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之下:你管这叫医者?》 第64章 我一点儿都不往心里去 次日,陆家大院后林。 “好!” “厉害厉害!再来一个!” “好啊!哈哈哈!” “各位前辈,晚辈献丑了!” 昨天的酒桌上,这几位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长辈早已定好,今儿个的时间留给那些初出茅庐的小家伙们,演练演练。 尤其是天师,他可是对自家那个不争气的徒弟咬牙切齿得很。 此时,场中正立着个浓眉宽鼻的平头少年。 咻—— 他双臂上下交叠,指劲一弹,便有数枚钢珠向两侧的树木飞驰而出! 哒! “哦哦哦!厉害呀!” “嚯——好快!” 在场的孩子们望向那深深嵌入树干中的钢珠,无不捧场叫好。 中央的少年则嘿嘿一笑,向那几位端坐观看的长辈抱拳行礼。 “机云社——廖天林,在诸位前辈,陆爷面前献丑了!” 机云社的手法……异人界果然缤纷多彩,这次还真是没有白来。 那边儿的几位长辈正夸赞着,混在小辈后排的宿春生则饶有兴味地摸了摸下巴。 “左下三寸、上四、右一……” 一旁嗑瓜子的王蔼本来不甚在意,直到他将目光转向那树干上孔洞的位置,痕迹竟与这人所说一一对应。 于是他瓜子儿也不嗑了,干吞了吞口水。 “宿医生,你这是……怎么做到的?” 宿春生的面上照旧蒙着白纱,免得那双毫无光彩的眼睛露出去吓着人。 随即,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右耳,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 “听声。” 珠子是死物没错,但他这人是活的。 再者说,事事都依赖异能,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这,真厉害啊……” 王蔼挠挠后脑勺,转头却发现同一战线的吕慈同样抽了抽嘴角。 坏了,这都能听出来,那他昨天打探的话果然都被听进去了! “诶呀,各门的子弟都献了绝活儿——陆兄!你们本家是不是也该让大伙儿开开眼呐?” 一旁的王家主牵了个头。 “咳,瑾儿,演练一下,让诸位给你点拨点拨!” “是!父亲!” 白发少年眉目清秀俊郎,闻言立马应下,正准备脱开人群,却被身后的宿春生拍了拍肩膀。 “当心受伤,小瑾。” “欸,你昨天不是说要对打吗?” 这时候,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又添了一个——主位的陆老爷子拄着拐杖,朗笑道, “什么时候对打啊?一个人也不热闹啊!” “诶?老太爷,听这意思,您还要找人给我搭把手儿?” 陆瑾疑惑扭头,身前却窜出一道红衣半敞,腰间挂着个酒葫芦,脑袋顶上还扎俩小辫儿的爽朗少年。 “陆少爷——我来!” “火德宗!丰平来帮衬帮衬您!” “好!我就喜欢丰兄弟这种爽快人!” …… 丰平刚才那话说得有多爽快,败得就有多快。 “丰平!你火德宗得放火呀,不放火赢陆少爷你不说笑呢吗?” “谁放屁哪?!陆家的好日子我跑人家放火?而且动完手我就知道了——哈哈哈,放了火我也不灵!” 丰平叉腰撇嘴,输得心服口服。 “燕武堂,刘得水,想讨教一下陆少爷的逆生三重。” 哈,小瑾今天还真够忙的。宿春生轻笑着摇了摇头。 这名叫刘得水的少年,他曾从左门长口中对他的情况了解一二。 说到底,这样的孩子心底总蓄着一口气儿。他容易看开,也不容易看开。 过刚易折嘛……把他放在三一门,反而才是害了他。 “兄弟,你可不能伸手。” 一旁的吕仁拍了拍紧紧攥拳的吕慈的肩头,随口笑道, “你们两个要分胜负,点到为止的程度可办不到,非见红不可。” “这不是有医生在吗……哥,那你倒是出手啊!” “今天是陆家的好日子,没必要……” 这两兄弟一个炸毛,一个顺毛,倒是与其二人的性格契合得很。 宿春生对这些家族间的明争暗斗不怎么感兴趣,毕竟这群人再怎么折腾,遇着大事儿了终究还是会站在统一战线。 就算是争斗,也最多只涉利益,不提生死。 那就不关他的事儿了。青年缓缓打了个哈欠。 “刘兄!承让!” “刘得水,在各位前辈面前献丑了。” 不多时,陆瑾又胜一场。 “——还有哪位想跟陆少爷讨教的?” “……” 主座旁的天师轻啧一声,随即沉声开口。 “张之维!” “陪陆公子给各位前辈演练演练。” 不远处,闲适倚坐树下的青年懒嗒嗒开口,这人长面宽唇窄细眉,一头乱发随意在颅顶扎了个揪,偏道生了双狭长的眼。 “——得令呐!” 张是冒姓,也就是说这位甚至可能是继承天师衣钵之人……陆瑾望向面前的身影,难免咽了口唾沫。 再说——这也太高了吧! 虽说宿医生的年龄与身高也差不多,但跟他相处的时候就完全没有这种压迫感…… “宿医生,您觉得这场谁能赢?” 另一边的观战区,吕仁好奇地带着吕慈凑到宿春生身边。 “这一场的结局,依我来看…… “输的可能是小瑾。” 说到这儿,他摇首失笑, “哈哈哈,不用太放在心上,毕竟我一个瞎子也看不出什么嘛……” 宿春生对自己的目盲接受良好,甚至这东西都成为他随口调侃的对象了。 “哈,您这心态还真是令人羡慕哪。” 吕仁倒没仔细去问他推测的原因,只扭过头专心盯着场地中的二人。 说是交手,实则一触即离。 唰—— 二人错身而过的一瞬间,白发少年缓缓蹲跪在地。 只在瞬息之间, 陆瑾,败了! 在场众人无不惊疑,他们想过这陆少爷可能会败,却没想到败得这么快! “孽畜!” “诶!” 咕咚一声,张之维火速滑跪。 “还有功夫诶诶诶的!你自己看看,这叫点到为止吗?!” 最终,张静清的那一巴掌还是没捶下去,被左若童半路拦住。 “天师,令高徒已经相当手下留情了。” 哒—— 随即,陆瑾一个空翻落在张之维身后,故作开朗地开口道。 “天师!千万不要再责怪张师兄了!” “太爷!爹爹!各位前辈,不用为瑾儿担心!” 这孩子到底还是没忍住,吸溜着鼻涕,两行清泪缓缓流下。 “我——一点儿都不往心里去!” 顿时,整片林子充满了欢快的声音。 “噗嗤……”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太爷!爹爹!我、我去换衣服!” 左若童见宿春生并未离场,只慢悠悠地从人群中走出。 “宿医生这是……?” 宿春生总算止住笑意,开口回应。 “嗯,左门长,我去看看那孩子。” 话音方落,他便拎起竹杖,向陆瑾离开的方位缓步行去。 地上跪着的张之维望向那道颀长的背影,若有所思。 第65章 你还想打大夫?! 这个年纪的小孩儿,还真是哭的快,好的也快。 “你、你说的,都是真的吗,宿医生?” 陆瑾早已止住眼泪,却还是吸了吸鼻子, “不光是我,其实很多人都会……” 宿春生笑吟吟地给他顺了顺毛儿, “当然了,人一辈子中的许多部分就是由这种小烦扰构成的,不过……能从学到东西也是好事。 “哈哈,这种烦忧往往已经存在很久了,只是小瑾可能一直没有注意到而已,人生识字忧患始嘛——” “嗯……我知道了!” 入夜,白日的那片山林中。 “诶呀!师父!您就别生气啦!” “是,虽然我出手可能稍微重了那么一点点,没掌握好尺度,可您的意思我可是领会了!我这趟可没白来!” “我?我什么意思?” 张静清闻言挑眉,顺带着眯起眼睛。 “你不就是想让弟子长进长进,会会他们家逆生三重么!” 张之维嘿嘿一笑, “不过说到这儿,嗳、师父,白天的那个宿大夫……应该也算是我的同龄人吧?” “?” “孽畜!你还想对一个大夫出手?!” “我之前都是怎么教你的?真是反了天了!” “咳咳,您之前不是说要找人挫挫我的锐气吗,我看这宿大夫就……诶诶诶!您别动手啊!” 他这话可不是为了转移天师的注意力,而是真想和这大夫交手切磋一下。 要知道,白天在场同辈的手段和修为,确实没一个能胜过他,摸出个大概还是容易的。 唯独那一位,他根本看不透啊…… 与此同时,不远处有两道白发长身的人影缓缓走来。 “天师,还训徒呐?” 右侧的左若童笑着开口,打断了这二人的谈话。 “哈哈,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瞎子……” 左侧的宿春生则勾起唇角,竹杖轻点地面, “不过,您若是想切磋的话,倒也并无不可。” 他虽说学不了这方世界的功法武学,不过,单是学个一招半式的手法,还是没问题的。 至于拳脚功夫之外的武器,解空大师与肖叔当初给了他不少选择,但宿春生用得最习惯的,还是棍。 这东西捅不死人,刺不死人,还无需担心用力过猛,实在很适合他。 张之维垂死病中惊坐起,连忙挥手指指走到近前的宿春生。 “您看!人宿大夫自己都同意了!” “人家不介意说明他涵养高!你算个——” 左若童忙拦住吹胡子瞪眼睛的张静清, “诶,天师,既然宿医生自己也有意,咱们就不用扫他们的兴了。” 据他对宿春生的了解,这位医生起码有些自保的手段,才会说出这话。 至于宿春生,则反握住手中的竹杖,小臂一挥,神凝气沉。 “不如我们——点到为止?” “正合我意!” 话音刚落,二人的身形顿时消失在原地。 盲眼的医者手中的竹杖突刺,如银针入穴,点向膻中时却被对方的金光格挡。 “嚯——您这劲力可不浅哪!” “这话该我说才是……” 于是宿春生转了半圈儿腕,改戳这人章门,杖风卷起落叶几许。 张之维袖口的金光倏收,随即并指劈空,金光凝成足有尺宽的厚刃,转守为攻。 顿然,宿春生闻声耳廓微动,竹杖回旋,横拦护于身前。 杖身与金光的钝面相撞,发出声沉顿的闷响。 在双方皆已留手的情况下,这切磋还真就陷入了僵局。 “左门长,你带来的这医者后辈……这么能打?” 一旁观望,随时准备出手拦截的天师瞠目结舌。 “咳……不瞒天师你,我之前也不知……” 左若童不尴不尬地轻咳一声,他确实不知道这事儿,方才劝阻天师,也是因为他对宿春生的医术与为人的了解。 一同愕然的,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左若童身边来的小陆瑾。 白天一巴掌就将他拍得收了功的天师高徒,居然和宿医生打得有来有回?! 他恍惚一瞬。这个世界还是太魔幻了。 不多时,场中胜负已分。 “这——?!” 张之维覆着金光咒的手,正死死攥住即将戳在他胸前的竹杖,颈后冷汗淋漓。 而金光咒凝成的长鞭尖端,已然抵住了宿春生的后心。 好在,当他松开手时,那竹杖只在瞬间便已垂落,恢复了原本的拐杖用途。 “嗯,不是说点到即止吗?” 宿春生拍了拍衣摆并不存在的灰尘,含笑调侃道, “再打下去的话,我这竹杖可就保不住了。” 左门长亲手所赠,还是得珍惜着点儿。 他这人就是喜欢囤东西,尤其是别人送的…… 至于消耗品,更是舍不得用,也舍不得扔。 在来到这儿之前,连仙洪给的噬囊都装满三四个了。 “嘿嘿,果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呐……刚才还忘了问了,宿医生怎么称呼?” 本以为就是场心血来潮的切磋,没想到还真有惊喜——他张之维算是明白了,这所谓医者的性命修为,高得吓人哪…… 能从他口中说出高得吓人这种话,含金量可想而知。 “哈哈,我这一身手段可没什么值得称道的,最多只是个平手罢了,更何况,您的雷法不是还没用出来么?” “宿长诀。若是不介意的话,叫我长诀就好。” “得,长诀兄弟!咱们这也算不打不相识了,有空儿记得来天师府逛逛啊,我拿好茶招待你!” “滚回来!还嫌丢脸丢得不够?” 骂徒弟归骂徒弟,张静清心底的惊骇丝毫不少于张之维。 他自己带出来的徒弟,他比谁都清楚,但是这人没用任何武学就能和他天师府的金光咒、与张之维本人的性命修为打个平手……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就连左若童,也是第一次见宿春生出手。 这棍法,看似有几分少林的影子,却并无其余少林武学的痕迹,炁的流动同样如此,因此他大概率不是佛门弟子。 最终,只归结于这人天生聪慧,触类旁通。 这年纪,这心性,这武艺,这医术…… 怪不得一介盲人敢孤身行走江湖,却还丝毫不怵。 他自己,就是自己最大的背景。 第66章 我也有幸,见人间 “呜呜……宿医生,你一定要走吗……” 数日后,三一门山顶偏殿前,小陆瑾扯着宿春生的衣角不撒手,眼底还蓄着一泡泪花儿。 “总要出去看看的嘛……” 宿春生叹道,他心下无奈,只得俯下身,动作极轻地摸了摸这孩子的头。 “说不定,等我下次回来时,我们小瑾就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了呢?” “那……那你一定要记得我啊,我会给宿医生寄信的,师父都夸我最近字写得好了,我肯定给您寄最好的那一封。” “好啊?那可我就先行期待一下了?” 宿春生笑眯眯地拭去陆瑾眼角的泪珠,后者努力吸了吸鼻子,一扫方才的狼狈劲儿。 短短半年的时间,不过也就占据了他已经过去的人生的十几、二十几分之一, 可诞生于此的那些回忆,却是难以消抹的。 宿春生直起身,他耳廓微动,数道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入他的耳中。 “左门长——您也来为我送行?” “不再歇息几日了么?宿医生,你身上的旧疾可还……” 左若童闻言叹息,又带几分忧心忡忡。 “是我三一门哪里招待不周?” “哈哈,自然没有,只不过我都赖在您三一门这么久了,吃白饭也没有这么个吃法儿。” 他这人总是闲不住,尤其是在得知了外界诸多变故的情况下。 这个时代的苦难,实在是太多了点儿…… 如果说先前休息的那半年还算太平,可越往后,传来的消息便越让他心惊。 宿春生摇首低笑。 “我离开的这段时间,您也别太压抑着自己了,重为轻根,静为躁君嘛…… “左门长,以我浅薄的见识来看,您需得……方能窥得真我相呐。” 至于那些略掉的话——世界意识不让讲。 在来之前,祂曾说过尽量不要透露未来的事。 哈,既然不能透露…… 那他干脆亲手去改变,不就好了? 他这人没什么别的本事,唯独这一身倔劲也不知道随了谁,无论谁来劝也不管用。 左门长最终还是妥协了,他眉心微蹙,声线轻缓地发问。 “宿医生,既然您说要离开这方地界儿,那要去哪儿呢?” “去到处走走,要是遇着病人了,那就一路救下去……” 医者济世啊…… 有这份心自然是好事,可这道德若是绑缚了他的一辈子,那就不是几句话便能解决的事了。 最终,左若童斟酌片刻,却还是沉声开口。 “长诀,” “如果救不了所有人,那你又当如何?” 与其让这医者一步步被世俗压垮,不如提前将他会面对的事实挑明…… 却未曾想,对方的表现与他预想中的截然不同。 宿春生闻言,勾唇浅笑。 “我嘛,对明哲保身实在没什么兴趣,” “所以,我见一个,救一个——” “我见到了,我就管,见不到的……那就见不到了。” 说到这儿,他摇首叹道。 “再者说,我看不见的苦难有那么多呢,哪里管得过来?” “哈哈,说来不怕左门长您笑话,我这人其实胆子小得很啊…… “哪怕救不了那么多,我也绝不能害了人。” 所以,他就算再怎么冒进,也不可能拿他人的性命去赌。 “对了,” 宿春生话音未落,骤然凑近左若童身前,趁着后者并未设防,他探出的手正虚揽着这人的后颈。 “临行前,再送您个礼物。” 也直到近前,左若童才得以看清那双瞳目的全貌。 分明本是剔透澄亮的眼,此时却像是被硬生生蒙了层灰白的纱似的。 那眼珠子不会转、也无神,眼白衬着灰粉的虹膜,心儿里仍飘着丝缕碎棉絮般的白痕。 也正因如此,他眸中映出的人像并不真切,却足以让左若童在那隅灰寂的幽潭中,窥见自己朦胧的倒影…… 所谓,真我相。 明知时代的洪流不可逆,他却仍要孤身而往。 蓦地,一声轻笑打断了左若童的思绪。 “您不是一直想看看,您走的这条路的终点在哪儿吗?” “在此之前,总得好好活着吧——” “种”这种东西,有能要人命的,自然也就有能救人命的。 在他的“视角”下,那颗已然扎根的种正缓慢地反哺生命力,修补着那具残破躯体中的暗伤。 做完这一切的宿春生察觉到双眼传来的反馈,心下无奈。 瞎着就瞎着吧,债多不愁还,他算是不想管这双眼睛了…… 虽说这种好处并不是他主动求来的,如果可以的话,他也不想要,但他终归是既得利益者。 在宿春生眼中,哪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道理? ——至于自身消耗的大量生命力,并不在他的考虑范畴。 “……” 左若童静默片刻,感受着体内涌出的丝缕暖流,缓缓吐出口浊气, “是我浅薄了……” 对于这样的人来讲,一切的担忧与顾虑,反而像是一种亵渎。 尤其是,这人善归善,还又活得太明白…… “哈哈,您可别这么说——既然大家都是局中人,哪里还分什么入局的深浅?” “这路上,您也不孤单,这不是还有我陪着么……您可记得收信哪,千万别独抱孤光,没入烟津去了。” 所谓烟津,便是天畔的苍茫烟波罢了。 白发披散的青年从石凳上缓缓起身,将那根青竹杖半握在掌中。 一根竹杖,一席轻装,还有左门长强塞给他的几枚盘缠。 除此之外,他别无长物。 山巅的左若童衣袂翻飞,被雾霭衬得像浮在云间似的。他赤着足,袖管儿裹着臂掌,三千银丝无风自动,可不是好一派神仙模样? 宿春生觉着,这人最有趣的一点,便是他几乎已然登仙了、世人要俯首叩拜要称他为仙长了…… 他却还以为自己是个凡夫俗子。 现如今,这大盈仙人的目光却停滞在他的面前。 左若童心中蓦地起了个念头, ——那医者空洞的眼眶中,足以盛下万家灯火的余晖。 “左门长,” 宿春生向山门的方向悠悠侧首,随即含笑开口。 虽说他暂时目不能视,不过…… “您瞧,我也有幸得见这泱泱人间。” 第67章 不过一具苦骸身 短短三年的时间,足够一个人做些什么? 宿春生不清楚,他也没那个精力去弄清楚。 但他总归要继续走下去的。 宿春生实在数不得自己究竟救了多少人,但那些张神色各异的面孔——感激的、惊恐的、喜极而泣的、悲恸哀绝的……数也数不清的, 他都清清楚楚地烙印在脑海里了。 他有分寸,也有自己的考量。 遇着异人界的畜生,随手宰了就好——毕竟,世界意识早已不再排斥他的存在。 普通的畜生,那便使些绊子,要么有理有据地死、要么苟延残喘地活——再也没法儿害死一个人地活着。 就算是真的顺手弄死了,也会让某些高层无法察觉出有关异人手段的异常。 这么做的缘由,正是因为打破平衡的后果,他再清楚不过。 哪怕不惜寿命地去救了、不遗余力地去管了,他新至的下一片地界儿,却依旧是另一场满目疮痍的惨剧。 ——人间,本不应该是这样一副景象。 “只可惜,这世道啊,把人摁在砧板上……” 活着不就是那一出儿么?拿软刀子豁开腹腔、扯了肠肚儿,剁碎了、揉烂了、团吧团吧囫囵入腹了—— “给人吃。” …… “嘻——真是天赐良机啊,等这票干完,咱哥儿几个就又有钱去……” “这都多亏了……要不是……咱们哪儿能发现这孤儿寡母的好下手。” “嘿嘿,那肯定忘不得——孝敬您的、孝敬您的,太君……” 入夜,一处不知名的林中,偶然传出几声窃窃私语。 三个面相不善的畜生,一名腹部刀伤汩汩渗血的、倒地不起的妇女,与护在母亲身前,正瑟瑟发抖的孩子。 地上散着不菲的银钱,被月光映出几许刺眼的白。 夜沉星稀,正是作恶的好时候。 宿春生闻声而至时,其中一个畜生手中锈痕遍布的刃锋正要刺进那孩子的胸口。 唉…… 他叹息的原因,倒不是因为来到这个时代过后,杀心愈发重了。 而是这里的畜生怎么这样多,宰也宰不完呢…… “什么、人?!” 