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春夜》 第253章 咱们三个做一家人 新年第一日,谢云章收着动静,披了衣裳踏出屋门。 昨夜无人守夜,映红一早过来等候传唤,见人忙道:“三爷新岁安康,万事如意,同少夫人白头偕老!” 男人本没在意,听见最后一句,才给了小丫鬟一个眼神。 “回头再赏你。” “是!”映红笑呵呵跟上,“三爷要做什么,奴婢帮您?” “不必。” 打发了映红,他径直走向上锁已久的东厢房。 三个月过去,没有一个人敢擅自靠近这里,连垂落的铁锁都蒙上厚厚一层灰。 自掌心卷出钥匙,他终于重启这扇紧锁的屋门。 起火后他来过一回,后来迟迟不敢面对现实似的,再也没踏进来过。 当年精心挑选的绡纱帐被焚毁了大半,黑漆漆的断口很是刺目。 廊庑下的羊毛钩织地衣也未能幸免,他仔细一数,烧去了九朵芍药花。 整一片都是烟熏火燎的痕迹。 他将屋里缺的坏的都记在心中,退出屋门时,见闻蝉也随意裹了件大氅出来。 “怎么醒了?” 闻蝉走到人身侧,只往里探了一眼,便被男人身躯遮挡。 又被把住肩头轻轻往外推,“我会修缮好的。” 闻蝉点点头。 她也没问起,为何大年初一的早上他就偷偷打开东厢房的门。 只是有种强烈的直觉,觉得他应当是想起些什么了。 回屋后换了衣裳,便去厅堂照次序轮番给几位长辈拜年问安,兜一圈回来,又去祠堂拜了魏姨娘的灵位。 在去忠勤伯府之前,两人先回了杨柳巷。 一来闻蝉将母亲牌位供奉在那儿,二来如今王妗和义母郑氏也在那儿。 膳厅的大门紧闭,丫鬟们一早也不敢打搅,眼下不得不叩门。 “姑娘,姑娘?闻娘子来看您了,您醒了吗?姑娘……” 先醒过来的,是被少女两臂压在桌上当靠枕的石青。 原本,昨夜他打算好好的,待过了亥时就趁夜离去,却不想王妗一个看着可人的小姑娘,竟那样能喝! 两人说着话你一杯我一杯的,最后都趴桌上睡过去了。 他叫人压着一时没敢起,只抬了抬肩头。 “醒醒,醒醒……” 枕着人脖颈肩身的少女终于醒转,支起身,耳边先是一声声“闻娘子来了”。 一低头,就看见石青艰难转眼在看自己。 困顿的杏目顿时睁大,“你……你怎么还在!” 石青满脸无奈,“你昨夜喝多了,硬要抱个枕头睡觉,我去给你拿还不成,非要把我当枕头!” 终于能直起身,石青只觉脖子已没了知觉,捏几下又酸又胀。 “不行了,转不过来了……” 正当此时,门外响起熟悉温婉的女声:“妗儿在里头?” 丫鬟道:“王姑娘昨日就在膳厅,没回屋。” 王妗:“不好!” 照这架势,姐姐是要直接推门进来了。 也不顾石青脖子脑袋还歪着,她胡乱推搡着人往桌底下塞,长长的桌布垂落,能把人挡得严严实实! 刚把石青的脑袋推进去,“哐啷”一声,屋门开了。 “妗儿?” “姐姐……”王妗扬起笑,忙站起身。 眼见一片靛蓝衣角还在桌角,又赶紧不动声色给他踢进去。 “你怎么了?”两人毕竟相识多年,闻蝉一下看出她的异样。 “没有啊,我就是昨夜喝多了,在桌上趴了一宿,今日有些腰酸背痛的……” 说着,扭扭脖子挥挥手臂,假装自己很自然。 闻蝉看向还没收拾的桌面,眼尖地看见了三副碗筷。 “昨晚石青来了?” 桌下的石青听见这句,脖颈“嘎吱”一声,在一阵剧痛中拧了回去,却只能生生咬住不得呼痛。 闻蝉却又听见了,“什么声音?” “啊?有声音吗?”王妗忙又揉起脖颈,“兴许是我昨夜没睡好,骨头在响吧……姐姐,姐夫不是还等着咱们嘛!大过年的,别晾着他,我们快出去吧!” “诶——不着急。” 闻蝉却有意两人说说体己话,握了她的手道:“你过了年也十六了,若想成家,也的确到了年纪,就认定是他了?” 王妗此刻可谓进退两难。 若是只有姐妹两人,她大可说实话,可偏偏石青就在桌子底下藏着,说什么都会被他听去。 “我……我还没想好呢!” “你在琼州时便相中他,如今到了上京,也相处过一阵时日了,还没想好?” 眼见闻蝉将许多过往脱口而出,王妗简直像热锅上的蚂蚁,两只脚都急得原地踏步。 “姐姐姐姐,先不说了,今日先不说了行不行!” 闻蝉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人推出了门外。 “这是做什么……” 女子的谈话声和脚步声逐渐远去,石青这才扶着自己的脖子,从桌底下钻出来。 掸了掸身上沾的灰,又下意识挠了挠脑后。 原来王妗在琼州就对自己有意思? 若非娘子说,自己还蒙在鼓里呢。 可是……成家? 他似乎与哥哥不同,在今日之前,还从没想过成家的事。 石青没再等人回来,趁王妗把人引走,悄悄翻墙出了宅子。 回到国公府和哥哥共居的屋子,想到昨夜除夕哥哥是一人过的,难免还生出几分愧疚。 “我回来了。” 石隐没什么大反应。 石青直接躺到熟悉的窄床上。 他忽然问:“哥你攒这么多银子就为成亲,成亲有什么好的?” 石隐立在小圆桌边上,忽然想起昨夜杨柳巷彻夜通明的烛火。 “家里,能多一个人。” 兄弟俩一睁眼就没见过亲人,好在命里还有个兄弟,相依为命地走下去。 石青一想,竟觉短短几个字还挺有道理。 前十三年风餐露宿,近几年跟了自家大人,总算有片瓦遮头了,却到底不是自己的家。 倘若能有个,每日都能回的地方,推开门,看见个漂亮姑娘在等着自己…… “嘿嘿……”石青忍不住咧嘴笑了。 笑着笑着,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那哥你说,要是我跟王姑娘成亲,咱们三个做一家人,你说怎么样?” 第254章 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石隐的目光移过去。 他向来内敛、沉默,可今日却好像更不同,浑身上下被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裹挟着。 双生子之间,向来有些心意相通之说。 石青很快察觉到哥哥的不同,笑意缓缓收敛。 “……怎么,你不喜欢王姑娘?” 石隐倒希望自己不喜欢。 这样,也就能大大方方,看着弟弟成就好事了。 “没有。” 听见这两个字,石青胸口悬着的石头才算落下。 可还没落稳当呢,又听哥哥说:“可你拿什么娶人家姑娘?成婚要有宅院,下聘要有聘礼,过日子需柴米油盐……” “停停停停停……”石青忙喝止。 他虽然也在一瞬间憧憬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可将近二十年过来,一直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甚至有时花钱狠了,还得哥哥接济一二。 忽然这样的重担落在肩头,叫他不得不犹豫起来。 “我想想,我好好想想……” 要自由还是老婆,这是个亘古难解的问题。 石隐见弟弟苦恼,反倒微微松了一口气。 另一边,闻蝉也从杨柳巷出来了。 她总觉得王妗今日怪怪的,却又实在说不出来哪里怪。 也没功夫细问,马不停蹄又赶往忠勤伯府去了。 赶到城西,也只是匆匆赶上了午膳。 李缨再三挽留她住两日,闻蝉想着,谢云章也就歇到初五,便应承她,初六再回来小住几日。 这是一个平静温馨的年关。 可于檀颂而言,却只有提心吊胆。 他怎么都想不到,那些看似完美无缺的证据,竟都是那人授意伪造的! 这种恐惧和无助似乎很熟悉。 叫他想起那个时候,那人故意透露行踪,又将海匪审理全权交到自己手中,只为自己入局买凶杀他…… 差不多的跟头,自己栽了两次。 再想起那日酒楼下,闻蝉的提醒,檀颂禁不住笑了声。 嘲笑自己,离了夫人,竟真的一件事都做不成? 眼下没有选择。 檀颂换了身衣裳,又取来洞箫,到公主院外求见。 若换作从前,他是绝不肯做这种摧眉折腰之事的,可再没一个夫人,愿意为自己顶罪了。 他要寻求端阳公主的庇护,一如从前她提拔自己那样。 可宫女进去传了话,出来却说:“公主没空,檀大人改日再来吧。” “我有很要紧的事要禀报公主,烦请……” “檀大人,”宫女忍不住打断他,“东边小院年前住进了一位琴师,您知道吗?” 檀颂一怔,懵然摇头。 宫女好心告诉他:“殿下正和那位琴师在一起呢。” 言外之意,他已不新鲜,被取代了。 檀颂不知如何描述那一刻的心境。 他只是固执地站在院外,吹起那支曾为自己招来青眼的洞箫。 吹到日薄西山,喉咙干哑,箫声也逐渐破碎。 端阳公主终于露面了,艳丽上扬的凤目中,厌恶不加掩饰。 “求公主,再救微臣一次。” 记忆中那清瘦颀长,因为自己年少殒命的乐师,再度浮现眼前。 端阳却忽然觉得,檀颂一点都不像他。 就算初见时有几分像,如今却是一点都不像了。 “本公主能保你一命,但从今日起,你搬离公主府吧。” 大院的门发出沉闷声响,在檀颂眼前缓缓合上,也将他与金尊玉贵的公主彻底隔离。 “为什么!”他忽然不受控地大喊,“公主不是说,要助我夺回我的夫人,为何言而无信!” 女子不耐烦地摇摇头。 起初当然是有这个看戏的念头的,可谁能想到,他这般扶不上墙? 背靠着自己,还能被一轮又一轮的人算计。 实在不适合混迹官场。 更何况,自己如今也有了新欢。 那小琴师可比他聪明有趣多了…… 正月初六,返朝第一日,嘉德帝就针对年底的私盐案论功行赏。 檀颂看到当初屡屡教唆自己给谢云章定罪的李文博,持着笏板痛心疾首,看似为自己脱罪,实则字字句句都在为他自己辩驳。 最终,自己因办案不力,落了个遣返故土,永世不得再复用的处置。 而那李文博,因全权将此案交到自己手中,事事照着章程在走,也就罚俸三月。 这是檀颂最后一次,站在上京的金銮殿中。 他看见那人立在群臣之首,太子身后,侧目朝自己睨来极为平淡的一眼。 像是这一天,早就该到来了。 …… 闻蝉因在忠勤伯府小住,过了好几日才想起此事,难得向忠勤伯开口询问了。 