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在仙》 第1章 帮帮忙 县令半月前被老虎咬了,至今未好危在旦夕。 县丞三天前携妻儿举家跑路,陆续几家大户也在离开。 有人昨夜在城西大桥下吊死,尸体落到河里头,不清楚被捞起来没有。 这或许是藜县近期发生最大的三件事,相比之下谁家少几个孩子,也变得不打眼了。 哪年没出过拐子? 哭闹声传进耳朵,阿妄掀掀眼皮,又闭上了。 她头昏。 “吵什么吵!” 脚步声自上而下靠近,中年男人举火把环视一圈鹌鹑似的孩子们,药效过后基本都醒了。 他打开栅栏门,挨个检查束缚手脚的绳子是否原样,冷笑道:“最好老实点。不要想跑,过后打断腿了可没地哭。” 这一吓,有几个孩子没忍住呜咽几声,唯独阿妄没被捆住,此时躺着死了一样。 也没个醒的迹象。拿火照了照,她脸色苍白。中年男人嘀咕:“不会是有病吧……” 这下也不愿意碰,随便看看就走了。 阿妄软趴趴地坐起来,旁边有个十二三岁的姑娘在叫她。 光线昏暗,她看东西吃力。阿妄目光落到姑娘面庞上,分辨了会儿:“春花。”住医馆后头巷子的。 春花小声:“你怎么也被抓了?”她醒时其他人都在一块儿,只有阿妄是半途过来的。 “我晕在外头,运气不好给他捡了。” 真够倒楣的。春花奇怪她的伤,方才自己离得近,火一照,才发现阿妄左脸有块红印子,嘴也破了皮。 黄大夫凶是凶,却绝对不会打人。如果说是拍花子下的手,又不太像。常理拍花子应该更注意他们这些人的皮相,打坏了要怕卖不上价的。 受欺负了?春花眉头下撇,纵使交集不多,她也知道县里总有些风言风语,说阿妄“邪性”,传她是妖怪的孩子,经常三更半夜不睡觉跟老鼠玩儿。 “春花。” 未待问起,阿妄先唤了唤她,语气轻轻的:“你想被卖么?卖到别人家做牛做马,踏进门就再见不到你娘。若惹主家不快,就把你随便打杀了,骨头都不留下。” “……我当然不想!”春花下意识挣挣绳子,本是坐着的,一下歪倒到一边了,引得其他孩子侧目。 阿妄撑着手靠过去,二人贴近,春花一抖:“呀,你身上怎么这么凉?” 阿妄垂眼:“春花,黄大夫说我没几日好活了。就算逃出去,也没有人等我回家。” 春花睁大眼睛,嗫嚅道:“阿妄?” “可你不同,你娘你爹都疼你,要是你不回去,他们没了女儿多可怜,对不对?” 春花愣愣点头,忽而发现自己背后的绳子松了。 “春花,你只用帮我个忙,就可以从这儿出去了,”阿妄继续说,“你、你们,都可以回家。” “大好事一桩。” 春花当然不无不肯:“那我要帮你做什么呢?” 阿妄附耳低语几句。 春花说:“好。” 她绑住脚腕的绳子也解开了,二人挪到栅栏边。 有孩子试图搭话,表示也想“帮忙”,抑或是想让她们把自己的绳子解开,阿妄置若罔闻闭目养神。春花看看她,也不理会。 待力气恢复些许,阿妄估摸着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中年男人终于骂骂咧咧地走下土阶,九成九是因为没等到他嘴里那个叫“五婆”的同伙。 阿妄轻轻碰碰春花,后者紧张得直咽口水。 当中年男人打开栅栏门,刚往内走几步时,春花突然站起,对他拼尽全力一撞! 中年男人身量不高,体型也偏瘦;而春花是被拐的孩子里年岁最大的,且体格似小牛犊健壮,还真让她把中年男人成功撞倒在地。 