领头的那人普通话并不熟练,隐约带着几分异国的腔调,人中的那撇小胡子透着些说不清的滑稽。 这就是他在此地为非作歹的理由吗? 宿春生眯了眯眼,那双无神的双目掩在白纱下。他能够清晰地感知到,这几人的生命线中皆有炁的存在。 既然都是异人,那就不需要留手了。 持刀的畜生眼前一晃,幼小的孩童便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不远处怀抱孩童的盲眼青年。 怎么、怎么可能?! 那是人类应该有的速度吗……就算是圈里人也太——! 那人牙齿打着颤,却还是勉强开口,同弓下腰背,作出一副随时准备鏖战的架势来。 其余二人同样提起戒心,但并未急着出手,只静观其变。 “敢问阁下是什么人,我们无冤无仇……” 宿春生将手中的竹杖安安稳稳地搁置在地上,他实在懒得和畜生多费口舌。 在一只手要护着这孩子的情况下,还是得腾出另一只手来…… 他垂下头,发现被他救下的这孩子似乎已经恢复了意识,从方才极致的惊恐中缓缓醒转。 那孩子扒着他的衣衫不撒手,将他身前的衣料都攥出几道褶皱,甚至整个人几乎都挂在了宿春生的身上, 他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方才的惊恐与悲怒一同发泄出来似的。 “妈、妈妈……” “呜……呜哇哇哇哇哇!” “呜呜呜啊啊啊啊,呜……呜啊啊啊啊……” “妈妈,妈妈……” 宿春生哑然,却任由这孩子挂在这儿,毕竟突逢巨变,能有个发泄的途径总比没有好…… 至于他的母亲,早在他显出身形之前,便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现在只是昏睡着而已。 在他这里,救人,永远是第一位的。 “别害怕,孩子……” 那孩子勉强止住哭声,但当他试图睁开哭得红肿的双目时,一只温暖干燥的修长手掌遮住了他的眼。 宿春生的半边手臂,正将他牢牢护在怀中。 随即,传入他的耳中的,却是风儿般轻缓的、温和柔软的叹息。 “听话,好孩子……这些不是你应该看的……” “我听话、我听话……!” 不能给恩人添麻烦…… 那孩子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语毕便死死咬着唇,双手紧紧抱着宿春生的手臂,以至于后者甚至能通过这短暂的接触,察觉到小孩骨骼深处的战栗。 他还在怕。 这也是正常的情绪,这孩子才多大啊,便不得已目睹如此惨剧…… “真乖。” 宿春生轻笑着夸赞,话语中带着些明显的安抚意味,试图抚平那孩子的不安。 当然,如果忽略他另一只手中死死掐着的那条脖颈的话,或许这话在别人眼里会更有说服力一些。 一个…… “呃——啊啊啊啊啊!” 随着青年的指骨狠厉一捏,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便滚落在地。 另一边,目睹同伴死去的畜生骤然失语,口唇大张,双目圆瞪,让人难免怀疑他凸起的眼球是否还有复归原状的可能。 废话!方才还鲜活斗嘴的同伴,头颅就这么硬生生地被一个人掐断了、掐断了…… 好在很快,它们就要去陪它了。 两个、三个…… 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骨骼脆响,那为非作歹的几人,一个不剩地、死无全尸。 而场中的那人赤足披发,白衣染血,连那头白发垂下的发尖儿都裹了层板结的血壳。 红白二色交络勾缠,正如他皓白的足踝踏进血泥里,惨白的骨、锈红的痂、明黄的脂,无不带着几分令人作呕的碍眼。 直到走近了看,方能惊觉——这人仿佛要被地上的残肢断臂撕扯着、拉拽着,直到整个人都将堕入黄泉了似的。 到头来,留在这世上的,至多不过一具苦骸身。 当无根生孤身一人路过这林子时,映入他眼帘的,便是如此一幅炼狱般的景象。 …… “不得了啊……” 第68章 我可是全性啊好汉! 片刻后,顶着一头乱发的布衫青年,望向身旁啪嗒啪嗒掉眼泪的小孩儿,顿觉人生无望。 想他无根生天生灵根,一世英名就要被一个孩子毁了? 果然哪,这热闹儿还是不能随便凑…… 就在方才,他正准备双脚抹油就地便溜,却莫名其妙地被托付了个孩子。 “不是等会儿,好汉你——” 他话音未落,那血衣青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徒留无根生颓然倒地,仰头望天。 唉……无根生啊无根生,让你没事儿瞎掺和,这回摊上事儿了吧。 他眼睁睁地目睹着这孩子抱着他浑身鲜血淋漓的母亲哭,脑海中却难免浮现出方才的场景。 你说人要是满脸怒气地去杀人,那这种人是不可怕的。 因为你可以轻而易举地看透这种人的阴暗,从而提前提防,甚至是因为这人对你有杀心而反杀他,这在世俗眼里都不为过。 可他刚才遇着的这位又全然不同…… 他宰人的时候,面上看不出丝毫的恶意,反倒还带着几分若隐若现的悲悯。 没有恶意却要杀人?世上哪儿来的这么矛盾的人哪? 可这人偏偏就出现在他眼前了。 无论如何,无根生留在这儿等人的原因不是为了这孩子,也不是为了什么所谓的不安心理,只是因为…… 他,看不透他。 “恩、恩公!” 无根生顺着小孩的目光望去,不远处果真有个拄着竹杖的盲人缓步而来。 无根生差点儿没认出来。 这人一席白衣白发,温良又和善,哪儿还有方才的那副修罗模样? “那时事态紧急,真是多谢您了。” 宿春生浅笑着跟他道谢,顺带着摸了摸那孩子柔软的头发。 这林子边缘还有个放风的小老鼠,他刚才的暂离——是去斩草除根。 至于衣物为什么完好无损?以他的能力,弄掉这点血,还是轻轻松松的。 宿春生赤足踏上清理过后的草地,他之前还奇怪左门长为什么不穿鞋,结果现在倒好,他自己也被传染了。 “放心,小家伙,你的母亲还好好活着呢……” 无根生嘴里叼着根草杆儿,耷拉着眼皮瞧宿春生安抚小孩。 他早在宿春生离开的那时候,就发现地上躺着的那女人还有气儿,甚至呼吸如此均匀,瞧着比正常人都健康…… 不会也是这位的手笔吧? “咳、咳咳……孩子!我的孩子……” 那位母亲跌跌撞撞地抱住她的孩子,虽说才过去短短几个时辰,对二人来讲却无异于一次生离死别。 宿春生硬是没收她的钱财,只低声宽慰着,帮她将地上散落的银钱一一拾起。 “出了这里,往南走,那边平安……” 女人领着孩子不住道谢,收起银钱,步履蹒跚地消失在了二人的视线中。 眼见着事了,无根生玩心大起,仗着人看不见,光明正大地往他身边凑。 “嗳!好汉,您知道我是谁么?我是个全性啊——” “你方才就这么把小孩儿塞给我,也不怕我把这孩子吃了?” 宿春生理了理衣摆未平的褶皱,随即迟疑开口。 “嗯,您是全性……然后呢?” “?” 无根生这下是真懵了,他不死心地又重复了一遍。 “我可是全性啊好汉!” 宿春生思忖片刻,随即作恍然大悟状。 “啊,您居然是全性啊。” 这话说得情感充沛、声情并茂,充满了播音腔的力量感。 “……” 无根生抽了抽嘴角,无言扶额。 “哈哈——这难道不是您想要的反应吗?” 青年并未听到他的答复,于是只勾起唇角,悠悠笑道。 “嗐,这可真是出乎预料啊……我还以为,您要顺手把我也给杀了呢。” “我不杀人。” “呃……” 无根生将目光悠悠转向地上那几滩血泥残余的痕迹。 他的意思很明显:你管这叫不杀人? “是啊,宰畜生也算杀人吗?” 无根生顿时愕然。 他总算知道刚才的那股子违和感来自于哪儿了。 他身前这人,根本就不把那几个玩意儿当人看! “那好汉,你刚才那会儿这么放心地将这孩子交给我?也是因为你看出来我是个值得托付的好人?” 说到这儿,无根生挠了挠一头乱发,这话说得他自己都良心不安。 宿春生摇了摇头,表示并非如此。 “你是人。 “在我眼中,人不分善恶,只分人和畜生。” 无根生的生命线确实特殊,但他也能够看出身上孽力与功德大致的来源,从而当时便断定——这人不可能对一个无辜的孩子下手。 就算他眼拙,也有后手护得那母子二人的性命。 “嘿……不分善恶,只分人与非人…… “说白了,你才是真正的全性吧——哈哈哈!” 无根生闻言,先是咀嚼着他话里的数个字眼,旋即捧腹大笑。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人活脱脱一个疯子啊! 可他跟别的人疯法儿还不一样,他疯得清清醒醒,明明白白——他甚至知道自己疯。 因此,他所谓的疯子,指的不是西洋传来的那种精神疾病的说法, 而是如这人一般,如他无根生一般,与世人的想法大相径庭之人。 “好汉,打个商量怎么样?你能不能也来我们全性玩玩儿,以后我当掌门,你当副掌门……哈,调过来也成。” “你这人简直是个天生的全性啊!” 宿春生闻言,并未急着拒绝,只缓言发问道。 “您说的,是‘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的‘全性’?” …… 这话还真给无根生问住了。 虽说他也才刚加入全性不久,但他也知道,如今的全性门人与这九个字之间的差距,堪称天壤之别。 烧杀掳掠,为非作歹,什么缺德干什么……起码有九成的门人都是这么得过且过地活着,哪里还称得上什么全性保真? 他想到这儿,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啧……好汉,你这人还真会泼人冷水。” “哈哈——这不就得了?” “等什么时候,全性真如那九字一般了,您再来邀我也不迟。” 第69章 说好的医者仁心呢好汉?! 次日,山脚下的一处镇子中。 新出炉的麻酱烧饼层层叠叠地堆着,微黄的酥皮上叠着几层焦痕,深褐中泛出几分油润的光泽。 盲眼的青年正立在一处摊位前,问老板烧饼的价钱。 开摊的老板瞧着约摸三十来岁,热情地将烧饼半边儿裹在油纸里,稳稳当当地递到他手中。 “一个铜子儿,您下回再来啊——” 宿春生将饼钱撂在桌角,接过烧饼,笑着向那人道谢。 随即,他一手拄着竹杖,一手拿着油纸包的烧饼,朝远处去了。 一拆开半边儿油纸,麻酱的香气混着熟面香,硬是飘了一路,直往人鼻子里钻。 无根生闻得口舌生津,忙去他方才去的饼摊也讨了个烧饼吃。 直到付钱这会儿,他才觉察出几分不对。 他手里的这烧饼跟那人买的一模一样,可…… “嗳,这一个麻酱烧饼仨铜子儿,怎么就收刚才那人一个?” 老板闻言一愣,连忙扑过来捂住他的嘴, 待到确认不远处的青年并未回头,才勉强松开了手,也松了口气。 “嘿——这咋还有个嘴上没个把门儿的,你可少说几句,这话讲不得,万一被宿大夫听去了…… “小子,你外地的吧?” 无根生不明所以,却来了兴致,状作无知地点了点头。 “噢、哦……是,我刚路过这儿,还不太清楚……不如您给介绍介绍,这宿大夫是什么人哪?” 他咬了口烧饼,焦脆的外壳和温软的饼瓤一同入口,随即便是满嘴的浓香焦香。 嘿,也怪不得那人乐意吃。 老板清了清嗓。 “宿大夫他啊,是个游医,前些阵子刚到我们镇上来,大概也就一两个月的功夫……不对,他根本就是个神医! “那话怎么说来着……悬壶济世,妙手丹心!” 无根生又啃了口烧饼,饶有兴趣地追问道。 “神医?悬壶济世?真有这么玄乎?” “可不是么!你别看这一个烧饼也就仨铜子儿,我家那口子的病,要是请别的大夫……那三块大洋都下不来! “这镇上受过他恩惠的,也不只我们一家,所以久而久之,大伙儿就达成共识了,” 老板猛地一拍桌子,连几个烧饼上的芝麻都震掉几粒儿。 “——甭管他到哪儿,也甭管买啥东西,通通都按最低价给! “嗐,要不是宿大夫说什么都不肯收诊金,去哪儿都硬要付钱,我们也不用费劲巴力地骗人不是,也得亏他看不着价签儿……” 无根生的话卡了壳儿,这才几个时辰哪,这人的两副面孔就这么毫无保留地展示在他眼前了。 “这、确实是个好人呐。” “是啊!你说说,人怎么能善成这样! “他嘴里说的是谁活着都不容易——明明这人自己就是个不容易的瞎子,却连报答的机会都不给一个。” 老板愤懑不平,说到兴头上还后悔,自己刚才就应该报一铜板两个的价儿,还能给人多塞个烧饼。 等听完这话,无根生将饼钱撂在桌上,脚底一抹油溜了。 徒留老板在摊位前挠了挠头,数着那几枚铜钱。 “嘶……咋还能多了四个铜子儿?” …… 入夜,山上的一处歇脚地。 本是个平静的酒馆,如今却一片狼藉。 桌椅凌乱,遍处割痕,地上还遍布着尚未干涸的酒与血水的痕迹。 蓄着一头乌黑长发的青年男子正倚坐在柜台前,艰难喘息,嘴中满溢的鲜血顺着下颔缓缓流淌,另一边儿的短发少年则狼狈地趴在地上,拼尽全力也起身不能。 除此之外,只剩下两具了无生息的尸体。 “呃——!” 不多时,一声嚎叫打破了眼前的寂静。 “好汉,二位好汉爷!茅厕在哪儿啊!” 造孽啊,他无根生就不应该好奇喝下那碗毒酒,白天的烧饼岂不是白吃了! “等不了了,借厨房用下!” 地上趴着的许新咬牙切齿。 “王八蛋!臭死了!” 董昌则扭过头,一副不忍直视的表情。 虽说这人说得确实没错,既然动手杀人,就要做好葬身于此的觉悟……这条路,毕竟是他二人自己选的。 “好汉,意气用事没意思啊,你伤的确实重,但不是没救——不如我给你处理一下,你给我解毒吧?” 无根生实在是拉得受不了了,他解决了炁毒,却对那人下的药多少有点儿束手无策。 “爷爷我不用你救!你快救我师兄!” 许新一边儿喊一边儿喷血, “等我师兄好了,到时候自然给你解毒!” “哈,小子,你还是赶紧躺平吧,你现在一肚子铁钉啊!” “除了野茅山的那几位,一般大夫可解决不了,再说这荒郊野岭的我上哪儿去给您几个找大夫……诶呦!说大夫大夫就到!” 当那道颀长的身影路过店门前时,无根生两眼放光,不由分说地将人扯进屋。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宿大夫!他俩的性命可就交给您了!” 刚好,他也能借机瞧瞧这大夫的手段。 宿春生哑然,虽说他本就是来救人的,不过这人的眼力属实太好了点儿…… 不过,事已至此,还是救人要紧。 他半蹲下身子,不顾董昌复杂的目光,将手掌搭在他的肩膀。 剥离……修复…… 在外人眼里,便是董昌的呼吸逐渐平稳,连带着那几处外伤也一同诡异地消失了。 神仙手段,这真是神仙手段! 目睹这一切的许新吞了吞口中的血水,把这盲眼医者和全性妖人有联系的念头撇得一干二净。 “您的眼睛,需要帮忙遮一下吗?” “啊、啊?遮什么——咳咳咳,呕……” 当场剖腹取钉的场景毕竟过于血腥,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儿,宿春生还是腾出一只手遮住了他的眼。 不多时,许新的腹部恢复完好,身前却多了数个染血的铁钉。 “还有我,还有我——哎呦,肚子又疼了……” “他二位的伤等不得太久,” 做完这一切的宿春生缓缓起身,唇角含笑, “至于您——清肠排毒,这不是挺好的?” “?” 无根生疑惑,无根生惊恐,无根生不敢置信。 “说好的医者仁心呢好汉?!” “哈,开个小小的玩笑。” 他同样轻飘飘地拍了拍无根生的肩,轻而易举地便将那点儿毒给拨走了。 直到这会儿,董昌才反应过来,忙起身道谢。 “救命之恩,实在难以为报……恩人怎么称呼?” “谈不上什么恩人一说,宿某不过是一介游医罢了,无门无派,二位叫我宿长诀便是。” 无根生闻言,自来熟地跟他勾肩搭背。 “嘶——不公平啊好汉,不是咱俩先认识的吗,你怎么不告诉我你的名字?” “这个……您问过吗?” “呃、呃……” 他尴尬地挠了挠头,好像还真没问过哈…… 趁着间歇,董昌再度试探着发问。 “不知可否冒昧问一句,您跟这位……是什么关系?” 宿春生拍掉那只在肩上作乱的手,浅笑着开口。 “和二位差不多,萍水相逢的关系。” 第70章 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二位若是有什么急事的话,便先回门派复命吧。” 方才几番谈话过去,董昌与许新二人自曝门户,递出的谢礼与酬劳却被宿春生一一婉拒。 “假些时日,宿某再向唐门递拜帖——二位可不能把我拒之门外啊?” “哈哈,您说的什么话,我二人翘首以盼还来不及......” 等这一行人走了,宿春生才悠悠踏出门槛,向着相反的方向行去。 正当他行至林深处,方才早已离开的无根生却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 “嗳,好汉,能不能让我试试你的手段?” 这大夫治人的法子他目睹了全程,纵使他身怀......却瞧不出半分端倪,如今属实有些心痒难耐。 “之前不是已经试过了?” “咳咳,刚才急着解泻药,这不是没反应过来么......” 无根生心虚地轻咳两声。 万一他当时真给这手段解了,泻药却没来得及解,那多麻烦。 宿春生闻言伸出手,掌心向上招了招,示意他将手搭上来。 异人界的手段往往都是家传之密,概不透露与外人,不过显然,在场的这二人皆没有这种顾虑。 “哈......” 宿春生明面上摸着脉,实则是打量着无根生那条堪称完好无损的生命线,随即哑然失笑, “我这手段是拿来治病救人的,您身上又没什么旧伤,根本没有用武之地啊。” “没伤?这好办——” 无根生抽回手掌,两腿一叠,席地而坐,随手从旁边的草地里捡了块儿边角稍锐的石头。 还没等医者阻止,他这石头就揦上了胳膊。 “......” 宿春生无言以对,只蹲下身,攥上了他的手腕,幽幽叹了口气。 “下次,还是不要伤害自己了......” 在无根生的目光中,他小臂内侧的那处新鲜的血口,正在某种力量的作用下缓缓愈合。 他盯得目不转睛,尝试如往常那般阻遏,拆解这份力量...... 管用,但能效微乎其微,几乎只能减缓那处伤口愈合的速度,却无法改变它愈合的趋势。 哈,真是长见识了,世上竟还有神明灵破不了的法门。 他眼底泛着蓝芒,仔细瞧去,却发现他的手臂与对方的手掌之间,除却微弱的炁之外,还有些许奇特的存在流通...... 无根生略一愣神。 这伤......是宿大夫拿自己的别的什么东西来补的?! 也怪不得神明灵破不了! 他这手段,根本就跟炁的关联极小——甚至于炁只是个微乎其微的媒介之一,真正的大头是他自己的生命力啊! 一想到这儿,他立马抽回手,旋即迎来了宿春生疑惑的神情。 “——不继续了吗?” 他可是特地放缓了速度,好让这人能清楚了解一下的。 这回轮到无根生无言了。 他往地上一趟,思索着究竟是什么人,才能把这种损己利他的手段视为常态。 也难怪他看不透,这人放在现实里,根本就找不到第二个能参照的例子! “好汉,你这症状......持续多久了?” “?” 盲人医者的头顶冒出个不明所以的问号。 “算了算了......跟你也说不清这个。” 无根生摆了摆手, “不过啊,你说作为一个大夫,偶尔贴钱治病的嘛......有,而且也不少,毕竟医者仁心这四个字儿就这么摆着呢,哪个大夫还没动过恻隐之心? “但是从头到尾都一点儿报酬不收的——我是第一次见哪好汉。” 他摸了摸下巴,随即总结道, “尤其是你这手段救人害己,要是这么长久下去的话......” “我不想活得太久。” 他话音刚落,无根生便猛地坐起,犹疑地打量着身旁的青年。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这世上有哪个人会嫌自己命长?求长生的人那么多,像这样求短寿的,他还真是第一次见。 “遇着什么事儿了也别轻生啊好汉......实在不行,我帮你平了?” 宿春生轻笑着摇了摇头,他口中的活得太久,是指按起码四位数的年份计算的生命,而非寻常人所认为的百年。 