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春夜》 第253章 咱们三个做一家人 新年第一日,谢云章收着动静,披了衣裳踏出屋门。 昨夜无人守夜,映红一早过来等候传唤,见人忙道:“三爷新岁安康,万事如意,同少夫人白头偕老!” 男人本没在意,听见最后一句,才给了小丫鬟一个眼神。 “回头再赏你。” “是!”映红笑呵呵跟上,“三爷要做什么,奴婢帮您?” “不必。” 打发了映红,他径直走向上锁已久的东厢房。 三个月过去,没有一个人敢擅自靠近这里,连垂落的铁锁都蒙上厚厚一层灰。 自掌心卷出钥匙,他终于重启这扇紧锁的屋门。 起火后他来过一回,后来迟迟不敢面对现实似的,再也没踏进来过。 当年精心挑选的绡纱帐被焚毁了大半,黑漆漆的断口很是刺目。 廊庑下的羊毛钩织地衣也未能幸免,他仔细一数,烧去了九朵芍药花。 整一片都是烟熏火燎的痕迹。 他将屋里缺的坏的都记在心中,退出屋门时,见闻蝉也随意裹了件大氅出来。 “怎么醒了?” 闻蝉走到人身侧,只往里探了一眼,便被男人身躯遮挡。 又被把住肩头轻轻往外推,“我会修缮好的。” 闻蝉点点头。 她也没问起,为何大年初一的早上他就偷偷打开东厢房的门。 只是有种强烈的直觉,觉得他应当是想起些什么了。 回屋后换了衣裳,便去厅堂照次序轮番给几位长辈拜年问安,兜一圈回来,又去祠堂拜了魏姨娘的灵位。 在去忠勤伯府之前,两人先回了杨柳巷。 一来闻蝉将母亲牌位供奉在那儿,二来如今王妗和义母郑氏也在那儿。 膳厅的大门紧闭,丫鬟们一早也不敢打搅,眼下不得不叩门。 “姑娘,姑娘?闻娘子来看您了,您醒了吗?姑娘……” 先醒过来的,是被少女两臂压在桌上当靠枕的石青。 原本,昨夜他打算好好的,待过了亥时就趁夜离去,却不想王妗一个看着可人的小姑娘,竟那样能喝! 两人说着话你一杯我一杯的,最后都趴桌上睡过去了。 他叫人压着一时没敢起,只抬了抬肩头。 “醒醒,醒醒……” 枕着人脖颈肩身的少女终于醒转,支起身,耳边先是一声声“闻娘子来了”。 一低头,就看见石青艰难转眼在看自己。 困顿的杏目顿时睁大,“你……你怎么还在!” 石青满脸无奈,“你昨夜喝多了,硬要抱个枕头睡觉,我去给你拿还不成,非要把我当枕头!” 终于能直起身,石青只觉脖子已没了知觉,捏几下又酸又胀。 “不行了,转不过来了……” 正当此时,门外响起熟悉温婉的女声:“妗儿在里头?” 丫鬟道:“王姑娘昨日就在膳厅,没回屋。” 王妗:“不好!” 照这架势,姐姐是要直接推门进来了。 也不顾石青脖子脑袋还歪着,她胡乱推搡着人往桌底下塞,长长的桌布垂落,能把人挡得严严实实! 刚把石青的脑袋推进去,“哐啷”一声,屋门开了。 “妗儿?” “姐姐……”王妗扬起笑,忙站起身。 眼见一片靛蓝衣角还在桌角,又赶紧不动声色给他踢进去。 “你怎么了?”两人毕竟相识多年,闻蝉一下看出她的异样。 “没有啊,我就是昨夜喝多了,在桌上趴了一宿,今日有些腰酸背痛的……” 说着,扭扭脖子挥挥手臂,假装自己很自然。 闻蝉看向还没收拾的桌面,眼尖地看见了三副碗筷。 “昨晚石青来了?” 桌下的石青听见这句,脖颈“嘎吱”一声,在一阵剧痛中拧了回去,却只能生生咬住不得呼痛。 闻蝉却又听见了,“什么声音?” “啊?有声音吗?”王妗忙又揉起脖颈,“兴许是我昨夜没睡好,骨头在响吧……姐姐,姐夫不是还等着咱们嘛!大过年的,别晾着他,我们快出去吧!” “诶——不着急。” 闻蝉却有意两人说说体己话,握了她的手道:“你过了年也十六了,若想成家,也的确到了年纪,就认定是他了?” 王妗此刻可谓进退两难。 若是只有姐妹两人,她大可说实话,可偏偏石青就在桌子底下藏着,说什么都会被他听去。 “我……我还没想好呢!” “你在琼州时便相中他,如今到了上京,也相处过一阵时日了,还没想好?” 眼见闻蝉将许多过往脱口而出,王妗简直像热锅上的蚂蚁,两只脚都急得原地踏步。 “姐姐姐姐,先不说了,今日先不说了行不行!” 闻蝉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人推出了门外。 “这是做什么……” 女子的谈话声和脚步声逐渐远去,石青这才扶着自己的脖子,从桌底下钻出来。 掸了掸身上沾的灰,又下意识挠了挠脑后。 原来王妗在琼州就对自己有意思? 若非娘子说,自己还蒙在鼓里呢。 可是……成家? 他似乎与哥哥不同,在今日之前,还从没想过成家的事。 石青没再等人回来,趁王妗把人引走,悄悄翻墙出了宅子。 回到国公府和哥哥共居的屋子,想到昨夜除夕哥哥是一人过的,难免还生出几分愧疚。 “我回来了。” 石隐没什么大反应。 石青直接躺到熟悉的窄床上。 他忽然问:“哥你攒这么多银子就为成亲,成亲有什么好的?” 石隐立在小圆桌边上,忽然想起昨夜杨柳巷彻夜通明的烛火。 “家里,能多一个人。” 兄弟俩一睁眼就没见过亲人,好在命里还有个兄弟,相依为命地走下去。 石青一想,竟觉短短几个字还挺有道理。 前十三年风餐露宿,近几年跟了自家大人,总算有片瓦遮头了,却到底不是自己的家。 倘若能有个,每日都能回的地方,推开门,看见个漂亮姑娘在等着自己…… “嘿嘿……”石青忍不住咧嘴笑了。 笑着笑着,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那哥你说,要是我跟王姑娘成亲,咱们三个做一家人,你说怎么样?” 第254章 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石隐的目光移过去。 他向来内敛、沉默,可今日却好像更不同,浑身上下被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裹挟着。 双生子之间,向来有些心意相通之说。 石青很快察觉到哥哥的不同,笑意缓缓收敛。 “……怎么,你不喜欢王姑娘?” 石隐倒希望自己不喜欢。 这样,也就能大大方方,看着弟弟成就好事了。 “没有。” 听见这两个字,石青胸口悬着的石头才算落下。 可还没落稳当呢,又听哥哥说:“可你拿什么娶人家姑娘?成婚要有宅院,下聘要有聘礼,过日子需柴米油盐……” “停停停停停……”石青忙喝止。 他虽然也在一瞬间憧憬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可将近二十年过来,一直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甚至有时花钱狠了,还得哥哥接济一二。 忽然这样的重担落在肩头,叫他不得不犹豫起来。 “我想想,我好好想想……” 要自由还是老婆,这是个亘古难解的问题。 石隐见弟弟苦恼,反倒微微松了一口气。 另一边,闻蝉也从杨柳巷出来了。 她总觉得王妗今日怪怪的,却又实在说不出来哪里怪。 也没功夫细问,马不停蹄又赶往忠勤伯府去了。 赶到城西,也只是匆匆赶上了午膳。 李缨再三挽留她住两日,闻蝉想着,谢云章也就歇到初五,便应承她,初六再回来小住几日。 这是一个平静温馨的年关。 可于檀颂而言,却只有提心吊胆。 他怎么都想不到,那些看似完美无缺的证据,竟都是那人授意伪造的! 这种恐惧和无助似乎很熟悉。 叫他想起那个时候,那人故意透露行踪,又将海匪审理全权交到自己手中,只为自己入局买凶杀他…… 差不多的跟头,自己栽了两次。 再想起那日酒楼下,闻蝉的提醒,檀颂禁不住笑了声。 嘲笑自己,离了夫人,竟真的一件事都做不成? 眼下没有选择。 檀颂换了身衣裳,又取来洞箫,到公主院外求见。 若换作从前,他是绝不肯做这种摧眉折腰之事的,可再没一个夫人,愿意为自己顶罪了。 他要寻求端阳公主的庇护,一如从前她提拔自己那样。 可宫女进去传了话,出来却说:“公主没空,檀大人改日再来吧。” “我有很要紧的事要禀报公主,烦请……” “檀大人,”宫女忍不住打断他,“东边小院年前住进了一位琴师,您知道吗?” 檀颂一怔,懵然摇头。 宫女好心告诉他:“殿下正和那位琴师在一起呢。” 言外之意,他已不新鲜,被取代了。 檀颂不知如何描述那一刻的心境。 他只是固执地站在院外,吹起那支曾为自己招来青眼的洞箫。 吹到日薄西山,喉咙干哑,箫声也逐渐破碎。 端阳公主终于露面了,艳丽上扬的凤目中,厌恶不加掩饰。 “求公主,再救微臣一次。” 记忆中那清瘦颀长,因为自己年少殒命的乐师,再度浮现眼前。 端阳却忽然觉得,檀颂一点都不像他。 就算初见时有几分像,如今却是一点都不像了。 “本公主能保你一命,但从今日起,你搬离公主府吧。” 大院的门发出沉闷声响,在檀颂眼前缓缓合上,也将他与金尊玉贵的公主彻底隔离。 “为什么!”他忽然不受控地大喊,“公主不是说,要助我夺回我的夫人,为何言而无信!” 女子不耐烦地摇摇头。 起初当然是有这个看戏的念头的,可谁能想到,他这般扶不上墙? 背靠着自己,还能被一轮又一轮的人算计。 实在不适合混迹官场。 更何况,自己如今也有了新欢。 那小琴师可比他聪明有趣多了…… 正月初六,返朝第一日,嘉德帝就针对年底的私盐案论功行赏。 檀颂看到当初屡屡教唆自己给谢云章定罪的李文博,持着笏板痛心疾首,看似为自己脱罪,实则字字句句都在为他自己辩驳。 最终,自己因办案不力,落了个遣返故土,永世不得再复用的处置。 而那李文博,因全权将此案交到自己手中,事事照着章程在走,也就罚俸三月。 这是檀颂最后一次,站在上京的金銮殿中。 他看见那人立在群臣之首,太子身后,侧目朝自己睨来极为平淡的一眼。 像是这一天,早就该到来了。 …… 闻蝉因在忠勤伯府小住,过了好几日才想起此事,难得向忠勤伯开口询问了。 得知檀颂只是被遣返琼州,心中有阵尘埃落定般的安逸。 他早该回去了。 拖了这几个月逗留上京,他又能收获什么呢? 元宵节的前一日,谢云章携礼登门,接闻蝉回了国公府。 上马车的时候,男人忽然沉默地抱了她许久。 “怎么啦?” 久到闻蝉都觉察出不寻常,忍不住出声问他。 他说:“大婚当日,委屈你了。” 浑身血液似乎都停流了一瞬,她背靠男人胸膛,意识到什么,眨了眨眼。 “你……” “我那时几次三番提起你二嫁之事,只因我一见你便欢喜,嫉妒旁的男人捷足先登,这才频频口出恶言。” 马车很宽敞,她坐在人腿上,被转了个向,面对他。 男人的大手缓缓摩挲她面颊,“杳杳会原谅我的,对吗?” 闻蝉一瞬不瞬盯着他,一双潋滟的眸子泛出水光,脑袋却早已空白一片。 她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眼泪似断线的珍珠般往下落。 “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谢云章替她拭泪,“就在今日一早,我一睁眼,过去的事便什么都回来了,像是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谢云章没有说实话。 其实早在刑部大牢中,他得知夫人便是杳杳的某一日清晨,他又被狱中犯人斗殴声吵醒。 那时,记忆便都回来了。 之所以瞒到今日,还是为了后头针对那人的计策,施行得干干净净,不让闻蝉疑心。 闻蝉伏在人怀中大哭了一场。 最后还是听见谢云章说:“我想在陛下赐的婚邸中,重新洞房一回。” 她才挂着泪痕坐起来。 第255章 再度洞房花烛(4月月票加更) “我们……不是已经圆房了吗?” 她看见男人笑着摇头,伸手将自己揽回怀中。 “杳杳知道,我盼着与你成婚,盼了多久吗?” “自打我十六岁瞧见二哥娶妻,便一直都盼着,能与你有这么一日。” “上一次,我还不知足。” 耳畔是男人沉稳有力的心跳,头顶是他低缓缱绻的嗓音。 其实闻蝉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不知足”。 在她的眼里,只要两人的婚事办成了,谢云章想起从前的事,便算作很圆满了。 回到国公府才知道,自己离开的这几日,不仅东厢房修缮一新,和从前别无二致。 就连一直空置的婚邸,谢云章也已装点好,就等她过去再成一回亲了。 次日便是元宵,他将自己的行程安排妥当,推了所有家里家外的事宜。 “除了婚房布置,一切都从简,酒席便不大办了,请几个最熟络的人来稍稍热闹一场便好,你觉得呢?” 成过一次婚,不满意,要再来一次。 于闻蝉而言委实有些费解。 可看到男人如此在意又认真,她也就点点头,“全听你安排。” 前一日夜里,闻蝉回了杨柳巷。 第二日,她换上喜服,被一顶与成婚时并无二致的喜轿,抬去了御赐的婚邸。 黄昏时,屋门处“支呀”一声。 她无意识揪紧膝头裙料,所有的不明白,都在这一刻变得明了。 原来哪怕已经结为夫妻,自己的内心深处,也为那日的洞房留下了遗憾。 那天自己满心期许,却没得到男人同样的回应,今日…… 喜秤挑开大红喜帕。 这一次闻蝉仰头对上的,终于是他饱含深情的眼,唇畔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放下喜秤,牵着她走到合欢桌边。 “请夫人饮合卺酒。” 一根红线系在两瓢之间,随两人动作绷直、垂落。 酒液入口那一瞬,落地的龙凤花烛火苗跳跃,闻蝉脸热,耳朵热,心更热。 想起那次洞房,两人的确没喝合卺酒。 她又被人牵着,在床沿坐下。 真的像第一次成婚,她全然手足无措,只剩一颗心“砰砰”“砰砰”,仿佛随时都会跳出胸膛外。 一转头,对上男人深黑的眼,眸光堪称热烫。 闻蝉实在经不住。 纤细的颈间,翕合起伏越来越显眼。 她略微带点颤意地抬手,试图就像往常一样,替男人解下衣衫,也好早些安寝。 却被他抬手,温柔制止。 “让我再好好看看你。” 他的目光,比宽衣解带更叫人心慌。 带了薄茧的指腹,收着力道,描摹过胭脂晕染过的眉眼。 “有没有想过,倘若你十五岁便嫁与我,洞房时会是什么光景?” 他的嗓音如带蛊惑,几乎十足轻易地,闻蝉就去设想了那样的场面。 