紧接着阿妄扑去,双手握短刀朝他心口下刺,中年男人吃痛惨叫,将她肘开后忍不住蜷缩,手颤抖伸向肚子想要拔出短刀。 ……这次也偏了。 一击毙命对她来说太困难,好在阿妄先中年男人一步摸到刀柄,便使劲旋转刀身,尽可能往深了压。 中年男人发疯地掰阿妄手指,情急之中踹走索命鬼,短刀如愿拔出,却烫到般极快脱了手。 阿妄见机捡起又是一刀,看也不看直接捅。 连着两刀中年男人已经疼得哀嚎,阿妄避不过他胡乱挥摆的手,头脸身体狠挨了几下,将痛呼咽进喉咙,不断重复拔、捅的动作。 中年男人的动静渐渐小了,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 不过也活不久了。 感觉到右肩好不容易开始结痂的伤口在慢慢洇血,阿妄没去管,从中年男人身上搜到完整的几个银子,还有三两碎银,一并收了。 春花傻眼,阿妄方才说“帮忙后自有办法让他不阻拦我们”,可没说她的“办法”是……是杀人! 暗室内诡异的寂静,人人不敢大喘气,生怕阿妄给自己一刀。 想逃离千刀万剐天打雷劈的拍花子是一回事,拍花子当着他们的面被个齐腰矮的孩子干脆弄死,是另一回事! 火把在中年男人倒地时就掉了,春花庆幸这地方没有什么干草,否则一室的人跑都跑不脱。 “春花。” 杀神点名了。 她语气明明与刚才并无变化,春花却嗓子紧巴巴的,一时不知该讲什么。中年男人的死有自己三分缘由,答应之前只万般念着归家,没做好准备,准备在她的“帮忙”下,会有活生生的人丧命。 阿妄等中年男人咽气,推门慢慢往外走,回头见春花脚下生根,并不跟来。 “我运气不好呀,”她说,“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本能相安无事的。 近来与中年男人和“五婆”在县里一再打照面,阿妄哪里不清楚自己是被盯上了。本打算避一段时间就好,任其远走高飞往后不会有联系。 可谁叫都惦记自己这笔进账呢。 春花只读懂了阿妄的一个意思——想拿她换卖命钱,那就去死。 她说话的表情仅仅是有些没辙、有些无所谓,整个人大半在阴影里,像一眨眼就会彻底融进去。 春花定定盯住她,不由得产生了错觉。仿佛眼前年幼的稚子躯壳内,附着的是某种非人之物。 阿妄莫名笑了,哄孩子一样:“春花,来。”招招手,转身往中年男人来时的方向走。 短暂犹豫,春花就动了,小心翼翼踮脚快速掠过中年男人的尸首,不想沾那漫延的一摊血。说到底多亏阿妄,她能出去了,人家也是帮了自己…… 看阿妄的模样,说在血里滚了一圈不过。 二人沿土阶向上,春花保持两步距离亦步亦趋。 即使是短暂的沉默也足够窒息,春花思来想去,还是该担心担心“五婆”赶到,与阿妄一说,阿妄回道:“不会来的。”现在估计捞起来了。 春花尽量控制脑子不去想她笃定的原因。 琢磨着道谢的好时机,穿过洞口,春花惊讶,此处竟是一处破败的庙宇。她们从地下钻出的位置在缺了脑袋的泥佛像后头。 阿妄认得路,给她指方向:“一直走,不出三里,就能到县城了。” 春花没想到中年男人一伙嚣张至此,一时难以置信。 “很近是不是?”阿妄示意,“手。” 她扯着衣裳尚算干净的地方,擦擦手和银两,托着春花的手把东西放进去。 