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之下:你管这叫医者?》 第64章 我一点儿都不往心里去 次日,陆家大院后林。 “好!” “厉害厉害!再来一个!” “好啊!哈哈哈!” “各位前辈,晚辈献丑了!” 昨天的酒桌上,这几位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长辈早已定好,今儿个的时间留给那些初出茅庐的小家伙们,演练演练。 尤其是天师,他可是对自家那个不争气的徒弟咬牙切齿得很。 此时,场中正立着个浓眉宽鼻的平头少年。 咻—— 他双臂上下交叠,指劲一弹,便有数枚钢珠向两侧的树木飞驰而出! 哒! “哦哦哦!厉害呀!” “嚯——好快!” 在场的孩子们望向那深深嵌入树干中的钢珠,无不捧场叫好。 中央的少年则嘿嘿一笑,向那几位端坐观看的长辈抱拳行礼。 “机云社——廖天林,在诸位前辈,陆爷面前献丑了!” 机云社的手法……异人界果然缤纷多彩,这次还真是没有白来。 那边儿的几位长辈正夸赞着,混在小辈后排的宿春生则饶有兴味地摸了摸下巴。 “左下三寸、上四、右一……” 一旁嗑瓜子的王蔼本来不甚在意,直到他将目光转向那树干上孔洞的位置,痕迹竟与这人所说一一对应。 于是他瓜子儿也不嗑了,干吞了吞口水。 “宿医生,你这是……怎么做到的?” 宿春生的面上照旧蒙着白纱,免得那双毫无光彩的眼睛露出去吓着人。 随即,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右耳,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 “听声。” 珠子是死物没错,但他这人是活的。 再者说,事事都依赖异能,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这,真厉害啊……” 王蔼挠挠后脑勺,转头却发现同一战线的吕慈同样抽了抽嘴角。 坏了,这都能听出来,那他昨天打探的话果然都被听进去了! “诶呀,各门的子弟都献了绝活儿——陆兄!你们本家是不是也该让大伙儿开开眼呐?” 一旁的王家主牵了个头。 “咳,瑾儿,演练一下,让诸位给你点拨点拨!” “是!父亲!” 白发少年眉目清秀俊郎,闻言立马应下,正准备脱开人群,却被身后的宿春生拍了拍肩膀。 “当心受伤,小瑾。” “欸,你昨天不是说要对打吗?” 这时候,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又添了一个——主位的陆老爷子拄着拐杖,朗笑道, “什么时候对打啊?一个人也不热闹啊!” “诶?老太爷,听这意思,您还要找人给我搭把手儿?” 陆瑾疑惑扭头,身前却窜出一道红衣半敞,腰间挂着个酒葫芦,脑袋顶上还扎俩小辫儿的爽朗少年。 “陆少爷——我来!” “火德宗!丰平来帮衬帮衬您!” “好!我就喜欢丰兄弟这种爽快人!” …… 丰平刚才那话说得有多爽快,败得就有多快。 “丰平!你火德宗得放火呀,不放火赢陆少爷你不说笑呢吗?” “谁放屁哪?!陆家的好日子我跑人家放火?而且动完手我就知道了——哈哈哈,放了火我也不灵!” 丰平叉腰撇嘴,输得心服口服。 “燕武堂,刘得水,想讨教一下陆少爷的逆生三重。” 哈,小瑾今天还真够忙的。宿春生轻笑着摇了摇头。 这名叫刘得水的少年,他曾从左门长口中对他的情况了解一二。 说到底,这样的孩子心底总蓄着一口气儿。他容易看开,也不容易看开。 过刚易折嘛……把他放在三一门,反而才是害了他。 “兄弟,你可不能伸手。” 一旁的吕仁拍了拍紧紧攥拳的吕慈的肩头,随口笑道, “你们两个要分胜负,点到为止的程度可办不到,非见红不可。” “这不是有医生在吗……哥,那你倒是出手啊!” “今天是陆家的好日子,没必要……” 这两兄弟一个炸毛,一个顺毛,倒是与其二人的性格契合得很。 宿春生对这些家族间的明争暗斗不怎么感兴趣,毕竟这群人再怎么折腾,遇着大事儿了终究还是会站在统一战线。 就算是争斗,也最多只涉利益,不提生死。 那就不关他的事儿了。青年缓缓打了个哈欠。 “刘兄!承让!” “刘得水,在各位前辈面前献丑了。” 不多时,陆瑾又胜一场。 “——还有哪位想跟陆少爷讨教的?” “……” 主座旁的天师轻啧一声,随即沉声开口。 “张之维!” “陪陆公子给各位前辈演练演练。” 不远处,闲适倚坐树下的青年懒嗒嗒开口,这人长面宽唇窄细眉,一头乱发随意在颅顶扎了个揪,偏道生了双狭长的眼。 “——得令呐!” 张是冒姓,也就是说这位甚至可能是继承天师衣钵之人……陆瑾望向面前的身影,难免咽了口唾沫。 再说——这也太高了吧! 虽说宿医生的年龄与身高也差不多,但跟他相处的时候就完全没有这种压迫感…… “宿医生,您觉得这场谁能赢?” 另一边的观战区,吕仁好奇地带着吕慈凑到宿春生身边。 “这一场的结局,依我来看…… “输的可能是小瑾。” 说到这儿,他摇首失笑, “哈哈哈,不用太放在心上,毕竟我一个瞎子也看不出什么嘛……” 宿春生对自己的目盲接受良好,甚至这东西都成为他随口调侃的对象了。 “哈,您这心态还真是令人羡慕哪。” 吕仁倒没仔细去问他推测的原因,只扭过头专心盯着场地中的二人。 说是交手,实则一触即离。 唰—— 二人错身而过的一瞬间,白发少年缓缓蹲跪在地。 只在瞬息之间, 陆瑾,败了! 在场众人无不惊疑,他们想过这陆少爷可能会败,却没想到败得这么快! “孽畜!” “诶!” 咕咚一声,张之维火速滑跪。 “还有功夫诶诶诶的!你自己看看,这叫点到为止吗?!” 最终,张静清的那一巴掌还是没捶下去,被左若童半路拦住。 “天师,令高徒已经相当手下留情了。” 哒—— 随即,陆瑾一个空翻落在张之维身后,故作开朗地开口道。 “天师!千万不要再责怪张师兄了!” “太爷!爹爹!各位前辈,不用为瑾儿担心!” 这孩子到底还是没忍住,吸溜着鼻涕,两行清泪缓缓流下。 “我——一点儿都不往心里去!” 顿时,整片林子充满了欢快的声音。 “噗嗤……”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太爷!爹爹!我、我去换衣服!” 左若童见宿春生并未离场,只慢悠悠地从人群中走出。 “宿医生这是……?” 宿春生总算止住笑意,开口回应。 “嗯,左门长,我去看看那孩子。” 话音方落,他便拎起竹杖,向陆瑾离开的方位缓步行去。 地上跪着的张之维望向那道颀长的背影,若有所思。 第65章 你还想打大夫?! 这个年纪的小孩儿,还真是哭的快,好的也快。 “你、你说的,都是真的吗,宿医生?” 陆瑾早已止住眼泪,却还是吸了吸鼻子, “不光是我,其实很多人都会……” 宿春生笑吟吟地给他顺了顺毛儿, “当然了,人一辈子中的许多部分就是由这种小烦扰构成的,不过……能从学到东西也是好事。 “哈哈,这种烦忧往往已经存在很久了,只是小瑾可能一直没有注意到而已,人生识字忧患始嘛——” “嗯……我知道了!” 入夜,白日的那片山林中。 “诶呀!师父!您就别生气啦!” “是,虽然我出手可能稍微重了那么一点点,没掌握好尺度,可您的意思我可是领会了!我这趟可没白来!” “我?我什么意思?” 张静清闻言挑眉,顺带着眯起眼睛。 “你不就是想让弟子长进长进,会会他们家逆生三重么!” 张之维嘿嘿一笑, “不过说到这儿,嗳、师父,白天的那个宿大夫……应该也算是我的同龄人吧?” “?” “孽畜!你还想对一个大夫出手?!” “我之前都是怎么教你的?真是反了天了!” “咳咳,您之前不是说要找人挫挫我的锐气吗,我看这宿大夫就……诶诶诶!您别动手啊!” 他这话可不是为了转移天师的注意力,而是真想和这大夫交手切磋一下。 要知道,白天在场同辈的手段和修为,确实没一个能胜过他,摸出个大概还是容易的。 唯独那一位,他根本看不透啊…… 与此同时,不远处有两道白发长身的人影缓缓走来。 “天师,还训徒呐?” 