得知檀颂只是被遣返琼州,心中有阵尘埃落定般的安逸。 他早该回去了。 拖了这几个月逗留上京,他又能收获什么呢? 元宵节的前一日,谢云章携礼登门,接闻蝉回了国公府。 上马车的时候,男人忽然沉默地抱了她许久。 “怎么啦?” 久到闻蝉都觉察出不寻常,忍不住出声问他。 他说:“大婚当日,委屈你了。” 浑身血液似乎都停流了一瞬,她背靠男人胸膛,意识到什么,眨了眨眼。 “你……” “我那时几次三番提起你二嫁之事,只因我一见你便欢喜,嫉妒旁的男人捷足先登,这才频频口出恶言。” 马车很宽敞,她坐在人腿上,被转了个向,面对他。 男人的大手缓缓摩挲她面颊,“杳杳会原谅我的,对吗?” 闻蝉一瞬不瞬盯着他,一双潋滟的眸子泛出水光,脑袋却早已空白一片。 她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眼泪似断线的珍珠般往下落。 “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谢云章替她拭泪,“就在今日一早,我一睁眼,过去的事便什么都回来了,像是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谢云章没有说实话。 其实早在刑部大牢中,他得知夫人便是杳杳的某一日清晨,他又被狱中犯人斗殴声吵醒。 那时,记忆便都回来了。 之所以瞒到今日,还是为了后头针对那人的计策,施行得干干净净,不让闻蝉疑心。 闻蝉伏在人怀中大哭了一场。 最后还是听见谢云章说:“我想在陛下赐的婚邸中,重新洞房一回。” 她才挂着泪痕坐起来。 第255章 再度洞房花烛(4月月票加更) “我们……不是已经圆房了吗?” 她看见男人笑着摇头,伸手将自己揽回怀中。 “杳杳知道,我盼着与你成婚,盼了多久吗?” “自打我十六岁瞧见二哥娶妻,便一直都盼着,能与你有这么一日。” “上一次,我还不知足。” 耳畔是男人沉稳有力的心跳,头顶是他低缓缱绻的嗓音。 其实闻蝉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不知足”。 在她的眼里,只要两人的婚事办成了,谢云章想起从前的事,便算作很圆满了。 回到国公府才知道,自己离开的这几日,不仅东厢房修缮一新,和从前别无二致。 就连一直空置的婚邸,谢云章也已装点好,就等她过去再成一回亲了。 次日便是元宵,他将自己的行程安排妥当,推了所有家里家外的事宜。 “除了婚房布置,一切都从简,酒席便不大办了,请几个最熟络的人来稍稍热闹一场便好,你觉得呢?” 成过一次婚,不满意,要再来一次。 于闻蝉而言委实有些费解。 可看到男人如此在意又认真,她也就点点头,“全听你安排。” 前一日夜里,闻蝉回了杨柳巷。 第二日,她换上喜服,被一顶与成婚时并无二致的喜轿,抬去了御赐的婚邸。 黄昏时,屋门处“支呀”一声。 她无意识揪紧膝头裙料,所有的不明白,都在这一刻变得明了。 原来哪怕已经结为夫妻,自己的内心深处,也为那日的洞房留下了遗憾。 那天自己满心期许,却没得到男人同样的回应,今日…… 喜秤挑开大红喜帕。 这一次闻蝉仰头对上的,终于是他饱含深情的眼,唇畔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放下喜秤,牵着她走到合欢桌边。 “请夫人饮合卺酒。” 一根红线系在两瓢之间,随两人动作绷直、垂落。 酒液入口那一瞬,落地的龙凤花烛火苗跳跃,闻蝉脸热,耳朵热,心更热。 想起那次洞房,两人的确没喝合卺酒。 她又被人牵着,在床沿坐下。 真的像第一次成婚,她全然手足无措,只剩一颗心“砰砰”“砰砰”,仿佛随时都会跳出胸膛外。 一转头,对上男人深黑的眼,眸光堪称热烫。 闻蝉实在经不住。 纤细的颈间,翕合起伏越来越显眼。 她略微带点颤意地抬手,试图就像往常一样,替男人解下衣衫,也好早些安寝。 却被他抬手,温柔制止。 “让我再好好看看你。” 他的目光,比宽衣解带更叫人心慌。 带了薄茧的指腹,收着力道,描摹过胭脂晕染过的眉眼。 “有没有想过,倘若你十五岁便嫁与我,洞房时会是什么光景?” 他的嗓音如带蛊惑,几乎十足轻易地,闻蝉就去设想了那样的场面。 十五岁,第一次嫁人就能嫁给他,自己应当很雀跃,也很紧张吧? 毕竟一切都是很新鲜的。 想着想着,吐息便又急促几分。 一个轻之又轻的吻落下,印在唇瓣上。 十足的认真、珍视,仿佛是两人第一回亲吻对方。 颤巍巍的眼睫抬起来,闻蝉望着人愣了愣,随即却失笑。 “怎么了?”男人问。 闻蝉点一点自己的唇,“我要把脂粉先卸了。” 朱红的口脂印在男人下唇,将他本就俊朗的容貌衬得近乎妖冶。 谢云章起身陪她去卸。 看着艳丽的脂粉化在水中,洗出一张白净的芙蓉面。 再是卸去钗环,简单洗漱,两人才终于清清爽爽坐回喜帐中。 闻蝉也不知,是否是他说要像十五岁就嫁给他一样。 他亲手来褪自己的嫁衣时,认真地,一颗一颗解下金扣。 还问她:“会怕吗?” 此刻的闻蝉当然不怕。 但她想,十五岁的闻蝉,应当还是会惧怕这陌生的场面,不习惯和三公子关系的转变。 所以她轻轻点头。 得到的,是男人更耐心体贴的对待。 他会一遍一遍亲吻,安抚,如同对待未经人事、惴惴不安的少女。 直至引得她着急难耐,才慢条斯理地满足她。 闻蝉含着热泪明白了,这就是他期待已久的洞房花烛。 他想要两个人,从头到尾,完完整整地在一起。 哪怕不能实现,假的也好。 柔软的掌心被男人指关侵入,十指严丝合缝抵到一起。 今夜是格外温吞的一夜,每次睁开眼,闻蝉都能看见他压制着汹涌情潮,幽黑到仿佛要将她拆骨入腹的眼。 起初他体贴地问“还好吗”,到后来似再压抑不住。 抱着她的腰肢,前额紧贴着她的小腹说:“杳杳,为我生个孩子吧。” 灵肉合一,带着灭顶般的欢愉。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也紧紧拥住男人,微张着唇送出一句: “好。” 第256章 去安远侯府提亲 谢云章命人采买了许多红绸、红烛,皆是成婚用的物件,此事隔两日便传到了秦嬷嬷耳中。 秦嬷嬷又一次扭着过分富态的身子,告知了国公夫人。 “三爷嘴上不说,可到底是男人,能坐享齐人之福,哪个会不愿意呢?这不,私底下东西都买齐了!” 国公夫人这回却没急着高兴。 一来是谢铭仰春闱在即,她又开始吃斋念佛为儿子祈福。 二来有了上回李缨那个大乌龙,她也稍稍谨慎了些。 “这回,你确信不会错?” 秦嬷嬷一心将功折罪,忙道:“三爷和那位都成亲多久了?他如今筹备,除了是为齐小姐,还能为谁?您忘啦,先前在城郊时,三爷还救了齐小姐一命,众目睽睽下有了肌肤之亲!” “以三爷那性子,若是没想好,身边那么多官兵,怎会亲自去救齐小姐?” 贵妇人手中的紫檀木佛珠捻了又捻。 早年两家便合过庚帖,这回更是连婚书都已提前拟了,只差送去安远侯府。 “选个黄道吉日,去办吧。” 二月初三,合婚的黄道吉日。 要齐婉贞做平妻的婚书摆到齐夫人面前时,这柔弱的妇人眼前一黑,差点没当场昏厥。 倒是姨娘蔡氏,领着儿子在一边瞧,满面笑意。 “姐姐也忒不禁吓了,要妹妹说啊,婉贞蹉跎了这许多年,除了给那谢家三郎做小,还能怎样呢?这便是她的命了……” “你不许胡说八道!” 眼见主母张牙舞爪朝自己扑来,蔡氏也吓了一跳,毕竟此前从未见过她这般失态。 院中大吵大闹,还是贴身伺候安远侯的嬷嬷出来,传了齐婉贞母女进去。 卧榻四年,眼前男人再不复记忆中的意气风发。 像是风中摇曳的一支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婉贞坐下。” 婢女搬来张交椅,齐婉贞应声而坐。 榻间不过四十出头的男人,眼底一片浑浊。 “你自小聪明,说说吧,在打什么鬼主意?” 齐婉贞不答,反而忽然道:“父亲知道吗,长亭根本不是您的儿子。” 男人听了这句,忽然激烈地咳嗽起来。 齐夫人也瞪直了眼,“婉贞,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长亭是蔡姨娘的儿子,齐家唯一的男丁,今年才十二岁,就随人候在院子里。 齐婉贞越过母亲,看榻间父亲的反应。 他似乎很不高兴自己将此事捅破,却没有半分惊讶。 好不容易止下咳嗽,他语重心长:“为父也是为你打算,你有一个弟弟袭爵,将来也好多多照拂你。” 齐婉贞摇头,“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 “我招婿上门,生下一个真正带着齐家血脉的孩子,待爹爹百年之后,立我的孩子为世子,爹爹以为如何?” 或许真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刻,人也不再避讳直言自己的身后事。 “这些年你硬是拖着不肯出嫁,便是在等着今日?” 齐婉贞面上没什么表情,“倘若爹爹不愿,谢家的婚书就在外头,女儿接了便是。” 她有一张分外白皙的面庞,分外慈穆的眉眼,谁能想到她在用自己的姻缘,整个侯府的名声,在威胁性命垂危的父亲呢? 那一日,老安远侯终究是妥协了。 他写下遗嘱,永远地闭上了眼,再管不着这宅院中往后的半分争斗。 而齐婉贞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走到秦嬷嬷面前,亲手撕了那婚书。 “你……齐小姐,何处不满意您同老奴说不就好了,何必如此行事!” 眼见众人满地捡那红纸试图拼凑,大仇得报的快意也涌上齐婉贞心头。 她满不在乎地掸掸手,“贵府莫不是失心疯了不成?我堂堂安远侯府嫡女,为何要给你们国公府为妾?” 秦嬷嬷大惊,“这,这不是你自己答应……” “我何时答应?