这几个银两春花知道哪来的,到手的却还有一个金镯子。 尺寸对比阿妄手腕大了许多,入手沉甸甸的。春花不敢接,顾不得其他,忙问:“阿妄,这?” “再帮帮我吧。金的给你。”镯子是昨夜泡河里的收获,随便给出去阿妄也不心疼。 春花对阿妄口中的“帮忙”压根不敢轻易接受了,但接下来的要求真的很轻易。 “替我给黄大夫带几句话。我不回去了。多谢她半个月的照顾,诊金和药材钱我一并收在她床下的蓝色包袱里。” 春花将信将疑:“就这样?你说不回去,是要去哪?” “还有件事……” 春花心提起来,等了等,没等到下文。 阿妄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开口:“需要你子时把银子放在北窗外,在内侧敲六下窗。” 显然她不会解答春花满心的疑问:“期间不用看窗外,听到声响,也不必理会。只是另一份的帮忙酬谢,若天亮银子还在,就也是你的。” 这一份那一份的,简直像交代后事。春花望着她过分惨白的脸色,鬼使神差答应了。 如此,阿妄便离开破庙。之后不论春花怎样都随她。 春花跟着在阿妄后脚跨过门槛,日头正烈,太阳晒在身上,她搓搓胳膊,才发觉自己起了一堆鸡皮疙瘩,遂迈开脚步开始往县丞狂奔。 原谅她没胆再独自去下头了!还是先回家再报官儿解救其他人吧! 而阿妄没走远,身形晃晃悠悠在庙后找到一辆马车。 即便被阳光照到,也并不觉得暖。加上今早挨了顿打,新伤旧伤让她动一动就全身疼。 费劲爬到驾驶位,简直虚弱得不像话。她牵住缰绳:“驾!” 马车跑动起来,在缰绳不断扬起落下后越来越快。 阿妄不会驾车,依葫芦画瓢倒也成功。 脑袋其实在打斗中途就又昏着,她目前是个半瞎,视野中一层薄薄白雾覆盖,实在没法清晰看路。 状态危险得随时要翻车,但着实比两条腿倒腾快得多了。 她最大的任务是保持清醒,不能从马车上一头栽下去,有多远就跑多远。 心头危机感在迫近。 有冷光一闪!不由分说刺来,阿妄立即放开缰绳,向旁滚落下车座,耳朵擦着后车轮堪堪躲开一剑。 第2章 晚了 闷哼一声,阿妄心跳如鼓,伴随着剧痛,好像听到哪里骨头断裂的声音。她右手向下翻扣,五指收紧,虚攥了满手草。 “铛——” 然而长剑仿佛并非意图攻击,斜钉入三分泥地,生生将一只兽爪的攻势截断。 虎啸震天。 阿妄思绪霎时回到半月前的夜晚。 手因疼痛而颤抖,准头偏了,手中的簪子擦过兽瞳没入皮肉,堪堪刺进三分之一。 吃痛的吼叫近在咫尺,陌生的奇异虎兽仰头把她甩了出去,血淋淋滑下来,从墙面落到墙根。 右肩的骨头都要咬碎了,不去看也知道牙痕有多狰狞,阿妄不受控制地咳嗽几声,呕出涌上喉间的血。 就到这种程度,她动不了了。 意识模糊前,是飘忽的白火、虎兽死前不甘的低吼,以及最后淅沥的雨。 今时云层聚集,天地缓缓变暗,冰凉的什么飘落到脸上,阿妄无力抬手,任它少顷便融化。 雪啊。 她兀自笑起来。真稀奇。 时隔多日,咬痕处再次犯起细密疼痒,皮下血凝结成冰扎刺进肉。刺骨寒意侵袭,本就乏力的身体变得更僵硬。 小两倍的体型,濒死细雨滴答滴。稍稍对比,就能知道阿妄大概率杀了人家亲子,家长循迹寻仇外来了。 虎兽收回前爪,它通体纯白,身长近四米,脚掌萦烟踏雾,青蓝竖瞳一瞬不错映出可憎人族的将死模样。 阿妄侧头,看向不远处的长剑。 