十五岁,第一次嫁人就能嫁给他,自己应当很雀跃,也很紧张吧? 毕竟一切都是很新鲜的。 想着想着,吐息便又急促几分。 一个轻之又轻的吻落下,印在唇瓣上。 十足的认真、珍视,仿佛是两人第一回亲吻对方。 颤巍巍的眼睫抬起来,闻蝉望着人愣了愣,随即却失笑。 “怎么了?”男人问。 闻蝉点一点自己的唇,“我要把脂粉先卸了。” 朱红的口脂印在男人下唇,将他本就俊朗的容貌衬得近乎妖冶。 谢云章起身陪她去卸。 看着艳丽的脂粉化在水中,洗出一张白净的芙蓉面。 再是卸去钗环,简单洗漱,两人才终于清清爽爽坐回喜帐中。 闻蝉也不知,是否是他说要像十五岁就嫁给他一样。 他亲手来褪自己的嫁衣时,认真地,一颗一颗解下金扣。 还问她:“会怕吗?” 此刻的闻蝉当然不怕。 但她想,十五岁的闻蝉,应当还是会惧怕这陌生的场面,不习惯和三公子关系的转变。 所以她轻轻点头。 得到的,是男人更耐心体贴的对待。 他会一遍一遍亲吻,安抚,如同对待未经人事、惴惴不安的少女。 直至引得她着急难耐,才慢条斯理地满足她。 闻蝉含着热泪明白了,这就是他期待已久的洞房花烛。 他想要两个人,从头到尾,完完整整地在一起。 哪怕不能实现,假的也好。 柔软的掌心被男人指关侵入,十指严丝合缝抵到一起。 今夜是格外温吞的一夜,每次睁开眼,闻蝉都能看见他压制着汹涌情潮,幽黑到仿佛要将她拆骨入腹的眼。 起初他体贴地问“还好吗”,到后来似再压抑不住。 抱着她的腰肢,前额紧贴着她的小腹说:“杳杳,为我生个孩子吧。” 灵肉合一,带着灭顶般的欢愉。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也紧紧拥住男人,微张着唇送出一句: “好。” 第256章 去安远侯府提亲 谢云章命人采买了许多红绸、红烛,皆是成婚用的物件,此事隔两日便传到了秦嬷嬷耳中。 秦嬷嬷又一次扭着过分富态的身子,告知了国公夫人。 “三爷嘴上不说,可到底是男人,能坐享齐人之福,哪个会不愿意呢?这不,私底下东西都买齐了!” 国公夫人这回却没急着高兴。 一来是谢铭仰春闱在即,她又开始吃斋念佛为儿子祈福。 二来有了上回李缨那个大乌龙,她也稍稍谨慎了些。 “这回,你确信不会错?” 秦嬷嬷一心将功折罪,忙道:“三爷和那位都成亲多久了?他如今筹备,除了是为齐小姐,还能为谁?您忘啦,先前在城郊时,三爷还救了齐小姐一命,众目睽睽下有了肌肤之亲!” “以三爷那性子,若是没想好,身边那么多官兵,怎会亲自去救齐小姐?” 贵妇人手中的紫檀木佛珠捻了又捻。 早年两家便合过庚帖,这回更是连婚书都已提前拟了,只差送去安远侯府。 “选个黄道吉日,去办吧。” 二月初三,合婚的黄道吉日。 要齐婉贞做平妻的婚书摆到齐夫人面前时,这柔弱的妇人眼前一黑,差点没当场昏厥。 倒是姨娘蔡氏,领着儿子在一边瞧,满面笑意。 “姐姐也忒不禁吓了,要妹妹说啊,婉贞蹉跎了这许多年,除了给那谢家三郎做小,还能怎样呢?这便是她的命了……” “你不许胡说八道!” 眼见主母张牙舞爪朝自己扑来,蔡氏也吓了一跳,毕竟此前从未见过她这般失态。 院中大吵大闹,还是贴身伺候安远侯的嬷嬷出来,传了齐婉贞母女进去。 卧榻四年,眼前男人再不复记忆中的意气风发。 像是风中摇曳的一支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婉贞坐下。” 婢女搬来张交椅,齐婉贞应声而坐。 榻间不过四十出头的男人,眼底一片浑浊。 “你自小聪明,说说吧,在打什么鬼主意?” 齐婉贞不答,反而忽然道:“父亲知道吗,长亭根本不是您的儿子。” 男人听了这句,忽然激烈地咳嗽起来。 齐夫人也瞪直了眼,“婉贞,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长亭是蔡姨娘的儿子,齐家唯一的男丁,今年才十二岁,就随人候在院子里。 齐婉贞越过母亲,看榻间父亲的反应。 他似乎很不高兴自己将此事捅破,却没有半分惊讶。 好不容易止下咳嗽,他语重心长:“为父也是为你打算,你有一个弟弟袭爵,将来也好多多照拂你。” 齐婉贞摇头,“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 “我招婿上门,生下一个真正带着齐家血脉的孩子,待爹爹百年之后,立我的孩子为世子,爹爹以为如何?” 或许真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刻,人也不再避讳直言自己的身后事。 “这些年你硬是拖着不肯出嫁,便是在等着今日?” 齐婉贞面上没什么表情,“倘若爹爹不愿,谢家的婚书就在外头,女儿接了便是。” 她有一张分外白皙的面庞,分外慈穆的眉眼,谁能想到她在用自己的姻缘,整个侯府的名声,在威胁性命垂危的父亲呢? 那一日,老安远侯终究是妥协了。 他写下遗嘱,永远地闭上了眼,再管不着这宅院中往后的半分争斗。 而齐婉贞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走到秦嬷嬷面前,亲手撕了那婚书。 “你……齐小姐,何处不满意您同老奴说不就好了,何必如此行事!” 眼见众人满地捡那红纸试图拼凑,大仇得报的快意也涌上齐婉贞心头。 她满不在乎地掸掸手,“贵府莫不是失心疯了不成?我堂堂安远侯府嫡女,为何要给你们国公府为妾?” 秦嬷嬷大惊,“这,这不是你自己答应……” “我何时答应?嬷嬷空口白话,可莫要攀污我。” 家丁涌上来,将国公府上门提亲的众人往外撵。 秦嬷嬷再反应不过来便是傻了! “齐小姐,齐小姐你要悔婚不成!” 齐婉贞唇边漾开一抹笑。 “就当我悔婚又如何?你们国公府没悔过?” “礼尚往来,就当扯平了。” 至此,一口闷在胸前的气,才算彻底舒了出来。 第257章 双生子护卫,你中意的是哪个? 闻蝉在朝云轩听闻此事,难免为兰馨堂伺候的众人捏一把汗。 要侯府嫡女为妾,又被人当面撕毁婚书痛斥,此事很快就会传遍上京,让国公夫人沦为整个贵女圈的笑柄。 说不定连老国公都会痛斥她一顿,嫌她丢了国公府的脸。 果然,老太太做主,将人关去佛堂了。 若非谢铭仰科考在即,恐怕老太太会罚得更重,如今无非是住在佛堂,一心为儿子念经祈福。 后院不可无人打理,老太太年事已高也没这心力,这“重担”自然而然便落到了闻蝉肩头。 想到当初答应王妗,要接她来国公府小住,眼下正是兑现的好时候。 年后,王妗寻了家铺子,交了一年的年租,还是做原先的胭脂首饰生意。 待稳定下来,便打算也在杨柳巷赁一处宅子。 如今在国公府小住,和石青来往也容易了许多。 石青年后便没再去找过王妗,只因哥哥一番提点让他犯难。 “我这人吧,有个毛病,小时候露宿街头没过过好日子,如今手里但凡有两个子儿,便不愿亏待自己,全花出去了……” 平日虽满嘴俏皮话,可他不想在这种事上骗王妗。 哥哥说的对,过日子是长远的事,自己眼下根本没做好成家的准备。 怎么说也得等个一年……三年吧。 谁料王妗听完,满不在乎问:“就这?” 原本是想等一等,等到首饰铺有起色,再提及谈婚论嫁的事,没想到这男人比自己还着急。 王妗清咳两声,认真道:“那我也有事要跟你说。” 石青站直了些,“你说。” “我呢,一早就是打算好了的,我娘亲伶仃一人,往后多半也不会再嫁了,便想着招婿上门,和我一起侍奉娘亲终老。” “所以,不必你有宅院,我自己会买的。” “聘礼,你意思意思就成,,不必大肆铺张。” “就是往后我生的孩子吧……这样,头一个跟我姓王,第二个跟你姓石,怎么样?” 石青的脑袋一片空白。 原本都做好准备,面对小姑娘的失望了 却没想到,小姑娘这脑子,比自己还想得开呢! “你……要不,让我再回去想想。” 他要把最新的情况汇报给哥哥,虽然他们老石家也不全靠自己传宗接代,还有个哥哥。 可当赘婿,到底牵涉身为男人的尊严! 把话说开,王妗也有几分忐忑。 黄昏时一个人在后院瞎逛,正遇上谢云章回来,她便将人给拦下了。 “姐夫,倘若我要你身边那个护卫入赘,你能放人吗?” 石青虽看着大大咧咧,起初却连名字都不肯告诉自己,只因这是谢云章的意思。 听姐姐说,姐夫的离魂症终于痊愈,王妗才敢直接上来问。 男人听完她的话,面上神色并未有明显变化,只问:“哪个?” 王妗生怕石青擅自将名字告诉自己的事,被姐夫知晓,还有意替他隐瞒。 “就是你身边那个,姓石的护卫啊!” 可是接下来,谢云章说的短短几句话,足以令王妗终身难忘。 “我身边的石姓护卫,是一对双生子,我是问你,你中意的是哪个?” 王妗僵在原地,并未立刻报上石青的名字。 只因她这并不迟钝的小脑瓜,忽然反应过来了许多事。 例如第二次相见时,“石青”为何对自己的热络无动于衷。 为何后来每一次见面,同一个人,却总是忽冷忽热,叫她摸不清性子。 王妗严重怀疑,自己见的,应当不总是石青。 “他们兄弟二人住在何处,我能不能……去见见他们?” 谢云章给她指了路。 院门大开着,她毫不费力进了院子,叩响主屋的门。 有男人来开门,一脸的欲言又止。 王妗忽然觉得,这两兄弟其实也没那么像,至少她一见眼前人便知,他不是石青。 石隐过了最初那阵紧张之后,将屋门彻底拉开来。 “要进来坐坐吗?” 他有预感,眼前的姑娘知道了些什么,没再将自己当作弟弟。 第258章 两个都喜欢? 王妗怀着一腔忐忑,踏进了门内。 她很怕石青也在,三个人面面相觑,但好在上天还是眷顾自己的,屋里只有他的床榻。 他们兄弟二人有两张横竖摆放的窄榻,清楚昭示这对兄弟的形影不离。 除了,在自己面前。 她就没碰到过这两兄弟同时出现。 一次都没有! 回头,她看见男人顶着张自己一见钟情的脸,脸上写满了犹豫,显然是不知要如何开口。 于是王妗先开口了:“你是哥哥,还是……” “哥哥,”顿了顿,他又说,“我叫石隐,隐匿的隐。” 哥哥叫石隐,弟弟叫石青。 王妗在心头默默滚了三遍,点了点头。 眼前男人似乎并不惊讶自己得知了事况,他比往常每一次见面都要沉默。 王妗只得又牵扯出笑意,“让我猜猜,那日夜里为我娘亲请来慕大夫的是你,还有小年夜那日,和我在一起的也是你,对吗?” 虽是疑问,王妗却不觉得会有错。 这兄弟俩长了一模一样的脸和身段,性子却是完全反着来的,可谓天差地别。 她到底为什么没发现这是两个人? “对不起。” 猝不及防,面前男人道歉了。 王妗不解,“你为何要致歉?” “我明知你心悦我弟弟,却借他的身份和你来往,是我趁人之危。” “趁人之危?” 王妗更不解了,石隐不仅在自己母亲病重时帮过自己,还顺利在小年夜通过了她精心设计的人品考验。 怎么想,都是自己占尽好处啊。 男人却继续自责道:“倘若你和石青谈婚论嫁,不想再见我,我可以离开……” “别!别离开!” 小姑娘一激动就上手了,牢牢抓住石隐一条精瘦的胳膊,直到对上他略带诧异的目光,王妗才想起松手。 石隐已经坦诚了一切,叫她觉得自己也合该坦诚些,把三个人的事说说清楚。 “其实……我也未必喜欢石青。” 石隐一怔,“你另有心仪之人?” “不是不是,我是说你们两兄弟,我也不知道我喜欢的究竟是哪一个……” 越说声音越小。 倘若此刻脚下有个地洞,王妗就该钻进去了。 可不同于她的垂头丧气,面前男人的头,却慢慢抬了起来。 不复进门时见到的愧疚复杂,这似乎是王妗第一回,见到他如此坚定的目光。 “所以,不是因为我冒充石青,你才愿意和我来往的?” 王妗重重点了下脑袋。 …… “你说你两个都喜欢?” “嘘——” 王妗死缠烂打,才把姐姐从姐夫那儿借来一晚 此刻虽说是在她独居的小院,却还怕老天爷会听见似的,她忙去捂闻蝉的嘴。 “我只是说,每次和我见面那个人,我都是喜欢的,并没有太多高下之分!” 闻蝉蹙眉,“可那个时候,你以为那是同一个人,现在不一样了呀。” “姐姐,我的好姐姐,我知道啊……” 王妗抱着个绣满海棠花枝的软枕,在床榻上滚了一圈,停下来时脸朝下,大有一副掩耳盗铃之势。 闻蝉则盘腿坐起来,“这样,你再好好想想呢?石青性子外向,惯会哄人开心;石隐话少但稳重……其余我也不是很清楚。总归这两个人除了样貌,天差地别,你怎么会选不出来呢?” 王妗听了这话便有话说了。 她手脚并用爬起来,抱着软枕坐到闻蝉对面。 “且不说我那薄情老爹,今年看上个浪荡的烟花女子,明年又可怜家道中落卖身葬父的官小姐;就说这国公府,说姐夫,他不就有七个兄弟、五个姐妹,这国公府有多少个姨娘啊!” “我不过就是,像全天下男人那样,我选不出来啊!” 闻蝉抬手用指尖抵住她脑门,试图将她这些大胆放肆的念头堵回去,“尽管如此,你也别想着全都要。” 少女在人手底下撅了撅嘴,“姐姐放心,就算我肯,他们两人也不会肯的。” 闻蝉这才收回手,抱住自己的手臂。 “依我看,你是一个都不喜欢吧。” “怎么会!”少女睁圆杏目凑上前,只差把自己的心剖出来给姐姐看,“我对他……可是一见倾心!” 闻蝉试图引导她做出选择:“那时你第一面见的是石青,你一见倾心的就是石青。” “可是……要不是第二次见面,石隐对我爱搭不理的,我也不会那样抓心挠肺了!” “有道理啊……”闻蝉艰难点头,“石隐还帮义母请了大夫,算是于你有恩,那你选石隐?” “可是,可是……” 不用等她可是了,闻蝉光看看她这张要拧在一起的小脸,就知她此刻根本做不出决断。 闻蝉翻身躺下,“算了,你跟他们再相处一阵再说吧。” 眼见姐妹弃自己于不顾,王妗忙从人身后贴上去抱住,“姐姐,姐姐……你如今有了姐夫,心里真的没有妹妹一席之地了吗?你再陪我说说他们的好处坏处,我再想想呢?” 闻蝉用被褥蒙住脑袋。 怕是陪她说个三天三夜,这小丫头也不知道要选谁! 如今整个后院都是闻蝉在打理,每日一睁眼便是一堆事,实在没心力陪她夜话少女心事。 第二日,谢云章竟领着一个银盘脸,年纪四十上下的妇人到了朝云轩。 “这是?” 那妇人冲她福了福,“见过三少夫人,妾身姓柳,是专替妇人安胎、接生、伺候月子的。” 说完,那目光有意无意落在闻蝉腰身上。 