嬷嬷空口白话,可莫要攀污我。” 家丁涌上来,将国公府上门提亲的众人往外撵。 秦嬷嬷再反应不过来便是傻了! “齐小姐,齐小姐你要悔婚不成!” 齐婉贞唇边漾开一抹笑。 “就当我悔婚又如何?你们国公府没悔过?” “礼尚往来,就当扯平了。” 至此,一口闷在胸前的气,才算彻底舒了出来。 第257章 双生子护卫,你中意的是哪个? 闻蝉在朝云轩听闻此事,难免为兰馨堂伺候的众人捏一把汗。 要侯府嫡女为妾,又被人当面撕毁婚书痛斥,此事很快就会传遍上京,让国公夫人沦为整个贵女圈的笑柄。 说不定连老国公都会痛斥她一顿,嫌她丢了国公府的脸。 果然,老太太做主,将人关去佛堂了。 若非谢铭仰科考在即,恐怕老太太会罚得更重,如今无非是住在佛堂,一心为儿子念经祈福。 后院不可无人打理,老太太年事已高也没这心力,这“重担”自然而然便落到了闻蝉肩头。 想到当初答应王妗,要接她来国公府小住,眼下正是兑现的好时候。 年后,王妗寻了家铺子,交了一年的年租,还是做原先的胭脂首饰生意。 待稳定下来,便打算也在杨柳巷赁一处宅子。 如今在国公府小住,和石青来往也容易了许多。 石青年后便没再去找过王妗,只因哥哥一番提点让他犯难。 “我这人吧,有个毛病,小时候露宿街头没过过好日子,如今手里但凡有两个子儿,便不愿亏待自己,全花出去了……” 平日虽满嘴俏皮话,可他不想在这种事上骗王妗。 哥哥说的对,过日子是长远的事,自己眼下根本没做好成家的准备。 怎么说也得等个一年……三年吧。 谁料王妗听完,满不在乎问:“就这?” 原本是想等一等,等到首饰铺有起色,再提及谈婚论嫁的事,没想到这男人比自己还着急。 王妗清咳两声,认真道:“那我也有事要跟你说。” 石青站直了些,“你说。” “我呢,一早就是打算好了的,我娘亲伶仃一人,往后多半也不会再嫁了,便想着招婿上门,和我一起侍奉娘亲终老。” “所以,不必你有宅院,我自己会买的。” “聘礼,你意思意思就成,,不必大肆铺张。” “就是往后我生的孩子吧……这样,头一个跟我姓王,第二个跟你姓石,怎么样?” 石青的脑袋一片空白。 原本都做好准备,面对小姑娘的失望了 却没想到,小姑娘这脑子,比自己还想得开呢! “你……要不,让我再回去想想。” 他要把最新的情况汇报给哥哥,虽然他们老石家也不全靠自己传宗接代,还有个哥哥。 可当赘婿,到底牵涉身为男人的尊严! 把话说开,王妗也有几分忐忑。 黄昏时一个人在后院瞎逛,正遇上谢云章回来,她便将人给拦下了。 “姐夫,倘若我要你身边那个护卫入赘,你能放人吗?” 石青虽看着大大咧咧,起初却连名字都不肯告诉自己,只因这是谢云章的意思。 听姐姐说,姐夫的离魂症终于痊愈,王妗才敢直接上来问。 男人听完她的话,面上神色并未有明显变化,只问:“哪个?” 王妗生怕石青擅自将名字告诉自己的事,被姐夫知晓,还有意替他隐瞒。 “就是你身边那个,姓石的护卫啊!” 可是接下来,谢云章说的短短几句话,足以令王妗终身难忘。 “我身边的石姓护卫,是一对双生子,我是问你,你中意的是哪个?” 王妗僵在原地,并未立刻报上石青的名字。 只因她这并不迟钝的小脑瓜,忽然反应过来了许多事。 例如第二次相见时,“石青”为何对自己的热络无动于衷。 为何后来每一次见面,同一个人,却总是忽冷忽热,叫她摸不清性子。 王妗严重怀疑,自己见的,应当不总是石青。 “他们兄弟二人住在何处,我能不能……去见见他们?” 谢云章给她指了路。 院门大开着,她毫不费力进了院子,叩响主屋的门。 有男人来开门,一脸的欲言又止。 王妗忽然觉得,这两兄弟其实也没那么像,至少她一见眼前人便知,他不是石青。 石隐过了最初那阵紧张之后,将屋门彻底拉开来。 “要进来坐坐吗?” 他有预感,眼前的姑娘知道了些什么,没再将自己当作弟弟。 第258章 两个都喜欢? 王妗怀着一腔忐忑,踏进了门内。 她很怕石青也在,三个人面面相觑,但好在上天还是眷顾自己的,屋里只有他的床榻。 他们兄弟二人有两张横竖摆放的窄榻,清楚昭示这对兄弟的形影不离。 除了,在自己面前。 她就没碰到过这两兄弟同时出现。 一次都没有! 回头,她看见男人顶着张自己一见钟情的脸,脸上写满了犹豫,显然是不知要如何开口。 于是王妗先开口了:“你是哥哥,还是……” “哥哥,”顿了顿,他又说,“我叫石隐,隐匿的隐。” 哥哥叫石隐,弟弟叫石青。 王妗在心头默默滚了三遍,点了点头。 眼前男人似乎并不惊讶自己得知了事况,他比往常每一次见面都要沉默。 王妗只得又牵扯出笑意,“让我猜猜,那日夜里为我娘亲请来慕大夫的是你,还有小年夜那日,和我在一起的也是你,对吗?” 虽是疑问,王妗却不觉得会有错。 这兄弟俩长了一模一样的脸和身段,性子却是完全反着来的,可谓天差地别。 她到底为什么没发现这是两个人? “对不起。” 猝不及防,面前男人道歉了。 王妗不解,“你为何要致歉?” “我明知你心悦我弟弟,却借他的身份和你来往,是我趁人之危。” “趁人之危?” 王妗更不解了,石隐不仅在自己母亲病重时帮过自己,还顺利在小年夜通过了她精心设计的人品考验。 怎么想,都是自己占尽好处啊。 男人却继续自责道:“倘若你和石青谈婚论嫁,不想再见我,我可以离开……” “别!别离开!” 小姑娘一激动就上手了,牢牢抓住石隐一条精瘦的胳膊,直到对上他略带诧异的目光,王妗才想起松手。 石隐已经坦诚了一切,叫她觉得自己也合该坦诚些,把三个人的事说说清楚。 “其实……我也未必喜欢石青。” 石隐一怔,“你另有心仪之人?” “不是不是,我是说你们两兄弟,我也不知道我喜欢的究竟是哪一个……” 越说声音越小。 倘若此刻脚下有个地洞,王妗就该钻进去了。 可不同于她的垂头丧气,面前男人的头,却慢慢抬了起来。 不复进门时见到的愧疚复杂,这似乎是王妗第一回,见到他如此坚定的目光。 “所以,不是因为我冒充石青,你才愿意和我来往的?” 王妗重重点了下脑袋。 …… “你说你两个都喜欢?” “嘘——” 王妗死缠烂打,才把姐姐从姐夫那儿借来一晚 此刻虽说是在她独居的小院,却还怕老天爷会听见似的,她忙去捂闻蝉的嘴。 “我只是说,每次和我见面那个人,我都是喜欢的,并没有太多高下之分!” 闻蝉蹙眉,“可那个时候,你以为那是同一个人,现在不一样了呀。” “姐姐,我的好姐姐,我知道啊……” 王妗抱着个绣满海棠花枝的软枕,在床榻上滚了一圈,停下来时脸朝下,大有一副掩耳盗铃之势。 闻蝉则盘腿坐起来,“这样,你再好好想想呢?石青性子外向,惯会哄人开心;石隐话少但稳重……其余我也不是很清楚。总归这两个人除了样貌,天差地别,你怎么会选不出来呢?” 王妗听了这话便有话说了。 她手脚并用爬起来,抱着软枕坐到闻蝉对面。 “且不说我那薄情老爹,今年看上个浪荡的烟花女子,明年又可怜家道中落卖身葬父的官小姐;就说这国公府,说姐夫,他不就有七个兄弟、五个姐妹,这国公府有多少个姨娘啊!” “我不过就是,像全天下男人那样,我选不出来啊!” 闻蝉抬手用指尖抵住她脑门,试图将她这些大胆放肆的念头堵回去,“尽管如此,你也别想着全都要。” 少女在人手底下撅了撅嘴,“姐姐放心,就算我肯,他们两人也不会肯的。” 闻蝉这才收回手,抱住自己的手臂。 “依我看,你是一个都不喜欢吧。” “怎么会!”少女睁圆杏目凑上前,只差把自己的心剖出来给姐姐看,“我对他……可是一见倾心!” 闻蝉试图引导她做出选择:“那时你第一面见的是石青,你一见倾心的就是石青。” “可是……要不是第二次见面,石隐对我爱搭不理的,我也不会那样抓心挠肺了!” “有道理啊……”闻蝉艰难点头,“石隐还帮义母请了大夫,算是于你有恩,那你选石隐?” “可是,可是……” 不用等她可是了,闻蝉光看看她这张要拧在一起的小脸,就知她此刻根本做不出决断。 闻蝉翻身躺下,“算了,你跟他们再相处一阵再说吧。” 眼见姐妹弃自己于不顾,王妗忙从人身后贴上去抱住,“姐姐,姐姐……你如今有了姐夫,心里真的没有妹妹一席之地了吗?你再陪我说说他们的好处坏处,我再想想呢?” 闻蝉用被褥蒙住脑袋。 怕是陪她说个三天三夜,这小丫头也不知道要选谁! 如今整个后院都是闻蝉在打理,每日一睁眼便是一堆事,实在没心力陪她夜话少女心事。 第二日,谢云章竟领着一个银盘脸,年纪四十上下的妇人到了朝云轩。 “这是?” 那妇人冲她福了福,“见过三少夫人,妾身姓柳,是专替妇人安胎、接生、伺候月子的。” 说完,那目光有意无意落在闻蝉腰身上。 闻蝉瞥一眼身侧男人,才解释:“我还没怀上呢……” “不打紧的不打紧的!妾身先替夫人瞧瞧身段?” 闻蝉也不知她要如何“瞧身段”,只是略带怀疑看向站在一旁的谢云章。 男人点了下脑袋,“她接生过上千个婴孩,夫人叫她看看吧。” 既然他都开口了,闻蝉立在原地,在人授意下微张开手臂,任凭那与自己娘亲同姓且年纪相仿的妇人,从腰身捏到胯骨。 反反复复,徘徊了许久。 “有何不妥吗?”闻蝉怕痒,实在忍得有些辛苦。 第259章 三爷是个行的 妇人直起身时,已将面上的担忧之色收敛干净,银盘脸笑起来很有福相。 “无碍,夫人身段婀娜,是夫君有福。” 闻蝉脸上一热,甚至怀疑起这妇人究竟是不是正经接生的。 看在谢云章的面上,朝云轩还是多了一位“柳妈妈”。 是夜,趁着闻蝉沐浴。 谢云章推门走到廊下,听柳妈妈的欲言又止。 “少夫人身段纤细,似有先天不足之症,胯骨亦生得太过窄小……” 谢云章是悄悄出来见她,忍不住打断:“您直说。” 柳妈妈叹了口气,“就算怀胎时,特意将孩子喂小些,少夫人恐怕还是有难产之险。” 谢云章转身回了屋。 难产两个字,似乎充斥了整个脑海,怎么都挥之不去。 他很清楚,不止是自己在期待两人的孩子,闻蝉比自己更期待。 尤其当初为了救自己,她还掉过一个“孩子”…… “你怎么啦?” 