。 当日红印城一战,让他刚毅的下巴上多了一道伤疤,倒是添几分煞气。 “大帅!青石堡!东牟军……东牟军主力!打着‘陈’字帅旗,铺天盖地……朝我们杀来了!前锋骑兵距关襄城已不足四十里!”斥候声音嘶哑,带着极度的惊恐。 “什么?”韩千启猛地站起身。 “陈彦!他疯了吗?放着严星楚的平阜不打,来打我关襄城!”韩千启几乎是咆哮出声。 红印城一战,让他麾下精锐折损大半,如今满城能战的兵卒加上临时征召的民壮,勉强凑够一万五千人。 而对手,是挟青石堡新胜之威、兵锋正盛的三万东牟主力! “你确定是主力?不是佯动?”韩千启一步跨到斥候面前,抓住他的肩甲,厉声喝问。 “千真万确!大帅!步骑混杂,攻城器械无数,烟尘蔽日,绝非疑兵!”斥候急声道。 韩千启松开斥候,踉跄后退一步,差点撞在案几上。 “陈彦……好狠毒的陈彦!”他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柿子捡软的捏!他韩千启新败,兵力空虚,关襄城虽险,但比起虎口关、平阜城,显然是最好啃的骨头! 拿下关襄,不仅能重创西夏军力,更能打通一条插入西夏腹地的通道,同时震慑四方,展现东牟兵锋之利! “来人!”韩千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传令!全城戒严!擂鼓聚将!所有城门即刻封闭!民壮全部上城!滚木礌石火油,给我堆满城头!快!”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连珠炮般发出。 他略一沉思,对心腹亲兵道:“取我印信!八百里加急!飞报平阳!呈太后陛下!就说东牟陈彦亲率三万大军猛攻关襄! 属下韩千启率魏武军残部誓死守城,然贼势浩大,关襄危在旦夕!恳请朝廷速发援兵!迟则城破人亡!” “是!”亲兵接过印信,飞奔下楼。 韩千启看着亲兵消失的背影,又望向西面平阳城方向,心中一片冰凉。 太后会派她的京营五万兵马吗?汉川军残了,寒影军败了,他魏武军眼看也要步其后尘…… 近段时间以来,西夏军似乎就中了邪,逢战必败! 当日晚上,西夏平阳城,行宫偏殿。 殿内压抑沉重的气氛。 吴砚卿斜倚在软榻上,保养得宜的脸上难掩疲惫与焦虑,眉眼间笼罩着一层阴霾。 她面前放着韩千启的印信。 “关襄危在旦夕……迟则城破人亡……”她低声念着,仿佛能感受到韩千启的绝望。 “哀家……哀家手中,难道要把哀家的五万京营派出去?”她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侍立在一旁的魏若白。 “太后,”魏若白的声音平和,和吴砚卿比起来冷静多了,“京营守军是我军最后的力量,万不可动!” 吴砚卿一下坐直身体,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那依你之见,就眼睁睁看着关襄陷落,韩千启战死?让陈彦那小儿在我西夏境内耀武扬威?让天下人都知道,哀家……连自己的门户都守不住!” “太后息怒。”魏若白躬身一礼,不疾不徐道,“此局,并非无解。陈彦悍然西进,打的虽是西夏,但惊的却是整个大夏。皇甫密、谢至安、严星楚等,他们岂能坐视东牟坐大?” 吴砚卿冷笑:“皇甫密那老狐狸,巴不得看哀家的笑话!严星楚?他恐怕正庆幸陈彦的刀没砍向他平阜城呢!指望他们发兵来救?痴人说梦!” “太后明鉴。”魏若白微微颔首,“指望他们发之兵来救,确不现实。但让他们在各自战场上,给东牟施加更大压力,牵制陈彦的精力,使其无法全力攻打关襄,甚至迫其分兵回援,却并非不可能。” “哦?”吴砚卿凤眉一挑,“你有何策能驱使他们?” 魏若白眼中精光一闪,缓缓吐出两个字:“名器。” “名器?”吴砚卿蹙眉。 “正是。”魏若白上前一步,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朝廷如今能拿得出手的,只有这煌煌名位了。 太后可请陛下下旨,加封皇甫密为‘靖国公’,谢至安为‘安国公’,其军侯系下所有军帅,无论品阶,一律擢升为‘侯爵’! 此为酬其拱卫社稷、力抗东夏之功,更是彰显朝廷对其倚重,将其彻底绑在我西夏战车之上!” 吴砚卿眼中光芒闪动,沉吟道:“空头爵位……皇甫密这等老狐狸,岂会看在眼里?” “虚名自然换不来实利。”魏若白微微一笑,话锋一转,“但名正则言顺!有了这国公、侯爵之位,皇甫密、谢至安及其麾下诸帅,便不再是割据一方的军头,而是朝廷正式册封、名正言顺的封疆大吏! 其统御属地、征伐不臣,便有了法理大义! 此乃他们梦寐以求的正名!即便他们心知是虚,也断然不会拒绝。 只要他们接受了,就等于默认了与朝廷更紧密的同盟关系,再想置身事外,道义上便站不住脚。” 吴砚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严星楚呢?” “严星楚根基尚浅,但其鹰扬军扼守北境要冲,潜力巨大。”魏若白道,“可加封其为‘北境侯’。 既是对其守卫北境功劳的认可,同时抬高其地位,使其与皇甫密系将领平起平坐,甚至隐隐高于其旧主皇甫密麾下的普通军帅,此乃离间之计,亦可稍安其心。” 吴砚卿缓缓站起,在殿内踱步:“仅靠名位,怕还不足以让他们拼命。” “名位是锦上添花,还需雪中送炭,亦或……当头棒喝。”魏若白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太后可同时以陛下名义,发一道申饬旨意给严星楚!” “申饬?”吴砚卿停下脚步,看向魏若白。 “正是!”魏若白语气转冷,“申饬其坐视东牟肆虐!严词质问:当初同盟约定,鹰扬军驻守北境,职责便是防范东牟与恰克! 如今东牟陈彦主力竟能长驱直入,攻打关襄,威胁西夏腹地,他严星楚守土之责何在?同盟之义何存? 令他即刻履行盟约义务,向北境之敌发起进攻,牵制东牟军力,以解关襄之围!否则,便是背盟弃义,天下共讨之!” 吴砚卿眼睛一亮:“妙!先捧后压!给他侯爵尊荣,再以大义名分相逼!让他骑虎难下! 皇甫密等人得了爵位,即便不出死力,至少在白袍军和火牛军可以向北,给陈彦制造压力。 而严星楚……他若想保住这新得的侯爵名位和北境人心,就不得不有所动作!” “太后圣明。”魏若白躬身道,“此乃以虚名换实势,借力打力之策。能否解关襄之危,尚在两可之间,但至少能搅动风云,让陈彦无法专心攻城,为韩帅争取时间,也为朝廷……争取斡旋之机。” 吴砚卿深吸一口气,眼中重新燃起了果决与狠厉:“好!就依你之策!即刻拟旨!加封皇甫密为靖国公,谢至安为定国公,其麾下军帅皆封侯!加封严星楚为北境侯!申饬严星楚的旨意……措辞给哀家严厉些!要让他如芒在背!” “臣,遵旨!”魏若白领命,转身快步离去安排。 吴砚卿走到窗边,望着关襄城的方向,喃喃道:“陈彦……严星楚……哀家倒要看看,这局棋,你们谁能笑到最后!” 第二天晚上平阜城,鹰扬军帅府。 史平带来的情报如同冰水:“确认了!陈彦主力三万,携攻城重械,已于昨日午时抵达关襄城下!前锋与韩千启守军激战!韩千启据城死守,伤亡惨重!另,青石堡方面再探明,东牟镇海府水师都督李磐率两万精锐已完全接管青石堡防务,城防加固,戒备森严!” 几乎同时,另一名亲兵疾步入内,呈上一个密封的锦盒和一个明黄卷轴:“大帅!夏都八百里加急!一为封赏旨意,一为……申饬文书!” 帅府内气氛瞬间凝滞,很是怪异。 田进、鲁南敬等人看着那代表荣耀的侯爵印信和代表责难的明黄卷轴,表情复杂。 严星楚面无表情,先拿起那封侯爵的册封旨意扫了一眼,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接着,他缓缓展开了那道申饬文书。 烛光下,文书上的字句仿佛带着冰冷的锋芒,直指他“坐视东牟肆虐”、“守土失责”、“背弃盟约”! 空气仿佛凝固了。 众将屏息,看着严星楚。 严星楚沉默片刻,忽然轻笑出声,将那申饬文书随意丢在案几上,仿佛丢开一张废纸。 “好一个‘北境侯’。”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好一道‘申饬’!吴砚卿倒真是好手段。一个虚名,就想让我鹰扬军将士去填关襄城的血肉磨盘?拿盟约大义来压我?” 他走到巨大的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青石堡的位置,又划过虎口关以东元利的大营。 “青石堡现在有李磐的两万水师!固若金汤!陈彦打关襄,赌的就是我们啃不动他这块硬骨头,也赌吴砚卿逼不动我!”严星楚目光如电,扫过众将,“吴砚卿以为一道申饬就能让我去救关襄城?她错了!” 他猛地转身,眼中闪烁一丝凌厉:“她给了我一个‘北境侯’的名头,那我就让她看看,我这个‘北境侯’,要打哪里!” “传令!田进所部,立即抽调三千骑精兵,由你亲自率领,星夜出发,进驻平谷堡!与袁弼残部汇合!竖起我鹰扬军大旗!前往定襄城周边,佯装进攻定襄城陈彦部,目的是给我牢牢钉在陈彦侧翼!让他攻城之时,如芒在背!” “末将明白!”田进精神一振。 “鲁南敬!平阜城防务,由你全权接手!加固城防,广布疑兵!让元利和陈彦的探子都以为,我鹰扬军主力尽在此处!” “遵命!” “赵兴!”严星楚看向目光灼灼的赵兴。 “末将在!” “本帅将亲率三千轻骑,同时你点齐你部三千轻骑,一人双马,携带五日干粮,轻装简从。” 严星楚一字一顿,手指狠狠戳在地图上虎口关以东那片区域,“我们绕道去捅元利这只老虎的屁眼!元利的大本营……此刻就是我们的目标!吴砚卿要我对付东牟?好!我就让她看看,我严星楚如何履行这‘北境侯’之责!” 赵兴眼中瞬间爆发出狂热的战意,单膝跪地:“末将愿为先锋!必为大帅撕开元利老贼的营盘!” “史平,传令陈漆,黑谷关最近太安静了。”