右侧的左若童笑着开口,打断了这二人的谈话。 “哈哈,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瞎子……” 左侧的宿春生则勾起唇角,竹杖轻点地面, “不过,您若是想切磋的话,倒也并无不可。” 他虽说学不了这方世界的功法武学,不过,单是学个一招半式的手法,还是没问题的。 至于拳脚功夫之外的武器,解空大师与肖叔当初给了他不少选择,但宿春生用得最习惯的,还是棍。 这东西捅不死人,刺不死人,还无需担心用力过猛,实在很适合他。 张之维垂死病中惊坐起,连忙挥手指指走到近前的宿春生。 “您看!人宿大夫自己都同意了!” “人家不介意说明他涵养高!你算个——” 左若童忙拦住吹胡子瞪眼睛的张静清, “诶,天师,既然宿医生自己也有意,咱们就不用扫他们的兴了。” 据他对宿春生的了解,这位医生起码有些自保的手段,才会说出这话。 至于宿春生,则反握住手中的竹杖,小臂一挥,神凝气沉。 “不如我们——点到为止?” “正合我意!” 话音刚落,二人的身形顿时消失在原地。 盲眼的医者手中的竹杖突刺,如银针入穴,点向膻中时却被对方的金光格挡。 “嚯——您这劲力可不浅哪!” “这话该我说才是……” 于是宿春生转了半圈儿腕,改戳这人章门,杖风卷起落叶几许。 张之维袖口的金光倏收,随即并指劈空,金光凝成足有尺宽的厚刃,转守为攻。 顿然,宿春生闻声耳廓微动,竹杖回旋,横拦护于身前。 杖身与金光的钝面相撞,发出声沉顿的闷响。 在双方皆已留手的情况下,这切磋还真就陷入了僵局。 “左门长,你带来的这医者后辈……这么能打?” 一旁观望,随时准备出手拦截的天师瞠目结舌。 “咳……不瞒天师你,我之前也不知……” 左若童不尴不尬地轻咳一声,他确实不知道这事儿,方才劝阻天师,也是因为他对宿春生的医术与为人的了解。 一同愕然的,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左若童身边来的小陆瑾。 白天一巴掌就将他拍得收了功的天师高徒,居然和宿医生打得有来有回?! 他恍惚一瞬。这个世界还是太魔幻了。 不多时,场中胜负已分。 “这——?!” 张之维覆着金光咒的手,正死死攥住即将戳在他胸前的竹杖,颈后冷汗淋漓。 而金光咒凝成的长鞭尖端,已然抵住了宿春生的后心。 好在,当他松开手时,那竹杖只在瞬间便已垂落,恢复了原本的拐杖用途。 “嗯,不是说点到即止吗?” 宿春生拍了拍衣摆并不存在的灰尘,含笑调侃道, “再打下去的话,我这竹杖可就保不住了。” 左门长亲手所赠,还是得珍惜着点儿。 他这人就是喜欢囤东西,尤其是别人送的…… 至于消耗品,更是舍不得用,也舍不得扔。 在来到这儿之前,连仙洪给的噬囊都装满三四个了。 “嘿嘿,果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呐……刚才还忘了问了,宿医生怎么称呼?” 本以为就是场心血来潮的切磋,没想到还真有惊喜——他张之维算是明白了,这所谓医者的性命修为,高得吓人哪…… 能从他口中说出高得吓人这种话,含金量可想而知。 “哈哈,我这一身手段可没什么值得称道的,最多只是个平手罢了,更何况,您的雷法不是还没用出来么?” “宿长诀。若是不介意的话,叫我长诀就好。” “得,长诀兄弟!咱们这也算不打不相识了,有空儿记得来天师府逛逛啊,我拿好茶招待你!” “滚回来!还嫌丢脸丢得不够?” 骂徒弟归骂徒弟,张静清心底的惊骇丝毫不少于张之维。 他自己带出来的徒弟,他比谁都清楚,但是这人没用任何武学就能和他天师府的金光咒、与张之维本人的性命修为打个平手……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就连左若童,也是第一次见宿春生出手。 这棍法,看似有几分少林的影子,却并无其余少林武学的痕迹,炁的流动同样如此,因此他大概率不是佛门弟子。 最终,只归结于这人天生聪慧,触类旁通。 这年纪,这心性,这武艺,这医术…… 怪不得一介盲人敢孤身行走江湖,却还丝毫不怵。 他自己,就是自己最大的背景。 第66章 我也有幸,见人间 “呜呜……宿医生,你一定要走吗……” 数日后,三一门山顶偏殿前,小陆瑾扯着宿春生的衣角不撒手,眼底还蓄着一泡泪花儿。 “总要出去看看的嘛……” 宿春生叹道,他心下无奈,只得俯下身,动作极轻地摸了摸这孩子的头。 “说不定,等我下次回来时,我们小瑾就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了呢?” “那……那你一定要记得我啊,我会给宿医生寄信的,师父都夸我最近字写得好了,我肯定给您寄最好的那一封。” “好啊?那可我就先行期待一下了?” 宿春生笑眯眯地拭去陆瑾眼角的泪珠,后者努力吸了吸鼻子,一扫方才的狼狈劲儿。 短短半年的时间,不过也就占据了他已经过去的人生的十几、二十几分之一, 可诞生于此的那些回忆,却是难以消抹的。 宿春生直起身,他耳廓微动,数道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入他的耳中。 “左门长——您也来为我送行?” “不再歇息几日了么?宿医生,你身上的旧疾可还……” 左若童闻言叹息,又带几分忧心忡忡。 “是我三一门哪里招待不周?” “哈哈,自然没有,只不过我都赖在您三一门这么久了,吃白饭也没有这么个吃法儿。” 他这人总是闲不住,尤其是在得知了外界诸多变故的情况下。 这个时代的苦难,实在是太多了点儿…… 如果说先前休息的那半年还算太平,可越往后,传来的消息便越让他心惊。 宿春生摇首低笑。 “我离开的这段时间,您也别太压抑着自己了,重为轻根,静为躁君嘛…… “左门长,以我浅薄的见识来看,您需得……方能窥得真我相呐。” 至于那些略掉的话——世界意识不让讲。 在来之前,祂曾说过尽量不要透露未来的事。 哈,既然不能透露…… 那他干脆亲手去改变,不就好了? 他这人没什么别的本事,唯独这一身倔劲也不知道随了谁,无论谁来劝也不管用。 左门长最终还是妥协了,他眉心微蹙,声线轻缓地发问。 “宿医生,既然您说要离开这方地界儿,那要去哪儿呢?” “去到处走走,要是遇着病人了,那就一路救下去……” 医者济世啊…… 有这份心自然是好事,可这道德若是绑缚了他的一辈子,那就不是几句话便能解决的事了。 最终,左若童斟酌片刻,却还是沉声开口。 “长诀,” “如果救不了所有人,那你又当如何?” 与其让这医者一步步被世俗压垮,不如提前将他会面对的事实挑明…… 却未曾想,对方的表现与他预想中的截然不同。 宿春生闻言,勾唇浅笑。 “我嘛,对明哲保身实在没什么兴趣,” “所以,我见一个,救一个——” “我见到了,我就管,见不到的……那就见不到了。” 说到这儿,他摇首叹道。 “再者说,我看不见的苦难有那么多呢,哪里管得过来?” “哈哈,说来不怕左门长您笑话,我这人其实胆子小得很啊…… “哪怕救不了那么多,我也绝不能害了人。” 所以,他就算再怎么冒进,也不可能拿他人的性命去赌。 “对了,” 宿春生话音未落,骤然凑近左若童身前,趁着后者并未设防,他探出的手正虚揽着这人的后颈。 “临行前,再送您个礼物。” 也直到近前,左若童才得以看清那双瞳目的全貌。 分明本是剔透澄亮的眼,此时却像是被硬生生蒙了层灰白的纱似的。 那眼珠子不会转、也无神,眼白衬着灰粉的虹膜,心儿里仍飘着丝缕碎棉絮般的白痕。 也正因如此,他眸中映出的人像并不真切,却足以让左若童在那隅灰寂的幽潭中,窥见自己朦胧的倒影…… 所谓,真我相。 明知时代的洪流不可逆,他却仍要孤身而往。 蓦地,一声轻笑打断了左若童的思绪。 “您不是一直想看看,您走的这条路的终点在哪儿吗?” “在此之前,总得好好活着吧——” “种”这种东西,有能要人命的,自然也就有能救人命的。 在他的“视角”下,那颗已然扎根的种正缓慢地反哺生命力,修补着那具残破躯体中的暗伤。 