更不要说,自从来到这个时代过后,他的躯体仿佛被某种力量凝滞在了十八岁那一年,不再生长也不再衰老,但力量的增长与生命力的增减倒是不受影响。 这种停滞,恐怕要等他回到原本的时间点之后,才能够回归正常。 因此,这大夫并未直接回应无根生的话,反而将话题转到了对方身上。 “我原本以为,您这人......” 他修长的食指慢悠悠地兜了个圈儿,最终指向无根生的胸口, “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也就是说,活得通透、清明,又善于应付保全自身。 “不过后来我发现,这说法还没那么准确。” “哦?怎么个不准确法儿?” “哈哈,前半句似乎是没什么问题,不过——您瞧着可没那么想独善其身。” 他的生命线,可牵扯到了不少人...... 无根生滚了滚喉结,正欲回话,手里却被塞了个敞开一半的油纸包。 他低头一瞧,纸包里的烧饼一口未动,冷透的外皮儿酥得掉渣,耳畔传来的却是宿春生含笑的声线。 那医者索性席地而坐,竹杖便这么横放在膝头。 “先吃点东西吧,您明天不是还要赶路么?” “哈——你还拿烧饼堵我嘴。” 于是无根生到底还是接了,他舒舒服服地躺倒,躺得四仰八叉,任由夜里微潮的乱草拂过耳畔, 半只胳膊枕在脑后,另一只手则倒出空儿来,用牙啃着剥去油纸,咬了口虽说已然凉掉却仍不失色香味的烧饼。 他可算是知道,这几天能和这大夫唠这么久的原因了。 学识渊博见识广,不光能看透人心,还格外有分寸,哪怕是看透了也不戳穿——反而还有种奇特的共情能力。 跟这人相处的时候,实在是如沐春风啊...... 第71章 迎鹤楼,李慕玄 全性——代掌门? 迎鹤楼二层的栏杆旁,盲眼的医者将手中展开的信纸抚了又抚, 通过指腹传来的触感,他才确认那些早已干涸的墨痕中传达的信息,确实是这个意思。 再加上这落笔的劲力,也无疑是无根生本人的字迹。 哈,这才过去几年哪…… 没想到这人当初随口的一句话,如今一语成真了。 待到读完,宿春生将信纸叠起收好,唇角微勾。 好在这几年,他倒也没闲着。 以他一人之力,确实改变不了整个时代的进程,但一路走一路救下去,被他改变路径的人,连宿春生自己也数不太清了。 一旦人多了起来…… 时代,不就是由一个个人组成的么? 不多时,一道热情的声线从不远处传来。 “堂堂圣手医仙大驾我迎鹤楼,实在是让此地蓬荜生辉啊——” 方才出声的人短发长衫,眉若远山,面上还架着个书卷气十足的方框眼镜。 宿春生闻言摇首,轻笑两声。 “哈哈,您可莫要折煞我了,无论圣手还是医仙二字,宿某实在受之有愧……” 小栈门人——刘渭折扇一敲掌心,悠悠开口。 “这话说的嘛……您可别妄自菲薄,” “要我说,名不副实的称号,可没有传得这么广的。” 这迎鹤楼本是他开来交朋友的,本以为也就是结交些同龄的少年子弟,却没成想,今日来了这么一尊大佛。 这医仙的声名他早有耳闻,先不提他江湖小栈本身就是以收集情报发家的门派,就连这江湖上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异人,哪怕是没亲眼见过宿春生其人的,都多少对这称呼有些耳熟。 若是用一句话来总结…… 遇人无不救,百病无不医。 堪称,仙人手段。 …… 宿春生心下无奈,他本是被上个治过的病人推荐来这儿尝个新鲜罢了……据说迎鹤楼的酒与酒肴皆是上品,于是他正巧顺路,便来这儿打个尖。 谁曾想,这不知道谁取的称号却传得这么广,都传到这地方来了…… 某姓冯名曜的不知名全性深藏功与名。 “王耀祖?鬼手王?!” 蓦地,一楼传来数道震惊的呼喊,随即则是死一般的寂静。 宿春生沉吟片刻,却发现了处在这漩涡中心的,是一道他还算熟悉的生命线。 “我与这孩子的父亲有几分关系,因此……这其中会不会有些隐情?” 这声音不大,细闻又温润得很,却在这落根针都能听见的酒楼里显得格外清晰。 在场的众人纷纷向二楼看去,却无不被那道盲眼长衫的身形晃了晃眼。 白发长身,手持竹杖,更别说他面上标志性的白纱…… “这是……那位宿医仙?!” “他居然到这儿来了?哈,我也是有幸见过医仙的人了!” “名不虚传、还真是名不虚传!这人真就飘渺得跟个仙人似的!” 唯有角落里桌前的李慕玄注意到,宿春生向他比了个口型。 他定睛一瞧,那可不就是自己亲爹的名姓么。 这被称作大夫的人……真认识他爹?! 李慕玄本就是个普通的富家子弟,他是老来子,也是他爹的最后一个儿子。 他爹一生都在做好事,纵使他李慕玄在乡镇里落了个恶童的恶称,李先生临了的名声也没受几分影响。 李慕玄记着,他爹是笑着死的,寿终正寝。 据说本是生了重疾,府里却来了个分文不取的大夫,硬生生地将他的身体调养好了,一直撑到李慕玄回来,见到他幼子的最后一面,才悠悠断了气儿。 不是横死,是喜丧。 他本要出口的话戛然而止,只有二楼的那医者还在继续说着。 “我从李先生口中得知,他这幼子跟别人不太一样, “常言道所谓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可放在慕玄身上,得一者便为他师。” “既然如此,宿某倒是很好奇几个问题……” 这人明明看不见,却将面庞转向了李慕玄所在的方位。 “那位王耀祖,他传你盗之一道了么?” “没……” 李慕玄吞了口唾沫,大脑一片空白。 他积累的情绪本要爆发,却莫名其妙地被这人的几句话蛊惑得平息下去了。 “他解你的惑了么?” “也、也没。” “你——是全性么?” “我没门户。” “您看,这不就得了?” 宿春生笑吟吟地拄着竹杖,行至楼梯交界,那颀长清俊的身形便全然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中。 “我并未亲眼见过诸位口中的王耀祖,因此对这人的品行并不了解,便也没有资格评判。” “不过——难道只是授业,便能让这二人品性相通了? “哈哈,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道理。” …… “宿大夫说得对!” 丰平率先拍桌起身,高呼道。 没想到他在陆家寿宴见到的那位大夫,居然还能在这儿再遇见,他俩真是有缘分,待会儿说什么都得去找他喝一壶。 “这话,好像还真有几分道理……” “可不是么,据说这位宿医仙渡过的人、见过的人都有不少,他的话,多少有几分可信……” “看这李慕玄的面相,好像也不像大奸大恶之人……” 旁人嘁嘁喳喳的讨论,却不再如同方才那般带有恶意与警惕。 一场风波,便这么轻而易举地平息了下去。 李慕玄仍处在方才的怔愣中,久久无法缓神儿,直到他身旁的长凳上多了道皓白的身影 他抬首看去,这不是刚才那个为他解围的大夫么。 “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可惜啊。” “……可惜?” 宿春生顶着那少年疑惑的目光,慢悠悠地开口解释道。 “诚然,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前提是——你要知悉这个选择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又或是付出如何的代价。 “因此,我无意干涉你的选择,只是觉得…… “在不清楚事实的情况下就做下决定,实在是有些可惜了点儿。” 这时上酒的掌柜正准备离桌,却恰好被宿春生礼貌地叫住, “让您见笑了,这孩子初入江湖,还不太懂全性是什么,劳驾您受累,帮忙解释一下?” 随着这人口中吐露的愈多关于全性的恶行,李慕玄瞪大了双目。 他以为那几个人最多只是浑了点儿…… 他只知道教他这手段的老头子是个全性,全性是个门派。 却没人告诉他,全性里待的都是一群什么人。 左若童没来得及说,王耀祖不想开口,苑金贵更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甚至他这一路上遇见的人,所谓的正道子弟,但凡知道他师承王耀祖的,便都闭口不言。 李慕玄冷得浑身发抖,又仔细回想了一下…… 在此之前,他好像,从未从他人口中听得全性如何如何。 第72章 咱们桌上见分晓! “人对一个事物的了解,往往都是先描摹其大致的形貌,再继续深入,从外而内的探究其本质为何,” “先窥其全貌,方能解其本真。” 宿春生待那掌柜离开过后,笑吟吟地开口, “你看,纵使世人眼里的全性并不一定是全性的全貌,却也总比管中窥豹要好些了。” 李慕玄缓缓舒了口气, “那你呢?宿……他们好像都叫你宿大夫,我也能这么叫吧?” 宿春生抿了口酒,悠悠回应。 “我吗?我确实不在乎你是否是全性,不过小慕玄,你好像很在意世人的感受啊……” 各人有各人的处事方式,纵使宿春生知晓自己的不同,他也不会以此来要求他人。 毕竟,他总不能阻止别人恨屋及乌吧。 “李先生是个好人,却从未接触过与异人相关的事物,因此,你不了解关于全性的这些,确实是人之常情。” “话虽说如此,我也不会把我对李先生的印象转移到你身上——你只是你而已,李慕玄。” “哈哈,方才在二楼的那些话,不过是找个开口的缘由罢了,真要是这么说,在我眼中,你并非李先生的儿子,也并非王耀祖的传人,你只是李慕玄罢了。” 李慕玄息了声,直勾勾地盯着桌前青年面貌的医者。 他分明看不见。 可真正交流的时候,他又在平视他,将他完完全全地放在平等的地位中。 在这人看来,他根本就是个独立的个体。 他抿了抿唇,从那酒壶中倒出盅酒,做贼心虚似的一饮而尽,壮几分胆气。 ——还是个孩子呢。宿春生心下轻笑。 不光李先生与他提起过这孩子,就连左门长提起他时,也时常以叹息收尾。 左门长也好,李慕玄也罢,如果不提别的,这二人还真是一脉相承的拧巴…… 要是有话能直说,大概会少生不少枝节。 李慕玄正欲开口,却被一声暗含歉意的声音打断。 他扭头一瞧,青竹苑的候凌、阮涛二人,正提着酒来到桌前。 “方才的事,是我几人浅薄了。” 李慕玄这会儿消了怒气,他仔细一想,以老头子在外的名声,这群人先入为主倒也不奇怪, 虽说心里边儿还有芥蒂,他却只撇了撇嘴。 “切……小爷才不跟你们一般见识。” “嘿——你这人!” 侯凌挽起袖子,正打算把酒撤走,耳边却传来几句爽快的笑声。 “哈哈!人这么少,喝酒有什么意思!” 不远处,等待时机多时的丰平一手抄起长凳架在肩上,一手抬着桌子,和同伴协力,连桌带菜稳稳当当地抬了过来。 “来——宿大夫,咱们拼桌!” 宿春生嘴角抽搐。这还真是字面意义上的……把桌子拼到了一块儿去。 “还有你,李慕玄!既然你说自己不属全性,在这儿的又都是正道中人,那咱们来拼个酒,如何!” “怎么样?你该不会不敢吧!” 李慕玄偏偏还就吃他这激将法,顿时横眉竖目,狠狠一拍桌子。 “你说谁不敢——拼就拼!今天我必喝你十个来回!” “哈哈哈,嘴里说得漂亮可没用!咱们还得酒桌上见分晓!” 不多时,这一个小方桌,便被在场来凑热闹的人拼拼凑凑,愣是造出个豪迈的长桌来。 所谓酒壮人胆,莫过如是。 “嗳——李慕玄,这年头倒转八方的传人可真是少见了,你露几手儿给我们看看呗?” 在场的本就是少年人居多,方才的那股子警惕心散了,此时便有几分好奇的劲头涌上来。 这群半大孩子正是有新鲜感的时候,当即凑过来嘁嘁喳喳地撺掇。 “是啊是啊,给我们也瞧瞧!” “咱们不贪你手段,你就随便耍几下就行!” “哼哼,这还不简单……你们可看仔细了!” 李慕玄酒劲儿上了头,两靥攀上几抹红晕,索性顺了这几人的意——主要是那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还拱火的丰平。 于是他双手一挥,半杯烈酒随之从酒杯中飞出,在空中成了个方方正正的“酒”字,顿然引来数声惊呼。 “嘿——这还没完呢!” 不光是酒,连带着一处空着的桌凳,也一同悬浮在空中。 在磁场等科学知识尚未普及的年代,倒转八方这种奇特的手法,实在是让这帮孩子看了便大呼过瘾。 不过,总有那么几个少年好战,见猎心喜,更多出几分武劲儿来。 “哈!让我也试试你的手段!” 先是一人跃起,再则有几人先后掺和,好不容易凑到一起的桌子不是被打散,就是被好信儿的挪到一旁,给中央的这几人腾地方。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咱们在这楼里切磋,东家会不会……” “管他呢!这机会可是千载难逢!” 不多时,楼下便彻底陷入一阵嘈杂的喧嚣中,桌椅板凳凌乱翻飞,好一派大乱斗的景象。 “咳……这孩子弄坏的东西,宿某会照价赔偿的。” 宿春生早在方才便趁乱上了二楼,他掩唇轻咳,却半点儿也没有要出手阻止的意图。 这才算有个孩子样嘛…… 打从进楼那会儿开始,他便发觉这孩子的状态不太对劲。 这个年纪的少年,生命线大多蓬勃而旺盛, 可李慕玄的呢?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似的,总有口气儿一直憋在心底,呼也呼不出来,咽也咽不下去。 不过,现在倒是截然不同了…… 刘渭闻言摆了摆手,爽朗一笑。 “哈哈!不碍事、不碍事,区区几个桌椅碗碟,坏了再修再买就是,这点小钱,我迎鹤楼还是负担得起的。” “再说了,刚才的事儿能圆满解决,可都多亏了您——如今的这副景象,才是我刘渭开这迎鹤楼的初衷啊!” …… “呃……” 迎鹤楼大门外,无根生瞅了眼窗内与众人打成一片的李慕玄,又瞅了眼旁边目瞪口呆的小老头, 他挠了挠头,半天没说出话。 这,王耀祖把他弄到这楼里来,说是平事儿,但这儿似乎根本没有能用得上他的地方啊…… 嚯——宿大夫!那这趟还真没白来! 第73章 他渡得了 再好的一场戏,也终有散场时。 神色恍惚的李慕玄接过宿春生递来的解酒药,他嚼吧嚼吧,囫囵吞下,便跟在那人身后出了迎鹤楼。 今晚发生的一切,对他来讲,好像都有点儿不真实…… 按理来讲,他在迎鹤楼如此直白地自曝门户,心中自然存着几分被旁人认可的期待。 可一旦他真融入了、真被接受了,心底反而又有点儿空落落的…… “宿医生,你刚才没亲口跟我说全性的那些个烂事儿,是因为你也不忍开口?” “不啊,毕竟每个人眼中的全性都是不同的嘛,就算我说了,对你来讲可能也没什么参考价值……所以我只是很好奇,” 宿春生的语气依旧轻缓而温吞,不过说出的话却如落石般掷地有声。 “如果你知道全性中的很大一部分,是这样一群人的话,还会认为自己与其中的畜生是同类吗?” “不可能!” 他李慕玄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跟那种草菅人命的畜生为伍! “哈,这不就解释得通了?” “一旦你真入了全性,那在大部分的世人眼中,你与他们便已经是同类了。” 这孩子的心态根本就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只是倔得很,还难被他所处的环境影响, 可他又把别人的看法看得太重——尤其是他在意的人。 “既然相关的利弊都知晓了,后续的事,我便不再多干涉, “这是你未来的路,慕玄,还要看你自己怎么选。” “我怎么选……” 李慕玄咬着下唇的死皮,心底却有几分想法逐渐萌生。 “小东西!你没事儿吧!” “老头子?” 李慕玄闻声,猛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果真是那佝偻着脊背的长须老头。 那边儿,王耀祖与苑金贵围着李慕玄,这边儿的宿春生则将注意力转向了敞着怀的无根生。 头发长了,眼目静了,却还多出几分莫名的沉郁来。 “这两年过去,你变了不少。” “你倒还真是老样子,一点儿也没变哪……” 他口中的一点没变,不关指的是这人的性情,还有那副与数年前一般无二的清俊样貌。 无根生摸了摸下巴,暗戳戳地指了指那边交谈的三人。 “咱俩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宿大夫你帮我瞧瞧,我带来的这几个,在你眼里都是些什么?” 宿春生半握着手中的竹杖,掌心向下,手臂平伸,悠悠指向无根生所在,再则是李慕玄那孩子。 “人,和人。” 随即,他小臂一顿,将那竹杖的末端转向王耀祖, 青年迟疑片刻,缓缓开口, “……人。” 至于最后一个苑金贵—— 宿春生收回竹杖,唇角微勾,出口的声线依旧是一如既往的轻缓温和。 “……哈,” “无根生,尽量别让这位单独跟我碰上……” 他怕自己忍不住。 “碰上就碰上了,要是苑哥他自个儿自寻死路往你枪口上撞,量我有通天的本事也管不过来……” 无根生哈哈一笑,他的门人什么德行,他自己还是清楚的。 那头的苑金贵耳朵灵得很,听了自个儿的名字,立马就撇下李慕玄跑来凑热闹。 宿春生的身形本被无根生挡着,但架不住他个高,哪怕是远近距离不同,也能露出个皓白的发顶。 仅仅是白发,还不足以让苑金贵注意。 可直到了近前,那盲眼青年的全貌映入他的眼帘时,这人不由得瞳孔地震。 白发白衣青竹杖,盲眼长身……特征竟是都对上了?! 这、这是那位圣手医仙?! 一旁观望的王耀祖目光一凛,顿时将李慕玄护在身后。 呵,医仙?鬼仙还差不多! 这宿长诀在他们全性眼中——根本就是个生着副笑靥的、勾魂索命的白无常! 这些年来,折在他手里的恶人有一个算一个,垒起来估计都看不着尖儿! 要是他这副老骨头跑不了,那怎么说都得让这小子安全离开…… “嗳,宿圣手,先不提我的事儿,” 苑金贵腿脚发颤,说出口的话却仍是带着一股子拱火的挑衅劲儿。 “您知道跟您交谈的这位,是什么身份么……嘿嘿。” “不是我说,代掌门,你这就不厚道了啊,咱们全性的名头又不是拿不出手,怎么就不跟宿圣手明说呢?” 他苑金贵没什么别的本事,唯独这张嘴……祸水东引的时候可是一点儿都不掉链子。 宿春生闻言微愣,诧然失笑。 “哈哈…… “无根生,你听见他说什么了吗?” 无根生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摆手回应, “行了行了,苑哥,您这小聪明也就跟我耍耍,在宿大夫面前可没用——他知道我是全性代掌门,知道的时间比你还早哪!” …… 远处偷听的丰平与高艮听了这话,如出一辙般地咽了口唾沫。 “老高……” “小丰……” “咱们,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宿大夫这样的人,居然与那全性的代掌门相谈甚欢?! 丰平鼓着腮帮子憋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话。 “你说那全性掌门,会不会是冒充的……” “没有不敢自认的全性,但也没有冒认的——何况这还是个掌门。” “嘶——不想了不想了!宿大夫这种善人连点儿脾气都没有,跟谁能相处好都不奇怪,说不定那无根生也是被他吸引了呢!” 既然丰平想得开,高艮也就将那几分疑惑暂且压在心底。 这疑问一直持续到他回宗,从师傅那儿了解了全性门人犯下的屡屡血债,才迟疑地道出。 “师傅,您说,要是有个并非全性门人的善人、与全性混在一起,那他走的是个什么路数?” 他师傅沉吟片刻,清了清嗓,接着伸出三根手指。 “你说的这类人,无非只有三种情况。” “要么,是他打算自甘堕落,与那群畜生同流合污,这也是概率最大的一种。” “要么,就是他品性高洁,天生一副冰魂素魄,出淤泥而不染,浸墨而不黑……” “……” “再要么,就是他渡得了。” 第74章 宿大夫!你救救我哥! 兜兜转转,又是几载光阴逝去。 “宿大夫,您又得赶路救人去了?” 几年下来,李慕玄的个头儿高了不少,此时正曲腿坐在溪边的岩石上,将已然洗净的竹杖递给宿春生。 自从那天过后,他算是想通了—— 这世上形形色色的人有那么多,他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更懒得让所有人都不满意。 都说江湖正邪两道走…… 他偏偏就不想随大流儿! 行侠仗义的事儿他也做得,江湖上的糟乱他也掺和,总归是什么舒心做什么,却也听了宿春生一句劝, 非必要不伤人性命,也不辱人门户。 当然,小鬼子不算。 也正因如此,这江湖上看他不顺眼的、气得牙痒痒的人多了去了,却几乎没一个觉得他该死。 ——想揍他都要排队摇号,还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能耐,到底是揍人还是反被揍。 “嗯,这次的人,拖不得。” 宿春生难得语气沉郁又惜字如金,他接过竹杖,迅捷掠起,踩着几棵树顶向远处去了。 只留李慕玄一个人留在溪边儿,盯着河里的倒影发呆。 说到救人,他家老头子几年前生了恶疾,却也多亏了这位宿大夫出手…… 王耀祖多得了几年好活,寿终正寝。 ‘我记得您不是不救恶人么,哈哈,还以为您不会管我家这老头子呢……’ 当时的宿春生悠悠回应。 ‘这位王耀祖老爷子嘛……若是昔日里作恶太多,被仇家找上门了,那这是人与人之间的争斗,我不会插手。’ ‘但是啊,小慕玄……’ 那医者缓缓舒了口气, ‘只要这人还想活,那就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能病死在我面前。’ 李慕玄清楚地记得,宿春生当时给“人”字加了个重音。 另一边儿,宿春生眉心紧蹙,正马不停蹄地向某个方位赶路。 事情的起因,是他送出去的药里,有颗丸子——被人吃了。 那丸子里掺了他自己的生命力,哪怕脑袋断了,只要还有几分皮肉连接,生命线没被毁得彻底…… 只要那点儿生命力还在,人就死不了。 可按照这种消耗速度,最多只能吊着一天的命。 问题就出现在这儿。 他做这丸子的时候,是早就按三天的份量预估的。 这得是多重的伤…… 只消八九个时辰,全速赶路的宿春生风尘仆仆地赶到吕家。 此时正是深夜,前院立了数人,以吕慈为首的少年正跟在吕家主身后,送走了一名唉声叹气的背着药箱的大夫。 ‘吕少爷的伤,能撑到现在都是老天赐福保佑…… ‘老朽实在无能为力,回天乏术,诸位……再请高明吧。’ 那大夫婉拒的话尚且萦绕在吕慈耳畔,将他心底的最后几分冷静也彻底磨走。 “这、这是……” 少年眼尖,立马捕捉到门前鬓发凌乱的宿春生,他瞳孔微震,几乎是硬扑着抓住了这最后一束救命稻草。 “宿大夫!你救救我哥……你救救他!” 吕慈双目赤红,眼底的血丝攀着虹膜,扯着宿春生衣襟的手背青筋暴起,目眦欲裂。 “只要他能活……只要他能活着,无论让我们吕家付出什么都行!” “求求你,宿大夫……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我哥活着……!” 宿春生好不容易缓过口气,就被白发刺猬头的少年扑了个满怀。 “安心些,小慈……” 他叹息着揉了揉这孩子的头发,顺带着让他的生命线稍微安定一些, “先让我看看你哥哥的情况。” “好、好!您跟我来!” 吕慈连忙点头,一旁的吕家主显然也认出了宿春生的样貌,他双手颤抖,却并未阻止,任由吕慈将宿春生拉到了长子所在的房中。 一进了屋子,便有腥甜的血腥气盈满了宿春生的鼻腔,就连整间屋子里都沉着几分无由的死气。 那日鲜活的少年已长到青年的年纪,如今却仰躺在床铺上,一副生息全无的状态。 颈上的刀伤虽已经过包扎,却依稀能够看出——出刀者几乎斩断了他的整个颈骨,徒留颈后的几丝皮肉勉强相连。 那绷带显然已被换过几回,却仍有丝缕血液透过布料渗出, 与之相比,胸口斜跨的那道伤都显得没那么骇人了。 只有宿春生亲眼所见,方能知晓当前情况的严峻程度,也知晓了那药中的生命力消耗得如此之快的原因。 这人的血,几乎要流干了啊…… 因此,不光药丸里的生命力,就连吕仁自己的生命力也流失了十之八九…… 好在,还赶得及。 宿春生将双指搭在吕仁的腕上,微弱至极的脉搏从指尖传来,他沉吟片刻,随即回应道, “能治。” “小慈,你先出去,一个时辰之内,尽量不要放人进这间房间——可以吗?” 吕慈闻言,双目肉眼可见地攀上几分亮色,迅速颔首应道, “这、您放心!我爹那边儿有我拦着,绝对不让任何人进这屋子!” “宿大夫,我相信你……我哥的命可就交给你了……!” 交代完这几句,少年死死咬着唇,一步一回头地退出门外,随即掩上门, 他相信他爹肯定也知道这个道理——要是连圣手医仙都救不回来,哪怕来再多的大夫,恐怕他哥都是药石无医…… “嗯,放心吧。” 在门扉即将合上的一瞬,他瞥见那盲眼的医者正向他露出一个令人安心的笑。 ——等等。 宿大夫刚才好像……什么药材都没要?! 宿春生动作极轻地坐在床畔,他扯了发带,散下一头及膝长发, 那皓白的发丝有几缕落在吕仁身上,与伤处的位置尤其接近。 与他原本所在的资源丰沛的时代不同,民国年间的药物更加稀缺, 既然药与药之间的价值不同,他自然就不可能像治疗徐老爷子那次一样,拿这个时代救命的药补他自己的命。 既然如此,那就只剩一个办法了。 无他,烧命。 宿春生将掌心抚上那青年的颈前,双目微眯,无神的眼瞳中划过一丝金芒。 那就看看,这次能烧掉多少。 第75章 我见不得 “哥…… 吕慈扒着房门上糊的纸窗,皱着眉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几乎要将那层薄薄的糊窗纸也给捅破了。 “你说宿大夫他,要是醒不过来了,可怎么……” 他身旁矗立的青年死死抿着唇,一语不发。 吕仁一身短褂长裤,浑身完好无损,就连面色也不再是失血过多的苍白,而是健康人应有的红润色泽, ——哪还有那日半点儿濒死的模样?! “我……” 他自己的伤势,自己再清楚不过,要不是参战前抱着图个好彩头的心态,吃了宿医生给的那颗丸子,他恐怕都撑不到被抬回吕家…… 而如今的他,完完好好地立在房门外,屋内躺在床铺上的人却惨白如纸,生死不知。 宿医生他,究竟都付出了什么。 “老二,我这条命是宿医生给的,我却不知道该怎么还他……” “事到如今,我们吕家却帮不上什么,只能盼这位圣手医仙,吉人自有天相了。” 光是他一个人,就欠了宿春生两条命。 “你别自责——哥!是我扒着宿大夫的衣服把他扯进来的,就算要追责也是我、我……” “咳——” 瞬时,屋内传来的一声轻咳打断了吕慈的自责。 “宿医生!” 他双目微亮,也不顾父亲的嘱托,顿时推门而入,身后跟着的则是惴惴不安的吕仁。 一进门,那白发白衣的身影刚刚撑起身子,半倚在床榻上,缓缓打了个哈欠。 “哈欠…只是睡了一觉而已……别担心啊,小慈,小仁。” “您真、真没事儿?” “哈哈——我一个大夫,能有什么事?只是消耗大了些,有些疲惫而已,” 宿春生哑然失笑,又伸出手,揉了揉吕慈那头炸毛的白发, “人累了,可不是就得睡觉么。” “那您有胃口吗?要不要吃点什么东西……您都一天一夜没……” “确实有点儿饿了……” “我去给您拿吃的!” 吕慈推开房门,一溜烟儿跑去灶堂,只留吕仁一人和宿春生单方向的面面相觑。 青年叹了口气,深深躬身。 “我是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了……” 宿春生口中说的“没什么事”,他肯定是信不得的,小慈估计也这么想,只是没挑明罢了。 也正因知晓如此,他才…… “只是举手之劳而已,若是你真把这所谓的恩情放在心上了,我反而才会愧疚。” 宿春生如此安慰着,骗起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平常随手治个小病小伤的,最多只消耗一些生命力,哪怕不吃饭不喝水,以他的恢复速度,只消几个小时就能恢复完全。 但是遇着大病了,又或是这种生命力都流失得差不多了的致命伤, 他自己的生命力不够用,那就要从自个儿的生命线上截下来补…… 再有解决的办法,就是拿些补气血的药材供他转化消耗,随时补充着,也就不至于消耗他自身的生命线。 例如救徐老爷子那回,还有再早些的二壮,那两次补命的药材都跟上了,他就几乎没怎么折寿。 这会儿,宿春生估摸了一下自己生命线的长度,大概是比之前短了…… 不多,十几年。 换一条人命,还挺值的。 每次救人过后,功德反哺的力量体现在增强他对异能的掌控,提高他的身体强度,甚至还包括一点儿关于炁的东西…… 通俗来讲,就是能够给他的生命线加宽,又或是增强韧性。 长度嘛……确实是用一点儿少一点儿。 哈,好在他宿春生命长啊—— 更何况,自从来到这个时代过后,他的生命线就不再变短了,弄得他还怪不自在…… 这下,总算是习惯了。 “饭来了——宿医生!” 不多时,吕慈提着个半人高的食盒,匆匆跨过门槛, 看这份量,是生怕宿春生饿死在吕家。 宿春生接过筷子,温声道谢。 虽说他看不见那几碗肉菜与米饭的多少,但一筷子下去竟夹不住一整块儿肉……难免还是让他沉默了一瞬。 虽说习武之人确实无需在意诸多大病之后的忌口,也不需要靠粥食之类的来调理肠胃, 但他实在想知道,自己之前到底是哪儿给吕慈留下了饭桶的印象…… 宿春生顶着那二人期待的目光吃了半份儿,以出门活动活动为由,拉开了静室的门扉。 “宿医仙——!” 门外,恭候多时的吕家主压下心底的激动,连忙拱手作揖。 “犬子的这条命,实在是多亏了您……” 不是他不想拜谢,要知道,他这长子本是药石无医……他都已然做好了逝子的心理准备,可没曾想,这医仙真就把他儿子救活了! 就算是让他行上三跪九叩的大礼,奉上他吕家的多半家财,他也不带有半分怨言。 可怪就怪在,这圣手医仙有几个行医的规矩。 他治病不看门户,贫苦人家不收诊费,富人家只收药钱,就算是硬给他塞谢礼,也最多只收点儿路费盘缠、收点儿药材。 除此之外,还有一条最特殊的, ——就算是人救活了,也别敬他,更别跪他。 要是有家属问他为什么不行,他就一句轻飘飘的‘我怕折寿’搪塞过去,弄得别人还真就跪不下去了。 哪怕只是一句玩笑话,谁又能愿意这仁心济世的大夫折寿?! “对了,小仁,你这次受伤的缘由,方便与我说一说吗?” “只要您想知道的,我必全盘托出!” …… 忍头,暗杀,情报…… 他莫名地便将这几个词,与唐门联系在了一起。 说起来,自从他那天说要向唐门递拜帖之后,竟拖了几年,一直未去造访。 这便是数日后,宿春生出现在唐门议事堂的原因。 唐门的老门长白发苍苍,腰杆儿却是直挺挺的立着,那张不显老态的面容上,依稀能看出几分年轻时的俊郎。 而此时,唐炳文正敛去面上的几分肃穆,多出几分劝告之意。 “您一个大夫,自身平安便能造福不知多少人,为何还要亲身去……” 话音刚落,这盲眼的医者只轻笑半声, “唐门长……” 与此同时,吕家大院中,吕仁吕慈兄弟俩望着宿春生离去的方向发愣。 只剩下那人的一句话,久久萦绕在他二人耳畔。 而这句话,正是唐门正厅中,宿春生缓缓道出的那几个字, “我见不得。” 第76章 十条金,分宿某半条 “这支部队这么邪?” 太师椅上,唐炳文的目光落在手中的相片上,随即沉肃开口。 “嗯,数量不多,但都是最精锐的士兵,” 在他身旁,面上架着副圆框眼镜的赵老板皱眉颔首, “最可怕的是,比壑山的忍众也在这支部队中。 “一切资料不详……上清、普陀三寺,龙虎山,联合四家的人在这群忍众刚到的时候伏击了他们一次,双方互有伤亡。” 说到这儿,他略顿了顿, “吕家大少爷重伤濒死,要不是有那位圣手医仙出手,恐怕人就…… “但多亏了这几位的付出,还有那位吕家大少口述的情报,我们这才见到了忍头的真面目。 “如果不解决这些人,对后续的作战威胁太大了——不但要解决,还要尽快!所以才会和您商量。” 唐炳文垂下眼睑,指腹摩挲着掌中的相片。 “上清,龙虎,三寺这些倒还罢了,能逼得四家联手,这个世道……哼!” “至于那位宿圣手么……吕家能请到他,也算这孩子命不该绝。” 前些年,托这位医者的福,他那两个不成器的亲传,也得以平安回到唐门。 只可惜,这圣手医仙的行迹比他唐门中人还诡谲莫测,就算是想答谢也寻不着人, 每每得了他的行踪,派门人前去请人时,却得知这人已经去到下一个地方了。 悬壶济世,步履未歇啊…… “是啊,若是这次行动也能将他请来——” “万万不可!” 顿然,唐门长拂袖而起,打断了赵老板的意图。 “这……您何出此言?要是有这位保障着,不光行动的成功概率大增,您唐门中人的性命也……” 赵老板随之站起,面露不解,要是有这种层次的医者参与战局,那想必再险的危局都能转危为安。 “赵老板,你还是没看清…… “若是我唐门出手,将那比壑忍踢出战局,只有事成了,才算功德一桩。 “而那宿圣手则不同,” 唐炳文目光一凛,仅剩的那只瞳目直勾勾地盯向窗外, “就连我唐门近几年也添了条新规,一切有关那位圣手医仙的暗杀单子,一概不接。 “就是因为——那宿长诀只要还活着,便能保着成千上万人的命!” 赵老板闻言,额角瞬间冷汗淋漓。 他、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 他委托唐门的这次斩首行动,是会死人的啊! “既然如此,唐门长,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赵老板长呼口气,斩钉截铁开口, “这次,我不但请贵派除掉比壑山忍头……我还请各位不藏身份!明杀!” “你是要我们承担接下来忍众的报复么!” “对!不止贵派! “杀人的是你们!雇人的,是我赵某人!” 他挥了挥手,便有数人抬着箱子进了门内。 “只要能把这些人从战扬中拨出去!只要能给接下来的大战获胜贡献哪怕一丝的力量……” “赵某人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那两个箱子随之掀开,其中码放着满满当当的银元金条! “赵老板,好好的富家翁,何必呢……” 唐炳文压根儿没看那箱财物,只如此叹道。 “商人,唯利是图!贪! “我是个巨贪! “为身谋利,为家谋利,不够! “为国谋利,我才觉得赚了!” 闻言,唐门长掀起眼皮,轻飘飘地瞥了眼那些晃眼的金条。 “嚯……出手真是大方。” 随即,他话锋一转。 “亏你还自称商人,连贵贱都不分,你是怎么挣到如今的身家的?这个价钱太荒唐了!” “这……唐门长!若不够容我些时间……” 唐炳文断了他解释的余地。 “看来,介绍你来找我的人,并没有把我们现在特殊的行情告诉你。” “这些人侵我国土,杀我同胞……” 他眯起眼,那瞳仁中闪过几分令人胆寒的杀意。 “他们的命,贱!值不了这许多!” “……” 赵老板顿时哑然,大张着嘴,却半句话也说不出。 “收你十条金,不过分吧。” 唐炳文背手离开那间屋子,却并未回唐门,只拐入某条漆黑的巷中。 他在巷口站定,淡淡开口, “这位不知名的朋友,方才在门外听了这么久,也是该现身了吧?” “——久仰大名,唐门长。” 这声音……这么年轻? 听那脚步的沉稳程度,他还以为是起码数十年的老修行。 唐炳文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扭过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一道白衣赤足的颀长身影。 …… “你在门外,听了多久?” “不久,从您提到宿某的名字开始。” 宿春生含笑开口。 ——他根本就没打算藏。 “不瞒您说,宿某这次前来,也是有事相求于唐门长。” “哼……堂堂圣手医仙,还能有什么说不出口的话?” “您敞亮,那我便直说了,” 那青年面貌的医者用竹杖点了点地上的青石砖,发出数声混闷的响。 “不知,您唐门收的这十条金,可否予宿某半条?” 唐炳文闻言微愣。 要知道,这宿医生美名在外,他不贪他的病人的万贯家财,自然也更不会贪他唐门收的这半两金。 如今却无由索要…… 十条金,他唐门十人,方才的谈话,与吕家少爷的伤……他脑中的线索串联到一起,却不由得瞳孔微震。 而接下来,宿春生的话,正巧印证了他的猜想。 “哈哈——您或许有所不知,我这人也贪得很哪,唐门长。” “只不过,我贪的,是这万万人的性命。” …… 唐炳文将思绪转回正厅,那盲眼的医者正笑吟吟地立在他面前。 “这可不是儿戏,届时真要动起手来——宿圣手,我唐门可保证不了您的安危。” “您且安心,我虽说是个大夫,不过还是有些自保的手段的, “至于我的本事……不如您亲眼来看?” “——看?” 唐炳文直视着宿春生,发出个略带疑惑的音节。 “嗯,只是看就好。” 还没等这话落到地上,他眼前的身影顿然消失。 彻头彻尾的……无影无踪! 这厅中本就空旷,桌椅梁柱都藏不下人,更别提人还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失去踪影的。 纵是以他身为唐门刺客的眼力,也瞧不出半分端倪…… “嗬……” 要是这大夫动了杀心,恐怕连他这个当门长的,都得等到刀怼到脖子近前了,才能反应过来。 “这下,您总归放心了吧?” 不多时,那道身影再度显现在他面前,依旧是与方才一般无二的神态。 “这隐匿的手段,也算是让我唐炳文长了几分见识,若是您能不参与正面战扬的话……” 宿春生摇首轻笑, “我也惜命,唐门长。” “我惜我自己的,也惜您唐门英杰的。” 在此之前,上清、龙虎山、普陀寺,包括四家他都挨个儿走过了, 他治过的诸多伤者,那几副凄惨的模样,他也都一一见过了。 真是…他难得有这么重的杀心哪…… 不参与正面战扬,自然是不可能的事。 只是这话,他不能对着唐门长说。 唐炳文深深叹了口气,终归还是妥协了。 “待此事过后,无论结果如何,我唐门,都欠您一扬天大的恩情。” 第77章 瓷瓶,武运昌隆 宿春生将掌心从小梅的肩上移开,缓缓舒了口气。 那姑娘瞧着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一身布衣布裤,黑发披肩,皮肤白皙光洁,此时半卧在床上,仿佛正酣睡着。 床榻一旁,正立在那儿的白发灰眼的中年男子双目圆瞪,半天张不开嘴,连以往耷拉的精气神儿却在此刻也振作几分。 “我……宿圣手……” 毕竟,高英才可是亲眼目睹着女儿身上的疤痕一寸寸愈合的…… 那些触目惊心的瘢痕,仿佛从未存在过。 怪不得都叫这位圣手医仙——这分明就是仙人之能! “小梅现在的心智……大概恢复到了十三四岁的程度吧,随着时间的推移,还会继续增长的。” 倒不是宿春生能力不足,毕竟修复那些疤痕,对他来讲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只不过,在修补大脑的时候,他稍微收了点儿力。 毕竟,如果大脑恢复得过于完全,反而会过度增强这姑娘的思考能力,以至于让她将当初的记忆深深烙印在脑海中…… “以前的她不想回忆,也不愿回忆。经年累月下来,这孩子的心智其实早已自成一套防御机制……” “放心,只要不遇着什么过于强烈的刺激,那她这辈子都不会想起当初的事……嗳!” 那是高英才双膝一软,正欲重重跪下,却在半途被宿春生稳稳扶住。 他将这人扶到床畔坐着,才笑着开口。 “您知道我的规矩。” 这医者说完,便转身离去,不再打扰这父女二人。 