闻蝉发觉他今夜就像柳妈妈似的,来回在自己腰身胯骨抚摸。 谢云章经她提醒方收手,“在想你这么小一个人,如何装一个孩子进肚中。” 闻蝉枕着他手臂仰躺,两手捧上自己肚子,“这世间女子不都是如此?旁人能扛过来,总不至于就我扛不过来。” 谢云章翻身覆上她。 良久,却只说了句:“人与人还是不同的。” 闻蝉抬眼望着他没说话,似乎在等他的后文,如何不同。 “例如,民间都说,生孩子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难道你就不怕?” 男人说得极其认真,这种严肃的心绪似乎也传染给了闻蝉。 她捧住面前这张俊脸,蹙眉道:“是我来生,怎么你倒比我更紧张似的?” 谢云章舒了口气,翻身躺在她身侧。 他寻寻觅觅五年,用尽手段和心机,甚至经受了老天爷的百般戏弄考验,才终于得来与人安逸躺在一处的如今。 越是得来不易的东西,就越是害怕失去。 一旦有什么东西会打破这份平静。 哪怕是自己的孩子,他都没法忍受。 大手寻到她的柔荑,他将人紧紧圈入掌中,“你会不会想,其实我们两人如今这样就很好,两个人,不为旁人打扰,全心全意对彼此。” 闻蝉像是听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用手臂撑起身子,凑过去道:“孩子怎会是旁人?她是你我的血脉至亲,是我们真真正正的自家人!” “再说……倘若你得了世子之位,膝下无子嗣也是不行的呀。” 她想要,形势也需要,就不更明白男人在纠结什么。 “你……不想要我们的孩子吗?” 那又是谁在第二次洞房那夜,贴着她耳根又哄又求,叫她生个孩子的? 见闻蝉如此决心坚定,谢云章只得托着她坐起来,面对面认真道:“你的身子,生得很细小,今日那柳妈妈说,当是先天不足。” 谢云章一点都不怀疑,他亲自养过的人自己最清楚,想往她身上多挂几两肉比什么都难,细心调理也收效甚微。 闻蝉低声道:“我娘亲怀我的时候,吃不饱穿不暖,我还早产了两月……或许,是有些先天不足。” “所以,倘若你怀孕生子,是极有可能难产的。”他一字一句说得更为认真。 盯着她那双漂亮潋滟的眼睛,闪过些许迟疑、害怕,最终却又化为坚定。 用极其细小的嗓音说:“只是可能。” 男人面色彻底沉下去,“你是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 “我……我只是想有一个孩子而已,难道,难道你要一辈子没有子嗣吗?” “那又如何?” 闻蝉不得不承认,她被男人强有力的反问,问得噎住了。 前些年也没少听说女人因无子,或是生不出男孩儿,遭到丈夫的嫌弃。 却不想自己会因为太想要一个孩子,和自家男人吵起来。 她又翻身躺回去。 “我不管,不管你想不想要,我是一定要有一个自己的孩子的。” 这话外之音如一簇高涨的火苗,狠狠舔舐过男人紧绷的理智。 他又翻身覆上,拨转过她不肯面对自己的身子,虎口一张便捏住她的脸颊。 “说什么?” 他紧凝的眸光俱是危险,不断靠近像是想从自己脸上咬下一块肉。 闻蝉选择还是不跟他硬碰硬,身子软下来,语调也软下来。 “想生一个夫君的孩子。” 说着,有意无意用自己膝弯,蹭了蹭他。 谢云章知道,如今日子平静,她的性子也愈发像从前,温顺中总冒出几分乖张。 明知她是故意引诱自己,却还是不能自持,俯身吻了下去。 “小倔种。” 脸颊一路红到耳朵根时,闻蝉依稀听见他说了什么,却没听清,反问了一声:“嗯?” 接着耳垂也被男人薄唇衔入,“我说,生旁人的,不如生我的。” 闻蝉脸更热了。 明知他没有如实重复,却也不再追究。 毕竟今夜争论的“生与不生”难题,还是自己大获全胜。 导致的后果便是,第二日,柳妈妈捧着一本图册,关起了她的屋门。 “既然三爷都同您说了,少夫人还是一心要生,那从今日起,少夫人便要勤加练习,为日后生产早作准备!” 闻蝉一页一页往下翻,每页上大致画三个动作,都是开腿练习,用以增宽胯骨助产云云。 再往后,便是几个生产时才用到的姿势。 本以为就这样了,却没想猝不及防,在最后几页,看见了一男一女。 “这,这怎么还有……避火图啊……” 虽说是嫁做人妇了,可冷不丁瞧见,她还是一时失色。 “夫人莫要慌张!”柳妈妈却还能笑吟吟开口,“这些,是夫君能帮上忙的样式,夫人仔细看看,夜里,再拿给三爷看便是了。” “哦,就是有些人家的夫君吧,先天不足,帮不上忙,还得借玉势一类的器具。” 柳妈妈放低嗓音,“您看三爷……” “能,能的,他能帮上忙!” 房中事被外人知晓已是足够令人汗颜,闻蝉可不想把谢云章的名声也败坏了。 柳妈妈会心一笑,“妾身瞧着,三爷就是个行的!” 第260章 一个孩子有多大 闻蝉嘴上答应好好的,转头就决定把图册藏起来。 哪怕早已是坦诚相见的夫妻,偶尔也能配合着男人的兴趣玩些花样,可一起对着本图册学,还是太奇怪。 整个午后,在柳妈妈的帮助下,闻蝉练出了一身汗。 早早沐浴换上寝衣,她对着屋里的落地铜镜看了又看,自己的身子可有变宽阔些。 最后还是放衙回来的谢云章提醒:“才练了一日,哪有见效这么快的?” 闻蝉这才作罢。 谁料晚膳后,男人又无比自然道:“把图册拿出来,一会儿我帮你。” 闻蝉差点没从床上跳起来,诧异问:“你怎么知道的?” 男人瞥来不解的一眼,“柳妈妈告诉我,你要我帮忙。” “不用!她胡说的!” 倘若闻蝉只是淡淡说一句“不用”,谢云章恐怕也不会放在心上,可她义正严辞到如此激烈,便不一样了。 “图册呢?” 男人向她伸出手。 闻蝉抿了抿唇。 片刻之后,像个在私塾不肯好好念书偷藏避火图的坏学生,将图册交到了“先生”手中。 谢云章翻阅的过程跟她很像,起初平静无波,到最后几页,指节落在书页边缘,有意无意摩挲着。 他没抬头,闻蝉却听见自己胸膛内那颗心跳得越来越快。 “其实,后面那些,都不是必要的……”她试图将图册抽回。 男人抬手一摁,不仅摁住了图册,还握住了她的手腕。 “试试吧。” 闻蝉:“……一定要吗?” 谢云章:“你铁了心要生的话。” 闻蝉:“……” 又是半推半就的,抱着图册爬上了床榻。 半个时辰后。 一只纤细莹白的手探出帘帐,使劲挥了挥,最终还是无力垂落在床沿。 又被男人更宽大的手掌卷入。 “我真的不行……” 原想着要守住些尊严底线,可今日他就像刻意磋磨捉弄自己,不肯给半分甜头,像个不解半分风情,只有浑身蛮力的莽夫。 埋进被褥间的脸颊被人捞起,捏住脸颊,迫使她张开唇呼吸。 “这就不行了?”身后男声还在不断迫近,“知道一个孩子有多大吗,嗯?” “可比我大多了……” 闻蝉在他一声声压抑的“教诲”下,才对生孩子这事有了真切的感受。 “生不生了?” 可等他问,答复依旧是:“我要生的。” 她被人不轻不重打了一下,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恼怒在。 随后男人很久没说话,像是在罚她不识时务,专心施行一场“酷刑”。 第二日是他休沐,一睁眼看见被自己枕着手臂的男人,闻蝉心底还怵得慌。 推推搡搡想从他怀里出来,却像是惊到了睡梦中的人,臂弯猛然收紧,她滚了半圈,半压在男人身上。 “你松开。”垂下眼,不敢与人对视,连抗议都是细声细气的。 谢云章反被逗得低笑一声,还算给面子地,松开桎梏她的手臂。 “今晚继续。” 闻蝉说不出话了。 只因这男人寻了个极其正经的借口,来泻自己不肯听他话的恨。 公报私仇,对,就是这样。 “别那样看我,”他拣了件颜色鲜亮的锦袍套上身,“不是你说要生的,一个人也生不出来,对不对?” 语调之自然,就好像对着一桌菜肴说,你一个人也吃不完。 闻蝉彻底失语,泄了反抗的念头。 早膳后,陆英送来一封神神秘秘的密函,信笺上不曾署名,只写了“闻蝉亲启”。 她一字不落读完,实在没忍住,嗤笑了一声。 谢云章问:“谁送来的?” “齐婉贞,要我们去安远侯府,两家人彻底‘冰释前嫌’。” 谢云章又问:“那为何不设宴下请帖,却送一封密信来?” 一点都不合规矩,一点都不体面。 这就是闻蝉为何失笑,“因为齐大小姐如今在掌家,面子金贵,要重修旧好,需我们夫妇二人亲自登门赔礼。” 谢云章只觉闻蝉语调怪异,还当她是不想折了面子,“不想去就不用去了,老侯爷一走,世子年少不成器,安远侯府也就那样了。” 闻蝉却说:“要去!为何不去?” 齐婉贞无非是要一份面子,什么好处都没讨,就能在自己掌家时修缮好和安远侯府的关系,何乐而不为呢? 闻蝉备了份礼,午后便带着谢云章登门了。 齐婉贞还在孝期,通身没半点鲜亮的东西,倒衬得她那张面庞愈发纯白无暇。 “难为你们二人有心,还肯主动登门。” 闻蝉便将随手挑的礼递上去,“先前是母亲想得不周到,冒犯了齐小姐,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齐婉贞“嗯”了一声,尾音上扬,掩不住的愉悦。 期间有个婆子在门边徘徊,她唤进来,听说是自己那世子弟弟不肯好好听讲,冒犯了先生。 她有意在外人面前彰显权威似的,吩咐道:“叫他去父亲灵位前跪着,好好想想今日这一切有多来之不易,想清楚了再给饭吃。” 婆子只稍显犹豫:“那蔡姨娘那边……” “子不教父之过,如今父亲溘然长逝,长亭往日都是她在照料,她若不服便一起关,实在不懂规矩,往后也不必在长亭面前露脸了。” “是!”婆子如得圣令,这回挺胸抬头走了。 谢云章却似触景生情,眼光掠过齐婉贞,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厌恶。 “礼也送了,回去吧。” “诶——”闻蝉忙拉他,“再坐一会儿吧。” 不跟主人家说一声便走,多失礼啊。 男人只忧郁片刻,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我去马车上等你。” 