闻蝉瞥一眼身侧男人,才解释:“我还没怀上呢……” “不打紧的不打紧的!妾身先替夫人瞧瞧身段?” 闻蝉也不知她要如何“瞧身段”,只是略带怀疑看向站在一旁的谢云章。 男人点了下脑袋,“她接生过上千个婴孩,夫人叫她看看吧。” 既然他都开口了,闻蝉立在原地,在人授意下微张开手臂,任凭那与自己娘亲同姓且年纪相仿的妇人,从腰身捏到胯骨。 反反复复,徘徊了许久。 “有何不妥吗?”闻蝉怕痒,实在忍得有些辛苦。 第259章 三爷是个行的 妇人直起身时,已将面上的担忧之色收敛干净,银盘脸笑起来很有福相。 “无碍,夫人身段婀娜,是夫君有福。” 闻蝉脸上一热,甚至怀疑起这妇人究竟是不是正经接生的。 看在谢云章的面上,朝云轩还是多了一位“柳妈妈”。 是夜,趁着闻蝉沐浴。 谢云章推门走到廊下,听柳妈妈的欲言又止。 “少夫人身段纤细,似有先天不足之症,胯骨亦生得太过窄小……” 谢云章是悄悄出来见她,忍不住打断:“您直说。” 柳妈妈叹了口气,“就算怀胎时,特意将孩子喂小些,少夫人恐怕还是有难产之险。” 谢云章转身回了屋。 难产两个字,似乎充斥了整个脑海,怎么都挥之不去。 他很清楚,不止是自己在期待两人的孩子,闻蝉比自己更期待。 尤其当初为了救自己,她还掉过一个“孩子”…… “你怎么啦?” 闻蝉发觉他今夜就像柳妈妈似的,来回在自己腰身胯骨抚摸。 谢云章经她提醒方收手,“在想你这么小一个人,如何装一个孩子进肚中。” 闻蝉枕着他手臂仰躺,两手捧上自己肚子,“这世间女子不都是如此?旁人能扛过来,总不至于就我扛不过来。” 谢云章翻身覆上她。 良久,却只说了句:“人与人还是不同的。” 闻蝉抬眼望着他没说话,似乎在等他的后文,如何不同。 “例如,民间都说,生孩子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难道你就不怕?” 男人说得极其认真,这种严肃的心绪似乎也传染给了闻蝉。 她捧住面前这张俊脸,蹙眉道:“是我来生,怎么你倒比我更紧张似的?” 谢云章舒了口气,翻身躺在她身侧。 他寻寻觅觅五年,用尽手段和心机,甚至经受了老天爷的百般戏弄考验,才终于得来与人安逸躺在一处的如今。 越是得来不易的东西,就越是害怕失去。 一旦有什么东西会打破这份平静。 哪怕是自己的孩子,他都没法忍受。 大手寻到她的柔荑,他将人紧紧圈入掌中,“你会不会想,其实我们两人如今这样就很好,两个人,不为旁人打扰,全心全意对彼此。” 闻蝉像是听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用手臂撑起身子,凑过去道:“孩子怎会是旁人?她是你我的血脉至亲,是我们真真正正的自家人!” “再说……倘若你得了世子之位,膝下无子嗣也是不行的呀。” 她想要,形势也需要,就不更明白男人在纠结什么。 “你……不想要我们的孩子吗?” 那又是谁在第二次洞房那夜,贴着她耳根又哄又求,叫她生个孩子的? 见闻蝉如此决心坚定,谢云章只得托着她坐起来,面对面认真道:“你的身子,生得很细小,今日那柳妈妈说,当是先天不足。” 谢云章一点都不怀疑,他亲自养过的人自己最清楚,想往她身上多挂几两肉比什么都难,细心调理也收效甚微。 闻蝉低声道:“我娘亲怀我的时候,吃不饱穿不暖,我还早产了两月……或许,是有些先天不足。” “所以,倘若你怀孕生子,是极有可能难产的。”他一字一句说得更为认真。 盯着她那双漂亮潋滟的眼睛,闪过些许迟疑、害怕,最终却又化为坚定。 用极其细小的嗓音说:“只是可能。” 男人面色彻底沉下去,“你是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 “我……我只是想有一个孩子而已,难道,难道你要一辈子没有子嗣吗?” “那又如何?” 闻蝉不得不承认,她被男人强有力的反问,问得噎住了。 前些年也没少听说女人因无子,或是生不出男孩儿,遭到丈夫的嫌弃。 却不想自己会因为太想要一个孩子,和自家男人吵起来。 她又翻身躺回去。 “我不管,不管你想不想要,我是一定要有一个自己的孩子的。” 这话外之音如一簇高涨的火苗,狠狠舔舐过男人紧绷的理智。 他又翻身覆上,拨转过她不肯面对自己的身子,虎口一张便捏住她的脸颊。 “说什么?” 他紧凝的眸光俱是危险,不断靠近像是想从自己脸上咬下一块肉。 闻蝉选择还是不跟他硬碰硬,身子软下来,语调也软下来。 “想生一个夫君的孩子。” 说着,有意无意用自己膝弯,蹭了蹭他。 谢云章知道,如今日子平静,她的性子也愈发像从前,温顺中总冒出几分乖张。 明知她是故意引诱自己,却还是不能自持,俯身吻了下去。 “小倔种。” 脸颊一路红到耳朵根时,闻蝉依稀听见他说了什么,却没听清,反问了一声:“嗯?” 接着耳垂也被男人薄唇衔入,“我说,生旁人的,不如生我的。” 闻蝉脸更热了。 明知他没有如实重复,却也不再追究。 毕竟今夜争论的“生与不生”难题,还是自己大获全胜。 导致的后果便是,第二日,柳妈妈捧着一本图册,关起了她的屋门。 “既然三爷都同您说了,少夫人还是一心要生,那从今日起,少夫人便要勤加练习,为日后生产早作准备!” 闻蝉一页一页往下翻,每页上大致画三个动作,都是开腿练习,用以增宽胯骨助产云云。 再往后,便是几个生产时才用到的姿势。 本以为就这样了,却没想猝不及防,在最后几页,看见了一男一女。 “这,这怎么还有……避火图啊……” 虽说是嫁做人妇了,可冷不丁瞧见,她还是一时失色。 “夫人莫要慌张!”柳妈妈却还能笑吟吟开口,“这些,是夫君能帮上忙的样式,夫人仔细看看,夜里,再拿给三爷看便是了。” “哦,就是有些人家的夫君吧,先天不足,帮不上忙,还得借玉势一类的器具。” 柳妈妈放低嗓音,“您看三爷……” “能,能的,他能帮上忙!” 房中事被外人知晓已是足够令人汗颜,闻蝉可不想把谢云章的名声也败坏了。 柳妈妈会心一笑,“妾身瞧着,三爷就是个行的!” 第260章 一个孩子有多大 闻蝉嘴上答应好好的,转头就决定把图册藏起来。 哪怕早已是坦诚相见的夫妻,偶尔也能配合着男人的兴趣玩些花样,可一起对着本图册学,还是太奇怪。 整个午后,在柳妈妈的帮助下,闻蝉练出了一身汗。 早早沐浴换上寝衣,她对着屋里的落地铜镜看了又看,自己的身子可有变宽阔些。 最后还是放衙回来的谢云章提醒:“才练了一日,哪有见效这么快的?” 闻蝉这才作罢。 谁料晚膳后,男人又无比自然道:“把图册拿出来,一会儿我帮你。” 闻蝉差点没从床上跳起来,诧异问:“你怎么知道的?” 男人瞥来不解的一眼,“柳妈妈告诉我,你要我帮忙。” “不用!她胡说的!” 倘若闻蝉只是淡淡说一句“不用”,谢云章恐怕也不会放在心上,可她义正严辞到如此激烈,便不一样了。 “图册呢?” 男人向她伸出手。 闻蝉抿了抿唇。 片刻之后,像个在私塾不肯好好念书偷藏避火图的坏学生,将图册交到了“先生”手中。 谢云章翻阅的过程跟她很像,起初平静无波,到最后几页,指节落在书页边缘,有意无意摩挲着。 他没抬头,闻蝉却听见自己胸膛内那颗心跳得越来越快。 “其实,后面那些,都不是必要的……”她试图将图册抽回。 男人抬手一摁,不仅摁住了图册,还握住了她的手腕。 “试试吧。” 闻蝉:“……一定要吗?” 谢云章:“你铁了心要生的话。” 闻蝉:“……” 又是半推半就的,抱着图册爬上了床榻。 半个时辰后。 一只纤细莹白的手探出帘帐,使劲挥了挥,最终还是无力垂落在床沿。 又被男人更宽大的手掌卷入。 “我真的不行……” 原想着要守住些尊严底线,可今日他就像刻意磋磨捉弄自己,不肯给半分甜头,像个不解半分风情,只有浑身蛮力的莽夫。 埋进被褥间的脸颊被人捞起,捏住脸颊,迫使她张开唇呼吸。 “这就不行了?”身后男声还在不断迫近,“知道一个孩子有多大吗,嗯?” “可比我大多了……” 闻蝉在他一声声压抑的“教诲”下,才对生孩子这事有了真切的感受。 “生不生了?” 可等他问,答复依旧是:“我要生的。” 她被人不轻不重打了一下,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恼怒在。 随后男人很久没说话,像是在罚她不识时务,专心施行一场“酷刑”。 第二日是他休沐,一睁眼看见被自己枕着手臂的男人,闻蝉心底还怵得慌。 推推搡搡想从他怀里出来,却像是惊到了睡梦中的人,臂弯猛然收紧,她滚了半圈,半压在男人身上。 “你松开。”垂下眼,不敢与人对视,连抗议都是细声细气的。 谢云章反被逗得低笑一声,还算给面子地,松开桎梏她的手臂。 “今晚继续。” 闻蝉说不出话了。 只因这男人寻了个极其正经的借口,来泻自己不肯听他话的恨。 公报私仇,对,就是这样。 “别那样看我,”他拣了件颜色鲜亮的锦袍套上身,“不是你说要生的,一个人也生不出来,对不对?” 语调之自然,就好像对着一桌菜肴说,你一个人也吃不完。 闻蝉彻底失语,泄了反抗的念头。 早膳后,陆英送来一封神神秘秘的密函,信笺上不曾署名,只写了“闻蝉亲启”。 她一字不落读完,实在没忍住,嗤笑了一声。 谢云章问:“谁送来的?” “齐婉贞,要我们去安远侯府,两家人彻底‘冰释前嫌’。” 谢云章又问:“那为何不设宴下请帖,却送一封密信来?” 一点都不合规矩,一点都不体面。 这就是闻蝉为何失笑,“因为齐大小姐如今在掌家,面子金贵,要重修旧好,需我们夫妇二人亲自登门赔礼。” 谢云章只觉闻蝉语调怪异,还当她是不想折了面子,“不想去就不用去了,老侯爷一走,世子年少不成器,安远侯府也就那样了。” 闻蝉却说:“要去!为何不去?” 齐婉贞无非是要一份面子,什么好处都没讨,就能在自己掌家时修缮好和安远侯府的关系,何乐而不为呢? 闻蝉备了份礼,午后便带着谢云章登门了。 齐婉贞还在孝期,通身没半点鲜亮的东西,倒衬得她那张面庞愈发纯白无暇。 “难为你们二人有心,还肯主动登门。” 闻蝉便将随手挑的礼递上去,“先前是母亲想得不周到,冒犯了齐小姐,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齐婉贞“嗯”了一声,尾音上扬,掩不住的愉悦。 期间有个婆子在门边徘徊,她唤进来,听说是自己那世子弟弟不肯好好听讲,冒犯了先生。 她有意在外人面前彰显权威似的,吩咐道:“叫他去父亲灵位前跪着,好好想想今日这一切有多来之不易,想清楚了再给饭吃。” 婆子只稍显犹豫:“那蔡姨娘那边……” “子不教父之过,如今父亲溘然长逝,长亭往日都是她在照料,她若不服便一起关,实在不懂规矩,往后也不必在长亭面前露脸了。” “是!”婆子如得圣令,这回挺胸抬头走了。 谢云章却似触景生情,眼光掠过齐婉贞,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厌恶。 “礼也送了,回去吧。” “诶——”闻蝉忙拉他,“再坐一会儿吧。” 不跟主人家说一声便走,多失礼啊。 男人只忧郁片刻,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我去马车上等你。” 齐婉贞看着他拂袖离去,再次庆幸自己跟这个男人没有后文。 站起身,抖了抖自己的衣袖。 “到偏厅来吧。” 闻蝉还当偏厅有什么东西,刚走到门边,就见齐婉贞身子一歪,靠在了美人榻上,只随意抬了抬下颌示意她坐。 闻蝉只得自己拣了张椅子坐下。 “你也别跟他置气,他不是有意的,家中主母自小待他苛刻,他总是想见生母却见不着。” 齐婉贞脸上写满了“关我什么事”,随意开口道:“我家里这两位可不同。” 闻蝉也没指望她和盘托出,只很不扫兴地问:“有何不同?” 第261章 三个人的关系,愈发复杂 齐婉贞斜靠美人榻,将她上下打量一遍,像是在考量她是否可信。 最终还是扬唇告诉她:“因为我那弟弟,是姨娘偷人生的。” 如此惊天大秘,就被她轻描淡写告诉了一个外人。 闻蝉听见便有些后悔了,却不知找谁讨回一双没听过的耳朵。 “你……这种事可玩笑不得。”她低声提醒。 齐婉贞却说:“谁没事同你开这种玩笑?否则你以为,她们母子俩凭什么受我拿捏?” 闻蝉不吱声了,费劲想着怎么把这话头不动声色揭过去。 齐婉贞却又说:“记得守口如瓶,倘若我在外过听见半点风言风语,我都当是你说出去的。” 闻蝉:“我方才应该跟他一起走的。” 齐婉贞却笑得更欢了,坐直身,又问:“瞧你们俩今日这模样,吵架了?” 闻蝉:“你都看出来了?” 齐婉贞也不知该怎么说,往常谢云章带着她一起出现,像是有什么私藏的珍宝暴露在大庭广众下,哪怕眼神能移开片刻,心却是全神贯注在人身上,恐怕这宝贝一时没看紧被人偷了抢了似的。 今日却很有几分别扭,竟有种貌合神离的味道。 “我也没想到,你们两个还会起争执呢?” 什么人这么想不开,还会和自己手里的宝贝“起争执”。 闻蝉:“过日子嘛,难免磕磕碰碰的。” 十四五岁时,齐婉贞还有许多闺中密友。 这些年她们陆陆续续出嫁,自己却熬成了个“老姑娘”,每回姐妹相聚,她都只能像座不食人间烟火的观音塑,听着姐妹们怨怪婆母苛待、丈夫不忠、孩子不乖,或是今年生到第几个了。 挺没意思的。 可对着闻蝉,她却有些好奇,这两人还能有什么磕碰。 “吵什么,说给我听听?” 闻蝉原本没打算往外说的,可或许是她已经把安远侯世子是野种的事都告诉自己了,她和小云章那点小事,也就没必要藏着掖着。 闻蝉学着她的模样警告:“记得守口如瓶,我若听见半点风声……” 齐婉贞:“算我的。” 于是闻蝉言简意赅地说了。 齐婉贞听完便道:“他做得没错啊,多少女人求都求不来丈夫这样贴心。“ 至少她那群好姐妹的丈夫没有。 闻蝉:“可是我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啊。” 齐婉贞眯了眯眼,“这么想生,替我也生两个算了,正好安远侯府还缺个真世子。” 