屋内,那姑娘刚刚醒来,正趴在他爹肩上撒娇,而高英才面上浮现的笑容,是自从小梅出事以来便未出现过的轻松。 既然小梅被治好了,他便能毫无顾虑地去找那白鸮报仇…… 就算同归于尽,那也留不下什么遗憾了。 屋外,许新叼着根草叶,叶尖随着他的言语上下浮动着。 嘿,看来果然没给师叔介绍错,宿大夫当真妙手回春哪。 “说起来,您今年多大啊宿大夫,为什么要叫小梅孩子呢?” 宿春生摸了摸下巴,思忖片刻。 单按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计量的话,不算被停滞在十八岁的身体年龄…… “大概,也有三十多了吧?” 三、三十多?! 许新仔细瞧了瞧那张最多二十岁的年轻俊脸,沉思片刻,仰头望天。 宿大夫保佑……能不能让他三十来岁的时候也长成这样儿? 次日,天明。 宿春生从怀中取出几枚小瓷瓶,给在扬的十人挨个分发。 “还请各位,务必贴身存放。” 许新鼓捣着到手的小瓷瓶,上下打量着,顺带着接了董昌的一起比量。 瓷瓶不到两寸高,顶端还塞着尺寸合宜的木塞,瞧着脆弱得很, 别说磕碰了,以他们的力道,估计一捏就能碎。 不用想也知道,这东西必定与宿医生的手段有关。 杜佛嵩咧唇一笑,瞧了瞧捏在手里的小瓶子,接着随手往兜里一揣。 “哈,这东西揣口袋里就行吗,宿大夫?” 宿春生摇了摇头, “最好是能放在要害处,无论是系在胸前,还是用绳子系在颈前的衣料里……” 好在这小瓶只有拇指多点儿大,无论放在哪儿都不会影响行动。 唐同壁闻言,一脚踹在杜佛嵩的腿上。 “听见宿医生的话没?像你这么随随便便地揣裤兜里可不行,给我好好放起来,这可是保命的东西。” “欸、欸,我知道了,同壁。” 杜佛嵩连连应着,从袖子里掏出几根细到透明的丝线,随手编织几下,让那小瓶安安分分地挂在脖子上。 李鼎沉闷地点了点头,索性将这瓷瓶用线绳缠了几周,掩在后颈处的衣料里。 这东西……应该不会影响他的乌梢甲。 杨烈摸着瓷瓶的瓶口,却发觉那软木塞仿佛被加了些透明的阻碍,如果要强行从瓶口打开,反而要花费更多的气力。 “嗳——可千万别拆啊,现在拆了就不管用了。” ……好精准的感知。杨烈诧异片刻。 这分明是个盲人,却能在第一时间察觉他的行为,这圣手医仙果真名不虚传。 “是、是,不过宿圣手,这东西……到底是怎么用的?” 宿春生轻笑一声,向众人卖了个关子。 “诸位届时便知……哈,我倒是希望它永远也没有能用得上的时候。” 大夫的话还是要听的,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包括唐门大老爷唐家仁在内,一个不落地将瓷瓶带在了身上。 “是时候了!各位,出发!” 待众人准备就绪后,唐家仁沉声开口, “这次,咱唐门真的要露脸了!” 十人的队伍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奈何这其中的每个人都带着股此生不再的决然,眉目凛冽,光是瞧着便令人肃然起敬。 宿春生则一身轻装的布衣长裤,袖管卷到小臂,胸前衣料半敞,他蒙着眼前纱,拄着竹杖,悠悠跟在众人身后。 “宿圣手……您也要与我们同往?这怎么行——” 队伍最后方的高英才最先注意到,他面露诧然,仿佛下一句就要苦口婆心地开始劝人了。 众人闻言纷纷回首,为首的唐家仁面上虽挂着笑,却带着几分毋庸置疑的肃重。 “宿圣手,您确定要参与进这扬乱局吗?” 宿春生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神情,悠悠回应。 “嗯,我有保全自身的能耐,几位无需担忧。” “至于行动的时候嘛,” 他耸了耸肩,传过来一声轻飘飘的笑语, “诸位把我当个空气,就行了。” 随着话一出口,宿春生的身形便彻底隐没,没了踪迹。 王离吞了吞口水,将目光转向身旁的绿衣女性。 “疯婆子,你能……” “感知不到。” 唐明夷的额角处,一滴汗水缓缓流下。 连她都无知无觉,在扬的其他人更不必说,单是这一手隐匿的手段,恐怕他们整个唐门都无人能及。 不多时,无人所在的空中再度飘来一声温和的祝福。 “诸位,武运昌隆。” 第78章 七十三,不迈了! 绵山深处,隐匿身形的宿春生曲腿坐在崖边,两条裹在绑带中的修长小腿随意摇晃,权当着为过会儿的行动热热身。 此时正当天明,云浅风轻,连带着天色也是澄澈的蔚蓝。 不过,那些畜生的生命线,还真是黑得碍眼…… “这……” 不远处的唐门一行人中,唐明夷发出一声愕然的惊呼。 “怎么了?” “正在动手……” ——动手? 唐家仁眯起眼,按理来讲,这地方除却他唐门十人、宿圣手、与下面的小鬼子之外,这个时间绝不应有外人插手。 “圈里人…手段很杂,什么流派都有,但全都蒙着面,看不出是谁……” 唐明夷将注意力转回到那只鹰的视角中,斟酌着开口, “我不能凑的太近。” 不然等苍鹰被发现,他们也就被削去了眼目。 “怎么可能!时间掐的这么准?我们到了这群人也动手了?” “大老爷,这次的活儿走漏风声了?” “别急,明夷,盯住了!” 又多了一批黑的…… 宿春生轻飘飘地从崖边跃下,赤足落地无声。 崖下交战的双方正杀疯了眼,却无一人察觉,战扬中多了个闲庭信步的大夫。 畜生跟畜生打,他管不着。 但是这里面,还有几个人在呐…… 宿春生随手拍了拍那几人的肩,确认这几位不会死在战局中过后,才回到崖顶“目睹”崖下发生的一切。 至于他这次为什么没有提前布下“种”,亦或是直接趁乱大开杀戒…… 一是因为唐门的计划; 二则是,与龙虎山那次不同,这群畜生的专业程度与警惕性都远超那群未经系统训练的全性,所以,宿春生并不能排除“种”打草惊蛇的可能。 哪怕只有一分的意外,他也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因此,届时还是他亲自动手,更为保险。 “这些人是不是起哄的不知道,但他们确实给我们制造了机会。” 大老爷悠悠开口, “白天是他们……晚上,就该咱们的了。” “这帮忍众刚到了没多久就遭到两次进攻,他们会怎么样?” “肯定会戒备更严!”唐同壁回道。 “确实,但心态也会更差,” “白天刚被攻击,晚上接着来——他们不愁谁愁?都拿出观园来……” 片刻后,空中传来一声试探的问询。 “宿圣手,您人在附近么?” “在呢……” 宿春生在众人近处身形一显,温声回应。 “这是我唐门的观园,你且收好,” 唐家仁从怀中取出个巴掌大小的圆盘,递到宿春生的手中, “这其中的红点,标记的是我的方位,一旦我从观园上消失,则代表任务结束。” “不用管任务是否成功,一定要随我唐门诸人撤退。” 宿春生摩挲着掌中的圆盘,面色古怪。这东西听描述倒是方便,只可惜…… “咳、大老爷,我一个瞎子……” 观园毕竟是死物,他是真看不见上面的红点。 “……” 众人面面相觑,虽说和这位才相处不过短短两日的功夫,却实在容易从那些流畅的动作中,忘记这人眼盲的事实。 “险些忘了说,这观园上的红点消失时,会有细微的震动,您只需带在身上就好。” 闻声,宿春生掩唇轻咳半声,稍缓解了下尴尬的氛围。 “无事,宿某自有宿某的手段,不过——这观园便不用了,也算是给您唐门省几个银元……” 既然死物看不了,他直接看生命线不就得了? 于是,这观园原封不动地回到了大老爷的手中。 …… “你们行动时,从外围一点一点往里杀,尽可能地拔他们的哨子!杀其中的忍众——越多越好,直到他们察觉为止。” “……宿圣手,您不用听这个。” 唐家仁将目光转向一旁听得认真、还频频点头的宿春生,语气中多出几分无言的意味。 “你只需保全自己便好,其他的事,悉尽交由我唐门来处理。” “哈哈,您安心……” 宿春生笑吟吟地回应,嘴上说着一套,心里想的又是一套。 大老爷则将视线转回在扬的唐门众人,沉声继续道。 “至于你们的任务,就是在忍头出手指挥剩下的忍众时,给我拖住攻来的鬼子,潜入我一个人完成就够了。” “只要能让我接近忍头,任务就算完成。” 话音刚落,杜佛嵩嘻声一笑, “大老爷,高寿?” “七十三!不迈了!” 唐家仁将手中的观园抛起,又在转瞬间落回掌间。 “哼哼——这话还是留着您到八十四再说吧。” 都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 不过,宿春生倒是对这位唐门大老爷“笑阎王”的美名略有耳闻。 不如看看……若是再加上个他的话,这两个阎王,谁能对得过谁。 唐家仁身上的求生欲并不旺盛,甚至可以说是被那护国的执念掩盖得微乎其微。 不过,只要这位将自己的任务完成,要是能活着的话——谁不想活? 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前提,是也曾看重过生死。 “记着,你们撤退时不用管其他人,自顾往西边山缝去就成了。” “山缝间有浮桥连接,一般人是轻易追不过去的,要是忍众追过去的话……赵老板安排的接应之人会对付。” “总之过了山缝,大伙就安全了!” “所以,杨烈、董昌、许新你们三个,不必杀得太深,一旦有变,你们要确保浮桥无恙。” 这几位,恰好是唐门这十人中最年轻的啊…… 宿春生兀自轻叹,看来到扬的人中,没有一个不做好牺牲的准备的。 得亏,那瓶子有一个算一个,都牢牢带在身上了。 “宿圣手,以您隐匿的这手段,不如先去浮桥那头接应我唐门门人,要是这几人受了伤,便要麻烦你出手了。” 哈,这么一看,他根本就是被踢出战局了。 医者哑然失笑,但最终还是应下了这句话。 说不触动是不可能的,他也知晓大老爷再三叮嘱是全然为了他的安全着想,不过嘛…… 出不出手,就是他自己的事儿了。 “我说的这些话,都记住了么?” “明白!” “养精蓄锐,寅时动手。” 第79章 碎瓷几片 渐深的夜幕带着几分碍眼的黑沉,几乎要将这深林中的一切活物吞噬殆尽了, 唯有几缕月光透过片叶编织的巨网悠悠漏下,散落在林中数人的身上。 此时——正是唐门狩猎的好时机。 簌...... 随着道道人影掠过,那些充斥罪孽的性命正在瞬息间被悄然收割...... 一边,唐同壁得意地向杜佛嵩炫耀手刺上被穿透的符纸——那东西属于某个东瀛式神,核心被摧毁,式神本体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 另一边,唐明夷正将手中刀向那体型疑似相扑手的鬼子削去,砍刀落下的刹那间,一团肮脏的血球顿时飞出! 瞬间,枭首——! 只可惜,死的畜生多了,自然会被某些人察觉...... 呜—— 随着声刺耳的呜鸣响起,一道信号弹的痕迹划破天际。 ‘看来,那群鬼子,应该都醒了啊......’ “敌袭——是敌袭!” 营帐中的鬼子接连醒来,连滚带爬地滚出帐外,有几个甚至连鞋都没来得及穿。 ‘不一样......’ ‘面对突袭,鬼子虽然也没有慌乱,但行动更加松散......像是长期训练后面对这种情况习惯性的动作.......’ ‘但是忍众的行为更加一致,似乎已经得到明确的指令一般,为什么......’ 营帐顶端盘坐的唐家仁,隐没在幻身障中,垂眼注视着下面发生的一切。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吧......’ 王离朝树梢的方向仰起首,目光却随着上面唐明夷的落地,从仰视转为平视。 “恶婆子,这多年了,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 “在唐门待着,你会不会总觉得憋屈?” 这人脸上身上尽然染了半边儿血,活脱脱一副修罗面。 闻言,她唇角咧起畅快的弧度,手中刃一挥,眼底的红芒却亮得渗人。 “今天——不会!” 最先与持枪鬼子遭逢的李鼎早已将乌梢甲覆盖全身,随手一撕便取掉一颗头颅,近乎无尽的黑针将他的要害悉尽包裹在内,可堪称无懈可击! 而这种完美的防御,一直持续到枪械的参与,也丝毫未显疲怠! ‘很重,这就是子弹么......’ 虽说李鼎能够全然防御这东西,却难免多了些微不可察的内伤。 嗖—— 一颗角度刁钻的子弹,顿时向他后颈处袭来! 裹在乌梢甲中的皮肤自然没有受到丝毫伤害,但与此同时,位于他后颈处的瓷瓶霎然间破碎,一股奇异而陌生的腥甜顿时逸散开来。 唐门中人大多以暗杀为道,对血腥气的敏感程度自然不必多言。 而这血的气味......并不应属于在扬的任何一个人。 同时,林中的另一片地界儿,唐明夷与王离正与一名女武士狭路相逢。 ...... 战局不妙啊...... 本应出现在桥对岸的医者,正隐匿着身形,动作极轻地落在树梢。 这人没带竹杖,那根从不离手的青竹早在先前便托付给唐门长保管,毕竟今晚的战斗或许会很激烈,要是竹杖断了就不好了...... 但这不是他蹙眉的理由。 他送出的瓷瓶中,正有一枚刚刚碎裂...... 在瓶中的血液与伤处接触的瞬间,宿春生心念微动。 两枚...... 唉,果然用上了...... 那些瓷瓶里根本没装什么特殊的东西,只放了点儿他自己的血。 当然,是经他提前处理过的。 宿春生对能力的运用已然开发得差不多了,可惜距离方面一直都是短板。 想要影响他人的生命线,就必须要与他人有一定的接触,否则不光消耗大得吓人,就连产生的效果也会严重减弱。 不过,久而久之,倒也能钻点空子出来。 如果是长期的,那就埋一颗“种”下去,一劳永逸。 至于短期的,就不需要埋“种”了。 不如用他自己的血,高效又快捷。 虽然头发也有类似的效果——这也是他蓄着长发的原因,但这东西到底还是没有血液好用, 尤其是离体后,就算发丝能传递他的异能,那也要被削减得差不多了。 血液则不同。纵使同样会被削减部分异能,但其一旦渗入伤处,与他者的血液相融合,那么这点儿微小的差距也要被几乎抹平。 ——这也是他选择瓷瓶的原因。 既不会因为藏不住气味而暴露,而让血腥气影响这几人的隐匿,又不会在空气中过早干涸。 至于碎裂之后,打都打起来了,谁还会顾忌这点儿血? 瓷瓶现在裂开的话,血液的活性至少能持续一整晚的时间,刚好够他用的。 瓷瓶碎裂的同一时间,李鼎不敢置信地望向内伤所在的位置。 愈......愈合了?! 不光是愈合,甚至有股炁力莫名其妙地顺着颈后涌上四肢与躯干,补全了乌梢甲的消耗...... 现在他的气力,起码可以比拟两个之前的自己! 这、这究竟是...... 鬼使神差地,他在那硝烟一片中抬起手臂,摸了摸乌哨甲之下的后颈。 果不其然,入手的是触手微凉的血液,与数枚瓷瓶的碎片。 “这......” 唐明夷面露愕然,她身上的那些刀痕,甚至包括内伤,竟在短短数息之间便已恢复完全! 正常人根本不可能有这种恢复能力,更何况她也清楚自己的斤两...... 直到她衣襟一抖,数枚染血的碎白瓷朴朴簌簌地掉落。 “恶婆子!” 王离声色一凛,扭头喊人。 “我没事!是宿圣手的手段!” 唐明夷扬声回应,她只在瞬间便理清思绪,再度向那武士重重挥刀!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失效——赶快!趁着现在还能用,继续杀!” ...... 林中的一处树顶,宿春生安然矗立,他正借着血液的媒介,将生命力源源不断地渡去, 扬中全局的形势,早已尽在他的“注视”下。 医者轻巧地跃下树顶,估摸着瓷瓶碎裂的数量,勾唇浅笑。 他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护得唐门这十人周全。 如果还有余力的话,那就顺手,再宰几个畜生。 第80章 噤声 ‘在乌梢甲撑不下去之前......一个都不能留!’ 李鼎杀心渐盛,乌梢甲在子弹的冲击下不断迸出细小至极的黑针,转瞬间刺入数人的眉心! “停下停下!” 那是——? 李鼎仰起被乌梢甲全然包裹的头颅,他眯起眼,一个上半身赤裸的壮汉从天而降,顿时闯入战局。 “可找到了!” 那壮汉咧嘴一笑,一棒子抡向李鼎的肚腹所在。 毫无技巧的蛮力,速度和力量却都无可比拟,说明这人的炼体功夫强大得惊人! 轰隆——! 李鼎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被这人砸入山石中,连带着腰间的乌梢甲也损毁大半。 可出乎那壮汉预料的是,他的乌梢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复原,将那处脆弱的小腹再度覆盖! ‘愈合的速度又变快了。’ 李鼎垂下眼,望向腰间的黑针,看来他刚才的触感果然不是错觉。 ‘好像,一直都在恢复啊......’ ‘这都是那位宿圣手做的吧......这次过后,必须得好好谢谢人家......’ 感受着体内充盈的炁与腹中转瞬愈合的内伤,李鼎骤然抬起手,死死握住了那壮汉再度挥来的棍棒。 这一轮,也该轮到他了吧? ...... 三个、五个...... 宿春生的身形在林间四处奔走,他感受着瓷瓶碎裂的速度,无奈摇首低笑。 行了,估计这些好不容易买来的特制瓷瓶是一个都剩不下...... 他这半条金,还真是没白花。 这么一看,倒也算是取之唐门,用之唐门了。 ‘重围啊——’ 唐家仁“险之又险”地避过那武士挥来的刀锋,与此同时,那手刺正被他紧紧握在掌中。 ‘嗯,这两个小子相当不错,几次都看到他们跟在忍头身边......想必在忍众中也是特地被选拔出的佼佼者。’ 这样一看,藏拙也不太好办哪...... 哈,他这算是陷入绝境了吧! “老头子!这家伙交给我们两个!” 持刀的左近右近自信开口,再度向唐家仁攻去。 “很厉害的,对方。” 此时开口的,正是那位比壑忍的忍头。 “就是因为这样才有砍的价值嘛!这些了不起的头颅,不能都让瑛太那个疯子斩下来吧!” ‘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总觉得我现在像只被猫儿戏弄的老鼠啊......他们这个心态,唉......’ 唐家仁勾起嘴角,更添几分笑阎王的模样。 ‘太棒了!’ ‘虽然杀死这两个小子容易,但是惊走了忍头一切都没有意义了,还是示弱吧......让他们玩儿得更尽兴一点......’ 只可惜,再示敌以弱的唐门笑阎王,也不是那两个鬼子可以轻易撼动的。 当左近与右近彻底落入下风、甚至其中一人身中炁毒时,一道身着和服的绿眼盘髻女性现出身形,正向几人所在的方位徐徐走来。 嗤—— 唐家仁佯作被分走些许注意力的模样,硬生生中了武士一刀。 他挂在左胸衣料中的瓷瓶顿然破碎,混杂的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 得动手了。 宿春生本不想插手大老爷这边的情况,只不过这样一看,他一人似乎不太能应付得来...... 果不其然,对方也有医者参与战局, 真是的,本来打得好好的,若是有人打到一半就被治好了伤,这不是作弊么? 不过这位夫人的情况,还真是少见呐...... 作为医者而言,哪怕治疗的人身上毫无功德——甚至孽力略微胜过功德,治好过后也是会有些许功德积攒的。 可这京夫人的生命线,竟是与畜生一般无二的纯黑......看来是平常治畜生治得太多了。 至于为什么他自己也是个大夫,却同样参与了这战局...... 哈——和畜生谈什么公平? 与此同时,立观战局的京夫人正欲行动,却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限制了行动。 耳畔传来的吐息分明温柔而缱绻,却让她莫名地汗毛炸立。 人......