齐婉贞看着他拂袖离去,再次庆幸自己跟这个男人没有后文。 站起身,抖了抖自己的衣袖。 “到偏厅来吧。” 闻蝉还当偏厅有什么东西,刚走到门边,就见齐婉贞身子一歪,靠在了美人榻上,只随意抬了抬下颌示意她坐。 闻蝉只得自己拣了张椅子坐下。 “你也别跟他置气,他不是有意的,家中主母自小待他苛刻,他总是想见生母却见不着。” 齐婉贞脸上写满了“关我什么事”,随意开口道:“我家里这两位可不同。” 闻蝉也没指望她和盘托出,只很不扫兴地问:“有何不同?” 第261章 三个人的关系,愈发复杂 齐婉贞斜靠美人榻,将她上下打量一遍,像是在考量她是否可信。 最终还是扬唇告诉她:“因为我那弟弟,是姨娘偷人生的。” 如此惊天大秘,就被她轻描淡写告诉了一个外人。 闻蝉听见便有些后悔了,却不知找谁讨回一双没听过的耳朵。 “你……这种事可玩笑不得。”她低声提醒。 齐婉贞却说:“谁没事同你开这种玩笑?否则你以为,她们母子俩凭什么受我拿捏?” 闻蝉不吱声了,费劲想着怎么把这话头不动声色揭过去。 齐婉贞却又说:“记得守口如瓶,倘若我在外过听见半点风言风语,我都当是你说出去的。” 闻蝉:“我方才应该跟他一起走的。” 齐婉贞却笑得更欢了,坐直身,又问:“瞧你们俩今日这模样,吵架了?” 闻蝉:“你都看出来了?” 齐婉贞也不知该怎么说,往常谢云章带着她一起出现,像是有什么私藏的珍宝暴露在大庭广众下,哪怕眼神能移开片刻,心却是全神贯注在人身上,恐怕这宝贝一时没看紧被人偷了抢了似的。 今日却很有几分别扭,竟有种貌合神离的味道。 “我也没想到,你们两个还会起争执呢?” 什么人这么想不开,还会和自己手里的宝贝“起争执”。 闻蝉:“过日子嘛,难免磕磕碰碰的。” 十四五岁时,齐婉贞还有许多闺中密友。 这些年她们陆陆续续出嫁,自己却熬成了个“老姑娘”,每回姐妹相聚,她都只能像座不食人间烟火的观音塑,听着姐妹们怨怪婆母苛待、丈夫不忠、孩子不乖,或是今年生到第几个了。 挺没意思的。 可对着闻蝉,她却有些好奇,这两人还能有什么磕碰。 “吵什么,说给我听听?” 闻蝉原本没打算往外说的,可或许是她已经把安远侯世子是野种的事都告诉自己了,她和小云章那点小事,也就没必要藏着掖着。 闻蝉学着她的模样警告:“记得守口如瓶,我若听见半点风声……” 齐婉贞:“算我的。” 于是闻蝉言简意赅地说了。 齐婉贞听完便道:“他做得没错啊,多少女人求都求不来丈夫这样贴心。“ 至少她那群好姐妹的丈夫没有。 闻蝉:“可是我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啊。” 齐婉贞眯了眯眼,“这么想生,替我也生两个算了,正好安远侯府还缺个真世子。” 闻蝉腹诽着“我生的不还是假世子”,嘴上说的却是:“你竟还向着他说话,难不成你对他余情未了?” “可别——”美人榻上的女子抬手制止,“这么霸道强势的人,都是你的,我不跟你抢。” 闻蝉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听齐婉贞这样说他,却又忍不住替他鸣不平: “其实他也算,为我好吧……” 齐婉贞发现了,再清醒再有趣的人,一旦坠入爱河,便会头脑发昏,前言不搭后语。 闻蝉不例外,谢云章亦然。 而自己眼前还有一条极其艰难的路要走,不能像她们两人一般头脑发昏,故而打了个哈欠,把自己费劲招来的人又打发走了,承诺过两日会遣人到国公府回礼。 已近仲春,上京的天彻底回暖。 马车的小帘一直半开着,途径热闹的街市,闻蝉看见个布衣妇人,怀抱婴儿走在路边。 一回头,果见谢云章也在看。 不等她再宣扬一番想要个孩子的决心,男人已冷冰冰开口: “你想要孩子,也未必要自己生。” 闻蝉忙拉上车窗处的小帘,唯恐他当即去抢那妇人怀中婴孩似的。 谢云章无奈叹气,“我是说,抱养一个,也是一样的。” 闻蝉很快反驳:“于你是一样的,于我却不是;你们男人所有孩子都是从旁人肚里出来的,可女人不同啊,我就是想要我自己生的!” 完整些,一个流着自己和谢云章的血,或许生得像自己,或许生得像他的孩子。 随便从善堂抱来的,怎么能一样? 男人抿唇,没再与她争执。 当日夜里回去,也没再故意磋磨她,像是彻底屈服于她有多倔,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撞南墙了。 与此同时,王妗虽人在国公府,却跟住开时没什么两样。 她每日都在接触那两兄弟,试图弄清自己心底真实的感受。 一来二去,三个人的关系也变得愈发复杂。 例如石隐知道,她正在同时考量自己两兄弟。 石青却还蒙在鼓里,不知她还和自己哥哥私下有往来。 于是这天他打探消息回来,像往常那样直接推开门,王妗差点没从椅子上弹起来。 “你、你、你咋么回来了……” 石青看着眼前这一幕,王妗紧张到结巴,又奇怪又好笑。 “怎么了?弄得像我来捉奸似的。” 王妗:“不是!我们没有……” “我当然知道没有了,”石青真笑了两声,无比自然地走到她身边,“你和我哥哥已经认识了?” 王妗:“昂……” 何止是认识呢? 可是要怎么说呢? 石青进门以后,石隐便没再开口说过话。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王妗又说了几句,干脆落荒而逃。 石青盯着她远去的背影,也不是个傻的,自然察觉今日气氛不对。 问哥哥:“她怎么知道,我们是两兄弟的?” 石隐:“她去问了大人,大人说的。” 石青注意的却是:“她跟你说的?” 怎么哥哥都知道,自己却不知道? 石隐点头,“嗯,她说的。” 石青也不知为何,王妗都走了,屋里只有他们自小相依为命的兄弟俩,气氛却更为僵持尴尬。 几乎是无意识的,他对哥哥说:“王妗想要我上门做赘婿,哥你说,我要答应吗?” 他没再唤人“王姑娘”,而是用了更显亲昵的名字,其实他都没当人姑娘面叫过名字,却在哥哥这里叫了,石青说不上来为什么。 而哥哥也没像往常那样,替自己排忧解难。 而是反问:“她何时跟你说的?” “就年后那会儿吧,我跟她说我手头没积蓄,她说都不要紧,她有就行。” 石隐默了默。 想到那是她发觉双生子真相之前,便松了口气。 “话虽这样说,可你身为男子,总不能真全靠妻子度日吧?” 第262章 当面做出选择 你来我往,叫石青想起十三岁时练武。 格外默契的兄弟俩,一招一式就像照镜,直打到精疲力竭,两人躺在一处看日落西山为止。 石青不明白,为何在王妗的事上,自己会想起练武。 又忽然想起哥哥那个满满当当的钱匣,攒下了足够的“老婆本”。 “我从现在开始筹备,应当也,要不了多久吧?” 石隐没再接话。 那天之后,兄弟两人间出现了微妙的回避。 除了夜里过夜,他们尽量不同时出现在屋子里。 石青没再跟哥哥提起过王妗的事,石隐当然也不会主动提起。 就这样别扭拧巴过了三日,石青实在憋不住了。 可他也不敢相信,哥哥竟然会觊觎自己喜欢的姑娘? 这一日,石青假称外出有事,实则半路折返,在暗处盯着哥哥的动向。 自己前脚刚走,哥哥便也出门了。 他刚松一口气,哥哥没去找王妗,就看见他停在一家大排长队的梁记甜食铺子前。 红纸悬挂着:今日特供,蜜糖樱桃煎,二百文每份。 石青很清楚,哥哥这人没什么口腹之欲。 糕点果子,尤其是这种噱头十足,排队买热闹的铺子,在哥哥口中便是不顶饱的热金子。 可今日,他却甘之如饴排了足足半个时辰的队。 接过热气腾腾的纸袋,便急急忙忙回府。 国公府。 自打那日三人相遇后,王妗再没踏足过兄弟俩的院子,纠结着何时跟石青当面解释清楚,又要如何解释。 接过拖拖沓沓三日,她还是没去。 “王姑娘,大人身边的石护卫在外头,想见你。” 王妗也不知今日来的是谁,但来都来了,还是决定去见一见。 “给你,趁热吃。” 面前递来的纸包冒着热气与甜香,虽然石隐一本正经,王妗却硬是觉得,从他那张几乎不会笑的面上,读出了几分笑意。 她没急着接,“你特意给我买的?” 石隐上前一小步,“买了三份,若吃不完便分一分。” 樱桃煎的香气挑逗着少女的心神,那日她不过是随口一提,想吃点梁记刚出炉的点心,又不想大排长队地等,没想到他今日就送走了。 她伸手碰到纸包,指腹几乎被烫了烫,便知他一路回来有多紧赶。 “多谢你……” “你们在干什么?” 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忽然从院墙后探出来。 王妗吓得手一抖,还没握紧的纸包直直下坠。 啪—— 还好面前男人眼疾手快,手掌一捞,将那金贵的蜜桃煎救了回来。 眼见石青握着拳头走上前,王妗脑海中有个无比清晰的念头:他误会了,石青一定是误会什么了。 “你先别激动,你听我解释……” 哗—— 他的拳头却已挥出来,掌风逼人,毫不留情往石隐脸上招呼。 石隐身形鬼魅,只轻巧一避,弟弟的拳头便只是堪堪擦过她鼻尖。 “接着!” 热腾腾散着甜香的纸包,在空中划出弧线,最后稳稳落在惊慌失措的少女怀中。 王妗抚着胸前舒一口气的功夫,那兄弟俩已过了六七个招式,打到屋顶上去了。 “别……你们俩别打了!” 到底是十九岁,自小习武的亲兄弟俩,谁都不让谁,从一个屋檐打到了另一个屋檐上。 引得周遭丫鬟仆妇纷纷驻足,放下手中的活计,抬头看这比这皮影戏还灵活的两兄弟比试。 王妗喊了好几声,可眼看这架势,自己喊一声,他们能过三招,根本不知要如何停下来。 她仔细看了看,红着眼不停出招的人是石青。 故而又大喊:“石青你快给我住手!” 从她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石青低头看了她一眼,忽而膝弯处挨了一脚,被人拎着后衣,砰!单膝着地。 “你什么意思?你帮他?”这是石青抬头说的第一句话。 “不是……我只是看你,一直在追他,我想你们别打,我不是……” 越辩解越慌乱,周遭看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 石隐适时道:“先回去。” “我不回去!你今日得把话给我说清楚!” 不等王妗再作解释,石隐哐哐两下,石青竟说不出话了。 离开前石隐用惯来没有起伏的声调说:“你放心,回去我会跟她解释。” 随后便拎着人走了。 王妗摸了摸怀里的纸包,发觉他们兄弟俩过了几百招,樱桃煎竟还是热的。 她也顾不上吃,抱着东西就往朝云轩跑。 闻蝉正照着那图册关门练习,屋门忽然“哐哐哐”急切地响起来。 伴随着王妗一声声慌乱的“姐姐”。 她忙坐直身道:“进来吧。” “姐姐!这下该怎么办啊!” 闻蝉听她断断续续说完整件事,心中有个大致的定论。 忙抚着她脊背安抚:“你别慌,你和他们兄弟二人来往,都是发乎情止乎礼,又没和哪个私定终身,误会总能说清的。” “可是……今天很多人都瞧见他们打架了,在屋子顶上!” 闻蝉当机立断,叫青萝映红拿着些点心去附近分,嘱咐那些丫鬟婆子不要乱嚼舌根。 毕竟是暂掌中馈的三少夫人,流言蜚语还是被压了下来。 也是这个时候,石隐带着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弟弟,在朝云轩外求见。 在闻蝉鼓励下,王妗在庭院回廊下见了两人。 “听我哥说,你们先前也见过面,你一直以为见的是同一个人?”石青问。 王妗心有余悸,只是点了点头。 “那好,”石青又说,“既然你现在什么都知道了,也跟我哥来往过几回,你说吧,你究竟要招谁入赘。” 石青有一股莫名的自信。 在刚刚被拎回屋的半个时辰里,他跟哥哥掰扯了一顿各自与王妗的相处。 他发现第一回和她见面的是自己,王妗提过要招赘上门的也是自己。 他觉得王妗能当面做出选择,明明白白,选自己。 王妗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吐出来。 她知道这一天总会来,却不知来得这样快,这样猝不及防。 面前两个一模一样的男人,一个咄咄逼人,一个沉默不语,却带给她不相上下的压迫。 “我……我其实选……” 第263章 五爷定会出人头地 她紧张,支支吾吾,等待的兄弟俩也没多好受。 从决定来当面询问王妗的那一刻起,两人便达成了个心照不宣的共识: 王妗选谁,另一个就退出,成全对方。 故而她的答复至关紧要。 “我……我真的还没想好!” 可得到的,还是她的摇摆不定。 场面一度陷入缄默,穿廊而过的春风裹着料峭寒意。 王妗向来是个有话直说的性子,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也会有今天。 虽不能给出个明确的答复,她却再也憋不住了。 “我认识你们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个人告诉我,你们是双生子,兄弟两个。” “倘若我知道,我一定从最开始就认真考量了,也不至于你们两个再大打出手……” “再给我一些时日行不行?我真的还要好好想一想!” 造成今日这个局面,也不能完全归咎到某个人身上。 阴差阳错,命运偏将三个人绑到了一起。 在王妗没有坚定选择自己时,石青面上便显出难以遮掩的失望。 又问:“多久?” 王妗反应不及,“什么?” “你要想多久,才能彻底想清楚?” 王妗又不知该如何作答了,感情又无对错,她怎么知道自己何时会确定心意。 “嗯……一年,半年吧,半年行不行?”在石青铁青的面色下,她主动减了半年。 谁料石青还是强硬道:“不行太久了,半个月吧。” “啊?” 不等她再讨价还价,石青一把拽过身边的石隐,“就半个月,拖久了对谁都没好处,你说呢?” 石隐点了点头,又叮嘱王妗:“你选谁都可以,不用太有负担。” 石青临走前也说:“这半个月,你可以随时来找我们,但我们不会再来找你。” 照理说,她应当要像从前那样,和两人多见面接触,才能确定自己的心意,做出不后悔的决定。 可或许是加了期限的缘故,重担落在背后,她反而又避了这兄弟俩好几日。 转已是二月末,月初,谢铭仰便要赴春闱了。 闻蝉只能暂时从王妗的事里抽身,得了老太太授意,亲自去佛堂解国公夫人的禁闭。 连月的清修,连衣裳都只穿素色,饭菜都不见多少油花,却显然,并未将国公夫人那浮躁的性子捋平多少。 “这一个月沐猴而冠,你很得意吧?” 在闻蝉诚心问安之后,这是国公夫人说的第一句话。 闻蝉只说:“儿媳这一个月,体会到了母打理家宅的辛苦。” “哼。”国公夫人却只是冷笑。 想到自己和眼前人十数年断断续续,明里暗里的争斗,她声调更为憎恶:“你和老三一样,都是养不熟的,我早该知道。” 闻蝉跟在人身后的脚步一顿。 她没少听国公夫人明里暗里刺自己,却是第一回,听她当面数落谢云章。 有一些深埋心底,很早就想告诉她的话,此刻似乎好不容易得了立场和身份,有个机会开口了。 “母亲可知,为何是此时来接您出佛堂吗?” 贵妇人又是一声冷哼,几乎不屑答这一问。 还是跟在身侧的秦嬷嬷,像是终于找到刺闻蝉的契机,阴阳怪气道: “三少夫人这话说的,咱们家中很快就要出第二个进士了,就是冲着五爷的面子,老太太也不会亏待了主母。” 所有人心知肚明,是谢铭仰要应考了,让他见见母亲安心。 “原来母亲知道啊,”闻蝉用一种很轻却又很清晰的嗓音继续说,“那当年魏姨娘病重,母亲为何就是不肯,让三公子见生母一面呢?” 原本还气势汹汹的贵妇人听了这句,挺直的身躯猛然一顿,几乎是梗着高昂的脖子,僵硬回头看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国公夫人一字一顿问:“所以这些年,你就是一直拿此事,挑拨我与三郎的母子情分?” “不敢,”相较之下,闻蝉答得无比坦然,“毕竟在儿媳入国公府前,魏姨娘便已经过世了。” 她这位主母如何对待子女,闻蝉从没有机会插手。 她恨自己,闻蝉无力也不想费劲再改变。 只是谢云章,他从未对不住国公府,对不住她这位专制的主母过。 福了福身,她径自回朝云轩去了。 独留国公夫人在原地僵立良久,闭上眼,身子差点往后倒去。 秦嬷嬷惊叫着把人接住,劝:“夫人莫要听那小贱蹄子胡说!她惯是个牙尖嘴利,会蛊惑人心的!” 国公夫人什么都听不进去,被人扶着,又扶着自己脑袋,才能堪堪止住歇斯底里大叫的冲动。 “她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我尽心尽力栽培三郎,难道还是我对不住三郎?我有错了?” 秦嬷嬷:“夫人没错!是三爷猪油蒙了心,受人蛊惑!” 国公夫人又念叨了许久,从谢云章自小的衣食住行,说到延师就医。 “自小,我就从不让那些纨绔子弟近他的身,家里家外,他身边除了那个小蹄子,再没有半个不正经的人!倘若没有我,没有我……哪来今日的他!” 秦嬷嬷都差点劝不住,只得连声道:“夫人快别想了,到底不是自己肚里出来,养不熟!如今五爷出息了,今后您只管五爷,只看五爷便是!” 说到谢铭仰,国公夫人起伏的胸脯,才终于渐渐归于平静。 “是了是了,我还有铭仰,还有铭仰呢……” “五爷往后定会出人头地!待受封了世子,夫人且瞧着,有她们好日子过的!” 秦嬷嬷好不容易将人哄住,示意丫鬟们赶忙把人带回兰馨堂。 与此同时,谢铭仰正在海棠居。 “母亲今日从佛堂出来,定会对我的行踪严加看守,我不给你惹麻烦,待春闱之后,我们再见面。” 此时此刻,窗外不知何时飘起连绵春雨,天色昏暗下来。 阿霁点了支蜡烛放到桌上,而桌边,棠茵正垂着脑袋,认真缝着一个香囊。 “还有几针,就快好了。” 谢铭仰发觉,自打上回告诉棠茵,入仕后打算带着她离开,少女便明显温顺了不少。 甚至提议绣一个香囊,要自己带着她的心意去赴试。 第264章 香囊 谢铭仰不信鬼神之说,母亲茹素求佛,他向来不放在心上。 可棠茵的心意,他竟隐隐期盼着。 咔嚓。 银剪子剪断线头,少女细白的手腕递到跟前,“好了。” 谢铭仰接过来。 看看手中精细的祥云如意纹,又看看她安静的眼眸。 其实他很清楚,哪怕两人不再大吵大闹、大打出手,那件事之后,他们的确不像从前,像幼时那般无话不说。 想到将有多日难相见,他立在原地还想说些什么,却忽然不知该说什么。 “我帮你佩上?”恰此时,棠茵又开口了。 谢铭仰顺势点头,香囊又递回她手中。 看着她在面前弯下腰身,指节隔着日渐轻薄的春衫,若有似无触到自己腰身。 香囊在腰间垂落时,他顺势拉住她少女来不及收回的手腕。 棠茵吓了一跳。 以为他发现什么了,霎时头也不敢抬。 结果只听他在头顶说了句:“等我从贡院回来。” 棠茵才终于安心,轻轻点了下脑袋。 再次相见是在四日后,全家老小一同送谢铭仰出家门,场面比当年谢云章应考更为热闹。 国公夫人拉着儿子的手,连声嘱咐:“你放心去考,母亲会在家中为你设坛祈福,佛祖定会保佑你高中的……” 有些更露骨的话,大庭广众不适合再复述,谢铭仰私下却是没少听。 例如最好拿个状元回来,这样就能狠狠压你三哥一头。 再例如你大哥是不行了,母亲如今只有你了。 听得他时常头疼。 目光穿过紧挨上前的家人,谢铭仰才看见棠茵。 她没有上前凑热闹,而是和三嫂一起站在门廊下,静静目送自己。 谢铭仰对着她最后点了下头,转身爬上去贡院的马车。 直到马车消失在青石板路拐角,棠茵像是忽然泄了劲,身子一个趔趄。 “怎么了?”好在闻蝉手快扶住她。 “三嫂,我没事。” “我扶你回屋歇着吧。” “不用了三嫂,”棠茵伸手拉住她,“我有件事想问问三嫂。” 闻蝉便定住脚步,“你说。” “三哥当年赴试,三嫂应当也帮着筹备过吧?