严星楚扭头看着史平,“我们也要学恰克人,没事到东牟去打草谷!” 严星楚拿起那枚象征“北境侯”的印信,在手中掂了掂,冷笑一声:“虚名换不来活命,也换不来胜利!想要破局,就得靠我们手中的刀!传令下去,一个时辰后,出发!” 帅府内的空气被彻底点燃。 一场直捣黄龙、目标直指东牟元利主力的奇袭,在夜色掩护下,悄然拉开了序幕。 二天后的夜色下,六千战马的蹄子被厚实的裹布紧紧捂住,悄然出现在虎口关北方的山道上。 严星楚目光沉凝,盯着前方的黑暗中,那里是元利大本营,隆济城的方向。 扭头看向史平,见他眼神不时瞟向赵兴的三千东牟投城士兵。 严得楚知道他的担心。 带着赵兴和他的旧部深入敌后,这无疑是一场豪赌。 青石堡的教训犹在眼前。 严星楚的思绪却异常清晰:疑人不用。此战,非他不可。 【第七十六章】难道是飞进去的吗 他侧头对史平低语,声音冷静,“一为试金石,二为钥匙。元利的习惯,隆济的虚实,只有赵兴最清楚。更重要的是……” 严星楚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他想到了刚刚斥候带回的关于虎口关的最新消息。 赵兴策马紧随,内心翻腾。 他的刀渴望的是陈彦和李磐的血,而非元利。 这目标偏移带来的憋闷感挥之不去。 然而,在鹰扬军的日子,让他看清了严星楚的野心与格局。 那绝非一个“北境侯”能框住的!跟着这样的人,复仇才有希望! 元利,不过是通往最终复仇路上必须清除的障碍。 想通此节,赵兴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专注。 “大帅,”赵兴驱马靠近,声音低沉,“元利此人用兵,最重稳妥。隆济城防,外松内紧。他执行陈彦骚扰虎口关的命令,必不会远离隆济城主力支援范围。 骚扰部队通常寅时末回营休整,正是营门开启,守备交接,最为松懈混乱之时。若要突袭……” 严星楚听着赵兴说的话,与他谋划一样,正要点头,忽然史平走了过来打断了他。 史平低声道:“大帅,刚接到密报。虎口关崔将军(原鹰扬军雄鹰营崔勇)急报。元利今日又派出约四千人,分三波轮番袭扰我关外丙、丁字号堡垒群,攻势比前几日更显疲沓敷衍,但仍在持续。 田将军判断,元利是在严格执行陈彦‘持续施压、牵制兵力’的命令,不敢有丝毫懈怠。” 严星楚把目光投向远方隆济城隐约的轮廓。 突然一个更大胆、更疯狂的计划瞬间在他脑海中成型,取代了原先的破坏和斩首! “疲沓敷衍……轮番袭扰……寅时末回营……”严星楚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眼中精光一闪,“史平!赵兴!计划变了!我们不搞夜袭营盘斩旗那一套了!” 赵兴和史平都是一愣:“大帅?” 严星楚一下勒住马缰,整个队伍随之缓缓停下。 他环视着身后这支特殊的部队,目光尤其在赵兴和他那三千身着东牟旧式甲胄的士兵身上停留。 这次深入敌境,为便于伪装行动,他们并未完全更换鹰扬军制式装备。 “元利派兵轮番骚扰虎口关,寅时末必有一批‘疲惫之师’要回隆济城休整!”严星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决断力,“赵将军!你的三千人,本就是东牟龙武军精锐!你们的甲胄、口音、举止,甚至脸上的疲惫,都是最好的伪装!” 赵兴瞬间明白了严星楚的意图,心脏猛地一跳:“大帅,您是说……冒充回营的骚扰部队,骗开城门?” “没错!”严星楚斩钉截铁,“寅时末,天色将明未明,视线最差,守军最困! 你们就扮作刚刚从虎口关外‘苦战’撤下来的那支骚扰部队!佯装溃败,仓皇叫门!只要城门一开……” 史平倒吸一口凉气:“此计太险!万一被识破……” “风险越大,收益越大!”严星楚眼中光芒炽热,还有着一丝兴奋,“一旦成功骗开城门,赵兴,你部立刻抢占城门,肃清门洞守军! 我亲率三千鹰扬精骑就埋伏在侧后不远处的沟壑里,看到城门火起为号,盏茶功夫就能杀到!里应外合,一举夺城!”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盯着赵兴:“拿下隆济城,意义重大! 其一,这是东夏当年割让给东牟的三座边城之一!收复失地,我鹰扬军声威将震动九州! 其二,吴砚卿的申饬,我们不仅回应了,而且是用最响亮的耳光回应!我们拿下的不是骚扰部队,是东牟经营多年的前线大本营!其三……” 严星楚的声音更加低沉有力:“史平,立刻选派最精干的斥候,持我令牌,日夜兼程赶往虎口关!告诉崔勇,隆济城若被我军拿下,他立刻从虎口关守军中抽调一万人,只留五千精锐守关! 这一万人,以最快速度驰援隆济城!我们要把隆济城,变成钉在东牟南下大军的腹地、威胁青石堡侧后的一颗钉子!让陈彦首尾难顾!” 史平被这个宏大的计划震撼了,但看到严星楚眼中不容置疑的决断,立刻抱拳:“末将领命!这就去安排!” 他迅速调转马头,挑选人手。 严星楚的目光重新回到赵兴身上,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赵将军,此计成败,系于你一身!城门能否骗开,首功在你!入城之后能否顶住最初的疯狂反扑,为我的主力争取时间,关键也在你! 这三千兄弟的性命,还有我严星楚的性命,都交托给你了!你,敢不敢接此重任!” 赵兴迎上严星楚的目光,那目光中没有怀疑,只有沉甸甸的信任和孤注一掷的豪赌! 一股热血瞬间冲上头顶! 冒充友军,骗开城门,夺回夏国失地! 这不仅是证明自己的绝佳机会,更是向陈彦复仇的响亮第一枪! “有何不敢!”赵兴胸膛起伏,声音异常坚定,“大帅以性命相托,赵兴必以性命相报!此计若成,隆济城门,末将亲手为您打开!若不成……” 他眼中闪过决绝,“末将及麾下三千儿郎,当血染城门,绝不后退半步!请大帅放心!” “好!”严星楚重重一拍赵兴的肩膀,“记住,寅时三刻开始行动!我会在侧翼沟壑中,看着你们!待城门火起,就是我鹰扬铁骑踏破隆济之时!”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 赵兴的三千人迅速行动起来,将身上可能暴露身份的鹰扬标记小心去除或掩盖,故意将甲胄弄得更脏更破,甚至有人用泥土抹脸,制造出疲惫不堪,刚刚经历“苦战”的狼狈模样。 严星楚则带着史平和三千鹰扬本部精骑,悄无声息地潜行至隆济城西门外约一里处的一道天然沟壑中,借着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完美地隐藏起来。 时间在紧张的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 隆济城高大的轮廓在越来越淡的夜色中逐渐清晰。 寅时三刻,到了! 隆济城西门。 正如赵兴所料,寅时末是轮换部队回营的时间。 城头上火把通明,但值守的士兵明显带着倦意,抱着长矛,脑袋一点一点。 城门官打着哈欠,等待着那支“例行公事”袭扰归来的部队。 突然,一阵混乱的马蹄声和嘈杂的人声从黑暗中传来,伴随着惊慌失措的呼喊: “快开门!快开门啊!” “败了!败了!鹰扬军追来了!” “放我们进去!后面的兄弟顶不住了!” 只见一支约三千余人的“溃兵”队伍,盔歪甲斜,浑身血污,满脸惊恐地涌到了城门前! 他们穿着东牟军的衣甲,喊着地道的东牟边境口音,神情仓皇到了极点,拼命拍打着厚重的城门,甚至有人哭嚎起来。 城头上的守军瞬间被惊醒,睡意全无。 城门官探出头,借着火光往下看,只见城下黑压压一片,全是狼狈不堪的“自己人”,队伍后面似乎还有隐隐的烟尘和喊杀声。 这景象,像极了遭遇埋伏惨败溃退的样子! “怎么回事?哪部分的?口令?”城门官厉声喝问,但声音里也带着一丝紧张。 连续多日的袭扰,士兵士气低落,出现溃败似乎……也不奇怪? “我们是张千总所部!在丁字号堡垒外中了埋伏!鹰扬军派了重兵!兄弟们死伤惨重啊!快开门!鹰扬狗贼的骑兵就要追过来了!口令‘花开’”城下,一个由赵兴安排的、嗓门洪亮、口音地道的军官声嘶力竭地哭喊着,语气中的恐惧和绝望无比真实。 口令是他们抓到的一队从虎口关回来的东牟士兵,然后分开审讯后得到的。 赵兴本人则混在人群中,低着头,用破布半掩着脸,眼神却死死盯着缓缓开启的城门绞盘和门闩的动静。 他身边的士兵也都屏住呼吸,握紧了藏在破布下的刀柄。 城门官看着城下“同袍”的惨状,听着那越来越近的追兵喊杀声,口令也没有错,又想到元利大帅确实命令今日有部队去袭扰丁字号堡垒……他心中的疑虑被恐慌和对“追兵”的担忧压倒。 “快!放下吊桥!开门!”城门官不再犹豫,大声下令。 沉重的绞盘开始吱呀作响,巨大的城门缓缓向内开启,吊桥也轰然落下。 就在城门开启到足以容纳数骑并行的瞬间! “动手!”赵兴猛地扯下脸上的破布,发出一声震天怒吼! 他手中长剑如同闪电般劈出,瞬间将门洞里两个还没反应过来的守门士兵砍倒! “杀——!夺城门!”伪装成溃兵的三千龙武军旧部,瞬间撕下伪装。 凶悍无比地扑向门洞内和城墙甬道上的守军! 当日在东牟被自己人追杀的那个闷气在他们心中憋了太久,已经成了怒火和杀意,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敌袭!是假的!关城门!快关城门!”城头上的城门官魂飞魄散,发出尖叫!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赵兴身先士卒,带着一队死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了城门甬道,疯狂砍杀试图重新启动绞盘的士兵! 城门口瞬间陷入惨烈的白刃战,喊杀声、惨叫声响彻云霄! 与此同时,一道耀眼的火箭尖啸着从混乱的城门处射向漆黑的夜空,划出一道刺目的轨迹! 