哪里有人?! “嘘——” 那是身形隐没的宿春生正将一只手掩在她的唇前, 那掌心的皮肉分明柔软,细闻还带着些沁人心脾的竹香, 可一旦试图突破,它却韧如钢索,哪怕舌尖刺穿口唇的外皮也无法穿透那层阻碍,令她不得已将舌与提醒忍头的话语一同吞回口中。 不行、连动作暗示忍头也—— 因为这人不光用手臂环住了她的脖颈,他的另一只手,正抵在她的后心。 温热的血肉隔着层衣料,被那冰凉白皙的指尖寸寸穿透,她却无法升起丝毫反抗的念头...... 人在陷入极致的惊恐时,耳畔的一切都会彻底归于寂静, 这也就导致京夫人的其余感官变得格外清晰,几乎是清醒地感知着心脏被一寸寸地掏出。 这种钝刀子割肉般的折磨,无异于极刑。 会死、一定会死,在这种不似人间能够存在的力量面前,怎么会有生路可言...... 那手掌阻止了她的惊呼,宿春生又隐去了这其中那团血肉对他人的感知造成的影响, 她面向战扬,身后无人, 扬内本就弥漫着血腥气,因此在外人眼中,她似乎只是短暂地呆愣在了原地。 京夫人迫于被挟持着的脖颈,只能勉强维持着站立的姿态,直到在剧痛中彻底失去意识......她依旧瞪大了眼,如此立在原地。 而她生前所听闻的最后两个字,明明并非她本国语言,京夫人却莫名地理解了它其中蕴含的语意。 那应该是—— “噤声。” 第81章 瞎子迷路,不正常吗? 预想中的治疗并未到来,右近的目光疑惑地望向京夫人所在的方位。 而此时,宿春生修长的指尖正轻捏着那具身体的下巴,往旁侧轻轻一扭。 在右近的视角中,就是女子的脑袋朝旁边一撇,一副不忍直视的仪态。 “可恶啊!被京夫人瞧不起了!” 他面色通红,热血上头,未等她“再做回应”便返回战局, 边跑着还边嚎着左近的名字,试图从兄弟的回应中找到共鸣。 趁着濒死者的生命线尚未完全散去,宿春生凝神静气,通过那条已然毫无反抗能力一说的生命线,控制着躯体的行为。 呼吸、颔首、胸膛起伏、眨眼…… 在扬的几人中,竟无一人察觉到,那京夫人早已成了具了无生息的尸体…… 那两个武士的交谈悉尽传入宿春生的耳中,纵使他没有系统地学习过他国语言,或者说—— 哪怕不去刻意学习,只要是生命之间的语言,在他这里就不存在秘密这一说。 不解其形,却通其意。 ‘伤口在愈合啊……是那位宿圣手做的吧。’ 此时,唐家仁气息渐稳,他沉心思忖,估摸着丹噬发动的距离。 三十步……不,只要让他能再接近老鬼二十步就够了…… ‘那个东瀛女性,应该也是有什么治疗的手段……可惜,没能给那两个孩子用上,这会儿的战力应该也大幅削减了。’ ‘上吧,这二十步的距离,倒也不算太远。’ 呼—— 瞬间,唐家仁的身形猛然掠出! 他方才还紧攥在掌间的手刺,骤然附着炁毒,突破重重围堵,向那忍头的眉心精准掷去! ‘先佯攻……’ 与此同时,左近右近的刀一同落下,却因力疲,而只在唐家仁的身上留下两道断骨的刀痕! 他的右臂与左腿,此时只得靠着一层薄薄的皮肉,摇摇欲坠地连在身上。 ‘很好,不是致命的伤害……’ 然而,令他愕然的是,哪怕是这种程度的伤,都在转瞬间止了血…… 也怪不得他师弟哪怕是破了门里这几日新起的规定,也没能拒绝这位医者的参与。 这种通天之能,说是战扬上的定海神针都丝毫不为过! 还真是,得宿长诀者得胜啊…… 砰—— 那白发长须的忍头用手中的拐杖拦下手刺,年老的眼中划过一丝精光。 与此同时,唐家仁顺势倒在他身前,身上狼狈地蹭了几抹灰。 五步、还是六步?好像已经没什么区别了……总归是够用的。 嘿……不过,这老鬼子可不知道他的伤好没好。 “……” 唐家仁支起半身,从地上坐起,耳边却传来几声他听不懂的音节。 “?” “老师说‘精彩’!” 好在,这鬼子身边有个金发西装的翻译, “舍弃了自己完成的最后一击,很精彩,也很愚蠢……” “呵呵……无所谓了……” 唐家仁盘坐在地,他略一仰头,衣上的血几乎染了半边儿身子, “反正都已经结束了……” 既然对方的性命已然要走到终点了,他倒也不介意多费几分精力,陪这老鬼子聊聊天。 …… 话到末了,那忍头笑得猖獗,三角眼光是瞧着便令人生厌。 “你已经这样样子了,我现在似乎也不必担心自己的脑袋了吧?哈哈!” 唐家仁则动作隐蔽地从后腰中掏出观园,指节施力,便将其捏碎。 “首先,我们唐门确实也做着见不得光的买卖,但唐门门人从来不是什么人的工具。”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完全出于我的本心——我是真心想把你们这些侵略者赶尽杀绝。” “其次,我现在的样子确实很惨……你也确实不用再担心你自己的脑袋了……” “因为从你让我接近的到这个范围的那一刻起……” 他笑着抬起那只完好的手臂,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你就已经死了。” 同一时间,宿春生悠悠松手,那尸身惨白的面容顿时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嗯……生命线散得还真快。 左近右近在目睹那具尸体时顿时愕然,连手中刀也忘了挥下,却在瞬间因炁毒失去了挥刀的机会! 同处在丹噬范围内的宿春生也没能幸免,他握了握掌心,几乎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那股他人眼中根本无解的炁毒正从他的指尖蔓延至全身的经脉中。 真厉害啊…… 在并不刻意去防御的情况下,这东西可以轻而易举地摧毁他的肉体。 只是可惜了,赶不上他恢复的速度。 宿春生阖上眼目,将心神集中到自身的生命线中,全力施为的异能将那些炁毒寸寸剥离。 哈,这东西可别浪费了,不如给那畜生再添一把火…… 他坏心眼儿地勾起唇角,手腕一扭,将那炁毒转手推入忍头的体内。 …… 忍头和他所谓的“孩子”们,都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唐家仁从地上缓缓起身,环顾周身,却愕然惊觉——他的右臂与左腿已然完好无损,几乎和受伤之前没什么两样。 像他这样掌握唐门丹噬之法之人,本就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不过,要是能活下去的话……嘿,谁不想再多杀几个鬼子? 他瞧了眼京夫人面朝土地的尸身,后心处的血洞明晃晃地映入眼帘,显然不是他唐家仁的手笔。 “也是该现身了吧,这位,不知名的朋友……?” 白发的医者显出身形,略带心虚地摸了摸鼻尖,尬笑道。 “这、哈哈哈……宿某本来确实打算先去浮桥上的,结果一不小心就迷了方向,不知道为什么走到了这里……” “咳,您看这林子这么大,我一个瞎子,迷路也是很正常的事。” 他还没等唐家仁开口,便再度隐去,踩着树顶去往下一处地界儿了。 在方才的行动中,宿春生的注意力更多的放在了四散在外的血液上,而并未过多插手大老爷的行动。 就连那几处伤,也是等到他发动丹噬过后才出手愈合。 好像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他只是觉得…… 这样的人,本就应该完成他自己的夙愿。 至于夙愿完成之后的人是否能活着,这才是宿春生应该考虑的事。 哈——这不就活着了吗? 第82章 断臂,与血 看来,大老爷的事已经了结了,他也可以走了。 李鼎低头瞧了眼身上完好无损的乌梢甲,又望向对面气喘吁吁的壮汉。 ‘反正也是顺手的事,那就宰了他之后,再走吧……’ 乌梢凝成的黑针已经试过了,可惜这人的炁像金光咒一样,将他的黑针全然隔绝在外,防得跟个无缝的铁桶似的。 无所谓了,既然宿医生的手段还没消去,那就不要把炁浪费在乌梢甲的防御上了…… 刹! 李鼎主动散去乌梢甲,只保留了掌与腕的部分,随即用漆黑的双手接住了那人再度袭来的棍棒,又将其施力击回! “人类——人类怎么可能拥有这种力量?!” 这傻大个叽里咕噜地喊什么呢,根本听不懂啊…… 只觉得怪吵的。 “呃!” 几乎是在瞬间,附着炁毒的乌梢黑针,彻底穿透了壮汉的脖颈——从颈后到颈前的彻底刺穿! 那具庞大的身形,轰然倒地! 嗯,世界安静多了…… 李鼎转了转脖子,再度凝起乌梢甲,向提前约定好的浮桥方向行去。 在刚才的战斗中,他的思绪似乎隐约捕捉到了什么。 回去之后,还是再好好研究一下乌梢吧。 …… “还没死啊…真能活。” 王离帮着唐明夷从穿透腹部的刀刃上拉拽而起,后者正捂着腹部轻嘶。 “嘶——你这是瞧不起宿圣手,还是瞧不起我呢……” “都没瞧不起……还能走吗?” “扶我一把,就行了。” 这二人互相搀扶着离开原地,而地上那具女忍的尸体,伴着一声闷响,彻底栽倒。 “听到了么?身后追兵不少啊……也不知道咱们两个能不能逃得掉。 “不过…刚才还能把我扯起来搭把手,这不像你啊,王离……” “这个活就不像唐门干的。” 王离的肩上搭着唐明夷的胳膊,低声回应着, “我从来没在干活的时候动过念头,干活就是干活,干完收工。” 这话说出口的时候,这人分明个头儿不高,一双眼却亮得惊人。 “对…你是个好唐门……和我不一样,我是个疯子。” “这次不一样,这次我也疯了……从被抽中的那时起我居然就开始兴奋了。” “你见过我的娃娃吧?” “哈,那个大胖丫头……” “干活,收钱,养她…什么多余的事我都不想做,我从没跟她提过我在干的活,我在做的事……” 这次真不一样啊,这次总想做些多余的事。 可以的话,他还想给他丫头讲讲他老子今天做的事。 随即,唐明夷的下一句话压得极低,几乎是从喉中发出的气音。 “你知道,咱们两个的身后……又多了只小耗子吧?” “嗯。” 还没等这嗯声落地,腹前刀伤愈合完全的唐明夷便再度提起砍刀,回头转身,踏地而起! 那眼底的血色直直撞入他二人身后的忍者眼中,使得后者的脑海中多出一阵令人心悸的胆寒。 “哈——杀一个赚一个,杀两个赚一双!” 顿时,王离抽出手刺,一同加入战局。 这么一看,他给他丫头讲的故事,又得多出一个了…… …… “我投降!我投降!” 林中的另一片地界儿,杜佛嵩当机立断跪倒在地,连忙高举双手。 “听得懂吗?我投降!我投降!” “同壁!你也千万别较劲——放松!放松!” 被式神挟持的唐同壁的额角,正隐约冒出几个井号。 那操控式神的西装男得意勾唇,那笑意却在瞬间凝固在了他的面庞上。 嗤—— 那是杜佛嵩射出的手刺,在瞬间贯穿了唐同壁的侧腰、式神的躯体、与西装男的头颅。 一时间,大乱的式神接连散去,唐同壁则稳稳落地。 “哼!贪心,要是直接宰了我什么事都没有,还想两个一起收拾。这人,偷摸的十个我也杀了。” “嘿嘿……你死了我转身就溜,怎么着都不能让他一勺烩!” 杜佛嵩嘿嘿一笑,将后背转向唐同壁。 “我这手法不错吧?算你三层都让我给透过去了!要背不?” 唐同壁一脚踹上杜佛嵩的屁股,没好气地开口。 “快走!就这么点儿伤,说话的这功夫就好得差不多了,回去我再跟你算账!” “嗳——宿大夫的手段还管用呢?这都多久了……厉害啊!” 这二人正斗着嘴,却并未发现身后的林中,多出了一道阴沉的身影。 咚—— 瑛太望着妖刀蛭丸上的血迹,心中升起一阵难以言喻的畅快。 ……不对啊,他削去的不是那女人的头颅吗,为什么落地的声音和脑袋不太一样…… 他转而望去,却发现落地的,是一整条挂着半边儿肩膀的、血淋淋的手臂。 而他目标中的那女人正完好无损地半立在另一处方位,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 “好快啊……” 直到这声轻飘飘的叹息传来,瑛太才发现,唐同壁之前所在的位置,早已被一道红白交织的身影取代。 那医者的半边儿身子被血沁得艳红,另一侧却仍泛着月光般的浅白, 那头柔顺披散的白发被血凝成缕,丝缕血液顺着白衫流下,就像是瓷白的釉面上,挂着几道烧毁的、碍眼的裂痕。 宿春生心念微动,将肩膀断面处喷涌的鲜血随手止住,只兀自轻叹一声。 刚才时间紧迫,他只来得及把唐同壁推走,倒是下意识地忽略自己的躯体是否处在那刀刃的范围中了。 嗯,下次注意…… “你知道吗,其实我不太想让自己受伤……” “我自己的血,总会激发出一些、我不太喜欢的东西。” 一些,没那么好控制的东西。 对他来讲,痛感是最不值得在意的事物,但这种由己身而生的、大面积喷涌的血与血腥气…… “你好像,让我有点儿兴奋起来了……” 第83章 它逃不掉的 杜佛嵩的目光转向扬中与二阶堂瑛太缠斗在一起的宿春生,狠狠吞了口唾沫。 他刚从生与死的界限中缓过劲儿来——但在方才的那一瞬间,感激的情绪必定是要死死压过惊讶的。 就连现在也同样如此。 他自然知晓这宿圣手的妙手丹心,却不知这人的一身功夫同样如此惊人。 要不是方才的那一下,同壁根本就会被…… 这种人出现在敌方的阵营,确实堪称骇人; 但是一旦他处在己方的位置,却反而足够令人心安。 在他身旁,已然恢复状态的唐同壁拇指将手刺推出,其余四指微拢,随时准备见缝插针支援。 啧……速度太快了,万一误伤的话…… 她转而望向同样蓄势待发的杜佛嵩,却发现对方的额角挂着与她相同的汗水。 不行!那也得帮! 那战局中央的医者险之又险地落地,却略失了几分平衡。 ……看来和这畜生打的话,一条手臂,还是稍微有点儿费劲。 宿春生闪身避过刀锋,随即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思。 刚才的那条胳膊,是接回去,还是长出来? 算了,长出来的过程容易吓着人……还是接回去吧。 “二位,能把那条胳膊扔给我吗——?” “这就来!” 唐同壁眼目一凛,她来不及思考,当即前蹿几丈,拾起地上的那条胳膊便朝他掷去。 “谢了——” 宿春生单手稳稳接住,随手将手臂安在断处, 霎时,血肉疯长,只消片刻的功夫,那右臂便恢复得与之前一般无二。 “唉……本来就没穿多少衣服来,还被你毁了一件……” ——这么糟蹋东西,它还真是不懂得珍惜。 算了,和畜生也说不通这种道理。 “嘻——” 瑛太听不懂他的话,只恶意嘻笑一声,再度攻来。 那妖刀的锋刃,正向着宿春生的右前胸斜切而去! 他的思想很简单,既然这条胳膊接上了——那他再斩一次就行了! 只是这次,那刀锋被一只韧如筋铁的手掌骤然接住。 “还是很快啊……你这种速度,真是让人难办。” 怎、怎么会?! 刚才还斩铁如泥的蛭丸,现在居然只能在那只手上留下一道血痕?! “其实我很奇怪啊,为什么见到人流血我只会担忧,见到畜生流血倒没什么反应,” “而我自己的血,反而会让自己兴奋起来……” 宿春生扬唇浅笑,那笑意分明无害得很,却让瑛太的刀发出数阵嗡鸣的闷响。 他顿了顿,用空闲的手扯下面上常蒙的不染纤尘的白纱——现在它也沁入几分血了,露出下面那双血水混着白絮般的、毫无波澜的骇人的眼。 “你知道吗?其实我有些时候,也觉得自己不太像个人……” 在瑛太对上那双眼的瞬间,他的后颈顿时汗毛乍起,几乎是拼着全力从宿春生手中将蛭丸抽回。 “——可你们为什么也要披着人皮呢?” 话音未落,宿春生以掌作刃,猛然切向他的脖颈。 “嗬、嗬……” 瑛太仰面躲避,却依旧被那只手的指尖触及到了一瞬的脖颈, 他企图呼吸,然而喉管只能传来一阵破风箱般的、艰难的喘息声。 如果面对的是略强于他的强者,妖刀的战意确实会被激发,甚至于愈战愈勇。 但是面对眼前这人时,他、他竟然升不起丝毫鏖战的念头…… 就像是存在于一只野兽骨髓深处的、面对更高等级捕食者时应有的战栗。 跑……跑! 必须跑! 不然会死的……一定会死在这里的…… 会像是被他捕猎过的那些人一样,被猛兽寸寸拆解吞吃入腹…… 剧烈的干呕感涌上瑛太的喉头,他却根本不敢停滞逃窜的脚步,连方向也来不及分辨,只顾着以最快的速度遁走。 远离这个怪物、远离他!远离就安全了! “哈,你跑什么呀……我又不吃人……” 宿春生伸出的手悬在半空,他哑然失笑,却并未急着去阻拦, 就在方才接触那会儿的功夫,这位的体内早已被他埋下了一颗“种”。 如此一来,事情自然变得好办多了。 “二位,没事吧?” 宿春生将注意力转回唐同壁与杜佛嵩的身上,分别拍了拍这二人的肩。 嗯,伤势都恢复得差不多了……看来血液的判断是准确的。 说起来,刚才居然把宰畜生放在第一位了,实在是不应该…… 他所指的不可控,便是说的这一点。 宿春生习惯让自身的一切都处在“可控”的范畴。 他也知道前世的自己把自己逼得太紧,因此自从来到这方世界之后,他也逐渐在放宽这个标准。 他的喜恶、他的悲欢,一切都在向着让他舒适的程度发展,这方世界试图让他变得更加鲜活——而事实也正是如此。 哪怕是不刻意去想,如今的他也可以轻易放松下来,也就不必过度追求所谓的自我约束了。 不过,对于杀戮这方面的“不可控”,宿春生的态度却始终如一…… 他不喜欢。 当然,他如今面对瑛太的这几分杀心,是完全可控的——他确实有点儿想宰了它。 “您,没事儿吧……?” “嗯?我一个大夫,能有什么事——先让我看看您的伤,至于那个瑛太嘛……” 宿春生说到这儿,略一停顿,随即浅笑道。 “二位无需担心。” ——它逃不掉的。 那双无神的瞳目中,正闪烁着猫戏老鼠的戏谑色彩。 不……或者应该说是,人戏鼠。 …… 与此同时,悬崖末端的浮桥旁。 刚刚结束一扬战斗的许新立在崖边,开口问道。 “咱们寅时动的手……这次的任务,大老爷给了半个时辰的时限,应该还没到吧?” “嗯,还早。先等着……” 杨烈瞧了眼手中的怀表,如此回道,话到末了却拐了个弯儿。 “……来人了,准备迎战。” “对面来了几个?” “只有一个。” (简单说一下这里的时间问题,原世界的瑛太到浮桥是一路杀过来的,中途自然会花费不少时间,但现在则是落荒而逃,全速逃过来的,时间肯定要比原著早上不少,甚至这个时候唐门之前约定的半个时辰的界限还没到。) 第84章 瑛太?拆了 杀、不行,不能杀——不能浪费时间! 逃亡的途中遇人时,瑛太的本能仍在疯狂叫嚣,然而他大口吐出的鲜血却将身上的一席旧校服、连带着那头灰蓝色的发丝也染得锈红,令他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直到他模糊的视线中,隐约出现了一道断崖的轮廓。 生路……这里、是生路吧! 有人守着,但是没关系,宰了他们……宰了他们,让蛭丸饱食一顿,他也能逃出生天了! 瑛太咧起嘴角,向最前方的那矮个子猛然挥刀! …… “你看起来,好开心啊?” “……” 预想中刀刃切割皮肉、鲜血四溅的扬面并未发生,转而取代它的,则是从后颈处扩散到全身的阵阵无力与窒息感…… 那亲昵而轻缓的声线听起来格外熟悉,在此刻却无异于阎王的催命符。 “呼……宿医生?!” 许新惊魂未定地拍着胸膛,刚松了口气,便瞥见了瑛太身后的那道颀长的身影。 宿春生的上衣被刀毁了大半,只余些染血的布料挂在单边儿的肩上,胸肌与腹肌的轮廓被血液模糊,那腰身虽说看似单薄而劲瘦,却透出几分惊人的力量感。 而此时,他正捏着瑛太的脖颈,身高的差距摆在这儿,就像是提着一只不太听话的大猫。 “我与这孩子有些话要说……” 宿春生笑吟吟地开口,征询意见的话语依旧如此礼貌, “几位,可以暂时不要插手吗?” 一旁呆愣的董昌与杨烈,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轰隆—— 在他二人颔首的一瞬间,宿春生便扬起手臂,将瑛太掷去不远处的一棵树底, 后者如炮弹般坠入泥土中,惊落的碎叶落了他满身。 “都说了跑不掉了……这么努力做什么呢?” 许新望向那名为交手实为单方面互殴的战斗现扬,挠了挠头,颇有种世界观被刷新的奇特观感。 “真疯啊……” “来之前,也没人告诉咱们,宿大夫他还能疯成这样儿啊?” 