闻蝉腹诽着“我生的不还是假世子”,嘴上说的却是:“你竟还向着他说话,难不成你对他余情未了?” “可别——”美人榻上的女子抬手制止,“这么霸道强势的人,都是你的,我不跟你抢。” 闻蝉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听齐婉贞这样说他,却又忍不住替他鸣不平: “其实他也算,为我好吧……” 齐婉贞发现了,再清醒再有趣的人,一旦坠入爱河,便会头脑发昏,前言不搭后语。 闻蝉不例外,谢云章亦然。 而自己眼前还有一条极其艰难的路要走,不能像她们两人一般头脑发昏,故而打了个哈欠,把自己费劲招来的人又打发走了,承诺过两日会遣人到国公府回礼。 已近仲春,上京的天彻底回暖。 马车的小帘一直半开着,途径热闹的街市,闻蝉看见个布衣妇人,怀抱婴儿走在路边。 一回头,果见谢云章也在看。 不等她再宣扬一番想要个孩子的决心,男人已冷冰冰开口: “你想要孩子,也未必要自己生。” 闻蝉忙拉上车窗处的小帘,唯恐他当即去抢那妇人怀中婴孩似的。 谢云章无奈叹气,“我是说,抱养一个,也是一样的。” 闻蝉很快反驳:“于你是一样的,于我却不是;你们男人所有孩子都是从旁人肚里出来的,可女人不同啊,我就是想要我自己生的!” 完整些,一个流着自己和谢云章的血,或许生得像自己,或许生得像他的孩子。 随便从善堂抱来的,怎么能一样? 男人抿唇,没再与她争执。 当日夜里回去,也没再故意磋磨她,像是彻底屈服于她有多倔,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撞南墙了。 与此同时,王妗虽人在国公府,却跟住开时没什么两样。 她每日都在接触那两兄弟,试图弄清自己心底真实的感受。 一来二去,三个人的关系也变得愈发复杂。 例如石隐知道,她正在同时考量自己两兄弟。 石青却还蒙在鼓里,不知她还和自己哥哥私下有往来。 于是这天他打探消息回来,像往常那样直接推开门,王妗差点没从椅子上弹起来。 “你、你、你咋么回来了……” 石青看着眼前这一幕,王妗紧张到结巴,又奇怪又好笑。 “怎么了?弄得像我来捉奸似的。” 王妗:“不是!我们没有……” “我当然知道没有了,”石青真笑了两声,无比自然地走到她身边,“你和我哥哥已经认识了?” 王妗:“昂……” 何止是认识呢? 可是要怎么说呢? 石青进门以后,石隐便没再开口说过话。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王妗又说了几句,干脆落荒而逃。 石青盯着她远去的背影,也不是个傻的,自然察觉今日气氛不对。 问哥哥:“她怎么知道,我们是两兄弟的?” 石隐:“她去问了大人,大人说的。” 石青注意的却是:“她跟你说的?” 怎么哥哥都知道,自己却不知道? 石隐点头,“嗯,她说的。” 石青也不知为何,王妗都走了,屋里只有他们自小相依为命的兄弟俩,气氛却更为僵持尴尬。 几乎是无意识的,他对哥哥说:“王妗想要我上门做赘婿,哥你说,我要答应吗?” 他没再唤人“王姑娘”,而是用了更显亲昵的名字,其实他都没当人姑娘面叫过名字,却在哥哥这里叫了,石青说不上来为什么。 而哥哥也没像往常那样,替自己排忧解难。 而是反问:“她何时跟你说的?” “就年后那会儿吧,我跟她说我手头没积蓄,她说都不要紧,她有就行。” 石隐默了默。 想到那是她发觉双生子真相之前,便松了口气。 “话虽这样说,可你身为男子,总不能真全靠妻子度日吧?” 第262章 当面做出选择 你来我往,叫石青想起十三岁时练武。 格外默契的兄弟俩,一招一式就像照镜,直打到精疲力竭,两人躺在一处看日落西山为止。 石青不明白,为何在王妗的事上,自己会想起练武。 又忽然想起哥哥那个满满当当的钱匣,攒下了足够的“老婆本”。 “我从现在开始筹备,应当也,要不了多久吧?” 石隐没再接话。 那天之后,兄弟两人间出现了微妙的回避。 除了夜里过夜,他们尽量不同时出现在屋子里。 石青没再跟哥哥提起过王妗的事,石隐当然也不会主动提起。 就这样别扭拧巴过了三日,石青实在憋不住了。 可他也不敢相信,哥哥竟然会觊觎自己喜欢的姑娘? 这一日,石青假称外出有事,实则半路折返,在暗处盯着哥哥的动向。 自己前脚刚走,哥哥便也出门了。 他刚松一口气,哥哥没去找王妗,就看见他停在一家大排长队的梁记甜食铺子前。 红纸悬挂着:今日特供,蜜糖樱桃煎,二百文每份。 石青很清楚,哥哥这人没什么口腹之欲。 糕点果子,尤其是这种噱头十足,排队买热闹的铺子,在哥哥口中便是不顶饱的热金子。 可今日,他却甘之如饴排了足足半个时辰的队。 接过热气腾腾的纸袋,便急急忙忙回府。 国公府。 自打那日三人相遇后,王妗再没踏足过兄弟俩的院子,纠结着何时跟石青当面解释清楚,又要如何解释。 接过拖拖沓沓三日,她还是没去。 “王姑娘,大人身边的石护卫在外头,想见你。” 王妗也不知今日来的是谁,但来都来了,还是决定去见一见。 “给你,趁热吃。” 面前递来的纸包冒着热气与甜香,虽然石隐一本正经,王妗却硬是觉得,从他那张几乎不会笑的面上,读出了几分笑意。 她没急着接,“你特意给我买的?” 石隐上前一小步,“买了三份,若吃不完便分一分。” 樱桃煎的香气挑逗着少女的心神,那日她不过是随口一提,想吃点梁记刚出炉的点心,又不想大排长队地等,没想到他今日就送走了。 她伸手碰到纸包,指腹几乎被烫了烫,便知他一路回来有多紧赶。 “多谢你……” “你们在干什么?” 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忽然从院墙后探出来。 王妗吓得手一抖,还没握紧的纸包直直下坠。 啪—— 还好面前男人眼疾手快,手掌一捞,将那金贵的蜜桃煎救了回来。 眼见石青握着拳头走上前,王妗脑海中有个无比清晰的念头:他误会了,石青一定是误会什么了。 “你先别激动,你听我解释……” 哗—— 他的拳头却已挥出来,掌风逼人,毫不留情往石隐脸上招呼。 石隐身形鬼魅,只轻巧一避,弟弟的拳头便只是堪堪擦过她鼻尖。 “接着!” 热腾腾散着甜香的纸包,在空中划出弧线,最后稳稳落在惊慌失措的少女怀中。 王妗抚着胸前舒一口气的功夫,那兄弟俩已过了六七个招式,打到屋顶上去了。 “别……你们俩别打了!” 到底是十九岁,自小习武的亲兄弟俩,谁都不让谁,从一个屋檐打到了另一个屋檐上。 引得周遭丫鬟仆妇纷纷驻足,放下手中的活计,抬头看这比这皮影戏还灵活的两兄弟比试。 王妗喊了好几声,可眼看这架势,自己喊一声,他们能过三招,根本不知要如何停下来。 她仔细看了看,红着眼不停出招的人是石青。 故而又大喊:“石青你快给我住手!” 从她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石青低头看了她一眼,忽而膝弯处挨了一脚,被人拎着后衣,砰!单膝着地。 “你什么意思?你帮他?”这是石青抬头说的第一句话。 “不是……我只是看你,一直在追他,我想你们别打,我不是……” 越辩解越慌乱,周遭看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 石隐适时道:“先回去。” “我不回去!你今日得把话给我说清楚!” 不等王妗再作解释,石隐哐哐两下,石青竟说不出话了。 离开前石隐用惯来没有起伏的声调说:“你放心,回去我会跟她解释。” 随后便拎着人走了。 王妗摸了摸怀里的纸包,发觉他们兄弟俩过了几百招,樱桃煎竟还是热的。 她也顾不上吃,抱着东西就往朝云轩跑。 闻蝉正照着那图册关门练习,屋门忽然“哐哐哐”急切地响起来。 伴随着王妗一声声慌乱的“姐姐”。 她忙坐直身道:“进来吧。” “姐姐!这下该怎么办啊!” 闻蝉听她断断续续说完整件事,心中有个大致的定论。 忙抚着她脊背安抚:“你别慌,你和他们兄弟二人来往,都是发乎情止乎礼,又没和哪个私定终身,误会总能说清的。” “可是……今天很多人都瞧见他们打架了,在屋子顶上!” 闻蝉当机立断,叫青萝映红拿着些点心去附近分,嘱咐那些丫鬟婆子不要乱嚼舌根。 毕竟是暂掌中馈的三少夫人,流言蜚语还是被压了下来。 也是这个时候,石隐带着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弟弟,在朝云轩外求见。 在闻蝉鼓励下,王妗在庭院回廊下见了两人。 “听我哥说,你们先前也见过面,你一直以为见的是同一个人?”石青问。 王妗心有余悸,只是点了点头。 “那好,”石青又说,“既然你现在什么都知道了,也跟我哥来往过几回,你说吧,你究竟要招谁入赘。” 石青有一股莫名的自信。 在刚刚被拎回屋的半个时辰里,他跟哥哥掰扯了一顿各自与王妗的相处。 他发现第一回和她见面的是自己,王妗提过要招赘上门的也是自己。 他觉得王妗能当面做出选择,明明白白,选自己。 王妗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吐出来。 她知道这一天总会来,却不知来得这样快,这样猝不及防。 面前两个一模一样的男人,一个咄咄逼人,一个沉默不语,却带给她不相上下的压迫。 “我……我其实选……” 第263章 五爷定会出人头地 她紧张,支支吾吾,等待的兄弟俩也没多好受。 从决定来当面询问王妗的那一刻起,两人便达成了个心照不宣的共识: 王妗选谁,另一个就退出,成全对方。 故而她的答复至关紧要。 “我……我真的还没想好!” 可得到的,还是她的摇摆不定。 场面一度陷入缄默,穿廊而过的春风裹着料峭寒意。 王妗向来是个有话直说的性子,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也会有今天。 虽不能给出个明确的答复,她却再也憋不住了。 “我认识你们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个人告诉我,你们是双生子,兄弟两个。” “倘若我知道,我一定从最开始就认真考量了,也不至于你们两个再大打出手……” “再给我一些时日行不行?我真的还要好好想一想!” 造成今日这个局面,也不能完全归咎到某个人身上。 阴差阳错,命运偏将三个人绑到了一起。 在王妗没有坚定选择自己时,石青面上便显出难以遮掩的失望。 又问:“多久?” 王妗反应不及,“什么?” “你要想多久,才能彻底想清楚?” 王妗又不知该如何作答了,感情又无对错,她怎么知道自己何时会确定心意。 “嗯……一年,半年吧,半年行不行?”在石青铁青的面色下,她主动减了半年。 谁料石青还是强硬道:“不行太久了,半个月吧。” “啊?” 不等她再讨价还价,石青一把拽过身边的石隐,“就半个月,拖久了对谁都没好处,你说呢?” 石隐点了点头,又叮嘱王妗:“你选谁都可以,不用太有负担。” 石青临走前也说:“这半个月,你可以随时来找我们,但我们不会再来找你。” 照理说,她应当要像从前那样,和两人多见面接触,才能确定自己的心意,做出不后悔的决定。 可或许是加了期限的缘故,重担落在背后,她反而又避了这兄弟俩好几日。 转已是二月末,月初,谢铭仰便要赴春闱了。 闻蝉只能暂时从王妗的事里抽身,得了老太太授意,亲自去佛堂解国公夫人的禁闭。 连月的清修,连衣裳都只穿素色,饭菜都不见多少油花,却显然,并未将国公夫人那浮躁的性子捋平多少。 “这一个月沐猴而冠,你很得意吧?” 在闻蝉诚心问安之后,这是国公夫人说的第一句话。 闻蝉只说:“儿媳这一个月,体会到了母打理家宅的辛苦。” “哼。”国公夫人却只是冷笑。 想到自己和眼前人十数年断断续续,明里暗里的争斗,她声调更为憎恶:“你和老三一样,都是养不熟的,我早该知道。” 闻蝉跟在人身后的脚步一顿。 她没少听国公夫人明里暗里刺自己,却是第一回,听她当面数落谢云章。 有一些深埋心底,很早就想告诉她的话,此刻似乎好不容易得了立场和身份,有个机会开口了。 “母亲可知,为何是此时来接您出佛堂吗?” 贵妇人又是一声冷哼,几乎不屑答这一问。 还是跟在身侧的秦嬷嬷,像是终于找到刺闻蝉的契机,阴阳怪气道: “三少夫人这话说的,咱们家中很快就要出第二个进士了,就是冲着五爷的面子,老太太也不会亏待了主母。” 所有人心知肚明,是谢铭仰要应考了,让他见见母亲安心。 “原来母亲知道啊,”闻蝉用一种很轻却又很清晰的嗓音继续说,“那当年魏姨娘病重,母亲为何就是不肯,让三公子见生母一面呢?” 原本还气势汹汹的贵妇人听了这句,挺直的身躯猛然一顿,几乎是梗着高昂的脖子,僵硬回头看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国公夫人一字一顿问:“所以这些年,你就是一直拿此事,挑拨我与三郎的母子情分?” “不敢,”相较之下,闻蝉答得无比坦然,“毕竟在儿媳入国公府前,魏姨娘便已经过世了。” 她这位主母如何对待子女,闻蝉从没有机会插手。 她恨自己,闻蝉无力也不想费劲再改变。 只是谢云章,他从未对不住国公府,对不住她这位专制的主母过。 福了福身,她径自回朝云轩去了。 独留国公夫人在原地僵立良久,闭上眼,身子差点往后倒去。 秦嬷嬷惊叫着把人接住,劝:“夫人莫要听那小贱蹄子胡说!她惯是个牙尖嘴利,会蛊惑人心的!” 国公夫人什么都听不进去,被人扶着,又扶着自己脑袋,才能堪堪止住歇斯底里大叫的冲动。 “她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我尽心尽力栽培三郎,难道还是我对不住三郎?我有错了?” 秦嬷嬷:“夫人没错!是三爷猪油蒙了心,受人蛊惑!” 国公夫人又念叨了许久,从谢云章自小的衣食住行,说到延师就医。 “自小,我就从不让那些纨绔子弟近他的身,家里家外,他身边除了那个小蹄子,再没有半个不正经的人!倘若没有我,没有我……哪来今日的他!” 秦嬷嬷都差点劝不住,只得连声道:“夫人快别想了,到底不是自己肚里出来,养不熟!