到时进贡院,都能带些什么东西?” 闻蝉回忆着,“会试要在贡院待三日,除了笔墨纸砚,便是三日的吃食,睡觉的铺盖……” “香囊,”棠茵不想再拐弯抹角,“香囊,能带进去吗?” 闻蝉道:“这种东西……跟赴试无关,多半是不让往里带的。” 在棠茵不知该松一口气,还是失望的时候,闻蝉又说:“不过你三哥打点过,让他们在这三日里多照顾五弟些,这种小东西,应当还是能通融的。” 少女面色惨白,连唇瓣都在这一刻失了血色。 “哪里不舒服?请个大夫来看看吧。”闻蝉忍不住关切。 棠茵却匆匆抛下一句“不用了”,脚步飞快往海棠居奔去。 闻蝉起初还没觉察出什么,照常打理后宅事宜,为自己产子做着准备。 到谢铭仰入贡院的第二日,她才猛然惊觉,脑海中挥之不去“香囊”两个字。 “怎么了?” 天将平明,身侧谢云章还没彻底醒转,手臂半压在她身上。 闻蝉却急匆匆坐起身,胡乱披了件衣裳,又叫来青萝。 “陪我去趟海棠居。” 海棠居偏远,闻蝉等不及软轿,只靠两条腿,风风火火地去了。 走到时,东方吐出第一缕白。 “我要见棠茵。” 看门的小丫鬟揉了揉迷蒙的眼,见是闻蝉,只得去叩门。 叫门许久都不得回应,闻蝉直接推开了屋门。 果然,如她所想。 已经人去楼空。 与此同时,贡院。 三天三夜的大考,最是磨人心志。 经过一日的奋笔疾书,考生们也不复第一日的志得意满,大多眼下积了鸦青,下颌挂了胡茬,陆陆续续醒转继续撰写文章。 谢铭仰亦不能免俗,他的策论虽已大致写成,却仍要在这狭窄的考间坐满三日。 闲暇之余,便取出棠茵绣的香囊,在掌间摩挲把玩。 只要是能助她觅得良婿的事,她都会努力去学,因而手中香囊的绣工极为精湛,恐怕就连京中技艺最出众的绣娘,也要自愧弗如。 镇纸压住文章,谢铭仰开始打腹稿。 想着这趟回去,要如何对母亲和盘托出自己的事…… “这是何物?” 谢铭仰回神,一名巡逻军士,不知何时定在了自己面前,面容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不待他开口解释,那人已将香囊一把夺去! “还给我。”谢铭仰跟着站起身。 主考官亦在附近,被这点动静吸引,定睛一看竟是国公府的公子,也没法袖手旁观。 “稍安勿躁,出什么事了好好说。”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谢铭仰还是知道的,眼下当务之急是顺利完成会试。 伸手指向那军士,正要对主考官言明事况。 却见那男子三两下扯烂了前一刻还在自己手中把玩的香囊,内里填充的棉花和棉纸顿时涌出。 “你!” 不等谢铭仰质问,那人像是有预谋一般,展开一张团成团的棉纸。 “这是什么!” 主考官也是一愣,接过来,发现这张巴掌大的纸上,竟用蚂蚁大小的字,密密麻麻,双面誊抄了一整份论语! 这下主考官也问:“谢五公子,可知此为何物?” 这一日,照就是个阴沉的天。 一如在海棠居和棠茵在一起,接过香囊的那一日。 谢铭仰只知道,这是棠茵绣给自己的香囊,半年来她唯一一次示好。 …… 率先得知此事的是谢云章,他去狱中探视了谢铭仰,少年人却一言不发,什么都不肯告诉他。 科举舞弊是大忌,罚重了是要枷号游街的。 主考官拿来当是查出的证物,小心翼翼递给谢云章。 “无稽之谈!”谢云章直接把东西甩出去,“我弟弟自幼有过目不忘之奇才,教过他的先生和身边人都知道,何以至背不下一部论语!” 这才是此案最大的难点,谢铭仰不配合给出口供,夹带小抄于他而言又疑点重重。 谢云章立刻想到,“查出此物的那名军士呢?” 人很快被带到面前。 他对上那人面孔,还是禁不住一愣。 “是你?” 第265章 谢铭仰回家 他叫秦旗,谢云章认得此人。 只因他虽无显赫背景,却在军中小有声名,相貌亦生得周正。 在棠茵央求自己,为她引荐几个适婚青年时,此人也在自己引荐的人选当中。 熟人相见,他的怒火只得暂时压制片刻。 转身坐到交椅上方问:“受谁指使?” 谢铭仰虽不肯吐露半个字,谢云章却无比清楚,这是个局。 秦旗坦然道:“无人指使,小的巡视考场时,见谢五公子手中把玩此物,疑点重重,便取来检查。” “那你怎知,里头夹了张带字的棉纸?” 秦旗抱拳,“小的不知,小的只是例行检查,无意间翻出那张纸。” 谢云章还兜着风声,不让谢铭仰舞弊的事情外传,却左右都问不出话,面色阴沉得前所未见。 修长的指节抵住前额,他尝试从这几乎毫不相关的两人中,寻出什么联系。 忽然,他问:“你早在京营屡屡立功,为何会来当贡院巡视的差?” 这是秦旗最大的痛。 去年在谢云章的引荐下,他见了国公府的四小姐。 出身高贵又相貌美丽的姑娘,于他这般无家世撑腰的青年来说,从来是可望不可及的存在。 他见了四小姐,却也不敢心生妄想。 谁知在一群候选的青年中,四小姐最终挑中了自己。 她不像寻常高门贵女飞扬跋扈,说只要两个人能相互扶持,把日子过好就行。 秦旗信了。 可不等他登国公府的门提亲,却先等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原本大好的仕途崩坏。 他百思不得其解,趁着去年谢云章生辰,谢家唱大戏,混在戏班子中,又去见了四小姐一面。 四小姐声泪俱下,告诉他,都是这位谢五公子干的。 他看不上自己的出身,想断了自己的念念想,故而随手捏造了一个罪名,害得自己身败名裂。 从那一日起,两人便在等着今日。 他设法入贡院巡视考生,而棠茵则会备好这个香囊,备好这个罪名。 让这位高傲的谢五公子也尝尝,跌落云端的滋味。 “小的该说的都说了,谢总宪若无其余话要问,小的便告退了。” 从秦旗的口中问不出什么,加之他也算例行公事,没法将他关押逼问,只能放他先行离开。 谢云章却没放松对他的监视,派石隐寸步不离地盯着。 在第三日,会试将结束的黄昏。 他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引导,想让弟弟先说出有利他的供词,至少还能先将人保释回家。 谢铭仰却像是变回了小时候,迟迟不会开口说话的模样。 直到听见三哥说:“你若什么都不说,会被收监关押三年。” 谢铭仰才觉得不行。 三年,棠茵跟人孩子都能生了。 “不是我带的。” 一道铁门之隔,谢云章显然松了口气,“那这个香囊经过谁的手,你告诉我。” 谢铭仰再度陷入沉默。 …… 最终,谢云章还是将人保释出来了。 罪名未定,随时都会被传回去问话。 这日国公夫人起了个大早,特意换下茹素念佛的衣裳,捡了件朱红格外喜气的。 大门口的人虽不比送考当日,却也都看在主母的面子上,谢铭仰嫡子兼强有力世子人选的面子上,到了七七八八。 闻蝉早已听谢云章说了贡院的事,其实早在棠茵不知所踪的那一日,她就猜到香囊有问题。 只可惜,为时太晚。 见国公夫人喜气昂扬,如只公鸡般昂着头,仿佛儿子已做了状元一般,她实在有些看不下去。 “母亲,儿媳有事……” 秦嬷嬷拿臃肿的身子挤了她一下,“三少夫人,今日是五公子考成归来的大喜日子,您就不要来碍主母的眼了!当心,传了晦气给五爷!” 一家人几乎都在,秦嬷嬷却敢这样对闻蝉说话,自然是有主母授意的。 众人都知道,如今主母厌恶这个儿媳,干脆是演都不演了。 两边势如水火,但看这世子之位花落谁家,打理后院的权力,谁才能握得更长久,故而没人敢插嘴。 闻蝉的忧虑也在这一刻化成了气闷,费力不讨好,自然也就懒得再讨好。 她默默退到人后,只吩咐青萝:“去把慕姑娘请来,让她备些救急用的药。” 青萝忙应声去了。 没多久,载着谢铭仰去赴考的马车,再度出现在高墙拐角处,由远及近。 国公夫人绽出笑,挺直脊背到马车下迎接。 “铭仰,考得……” 话刚起头,却见掀开帷裳的不是自己儿子,而是不知为何也在车上的谢云章。 贵妇人面上笑意收敛,不动声色后退一步。 见紧跟着出来温润少年,她才再度迎上前。 “怎么样?考得还顺利吗?” 她亲自扶了儿子下车,见他面上无半分喜气,细看面上胡子拉碴,衣裳也有股多日没换的陈旧气。 “这……怎么?考得不好?”国公夫人也有些急了,低声劝,“没事,别着急,你才十八呢,今年不行,大不了再等两年……” “母亲,”还是前头的谢云章开口,“先进去,进去再说吧。” 来凑热闹的众人都被遣散,看着谢云章领着这母子二人往里走。 闻蝉示意慕苓跟上,几人一同到了兰馨堂。 谢云章只言简意赅说了句:“五弟涉嫌科举舞弊,怕是要终身禁考了。” 主屋内霎时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国公夫人看看谢云章,又看看谢铭仰,眼光又掠过跟进来的闻蝉等人。 她的沉默,使得场面更为吊诡。 良久,听她反问一声:“什么?” 谢云章知道她没法接受,知道她在谢铭仰身上寄托了多大的希望。 他试图重复一遍:“五弟……” “我没问你!”却被国公夫人尖利的喊声打断。 她抬起的手在颤,握住儿子的手臂,“铭仰,你三哥说的不是真的对不对?你是故意吓母亲的,对不对?” 第266章 恨比爱要容易 谢云章无声叹息。 转身,走到闻蝉身侧,远远看着这一动一静母子二人。 “你说话呀!你跟母亲说呀!” 谢铭仰似乎很久没有这样认真看过母亲的脸庞了,她年过半百,不再是记忆中保养得宜的贵妇人,头顶乌发间竟掺杂着缕缕银丝,在刻意遮掩的义髻中冒头。 以致向来无所顾虑,只会对母亲说真话的他,也有片刻迟疑。 最终也只道:“三哥说的都是真的。” 涉嫌舞弊,终身禁考。 八个大字仿佛绕着国公夫人的脑袋盘旋,像一群报丧的乌鸦,怎么都驱赶不走。 “不是,不是……”她不停摇头,“这不是真的,一定不是……” “母亲。” 谢铭仰上前一步,试图先将人搀扶住,毕竟大哥断腿当日,母亲昏厥的场面还历历在目。 