一里外的沟壑中,严星楚看到那升空的火箭,眼中爆发出璀璨的光芒! “城门已开!鹰扬军!随我——夺城!”他拔出腰间长剑,直指火光冲天的隆济城西门! “杀——!”三千鹰扬铁骑爆发出震天的呐喊,朝着洞开的隆济城门席卷而去! 当天中午,隆济城东北方向,一小股东牟溃兵仓皇奔逃至此。 队伍核心,元利身上华贵的帅袍沾满泥污和干涸的血迹,半边脸颊被烟火熏得漆黑。 他靠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目光呆滞地望着西方隆济城的方向。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元利喃喃自语,仿佛梦呓。 这句话,今天他已经重复了无数遍,却依旧无法接受那残酷的现实。 一个侥幸跟随他逃出的亲信部将,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惧:“大帅……隆济城……确实丢了。我们逃出来时,鹰扬军的旗帜已经插满了城头。” “住口!”元利猛的低吼,一丝不甘的厉色,“鹰扬军在虎口关只有一万五千人!就算他倾巢而出,日夜兼程奔袭隆济,没有攻城器械,他凭什么能在几个时辰内……不!是一个时辰不到,就攻破了隆济城?那城墙!那瓮城!那些滚木礌石!都是纸糊的吗?” 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仿佛要抓住那根本不存在的“合理”解释。 “就算……就算有内应,也不可能这么快! 城门是怎么开的?难道是飞进去的吗?” 亲信部将看着主帅近乎癫狂的状态,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吐出一个他刚刚从几个同样溃散出来的伤兵口中拼凑出来的,但却匪夷所思的真相:“大帅……听……听逃出来的兄弟说……破城的……不是虎口关守军……” “不是虎口关守军?”元利死死盯住部将,“那是谁?难道是严星楚从平阜飞过来的不成?他插翅也飞不过来!” “是……是严星楚本人!”部将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还有……还有赵兴!他们……他们是冒充我们派出去袭扰虎口关,回营休整的部队……骗开了城门! 赵兴那叛徒!他带着他投降过去的三千人,穿着我们的衣甲,喊着我们的口令,装作溃败……城门官……城门官就……” “赵兴……冒充……溃兵……骗开城门……”元利惊愣,整个人僵在原地! 原来如此!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元利“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身体晃了晃,颓然瘫倒在冰冷的岩石上。 所有的稳重,所有的算计,所有的依仗,在严星楚这招天马行空、胆大包天的“瞒天过海”面前,被击得粉碎! 他苦心经营、自认为固若金汤的隆济城,不是被强攻打破的,而是被曾经的自己人用最“卑劣”的欺骗手段打开的! “严…星…楚……赵…兴……”元利咬牙切齿。 他终于明白,自己输在哪里。 不是兵力不足,不是城防不固,而是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虎口关牢牢吸引,他所有的思维都局限于“正面战场”。 他做梦也想不到,严星楚竟然敢带着区区几千人,出现在他的眼皮底下,用伪装,给了他致命一击! “狡诈……无耻……”元利喘息着,眼神涣散。 他知道,隆济城一失,意味着什么。 东海关外最重要的支点崩塌了! 东夏当年割让的土地,被严星楚以“北境侯”之名,用最戏剧性的方式夺了回去! 而他自己,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将成为东牟最大的笑柄和罪人! 太子的震怒……他不敢想象。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个浑身浴血,几乎脱力的斥候滚鞍下马,踉跄扑到元利面前:“大……大帅!急报!虎口关崔勇率一万大军,已……已抵达隆济城!正在加固城防!” “噗——!”元利闻言,又是一口鲜血狂喷而出,眼前一黑,彻底昏死过去。 【第七十七章】救关襄!必须救 时间回到三天前,此时的白袍军帅府内,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闷与不屑。 帅案上,一卷明黄的西夏“圣旨”被随意地丢在角落。 皇甫密端坐主位,这位大夏王朝世袭的开国侯爷,最近鬓角的白发越来越多,但面容依旧沉静如渊。 而眼神落在面前展开的大夏地图上的某点,定襄城。 坐在下首的谢至安伤势倒好了。 他端起粗陶茶碗,饮了一口,喉结滚动,随即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打破了房内的寂静。 “国公?呵……”谢至安放下茶杯,“太后当真以为我等稀罕她西夏朝廷这临危抱佛脚、掺了水的‘国公’爵位? 我谢家承袭的‘安侯’,是太祖皇帝金戈铁马时亲赐!为大夏流过血,守过国门!她吴砚卿算什么东西?也配拿这空头名器来驱使我等?” 皇甫密的目光终于从地图上抬起,平静地看向谢至安:“至安所言极是。这国公于我皇甫家世袭的‘密侯’而言,非但不是锦上添花,反倒是种羞辱。吴砚卿此举,小家子气尽显。” 他顿了顿,手指在地图上关襄城的位置点了点,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关襄城,韩千启告急。东牟陈彦,区区番邦小国的太子,竟敢趁我大夏内乱之机,引兵入寇,攻城略地!此等行径,视我大夏无人乎?视我大夏列祖列宗打下的疆土为无主之物乎!” 皇甫密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淀了近百年世家底蕴的威严与不容置疑的决断:“无需她吴砚卿这道不伦不类的旨意,不为她那点可怜的名器,就凭他陈彦敢踏入我大夏国土,我等身为大夏开国勋臣之后,就绝不容许!此战,不为西夏,只为大夏!” “正是此理!”谢至安猛地一拍案几,“密侯,白袍军愿为先锋,即刻拔营,驰援关襄!定要叫那东牟小儿知道,趁火打劫的代价!” 突然一人进屋,一股浓烈的汗味与彪悍气息扑面而来。 火牛军军帅彭通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他身材魁梧如铁塔,满脸虬髯。 他带着火牛军雄赳赳气昂昂地从南面赶来,本想与东夏石宁部决一死战,结果石宁那厮直接当起了缩头乌龟,城门紧闭,任他如何叫骂挑战,就是不出。 这感觉,像蓄满力的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别提多窝囊。 “打关襄?打东牟狗?!好!太好了!”彭通声如洪钟,他蒲扇般的大手一挥,直指谢至安,“谢帅!这先锋必须是我火牛军的!他奶奶的,在红印城下憋屈了好几天,老子和弟兄们骨头缝里都痒痒! 正缺一群东牟狗来给爷爷们开开荤,松松筋骨!” 谢至安眉头微皱。 彭通勇猛是勇猛,打仗也是一把好手,但这刚愎自用、争强好胜的脾气,有时实在让人头疼。 他看向皇甫密。 皇甫密眼神深邃,在彭通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上停留片刻。 他深知彭通的脾性,也明白火牛军此刻急需一场胜仗来宣泄淤积的戾气。 但他更清楚,对手是那个能半日夺取青石堡、兵锋直指关襄的陈彦! 此人绝非易与之辈,智计百出,用兵诡谲。 彭通勇则勇矣,若一味猛冲,恐中奸计。 “彭帅稍安勿躁。”皇甫密的声音沉稳有力,瞬间压下了彭通带来的躁动气息,“东牟陈彦,非是石宁那般只知龟缩之辈。 此人狡诈如狐,狠辣如狼,青石堡之败不远。救援关襄,乃生死之战,非逞匹夫之勇可成。” 彭通牛眼一瞪,刚要反驳。 皇甫密抬手制止了他,继续说道:“火牛军乃天下强军,攻坚破锐,无往不利。此番驰援,正需彭帅这把烈火,焚尽东牟宵小! 白袍军机动迅捷,擅于策应、包抄、断敌后路。两军配合,方能发挥最大战力。”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谢至安和彭通:“然,陈彦诡计多端,我军需慎之又慎。此战,老夫亲自随军前往关襄。” 此言一出,谢至安和彭通都是一怔。 “密侯?”谢至安有些意外,“红印城这边……” “红印城有石宁数万东夏军,确需留重兵看住。”皇甫密接口道,眼中精光闪烁,“但石宁新败,士气低落,只敢龟缩自保,短期内绝无出击之胆。 留下三万白袍军精锐,配合此地城防工事,足以将其牢牢钉死城中,使其不敢妄动分毫!此乃稳妥之策。” 他看向彭通,语气加重:“彭帅,老夫随军,非是不信你之勇武,实乃陈彦此獠,值得老夫亲临阵前,一观其虚实。” 彭通虽然脾气火爆,但对皇甫密这位军侯体系中的元老重臣,内心还是存着几分敬重的。 听皇甫密如此说,又点明并非不信任他,只是对手太狡猾,他心中那股被轻视的邪火消了大半。 他挠了挠虬髯,瓮声道:“密侯亲临,那自然是再好不过!有您坐镇,正好让那东牟小儿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世侯风范!我火牛军定当奋勇争先,绝不给您丢脸!” 谢至安松了口气,拱手道:“有密侯亲掌大局,此战必克!我即刻点齐五千白袍精锐,与彭帅火牛军二万将士,明日五更拔营,急驰关襄!” “好!”皇甫密颔首,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上关襄的位置,眼神凝重,“传令下去,多派精干斥候,前出百里,务必摸清陈彦围城兵力部署、攻城进度以及……其可能的陷阱! 