做完这一切的宿春生察觉到双眼传来的反馈,心下无奈。 瞎着就瞎着吧,债多不愁还,他算是不想管这双眼睛了…… 虽说这种好处并不是他主动求来的,如果可以的话,他也不想要,但他终归是既得利益者。 在宿春生眼中,哪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道理? ——至于自身消耗的大量生命力,并不在他的考虑范畴。 “……” 左若童静默片刻,感受着体内涌出的丝缕暖流,缓缓吐出口浊气, “是我浅薄了……” 对于这样的人来讲,一切的担忧与顾虑,反而像是一种亵渎。 尤其是,这人善归善,还又活得太明白…… “哈哈,您可别这么说——既然大家都是局中人,哪里还分什么入局的深浅?” “这路上,您也不孤单,这不是还有我陪着么……您可记得收信哪,千万别独抱孤光,没入烟津去了。” 所谓烟津,便是天畔的苍茫烟波罢了。 白发披散的青年从石凳上缓缓起身,将那根青竹杖半握在掌中。 一根竹杖,一席轻装,还有左门长强塞给他的几枚盘缠。 除此之外,他别无长物。 山巅的左若童衣袂翻飞,被雾霭衬得像浮在云间似的。他赤着足,袖管儿裹着臂掌,三千银丝无风自动,可不是好一派神仙模样? 宿春生觉着,这人最有趣的一点,便是他几乎已然登仙了、世人要俯首叩拜要称他为仙长了…… 他却还以为自己是个凡夫俗子。 现如今,这大盈仙人的目光却停滞在他的面前。 左若童心中蓦地起了个念头, ——那医者空洞的眼眶中,足以盛下万家灯火的余晖。 “左门长,” 宿春生向山门的方向悠悠侧首,随即含笑开口。 虽说他暂时目不能视,不过…… “您瞧,我也有幸得见这泱泱人间。” 第67章 不过一具苦骸身 短短三年的时间,足够一个人做些什么? 宿春生不清楚,他也没那个精力去弄清楚。 但他总归要继续走下去的。 宿春生实在数不得自己究竟救了多少人,但那些张神色各异的面孔——感激的、惊恐的、喜极而泣的、悲恸哀绝的……数也数不清的, 他都清清楚楚地烙印在脑海里了。 他有分寸,也有自己的考量。 遇着异人界的畜生,随手宰了就好——毕竟,世界意识早已不再排斥他的存在。 普通的畜生,那便使些绊子,要么有理有据地死、要么苟延残喘地活——再也没法儿害死一个人地活着。 就算是真的顺手弄死了,也会让某些高层无法察觉出有关异人手段的异常。 这么做的缘由,正是因为打破平衡的后果,他再清楚不过。 哪怕不惜寿命地去救了、不遗余力地去管了,他新至的下一片地界儿,却依旧是另一场满目疮痍的惨剧。 ——人间,本不应该是这样一副景象。 “只可惜,这世道啊,把人摁在砧板上……” 活着不就是那一出儿么?拿软刀子豁开腹腔、扯了肠肚儿,剁碎了、揉烂了、团吧团吧囫囵入腹了—— “给人吃。” …… “嘻——真是天赐良机啊,等这票干完,咱哥儿几个就又有钱去……” “这都多亏了……要不是……咱们哪儿能发现这孤儿寡母的好下手。” “嘿嘿,那肯定忘不得——孝敬您的、孝敬您的,太君……” 入夜,一处不知名的林中,偶然传出几声窃窃私语。 三个面相不善的畜生,一名腹部刀伤汩汩渗血的、倒地不起的妇女,与护在母亲身前,正瑟瑟发抖的孩子。 地上散着不菲的银钱,被月光映出几许刺眼的白。 夜沉星稀,正是作恶的好时候。 宿春生闻声而至时,其中一个畜生手中锈痕遍布的刃锋正要刺进那孩子的胸口。 唉…… 他叹息的原因,倒不是因为来到这个时代过后,杀心愈发重了。 而是这里的畜生怎么这样多,宰也宰不完呢…… “什么、人?!” 领头的那人普通话并不熟练,隐约带着几分异国的腔调,人中的那撇小胡子透着些说不清的滑稽。 这就是他在此地为非作歹的理由吗? 宿春生眯了眯眼,那双无神的双目掩在白纱下。他能够清晰地感知到,这几人的生命线中皆有炁的存在。 既然都是异人,那就不需要留手了。 持刀的畜生眼前一晃,幼小的孩童便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不远处怀抱孩童的盲眼青年。 怎么、怎么可能?! 那是人类应该有的速度吗……就算是圈里人也太——! 那人牙齿打着颤,却还是勉强开口,同弓下腰背,作出一副随时准备鏖战的架势来。 其余二人同样提起戒心,但并未急着出手,只静观其变。 “敢问阁下是什么人,我们无冤无仇……” 宿春生将手中的竹杖安安稳稳地搁置在地上,他实在懒得和畜生多费口舌。 在一只手要护着这孩子的情况下,还是得腾出另一只手来…… 他垂下头,发现被他救下的这孩子似乎已经恢复了意识,从方才极致的惊恐中缓缓醒转。 那孩子扒着他的衣衫不撒手,将他身前的衣料都攥出几道褶皱,甚至整个人几乎都挂在了宿春生的身上, 他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方才的惊恐与悲怒一同发泄出来似的。 “妈、妈妈……” “呜……呜哇哇哇哇哇!” “呜呜呜啊啊啊啊,呜……呜啊啊啊啊……” “妈妈,妈妈……” 宿春生哑然,却任由这孩子挂在这儿,毕竟突逢巨变,能有个发泄的途径总比没有好…… 至于他的母亲,早在他显出身形之前,便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现在只是昏睡着而已。 在他这里,救人,永远是第一位的。 “别害怕,孩子……” 那孩子勉强止住哭声,但当他试图睁开哭得红肿的双目时,一只温暖干燥的修长手掌遮住了他的眼。 宿春生的半边手臂,正将他牢牢护在怀中。 随即,传入他的耳中的,却是风儿般轻缓的、温和柔软的叹息。 “听话,好孩子……这些不是你应该看的……” “我听话、我听话……!” 不能给恩人添麻烦…… 那孩子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语毕便死死咬着唇,双手紧紧抱着宿春生的手臂,以至于后者甚至能通过这短暂的接触,察觉到小孩骨骼深处的战栗。 他还在怕。 这也是正常的情绪,这孩子才多大啊,便不得已目睹如此惨剧…… “真乖。” 宿春生轻笑着夸赞,话语中带着些明显的安抚意味,试图抚平那孩子的不安。 当然,如果忽略他另一只手中死死掐着的那条脖颈的话,或许这话在别人眼里会更有说服力一些。 一个…… “呃——啊啊啊啊啊!” 随着青年的指骨狠厉一捏,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便滚落在地。 另一边,目睹同伴死去的畜生骤然失语,口唇大张,双目圆瞪,让人难免怀疑他凸起的眼球是否还有复归原状的可能。 废话!方才还鲜活斗嘴的同伴,头颅就这么硬生生地被一个人掐断了、掐断了…… 好在很快,它们就要去陪它了。 两个、三个…… 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骨骼脆响,那为非作歹的几人,一个不剩地、死无全尸。 而场中的那人赤足披发,白衣染血,连那头白发垂下的发尖儿都裹了层板结的血壳。 红白二色交络勾缠,正如他皓白的足踝踏进血泥里,惨白的骨、锈红的痂、明黄的脂,无不带着几分令人作呕的碍眼。 直到走近了看,方能惊觉——这人仿佛要被地上的残肢断臂撕扯着、拉拽着,直到整个人都将堕入黄泉了似的。 到头来,留在这世上的,至多不过一具苦骸身。 当无根生孤身一人路过这林子时,映入他眼帘的,便是如此一幅炼狱般的景象。 …… “不得了啊……” 第68章 我可是全性啊好汉! 片刻后,顶着一头乱发的布衫青年,望向身旁啪嗒啪嗒掉眼泪的小孩儿,顿觉人生无望。 想他无根生天生灵根,一世英名就要被一个孩子毁了? 果然哪,这热闹儿还是不能随便凑…… 就在方才,他正准备双脚抹油就地便溜,却莫名其妙地被托付了个孩子。 “不是等会儿,好汉你——” 他话音未落,那血衣青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徒留无根生颓然倒地,仰头望天。 唉……无根生啊无根生,让你没事儿瞎掺和,这回摊上事儿了吧。 