如今五爷出息了,今后您只管五爷,只看五爷便是!” 说到谢铭仰,国公夫人起伏的胸脯,才终于渐渐归于平静。 “是了是了,我还有铭仰,还有铭仰呢……” “五爷往后定会出人头地!待受封了世子,夫人且瞧着,有她们好日子过的!” 秦嬷嬷好不容易将人哄住,示意丫鬟们赶忙把人带回兰馨堂。 与此同时,谢铭仰正在海棠居。 “母亲今日从佛堂出来,定会对我的行踪严加看守,我不给你惹麻烦,待春闱之后,我们再见面。” 此时此刻,窗外不知何时飘起连绵春雨,天色昏暗下来。 阿霁点了支蜡烛放到桌上,而桌边,棠茵正垂着脑袋,认真缝着一个香囊。 “还有几针,就快好了。” 谢铭仰发觉,自打上回告诉棠茵,入仕后打算带着她离开,少女便明显温顺了不少。 甚至提议绣一个香囊,要自己带着她的心意去赴试。 第264章 香囊 谢铭仰不信鬼神之说,母亲茹素求佛,他向来不放在心上。 可棠茵的心意,他竟隐隐期盼着。 咔嚓。 银剪子剪断线头,少女细白的手腕递到跟前,“好了。” 谢铭仰接过来。 看看手中精细的祥云如意纹,又看看她安静的眼眸。 其实他很清楚,哪怕两人不再大吵大闹、大打出手,那件事之后,他们的确不像从前,像幼时那般无话不说。 想到将有多日难相见,他立在原地还想说些什么,却忽然不知该说什么。 “我帮你佩上?”恰此时,棠茵又开口了。 谢铭仰顺势点头,香囊又递回她手中。 看着她在面前弯下腰身,指节隔着日渐轻薄的春衫,若有似无触到自己腰身。 香囊在腰间垂落时,他顺势拉住她少女来不及收回的手腕。 棠茵吓了一跳。 以为他发现什么了,霎时头也不敢抬。 结果只听他在头顶说了句:“等我从贡院回来。” 棠茵才终于安心,轻轻点了下脑袋。 再次相见是在四日后,全家老小一同送谢铭仰出家门,场面比当年谢云章应考更为热闹。 国公夫人拉着儿子的手,连声嘱咐:“你放心去考,母亲会在家中为你设坛祈福,佛祖定会保佑你高中的……” 有些更露骨的话,大庭广众不适合再复述,谢铭仰私下却是没少听。 例如最好拿个状元回来,这样就能狠狠压你三哥一头。 再例如你大哥是不行了,母亲如今只有你了。 听得他时常头疼。 目光穿过紧挨上前的家人,谢铭仰才看见棠茵。 她没有上前凑热闹,而是和三嫂一起站在门廊下,静静目送自己。 谢铭仰对着她最后点了下头,转身爬上去贡院的马车。 直到马车消失在青石板路拐角,棠茵像是忽然泄了劲,身子一个趔趄。 “怎么了?”好在闻蝉手快扶住她。 “三嫂,我没事。” “我扶你回屋歇着吧。” “不用了三嫂,”棠茵伸手拉住她,“我有件事想问问三嫂。” 闻蝉便定住脚步,“你说。” “三哥当年赴试,三嫂应当也帮着筹备过吧?到时进贡院,都能带些什么东西?” 闻蝉回忆着,“会试要在贡院待三日,除了笔墨纸砚,便是三日的吃食,睡觉的铺盖……” “香囊,”棠茵不想再拐弯抹角,“香囊,能带进去吗?” 闻蝉道:“这种东西……跟赴试无关,多半是不让往里带的。” 在棠茵不知该松一口气,还是失望的时候,闻蝉又说:“不过你三哥打点过,让他们在这三日里多照顾五弟些,这种小东西,应当还是能通融的。” 少女面色惨白,连唇瓣都在这一刻失了血色。 “哪里不舒服?请个大夫来看看吧。”闻蝉忍不住关切。 棠茵却匆匆抛下一句“不用了”,脚步飞快往海棠居奔去。 闻蝉起初还没觉察出什么,照常打理后宅事宜,为自己产子做着准备。 到谢铭仰入贡院的第二日,她才猛然惊觉,脑海中挥之不去“香囊”两个字。 “怎么了?” 天将平明,身侧谢云章还没彻底醒转,手臂半压在她身上。 闻蝉却急匆匆坐起身,胡乱披了件衣裳,又叫来青萝。 “陪我去趟海棠居。” 海棠居偏远,闻蝉等不及软轿,只靠两条腿,风风火火地去了。 走到时,东方吐出第一缕白。 “我要见棠茵。” 看门的小丫鬟揉了揉迷蒙的眼,见是闻蝉,只得去叩门。 叫门许久都不得回应,闻蝉直接推开了屋门。 果然,如她所想。 已经人去楼空。 与此同时,贡院。 三天三夜的大考,最是磨人心志。 经过一日的奋笔疾书,考生们也不复第一日的志得意满,大多眼下积了鸦青,下颌挂了胡茬,陆陆续续醒转继续撰写文章。 谢铭仰亦不能免俗,他的策论虽已大致写成,却仍要在这狭窄的考间坐满三日。 闲暇之余,便取出棠茵绣的香囊,在掌间摩挲把玩。 只要是能助她觅得良婿的事,她都会努力去学,因而手中香囊的绣工极为精湛,恐怕就连京中技艺最出众的绣娘,也要自愧弗如。 镇纸压住文章,谢铭仰开始打腹稿。 想着这趟回去,要如何对母亲和盘托出自己的事…… “这是何物?” 谢铭仰回神,一名巡逻军士,不知何时定在了自己面前,面容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不待他开口解释,那人已将香囊一把夺去! “还给我。”谢铭仰跟着站起身。 主考官亦在附近,被这点动静吸引,定睛一看竟是国公府的公子,也没法袖手旁观。 “稍安勿躁,出什么事了好好说。”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谢铭仰还是知道的,眼下当务之急是顺利完成会试。 伸手指向那军士,正要对主考官言明事况。 却见那男子三两下扯烂了前一刻还在自己手中把玩的香囊,内里填充的棉花和棉纸顿时涌出。 “你!” 不等谢铭仰质问,那人像是有预谋一般,展开一张团成团的棉纸。 “这是什么!” 主考官也是一愣,接过来,发现这张巴掌大的纸上,竟用蚂蚁大小的字,密密麻麻,双面誊抄了一整份论语! 这下主考官也问:“谢五公子,可知此为何物?” 这一日,照就是个阴沉的天。 一如在海棠居和棠茵在一起,接过香囊的那一日。 谢铭仰只知道,这是棠茵绣给自己的香囊,半年来她唯一一次示好。 …… 率先得知此事的是谢云章,他去狱中探视了谢铭仰,少年人却一言不发,什么都不肯告诉他。 科举舞弊是大忌,罚重了是要枷号游街的。 主考官拿来当是查出的证物,小心翼翼递给谢云章。 “无稽之谈!”谢云章直接把东西甩出去,“我弟弟自幼有过目不忘之奇才,教过他的先生和身边人都知道,何以至背不下一部论语!” 这才是此案最大的难点,谢铭仰不配合给出口供,夹带小抄于他而言又疑点重重。 谢云章立刻想到,“查出此物的那名军士呢?” 人很快被带到面前。 他对上那人面孔,还是禁不住一愣。 “是你?” 第265章 谢铭仰回家 他叫秦旗,谢云章认得此人。 只因他虽无显赫背景,却在军中小有声名,相貌亦生得周正。 在棠茵央求自己,为她引荐几个适婚青年时,此人也在自己引荐的人选当中。 熟人相见,他的怒火只得暂时压制片刻。 转身坐到交椅上方问:“受谁指使?” 谢铭仰虽不肯吐露半个字,谢云章却无比清楚,这是个局。 秦旗坦然道:“无人指使,小的巡视考场时,见谢五公子手中把玩此物,疑点重重,便取来检查。” “那你怎知,里头夹了张带字的棉纸?” 秦旗抱拳,“小的不知,小的只是例行检查,无意间翻出那张纸。” 谢云章还兜着风声,不让谢铭仰舞弊的事情外传,却左右都问不出话,面色阴沉得前所未见。 修长的指节抵住前额,他尝试从这几乎毫不相关的两人中,寻出什么联系。 忽然,他问:“你早在京营屡屡立功,为何会来当贡院巡视的差?” 这是秦旗最大的痛。 去年在谢云章的引荐下,他见了国公府的四小姐。 出身高贵又相貌美丽的姑娘,于他这般无家世撑腰的青年来说,从来是可望不可及的存在。 他见了四小姐,却也不敢心生妄想。 谁知在一群候选的青年中,四小姐最终挑中了自己。 她不像寻常高门贵女飞扬跋扈,说只要两个人能相互扶持,把日子过好就行。 秦旗信了。 可不等他登国公府的门提亲,却先等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原本大好的仕途崩坏。 他百思不得其解,趁着去年谢云章生辰,谢家唱大戏,混在戏班子中,又去见了四小姐一面。 四小姐声泪俱下,告诉他,都是这位谢五公子干的。 他看不上自己的出身,想断了自己的念念想,故而随手捏造了一个罪名,害得自己身败名裂。 从那一日起,两人便在等着今日。 他设法入贡院巡视考生,而棠茵则会备好这个香囊,备好这个罪名。 让这位高傲的谢五公子也尝尝,跌落云端的滋味。 “小的该说的都说了,谢总宪若无其余话要问,小的便告退了。” 从秦旗的口中问不出什么,加之他也算例行公事,没法将他关押逼问,只能放他先行离开。 谢云章却没放松对他的监视,派石隐寸步不离地盯着。 在第三日,会试将结束的黄昏。 他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引导,想让弟弟先说出有利他的供词,至少还能先将人保释回家。 谢铭仰却像是变回了小时候,迟迟不会开口说话的模样。 直到听见三哥说:“你若什么都不说,会被收监关押三年。” 谢铭仰才觉得不行。 三年,棠茵跟人孩子都能生了。 “不是我带的。” 一道铁门之隔,谢云章显然松了口气,“那这个香囊经过谁的手,你告诉我。” 谢铭仰再度陷入沉默。 …… 最终,谢云章还是将人保释出来了。 罪名未定,随时都会被传回去问话。 这日国公夫人起了个大早,特意换下茹素念佛的衣裳,捡了件朱红格外喜气的。 大门口的人虽不比送考当日,却也都看在主母的面子上,谢铭仰嫡子兼强有力世子人选的面子上,到了七七八八。 闻蝉早已听谢云章说了贡院的事,其实早在棠茵不知所踪的那一日,她就猜到香囊有问题。 只可惜,为时太晚。 见国公夫人喜气昂扬,如只公鸡般昂着头,仿佛儿子已做了状元一般,她实在有些看不下去。 “母亲,儿媳有事……” 秦嬷嬷拿臃肿的身子挤了她一下,“三少夫人,今日是五公子考成归来的大喜日子,您就不要来碍主母的眼了!当心,传了晦气给五爷!” 一家人几乎都在,秦嬷嬷却敢这样对闻蝉说话,自然是有主母授意的。 众人都知道,如今主母厌恶这个儿媳,干脆是演都不演了。 两边势如水火,但看这世子之位花落谁家,打理后院的权力,谁才能握得更长久,故而没人敢插嘴。 闻蝉的忧虑也在这一刻化成了气闷,费力不讨好,自然也就懒得再讨好。 她默默退到人后,只吩咐青萝:“去把慕姑娘请来,让她备些救急用的药。” 青萝忙应声去了。 没多久,载着谢铭仰去赴考的马车,再度出现在高墙拐角处,由远及近。 国公夫人绽出笑,挺直脊背到马车下迎接。 “铭仰,考得……” 话刚起头,却见掀开帷裳的不是自己儿子,而是不知为何也在车上的谢云章。 贵妇人面上笑意收敛,不动声色后退一步。 见紧跟着出来温润少年,她才再度迎上前。 “怎么样?考得还顺利吗?” 她亲自扶了儿子下车,见他面上无半分喜气,细看面上胡子拉碴,衣裳也有股多日没换的陈旧气。 “这……怎么?考得不好?”国公夫人也有些急了,低声劝,“没事,别着急,你才十八呢,今年不行,大不了再等两年……” “母亲,”还是前头的谢云章开口,“先进去,进去再说吧。” 来凑热闹的众人都被遣散,看着谢云章领着这母子二人往里走。 闻蝉示意慕苓跟上,几人一同到了兰馨堂。 谢云章只言简意赅说了句:“五弟涉嫌科举舞弊,怕是要终身禁考了。” 主屋内霎时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国公夫人看看谢云章,又看看谢铭仰,眼光又掠过跟进来的闻蝉等人。 她的沉默,使得场面更为吊诡。 良久,听她反问一声:“什么?” 谢云章知道她没法接受,知道她在谢铭仰身上寄托了多大的希望。 他试图重复一遍:“五弟……” “我没问你!”却被国公夫人尖利的喊声打断。 她抬起的手在颤,握住儿子的手臂,“铭仰,你三哥说的不是真的对不对?你是故意吓母亲的,对不对?” 第266章 恨比爱要容易 谢云章无声叹息。 转身,走到闻蝉身侧,远远看着这一动一静母子二人。 “你说话呀!你跟母亲说呀!” 谢铭仰似乎很久没有这样认真看过母亲的脸庞了,她年过半百,不再是记忆中保养得宜的贵妇人,头顶乌发间竟掺杂着缕缕银丝,在刻意遮掩的义髻中冒头。 以致向来无所顾虑,只会对母亲说真话的他,也有片刻迟疑。 最终也只道:“三哥说的都是真的。” 涉嫌舞弊,终身禁考。 八个大字仿佛绕着国公夫人的脑袋盘旋,像一群报丧的乌鸦,怎么都驱赶不走。 “不是,不是……”她不停摇头,“这不是真的,一定不是……” “母亲。” 谢铭仰上前一步,试图先将人搀扶住,毕竟大哥断腿当日,母亲昏厥的场面还历历在目。 可不知是这两年经受过太多打击,心志变坚强了还是如何,她虚虚靠着尚显单薄的儿子,像是一口气怎么都喘不上来,却也迟迟没有陷入昏厥。 “你、你,你们……” 她扫视过屋内人,左右是谢铭仰和秦嬷嬷,门边则立着谢云章和闻蝉,外加一个慕苓。 她忽然找到了幕后真凶似的,猛打直身子。 “我知道了,是你,都是你……是你害了我的铭仰!!” 她张开双臂就朝门边扑去,谢云章眼疾手快,立刻用身躯挡住闻蝉。 啪—— 原本想要打到闻蝉面上的巴掌,毫不留情落在了谢云章颈侧,刮出三道醒目血痕。 “母亲这是做什么!” 待到谢铭仰把人拖开,谢云章才松了藏人的手。 闻蝉惊魂未定,从他身后绕出来,“没事吧?” 男人拍拍她的手背,“小伤,没大碍的。” 那厢国公夫人彻底抛去了自小到老的教养,被儿子拦着,如个泼妇般张牙舞爪。 “都是你这丧门星!都怪你!” “自打你回了国公府,先是我的承宇断腿,如今你连我的铭仰都不放过!”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以为我的儿子不行,你的丈夫就能承爵袭位,你就能当上国公府的主母吗?你做梦,你做梦!” 谢铭仰第一次知道,像母亲这般养尊处优的贵妇人,竟也能使出这么大的力气,叫他几乎都要控不住人。 他还试图讲道理:“母亲!这跟三嫂有何干系?” “就是她,就是她!都是她的错……” 怀中妇人挣扎的身躯泄了力,缓缓的,滑坐到了地上。 “是她毁了我的儿子,毁了我的体面风光,你们还不快把她赶出去……赶出去啊!” 贵妇人还穿着今日迎接儿子,特意换的鲜亮衣裳。 