翌日,大军开拔。 白袍军银甲如雪,轻骑矫健;火牛军玄甲似铁,重步如山。 皇甫密端坐中军,神色肃穆。 彭通策马于阵前,不断呼喝催促,急不可耐。 二日后,大军行至大庙山。 “报——!”斥候飞马而至,“东面发现东夏军!曹字旗号!三万之众,正向我侧翼包抄!距此不足二十里!” “曹永吉?”彭通瞬间暴怒,“这老乌龟!定是跟东牟狗串通好了!想断我后路!” “全军止步!抢占大庙山高地!快!”皇甫密厉声下令,沉稳如山。 大军迅速依托山岭布防。 然而曹永吉动作更快,东夏军如蚁附膻,半日之内,便在通往关襄的咽喉要道——井口谷谷口,筑起深壕高垒,箭楼林立。 “曹”字帅旗在新建的望楼上猎猎作响,堵死了去路。 “王八蛋!”彭通望着那铜墙铁壁,“密侯!强攻吧!砸烂这乌龟壳!” 皇甫密凝视对面高台上稳坐的曹永吉,眼神冰冷。 “强攻正中其下怀,徒耗我精锐。”他唤来文书,“笔墨!” “曹大人:东牟番邦,夺青石,围关襄,裂我夏土!大人为夏臣,岂忍番虏屠戮夏民,践踏祖业? 关襄若破,覆巢无完卵!望大人以夏室为重,撤去井口谷之障,容我北上御侮!唇亡齿寒,大人三思!皇甫密顿首。” 信使策马至东夏阵前,高声宣读。 曹永吉接过信,面无表情地看完,置于案上,再无动作。 如同石像,沉默便是最冰冷的拒绝。 时间流逝,彭通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侯爷!等不得了!” 皇甫密眼中寒光一闪,再次提笔。 “北境侯严帅: 事急!我与彭通驰援关襄,行至大庙山,为曹永吉三万军所阻于井口谷,寸步难进!关襄危殆,韩千启力竭!曹贼冥顽,坐视番虏逞凶! 强攻伤亡必巨,且缓不济急!唇亡齿寒,北境岂安?望严帅速发精兵,或击青石以掣陈彦,或直捣关襄解围!迟恐无及!皇甫密、彭通!” “八百里加急!星夜送抵平阜城严星楚手中!不得有误!”皇甫密将信交给最信赖的骁骑都尉。 十骑如离弦之箭,冲入暮色,直奔西北。 皇甫密望着信使消失的方向,又看向井口谷,无力一叹,只得紧握马鞭。 关襄城下,东牟军大营。 帅帐内灯火通明,陈彦端坐案后,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一份刚送达的急报。 隆济城陷落,元利溃逃,严星楚诈开了城门。 帐内诸将屏息垂首,大气不敢出,等待着预料中的雷霆震怒。 隆济失守,意味着东海关外重要支点崩塌,意味着一条直插青石堡侧后的利刃已然成型,更意味着元利这位老帅的威名扫地。 然而,预想中的风暴并未降临。 陈彦只是指尖的敲击停顿了一瞬,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只掠过一丝极快的错愕,随即归于深沉的平静。 他甚至连眉头都未曾多皱一下。 “知道了。”陈彦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他将急报随手置于案角,目光重新落回面前巨大的地图上,手指精准地点在隆济城的位置上。 “严星楚……好一招釜底抽薪。”他低声自语,嘴角竟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欣赏的弧度。 “以‘北境侯’之名,行夺城复土之实,既堵了吴砚卿的嘴,又在我腹心钉下了一颗钉子。妙。”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帐下诸将,“慌什么!隆济是座坚城,但严星楚拿下了它,也同时把自己锁在了里面。 青石堡有我两万精锐坐镇,他敢出来吗?他若倾巢而出攻青石堡,隆济必失,他若固守隆济,则青石堡安然无恙,他平阜城所部同样不敢轻动。北面,已成僵局!” 他的分析冷静而清晰,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自信。 “至于皇甫密,”陈彦的指尖划过地图,落在大庙山井口谷的位置,“曹永吉的三万大军在那里。只要曹永吉不动,皇甫密和彭通那几万人马,就只能望洋兴叹,寸步难行。他们过不来。” 陈彦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关襄城西北方向,平谷堡的位置。 “眼下真正烦人的,是田进和袁弼凑在一起的那几千只苍蝇。”他微微蹙眉,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他们不敢与我主力决战,却像跗骨之蛆。我全力攻城,他们就出来袭扰侧翼;我若分兵去剿,他们立刻缩回平谷堡或附近山地,依托地利与我周旋。攻城进度,生生被他们拖慢了三成!” 一名将领忍不住道:“太子殿下,末将愿领一支精兵,彻底扫平这股残兵!” 陈彦摆摆手,眼神恢复了绝对的冷静:“不必。疲兵之计罢了。平谷堡小,存粮必然有限。田进、袁弼合兵一处,人数近万,人吃马嚼,消耗巨大。他们撑不了几天了。” 他嘴角浮现一丝笃定的冷笑,“最多两三日,粮尽之时,便是他们溃散或不得不冒险决战之刻。届时,一举可灭。” 他顿了顿,语气中透出一丝满意:“而我们,无需担忧粮草。夏明澄倒是个信人。结盟后便履行了承诺。刚补充的七日粮草,已安全运抵大营。足够支撑到关襄城破!” 陈彦的目光重新投向关襄城防图,那目光炽热而坚定:“传令各部!明日卯时,三面强攻!集中所有火炮、床弩,猛轰西城!云梯车、攻城塔全部压上!告诉韩千启,他的时间,不多了!破城之后,三日不封刀!” “遵命!”帐中诸将精神大振,齐声领命,隆济失陷的阴影似乎已被太子殿下的冷静和粮草优势驱散。 平阜城,鹰扬军帅府。 几乎在陈彦下达强攻命令的同时,严星楚也接到了史平呈上的一封密信。 信笺上带着风尘和汗渍的气息,是皇甫密亲笔所书,带着焦灼与恳切。 严星楚迅速看完,脸色变得无比凝重。 “曹永吉……三万大军阻于井口谷……”他喃喃道,指尖重重按在地图上曹永吉营垒的位置,“果然!东夏与东牟,早已暗中勾结!这是要彻底锁死援军,让陈彦安心吞下关襄!” 他猛地起身,在巨大的地图前来回踱步。 隆济城大捷的余温尚未散去,皇甫密的求援信和曹永吉的动向,如同两盆冰水兜头浇下,让他瞬间看清了整个北境乃至夏国腹地面临的危局。 “北面僵局已成,”严星楚停下脚步,手指划过青石堡和隆济城,“我与陈彦,互相忌惮,谁也不敢先动主力去碰对方的核心据点。 田进和袁弼虽能骚扰陈彦侧翼,但他们存粮告急,已成强弩之末,支撑不了几日大规模行动。牵制效果,很快就要到头了。” 他的目光最终死死盯在关襄城上,那座被陈彦三万大军和无数攻城器械团团围困的孤城。 “关襄若破,韩千启战死,三万东牟精锐便可长驱直入,直逼西夏腹心平阳城!届时,皇甫密被堵在井口谷外,我鹰扬军主力被钉在隆济、平阜一线,鞭长莫及!西夏危矣!唇亡齿寒,我鹰扬军独木难支!” 皇甫密信中那句“唇亡齿寒,北境岂安?”和“只为大夏!”如同重锤,敲击在严星楚心头。 这不仅是一位老上司的求援,更是大义名分的重压。 若坐视关襄陷落、西夏腹地被蹂躏,他这新得的“北境侯”将威信扫地,更会失去九州人心,被斥为背信弃义、拥兵自重的军阀。 “救关襄!必须救!”严星楚猛地一拳砸在地图上关襄的位置,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也有一丝无奈。 这是他最不想走的一步,却已是唯一可行之棋。 “史平!”他厉声喝道。 “在!” “立刻传令!” 【第七十八章】粮尽了!弟兄们 “第一,命归宁城邵经!除维持城池基本运转所需之最低限度守备,即刻点齐城中一万守军!由他亲自统领,携带五日干粮,轻装简从,日夜兼程,直扑井口谷!汇合皇甫密、彭通大军!告诉他们,鹰扬军援兵已发!务必要不惜一切代价,打通井口谷,救援关襄!” 此令一出,史平脸色骤变:“大帅!归宁城乃我根基之地,仅余一万守军,若再尽数调出,万一……” 严星楚断然挥手:“顾不得那么多了!关襄一破,大势去矣!归宁城尚有坚固城防,更有数万百姓! 传我第二道令:命洛东关守将段渊!立刻抽调五千精锐步卒,火速驰援归宁城,交由徐端和统一调度布防!” 史平眉头紧锁:“洛东关抽走五千精锐,仅余一万五千守军及民壮,恰克人若趁虚而入……” 严星楚深吸一口气:“恰克人……赌了!我们与恰克有盟约在先,洛东关城坚池深,一万五千守军依托地利,加上几万可动员的百姓,足以坚守! 即便恰克人背盟来攻,短时间内也休想破城!只要我们能尽快解关襄之围,局势便能扭转!执行命令!” “属下……遵命!”史平深知此令的凶险,但看到严星楚眼中不容置疑的决心,咬牙领命,转身飞奔出去安排信使。 帅府内只剩下严星楚一人。 他走到窗前,望着西北归宁城的方向,那是他根基所在,将最后的一万守军调走,如同抽走了归宁城的脊梁。 洛东关再抽五千兵,更是让北境门户变得前所未有的脆弱。他在进行一场豪赌,赌关襄能撑到援兵打通井口谷,赌恰克人不会立刻撕毁盟约,赌陈彦无法快速攻破关襄,赌田进袁弼能再多撑几天…… “青依……”他低声念着,握紧了拳头。 为了那飘摇的“大夏”大义,为了鹰扬军的未来,为了不成为孤岛,他必须压下所有的顾虑,将这盘凶险的棋,继续走下去。 一天后晚间,井口谷,大庙山高地,白袍军帅帐。 皇甫密站在临时搭建的望楼上, 脸色比夜色更沉。 下方井口谷口,曹永吉的营垒灯火通明,深壕高垒,彻底封死了通往关襄的生命线。 任凭他如何书信劝告,甚至以大夏存亡相激,对面都如同顽石,沉默以对。 彭通几次按捺不住要强攻,都被他死死按住。 强攻这种地形下的坚固营垒,无异于让火牛军精锐去送死,正中曹永吉下怀。 “严星楚……严星楚……”皇甫密喃喃念着这个名字,这是他最后的希望。那封求援信送出已近两日,音讯全无。