他眼睁睁地目睹着这孩子抱着他浑身鲜血淋漓的母亲哭,脑海中却难免浮现出方才的场景。 你说人要是满脸怒气地去杀人,那这种人是不可怕的。 因为你可以轻而易举地看透这种人的阴暗,从而提前提防,甚至是因为这人对你有杀心而反杀他,这在世俗眼里都不为过。 可他刚才遇着的这位又全然不同…… 他宰人的时候,面上看不出丝毫的恶意,反倒还带着几分若隐若现的悲悯。 没有恶意却要杀人?世上哪儿来的这么矛盾的人哪? 可这人偏偏就出现在他眼前了。 无论如何,无根生留在这儿等人的原因不是为了这孩子,也不是为了什么所谓的不安心理,只是因为…… 他,看不透他。 “恩、恩公!” 无根生顺着小孩的目光望去,不远处果真有个拄着竹杖的盲人缓步而来。 无根生差点儿没认出来。 这人一席白衣白发,温良又和善,哪儿还有方才的那副修罗模样? “那时事态紧急,真是多谢您了。” 宿春生浅笑着跟他道谢,顺带着摸了摸那孩子柔软的头发。 这林子边缘还有个放风的小老鼠,他刚才的暂离——是去斩草除根。 至于衣物为什么完好无损?以他的能力,弄掉这点血,还是轻轻松松的。 宿春生赤足踏上清理过后的草地,他之前还奇怪左门长为什么不穿鞋,结果现在倒好,他自己也被传染了。 “放心,小家伙,你的母亲还好好活着呢……” 无根生嘴里叼着根草杆儿,耷拉着眼皮瞧宿春生安抚小孩。 他早在宿春生离开的那时候,就发现地上躺着的那女人还有气儿,甚至呼吸如此均匀,瞧着比正常人都健康…… 不会也是这位的手笔吧? “咳、咳咳……孩子!我的孩子……” 那位母亲跌跌撞撞地抱住她的孩子,虽说才过去短短几个时辰,对二人来讲却无异于一次生离死别。 宿春生硬是没收她的钱财,只低声宽慰着,帮她将地上散落的银钱一一拾起。 “出了这里,往南走,那边平安……” 女人领着孩子不住道谢,收起银钱,步履蹒跚地消失在了二人的视线中。 眼见着事了,无根生玩心大起,仗着人看不见,光明正大地往他身边凑。 “嗳!好汉,您知道我是谁么?我是个全性啊——” “你方才就这么把小孩儿塞给我,也不怕我把这孩子吃了?” 宿春生理了理衣摆未平的褶皱,随即迟疑开口。 “嗯,您是全性……然后呢?” “?” 无根生这下是真懵了,他不死心地又重复了一遍。 “我可是全性啊好汉!” 宿春生思忖片刻,随即作恍然大悟状。 “啊,您居然是全性啊。” 这话说得情感充沛、声情并茂,充满了播音腔的力量感。 “……” 无根生抽了抽嘴角,无言扶额。 “哈哈——这难道不是您想要的反应吗?” 青年并未听到他的答复,于是只勾起唇角,悠悠笑道。 “嗐,这可真是出乎预料啊……我还以为,您要顺手把我也给杀了呢。” “我不杀人。” “呃……” 无根生将目光悠悠转向地上那几滩血泥残余的痕迹。 他的意思很明显:你管这叫不杀人? “是啊,宰畜生也算杀人吗?” 无根生顿时愕然。 他总算知道刚才的那股子违和感来自于哪儿了。 他身前这人,根本就不把那几个玩意儿当人看! “那好汉,你刚才那会儿这么放心地将这孩子交给我?也是因为你看出来我是个值得托付的好人?” 说到这儿,无根生挠了挠一头乱发,这话说得他自己都良心不安。 宿春生摇了摇头,表示并非如此。 “你是人。 “在我眼中,人不分善恶,只分人和畜生。” 无根生的生命线确实特殊,但他也能够看出身上孽力与功德大致的来源,从而当时便断定——这人不可能对一个无辜的孩子下手。 就算他眼拙,也有后手护得那母子二人的性命。 “嘿……不分善恶,只分人与非人…… “说白了,你才是真正的全性吧——哈哈哈!” 无根生闻言,先是咀嚼着他话里的数个字眼,旋即捧腹大笑。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人活脱脱一个疯子啊! 可他跟别的人疯法儿还不一样,他疯得清清醒醒,明明白白——他甚至知道自己疯。 因此,他所谓的疯子,指的不是西洋传来的那种精神疾病的说法, 而是如这人一般,如他无根生一般,与世人的想法大相径庭之人。 “好汉,打个商量怎么样?你能不能也来我们全性玩玩儿,以后我当掌门,你当副掌门……哈,调过来也成。” “你这人简直是个天生的全性啊!” 宿春生闻言,并未急着拒绝,只缓言发问道。 “您说的,是‘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的‘全性’?” …… 这话还真给无根生问住了。 虽说他也才刚加入全性不久,但他也知道,如今的全性门人与这九个字之间的差距,堪称天壤之别。 烧杀掳掠,为非作歹,什么缺德干什么……起码有九成的门人都是这么得过且过地活着,哪里还称得上什么全性保真? 他想到这儿,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啧……好汉,你这人还真会泼人冷水。” “哈哈——这不就得了?” “等什么时候,全性真如那九字一般了,您再来邀我也不迟。” 第69章 说好的医者仁心呢好汉?! 次日,山脚下的一处镇子中。 新出炉的麻酱烧饼层层叠叠地堆着,微黄的酥皮上叠着几层焦痕,深褐中泛出几分油润的光泽。 盲眼的青年正立在一处摊位前,问老板烧饼的价钱。 开摊的老板瞧着约摸三十来岁,热情地将烧饼半边儿裹在油纸里,稳稳当当地递到他手中。 “一个铜子儿,您下回再来啊——” 宿春生将饼钱撂在桌角,接过烧饼,笑着向那人道谢。 随即,他一手拄着竹杖,一手拿着油纸包的烧饼,朝远处去了。 一拆开半边儿油纸,麻酱的香气混着熟面香,硬是飘了一路,直往人鼻子里钻。 无根生闻得口舌生津,忙去他方才去的饼摊也讨了个烧饼吃。 直到付钱这会儿,他才觉察出几分不对。 他手里的这烧饼跟那人买的一模一样,可…… “嗳,这一个麻酱烧饼仨铜子儿,怎么就收刚才那人一个?” 老板闻言一愣,连忙扑过来捂住他的嘴, 待到确认不远处的青年并未回头,才勉强松开了手,也松了口气。 “嘿——这咋还有个嘴上没个把门儿的,你可少说几句,这话讲不得,万一被宿大夫听去了…… “小子,你外地的吧?” 无根生不明所以,却来了兴致,状作无知地点了点头。 “噢、哦……是,我刚路过这儿,还不太清楚……不如您给介绍介绍,这宿大夫是什么人哪?” 他咬了口烧饼,焦脆的外壳和温软的饼瓤一同入口,随即便是满嘴的浓香焦香。 嘿,也怪不得那人乐意吃。 老板清了清嗓。 “宿大夫他啊,是个游医,前些阵子刚到我们镇上来,大概也就一两个月的功夫……不对,他根本就是个神医! “那话怎么说来着……悬壶济世,妙手丹心!” 无根生又啃了口烧饼,饶有兴趣地追问道。 “神医?悬壶济世?真有这么玄乎?” “可不是么!你别看这一个烧饼也就仨铜子儿,我家那口子的病,要是请别的大夫……那三块大洋都下不来! “这镇上受过他恩惠的,也不只我们一家,所以久而久之,大伙儿就达成共识了,” 老板猛地一拍桌子,连几个烧饼上的芝麻都震掉几粒儿。 “——甭管他到哪儿,也甭管买啥东西,通通都按最低价给! “嗐,要不是宿大夫说什么都不肯收诊金,去哪儿都硬要付钱,我们也不用费劲巴力地骗人不是,也得亏他看不着价签儿……” 无根生的话卡了壳儿,这才几个时辰哪,这人的两副面孔就这么毫无保留地展示在他眼前了。 “这、确实是个好人呐。” “是啊!你说说,人怎么能善成这样! “他嘴里说的是谁活着都不容易——明明这人自己就是个不容易的瞎子,却连报答的机会都不给一个。” 老板愤懑不平,说到兴头上还后悔,自己刚才就应该报一铜板两个的价儿,还能给人多塞个烧饼。 等听完这话,无根生将饼钱撂在桌上,脚底一抹油溜了。 徒留老板在摊位前挠了挠头,数着那几枚铜钱。 “嘶……咋还能多了四个铜子儿?” …… 入夜,山上的一处歇脚地。 本是个平静的酒馆,如今却一片狼藉。 桌椅凌乱,遍处割痕,地上还遍布着尚未干涸的酒与血水的痕迹。 蓄着一头乌黑长发的青年男子正倚坐在柜台前,艰难喘息,嘴中满溢的鲜血顺着下颔缓缓流淌,另一边儿的短发少年则狼狈地趴在地上,拼尽全力也起身不能。 除此之外,只剩下两具了无生息的尸体。 “呃——!” 不多时,一声嚎叫打破了眼前的寂静。 “好汉,二位好汉爷!茅厕在哪儿啊!” 造孽啊,他无根生就不应该好奇喝下那碗毒酒,白天的烧饼岂不是白吃了! “等不了了,借厨房用下!” 地上趴着的许新咬牙切齿。 “王八蛋!臭死了!” 董昌则扭过头,一副不忍直视的表情。 虽说这人说得确实没错,既然动手杀人,就要做好葬身于此的觉悟……这条路,毕竟是他二人自己选的。 “好汉,意气用事没意思啊,你伤的确实重,但不是没救——不如我给你处理一下,你给我解毒吧?” 无根生实在是拉得受不了了,他解决了炁毒,却对那人下的药多少有点儿束手无策。 “爷爷我不用你救!你快救我师兄!” 许新一边儿喊一边儿喷血, “等我师兄好了,到时候自然给你解毒!” “哈,小子,你还是赶紧躺平吧,你现在一肚子铁钉啊!” “除了野茅山的那几位,一般大夫可解决不了,再说这荒郊野岭的我上哪儿去给您几个找大夫……诶呦!说大夫大夫就到!” 当那道颀长的身影路过店门前时,无根生两眼放光,不由分说地将人扯进屋。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宿大夫!他俩的性命可就交给您了!” 刚好,他也能借机瞧瞧这大夫的手段。 宿春生哑然,虽说他本就是来救人的,不过这人的眼力属实太好了点儿…… 不过,事已至此,还是救人要紧。 他半蹲下身子,不顾董昌复杂的目光,将手掌搭在他的肩膀。 剥离……修复…… 在外人眼里,便是董昌的呼吸逐渐平稳,连带着那几处外伤也一同诡异地消失了。 神仙手段,这真是神仙手段! 目睹这一切的许新吞了吞口中的血水,把这盲眼医者和全性妖人有联系的念头撇得一干二净。 “您的眼睛,需要帮忙遮一下吗?” “啊、啊?遮什么——咳咳咳,呕……” 当场剖腹取钉的场景毕竟过于血腥,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儿,宿春生还是腾出一只手遮住了他的眼。 不多时,许新的腹部恢复完好,身前却多了数个染血的铁钉。 “还有我,还有我——哎呦,肚子又疼了……” “他二位的伤等不得太久,” 做完这一切的宿春生缓缓起身,唇角含笑, “至于您——清肠排毒,这不是挺好的?” “?” 无根生疑惑,无根生惊恐,无根生不敢置信。 “说好的医者仁心呢好汉?!” “哈,开个小小的玩笑。” 他同样轻飘飘地拍了拍无根生的肩,轻而易举地便将那点儿毒给拨走了。 直到这会儿,董昌才反应过来,忙起身道谢。 “救命之恩,实在难以为报……恩人怎么称呼?” “谈不上什么恩人一说,宿某不过是一介游医罢了,无门无派,二位叫我宿长诀便是。” 无根生闻言,自来熟地跟他勾肩搭背。 “嘶——不公平啊好汉,不是咱俩先认识的吗,你怎么不告诉我你的名字?” “这个……您问过吗?” “呃、呃……” 他尴尬地挠了挠头,好像还真没问过哈…… 趁着间歇,董昌再度试探着发问。 “不知可否冒昧问一句,您跟这位……是什么关系?” 宿春生拍掉那只在肩上作乱的手,浅笑着开口。 “和二位差不多,萍水相逢的关系。” 第70章 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二位若是有什么急事的话,便先回门派复命吧。” 方才几番谈话过去,董昌与许新二人自曝门户,递出的谢礼与酬劳却被宿春生一一婉拒。 “假些时日,宿某再向唐门递拜帖——二位可不能把我拒之门外啊?” “哈哈,您说的什么话,我二人翘首以盼还来不及......” 等这一行人走了,宿春生才悠悠踏出门槛,向着相反的方向行去。 正当他行至林深处,方才早已离开的无根生却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 “嗳,好汉,能不能让我试试你的手段?” 这大夫治人的法子他目睹了全程,纵使他身怀......却瞧不出半分端倪,如今属实有些心痒难耐。 “之前不是已经试过了?” “咳咳,刚才急着解泻药,这不是没反应过来么......” 无根生心虚地轻咳两声。 万一他当时真给这手段解了,泻药却没来得及解,那多麻烦。 宿春生闻言伸出手,掌心向上招了招,示意他将手搭上来。 异人界的手段往往都是家传之密,概不透露与外人,不过显然,在场的这二人皆没有这种顾虑。 “哈......” 宿春生明面上摸着脉,实则是打量着无根生那条堪称完好无损的生命线,随即哑然失笑, “我这手段是拿来治病救人的,您身上又没什么旧伤,根本没有用武之地啊。” “没伤?这好办——” 无根生抽回手掌,两腿一叠,席地而坐,随手从旁边的草地里捡了块儿边角稍锐的石头。 还没等医者阻止,他这石头就揦上了胳膊。 “......” 宿春生无言以对,只蹲下身,攥上了他的手腕,幽幽叹了口气。 “下次,还是不要伤害自己了......” 在无根生的目光中,他小臂内侧的那处新鲜的血口,正在某种力量的作用下缓缓愈合。 他盯得目不转睛,尝试如往常那般阻遏,拆解这份力量...... 管用,但能效微乎其微,几乎只能减缓那处伤口愈合的速度,却无法改变它愈合的趋势。 哈,真是长见识了,世上竟还有神明灵破不了的法门。 他眼底泛着蓝芒,仔细瞧去,却发现他的手臂与对方的手掌之间,除却微弱的炁之外,还有些许奇特的存在流通...... 无根生略一愣神。 这伤......是宿大夫拿自己的别的什么东西来补的?! 也怪不得神明灵破不了! 他这手段,根本就跟炁的关联极小——甚至于炁只是个微乎其微的媒介之一,真正的大头是他自己的生命力啊! 一想到这儿,他立马抽回手,旋即迎来了宿春生疑惑的神情。 “——不继续了吗?” 他可是特地放缓了速度,好让这人能清楚了解一下的。 这回轮到无根生无言了。 他往地上一趟,思索着究竟是什么人,才能把这种损己利他的手段视为常态。 也难怪他看不透,这人放在现实里,根本就找不到第二个能参照的例子! “好汉,你这症状......持续多久了?” “?” 盲人医者的头顶冒出个不明所以的问号。 “算了算了......跟你也说不清这个。” 无根生摆了摆手, “不过啊,你说作为一个大夫,偶尔贴钱治病的嘛......有,而且也不少,毕竟医者仁心这四个字儿就这么摆着呢,哪个大夫还没动过恻隐之心? “但是从头到尾都一点儿报酬不收的——我是第一次见哪好汉。” 他摸了摸下巴,随即总结道, “尤其是你这手段救人害己,要是这么长久下去的话......” “我不想活得太久。” 他话音刚落,无根生便猛地坐起,犹疑地打量着身旁的青年。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这世上有哪个人会嫌自己命长?求长生的人那么多,像这样求短寿的,他还真是第一次见。 “遇着什么事儿了也别轻生啊好汉......实在不行,我帮你平了?” 宿春生轻笑着摇了摇头,他口中的活得太久,是指按起码四位数的年份计算的生命,而非寻常人所认为的百年。 更不要说,自从来到这个时代过后,他的躯体仿佛被某种力量凝滞在了十八岁那一年,不再生长也不再衰老,但力量的增长与生命力的增减倒是不受影响。 这种停滞,恐怕要等他回到原本的时间点之后,才能够回归正常。 因此,这大夫并未直接回应无根生的话,反而将话题转到了对方身上。 “我原本以为,您这人......” 他修长的食指慢悠悠地兜了个圈儿,最终指向无根生的胸口, “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也就是说,活得通透、清明,又善于应付保全自身。 “不过后来我发现,这说法还没那么准确。” “哦?怎么个不准确法儿?” “哈哈,前半句似乎是没什么问题,不过——您瞧着可没那么想独善其身。” 他的生命线,可牵扯到了不少人...... 无根生滚了滚喉结,正欲回话,手里却被塞了个敞开一半的油纸包。 他低头一瞧,纸包里的烧饼一口未动,冷透的外皮儿酥得掉渣,耳畔传来的却是宿春生含笑的声线。 那医者索性席地而坐,竹杖便这么横放在膝头。 “先吃点东西吧,您明天不是还要赶路么?” “哈——你还拿烧饼堵我嘴。” 于是无根生到底还是接了,他舒舒服服地躺倒,躺得四仰八叉,任由夜里微潮的乱草拂过耳畔, 半只胳膊枕在脑后,另一只手则倒出空儿来,用牙啃着剥去油纸,咬了口虽说已然凉掉却仍不失色香味的烧饼。 他可算是知道,这几天能和这大夫唠这么久的原因了。 学识渊博见识广,不光能看透人心,还格外有分寸,哪怕是看透了也不戳穿——反而还有种奇特的共情能力。 跟这人相处的时候,实在是如沐春风啊...... 第71章 迎鹤楼,李慕玄 全性——代掌门? 迎鹤楼二层的栏杆旁,盲眼的医者将手中展开的信纸抚了又抚, 通过指腹传来的触感,他才确认那些早已干涸的墨痕中传达的信息,确实是这个意思。 再加上这落笔的劲力,也无疑是无根生本人的字迹。 哈,这才过去几年哪…… 没想到这人当初随口的一句话,如今一语成真了。 待到读完,宿春生将信纸叠起收好,唇角微勾。 好在这几年,他倒也没闲着。 以他一人之力,确实改变不了整个时代的进程,但一路走一路救下去,被他改变路径的人,连宿春生自己也数不太清了。 一旦人多了起来…… 时代,不就是由一个个人组成的么? 不多时,一道热情的声线从不远处传来。 “堂堂圣手医仙大驾我迎鹤楼,实在是让此地蓬荜生辉啊——” 方才出声的人短发长衫,眉若远山,面上还架着个书卷气十足的方框眼镜。 宿春生闻言摇首,轻笑两声。 “哈哈,您可莫要折煞我了,无论圣手还是医仙二字,宿某实在受之有愧……” 小栈门人——刘渭折扇一敲掌心,悠悠开口。 “这话说的嘛……您可别妄自菲薄,” “要我说,名不副实的称号,可没有传得这么广的。” 这迎鹤楼本是他开来交朋友的,本以为也就是结交些同龄的少年子弟,却没成想,今日来了这么一尊大佛。 这医仙的声名他早有耳闻,先不提他江湖小栈本身就是以收集情报发家的门派,就连这江湖上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异人,哪怕是没亲眼见过宿春生其人的,都多少对这称呼有些耳熟。 若是用一句话来总结…… 遇人无不救,百病无不医。 堪称,仙人手段。 …… 宿春生心下无奈,他本是被上个治过的病人推荐来这儿尝个新鲜罢了……据说迎鹤楼的酒与酒肴皆是上品,于是他正巧顺路,便来这儿打个尖。 谁曾想,这不知道谁取的称号却传得这么广,都传到这地方来了…… 某姓冯名曜的不知名全性深藏功与名。 “王耀祖?鬼手王?!” 蓦地,一楼传来数道震惊的呼喊,随即则是死一般的寂静。 宿春生沉吟片刻,却发现了处在这漩涡中心的,是一道他还算熟悉的生命线。 “我与这孩子的父亲有几分关系,因此……这其中会不会有些隐情?” 这声音不大,细闻又温润得很,却在这落根针都能听见的酒楼里显得格外清晰。 在场的众人纷纷向二楼看去,却无不被那道盲眼长衫的身形晃了晃眼。 白发长身,手持竹杖,更别说他面上标志性的白纱…… “这是……那位宿医仙?!” “他居然到这儿来了?哈,我也是有幸见过医仙的人了!” “名不虚传、还真是名不虚传!这人真就飘渺得跟个仙人似的!” 唯有角落里桌前的李慕玄注意到,宿春生向他比了个口型。 他定睛一瞧,那可不就是自己亲爹的名姓么。 这被称作大夫的人……真认识他爹?! 李慕玄本就是个普通的富家子弟,他是老来子,也是他爹的最后一个儿子。 他爹一生都在做好事,纵使他李慕玄在乡镇里落了个恶童的恶称,李先生临了的名声也没受几分影响。 李慕玄记着,他爹是笑着死的,寿终正寝。 据说本是生了重疾,府里却来了个分文不取的大夫,硬生生地将他的身体调养好了,一直撑到李慕玄回来,见到他幼子的最后一面,才悠悠断了气儿。 不是横死,是喜丧。 他本要出口的话戛然而止,只有二楼的那医者还在继续说着。 “我从李先生口中得知,他这幼子跟别人不太一样, “常言道所谓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可放在慕玄身上,得一者便为他师。” “既然如此,宿某倒是很好奇几个问题……” 这人明明看不见,却将面庞转向了李慕玄所在的方位。 “那位王耀祖,他传你盗之一道了么?” “没……” 李慕玄吞了口唾沫,大脑一片空白。 他积累的情绪本要爆发,却莫名其妙地被这人的几句话蛊惑得平息下去了。 “他解你的惑了么?” “也、也没。” “你——是全性么?” “我没门户。” “您看,这不就得了?” 宿春生笑吟吟地拄着竹杖,行至楼梯交界,那颀长清俊的身形便全然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中。 “我并未亲眼见过诸位口中的王耀祖,因此对这人的品行并不了解,便也没有资格评判。” “不过——难道只是授业,便能让这二人品性相通了? “哈哈,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道理。” …… “宿大夫说得对!” 丰平率先拍桌起身,高呼道。 没想到他在陆家寿宴见到的那位大夫,居然还能在这儿再遇见,他俩真是有缘分,待会儿说什么都得去找他喝一壶。 “这话,好像还真有几分道理……” “可不是么,据说这位宿医仙渡过的人、见过的人都有不少,他的话,多少有几分可信……” “看这李慕玄的面相,好像也不像大奸大恶之人……” 旁人嘁嘁喳喳的讨论,却不再如同方才那般带有恶意与警惕。 一场风波,便这么轻而易举地平息了下去。 李慕玄仍处在方才的怔愣中,久久无法缓神儿,直到他身旁的长凳上多了道皓白的身影 他抬首看去,这不是刚才那个为他解围的大夫么。 “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可惜啊。” “……可惜?” 宿春生顶着那少年疑惑的目光,慢悠悠地开口解释道。 “诚然,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前提是——你要知悉这个选择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又或是付出如何的代价。 “因此,我无意干涉你的选择,只是觉得…… “在不清楚事实的情况下就做下决定,实在是有些可惜了点儿。” 这时上酒的掌柜正准备离桌,却恰好被宿春生礼貌地叫住, “让您见笑了,这孩子初入江湖,还不太懂全性是什么,劳驾您受累,帮忙解释一下?” 随着这人口中吐露的愈多关于全性的恶行,李慕玄瞪大了双目。 他以为那几个人最多只是浑了点儿…… 他只知道教他这手段的老头子是个全性,全性是个门派。 却没人告诉他,全性里待的都是一群什么人。 左若童没来得及说,王耀祖不想开口,苑金贵更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甚至他这一路上遇见的人,所谓的正道子弟,但凡知道他师承王耀祖的,便都闭口不言。 李慕玄冷得浑身发抖,又仔细回想了一下…… 在此之前,他好像,从未从他人口中听得全性如何如何。 第72章 咱们桌上见分晓! “人对一个事物的了解,往往都是先描摹其大致的形貌,再继续深入,从外而内的探究其本质为何,” “先窥其全貌,方能解其本真。” 宿春生待那掌柜离开过后,笑吟吟地开口, “你看,纵使世人眼里的全性并不一定是全性的全貌,却也总比管中窥豹要好些了。” 李慕玄缓缓舒了口气, “那你呢?宿……他们好像都叫你宿大夫,我也能这么叫吧?” 宿春生抿了口酒,悠悠回应。 “我吗?我确实不在乎你是否是全性,不过小慕玄,你好像很在意世人的感受啊……” 各人有各人的处事方式,纵使宿春生知晓自己的不同,他也不会以此来要求他人。 毕竟,他总不能阻止别人恨屋及乌吧。 “李先生是个好人,却从未接触过与异人相关的事物,因此,你不了解关于全性的这些,确实是人之常情。” “话虽说如此,我也不会把我对李先生的印象转移到你身上——你只是你而已,李慕玄。” “哈哈,方才在二楼的那些话,不过是找个开口的缘由罢了,真要是这么说,在我眼中,你并非李先生的儿子,也并非王耀祖的传人,你只是李慕玄罢了。” 