下一瞬剑柄入手,眼帘中晃进个背影挡在前头,素白发带缀在墨发间翻飞,同色衣袍翩然,即刻发动攻势。 她认得长剑主人,是几日前只一面的萍水相逢。对方关切她是否感了风寒,临别又随手给了颗果子,口感不错,微甜。就是靠近核的果肉特别、特别的酸。 阿妄越发觉得冷,竭尽全力,也顶多颤颤指尖,于是放弃挣扎躺平。 须臾大雪似鹅毛纷扬,狂风四起。 七月降雪,天地异象。 眼前的霭虎处在暴怒状态,是自己坏了好事。褚伝皱眉,感到棘手。 数个交锋后,他索性收了长剑,两手拿一张符箓和一个小黄瓷瓶,将瓷瓶里的粉末倒在符箓上卷巴卷巴对折,运转灵力朝空中掷去。 符箓“嘭”地炸开,粉末混在雪里飘飘洒洒,确定霭虎必会吸入部分,褚伝重新提剑蓄势。 剩下要等药效发作。 剑招落了空,褚伝纵身一跃,冰刃接连而至,在左臂留下几道大小豁口。 血染衣袖,他半点停顿也无,甩出两张火符逼退霭虎,后撤的间隙瞥了眼快被雪完全掩埋的阿妄,向意图撕咬过来的霭虎再挥一剑。 这一剑带锐金之气,割开了皮肉,深可见骨,彻底让霭虎注意力转移,二者开始你追我跑。 褚伝负伤,大有偃旗息鼓的意思,一味避过冰刃,顶多佯攻几次骗骗招,毫不恋战。 戏耍般的行径教霭虎越发气急。冰刃扩大急遽掠去,连连追到褚伝避无可避,脚尖一转停止奔逃与它缠斗。 修为悬殊,正面对敌太过难以招架。 褚伝横剑吃力格挡住虎爪,同时偏头,冰刃划过颈侧,血线当即没入衣领。 双方僵持数息,他不退反进,剑锋凌厉,似打算殊死一搏。 霭虎见褚伝左手掐诀,便没有立刻攻击防他弄鬼。 犹疑的空档,褚伝果真并未施法,两指一并夹着张符箓。 灵力发动,人遁到了十米开外。 又跑?! 霭虎反应极快,想故技重施,哪里会放他得逞! 随着它长吼,雪点变小,风也渐渐停息,不再刮得脸生疼。 冰壳迅速冻结,自脚边往上堪堪覆到小腿。褚伝假作踉跄两步,站直低头将腿拔了出来,而后投给霭虎讥讽一眼。 容易得不像话。 霭虎大惊,此时才骤然察觉自己体内力量尽失。是那药粉! 褚伝不跑了,还杵在原地。他还在等,皱眉:“好没好?” “好了……!” 话音落,阵成。 有烈焰升燎而起。灵火瞬间以霭虎为中心划出半径三米的整圆作囚笼,直至将之完全包裹,灼灼焚燃每一块皮肉。 霭虎发出咆哮,它四脚动弹不得。竟另有修士暗地布阵!区区三阶困阵,若自己余力尚留,何尝不可强行突破! 如今成了待宰羔羊,等死实在不甘。人族最最阴险狡诈,怪它远离族群大意着了道! 霭虎恨毒了褚伝,若它能口吐人言,现在就该到问候褚伝祖宗十八代环节。 可惜褚伝对阵内动静充耳不闻,添柴一样往阵里扔法术,面无表情待把霭虎磨死。 闵思悬终于狼狈出现,本就灰扑扑的衣袍袍角被草刺勾破好些洞,平添落魄。他抵御不了低温冷得一直抖,灵力都流通不畅了。也不知褚师兄如何能忍受。 不知过了多久,簇簇雪声也停了。云开雾散。 褚伝惯例给霭虎补一剑以防没死透,再刨出兽丹,至此才算战斗结束。 眼毛骨肉都是好东西。粗略计较如何分离处置,褚伝难得将战利品暂且撇下,朝刚才留意的方位走去。 “褚师兄?”闵思悬正弯腰一颗颗捡阵子,有些还可以用得收着。 他抬头瞧褚伝像找东西,好在霭虎死后雪水便很快融化,继而看褚伝把一个满身血的孩子从雪里扒出,小心抱到怀里。 修士受伤见血是家常便饭,他接受良好习以为常。