关襄城还能撑多久? “报——!”一名浑身泥泞的斥候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上望楼,声音嘶哑却带着狂喜,“大帅!鹰扬军!鹰扬军援兵!” 皇甫密猛地转身,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芒:“在何处?何人领兵?有多少人马?” “是……是归宁城方向来的!打着‘邵’字旗号!先锋轻骑已至二十里外!观其规模……不下万人!”斥候激动地回禀。 “邵经?归宁城守将邵经?”谢至安也闻讯赶来,闻言又惊又喜,“严星楚竟将归宁城的守军都调来了?他……他好大的魄力!好!好!” “一万生力军!”彭通如铁塔般的身影也冲了上来,声如洪钟,连日来的憋闷一扫而空,“哈哈!天助我也!密侯!谢帅!还等什么?援兵一到,我们里应外合,砸碎曹永吉这乌龟壳!杀奔关襄!” 皇甫密长长舒了一口气,连日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一丝缓解。 他看着远处黑暗中仿佛亮起希望之光的来援方向,重重一握拳:“传令全军!准备接应鹰扬军友军!待援兵抵达,稍作休整,明日拂晓,两路夹击,强攻井口谷!打通援襄之路!” 希望的火种,终于在压抑的僵局中点燃。 在邵经带领的鹰扬军与皇甫密军两面夹攻井口谷时。 关襄城头。 血与火浸透了每一块城砖。 残破的“韩”字帅旗在夹杂着硝烟与血腥气的风中猎猎作响,旗面已被箭矢和火焰撕开数道裂口。 韩千启拄着卷刃的长刀,背靠着一处坍塌的垛口喘息。 他身上的玄色重甲布满了刀痕箭孔,半边脸被凝固的血污覆盖,依旧死死盯着城下如同潮水般再次涌来的东牟军。 “顶住!给老子顶住!”他嘶哑的声音在城头回荡,“援兵……就快到了!杀退这帮狗崽子!每人赏银十两!战死者,抚恤加倍!” 周围的残兵早已疲惫到了极点,眼神麻木,只是在求生的本能和主帅的咆哮下,机械地举起残破的兵器,准备迎接又一次死亡冲锋。 陈彦站在中军高台之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关襄城头摇摇欲坠的防线。 他的攻城策略如同精准的机械,冷酷而高效。 不计伤亡的轮番猛攻,持续消耗着守军最后的气力和意志。 城墙多处出现巨大豁口,虽然被守军用尸体、沙袋和门板勉强堵住,但每一次撞击都让这些临时工事剧烈颤抖。 “报——!”一名传令兵飞奔上高台,“太子殿下!田进、袁弼部再次袭扰我左翼!” 陈彦眉头都没动一下,只是淡淡问道:“损失如何?可曾咬住他们?” “田进部极其狡猾,一击即退,我军追击不及,又被引入一处险隘,折损了些人手……” “知道了。”陈彦挥挥手,抬头望了望天色,“继续攻城。告诉前锋营,今日日落之前,我要看到魏武军的帅旗从城头消失。” 井口谷的情况出乎了皇甫密的意料之外,完全成了僵局。 在每一次徒劳的攻击都在曹永吉冷漠的箭雨回应中无情流逝。 “不能再耗下去了!”皇甫密猛地一拳砸在粗糙的木栏上,“关襄城等不起!韩千启等不起!” 他猛地转身,对身边的传令官厉声道:“通知鹰扬军邵经部! 传我军令:井口谷已成死地,强攻徒损精锐!命邵经部即刻撤出战斗,绕道向东,不惜一切代价,直扑关襄城!告诉他,关襄城破只在旦夕,救兵如救火,迟一步,万事皆休!” 传令兵领命飞奔下山。 皇甫密望着那矫健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心中却无半分轻松。 邵经,这位昔日他领入军侯系,后来又由他“说服”归顺了严星楚,其忠诚与执行力毋庸置疑。 但关襄城下,是陈彦三万虎狼之师,邵经这一万人马,无异于扑火的飞蛾。 邵经接到军令时,正指挥麾下鹰扬军将士再次尝试压制曹永吉营垒侧翼的弓弩手。 皇甫密的名字和那不容置疑的口吻,瞬间压过了对眼前战局的顾虑。 “密侯有令!”邵经的声音穿透战场喧嚣,“全军听令!停止攻击!即刻集结,目标——关襄城!绕开井口谷,全速前进!” 命令如山。 鹰扬军将士虽不明就里,但长期的军旅生涯让他们对命令有着本能的服从。 队伍迅速脱离与曹永吉部的接触,如同退潮般撤出战区,在夜色掩护下,朝着关襄城的方向,一头扎了进去。 关襄城下,血海尸山。 城墙在持续不断的猛攻下早已残破不堪,每一次东牟军的冲击都让堵在豁口处的沙袋、门板和尸体堆剧烈震颤。 韩千启的眼中布满血丝,感觉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不知几处的伤痛。 城下,田进和袁弼的残部正发起一场悲壮的、近乎自杀式的冲击。 “粮尽了!弟兄们!”田进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末路的疯狂,“与其饿死在荒野,不如死在东牟狗的刀下!杀进中军,砍了陈彦!为死难的兄弟报仇!杀——!” “报仇!杀陈彦!”回应他的是袁弼部下如雷的咆哮。 青石堡的耻辱无时不刺痛他们的心,连日来的骚扰无法撼动陈彦主力,反而耗尽了最后的口粮。 绝望和刻骨的仇恨点燃了最后的疯狂。 袁弼一马当先,这位曾以持重著称的寒影军主帅,手中的长剑早已折断,换上了一柄沉重的战斧,每一次挥砍都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 朝着那面高高飘扬的“陈”字帅旗猛冲。 他身后的数千残兵,也完全放弃了阵型和防御,红着眼,嘶吼着,狠狠撞向东牟中军大营! 城头上,韩千启死死盯着那支在东牟军阵中左冲右突、却不断被淹没的孤军。 他看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袁弼。 “袁弼……这个蠢货……”韩千启下意识地喃喃,眼前却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幕幕:当年校场演武,自己嘲笑袁弼过于谨慎,像个守财奴。 青石堡失守的消息传来时,自己在帅府破口大骂袁弼是“猪脑袋”,葬送了西夏重镇;甚至不久前,他还对袁弼的“骚扰”战术嗤之以鼻,认为其隔靴搔痒,毫无用处。 然而此刻,看着那个浑身浴血、挥舞着战斧、迎着如林的长矛和密集的箭矢,一次又一次地向前,只为冲击陈彦帅旗所在的身影。 那是一种何等的决绝?何等的悲壮?那不是愚蠢,那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血性!是用生命在洗刷耻辱的呐喊! “老子……以前错怪你了……”韩千启的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眼睛死死盯着袁弼冲锋的方向。 袁弼的战斧劈开了两名东牟亲卫的盾牌,斧刃深深嵌进第三人的肩胛。 但更多的长矛从四面八方刺来! 他奋力格开几支,一支冰冷的矛尖却刁钻地刺穿了他肋下破碎的甲叶! “呃啊——!”袁弼身体剧震,动作瞬间一滞。 剧痛袭来,视野开始模糊。 他看到田进状若疯狂地带着一队亲兵冲过来救援,却被汹涌的东牟兵死死拦住。 “袁帅!”田进奋力砍杀,却无法靠近。 袁弼用尽最后力气,将手中沾满血肉的战斧掷向帅旗方向,斧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最终无力地落在十几步外。 他庞大的身躯晃了晃,轰然栽倒。 “袁帅!”田进双眼赤红,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硬生生杀开一条血路,冲到袁弼身边,一把将其扛起,嘶吼道:“撤!快撤!带袁帅走!” 残存的数千将士,眼见主帅倒下,悲愤交加,却也知事不可为,在田进和几位将领的拼死断后下,护着重伤的袁弼,朝着战场外围奋力突围。 来时近万人,撤出时,只剩下稀稀拉拉的三千余骑,人人带伤,血染征袍。 这一场绝望的冲锋,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东牟中军大营的混乱。 陈彦精心布置的攻城节奏被彻底打乱,无数预备投入攻城的部队被迫回援中军。 混乱中,东牟军付出了开战以来最为惨重的代价。 超过六千名精锐士卒倒在了这片混乱的战场上!尸横遍野,血流漂杵。 城头上的压力骤然一轻。 韩千启看着东牟军如同退潮般从城墙豁口处退去,忙着扑灭内部的混乱,他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混着血水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 他知道,这是袁弼用命换来的喘息之机。 “清点人数!加固豁口!快!”韩千启嘶哑着下令,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望向袁弼部撤退的方向,那里一片狼藉。 关襄城下,东牟帅帐。 陈彦的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帅案上,一份伤亡统计触目惊心:六千三百余!这几乎是他近三成的主力!而且大部分折损在袁弼那疯子般的反扑中!攻城器械也损毁了不少。 “一群废物!”陈彦的声音冰冷刺骨,让帐中诸将噤若寒蝉,“竟被一群残兵败将搅得天翻地覆!田进、袁弼……好,很好!” 他眼中杀机毕露。 “传令!所有攻城部队休整一个时辰!集中所有力量,猛攻西城豁口! 告诉前锋营,午时之前,本太子要在关襄城头饮庆功酒!日落前若拿不下此城,前锋营主将以上,提头来见!” 他的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残酷。 