李慕玄息了声,直勾勾地盯着桌前青年面貌的医者。 他分明看不见。 可真正交流的时候,他又在平视他,将他完完全全地放在平等的地位中。 在这人看来,他根本就是个独立的个体。 他抿了抿唇,从那酒壶中倒出盅酒,做贼心虚似的一饮而尽,壮几分胆气。 ——还是个孩子呢。宿春生心下轻笑。 不光李先生与他提起过这孩子,就连左门长提起他时,也时常以叹息收尾。 左门长也好,李慕玄也罢,如果不提别的,这二人还真是一脉相承的拧巴…… 要是有话能直说,大概会少生不少枝节。 李慕玄正欲开口,却被一声暗含歉意的声音打断。 他扭头一瞧,青竹苑的候凌、阮涛二人,正提着酒来到桌前。 “方才的事,是我几人浅薄了。” 李慕玄这会儿消了怒气,他仔细一想,以老头子在外的名声,这群人先入为主倒也不奇怪, 虽说心里边儿还有芥蒂,他却只撇了撇嘴。 “切……小爷才不跟你们一般见识。” “嘿——你这人!” 侯凌挽起袖子,正打算把酒撤走,耳边却传来几句爽快的笑声。 “哈哈!人这么少,喝酒有什么意思!” 不远处,等待时机多时的丰平一手抄起长凳架在肩上,一手抬着桌子,和同伴协力,连桌带菜稳稳当当地抬了过来。 “来——宿大夫,咱们拼桌!” 宿春生嘴角抽搐。这还真是字面意义上的……把桌子拼到了一块儿去。 “还有你,李慕玄!既然你说自己不属全性,在这儿的又都是正道中人,那咱们来拼个酒,如何!” “怎么样?你该不会不敢吧!” 李慕玄偏偏还就吃他这激将法,顿时横眉竖目,狠狠一拍桌子。 “你说谁不敢——拼就拼!今天我必喝你十个来回!” “哈哈哈,嘴里说得漂亮可没用!咱们还得酒桌上见分晓!” 不多时,这一个小方桌,便被在场来凑热闹的人拼拼凑凑,愣是造出个豪迈的长桌来。 所谓酒壮人胆,莫过如是。 “嗳——李慕玄,这年头倒转八方的传人可真是少见了,你露几手儿给我们看看呗?” 在场的本就是少年人居多,方才的那股子警惕心散了,此时便有几分好奇的劲头涌上来。 这群半大孩子正是有新鲜感的时候,当即凑过来嘁嘁喳喳地撺掇。 “是啊是啊,给我们也瞧瞧!” “咱们不贪你手段,你就随便耍几下就行!” “哼哼,这还不简单……你们可看仔细了!” 李慕玄酒劲儿上了头,两靥攀上几抹红晕,索性顺了这几人的意——主要是那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还拱火的丰平。 于是他双手一挥,半杯烈酒随之从酒杯中飞出,在空中成了个方方正正的“酒”字,顿然引来数声惊呼。 “嘿——这还没完呢!” 不光是酒,连带着一处空着的桌凳,也一同悬浮在空中。 在磁场等科学知识尚未普及的年代,倒转八方这种奇特的手法,实在是让这帮孩子看了便大呼过瘾。 不过,总有那么几个少年好战,见猎心喜,更多出几分武劲儿来。 “哈!让我也试试你的手段!” 先是一人跃起,再则有几人先后掺和,好不容易凑到一起的桌子不是被打散,就是被好信儿的挪到一旁,给中央的这几人腾地方。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咱们在这楼里切磋,东家会不会……” “管他呢!这机会可是千载难逢!” 不多时,楼下便彻底陷入一阵嘈杂的喧嚣中,桌椅板凳凌乱翻飞,好一派大乱斗的景象。 “咳……这孩子弄坏的东西,宿某会照价赔偿的。” 宿春生早在方才便趁乱上了二楼,他掩唇轻咳,却半点儿也没有要出手阻止的意图。 这才算有个孩子样嘛…… 打从进楼那会儿开始,他便发觉这孩子的状态不太对劲。 这个年纪的少年,生命线大多蓬勃而旺盛, 可李慕玄的呢?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似的,总有口气儿一直憋在心底,呼也呼不出来,咽也咽不下去。 不过,现在倒是截然不同了…… 刘渭闻言摆了摆手,爽朗一笑。 “哈哈!不碍事、不碍事,区区几个桌椅碗碟,坏了再修再买就是,这点小钱,我迎鹤楼还是负担得起的。” “再说了,刚才的事儿能圆满解决,可都多亏了您——如今的这副景象,才是我刘渭开这迎鹤楼的初衷啊!” …… “呃……” 迎鹤楼大门外,无根生瞅了眼窗内与众人打成一片的李慕玄,又瞅了眼旁边目瞪口呆的小老头, 他挠了挠头,半天没说出话。 这,王耀祖把他弄到这楼里来,说是平事儿,但这儿似乎根本没有能用得上他的地方啊…… 嚯——宿大夫!那这趟还真没白来! 第73章 他渡得了 再好的一场戏,也终有散场时。 神色恍惚的李慕玄接过宿春生递来的解酒药,他嚼吧嚼吧,囫囵吞下,便跟在那人身后出了迎鹤楼。 今晚发生的一切,对他来讲,好像都有点儿不真实…… 按理来讲,他在迎鹤楼如此直白地自曝门户,心中自然存着几分被旁人认可的期待。 可一旦他真融入了、真被接受了,心底反而又有点儿空落落的…… “宿医生,你刚才没亲口跟我说全性的那些个烂事儿,是因为你也不忍开口?” “不啊,毕竟每个人眼中的全性都是不同的嘛,就算我说了,对你来讲可能也没什么参考价值……所以我只是很好奇,” 宿春生的语气依旧轻缓而温吞,不过说出的话却如落石般掷地有声。 “如果你知道全性中的很大一部分,是这样一群人的话,还会认为自己与其中的畜生是同类吗?” “不可能!” 他李慕玄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跟那种草菅人命的畜生为伍! “哈,这不就解释得通了?” “一旦你真入了全性,那在大部分的世人眼中,你与他们便已经是同类了。” 这孩子的心态根本就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只是倔得很,还难被他所处的环境影响, 可他又把别人的看法看得太重——尤其是他在意的人。 “既然相关的利弊都知晓了,后续的事,我便不再多干涉, “这是你未来的路,慕玄,还要看你自己怎么选。” “我怎么选……” 李慕玄咬着下唇的死皮,心底却有几分想法逐渐萌生。 “小东西!你没事儿吧!” “老头子?” 李慕玄闻声,猛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果真是那佝偻着脊背的长须老头。 那边儿,王耀祖与苑金贵围着李慕玄,这边儿的宿春生则将注意力转向了敞着怀的无根生。 头发长了,眼目静了,却还多出几分莫名的沉郁来。 “这两年过去,你变了不少。” “你倒还真是老样子,一点儿也没变哪……” 他口中的一点没变,不关指的是这人的性情,还有那副与数年前一般无二的清俊样貌。 无根生摸了摸下巴,暗戳戳地指了指那边交谈的三人。 “咱俩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宿大夫你帮我瞧瞧,我带来的这几个,在你眼里都是些什么?” 宿春生半握着手中的竹杖,掌心向下,手臂平伸,悠悠指向无根生所在,再则是李慕玄那孩子。 “人,和人。” 随即,他小臂一顿,将那竹杖的末端转向王耀祖, 青年迟疑片刻,缓缓开口, “……人。” 至于最后一个苑金贵—— 宿春生收回竹杖,唇角微勾,出口的声线依旧是一如既往的轻缓温和。 “……哈,” “无根生,尽量别让这位单独跟我碰上……” 他怕自己忍不住。 “碰上就碰上了,要是苑哥他自个儿自寻死路往你枪口上撞,量我有通天的本事也管不过来……” 无根生哈哈一笑,他的门人什么德行,他自己还是清楚的。 那头的苑金贵耳朵灵得很,听了自个儿的名字,立马就撇下李慕玄跑来凑热闹。 宿春生的身形本被无根生挡着,但架不住他个高,哪怕是远近距离不同,也能露出个皓白的发顶。 仅仅是白发,还不足以让苑金贵注意。 可直到了近前,那盲眼青年的全貌映入他的眼帘时,这人不由得瞳孔地震。 白发白衣青竹杖,盲眼长身……特征竟是都对上了?! 这、这是那位圣手医仙?! 一旁观望的王耀祖目光一凛,顿时将李慕玄护在身后。 