但一个孩子,荒郊野外的,孤零零生死不明,闵思悬心揪起来,匆忙快步上前,不由放轻了声音问道:“褚师兄,这孩子……” 稍作查看,褚伝不带半点犹疑给出结果:“晚了。” 闵思悬闻言万分难过。 紧握丹药瓶的手一松:“要是我更早赶到,说不定她能活下来。” 他此番初次历练,修为差不多比褚伝低一个小境界,且并不擅长移动,行路速度完全跟不上。 到达时褚伝已经和霭虎打了起来,就按商量好的计划急急开始布阵,无暇顾及其他,压根没能发现还有个孩子,明显是霭虎作乱的受害者。 褚伝讶异,摇头:“与你无关。”语气放缓了些,宽慰几句,提议把孩子下葬。 闵思悬自然无不同意。 修士干活效率高,没一会儿同门师兄弟俩挖出个小坑。褚伝淡道:“挖深些。别被野狗吃了。” 二人便把土坑又往深挖挖。 临填土,闵思悬说:“她家中母父亲人,不知该多伤心。” 看面前这张失落的脸,褚伝没多此一举告诉闵思悬她是孤儿。 他双眼低垂,像浸了墨。只叹:“可惜。” 黄土一盖,闵思悬收起情绪,继续沉默地捡阵子。 只是仍忍不住想阿妄双眼紧闭的模样,手摩挲着阵子粗粝的表面,强迫自己思考其他事。 他是有在旁观战的,只不过大雪阻碍了视线瞧不真切,好奇褚伝先前扔的什么,便向其询问。 褚伝也不藏私,吞了粒恢复伤势的回春丹:“加量涣灵散。” 这东西一般作用于修士,倒头回见对灵兽使。闵思悬依旧疑惑:“为何褚师兄没有被影响?” 褚伝好笑:“当然是因为服用过解药。” 意识自己问了个多余的问题,闵思悬赧然。但观褚伝神色如常未有不耐,心道他虽性子冷,实际人很和善。思及也是对方主动邀请历练,感激更盛。 褚伝就地拆分霭虎尸身:“就暂归我保管,交易后灵石你我四四分,剩余二成赠与周师兄当作感谢。如何?” 闵思悬摇摇头拒绝了:“我还是拿原本一成任务酬劳就好。” 这头霭虎是宗门任务外的收获,若非褚伝发现异样,并和领队的周?点名带他暂时离队,修为最低、帮不上忙的闵思悬也没机会在首次实战使用阵法。 就连周师兄那边,也是褚师兄去说服他同意自己进队的。实是无以回报,闵思悬不知怎样感谢褚伝,只道:“褚师兄,要是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请你一定讲。” 褚伝适时抬眼:“……那真有一件事,需要你帮我。” 而另一边厢,万里之外。 有人掐指算完,同样道一句“晚了”,看向身旁青年:“得挖坟。” 青年:“?” ………… 鼻尖萦绕着很淡的咸腥海潮湿气,阿妄给人抱在怀里,沾了血污的身体清理干净,衣裳也焕然一新。 她还有些发愣,觉得自己半梦半醒。 被憋醒从土里拼命蛄蛹出来时,抬头就发现自己新坟头多了一高一矮的俩人影站岗。 到底是来迟了,没得坟给他们挖。 矮个的眉心一抹红痕,将她一指示意道:“喏。你的小徒。”言罢,便退几步,驾鹤离去了。 落单的青年任其远走,半蹲下来查看阿妄伤势,摸出粒圆润小丸两指一碾,食指沾了层薄薄的末子喂给她:“疗伤的药。” 而后趁着阿妄意识尚还清醒道:“你的毒,寻常丹药不能解。我想带你回宗门医治。” “我乃上屹徽门陎帷灯,修为已至分神境后期。你可愿拜我为师?” 骨头断裂的地方渐渐发痒,全身的疼痛减轻许多。 阿妄不清楚分神境具体是个什么境界,但自己明显是有救了。 这让她有些雀跃,双眼亮晶晶装着陎帷灯,阿妄点头:“我愿意的!”