肃杀的气氛笼罩着东牟大营。 疲惫的士兵们抓紧时间啃着干粮,擦拭兵器,修补甲胄。 所有人都明白,最后的决战即将来临。 关襄城头,残存的守军也在默默准备着。 天光大亮,东牟军再次发出震天的咆哮。 更加密集、更加疯狂的攻势,如同惊涛骇浪般拍向摇摇欲坠的关襄城墙。 韩千启亲自守在最大的豁口处,挥舞着换上的新刀,吼声嘶哑,一次次将攀爬上来的东牟兵砍落。 守军已经油尽灯枯,完全是靠着意志在支撑。 每一刻都有人倒下,尸体迅速填补了防御的空缺。 就在西城豁口争夺进入白热化,守军防线眼看就要彻底崩溃之际! “报——!”一名斥候几乎是滚爬着冲进了陈彦的帅帐,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和沙哑,“太子殿下!急报!关襄城西面……出现……出现大批敌军!距此不足十五里!旗号……旗号是‘魏’!观其规模,不下两万!装备极其精良!” “魏?魏若白?”陈彦眉头猛地一拧,瞬间想到了西夏太后吴砚卿身边那位深藏不露的谋士。 她竟舍得把最后的京营精锐派出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 不等他细想,又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冲入:“报——!东面!东面也发现敌军!打着‘邵’字旗号!速度极快,距此已不足十里!” “邵经?!”帐中一员将领失声惊呼,“他不是在井口谷被曹帅挡住了吗?怎么可能……” 两面夹击! 帅帐内瞬间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息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惊恐地投向陈彦。 【第七十九章】城就要破了啊 关襄城眼看就要到手,此刻撤军,功亏一篑! 巨大的不甘浮上每个人的心头。 “太子殿下!”一名心腹大将急声道,“关襄城已是强弩之末!再给我一个时辰,不,半个时辰!末将定能拿下此城!届时我军据城而守,以逸待劳,未必不能……” “愚蠢!”陈彦猛地打断他,声音冰冷,眼神锐利地扫过帐中诸将惊疑不定的脸,最后定格在地图上关襄城的位置。 “拿下?”他冷笑一声,语速极快,带着一种洞悉全局的冷酷,“拿下这座千疮百孔、粮草断绝的破城,然后呢?” 他手指狠狠戳在代表关襄城的标记上。 “我军自开战至今,连番血战,兵力已不足两万!且疲敝不堪!城内韩千启残部尚在死抗,城外魏若白两万养精蓄锐即刻便到!邵经万余鹰扬军转瞬即至!他们根本不会攻城!” 陈彦的声音陡然拔高,“他们会合围!将我们困死在这座残破的孤城里!围而不攻,断我粮道,困也能困死我们!野战?以我军此刻疲敝之师,对上以逸待劳、兵力占优的敌军,胜算几何!” 他猛地一拍地图,发出沉闷的响声:“这关襄城,如今就是一口巨大的棺材!此刻我们进去,就得躺着出来!” 将领们脸上的不甘瞬间被冷汗和恐惧取代。 陈彦的分析如同冰水,浇灭了他们心头最后一丝侥幸。 “可是殿下……”另一将领还想挣扎。 “没有可是!”陈彦斩钉截铁,眼神中再无半分犹豫,“传令全军:放弃所有攻城器械!前军变后军,后军变前军!立即向青石堡方向撤退!动作要快!敢迟疑恋战者,斩!扰乱军心者,斩!” “得令!”传令兵被陈彦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杀意震慑,连滚爬出去传令。 陈彦最后看了一眼关襄城头那面残破却仍在飘扬的“韩”字旗,又望向西面和东面方向,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韩千启……魏若白……还有皇甫密……严星楚……田进……袁弼……”他低声念着这些名字,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帅帐,翻身上马。 “撤!” 呜——呜——呜—— 低沉而急促的退兵号角,带着一种仓皇与不甘,响彻云霄。 正拼死攀爬城墙、眼看就要突破豁口的东牟士兵,愕然回头。 中军帅旗,竟然在移动!在后退! “怎么回事?” “退兵了?” “城就要破了啊!” 巨大的惊愕和失落瞬间席卷了攻城部队。 攻势瞬间瓦解。 士兵们茫然四顾,在军官声嘶力竭的呵斥下,开始混乱地向后撤退。 撤退的命令来得如此突兀,如此决绝,让这支疲惫而狂热的军队瞬间陷入一种茫然无措的溃散边缘。 城头上,压力骤减的韩千启几乎脱力地靠在冰冷的城垛上,死死盯着下方退去的东牟军,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劫后余生的虚脱。 “退了……真的退了……”他喃喃自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随即,他猛地抬头,望向西面。 地平线上,一面巨大的“魏”字帅旗率先映入眼帘! 紧接着,是如林的长矛,是反射着初升朝阳光芒的精良甲胄,整齐推进的庞大步兵方阵! 西夏京营的旗帜,在晨风中猎猎招展! 而当西夏京营到达城下时,一支风尘仆仆出现在视野中,“邵”字军旗迎风飘扬!当先一将,正是邵经! “援兵……是援兵到了!”城头上,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呐喊。 劫后余生的守军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和哭泣声,许多人直接瘫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韩千启望着两面越来越近的援军旗帜,一股无法言喻的疲惫和悲怆涌上心头。 他拄着刀,缓缓地、缓缓地躺在了地上。 他活下来了,这座城守住了。可代价……太惨重了。 三日后,隆济城,鹰扬军帅府。 巨大的北境地图铺满了整面墙壁,代表各方的旗帜和线条纵横交错,如同凝固的血脉。 严星楚背对着地图,负手而立,久久不语。 邵经、田进、鲁南敬、赵兴、崔勇等主要将领分列两侧,连重伤未愈、脸色苍白的袁弼也被安置在软榻上,强撑着精神。 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都说说吧。”严星楚终于转过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这一战,从头到尾,我们赢在何处,输在何处?那陈彦,又是如何?” 短暂的沉默后,田进率先开口,声音还带着疲惫:“大帅,末将亲历关襄城下,与那陈彦隔空交手。此人……太可怕了。 他打青石堡,用的是连环计,诈败、火攻、内应、细作扰乱军心,环环相扣,半日破坚城! 打关襄,更是狠辣决绝!不计伤亡的强攻,生生把韩千启逼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若非袁帅……若非袁帅那不要命的冲锋打乱了他的节奏,若非邵经和魏若白援兵来得及时,关襄城破只在旦夕之间!”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软榻上气息微弱的袁弼,眼中充满敬意。 袁弼微微动了动,牵动了伤口,闷哼一声,却挣扎着嘶声道:“败军之将……不足言勇……青石堡之失,罪在我……” 他声音虚弱,却带着刻骨的自责。 严星楚摆摆手,止住了他的话:“青石堡之失,非袁帅一人之过。 陈彦布局在先,降兵为内应在后,此乃阳谋,防不胜防。 你率残部退守平谷堡,与田进合力袭扰陈彦侧翼,牵制其数万大军近十日,直至粮尽方休,更在关襄城下以血勇换得喘息之机,如是吴砚卿要问你罪,我也不服。” 他目光扫过众人,眼神变得极其复杂,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惊叹的凝重。 “此役,我们看似最终逼退了陈彦,守住了关襄,甚至夺回了隆济。但诸位想过没有?” 严星楚的声音陡然提高,“陈彦,一个刚刚崭露头角的太子,他做了什么?” 帅府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调动了皇甫密、谢至安的白袍、火牛军数万精锐,被曹永吉死死拖在井口谷,寸步难行!” “他,以关襄城为局,逼得韩千启的魏武军残部困守孤城,几近覆灭!” “他,引动吴砚卿不得不派出她最后的王牌——魏若白亲率的二万京营精锐!” “他,迫使我严星楚,不得不抽空归宁城和洛东关的守备力量,让邵经率军驰援!” “他,还让田进、袁帅的近万将士,在平谷堡和关襄城下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严星楚的手指在地图上重重划过,每点一处,都代表着一支被陈彦卷入这场巨大漩涡的力量。 “寒影军袁帅、白袍军安侯、魏武军韩帅、火牛军彭帅、鹰杨军整整五位军帅级人物! 牵扯进来的大军,超过十五万!将领更是不计其数!”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中充满了对那个在青石堡的年轻对手的深刻忌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悔:“他将整个西夏同盟搅得天翻地覆!十数万大军,五名军帅,几十员战将,被他一人牵着鼻子走,疲于奔命,处处受制! 我们每一步看似合理的应对,几乎都在他的预料之中,甚至被他利用! 若非他最后关头低估了袁帅的血勇和我调兵的决断,也低估了吴砚卿被逼急后敢把京营老本都押上的魄力……此战结局,犹未可知!” 