却像个要不到零嘴的三岁稚童般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甚至撒泼打滚。 连日周转替人洗脱罪名的谢云章早就乏了,他拉起身后妻子的手道:“先走吧。” 转过身,背后又传来妇人的叫喊: “三郎!三郎你回来!你不能再受这个狐狸精蛊惑了三郎……” 谢云章牵着人穿过庭院,身后,兰馨堂大门砰然合上,终于隔绝了国公夫人蛮不讲理的喧闹。 夫妻二人,几乎是同时松了口气。 闻蝉率先找回力气,挽上身侧男人手臂,“回去吧。” 回到朝云轩,她先替人擦药,处理好脖颈上的伤口。 才能在桌边坐下,暂得片刻松快。 “母亲为何……”男人欲言又止。 闻蝉转头,“为何什么?” 谢云章自认博学,也手把手教过闻蝉许多事,可在国公夫人的事上,他几乎一窍不通,只能虚心请教。 “我在想,为何母亲这般蛮不讲理?她明知大哥的事,还有五弟的事,都与你无关。” 春末夏初的夜,阴凉舒适。 合欢桌上摆着一盏油灯,暖光勾勒出闻蝉彻底褪去青涩的面庞,显出一种介于新婚妻子和未来母亲之间,奇异的光彩。 “因为母亲,从未真正爱过什么人。” 她轻声道:“她这一生穷尽心力,都在维系自己身为贵女、贵妇的风光和体面,丈夫、儿女,都是她的借力。” “一旦她赖以生存的东西没了,便只能自己骗自己,找一个人去恨。” “恨一个人,远比爱一个人要容易。” “我想只有这样,母亲才能重新站起来,靠恨着我活下去吧。” 谢云章望着近向咫尺的她,跳跃着昏黄烛火的眼底,依稀勾勒出她柔美的面庞。 伸出手,将她的脸拢于掌心,谢云章忽然觉得自己无比幸运。 至少,自己能靠爱一个人了此余生。 “受教了。” 闻蝉无力笑了笑,鼓起的面颊似在他掌心轻蹭。 接下来的几日过得很快。 在谢云章不断的施压下,谢铭仰的罪名没有定作刻意舞弊,而是遭人陷害。 可迟迟抓不到陷害的真凶,他虽不用受牢狱之灾,却也如谢云章最初说的那样,被终身禁考不得入仕。 好在立夏那日,石隐追踪秦旗有了结果。 谢铭仰好不容易安抚下母亲,听说她就在城外山脚,也不顾已是黄昏,独自踏上了寻人之路。 第267章 你跟我一样,身败名裂 暮色四合,偶有电光划破漆黑夜幕,沉闷的屋舍和乱作的狂风,都昭示着山雨欲来。 在茅草屋中住了小半月,棠茵差不多适应了山脚隐居的日子。 她从不出这个小村庄,只扮作秦旗的妻子,拿着铜钱去买农户的菜,屠户的肉,等着秦旗顺利脱身,就带自己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偶尔也会想想谢铭仰。 想起小时候他不会说话,被人背后议论是怪胎,却爱拉着自己玩藏猫儿。 想起是他频频出入海棠居,才让那些拜高踩低的仆妇高看自己一眼,日子过得容易些。 可一切的一切,最后都会化成那一晚,在别院的镜室。 棠茵每次懊悔心软时,都会逼自己想想那一夜。 想想谢铭仰的所作所为,就能原谅自己对他做的一切。 她和他,不亏不欠了。 骤雨急打泥砌的窗台,屋外盘旋的山风似巨兽嚎鸣,屋顶的茅草似乎也随时会被掀翻。 棠茵拉着张破旧的木椅,想将孱弱的木门先堵上。 砰砰砰! 却忽然,面前的门板率先发出闷响。 夹杂在呜咽风雨声中,显得并不真切。 “谁啊?” 她轻声发问,手中挡门的动作片刻不停,将木椅抵上去。 可下一刻,并不牢靠的门板骤然大开,瘸了条腿的木椅经它一撞,翻滚着跌向一旁。 狂风裹挟着雨点,胡乱拍打在少女的面庞。 借着屋内最后一盏残灯,只看清男子颀长温润的轮廓,胸腔内跳动的心便停了一瞬。 她转身想往屋内躲。 可捉襟见肘的屋舍不似偌大的国公府,想再玩一次藏猫儿都不得。 忽然,屋内彻底陷入漆黑。 棠茵知道,是最后一支烛火也被漏入屋内的狂风吹灭了。 天边雷电彻底撕开黑暗,有一瞬将周遭照得亮如白昼,让棠茵看清那人面庞。 一如往常,平静,几乎不带任何情绪。 她顿时惊恐得想要大叫,可在男人回身给门上拴的那一刻,比自己嘶喊声先来的,是一连串似炸开在头顶的惊雷。 她被人找到了。 比远走高飞先来的,是谢铭仰。 她想尽力表现得理直气壮些,搬出那套不亏不欠的说法,却在又一声惊雷中,膝弯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哒、哒…… “啊——” 在手腕被人攥起的那一刻,她终于放声大叫出来。 阴冷、潮湿,若非电光又一次照彻,她恐怕会以为是毒蛇缠上了自己。 除了风雨雷声,屋里只有她急促的喘息声。 忽然,掌心被塞入什么柔软的东西。 “是你做的吗?”她听到谢铭仰说了今晚,第一句话。 不受控的另一只手胡乱摸索,顺着手中织物的纹理,棠茵摸到了熟悉的祥云如意纹。 事到如今,他竟还来询问自己? “你以为呢?”少女颤声反问。 得来对方加重的声调:“我在问你。” 这给了棠茵一种错觉,好像只要自己否认,编一个极其低劣,放在往常会被立刻戳穿的谎,谢铭仰都会信,都会不动声色把这件事揭过去。 毕竟他从进门到现在,半句都不曾过问,自己为何在这里。 可是棠茵不想装了。 为了取得他的信任,她足足装了三月的温顺小意。 “是我做的。” 太过惊慌的嗓音,听着并不真切。 像是生怕谢铭仰没听清似的,她闭上眼,鼓足声量又说:“香囊里的字条是我放的,是我害的你!” “为什么?” 漆黑的屋内看不清神色,年轻的男人听着似真心不解,“你不想让我入仕吗?” 棠茵禁不住笑了一声,尽管连她自己都不怎么明白,为何会在这一刻笑出声。 话说到这份上,宣泄的冲动似乎早就盖过了恐惧,让她做好了今夜死在这里的准备。 “你问我为什么谢铭仰,因为我恨你啊!你不明白吗?” “我不是国公府的血脉,此事连老太太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粉饰太平,我明明可以背靠着国公府嫁出去,可你呢?” “你毁了我,你毁了我的一切!” 电光再一次将屋内照彻,谢铭仰看见她紧闭着双目,往日娇俏的面上写满了痛苦。 倘若她此刻大仇得报,又为何会痛苦呢? 眼前再度落入漆黑,棠茵继续絮絮说着:“你毁了我,我就也毁了你,谢铭仰你真蠢,你真以为你三言两语地承诺,我就会死心塌地跟着你?” “现在好了吧?你一个过目不忘的神童,却折在科场夹带舞弊,你跟我一样,都只能身败名裂……” 第268章 激怒他(好评100加更) 谢铭仰静静蹲在那儿。 过分宽阔的马车被挡在窄小胡同外,此刻他的发间,衣衫上,洇满了一路赶来打落身上的雨珠,黏腻阴冷。 面前棠茵的谴责不知何时变了味,成了一声声哭诉。 哪怕夹在近乎呜咽的风声里,亦声声入耳。 谢铭仰多少知道,自己生来便异于旁人,上天虽赐了自己过目不忘之能,却也相应地,收走了一些感知情爱心绪的本能。 不过在这一刻,他觉得算好事。 他半分不像母亲那般歇斯底里,也不恨棠茵串通外人害自己身败名裂。 只有一个最简单的念头:他们扯平了。 “跟我回家。” 他试图将跌坐在地的少女拉起来,却忽然得到猛烈的挣扎。 “什么家?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 他只能强硬将人拽起,远离那片仿佛能渗水的泥地。 孱弱的木门似能感知他的心意,哪怕上了栓,也“砰!”一声,被狂风吹开,为他开道。 “谢铭仰!谢铭仰你放开我,我不跟你走!” 哪怕已经“大仇得报”,棠茵却在这一刻觉出了不满足。 凭什么,谢铭仰从头到尾都这样平静,凭什么自己都毁了他,他还能不显露半点恨意? 她不甘心! “你现在带我回去又有什么用?我已经和秦旗私定终身,我已经是他的人了,说不定……说不定我肚子里都有他的孩子了!” 在她锲而不舍的激怒下,男人终于在门边定住脚步。 “你和他……” “对!”棠茵狠狠甩开他的手,“全村人都知道他是我的丈夫,我和他是夫妻,我已经是国公府的野种了,怎么,你也想要一个野种吗?” 谢铭仰似乎是生平第一回,感受到有什么东西从内向外,狠狠撞着自己的脑门。 他想,或许这就是怒火。 “真的吗?” 棠茵在他平直的声调中听出了裂痕,他信了,在意了,终于显露大快她心的恼怒。 “对啊,当然是真的,否则你以为,秦旗为什么愿意和我联手帮我呢?就在这间屋子里,屋里的这张炕上……” 砰! 猎猎狂风猛然止息,是谢铭仰关上了屋门。 恐惧远比他初至时更为强烈,因为棠茵很清楚,这恐怕是他这辈子第一回发怒。 背后衣衫忽然被揪起,一股大力拖拽着她走了两步,又狠狠往前一推! 土炕有被褥铺垫,不算很疼。 更渗人的是下一刻,身后男人覆上自己的脊背,一如在镜室那一夜。 幸运的是她不曾吸入迷情香,尚有力气反抗。 不幸的是,这是在一处凌乱的山脚下,挣扎时膝头磕碰出阵阵闷痛。 “你做什么!你又要做什么!” 单薄的夏衫已滑落肩头,挽发的木钗早不知丢到了何处。 倏然头皮一紧,是身后男人拽了她的长发,迫使自己的耳朵,贴到他的唇畔。 “就在这间屋子里,屋里的这张炕上,你若有了身孕,孩子便是我的。” 棠茵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知他是信了自己的说法,有意混淆一个并不存在的孩子的生父。 “你这个疯子,疯子!你放开我!” 棠茵拼命挣扎,却实在不敌他的力气。 她想出来的办法太烂了,伤他三百自损一千,实在是不值当。 这般泥土垒成的炕,天知道她劝了自己多久,才在上头睡了第一夜! 她泄去所有力道,只能暂且投降,“我不想在这里……” “跟旁人可以,跟我就不行?”得到的,却是男人更过火的撩拨。 “谢铭仰谢铭仰谢铭仰!” 顾不得衣不蔽体,棠茵挥起拳头打他,胡乱打在身上、脸上,反正看不清。 “我没有,没有跟他……” 在她想要说出实情的那一刻,头顶茅草铺就的屋顶,忽然发出一阵诡异的声响,是她从未听见过的。 轰——轰—— 就在一瞬间,半边屋顶没了。 风雨畅通无阻打落在两人身上,很快浸透棠茵散乱的长发,雨水顺鬓角滑至面庞。 谢铭仰仿佛大梦初醒,怔然松了桎梏少女的力道。 头顶,风雨半分未减。 第269章 “你的往后,就不能和我有关吗?” 谢铭仰最终还是没把人带回国公府。 他听了闻蝉的建议,把人暂时安置在一家不起眼的客栈。 在那掀了半边屋顶的茅草屋里闹过一场,两人皆是浑身淋透,谢铭仰用先前屋里的被褥将人裹了,抱上二楼客房。 青春年少的意气宣泄殆尽,理智才稍许回笼。 并不宽敞的屋里,有一道木板钉起的屏风,或是说围挡,棠茵在一头擦拭梳洗时,听见另一端谢铭仰迟迟未离开。 秦旗传信说了他定罪的处置,字里行间俱是不满,棠茵却觉得恰到好处。 此刻隔着略显笨拙的木屏风,她问:“你往后打算怎么办?” 稀疏平常的一句,仿佛谢铭仰如今的困局自己毫无牵涉,两人还做着彼此心知肚明的假姐弟。 可下一瞬,年轻男人绕过屏风的动作,打破了这份错觉。 棠茵胡乱扯来被褥裹到身上,只露出一颗脑袋,仰头看那坦然到似在观赏自己窘态的男人。 “你呢?”谢铭仰问,“你往后打算怎么办?” 一缕打湿的额发滑落脸侧,配上她娇俏可人的样貌,微微低垂面庞的神态,显露出更多无助。 “倘若你今日没来,过几日我就会离开上京。” 谢铭仰说:“可是我来了。” 他来了,便不会放她跟人离开,他要她换一条路走。 棠茵想,谢铭仰那样我行我素的人,这或许已经算得上,他在和自己打商量。 少女静默着,良久,两人都没有出声。 直到谢铭仰又说:“你打算跟那个人走,深思熟虑过了吗?他可没一个殷实的家境,供不起你在国公府的吃穿用度,你跟着他,就算他不始乱终弃,多半也是吃糠咽菜,相夫教子度此余生了。” 谢铭仰很清楚,这绝不是棠茵想要的。 她过惯了富足的生活,不想再如平民女子那般吃苦,身份的隐患悬于头顶,她便拼命想靠嫁人换来后半世的富足。 谢铭仰不觉得她有错,趋利避害是人之天性。 可她竟然为了躲避自己,甘愿草草寻一个男人将就,这便不被他理解了。 棠茵也知道自己太冲动,可现在她一点都不后悔。 “我的往后与你无关。”说完,像是又反应过来,棠茵又补充,“我方才只是随口一问,你若不想答,就赶紧回国公府吧。” 棠茵忽然觉得,还是不公的。 谢铭仰就算身败名裂,也还是国公府的嫡子,正经国公的儿子。 就算仕途无望,他也能在家族庇护下一辈子锦衣玉食。 可自己呢? 像是以卵击石,她将手中仅剩的一点筹码,和谢铭仰的的情分也消耗掉了,粉身碎骨,前路一片渺茫。 低着头,眼前忽然映入一双湿透的靴。 “为何与我无关?”头顶有道男声问,“谢棠茵,你的往后,就不能和我有关吗?” 少女攥着蔽体被褥的指节,悄然收紧。 谢铭仰还在继续道:“你考量过那么多人,那么多男人,怎么就不能把我也放进去?” “你在怕什么?” 事到如今,两人早有过肌肤之亲,棠茵再也没法理直气壮地说“因为我是你的姐姐”,很怪异。 “因为我讨厌你,”她只能想到这个说法,“我恨你这人……你那么聪明,却又从不知给旁人留点余地,你只会拿你的实话刺我,只会自以为是地算计我……我不是怕什么,我只是讨厌你,你明白吗?” 谢铭仰垂着眼看她。 他这一路都在回味那间破茅草屋里,体会过怒火中烧的滋味。 听见这番“讨厌”的言论时,他半分不怒。 “假的。”因为他知道,棠茵没有那么讨厌自己。 他这辈子头一回这样清楚地感知到,棠茵对自己,应当是爱恨交织。 她嘴硬,说话总是讲一半藏一半。 出口的是恨,被她有意藏起来的,就是爱。 棠茵咬牙,继续恨他锋芒毕露的聪明。 可她又更恨下一瞬,浑身狼狈却又不损温润好相貌的男人,在她身前蹲了下来。 “但你不喜欢的那些,我能改。” 他说,“真的。” …… 国公府。 听说棠茵已经找到了,闻蝉也狠狠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更大的麻烦也在接踵而至。 国公夫人在屋里闭门不出了七日,这天却忽然叫了她和谢云章去兰馨堂。 她还受着谢铭仰的嘱托,要提前将棠茵非老国公亲生的事告诉国公夫人,以为他后来和盘托出打下基石。 故而今日去,她也藏着话。 “都坐吧。” 屋里没有旁人,连贴身伺候几乎从不离身的秦嬷嬷也不在。 