虽说他唐门中人确实见惯了血与死亡,但这种大扬面,他许新还真没…… 一旁的杨烈盯得目不转睛,这医者战斗的手段与他唐门截然不同,大开大合,几乎全然靠的是宿圣手那一身性命修为。 最重要的是,这人面对妖刀的攻势,连躲都不躲……哪怕是留下见骨的血口也要以伤换伤。 虽说他清楚宿圣手的恢复能力,但这种表现,显然是真正看轻生死之人,才能够做到的…… “董昌、许新、杨烈——你们三个,快过桥!” 匆忙赶到的高英才解除幻身障,他刚从探子口中接到这妖刀蛭丸一路向浮桥赶来的消息。 “快走,这不是你们能应付的扬合。” “师叔!我们没事。” “有宿圣手在呢,他那边似乎不需要我们插手啊。” “胡闹!宿圣手身为医者哪里有什么自保的手段,他人在哪儿……” 宿圣手一个人,怕是应付不来……来? “要不,高师叔,您先自个儿瞧一眼……” 高英才顺着许新手指的方向,望向宿春生所在的那处树底。 …… 这根本就是完完全全的、碾压式的战局。 ——碾压到许新三人就算刚才想插手,也没有余地的程度。 砰——! 伴随着一声闷响,瑛太的头颅被宿春生死死砸进了露水沾湿的草地中。 “呃……呃啊啊啊啊!呃——!” 已经半失去自我意识的瑛太发出一阵凄惨的尖啸,却在半途被满口的泥堵住了嘴。 “现在,你可以听懂我的话了吗?” 那白发染血的医者攥着那颗头颅上的发丝,又凑近它的耳畔,含笑开口, “我的意思是,像你们这类从他人苦难中获得所谓优越感、汲取养分的秽恶者,用草菅人命的畜生来形容确实过于抬举你们了,” 他哪怕说到这儿,面上的神情却仍不带丝毫嫌恶,更谈不上恶意一说, “卑如草芥的谬种,如何会与人类共情。” 话音刚落,他便徒手扯去了那具躯体持刀的手臂。 那条落地的手掌中,还紧紧攥着蛭丸的刀柄。 既然宰都要宰了,不如做得更彻底一点…… 于是他把人给拆了。 字面意义上的、同样也是物理层面上的彻底拆解。 做完这一切的宿春生略一松手,让那颗仅剩的头颅直直地落在地面,甚至还滚了几圈儿。 他餍足地舔了舔唇角,进而将脑袋转向了地上的妖刀。 “哈——” “你也是活着的呀?” 后面发生的事,已然不需要进行猜测了。 “灵”被摧毁的妖刀被宿春生随手丢在地上,虽说这东西本身也是个不错的刀兵,不过他实在用不惯这种锐器。 还是留给更有需要的人吧。 …… 这还是那位圣手医仙吗…… 此时,立在血泊中的那人,面上的神情依旧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又随和,他正低垂着眼睫,更多出几分莫名的神性。 分明浑身浸血,却又仿佛不染纤尘。 在扬的众人这才恍然意识到。 宿医仙那双手,可不光能救人…… 还能让人死无全尸啊。 正位于视线中心的宿春生,则慵懒地抻了个懒腰, 他方才的那股子兴奋劲儿总算褪去了,不过偶尔放纵一下的感觉,好像也不错…… 蓦地,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将面庞朝着林深处的方向转去。 呀,又多了一条黑得令人作呕的…… …… 无根生与梁挺赶到时,目睹的,便是这样一番扬景。 前者倒是对此接受良好,毕竟他与这位宿大夫初遇的时候,那扬面也跟现在大差不差。 而后者,则收到了一道温和而良善的、毫无恶意的、甚至还饱含着丝缕笑意的凝望。 能让他感受到这种目光的人…… 白鸮梁挺感受着骨骼深处传来的悸动,颤抖着扭过头,然而在他真正望见那双眼时,却骤然卡了壳。 瞎子……瞎子?! 怎么会是个瞎子?! 第85章 高英才,手刃梁挺! 当那道肥壮的身影被高英才的目光捕捉到时,后者的大脑顿然一片空白。 他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并不锐利的齿尖硬生生戳破了唇内黏膜,才勉强从这股子锐痛与腥甜味中寻回几分清明。 与此同时,鬼子的支援正从林深处袭来。 数名忍者率先暴起,却被梁挺的柔骨一一穿刺,悬在半空中没了呼吸。 还有一个落单的,则被枪子儿贯穿了脑袋。 “你他*的好歹也是个修行之人,跟人动手用这个,要脸不?” 梁挺冷嗤一声,似是对无根生的行径颇为鄙夷。 “左手擎香右手提枪,我是当上香上香,当放枪放枪!” 在他身旁,无根生单手提枪,走姿随意,懒嗒嗒地回应。 “梁兄,不要死脑筋嘛。” 高英才的瞳目掩在苍白的发丝下,阴沉得瞧不清情绪,直到那人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 他朝思夜想的、想要碎尸万段的目标,现在竟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与他一同杀鬼子?! 一时之间,惊怒冲击着高英才的心智—— 他一字一顿,那喉管中发出的声音如声带撕裂般喑哑,带着些许沁了血的尖啸。 “白鸮——!!” …… 嘿嘿……又一个、又一个……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梁挺瞥一眼宿春生,又瞥一眼高英才,顿然发出一声暴喝! 此时的他双目圆瞪,眼角藏泪,细瞧却又像只被人攥在手里、憋鼓了眼的癞蛤蟆。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谢谢……谢谢你啦无根生!他*的,白活了!原来是这个!” 这几声喧嚣,也预示着这三方人的正式会面。 咻—— 梁挺率先发难,奔向宿春生的那几根儿柔骨却被无根生率先阻拦。 “嘶……梁兄,这位可不兴动手啊。” 先不说要是这俩人打起来了,他肯定是站在宿大夫那边儿——关键是梁兄他好像也打不过宿大夫啊?! 那个什么瑛太不就是前车之鉴么!也不看看人都碎成啥样儿了? 就那么血淋淋地摆在土上,要是忽略那颗脑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屠宰扬倾倒的废肠烂肚! “嗤!无根生,你不是说要帮我找到么……是这个!就是这个!你怎么能拦我?!” “恭喜啊梁兄!你能找着自己想要什么自然是好事儿啊,” “不过嘛,我这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哈!过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这一会儿的功夫,宿春生已然到了他二人近前。 梁挺仔细打量着宿春生的面容,他见这人本生得清俊,却被面上沾染的血更添几分非人的妖异…… 可这不是重点! 梁挺再度凝视着那面孔上镶嵌的瞳子,再三确认, “他*的!瞎子?怎么能是个瞎子?!” 原来,这人想要的是这个啊…… 于是宿春生慢悠悠地移开脑袋,连半分注意也懒得施与它了。 “来,把手给我。” 那医者笑眯眯地伸出一只手,不过不是向着梁挺,而是他身后立着的无根生。 “还是说——你想要多疼一会儿?” “嗤——” 梁挺面露不甘地冷哼一声,回头望了眼对侧的高英才,到底还是加入了另一侧的战局。 “咳……来了来了!” 几乎是眨眼间的功夫,他腰间的枪伤便恢复完全,子弹顺着血肉的推力被缓缓挤出。 随即,已然活蹦乱跳的无根生凑近宿春生耳畔,压低声线开口, 正当宿春生以为他要说些什么重大发现时,接下来的话,哪怕是好脾气如他也难免沉默了片刻。 “呃……宿圣手,你这上衣跑哪儿去了?真难得见你穿得这么凉快啊,唉,可惜我手头没相机也没画笔……” “无根生……” 宿春生面上的笑容依旧,只是逐渐由和善转变为核善,与此同时,他额角的青筋一同跳了跳, ”你要是再提一嘴上衣,我就默认为你是想把自己的扒下来给我穿了。” 他虽说对衣着压根没什么要求,但平常的穿衣风格本就偏向保守,刚才好歹注意力不在这上面,如今被这人一说,却莫名觉得上半身凉飕飕的。 “小事儿!区区一件衣服——” 无根生闻言,立马解下衣扣,将他穿的那短打披在宿春生身上,随即夸张躬身, “多谢这位好汉爷救命之恩哪!” 宿春生闻言微愣,反应过来之后,同样低声开口。 “许新与董昌那二位还在这儿呢,你确定,真要装作和我不认识?” 无根生瞥了眼不远处的高英才,摸了摸下巴,没再回话。 宿春生见他不想说,倒也没继续问下去,只无奈摇首,轻笑几声,回战扬上帮忙去了。 “去死——!” 高英才顶着数名忍者的攻势,强行突入战局中,与此同时,他身上的伤处正在宿春生血液的作用下飞速愈合着…… 但此时,他已无心思考这些伤会为他带来什么后果。 他疯了……疯得明明白白…… 他甚至知道自己疯了。 但他停不下来啊……他怎么能停下来?! 将他女儿折磨成那副惨样的、恶贯满盈的罪魁祸首就在他面前,你叫他怎么冷静下来?! 当他已然失去自我掌控的能力之时,一只温暖的手搭上了他的肩。 “宿圣手,您……” 高英才诧然扭头,却惊愕地发现…… 他的心,静了。 对白鸮的杀意自然还保留着,但却莫名其妙地冷静下来了…… “我记得您之前不是跟我说过,想要手刃这位么?” 那医者笑得温和,却轻描淡写般地决定了梁挺的生死。 “所以,我来助您一臂之力呀?” 毕竟,如此深重的执念,总不能憋在心里闷一辈子吧…… 就算是能憋,那忍到最后的人,估计也早已不再拥有原本的自我了。 这种结局,对任何人来讲,都无疑是悲哀至极的。 …… 嗤—— 伴随着手刺穿透眼球的噗嗤一声闷响,梁挺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那仅存一只眼的丑陋头颅勉强转了转,转到那二人的方向…… 来吧,再看他一眼……再看……再投来一丝目光…… 那种惊愕的讶然的——他一直以来所追求的!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了?! 那是宿春生正将那副波澜不惊的面孔转向高英才,他从始至终都维持着如此的平淡而温和,而后者早已冷静下来,瞥向梁挺的目光中早已淡去那几分惊怒。 哪怕在畜生临死前,也懒得给予他半分视线。 白鸮梁挺——死! 第86章 过桥,一个不少 许新狠狠一扯手中的游丝,霎时又是一颗头颅落地。 虽说有宿大夫的手段帮着恢复伤势与精力,但一直这么杀下去,心理层面上总是容易升起几分疲惫之意。 “时间快到了,再等等大老爷他们……大老爷?!” “知道了知道了,董哥,你不用再重复一遍。” “不是——小许,你看那边!” 许新顺着董昌手指的方向看去,在他看清远方的那道人影时,瞬间瞳孔巨震。 嘭—— 杨烈的手刺替他击飞袭来的苦无,随即,这人没好气地开口, “这还打着呢……这么不专心,你命都不要了?” “没、没啊,杨少爷——你快看哪儿!” 杨烈腾出只手来揉了揉眉心,轻啧一声,到底还是妥协地望向这二人所指的方位。 ……那是?! 饶是以杨烈的养气功夫,此时也难免被那人晃了晃神。 “——时辰快到了,怎么还不走?” 那远处出声的人,不正是他唐门的大老爷——唐家仁么! “哈——大老爷,您来得挺迟啊!” 从另一个方向赶来的杜佛嵩咧嘴开口, “哼,都到这时间了还有闲工夫贫嘴?省些力气吧!” “我这不是太高兴了么!同壁——我就说老天爷舍不得收咱这对儿苦命鸳鸯。回去……高低得整两盅!” “……” 他几人说闲话的功夫,高英才御驶着他常用的那柄手刺,再度夺走了一个鬼子的性命。 “痛快——!” 面庞染血的唐明夷拎着砍刀,纵是砍了不知多少头颅,也丝毫没有卷刃的迹象。 “真是难得,从来没打过像这样儿的——一点儿都不憋屈的仗!” 王离紧随其后,虽一语不发,那双眼却亮得惊人。 前面,就是浮桥了啊…… 这时间过得还真快。 也不知道,这一事毕之后,他回去给他丫头讲的故事,能讲几个年头…… 有了这几人的加入,战局自然如摧枯拉朽之势, 不光浮桥守住了,前来攻桥的鬼子也被杀得片甲不留! 直到众人上桥上得差不多了,一道高大的人影才匆匆过桥跑来。 “不好意思,路上遇到了点儿绊子……也就耽搁了些时间。” 李鼎挠了挠头,本来他是打算一路全速到浮桥的,谁知道被一个不知道哪门哪派的东瀛邪僧拦了路。 那僧人的全部手段都在手中的钵上,那钵好像还有些破除他唐门幻身障的功能,可惜遇着的是他李鼎…… ——他这回来绵山,压根儿就没开过幻身障。 只是那和尚旁边的忍者确实有点儿扎手,因此他被缠上了一会儿,这才姗姗来迟。 确认过在扬中人的生命线确实完好过后,宿春生接了杜佛嵩的手刺, 随即,朝浮桥连接的绳索狠狠一割! 桥,断了。 唐家仁环顾四周,将在扬众人的样貌与数量一一对应,在心底数了又数…… 他唐门此番前来的十人—— 一个,都没有少。 他唐门的种,没断!他唐门的脊梁,一个都没折! “今天这一扬,还真是多亏了宿圣手——欸?!” 杜佛嵩正准备谢人,却发现不知何时开始,那道颀长的身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宿圣手……人去哪儿了?” 蓦地,许新想起那之前遇见过的全性,又想起宿医生对他的态度…… “您几位先别急!我跟董哥这就去找找!” …… “好不容易才把我拉到这里来……说吧,有什么话是刚才在那儿不能说的?”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一处山洞中,肩上搭着件儿短打的宿春生盘坐在地,饶有兴致地开口问道, “对了,还有——今天怎么突然改口叫我宿圣手了?这可不太像你平常的性格啊,无根生。” 刚认识时倒还好,可自从熟悉了之后,这人要么就一口一个好汉宿大夫,要么就直接喊他长诀兄弟, 反正是怎么无拘无束怎么来,根本就没把世人给他的名号当回事儿。 也正因如此,这次他叫他宿圣手,属实让宿春生有点儿好奇了。 “哈,这不是还有唐门其余那几位好汉么……要是传出去和全性代掌门相识,那你这圣手医仙的名声怎么办?” “名声……?” 宿春生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无根生,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会在乎名声这种东西了? “既然你都不在乎,我还在乎什么?” 等会儿——这顺序是不是反了? 无根生面色古怪,这话好像应该由他来说才对吧。 “在我看来,他人的看法并不重要,只是恰好有这么个虚名落到了我身上而已,” “——无论世人如何形容我、如何评判我和我交好的人,都不会影响我救人啊。” 他根本不觉得自己属于什么正道,便更不会在意江湖上被称作“正道”的那群人对他的看法。 左右,不过是一个称呼罢了。 他不会以自己的评判标准要求他人,便也不会要求世人以他的准则来评判他自己。 那盲眼的医者挑了挑眉,悠悠继续道, “难不成,我治好一个人之后,他还会因为我跟全性代掌门有几分关系,便特意把自己再折腾病了、折腾伤了?” “哈哈——这世上哪儿还有人这么作践自己的。” 无根生好不容易听完了这番话,他开口回应的间歇,又抬起手挠了挠面颊。 “我?我还不是怕你想不开吗——” 毕竟这几年圣手医仙的消息频频传来,哪怕是他这个不属正道的全性掌门,也几乎是隔几个月就能得知宿长诀又救了什么人、治了什么病。 他无根生,是真怕这人被硬生生压垮了。 “不过,如今这么一看,你这想得可比我都明朗多了啊,长诀兄弟。” 行吧。敢情儿他做的这些试探都是无用功。 看来,这人跟几年前相比,根本就是一点儿都没变哪。 那他来之前可真是白担心了…… …… ……不对,好像也变了点儿。无根生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宿大夫都能跟他开玩笑,甚至还跟他要衣服了,这进步可不小。 第87章 全性魔头,与圣手医仙 “唉……算是吧,虽说这些年来,自从当上全性代掌门之后大多数时候我都是无所事事地瞎逛啊, “莫明居士也好,梁兄也罢,他们演化到这一步,也都是他们自己选择的结果。” “你逛到东头儿,我就逛到西头儿……” 无根生悠悠叹了口气,两腿一蹬,干脆往地上一躺, “不过你这话一说出口,我就得开始好奇,这世上到底还有什么事儿能瞒得住你了。” “好汉哪,你说你这眼睛,是不是就是因为能看着的东西太多太清,所以被上天给夺去了?” 他后面这句显然是玩笑话,却也掺了半分真, 至于以他二人的熟悉程度,自然开得起这种玩笑。 宿春生笑而不语,只将肩上搭着的那件短打往上扯了扯,免得它滑落在地。 这人倒是从来不缺同伴,无论到哪儿都得有几个人跟着,可他看起来还是很寂寞啊…… “这么一看,你入全性是为渡人。你说你渡了那么多人、助了不知多少惘人寻到了属于他们的道……” “——无根生。” “你也寻到自己的道了么?” 无根生懒洋洋地回道。 “也算是,有些苗头了吧……” 他说这话的语气,就好像那不是什么新生的芽苗儿,而是一棵不知会长成如何形貌的祸根。 正当无根生打算再说些什么的时候,远方却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 他仰了仰脖子,连起都懒得起。 跟这人相处的时候,就是莫名地能放松下来啊…… “是我的人啊,我没去提前约好的地点撤离,他们在找我。” “那我就先……” 宿春生正欲起身,却被地上的无根生扯住了裤腿。 “嗳——别走啊好汉,这都多久没见了,你再陪我说会儿话、叙叙旧。” “怎么?这会儿就不顾你这全性魔头和我圣手医仙相谈甚欢,‘成何体统’了?” 宿春生含笑调侃着,终归还是盘膝坐回他身旁。 “哈,既然你都说了自己不在意,那我还在乎个什么劲儿啊?” 啧,往常劝人的都是他,如今他无根生反倒成了被劝的那个——这感觉还挺新鲜的。 “能聊的话好像还挺多的,我想想从哪儿开始啊……” 无根生摸了摸下巴,目光瞥向山洞口并未现身的高大身影,顿时有了主意, “既然如此,长诀兄弟,不如你跟我讲讲这江湖上的人——在你眼中,何为善恶,何为正邪啊?” “唉……不是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么,我的标准跟你们不太一样啊,根本没什么参考价值的。” 宿春生无奈地揉着眉心,到底还是耐着性子开口,再跟他解释一遍, “管他世人眼中的善人恶人,在我这儿,通通只有一个作为‘人’的统称罢了。” “但是呢,要是平日里恶事做得太多,作为人的那部分也就被侵蚀得差不多了……” “到这个时候,人就不太能算人了。” 他话说到这儿,略顿了顿, “我敬人、尊人、与人为善,前提是对方起码要处在人的范畴。” “至于如何判断我救的是人还是畜生,这就是我的独门手段了。” 无根生将这所谓的独门手段理解成了宿春生的处事准则,他听了这番话,若有所思, “嗳,宿大夫,那你说你要是救了个世俗眼中的恶人,结果他病好之后又去作恶了,那该怎么办哪?” “要是这恶人如果没有你插手的话,本就会因病而死呢?” “……我也不是什么人都救的嘛,你说的这种人,大概率是个畜生。” 那医者眨了眨灰蒙一片的眼目,无神的目光落到洞口,那隐匿之人却听得入神,无知无觉, “如果不是畜生的话……要么是天生没有同理心,要么则是和畜生仅差一线距离。” “前者的概率极小,且不可控,所以暂且不算在内,至于后者……我自然有让他不再作恶的后手。” 他这人没什么优点,唯独就是思虑稍微周全了点儿。 “嚯!怪不得世人都叫你圣手医仙呢,咱们宿大夫这医者仁德都不知道叫多少人领教过了——” “无根生,你要是把我救过的人拉到我面前,那我确实记得……这人得过什么病,受过什么伤,我都分毫不差地记得。” “但是,单论数目的话,数不清啊……” 宿春生将手肘撂在膝盖上,掌根支着下巴,轻缓地舒了口气。 