严星楚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冰冷:“此人用兵,不拘一格,奇正相合,狠辣果决,更兼深谙人心,善用大势! 其格局之大,手段之奇,心性之坚,实乃我生平仅见之大敌!” 他猛地转身,一拳重重砸在旁边的桌案上,声音中充满了懊恼:“早知此獠有如此翻江倒海之能!当日在黑云关外——” 他话语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寒光,“就该不惜一切代价,将他彻底留下!永绝后患!” “放虎归山,贻祸无穷!”这八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在场每一位将领的心头。 邵经、鲁南敬等人脸色凝重,田进、赵兴、崔勇眼中则燃烧着熊熊战意和忌惮。 袁弼躺在软榻上,微闭双眼,喉头滚动,不知是痛楚还是认同。 严星楚走到地图前,手指再次点向青石堡,眼神锐利:“如今,这条毒蛇只是暂时缩回了他的巢穴。青石堡有李磐两万水师精锐坐镇,坚城利炮。陈彦退回之后,必定舔舐伤口,重振旗鼓。 而北面,隆济城虽在我手,却如同一根楔子,深深扎在他侧后。他绝不会容忍这根刺长久存在。” 他环视诸将,声音斩钉截铁:“传令下去!隆济城防务,由田进全权接手!给你留下五千精锐,再加一万新募之兵!给你一个月时间! 一个月内,我要看到隆济城城墙加高三尺,瓮城加固,壕沟加深,滚木礌石火油堆积如山!粮草辎重,由归宁城全力供给!此城,将是我鹰扬军威胁青石堡侧翼的前进堡垒!不容有失!” 田进豁然起身,抱拳领命:“末将遵命!” 严星楚看向袁弼,见他微微的点了点头。 “鲁南敬!”严星楚目光转向他,“平阜城乃我北境门户,直面青石堡兵锋!同样给你一个月!加固城防,整军备武!兵员、器械,优先补充!我要平阜城成为陈彦东进路上啃不动的硬骨头!” “是!大帅!”鲁南敬肃然应诺。 “赵兴!”严星楚看向这位眼中燃烧着复仇火焰的降将,“你部三千龙武军旧部,此战隆济破城,当居首功!如今皆是我鹰扬军兄弟!现升你为鹰扬军前锋营主将,统兵五千! 隆济城防务,你为田进副手!同时,我要你广撒斥候,严密监视青石堡及周边东牟军动向!陈彦、李磐的一举一动,我都要第一时间知晓!” 赵兴眼中闪过一丝激动,单膝跪地,声音带着压抑的狂热:“末将赵兴,谢大帅信任!必不负所托!” “邵经!”严星楚最后看向鹰扬军军系二号人物,“你坐镇归宁城,总督后方!洛东关、归宁城防务,物资调配,新兵招募训练,伤兵安置抚恤,皆由你统筹!” “属下明白!定当竭尽全力!”邵经深深一躬。 严星楚的目光最后落在气息微弱的袁弼身上,语气缓和了些:“袁帅,你伤势沉重,不宜再劳心军务。 我已命人备好车驾,送你回归宁城,好生将养。寒影军……待你伤愈,再行重建。此战,你已无愧于西夏,无愧于袍泽。” 袁弼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和微微的颔首。 安排完毕,将领们领命而去,只留下他一人高大的身影投射在巨大的地图上。 严星楚再次转身,望向地图上那片被标注为“青石堡”的区域。 他低声自语,只有自己才能听见:“陈彦……黑云关外让你走了,是我严星楚此生最大的错误。但下一次……” 他眼中寒芒暴涨,“绝不会再给你任何机会!” 此时同时,东夏天阳城皇宫内。 殿内有着一股沉闷让人令人窒息的凝重。 夏明澄手中狠狠攥着有一份来自前线的密报,脸色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猛地将那份密报摔在御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惊得侍立在角落的太监宫女们齐齐一颤,把头埋得更低。 “废物!”夏明澄的声音不高,带着刺骨的寒意,“陈彦这个废物!三万大军,围攻关襄十余日,眼看就要破城,竟被一群残兵败将和仓促赶到的援兵给吓退了!退守青石堡?他当朕的粮草辎重是风刮来的吗!” 他眼中燃烧着狂怒的火焰。 这次东牟国之所以肯出兵,他夏明澄可是下了血本! 不仅暗中许下了虎口关以南、青石堡以东在内的一州之地,更承诺承担战时所需的所有粮草! 目的只有一个。 让陈彦拿下关襄城这把插入西夏腹地的尖刀! 只要关襄城破,兵锋直指西夏伪都平阳城,他就能立刻发动雷霆一击! 集结京师天阳城最后的五万京营精锐,联合已经钉在井口谷的曹永吉三万大军,再加上红印城里憋着一股劲的石宁所部,三路夹击! 目标就是皇甫密和谢至安、彭通被死死拖在大庙山井口谷和红印城外的几万兵马! 他要一举剪除军侯系在中部最核心、最具战斗力的两支兵马! 可现在呢?陈彦退了! 关襄城还在韩千启那个苟延残喘的家伙手里! 皇甫密和谢至安、彭通元气未伤! 石宁还在红印城当缩头乌龟! 整个计划的核心环节:关襄陷落、平阳告急,完全失效了! 他精心策划的这场围猎,瞬间变成了僵局! 投入的巨额粮草和割让土地的承诺,就像打水漂一样! “僵局……又是僵局!”夏明澄一拳砸在御案上。 他烦躁地在殿内踱步,发出沉闷的声响。 更让他心焦如焚的是,京师天阳城里那些该死的谣言! 弑父、迁都……这些流言,非但没有随着时间平息,反而越演越烈! 【第八十章】甚合朕意 虽然他的暗卫统领叶泰已经像疯狗一样到处抓人,大牢都快塞不下了,每天都有“造谣者”被拖到菜市口砍头,可这流言就像野火,扑灭一处,又在别处冒出来! 朝堂之上,看似平静,但他能感觉到那些大臣们低垂的眼帘下,隐藏着深深的疑虑和恐惧。 民心更是惶惶,迁都的传闻让整个京师都笼罩在一种不安的躁动中。 可现在……军事胜利这条路,眼看是走不通了! “叶泰!”夏明澄猛地停住脚步,声音冰冷地喝道。 殿门阴影处,暗卫统领叶泰无声无息地滑了出来。 脸色带着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眼神锐利却深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皇帝最近的暴戾,他比任何人都感受得更深。 “属下在。”叶泰躬身行礼,姿态极低。 “大牢里,塞了多少人了?”夏明澄背对着他,声音听不出喜怒。 叶泰心中一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回陛下,诏狱及各处分监,已……已关押一千三百七十六人。按陛下旨意,凡传播流言者,一经查实,即刻收监,严刑拷问其背后主使。” “拷问出什么了?”夏明澄转过身,目光如刀,直刺叶泰。 叶泰的头垂得更低了:“属下……属下无能!这些人大多是市井小民,茶馆伙计,游方僧道,甚至……甚至有些是酒后失言的普通军卒。 严刑之下,大多熬不过几轮便胡乱攀咬,所指认之人盘查下去,大多也是捕风捉影,或是……或是些早已致仕或远离京师之人。真正的源头……尚未……尚未揪出。” 他声音艰涩,带着恐惧。 抓了这么多人,流言却像长了翅膀一样,这本身就是他最大的失职。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夏明澄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盯着叶泰。 无形的压力让叶泰感觉呼吸都困难。 “呵……”良久,夏明澄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一千多人……朕的诏狱都要被这些嚼舌根的蝼蚁塞满了!叶泰,朕养着你和你的暗卫,是让你们抓这些臭鱼烂虾的吗?流言止不住,源头查不出!你告诉朕,朕要你何用!” 最后一句,已是厉声喝问,带着雷霆之怒。 叶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属下罪该万死!陛下息怒!属下……属下并非毫无进展!” 他脑中飞快地转动,知道此刻必须拿出对策,否则皇帝盛怒之下,自己这颗脑袋随时可能搬家。 他之前反复琢磨的几个阴毒法子,此刻必须抛出来了。 “说!”夏明澄的声音依旧冰冷,但杀意似乎稍缓了一丝。 叶泰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眼中带着阴鸷的光芒:“陛下,堵不如疏!既然天阳城的流言一时难以根除,我们不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水彻底搅浑!让整个九州的目光,都聚焦到我们的敌人身上!” “具体点!”夏明澄眯起了眼睛,显然来了点兴趣。 “奴才斗胆,有两策,或可破局!”叶泰语速加快,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厉,“第一策:目标,西夏伪都平阳城!伪帝夏明伦,不是被吴砚卿那老虔婆捧上位的吗? 我们就放出风去,说那夏明伦根本就不是先帝的种!他是吴砚卿与她那心腹谋士魏若白通奸所生的野种!证据? 哼,就说当年吴砚卿还是贵妃时,就与还是王府属官的魏若白私通款曲,先帝晚年昏聩,被蒙在鼓里!” 夏明澄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勾起一丝弧度:“哦?通奸生子,混淆皇室血脉?这罪名……继续说!” “是!”叶泰见皇帝首肯,精神一振,声音也带上了几分狠毒,“这谣言一旦在平阳城散开,吴砚卿和魏若白必然焦头烂额! 西夏内部必定大乱!什么同盟?自己后院都起火了,哪还有心思管别人?吴砚卿为了自证清白,要么疯狂清洗朝堂,搞得人人自危;要么就得把精力全放在辟谣上,哪还顾得上支援前线? 皇甫密、严星楚他们,看到西夏自己都乱成一锅粥,谁还敢真心实意地跟吴砚卿这个‘淫乱后宫’的太后绑在一起?