紧跟着喊,“师尊。” “好。”陎帷灯颔首应下。 然后阿妄双眼一黑再次失去意识,等醒来时不在地下了,在天上。 靠在陎帷灯颈边,阿妄感受不到疼了,她的伤势已经愈合,右肩残留些许异物感,在忍受范围内。只是依旧虚弱,脑袋昏昏沉沉。 她小声喊“师尊”,告诉陎帷灯自己的名字、年岁,便安静下来。 陎帷灯俨然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在答复一句“我知道了”后,没再和阿妄讲半句话。 直到落在一处僻静山脚,阿妄拉拉她衣襟,说饿。 陎帷灯把阿妄放下,交代在这等一会儿,解下外袍拢好小徒,离开了。 她话音落就消失不见,阿妄甚至来不及目送,只能慢慢将目光放到玄色外袍上。 颜色黑得发红,整体很素,没有任何暗纹或刺绣,像陎帷灯本人一样。 可她的穿着方式并不板正,赤红腰带斜斜垂在腰间,连同墨发随意披散,极大冲淡了整肃的氛围。 仿佛结束了某事后,正是放松的时刻。 阿妄坐在一块平滑的大石墩上,余光里有一袭显眼的金盏黄。 是个与她年纪相仿的男孩,容貌隽秀,打扮瞧着就富贵。这般深山老林,不远却有香车宝辇在旁侍候。 他仰头望,登山的路唯有一条杂草丛生的小道,陈旧石阶蜿蜒向上,一眼望不到头。 阿妄问:“你在看什么?” 他仍在望,像能望到那上头有什么似的,和善道:“我在看山门有多高。” 没花多少时间,陎帷灯很快返回,往阿妄手里塞了张很朴实的大饼和装水的温热小竹筒。 阿妄咬着大饼摇摇小竹筒,水不会被晃出来,开口的那块地方被什么半透明的东西封住,陎帷灯说是“灵力”。 小竹筒和外袍一样,现在阿妄的体温是捂不热的,但聊胜于无。 男孩执礼:“道君。” “嗯。” 陎帷灯目光扫过男孩,抱着阿妄沿石阶掠去。 男孩转身吩咐侍从:“回去吧,我一个人就好。” “可是少爷……” 话音在风声里模糊,阿妄眯眼又睁大,陎帷灯只在山顶停留一瞬,便如越过某种界限,转瞬带着她凌于茫茫云海之上。 千峰万仞大小错落,阿妄欲凝神细看,忽而天边流泻一滩墨色,似云似浪,无形中有何人泼墨挥毫,以天地此景作纸,写就遒劲四字。 ——上屹徽门。 第3章 神火昏邙 双颊染上不自然的酡红,阿妄坐在床头,晕乎乎地看着面前人的白发。 杯授青收回触碰孩子额头的手,贴心解释道:“你晕灵力了,乍然接触到过于浓郁的灵气,身体无法适应就会这样,过会儿就能好。” “你的灵力亲和程度很高。对引气入体、吸收灵气都有帮助,修炼速度会较常人更快。” 阿妄小鸡啄米点点头。 陎帷灯把她放倒,整理睡姿:“想睡就睡。” “她的毒出自霭虎……”杯授青对陎帷灯问了个其他问题,“你是在哪里捡到她的?” “就在东域。” 陎帷灯说得笼统,但足够杯授青再问道:“那怎招惹到北域的灵兽了?” 两域距离可不止一个“远”字。霭虎是北域特有的种族,若无必要不会离开族群,何况还千里迢迢跨域。 东域能有什么吸引它? 阿妄老老实实:“不知道。”她的确不知道最开始霭虎出现的原因。 杯授青并不深究:“兽尸呢?” 陎帷灯回:“我到时周边有打斗痕迹。已被其他修士带走了。” “取不了血麻烦些,不过替代也好寻,多了四五样,”杯授青列出一张单子,“矩巟竺粉和焙菱事事堂没有。” 陎帷灯收好单子,准备走:“我会尽快。” 