妇人枕着床头,养尊处优的光彩不再,显露出这个年纪该有,甚至更过分的苍老。 闻蝉跟着谢云章,坐在窗前两张交椅上。 国公夫人的目光移来,闻蝉看得很清楚,她对自己仍是带着怨毒恨意的,却又生生压制下来。 “我还记得三郎头回到兰馨堂请安,还没这椅背高呢,一转眼,竟也长这么大了。” 情分耗尽,甚至几乎撕破脸皮的人,忽然开始忆往昔。 闻蝉就知道,她是有求于自己和谢云章。 身侧谢云章显然也感知到了,没有出声。 贵妇人苍白的面上掩不住一阵烦躁,像是在恼他们不懂事,不给她递台阶。 只能耐着性子继续道:“如今三郎仕途坦荡,我的两个儿子却一蹶不振,想来,是他们这辈子的运道,都落到你身上去了。” 说到此处,她目光意味深长,直直望向坐在正跟前的谢云章。 谢云章静静回望,仍旧一言不发。 国公夫人被褥下的手攥了拳头,像是习惯了对这并非自己所处的儿子颐指气使,哪怕到了今日,仍旧学不会低声下气。 她深吸一口气道:“三郎啊,往后你五弟做了世子,甚至做了家主,你可都要像如今这般好好帮衬他,知道吗?” 场面一时凝重到,周遭气息都化成实质,难以被吸入肺腹。 在谢云章出声前,闻蝉率先覆上他一边手背。 反问国公夫人:“这是母亲的意思,还是父亲的意思?” 第270章 谢铭仰坦白 国公夫人似是没料到她会插嘴,顿时变了脸色,“我在同我儿子说话。” 这就是闻蝉最看不惯的,有用时“我儿子”,没用了“白眼狼”,她何曾真正作为母亲,关怀爱护过谢云章半分呢? 身侧谢云章的手翻上来,握了握她,才说了进屋后的第一句话:“夫妻本就一体,杳杳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国公夫人苍白面色变得黑沉,“那照你这么说,我的意思,也就是你父亲的意思。” “未必,”闻蝉直直打断,“册立世子这么大的事,母亲未必能替父亲做主。” 国公夫人似得了什么怪病,一见闻蝉得势就要发疯的病。 看得出来她原先是打算走怀柔路线的,可区区两个来回,她便又压抑不住本性。 “那你是什么意思?身为庶出偏房,还妄想着和嫡子争夺爵位吗?” 闻蝉勾了勾唇,却无半分笑意,“母亲是不是忘了,当初三郎想分宅别居,您也是不肯放人的。” “您要三郎为这个家,为您,为您金贵的嫡子鞠躬尽瘁,却还是一口一个庶出,一口一声不配。” “母亲真拿三郎当儿子吗?就是养个客卿,也得以礼相待,重金相酬不是?” 这些话闻蝉早就想说了。 碍着尊卑有别、长幼有序,一直都埋在心里。 可今时今日,国公夫人连最后一点道理情分都不讲了,闻蝉也不觉得还有什么体面必须要维系。 果然,被戳中短处的妇人,面上显露出一种堪称狰狞的神色。 “你知道什么!”她忽然拔高声量,几乎再度陷入歇斯底里,“我的大郎断了腿,这一生都没法得重用,我的五郎明明天赋异禀,却受了一场无妄之灾!” “而你呢,你的丈夫呢?我细心栽培他,他如今平步青云,可曾想过他的兄弟往后要如何度日?” 她忽而伸出手,拉住了谢云章另一条手臂,“三郎,你要为你五弟的往后考虑啊,他如今,如今只剩这个世子之位了。” “你连你弟弟仅剩的东西都要抢走吗?” 闻蝉听了这番话,实在没忍住,嗤笑了一声。 笑完,又难免替谢云章心寒。 她抻长手臂,亲自替谢云章将这甩不掉的触角一般,“母亲的手”,拨了下来。 “母亲,五弟的东西,三郎抢不走;反过来,本该给三郎的东西,旁人亦抢不走。” 她率先站起身,拍了拍谢云章肩头,“我们走吧。” “站住!” 在谢云章起身的那一刻,国公夫人又高喝一声,几乎是带着殊死一搏的决心似的。 “三郎,你今日若不答应母亲,往后,你也不必唤我母亲了。” 谢云章脚步回转,缓缓地,转过身重新面对榻间妇人。 想起自己这些年,除了婚事,什么都在顺着她。 因为受的圣人教诲,孝悌之道,要求自己这样做。 可这一次,他不想再继续逆来顺受,不想自己往后数十年还是如此,不想身后的妻子亦跟着自己吃力不讨好。 “您知道,您细心栽培我的前十年,我最想要的是什么吗?”谢云章忽然问。 国公夫人急躁得浑身气血上涌,此刻也摸不着头脑。 直到又听他说:“我只想您能满意些,准我多见一面我的生母。” 话落,谢云章再不逗留,拉着身侧闻蝉转身就走。 独留国公夫人瘫坐在榻上。 没多久,怔怔重复:“果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啊……” 想起两人离开时面上的神色,就好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一般,半分不见对她这母亲的尊敬。 果然,果然,这庶子装得光风霁月,实则和那狐狸精一样,离经叛道! “夫人……” 秦嬷嬷见她脸色不好,进来小心翼翼的。 国公夫人靠回床头,问:“什么事?” 秦嬷嬷道:“五爷来了,想见您。” 一说到自己的小儿子,国公夫人还是心痛,本该一飞冲天,狠狠压那庶子一头,如今,如今却…… “叫铭仰进来吧。” 不一会儿,颀长温润的少年立在床前唤了声:“母亲。” 国公夫人听见这一声,仿佛得了莫大的安慰,让她能重新拾起力气,为这儿子的前程奔波。 “你坐,坐到母亲床边来。” 谢铭仰应声上前,还不待他开口,搭在床沿的手就被拉了过去。 国公夫人语重心长道:“你放心,你和你大哥不同,母亲已为你筹划好了。” “到时候,不管是和你父亲闹,还是和你三哥争,这世子之位必须是你的。” “母亲再为你相看一门好婚事,让你的岳丈多多帮衬你,你这辈子,还是能顺风顺水的……” 若换作平日的谢铭仰,他当即便要反驳了。 可想到母亲是担忧自己的前程,才会卧床不起,他难得生出了几分愧疚。 可再愧疚,谢铭仰也清楚,自己的前路要自己去走,不能任由母亲替自己安顿。 他先问:“三嫂来过了吗?” 谢铭仰并不知两人前脚刚走,只是刚好错开没遇上。 国公夫人此刻不想听到谢云章和闻蝉当中任何一个人的名字,面上堆出的慈爱当即落下两分。 “提那人做什么。” 谢铭仰继续道:“三嫂可曾对您说了棠茵的事?” 国公夫人更不解,“又关棠茵那丫头什么事?” 谢铭仰就知道了,母亲还是蒙在鼓里。 他言简意赅道:“棠茵不是父亲的孩子,她是潘姨娘与旧情人生的。” 骤然听到这么大的事,国公夫人还是瞪大了眼睛。 “你听谁说的?” 谢铭仰不想费工夫让她怀疑,又道:“此事祖母很早便知晓,潘姨娘并非病故在庄子上,而是被祖母悄悄处置了。” 太过突如其来,国公夫人沉默着,似是在回想。 便听谢铭仰又道:“母亲,我与棠茵并非血脉至亲。” 她下意识反问:“那又如何?” “母亲,我不要旁的婚事,不要岳丈帮衬,我要娶棠茵为妻。” 在这些事上,谢铭仰似乎又变回了那个最我行我素的谢铭仰。 不给人反驳的机会,紧接着又道:“世子之位我也不要,我已想好了,对外和家中断绝亲缘,然后南下经商。” 第271章 痴傻 闻蝉和谢云章行至半路时,周遭忽然乱了起来。 一个自身后追来的小丫鬟,和另一个提水桶的丫鬟相撞,水花四溅。 “做什么急成这样!” 那小丫鬟提起淌水的裙摆,一刻不敢多耽搁,“主母又被五爷气晕了!我得赶紧去请慕大夫……” 闻蝉和身侧谢云章相视一眼。 颇为默契地调转方向,折返兰馨堂。 国公夫人气喘得很急,像是随时都会一口气上不来似的。 慕苓到了以后,便命人将屋里窗子都打开,又将所有人都赶到外间,开始施针。 闻蝉问谢铭仰:“你都和母亲怎么说的?” 谢铭仰道:“如实说的。” 三人间便又陷入一阵缄默。 忽而谢铭仰又道:“我离家以后,还望三哥三嫂们替我多多照拂母亲。” 托付的虽是兄嫂,话却是盯着闻蝉讲的。 谢铭仰很清楚,自己的退出,母亲的老去,意味着后宅很快会落到闻蝉手中。 闻蝉又能说什么呢。 哪怕刚经历过一次大吵,国公夫人却始终是名义上所有人的母亲,对着决心离家远去的五弟,她只能点头应下。 里间很快传来国公夫人的呼唤:“铭仰,我的铭仰呢……” 谢铭仰转身回屋,“母亲。” 生怕不牢牢抓住,这儿子就会立刻离自己而去似的,国公夫人死死收紧五指,攥住谢铭仰的手臂。 “你非要离开母亲吗?为什么就是不肯听母亲的话?母亲为你铺好了前路,只要你顺顺当当往下走就好……” 慕苓在一旁看顾着扎在人头顶的银针,紧张兮兮给人使眼色,示意谢铭仰好好说,别再给人刺激了。 谢铭仰望着母亲期盼到近乎哀求的眼睛,余光也没错过慕苓的不断暗示。 可常言道,江山易感,本性难移。 他注定不是母亲理想中的“好儿子”,不会忍让顺从母亲并无道理的教诲。 谢铭仰是不会说谎的,他从来言出必行,说到做到。 “母亲,我的前路,是我自己走,也只能我自己铺。” 国公夫人还没反应,一旁的慕苓重重叹口气,手里揪紧三根银针,预先瞅着该往妇人哪几个穴位扎。 可出乎意料,国公夫人没再昏厥,也没再喘不上气。 而是松了手,难得安安静静躺回去。 “靠不住,你们这些人,都靠不住。” 本以为经历这一场之后,她终于要学着放开手,让儿女去走自己的路。 可隔天闻蝉听到的却是:主母痴傻不认人了。 就在昨日见过她的主屋里,她蜷着腿,手中绞着帕子,戒备盯着周遭一圈人。 老太太和老国公都赶来了,大房夫妇二人和谢铭仰都在。 谢承宇不死心是的,又一次凑上前,“母亲再看看我,可知道我是谁?” “你……”年过半百的妇人用绣帕掩面,露出一种稍显做作的少女情态,“我哪有你这么大的儿子?我今年才十六呢!” 谢承宇叹了口气 一脚深一脚浅,踏离了床畔。 “十六?你自己看看,你十六还是六十!” 老国公是个从来没什么耐性的,抄起妆台上一面铜镜,就往人跟前摆。 “啊——”国公夫人立刻惊叫一声,抬手挡在自己面前,“你从哪里找出这么面镜子?怎么,怎么还能看见自己老了的模样?” 闻蝉和谢云章都没抱什么希望,毕竟连自己的丈夫和亲生儿子都不认识了,他们二人一个“狐狸精”,一个“白眼狼”,又能讨到什么好? “母亲。”两人走到床前,礼节性地唤了一声。 国公夫人从袖摆后偷偷看这两人,眼光落至谢云章面上时,忽然眼冒精光。 “长安?” 长安是老国公的名。 老国公刚把铜镜放回去,闻声正要松口气,却见妻子跪坐起身,紧紧拉住了自己的三儿子。 “长安,你我刚成婚,你为何总往外跑呢?这些人,你叫他们都出去吧!我不想看见他们……” 老国公更为气急,“睁大眼睛看看,这是你儿子!我才是你夫君!” 他喝起来中气十足,国公夫人似被吓着了,往谢云章身后躲去,“你个糟老头子,你怎会是我夫君?” “我……”老国公一时语塞。 夫妻二人总是一同老去的,承认对方老,便等同于承认了自己的老。 老国公也是忽然意识到,在妻子眼中,自己已经是个“糟老头子”了。 面对国公夫人的痴症,慕苓也束手无策。 “我就说了,脑袋的毛病最难治,心里的毛病其次,夫人怕是受了太多刺激,不愿面对眼前事才会如此。” 简而言之,她的痴傻是为了逃避现实。 老太太在一旁看了半晌杂耍似的认亲,心力交瘁,起身便要回去歇着了。 闻蝉去送老太太,听她一路念叨着:“不怪我瞧不上她,她这人就这样,从不肯改改自己念头的……” 且谢云章被缠住了。 各房公子姨娘都前来探望,国公夫人抱着“夫君”的手,望向所有人都带着戒备。 二公子的样貌最酷似镇国公年轻时,听闻国公夫人将谢云章认作老国公,他噙着玩味上前道: “他是你的夫君,那我是谁?” 老国公也带着些期许,哪怕接受妻子痴傻,被她忘记,也总想她多记着自己些,哪怕是年轻时的样貌也好。 可惜,国公夫人只是盯着人看了又看。 “你是谁啊?” 毫无道理,她只认定谢云章是自己夫婿。 更让闻蝉哭笑不得的是,又隔了一天,她跟谢云章进到兰馨堂,国公夫人似是刚刚才注意到她的存在。 “第几个了?” 今日的国公夫人摆出一副嫌恶神色,上上下下打量闻蝉,又数落谢云章:“这后院里的女人还不够多?你这一个接一个的,是嫌气不死我?” 随即又道:“没规没矩,头一回见主母,不知要奉茶吗?” 有些深入骨髓的念头始终如一,国公夫人不管是清醒着,还是痴傻着,始终不将闻蝉当作正经人来看。 谢云章起初还忍着没有纠正母亲,提到闻蝉却是不能容忍的。 “母亲,她是我的……” 反倒是闻蝉拉住他手臂,示意他不用说了。 第272章 石青的决定 闻蝉发觉,被她错认成自己“夫君”的妾室后,国公夫人的敌意减轻了许多。 带着为人正妻的优越,她甚至会偶尔客气着,赞许闻蝉几句。 指点她如何代自己打理这个家,见她做得好,又拿出自己的首饰赏给她。 闻蝉想,这就是主母毕生最大的追求: 让出身高贵的自己永远处于高位,让其余出身低贱的人永远处于低位。 做她的儿媳,让她失去了这种优越。 可做她“夫君”的妾室,反而让她找到了平衡。 她沉浸在自己的构想中,身子反倒慢慢好起来,除了仍旧痴傻,倒比忧思过重时更为康健。 这对谢铭仰来说是好事,他能放心地离家了。 老国公听了棠茵的身世,谢铭仰的荒唐念头,当即又是勃然大怒,一如谢云章执意要娶闻蝉时那样。 可怒过之后,又想起那时动家法,闪了自己的腰。 老国公想,或许自己真的老了,老得没心力再执起那根木杖,打到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比一个出格的儿子身上。 “老三,你过来。” 祠堂外,在众人注视中,木杖从老国公手中,递到了谢云章手上。 “从今往后,这些事都让你来管吧。” 他主动退到了后头,和年迈的老太太站到一起。 谢云章握着自己挨过两回的家法木杖,想到自己背后错落的伤痕,却反将它握得更紧。 扬起,落下! 谢铭仰蹙眉,却没有出声。 “这一下,罚你行事逾矩不计后果,你认是不认?” 没有逼他不许离开这个家,一遍又一遍偏执又不讲理的逼问,谢云章只将他的错处复述一遍。 谢铭仰答得很轻松:“我认。” “好。” 木杖再度扬起,落到他背后,发出一声闷响。 “这一下罚你抛家弃双亲,有违孝悌,你认是不认?” 谢铭仰这回顿了顿才道:“给我十年,我不会叫家里失望。” “好。”谢云章点点头,将手中木杖丢了,亲自将人从地上拉起来。 “倘若实在艰难,家里的大门始终为你开着。” 闻蝉望着眼前这一幕,忽然也没像从前那般痛恨这个家法了。 或许是换了个人执行,不再似从前那般蛮狠不讲理,反倒不重“法”,而重“家”了。 