这同盟,从根子上就烂了!” 夏明澄缓缓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快意。 这招够毒,直击西夏伪朝的核心合法性。“第二策呢?” 他追问,显然对这个开头很满意。 叶泰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中闪烁着更阴险的光芒:“第二策,目标直指皇甫密那个老匹夫!他不是一直以‘大夏忠臣’自居,这次还派兵去救援关襄吗?我们就戳破他这张伪善的面皮!” “如何戳破?” “陛下您想,”叶泰的声音带着煽动性,“皇甫密和谢至安、彭通带着几万大军,气势汹汹要去救关襄,结果呢?被曹永吉大人区区三万人,就堵在井口谷寸步难行!这合理吗? 白袍军、火牛军都是天下闻名的强军,皇甫密若真想拼命救援,就算曹将军再善守,真能一点都冲不过去?死了多少人?我看,根本就是雷声大,雨点小!是做戏给天下人看!” “做戏?”夏明澄若有所思。 “对!就是做戏!”叶泰斩钉截铁,“我们散出消息,就说皇甫密这个伪君子,表面上道貌岸然,喊着‘只为大夏’,实际上早就和曹尚书暗中达成了默契!他们在井口谷演了一出双簧! 皇甫密假装猛攻,曹尚书假装死守,双方心照不宣,做样子给天下人看!这样皇甫密既保全了他白袍军和火牛军的实力,避免了和曹尚书死磕的损失,又在天下人面前赚足了‘忠义’的好名声,威望不降反升! 而曹尚书也完成了狙击任务,双方各取所需!至于关襄城的韩千启和那些战死的士卒?哼,不过是皇甫密博取名声的踏脚石和牺牲品罢了! 他皇甫密,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一个卑鄙小人!” 叶泰越说越激动,仿佛他自己都深信不疑:“陛下,您想想,这谣言一旦散开,皇甫密那‘大夏柱石’的光辉形象瞬间崩塌! 西夏那边,吴砚卿,袁弼和韩千启会怎么想? 他们拼死拼活,皇甫密却在保存实力演戏! 严星楚会怎么想? 他鹰扬军可是实打实派了邵经去救援,结果皇甫密在演双簧? 还有那些依附皇甫密的势力,以及天下士林百姓,知道他们敬仰的‘密侯’竟是如此虚伪阴险之徒,还会信服他吗? 敌军同盟内部,必将猜忌横生,裂痕深种!他皇甫密再想号令群雄,难如登天!这比直接杀他几万人,更让他难受!” 殿内再次陷入寂静。夏明澄的眼神变幻不定,从最初的暴怒,到听第一条毒计时的快意, 再到此刻听完第二条时的……一种近乎冷酷的欣赏。 他缓缓踱步到巨大的大夏疆域图前,手指划过平阳城、划过井口谷、划过皇甫密控制的地盘。 “好……好一个‘伪君子’!好一个‘双簧戏’!”夏明澄的声音带着一种残忍的愉悦,“叶泰,你这二策,釜底抽薪,诛心为上!甚合朕意!” 他猛地转身,眼中只剩下狠绝的杀伐:“立刻去办!调动你手下所有能调动的暗桩、细作、市井无赖!不惜一切代价,把这两条谣言,给朕像瘟疫一样散播出去! 西夏平阳城,皇甫密的老巢,严星楚的地盘,还有那些所谓的‘盟友’境内,朕要这谣言无处不在! 传得越离奇,越有鼻子有眼越好!朕要看看,吴砚卿那个老虔婆,皇甫密那个伪君子,还有那个严星楚,如何应对这滔天的脏水!” “属下遵旨!”叶泰心中一块巨石落地,知道自己的命暂时保住了,连忙叩首领命,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即将执行毒计的亢奋。 “记住,”夏明澄的声音如同冬月寒风,吹在叶泰背上,“朕只看结果。平阳城乱不起来,皇甫密的名声臭不了……你就提头来见!” “属下明白!定不负陛下重托!”叶泰再次重重叩首,然后迅速起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殿,去布置那张更阴险、更致命的谣言之网。 殿内,又只剩下夏明澄一人。 他走到御案旁,拿起那份宣告陈彦失败的密报,冷笑一声,随手丢进了角落燃烧的炭盆。 “僵局?”他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御案,“那就把棋盘彻底掀翻!看谁先被这浑水淹死! 皇甫密……严星楚……吴砚卿……朕倒要看看,你们这脆弱的同盟,经得起几次这样的釜底抽薪!” 三日,仅仅三日。 夏明澄淬毒的谣言,如同最致命的瘟疫,借着叶泰手下无孔不入的暗桩、市井贪婪的舌根、以及人心深处那点对宫廷秘辛的猎奇,悄无声息又迅猛地席卷了整个西夏国都平阳城。 它不再仅仅是城墙根下的窃窃私语,甚至已经渗透进了巍峨的宫墙。 晨光熹微,本该是宁神的时刻。 吴砚卿的寝宫内,上好的宁神香袅袅升起,却丝毫驱不散殿内主位之人眉宇间那团几乎凝成实质的阴鸷与狂怒。 吴砚卿保养得宜的脸上,脂粉也掩盖不住眼下的青黑。 案几上堆积的奏报,她一分也没心思看。 “母后……”一个带着几分少年清朗,却又明显底气不足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十六岁的皇帝夏明伦坐在下首,手里无意识地拨弄着一份奏折的边角。 他身形还有些单薄,脸上带着属于这个年纪的些许懵懂和不安,眼神躲闪地瞟向吴砚卿。 吴砚卿强压下心头戾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皇帝有何事?” 然而那语调里透出的紧绷,还是让夏明伦缩了缩脖子。 少年皇帝犹豫了一下,似乎鼓足了勇气,声音细若蚊呐:“母后……宫外……宫外那些人都在传……说……说朕……说朕不是先帝的儿子……” 他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仿佛急于寻求一个能安抚内心的答案:“他们说是魏卿……魏若白……母后,这……这到底是不是真的?朕……朕到底是谁的儿子?” 轰——! 吴砚卿只觉得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紧接着是足以焚毁理智的狂怒! 那是一种被最卑劣手段彻底撕开遮羞布、被亲生骨血当面质疑的极致羞辱与暴怒! “放肆!!!” 一声尖锐到破音的厉喝如同惊雷炸响! 殿内侍立的宫女太监们吓得魂飞魄散,齐刷刷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瑟瑟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喘。 吴砚卿起身几步冲到夏明伦面前,葱白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 她猛地抬起手,似乎想狠狠扇过去,但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让她死死攥紧了拳头。 她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骇人的火焰,死死盯着被吓得脸色煞白、几乎要哭出来的少年。 “谁?是谁敢在你面前嚼这种下作至极的舌根!这是夏明澄那弑父禽兽的毒计!是东夏细作的污蔑!是要毁了我大夏的江山社稷!” 吴砚卿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嘶哑变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你是哀家的儿子!是先帝明明白白、堂堂正正的皇子!是先帝临终托付江山、名正言顺的皇帝!、魏若白?他算什么东西!一个外臣!一个为哀家、为朝廷出谋划策的臣子!哀家与他清清白白,日月可鉴!” 她猛地转身,凤目如电,扫过地上那些抖得像筛糠的宫人,眼神阴冷如毒蛇:“查!给哀家彻查! 今日皇帝身边伺候的,听到皇帝问出这等混账话的,一个都不许放过! 吴征一的人呢?死绝了吗!给哀家把那些乱嚼舌根、惑乱圣听的狗奴才,统统抓起来!拔了他们的舌头!凌迟处死!” 她的咆哮在空旷的殿内回荡。 夏明伦被这从未见过的母亲形象彻底吓懵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个字也不敢再说。 几乎在吴砚卿于殿内爆发雷霆之怒的同时,魏府大门紧闭。 往日里虽不显赫但也门庭有序的魏府,此刻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 府内仆役个个屏息凝神,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发出一点声响。 书房内,魏若白一身素色青袍,背对着门口,静静地看着墙上悬挂的一幅字:“慎独”。 眼神深处是难以言喻的疲惫、屈辱和一丝冰冷的愤怒。 “老爷……”老管家佝偻着腰,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宫里……太后那边,今日未曾召见。还有,门房回报,今日已有三拨不明身份的人在府外街角探头探脑……” 魏若白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复又睁开。 他挥了挥手,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知道了。闭门谢客。无论谁递帖子,一概不见。就说……就说老夫偶感风寒,需要静养。” 无需吴砚卿的暗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此刻的敏感。 那奸夫、野种生父的污水,足以将他钉死在耻辱柱上,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