要和杯授青单独待着,阿妄不太愿意:“师尊。” 陎帷灯按过杯授青椅背介绍:“无?,你该唤他一声师伯。日后……你会有一段时间住在础润峰。有事可以随意麻烦他。” 惯常冷硬的神色柔和些许,她生疏地碰了碰小徒红扑扑的脸:“你需要好好休息。” 阿妄像舍不得:“……我等您回来。” 陎帷灯走后,阿妄收敛表情,直直望向天花板,一时半会还睡不着。 杯授青仍坐在她床边。 阿妄知道他并不是想要尽责看护新来的师侄,他有话讲。 “筋骨血肉俱为人,却又很有天生地养的“灵物”的意思。” 阿妄没说话。 “同样亲和自然灵气的天生灵体与你相似,但无法比拟真正的灵物。而你则介于二者之间。” 难得稀奇在“独一”,古往今来没出现过阿妄这样的,杯授青也从未见识。 好在修仙者特殊体质繁多,她没有分外特别,容易和天生灵体一起被混淆误认,也就能泛泛泯然众人,免受怀璧之罪。 阿妄安静听,搁在被子外的双臂收拢,两手手指小幅度绞着。 她并非人胎,依旧是人身。 她是人。 杯授青道:“与世殊伦。” “……” 阿妄抬眼看他。 他似乎一向不刨根问底,有关体质的话题就算结束:“有什么想问的?譬如你体内的火。” 阿妄心下一凌,她连陎帷灯都还未告诉。 倒不算意料外,她比方才放松许多。修仙者自会有她不清楚的探查方法,尽管下意识隐瞒了,但也没期望能瞒严实。 “它是忽然出现的。” 也没什么好瞒的了,阿妄干脆倒豆子般从半月前讲起。 那夜阿妄在闲逛,宵禁后遇到了认识的“小姐”,一个人穿寝衣光着脚慌慌忙忙地跑,拐角转弯差点把她撞倒。 想着莫不是家里出了事,阿妄问怎么了,“小姐”张张嘴,发出几声压抑的音节。她说不出话,手里紧攥一根簪子,一个劲摇头。 阿妄只能拉住她往柴堆底下的空当一钻,待冷静些了,“不能回去”的气音硬生生从“小姐”喉咙里被挤出来。 离得近了,阿妄嗅到微弱的血腥味,仔细看,“小姐”的寝衣上沾了点点斑驳的血迹。 她是在睡梦中被惊醒,然后逃到府外的。“小姐”双腿发软,强撑着站起来,扒着阿妄赶她。 “跑——快跑——” 恰墙檐上砖瓦轻响,阿妄转头看去,这一照面便是她与霭虎的初见。 “小姐”彻底动弹不了,阿妄抵抗没两下就败了,濒死之际视线中是自掌心升腾而起的白火,回过神霭虎已死,余留一地骨灰。 “‘小姐’多大了?” “十一二。” “你呢?今年年岁几何?” “七岁。” 阿妄看杯授青一眼,又不想说话。 他抓住重点:“你不是会无故舍命的性子。” 有些孩子看着就不是善心泛滥的类型,她会审时度势,合该看到霭虎的第一眼就跑的,逃跑不成才反击。连对“小姐”的亲切都有迹可循。 阿妄无所谓被道破本质,有些郁闷地缩进被子,就露一双眼睛:“……两年前我刚到县城的时候,肚子很饿,是她差人给我买了包子。” 两年后也算是救了人一报还一报,但阿妄没想到“小姐”跟随家人离开时会记挂她。她被一群壮仆带到县外挨了顿打,脱身后又被路过的拍花子捡了去。 杯授青没说好,没说不好。 阿妄问他:“那个白火,每次用了我都会累很长时间。是为什么?” “你与它共本同源,类似天地灵物与其伴生物,待你长成,便会自然显现以供驱使。提前外显是为护主,你自身不足,它想要发挥力量只能消耗你的精血,当然会没有精气神。” “也不是大问题,待你修炼后这种情况应能逐渐减轻,直到不会出现。” “会很久吗?” “说不准。