这日之后,谢铭仰收拾行装准备南下,老国公则往宫中递了改立世子的折子,不出意外,被嘉德帝准许了。 小动荡不断的国公府,终于陷入了暂时的宁静。 唯独还在心焦不断的,也就只有王妗了。 前阵子出了太多事,她也不好纠缠闻蝉为自己的儿女情长太过分神,只一人冥思苦想着,越想越没出路。 人家兄弟二人好好的,原本相依为命。 自己若选了其中一人,岂不是叫另一人难堪,离间了他们兄弟? 揣着这个念头,她一直没见他们兄弟当中的任何一人。 直到这一夜,石青带着满身酒气,敲开了她的院门。 “你……不是说好了,你们不能来找我吗?” 男人脸上带着些酒意上头的红,执意从她身边挤了进去,“不是说好半个月给答复嘛,几天了?” 掰着指头数数,十五天早过了,是王妗一直在拖延。 她拿人没办法,和人一起坐在院里的石桌旁。 “那你来做什么?” 石青一手托着脸,神色在朦胧月光下晦暗不明,“我来和你讲讲,我和我哥小时候的事。” 王妗点了点头,还不等她说些什么,对面男人便自言自语般开口了。 “我和我哥吧,生下来就被扔在街头了,两个老乞丐给了我们一口饭吃,还说是在一块大石头上看见我俩的,后来取名,我和我哥就姓石了。” 王妗仿佛在听话本子里那些人的传奇,原本只是随便一听,此刻倒是认真起来,“后来呢?” “后来老乞丐死了,我们两个七八岁的年纪,也没什么本事,慢慢的,倒练出一套骗术。” 说到这里,石青咯咯笑起来,“你知道我和我哥怎么办吗?我俩就唱双簧,他手脚麻利,撞一下人,就能把人钱袋摸走。” “我就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衣裳,在一边候着,要是那些人反应过来,追上来了,搜遍我全身都找不到他的东西!” 王妗听出了趣味,却也听出了辛酸。 在她犹豫该说些什么宽慰人时,石青又自顾自念叨起来:“其实我和我哥,我们也不知道谁大一些,谁小一些,只是他从小比我稳重。” “偷到的银子平分,我总是没几日便花完了,花完了就去找他要,没几日,连他的也花完了……” “每次讨银子的时候我就喊他哥,慢慢的,也就认定他是哥哥,我是弟弟了。” “他从小就特别照顾我,让着我。” 他絮絮叨叨着,却忽然坐正身子,认真望向王妗,“你能明白吗?” 王妗不太明白他突如其来的严肃,但还是迟疑着,点了下头。 石青忽然站起身。 背对着她说:“五爷要南下经商,身边还缺得力的人手,我决定了,跟他一起走。” 王妗跟着他站起身,脑袋忽然转不过弯似的,张了唇,却没有发出声。 “你……”出了声,却讲不出什么有意义的话。 将他前头絮絮叨叨如同醉话一般的倾诉串联起来,王妗才勉强明白,他是觉得自小占了哥哥太多好处,决定率先退出三个人凌乱的关系了。 石青一步一步,用一种从来都有过的缓慢步调往外走。 他明白王妗的犹豫不决,说明自己在她心里,并没有显然重于哥哥。 于是他想逼她一把。 倘若,倘若她在这时挽留自己,石青也就能再厚着脸皮,占哥哥的“便宜”…… “石青。”身后人出声了。 石青带着极为混沌的神志,转头看她,“嗯?” 发现自己走了半天,竟就走出了一丈远,少女仍在眼前。 可惜,他得到的不是挽留。 而是一句:“你在外头,照顾好自己。” 第273章 怀上了 王妗在他说出要走的那一刻,生出的当然是不舍。 可不舍过后,却是浓重的释然。 好像她早在晕头转向的选择中耗光了力气,只想得到一个结果。 随便哪个都行,只要有一个结果。 而石青的退出,就是一个结果。 谢铭仰动身那日,谢云章和闻蝉清点着单据,再次确保这位离家的五弟带够了足以三年吃穿不愁的用度。 王妗和老国公一起躲在门内,听老国公时不时咬牙切齿念叨句“小兔崽子”,在车队中看见了石青。 他在和石隐告别,两兄弟简单说了几句,便是闻蝉上前,把王妗嘱托的话也一并说了。 王妗不知他有没有听出来,那是自己想说的话,只见他听着听着,忽然笑了出来,笑到转过身去。 立在他身后的闻蝉也是不解,“怎么了?” “没什么,”石青背着身讲,“我就是忽然想起,在琼州的那一年。” 那时自家大人苦求娘子回心转意不得,他跑上前为人当说客。 记得娘子问,倘若更好的男人看上他的妻,他让是不让。 他很没心肺地说,倘若老婆愿意,那人也比自己更好,让出去就让出去。 却不想,竟是一语成谶。 他使劲挤了两下眼睛,试图将那点酸涩挤回去,眼眶却还是难免红了。 算了,他又一次搬出当时的话安慰自己,天底下能做老婆的女人,多得是。 这却是自己生平第一次,让着哥哥。 马车整装完毕,谢铭仰却立在原地,迟迟没有动身。 老国公在门内瞧见了,还当他是在等自己这位父亲,故作大度地念了声“算了”,出门当面同他告别。 谢铭仰听得不甚上心,余光始终在四周游移,像在找什么东西。 最后连闻蝉都看出来了,问他:“还缺些什么?” 还缺个棠茵。 谢铭仰第一次,试着将选择的权力让出去。 他对棠茵许下了承诺,让她自己决定今日来与不来,要不要跟他一起走。 日头爬得越来越高,国公府那道朱漆大门缓缓投下阴影,越拉越长。 就在谢铭仰决定,还是去客栈跟棠茵道别的那一瞬。 身后马车小窗处的锦帘忽然掀开,传出熟悉带点埋怨的少女嗓音: “谢铭仰,你到底走不走?” 谢铭仰回头望见那张脸庞,又见面前三嫂抿唇失笑,便知是棠茵串通了三嫂。 早就坐在马车里了,却故意叫他心焦等待。 闻蝉听他说了句“什么都不缺了”,便毫无留恋地登上马车,引得老国公又咒了声小兔崽子。 车厢内,棠茵往边上挪了挪,让出些位置给他。 嘴上却是毫不相让:“三嫂说了,石青带着几个护卫,都听我的话,我要是不高兴,随时都能叫他们送我回来。” 直到马车启程都没听身侧人出声,棠茵只得转头去瞧他。 见他素来没什么波澜的面上,洋溢着显而易见的欣喜。 且那张面庞,离自己越来越近。 “我,我说的话,你听见了没……”她没什么骨气地往后躲,很快后脑勺就贴上了车壁。 那人的鼻尖,就停在她的鼻尖不到半寸处。 “听见了,”忽然唤她,“四姐姐。” 棠茵浑身一凛,像只炸了毛的猫儿,“你不许再这样叫我!” 偏偏男人气定神闲,见他愠怒,反倒噙着笑坐回去。 “谢铭仰你听见没?你以后不许再叫我姐姐……” 车轮碾地的吱呀声,载着棠茵气急败坏的教训,同谢铭仰唇畔勾起的笑意,一同远去了。 整个国公府,重新归于平静。 老太太不管事,国公夫人又痴傻,闻蝉彻底接手了国公府的内务,比先前更为忙碌。 期间抽空去看了王妗新办的首饰铺子,又为她引荐了些贵妇小姐,她的小生意稳稳起步。 五月时,天气还不算太热,闻蝉却全无胃口。 映红变着花样给她换菜色,却收效甚微。 连往常最爱的栗子糕,也失了她的宠幸。 谢云章很快发觉她的消瘦,哪怕她以天热事多胃口不佳搪塞,还是请来慕苓为她诊脉调理。 慕苓仔细摸了两回,告诉她:“怀上了,还没足月。” “真的?” 闻蝉当即覆上自己的小腹,又惊又喜。 一旁的谢云章却静静看着她,难得没有被她的喜悦感染。 他始终记得柳妈妈的话,记得闻蝉或许会难产。 没想到这个孩子,来得这么快。 闻蝉过上了更小心的日子,严格照着柳妈妈和慕苓定的食谱用膳,将手中事适当分给手下人去做。 每日早睡,又午睡,确保去园子里走路散心。 可孩子约莫两个月的时候,她的胃口更差了。 不仅胃口差,还止不住犯恶心想吐。 这天谢云章回来得晚了些,天已黑了,却大老远见青萝和映红站在门口,鬼鬼祟祟往门内看。 见他回来,才松了口气似的,连忙行礼退下。 屋内女人是背朝门口坐的,谢云章只看见满桌清口的菜色,她却呆坐着一动不动。 “不合胃口?” 刚出声,闻蝉便回头看他。 略有些迟钝地回了句:“没有。” 后来那一桌菜,闻蝉还是没有动,叫映红端去小厨房分了。 头三月胎相不稳,谢云章也不敢碰她,每日夜里抱着她说会儿话,便叫她早早睡下。 可从今日进门起,他便觉得闻蝉有些奇怪,闷闷的,似藏着什么心事,叫他也有些辗转难眠。 一睁眼,依稀窥见黑暗里,女子抬手落到面上,似在擦拭什么。 又听她背对着自己,似在尽力压抑抽泣声。 谢云章立时坐起来,“怎么了?” 也不顾她如何答复,下了床,将床边两个烛台点了。 两个月的肚子并不显怀,听说她近来吃的东西都是精心挑选制定的,可谢云章看见的,却是她愈发消瘦的身形。 伸手轻之又轻将人给扶起来,微弱火光下的面庞,比先前更尖,泪痕淌了满面。 被他发现,似乎又哭得更凶了,就好像出了天大的事。 谢云章一颗心被揪紧再揪紧,扶着她肩头道:“出什么事了,跟我说。” 第274章 酸枇杷 直觉告诉他是有关孩子的事,毕竟眼下除了孩子,闻蝉再没为什么事特别上心过。 而对这个孩子,谢云章五味陈杂。 他既有些将要初为人父的期待,更多却是畏惧。 畏惧一个尚未成形的孩子,会伤害到自己最爱的人。 “杳杳,说话,有什么事告诉我。” 面前人还在无声流泪,他只能边替人捻去泪珠,压抑着满腔急切柔声哄她开口。 直到她看着有些哭累了,才听她哑着嗓音说:“我今日吐了一日,什么都吃不下去。” 还好。 谢云章心中叹一声,似有千斤重担落地,宽慰她:“我问过大夫,头三个月想吐是常事。” “可我原本都定好了,每日吃多少东西。”闻蝉却一点没好受起来,眼泪扑簌扑簌又开始往下落。 “我怎么会这么没用?连吃东西都吃不下去……这个时辰我也早该睡了,我却怎么都睡不着,我现在,现在连吃饭睡觉都不会了……” 她越说越多,越哭越凶,在谢云章听来却都不是大事。 又想起柳妈妈说,女子有了身孕,会心绪起伏得特别厉害,也比往常更脆弱敏感,叫自己多担待忍耐。 谢云章不觉得要忍耐。 相反,他喜欢听闻蝉说这些事,乐得去哄她。 伸出手,照常叫人靠到自己怀中,他轻轻抚人脊背。 “不要紧的,不想吃便不吃,睡不着便晚点睡。” “不行!我要为孩子好,不能不吃不睡。” 谢云章便改口,“那现在躺下,我陪你一起睡?” “可是我真的睡不着,我一闭上眼,脑袋里好多事……” 不睡不行,睡也不行。 谢云章只能说:“哭吧,我在这里。” 最后还是等她说累了,哭累了,男人才终于替她擦干眼泪,又盖好薄被,看着她昏昏沉沉阖目睡去。 第二日他便叮嘱青萝和映红:“往后每日我回来,先将少夫人这一日的情状告诉我,吐没吐,吃没吃东西,事无巨细地说。” 两人忙应了是。 青萝和映红也发觉,少夫人自打有了身孕,性子便与先前大有不同了。 以前的少夫人随和又大度,若有什么事没做好,她也会耐心指正。 这几日她每吐一回,或是用餐时,都会动不动沉下脸色叫人出去,弄得两人也是又担心又害怕。 闻蝉昨夜没头没脑地哭了一场,白日起来倒觉得心绪好些,就是仍旧没胃口,看见吃食容易反胃。 午后有气无力,还坚持要去园子里转一圈。 青萝注意着四面动向,连地上一块小石子都要提醒闻蝉绕开。 忽然望见不远处樟树下,一个小丫鬟蜷坐在那儿,背着人不知在做什么。 “喂!你干什么的?” 经她一提醒,那瞧着不过十二三岁的小丫鬟慌乱起身,手往身后藏,嘴里却还在嚼嚼嚼。 含混说了句:“见过三少夫人!” 原来是躲在园子里吃独食。 青萝也不想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再惹闻蝉烦心,刚要斥她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却见闻蝉走上前问: “你在吃什么?” 小丫鬟比她要矮半个头,局促道:“三少夫人,不是我偷的,是采买的嬷嬷错买了批酸枇杷,太酸了主子吃不得,才赏给了我们……” 闻蝉听到“酸枇杷”,不知为何,久违地口舌生津。 “还有吗?” 小丫鬟生怕主子不信,打了满腹的腹稿还要为自己辩解,听了这句显然一怔。 “啊,有,还有两个……” 她递出的手不算干净,手指被枇杷汁水染得黏腻发亮。 青萝先一步上前,接过那两个黄澄澄卖相极佳的枇杷,用帕子擦拭一番,剥了一半的皮,才送到闻蝉手上。 所有人都紧张兮兮看着她,启唇咬了第一口。 抿唇品了品,很快就有了第二口、第三口。 当着那小丫鬟的面,她把两个酸枇杷都吃了,还意犹未尽望向那小丫鬟。 小丫鬟也是个有眼色的,却只能无奈道:“少夫人,没有了……” 闻蝉有些失望,让青萝赏了盘甜枇杷给她。 回了屋,看见旁的菜肴依旧反胃,却翻来覆去想那两个酸枇杷。 “青萝,青萝!” “少夫人吩咐!”青萝一刻不敢耽搁进来了。 闻蝉道:“我还想吃酸枇杷,你亲自去给我买些来,记住,一定要酸的,不要甜的。” 青萝领命出府去了。 一个时辰后,带着三家精挑细选的酸枇杷回来。 “少夫人尝尝?喜欢哪家,我再去多买些来!” 闻蝉坐到桌前,认真鉴赏这三盘枇杷,每一盘都尝三个。 第一盘,她说:“太甜了。” 青萝也没尝到那园子里两个枇杷究竟有多酸,这些买来的她也亲自尝过,都是市面上最酸的,还怕酸着闻蝉,却没想她竟能从中尝出甜味? 青萝不信邪,从第二盘里拣出一个剥了,“这个呢?少夫人再尝尝这个。” 闻蝉又是很仔细地品了品,面上还是失望,“这个淡,不是很酸。” 尝了最后一盘,闻蝉还是摇头。 难得她有些想吃的东西,青萝自然不肯放弃,当即找到那小丫鬟,又去问了那采买的嬷嬷,去集市上找相同的卖家。 可到的时候,那卖家筐里早已空空如也,说今年算是卖光了。 于是乎,闻蝉在园子里尝的两个枇杷,竟成了孤品,再求不得了。 黄昏时谢云章回来听到此事,当即带上石隐出门去,赶在闻蝉临睡前才回来,又带着三筐枇杷。 闻蝉睁大眼,“这么晚,你从哪儿买来的?” 谢云章自然是想了办法。 市面上拿来卖的枇杷,自然是甜才来卖,酸到不能入口的可遇不可求。 于是他带人在城里搜了一圈,专去那些庭院里植枇杷树的人家,花重金尝他们不曾拿来卖的枇杷果,得了这三筐。 他也不多做解释,拣了一个替她剥了。 “先尝尝。” 闻蝉也没抱太大的希望,虽已漱了口,卖男人面子似的接过来。 舌尖一触到,眼睛却亮了。 “就是这样的!” 谢云章不自觉松了口气,像是当年科举放榜,找到自己的名字。 第二日青萝实在好奇,央求道:“少夫人给我也尝一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