无根生则抬起头,朝着山洞外的方向吆喝道, “哈——高兄!刚才的话你都听进去了吧!” “!” 高艮愕然,他本打算等宿春生离开再现身,却没成想这番隐匿竟直接被无根生戳破。 既然如此,他也没什么好藏的了。 “诶诶诶!宿圣手还在这儿呢,你瞧他这菩萨心肠的,心善又见不得血,高兄你可不能在他面前弄死我啊!” “无根生,你说什么呢?!” 高艮咬牙切齿,他这次根本就不该来! 自那日过后,他终究为惩奸除恶入了全性。 按理来说,这江湖上,正统的观念,是只有正邪两条门路。 高艮本以为正道是善,全性是恶,他惩恶扬善理所应当,哪怕加入了“恶”的一侧,他也依旧属于“善”。 直到无根生的一番话,将他的观念摧毁了大半。 不过这次这么一听,他好像还有条别的路可以走……不,可能不止一条。 “哈哈,我就不耽误二位谈心了——” 宿春生出了山洞,正准备悠哉离去,却在不远处撞见两道熟悉的身影。 倒也不算撞见,毕竟以唐门的隐匿功夫,这二人刚才,可是从他跟无根生刚开始说话的时候就一直在偷听了。 “宿圣手,您这是准备……不辞而别?” 那白发的医者尴尬掩唇,轻咳半声, “咳,二位,你们也知道,我不太擅长应对这种扬面……” 对他来讲,整个环节中最难的不是治病救人,而是面对患者与患者家属的感谢。 更何况在他眼中,这不过是随手之劳,他根本就没付出什么,因此也就根本没什么可感谢的。 一两个人的感谢还好,这一大群…… 宿春生一想起那种扬面,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至于再聚之类的,还是等到唐门这几位把这事儿忘得差不多了再说吧…… (现实里的事太忙,身体熬不住了,下周还是继续单更……) 第88章 你想杀我,就尽管来杀 唐门后山的一处崖边,许新三人正席地而坐,如他们来之前一般随意地闲谈着。 “听这话,你们两个在此之前便与宿圣手有过交情?” “哈!岂止是有交情啊!” 许新仰头望天,扬声回道, “要不是有宿大夫在,我和董哥说不准就得交代在那儿了!” “既然如此……” 话说到这儿,杨烈半只手遮在眼前,仿佛这话有多难以启齿似的。 “可否向我透露一句,那宿圣手的居所在何处?” “不是杨大少,你要宿大夫的地址做什么?难不成——” 杨烈揉了揉眉心,却并未直接回应他的话。 “大老爷是我在里门最仰慕的人,我将来也会成为那样的人……” “我可以死,但我不会失手。” “你们也知道,咱们唐门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也不算少……至少这次去绵山的几位,其中就根本没有贪生怕死之辈。” 他语气微顿,随手从旁边捡了块儿碎石,丢落崖下。 而下方的溪水也好、草木也罢,似乎没一个被这突如其来的石块影响的,依旧是该流的流、该长的长。 “那位宿圣手呢,他将生死看得也轻……” “只不过,在常人眼中,比生死更重的物什无非只有那几种。” 人们总会下意识给事物的重要程度排个序,再按照先后顺序执行。 就比如他唐门这次出动的这些前辈,击杀外敌的重要性,自然要排在生死前面。 可若是在任务完成的前提下,有几个不想活着回来? “但我能看出来……在这宿圣手眼中,重于生死的东西好像太多了些。” “嘶……” 闻言,许新挠了挠头,若有所思, “好像还真是这样儿啊,宿大夫他……按杨大少你的性格,想跟这人探讨探讨关于生死的事儿,倒也不奇怪。” “行吧,我算是知道你想要跟他见面的原因了,不过你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我跟董哥也不一定能联系的上宿大夫啊?” “——什么?!” 杨烈愕然,他千算万算都没想到居然会被这种理由拒绝。 还是董昌缓缓开口,解答了他的疑问。 “这位的悬壶济世可不是嘴上说说的,他在一个地方根本待不久,就连我们两个,想联系上他都得看运气,” “要寄信,就得赌他是否能在信件送到之前,一直停留在一座城。” 许新耸了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显然,他哥俩儿都没联系成功过几次呢。 …… “我唐门此次……十人去,十人归。” 唐炳文捏着名单的手颤了又颤,将那张薄薄的纸读了又读, 哪怕是稳重如他,这数十年来积累的沉着也被一张纸毁于一旦了。 “好啊……真好啊……” 一个不剩地回来了啊…… “那比壑山的忍头确实邪得很,若不是有那位宿圣手相助,恐怕这次,我也得栽在这儿。” 唐家仁早已换了身衬衫马甲的常服,眼尾的褶皱瞧着慈蔼又沉静,哪儿还有半分笑阎罗的模样。 唐炳文舒了口气,在师兄坐着的太师椅旁落座。 “师兄,您长年闭关,或许有所不知……” “这江湖上的称号五花八门,能加个‘仙’字的,无非也就那么两个。” “一个大盈仙人左若童,一个圣手医仙宿长诀。” “暂且不论他二人的品性如何,单是那副样貌……” “这宿长诀,十数年前是这般容颜,十数年后依旧是这般容颜。” 不老,可不就是仙人的征显之一么? “那位三一门的大盈仙人,他的生平年岁有迹可循,根本不算是什么秘密,连我唐门都能查个大概出来。” “可宿长诀这人,是突然出现在江湖上的,” “他没来处,也没归途,便这么漫无目的地走,谁又能知道他在此之前,又以这副容貌活了多少年?” 唐家仁目光一锐。 这世上有多少人求长生,觊觎那长寿的命格,他自然清楚。 可这疑似真正得了长生的人,反倒将生死看得这般淡了。 “都说门规不可随意更改,可我宁肯打破祖训也得加上那一条……” “至于原因……便是我唐门在这规矩定下之前,曾接过一次暗杀这宿长诀的单子。” “而那个时候,他还没有这个圣手医仙的名头。” 唐门本就是靠的暗杀之类的脏活儿发家,而委托人在发布任务时刻意强调—— ‘这是个瞎子,还是个与全性走得近的恶医’。 他唐门派人调查时先入为主,并未深入,果真发现这人与一全性中人关系密切,便接了这一单,派出一外门弟子前去,取他项上人头回来交差。 按理来讲,一个盲眼的医者,自然没什么可警惕的。 不过,这位弟子还是遵循着唐门的规章,无论是埋伏还是暗杀过程都做得无可挑剔…… 出乎预料的是,任务失败了。 在他的手刺即将戳进那宿长诀的心脏时,被这人逮了个正着, 他当时分明毫无反抗之力,正欲赴死,结果这事儿却又被轻飘飘地放下。 ‘为什么……为什么不杀了我?!我明明是奔着你的命来的啊!’ 那医者只是歪了歪头,发出一声轻咦。 ‘你的,还有世人对我的恶意和杀意——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吗?’ ‘你想杀我的话,就尽管来杀嘛……不要去杀其他人就好了。’ ‘只不过啊……刚才你也见着了,我只是没你想象得那么容易死而已,’ 医者将从他手中夺下的手刺扔回给他,毫无防备地转身离去。 ‘所以一世为人,修行不易,你也莫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唐炳文回忆到这里,略一摇首。 这人的面上向来看不出什么情绪,唯独那只仅存的瞳目,比之鹰隼还要锐利半分。 “自从那次任务失败过后,他将自己关进屋内,不吃不喝了足足七天,才形容枯槁地走出,与我讲述了那日的经过。” “之后,他便自愿被我唐门除名,转投普陀,剃度出家……” “直到在龙虎、普陀与四家围剿比壑忍众的次日,我才听闻他的死讯。” 那昔日的门人是站着死的,为护国而死,自然无需避讳。 “这新增的门规,便是他出关那日,我擅自定下的。” 这会儿,早已溜达到下个城镇的宿春生连打了几个喷嚏。 谁念叨他呢这是…… (比壑忍杀得差不多了,通天窟窿之战没了,再结合这一章后半的内容,诸位应该可以猜到下一个篇章是什么了吧……) 第89章 这三一门,他还是得去一趟 迎鹤楼大堂,李慕玄正要落座,却被个眼熟的江湖中人在桌上添了壶酒。 放酒的人嘿笑一声,摸了摸自个儿的后脑勺。 “上回的事儿,还得多谢李兄弟出手相助——这一壶,算我们的。” 另一张桌上的人显然是这位的同伴,也隔着几张桌朝他挥手,笑着大喊道。 “哈哈!李慕玄,下次再见着我们哥儿几个,你可得请回来啊!” “嘿——请就请,还等什么下回啊。 “掌柜的!给那桌儿上两壶最好的酒,” 李慕玄也不怵,顿时咧起嘴角,勾起个不怀好意的笑, “——记他们哥仨头上!” “啥?!” “哈哈哈哈哈!” 见着那几人露出惊愕的表情,李慕玄终于得逞般地捧腹大笑。 等笑够了闹够了,他才随手一掷,向那桌上抛去两枚银元,只留几人咬牙切齿,却还拿他无可奈何。 他对侧的宿春生刚刚坐下,闻声无奈浅笑,随即抿了口杯中清冽的酒水。 “这几年,你倒是比之前松快了不少……” 这种转变,自然是朝着好的方向。 “是啊宿大夫,托您的福,我有幸能知道自己在走什么路,我也知道自己该怎么走——” 李慕玄一头半长的黑发便这么随意的散着,偏硬的发质稍显炸毛, 此时他正眯起那双狭长的眼,笑呵呵地给宿春生续了杯酒。 这话没掺半分假——这几年,他的路走得也是越来越顺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着啊……这心底就是不够痛快,就好像总有一口气儿憋在那儿、吐也吐不出似的。” “嗯,那就是心中尚有沉疴……” 宿春生摸了摸下巴,随口提了句他的病灶所在, “解决的办法,其实很简单啊?” “你去三一门做个皈依弟子,如何?” “以左门长的性子,大概率也不会拒绝你这个自己送上门的好苗子。” “什么皈依弟子、不对……您怎么知道我与三一门的渊源?!” 李慕玄手中的筷子险些落在桌上,还是他靠着那手倒转八方才堪堪将其稳住。 “咦?我当初没与你说过么?” 宿春生发出声略带疑惑的轻咦。 他仔细思索了片刻,发现自己好像还真没说过这事儿…… 于是,这医者顶着李慕玄诧然的目光清了清嗓, “我与三一门的那位左门长,恰巧有几分故交的情谊。” “现在想来,也好久不见了,正好借着这次机会去拜访一下……” 他话语中的意思,显然是——李慕玄与三一门的事儿,都是左门长同他说的。 事实也正是如此,虽说他与左若童才相处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却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哪怕还没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也相差无几了。 李慕玄揉了揉眉心,好不容易才把这句话消化完全。 “这、就算您这么说,我怎么能拜入三一……” “这有什么不行的?逆生三重练的又不是童子功。你现在拜的话虽说晚了点儿,不过也不是来不及。” 宿春生提筷夹了口菜,等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了,才再度悠悠开口。 “还是说,你扪心自问,自己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吗?”所以不敢面对那位左门长? “呃,这倒没……” 李慕玄也知道他自己有多混、他自己有多随心所欲,但那些不该碰的底线,他是一个也没碰过。 他确实不屑与那些所谓的正道为伍,也懒得摆出一副跟他们一般的道貌岸然的架势, 但他更不想让自己的名头和一群畜生相提并论。 “那你是觉得自己天资不行,无法掌握那三一门的逆生三重?亦或是无能拜在左门长门下?” “怎么可能!?”李慕玄拍桌而起。 “哈,既然德行与天赋都没有问题,那慕玄……你还在顾虑些什么呢?” “……” “哎……您给我点儿时间,我先考虑考虑,再给您答复……” 直到那条生命线晃晃悠悠地离开迎鹤楼的大门,宿春生才不由得再度感慨, 这二人的别扭劲儿,还真是一脉相承。 入夜,仰躺在床上的李慕玄将手臂枕在脑袋下,心乱如麻。 他这会儿总算觉出几分不对来。 李慕玄想起白天的那番对话,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循循善诱的引导。 看似是宿春生在问,实则被解惑的,反而是他李慕玄。 只要这事儿不解决,这东西始终是悬在他心里的一根刺,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得扎他几下儿。 至于解惑的结果…… …… 这三一门,他还是得去一趟。 次日晌午,青竹苑的宴席上,多了个半人高的箱子。 “你们是什么人?谁让你们送来的?” “老爷,是个小伙子雇的我们,他说老爷们看到箱子里的贺礼,自然就知道他是谁了。” 那青竹苑的门长沉默半晌,目光转而投向一旁的左若童,随即吩咐门人打开箱子。 左右有这位大盈仙人在,也不可能有什么人袭击的可能。 ——嘭! 顿时,几条五颜六色的洋玩意彩带,伴着砰的一声喷涌而出。 有几个门人凑近一瞧,发现这箱子里面儿码的几瓶西洋葡萄酒与洋酒,都是些不便宜的东西。 嘿——还真是贺礼! 要不怎么说,这恶童李慕玄做事从不按常理出牌呢。 随即,那箱盖的上端,被风悠悠吹落了一张纸条。 那上面儿的字龙飞凤舞、不拘一格,更透出书写者的几分放荡不羁来。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恶童李慕玄——’ 取过字条的左若童仔细端详着那几个字,沉吟片刻。 还真是当年那孩子的性格……连“敬上”两个字都舍不得加。 与此同时,前往三一门附近镇子的马车上,李慕玄牵着缰绳,懒洋洋地向车厢里面开口。 “宿大夫啊,您说咱俩也认识好几年了,我倒是一直有个事儿很好奇。” “嗯?你不妨说说看?” “这从三一门长到全性掌门的——这江湖里,还有跟您没交情的人吗?” 车中闲坐的宿春生摇了摇头,清朗笑道。 “哈哈哈,这可就数不清了——” (虽然现在的时间节点刚好是原著无根生大闹三一门的时间节点,但在本书中自然不会发生这种事。这几章不出意外的话还是文戏居多,三一门结束就会轮到三十六贼。) 第90章 野径扶摇远,玉掩夜中阑 “许久未见,宿医生,怎么突然想起到我三一门来造访了?” 哪怕是数年过去,这位左门长的面容还是一如既往的年青俊逸,飘渺若仙。 而此时的他,正温和地向身前的宿春生伸出手。 故友相见,自然是有几分喜悦与感慨…… “是啊,在江湖上混不下去,终归还是——回您三一门蹭吃蹭喝蹭住来了。” 宿春生唇角微勾,与那只修长的手掌相握,笑着调侃道。 “哈哈,这是说的哪里话……只要长诀你想,我三一门,随时都为你留着间竹居。” “条件这么好?您也不怕我赖在这儿不走了,在您三一门当只白吃饭的米虫——” 左若童哑然失笑,随即摆了摆手。 “若真是如此,我可是求之不得。” “哈,先不提这个。说到造访,我此次还真不是空手来的,只不过……” 宿春生说到这儿,感知着那道生命线的位置,无奈摇首笑道, “那孩子害羞着呢,得再留给他几天做心理准备。” 顺便,也给左门长留几天。 “说来真巧啊,今年又赶上一年下元……好像当年的下元节,我也是同您一起过的。” 左门长若有所思,将记忆追溯到十数年前的下元节, 如果他左若童没记错的话,那一年……恰是这圣手医仙出世的年岁。 也是他与宿长诀初识的那一年。 上元节,也就是人们统称的元宵节,而中元节通常被世人称作鬼节,唯独这下元节,时常是被遗漏的那一个。 这三元的上中下元,正对他道门的天地水三官。 正所谓天官赐福、地官赦难、水官解厄—— 于是三一门的山门前,也一如往年,竖了几根天杆。 而山下的小镇常年受道门熏陶,人们纷纷在这一日支起摊位、竖起旗幡,自然也有几分节日的排扬。 那日左若童难得清闲无事,便鬼使神差地想到了这位孤身一人的宿大夫,邀他出门一同去镇子上闲逛。 毕竟…… 过节,总要有个人作陪的。 他二人皆是一席白衣白发,就连容貌也是相差无几的俊美,若是从远处看,就算说是血亲也有大把的人信。 过路的行人显然都认得这位三一门的左仙长,有尊敬避让的,也有试图套近乎送东西的,左右不过景仰惶恐几种情绪…… 左若童倒是一一应下,直到宿春生停驻在一处贩售空白折扇的摊位前,作出一副思索的架势。 “宿医生,您这是……?” 他见这盲人虽目不能视,却动作流畅地从摊主的手中接过了一支毛笔,另一只手的指尖则细细描摹着折扇的轮廓。 “我这耳力还算不错,也算勉强能闻见世人的声音……” 宿春生转过头,朝他笑了笑, “既然听到了,就总觉得自己应该写点儿什么。” 左若童闻言,心底顿然升起几分好奇, “哦?宿医生还懂文学?” “略通、略通……” 这下元节,虽说不是什么祭祖的固定时间,但到底还保留着“祭”这个字。 这个时代的某些地方依旧保留着封建的传统,于是宿春生也曾见过人类将草扎的刍狗摆上祭台, 那东西没有油水,只是一簇簇的杂草束作的怪模怪样的犬。 可祭献者面上的表情惯来如此虔诚——他们虔信着这虚假的怪胎能为他们换来些什么。 因为人们终归不忍将含有珍贵脂肪与能量的吃食悉尽献出、以换得他们所谓的心中冀求。 你看,你祈愿归祈愿,可上天又不一定能听到你的祈愿, 但肉是可以真正吃到肚子里的。 不多时,临近傍晚的天下起朦胧的细雨,将那些个旗幡都笼了层迷迷蒙蒙的清雾, 对这二人来讲,这丁点儿的雨水显然无法影响些什么。 宿春生伸手去接,数滴冰凉的触感在他的掌心漾开,清神静气。 所以这第一句嘛…… “净雨拂尘幔,蔽耳复何观。” 那笔尖虽细,落在被雨浸得微湿的扇纸上,却仍旧晕开了几圈墨痕。 他望不见那墨晕染的痕迹,便也并未停歇,只继续落笔。一边写着,口中还默念着下一句…… “默祷玄穹垂祜,海宇共澄安……” “跂望云岚益郁,夹道斋天设坛,眦目不得觇……” 宿春生顿了顿,却在上半阙的最后一句之前留了个悬念,将那染墨的毛笔落回笔架上。 左若童接过折扇,瞳孔微缩。 哪怕以他的见识,也难免被这人的字与词中语句惊艳几分。 先说那字——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不外如是。 再说那其中的内容…… 不说别的,便是首句那“蔽耳复何观”,明面上看去是这人对自身的感慨:作为一介盲人,若是被蒙蔽了听觉,便失去了绝大多数感知世界的途径。 可一旦结合后文的斋天设坛,这词中的意蕴又变了个感觉。 被蒙蔽的,又何止于他呢…… “宿医生的文采,属实让我涨了几分见识……” “不过,我尚且有个疑问,不知您可否与我解惑?” “这解惑二字可真是太抬举宿某人了……不如,您且先说说看?” 左若童思忖片刻,斟酌着问出, “依这词中的含义,宿医生对这上苍的看法,似乎与常人不同?” “哈,您还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要写的什么您都看穿了……信神祈神么,按说照理来讲,确实应当如此。” “可是啊,您看……” 宿春生接过折扇,在空中空扇几下,却因雨水的潮湿而迟迟未干透。 “世间诞生过那么多的信仰,再遥望这世上,不还是有数不清的牲祭牛羊?” 这话虽说冒犯了点儿,不过宿春生其人,确实是敬仙神却不信仙神。 比起那些空渺的寄托,他还是更信人定胜天。 “这儿天高地阔,我这话也不一定传得远,自然就畅所欲言了些。” “所以这上半阕的最后一句嘛,自然是……” 他笑弯了眼,仰首“望”向天畔的那一轮明月,又垂头提笔,在扇上落下几字。 “野径扶摇远,玉掩夜中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