毕竟你的白火品阶不低。” 杯授青出奇地有耐心,开始为阿妄讲解修仙界的品级。 各类灵植灵兽灵物是以“阶”作划分,一至九,从低到高,越高越好。 而九阶之上还有神阶,一旦出世,无不令修士趋之若鹜。 杯授青说“恭喜”,反应没有丝毫他话里所述的趋之若鹜:“身负神火,前途不可限量。” 这才是她的“璧”,好在无法剥夺,坏在法子多,若将阿妄连人带火整个炼化,一样能用。 他并不遮掩修仙界的险恶。 “白火有名字吗?” “名字?” “你问问它,若没有就起一个。沉心静气。” 阿妄闭眼,数息睁开。 “……‘昏邙’。” “它说它叫‘昏邙’。” “上古神火中没有这个名字,历代也不曾听闻。它与你一样,是新生。” 杯授青说完起身,拉开了门。 “师尊,”门外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恭谨点头后朝阿妄投来视线,“房间收拾好了。走吧,我负责安置你。” 原来她把杯授青的起居室给占了。阿妄打量几眼室内,完全跟话本中的仙人洞府不搭边,极其简朴。 杯授青自己穿一身麻衣粗布,少年的靛蓝短衫比他精巧细致些,但也是方便活动的打扮。裤腿沾灰,显然是做事途中被塞了活计,衣兜里还有株阿妄叫不上名的草。 “师姐。” “我姓徐。”徐韫心转身带路,阿妄跟着她进出,跨过两道门槛。 青砖红瓦外,是个十分具有农家气息的大院。 她们越过一片药田,三两个比阿妄稍高些的木偶人在弯腰浇水。 阿妄扭头看,徐韫心脚步未停:“这里种的只有四阶以下的灵植,浇水那个叫灵械。” 进入小院内一侧的屋内,徐韫心领阿妄来到一扇门前:“你的房间。” 她又指对面:“我的。不过我平常都呆在炼丹房,窗户正对药田的那间就是。没有要事的话,别来找我。” 她不想打交道的想法很明显。 “你脸色很不好。知道自己休息吧?” 阿妄点头。 见她明白,徐韫心就回了炼丹房。 阿妄推开门,被子一盖倒头就睡。今天经历的事太多,她疲惫得不成样子。 意识浮上云霄,是一段回忆,是梦。 “我是想帮忙的嘛!不是正式工,出现问题多正常……不好意思啊。看给你弄的,年纪轻轻就死了。” 看不清面容的神在道歉。 念头一转,祂很快想到了办法:“诶,想不想修仙?” “我给你调到修仙界,你去那边投胎吧。刚好解决一下人口压力,”祂劝诱道,“待遇从优。” 阿妄听见自己说待遇细讲。 神接着提议:“亲缘还要不要?反正这辈子也算没有,下辈子我给你从源头优化。” “噢。”这个提议可有可无。 她等了会儿,祂兀自沉默。 “……没了?” “没了。”祂笑两声。 她重复:“待遇从优。” “其实我能给你开的后门就到这,想讨价还价也没余地。即使是我们,也不能过度干涉世间。不过……” “不好。时间到了,催我呢。” 祂说话卡一半儿,端个碗往水里掺孟婆汤:“来,走走流程。” 含量低得喝了跟没喝似的。 喝下是代表同意了,祂收碗:“反正下次投胎在百八十年后,如果没修成仙,早死晚死再回来继续排队等就行,名额一直给你留着。” 指尖小小的白光融进灵魂,祂似乎隐约弯了弯眼。 “算是个小补偿。” 于半空一拨,亲手送她一程。 “去吧。再活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