呵,医仙?鬼仙还差不多! 这宿长诀在他们全性眼中——根本就是个生着副笑靥的、勾魂索命的白无常! 这些年来,折在他手里的恶人有一个算一个,垒起来估计都看不着尖儿! 要是他这副老骨头跑不了,那怎么说都得让这小子安全离开…… “嗳,宿圣手,先不提我的事儿,” 苑金贵腿脚发颤,说出口的话却仍是带着一股子拱火的挑衅劲儿。 “您知道跟您交谈的这位,是什么身份么……嘿嘿。” “不是我说,代掌门,你这就不厚道了啊,咱们全性的名头又不是拿不出手,怎么就不跟宿圣手明说呢?” 他苑金贵没什么别的本事,唯独这张嘴……祸水东引的时候可是一点儿都不掉链子。 宿春生闻言微愣,诧然失笑。 “哈哈…… “无根生,你听见他说什么了吗?” 无根生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摆手回应, “行了行了,苑哥,您这小聪明也就跟我耍耍,在宿大夫面前可没用——他知道我是全性代掌门,知道的时间比你还早哪!” …… 远处偷听的丰平与高艮听了这话,如出一辙般地咽了口唾沫。 “老高……” “小丰……” “咱们,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宿大夫这样的人,居然与那全性的代掌门相谈甚欢?! 丰平鼓着腮帮子憋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话。 “你说那全性掌门,会不会是冒充的……” “没有不敢自认的全性,但也没有冒认的——何况这还是个掌门。” “嘶——不想了不想了!宿大夫这种善人连点儿脾气都没有,跟谁能相处好都不奇怪,说不定那无根生也是被他吸引了呢!” 既然丰平想得开,高艮也就将那几分疑惑暂且压在心底。 这疑问一直持续到他回宗,从师傅那儿了解了全性门人犯下的屡屡血债,才迟疑地道出。 “师傅,您说,要是有个并非全性门人的善人、与全性混在一起,那他走的是个什么路数?” 他师傅沉吟片刻,清了清嗓,接着伸出三根手指。 “你说的这类人,无非只有三种情况。” “要么,是他打算自甘堕落,与那群畜生同流合污,这也是概率最大的一种。” “要么,就是他品性高洁,天生一副冰魂素魄,出淤泥而不染,浸墨而不黑……” “……” “再要么,就是他渡得了。” 第74章 宿大夫!你救救我哥! 兜兜转转,又是几载光阴逝去。 “宿大夫,您又得赶路救人去了?” 几年下来,李慕玄的个头儿高了不少,此时正曲腿坐在溪边的岩石上,将已然洗净的竹杖递给宿春生。 自从那天过后,他算是想通了—— 这世上形形色色的人有那么多,他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更懒得让所有人都不满意。 都说江湖正邪两道走…… 他偏偏就不想随大流儿! 行侠仗义的事儿他也做得,江湖上的糟乱他也掺和,总归是什么舒心做什么,却也听了宿春生一句劝, 非必要不伤人性命,也不辱人门户。 当然,小鬼子不算。 也正因如此,这江湖上看他不顺眼的、气得牙痒痒的人多了去了,却几乎没一个觉得他该死。 ——想揍他都要排队摇号,还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能耐,到底是揍人还是反被揍。 “嗯,这次的人,拖不得。” 宿春生难得语气沉郁又惜字如金,他接过竹杖,迅捷掠起,踩着几棵树顶向远处去了。 只留李慕玄一个人留在溪边儿,盯着河里的倒影发呆。 说到救人,他家老头子几年前生了恶疾,却也多亏了这位宿大夫出手…… 王耀祖多得了几年好活,寿终正寝。 ‘我记得您不是不救恶人么,哈哈,还以为您不会管我家这老头子呢……’ 当时的宿春生悠悠回应。 ‘这位王耀祖老爷子嘛……若是昔日里作恶太多,被仇家找上门了,那这是人与人之间的争斗,我不会插手。’ ‘但是啊,小慕玄……’ 那医者缓缓舒了口气, ‘只要这人还想活,那就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能病死在我面前。’ 李慕玄清楚地记得,宿春生当时给“人”字加了个重音。 另一边儿,宿春生眉心紧蹙,正马不停蹄地向某个方位赶路。 事情的起因,是他送出去的药里,有颗丸子——被人吃了。 那丸子里掺了他自己的生命力,哪怕脑袋断了,只要还有几分皮肉连接,生命线没被毁得彻底…… 只要那点儿生命力还在,人就死不了。 可按照这种消耗速度,最多只能吊着一天的命。 问题就出现在这儿。 他做这丸子的时候,是早就按三天的份量预估的。 这得是多重的伤…… 只消八九个时辰,全速赶路的宿春生风尘仆仆地赶到吕家。 此时正是深夜,前院立了数人,以吕慈为首的少年正跟在吕家主身后,送走了一名唉声叹气的背着药箱的大夫。 ‘吕少爷的伤,能撑到现在都是老天赐福保佑…… ‘老朽实在无能为力,回天乏术,诸位……再请高明吧。’ 那大夫婉拒的话尚且萦绕在吕慈耳畔,将他心底的最后几分冷静也彻底磨走。 “这、这是……” 少年眼尖,立马捕捉到门前鬓发凌乱的宿春生,他瞳孔微震,几乎是硬扑着抓住了这最后一束救命稻草。 “宿大夫!你救救我哥……你救救他!” 吕慈双目赤红,眼底的血丝攀着虹膜,扯着宿春生衣襟的手背青筋暴起,目眦欲裂。 “只要他能活……只要他能活着,无论让我们吕家付出什么都行!” “求求你,宿大夫……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我哥活着……!” 宿春生好不容易缓过口气,就被白发刺猬头的少年扑了个满怀。 “安心些,小慈……” 他叹息着揉了揉这孩子的头发,顺带着让他的生命线稍微安定一些, “先让我看看你哥哥的情况。” “好、好!您跟我来!” 吕慈连忙点头,一旁的吕家主显然也认出了宿春生的样貌,他双手颤抖,却并未阻止,任由吕慈将宿春生拉到了长子所在的房中。 一进了屋子,便有腥甜的血腥气盈满了宿春生的鼻腔,就连整间屋子里都沉着几分无由的死气。 那日鲜活的少年已长到青年的年纪,如今却仰躺在床铺上,一副生息全无的状态。 颈上的刀伤虽已经过包扎,却依稀能够看出——出刀者几乎斩断了他的整个颈骨,徒留颈后的几丝皮肉勉强相连。 那绷带显然已被换过几回,却仍有丝缕血液透过布料渗出, 与之相比,胸口斜跨的那道伤都显得没那么骇人了。 只有宿春生亲眼所见,方能知晓当前情况的严峻程度,也知晓了那药中的生命力消耗得如此之快的原因。 这人的血,几乎要流干了啊…… 因此,不光药丸里的生命力,就连吕仁自己的生命力也流失了十之八九…… 好在,还赶得及。 宿春生将双指搭在吕仁的腕上,微弱至极的脉搏从指尖传来,他沉吟片刻,随即回应道, “能治。” “小慈,你先出去,一个时辰之内,尽量不要放人进这间房间——可以吗?” 吕慈闻言,双目肉眼可见地攀上几分亮色,迅速颔首应道, “这、您放心!我爹那边儿有我拦着,绝对不让任何人进这屋子!” “宿大夫,我相信你……我哥的命可就交给你了……!” 交代完这几句,少年死死咬着唇,一步一回头地退出门外,随即掩上门, 他相信他爹肯定也知道这个道理——要是连圣手医仙都救不回来,哪怕来再多的大夫,恐怕他哥都是药石无医…… “嗯,放心吧。” 在门扉即将合上的一瞬,他瞥见那盲眼的医者正向他露出一个令人安心的笑。 ——等等。 宿大夫刚才好像……什么药材都没要?! 宿春生动作极轻地坐在床畔,他扯了发带,散下一头及膝长发, 那皓白的发丝有几缕落在吕仁身上,与伤处的位置尤其接近。 与他原本所在的资源丰沛的时代不同,民国年间的药物更加稀缺, 既然药与药之间的价值不同,他自然就不可能像治疗徐老爷子那次一样,拿这个时代救命的药补他自己的命。 既然如此,那就只剩一个办法了。 无他,烧命。 宿春生将掌心抚上那青年的颈前,双目微眯,无神的眼瞳中划过一丝金芒。 那就看看,这次能烧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