可不知是这两年经受过太多打击,心志变坚强了还是如何,她虚虚靠着尚显单薄的儿子,像是一口气怎么都喘不上来,却也迟迟没有陷入昏厥。 “你、你,你们……” 她扫视过屋内人,左右是谢铭仰和秦嬷嬷,门边则立着谢云章和闻蝉,外加一个慕苓。 她忽然找到了幕后真凶似的,猛打直身子。 “我知道了,是你,都是你……是你害了我的铭仰!!” 她张开双臂就朝门边扑去,谢云章眼疾手快,立刻用身躯挡住闻蝉。 啪—— 原本想要打到闻蝉面上的巴掌,毫不留情落在了谢云章颈侧,刮出三道醒目血痕。 “母亲这是做什么!” 待到谢铭仰把人拖开,谢云章才松了藏人的手。 闻蝉惊魂未定,从他身后绕出来,“没事吧?” 男人拍拍她的手背,“小伤,没大碍的。” 那厢国公夫人彻底抛去了自小到老的教养,被儿子拦着,如个泼妇般张牙舞爪。 “都是你这丧门星!都怪你!” “自打你回了国公府,先是我的承宇断腿,如今你连我的铭仰都不放过!”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以为我的儿子不行,你的丈夫就能承爵袭位,你就能当上国公府的主母吗?你做梦,你做梦!” 谢铭仰第一次知道,像母亲这般养尊处优的贵妇人,竟也能使出这么大的力气,叫他几乎都要控不住人。 他还试图讲道理:“母亲!这跟三嫂有何干系?” “就是她,就是她!都是她的错……” 怀中妇人挣扎的身躯泄了力,缓缓的,滑坐到了地上。 “是她毁了我的儿子,毁了我的体面风光,你们还不快把她赶出去……赶出去啊!” 贵妇人还穿着今日迎接儿子,特意换的鲜亮衣裳。 却像个要不到零嘴的三岁稚童般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甚至撒泼打滚。 连日周转替人洗脱罪名的谢云章早就乏了,他拉起身后妻子的手道:“先走吧。” 转过身,背后又传来妇人的叫喊: “三郎!三郎你回来!你不能再受这个狐狸精蛊惑了三郎……” 谢云章牵着人穿过庭院,身后,兰馨堂大门砰然合上,终于隔绝了国公夫人蛮不讲理的喧闹。 夫妻二人,几乎是同时松了口气。 闻蝉率先找回力气,挽上身侧男人手臂,“回去吧。” 回到朝云轩,她先替人擦药,处理好脖颈上的伤口。 才能在桌边坐下,暂得片刻松快。 “母亲为何……”男人欲言又止。 闻蝉转头,“为何什么?” 谢云章自认博学,也手把手教过闻蝉许多事,可在国公夫人的事上,他几乎一窍不通,只能虚心请教。 “我在想,为何母亲这般蛮不讲理?她明知大哥的事,还有五弟的事,都与你无关。” 春末夏初的夜,阴凉舒适。 合欢桌上摆着一盏油灯,暖光勾勒出闻蝉彻底褪去青涩的面庞,显出一种介于新婚妻子和未来母亲之间,奇异的光彩。 “因为母亲,从未真正爱过什么人。” 她轻声道:“她这一生穷尽心力,都在维系自己身为贵女、贵妇的风光和体面,丈夫、儿女,都是她的借力。” “一旦她赖以生存的东西没了,便只能自己骗自己,找一个人去恨。” “恨一个人,远比爱一个人要容易。” “我想只有这样,母亲才能重新站起来,靠恨着我活下去吧。” 谢云章望着近向咫尺的她,跳跃着昏黄烛火的眼底,依稀勾勒出她柔美的面庞。 伸出手,将她的脸拢于掌心,谢云章忽然觉得自己无比幸运。 至少,自己能靠爱一个人了此余生。 “受教了。” 闻蝉无力笑了笑,鼓起的面颊似在他掌心轻蹭。 接下来的几日过得很快。 在谢云章不断的施压下,谢铭仰的罪名没有定作刻意舞弊,而是遭人陷害。 可迟迟抓不到陷害的真凶,他虽不用受牢狱之灾,却也如谢云章最初说的那样,被终身禁考不得入仕。 好在立夏那日,石隐追踪秦旗有了结果。 谢铭仰好不容易安抚下母亲,听说她就在城外山脚,也不顾已是黄昏,独自踏上了寻人之路。 第267章 你跟我一样,身败名裂 暮色四合,偶有电光划破漆黑夜幕,沉闷的屋舍和乱作的狂风,都昭示着山雨欲来。 在茅草屋中住了小半月,棠茵差不多适应了山脚隐居的日子。 她从不出这个小村庄,只扮作秦旗的妻子,拿着铜钱去买农户的菜,屠户的肉,等着秦旗顺利脱身,就带自己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偶尔也会想想谢铭仰。 想起小时候他不会说话,被人背后议论是怪胎,却爱拉着自己玩藏猫儿。 想起是他频频出入海棠居,才让那些拜高踩低的仆妇高看自己一眼,日子过得容易些。 可一切的一切,最后都会化成那一晚,在别院的镜室。 棠茵每次懊悔心软时,都会逼自己想想那一夜。 想想谢铭仰的所作所为,就能原谅自己对他做的一切。 她和他,不亏不欠了。 骤雨急打泥砌的窗台,屋外盘旋的山风似巨兽嚎鸣,屋顶的茅草似乎也随时会被掀翻。 棠茵拉着张破旧的木椅,想将孱弱的木门先堵上。 砰砰砰! 却忽然,面前的门板率先发出闷响。 夹杂在呜咽风雨声中,显得并不真切。 “谁啊?” 她轻声发问,手中挡门的动作片刻不停,将木椅抵上去。 可下一刻,并不牢靠的门板骤然大开,瘸了条腿的木椅经它一撞,翻滚着跌向一旁。 狂风裹挟着雨点,胡乱拍打在少女的面庞。 借着屋内最后一盏残灯,只看清男子颀长温润的轮廓,胸腔内跳动的心便停了一瞬。 她转身想往屋内躲。 可捉襟见肘的屋舍不似偌大的国公府,想再玩一次藏猫儿都不得。 忽然,屋内彻底陷入漆黑。 棠茵知道,是最后一支烛火也被漏入屋内的狂风吹灭了。 天边雷电彻底撕开黑暗,有一瞬将周遭照得亮如白昼,让棠茵看清那人面庞。 一如往常,平静,几乎不带任何情绪。 她顿时惊恐得想要大叫,可在男人回身给门上拴的那一刻,比自己嘶喊声先来的,是一连串似炸开在头顶的惊雷。 她被人找到了。 比远走高飞先来的,是谢铭仰。 她想尽力表现得理直气壮些,搬出那套不亏不欠的说法,却在又一声惊雷中,膝弯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哒、哒…… “啊——” 在手腕被人攥起的那一刻,她终于放声大叫出来。 阴冷、潮湿,若非电光又一次照彻,她恐怕会以为是毒蛇缠上了自己。 除了风雨雷声,屋里只有她急促的喘息声。 忽然,掌心被塞入什么柔软的东西。 “是你做的吗?”她听到谢铭仰说了今晚,第一句话。 不受控的另一只手胡乱摸索,顺着手中织物的纹理,棠茵摸到了熟悉的祥云如意纹。 事到如今,他竟还来询问自己? “你以为呢?”少女颤声反问。 得来对方加重的声调:“我在问你。” 这给了棠茵一种错觉,好像只要自己否认,编一个极其低劣,放在往常会被立刻戳穿的谎,谢铭仰都会信,都会不动声色把这件事揭过去。 毕竟他从进门到现在,半句都不曾过问,自己为何在这里。 可是棠茵不想装了。 为了取得他的信任,她足足装了三月的温顺小意。 “是我做的。” 太过惊慌的嗓音,听着并不真切。 像是生怕谢铭仰没听清似的,她闭上眼,鼓足声量又说:“香囊里的字条是我放的,是我害的你!” “为什么?” 漆黑的屋内看不清神色,年轻的男人听着似真心不解,“你不想让我入仕吗?” 棠茵禁不住笑了一声,尽管连她自己都不怎么明白,为何会在这一刻笑出声。 话说到这份上,宣泄的冲动似乎早就盖过了恐惧,让她做好了今夜死在这里的准备。 “你问我为什么谢铭仰,因为我恨你啊!你不明白吗?” “我不是国公府的血脉,此事连老太太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粉饰太平,我明明可以背靠着国公府嫁出去,可你呢?” “你毁了我,你毁了我的一切!” 电光再一次将屋内照彻,谢铭仰看见她紧闭着双目,往日娇俏的面上写满了痛苦。 倘若她此刻大仇得报,又为何会痛苦呢? 眼前再度落入漆黑,棠茵继续絮絮说着:“你毁了我,我就也毁了你,谢铭仰你真蠢,你真以为你三言两语地承诺,我就会死心塌地跟着你?” “现在好了吧?你一个过目不忘的神童,却折在科场夹带舞弊,你跟我一样,都只能身败名裂……” 第268章 激怒他(好评100加更) 谢铭仰静静蹲在那儿。 过分宽阔的马车被挡在窄小胡同外,此刻他的发间,衣衫上,洇满了一路赶来打落身上的雨珠,黏腻阴冷。 面前棠茵的谴责不知何时变了味,成了一声声哭诉。 哪怕夹在近乎呜咽的风声里,亦声声入耳。 谢铭仰多少知道,自己生来便异于旁人,上天虽赐了自己过目不忘之能,却也相应地,收走了一些感知情爱心绪的本能。 不过在这一刻,他觉得算好事。 他半分不像母亲那般歇斯底里,也不恨棠茵串通外人害自己身败名裂。 只有一个最简单的念头:他们扯平了。 “跟我回家。” 他试图将跌坐在地的少女拉起来,却忽然得到猛烈的挣扎。 “什么家?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 他只能强硬将人拽起,远离那片仿佛能渗水的泥地。 孱弱的木门似能感知他的心意,哪怕上了栓,也“砰!”一声,被狂风吹开,为他开道。 “谢铭仰!谢铭仰你放开我,我不跟你走!” 哪怕已经“大仇得报”,棠茵却在这一刻觉出了不满足。 凭什么,谢铭仰从头到尾都这样平静,凭什么自己都毁了他,他还能不显露半点恨意? 她不甘心! “你现在带我回去又有什么用?我已经和秦旗私定终身,我已经是他的人了,说不定……说不定我肚子里都有他的孩子了!” 在她锲而不舍的激怒下,男人终于在门边定住脚步。 “你和他……” “对!”棠茵狠狠甩开他的手,“全村人都知道他是我的丈夫,我和他是夫妻,我已经是国公府的野种了,怎么,你也想要一个野种吗?” 谢铭仰似乎是生平第一回,感受到有什么东西从内向外,狠狠撞着自己的脑门。 他想,或许这就是怒火。 “真的吗?” 棠茵在他平直的声调中听出了裂痕,他信了,在意了,终于显露大快她心的恼怒。 “对啊,当然是真的,否则你以为,秦旗为什么愿意和我联手帮我呢?就在这间屋子里,屋里的这张炕上……” 砰! 猎猎狂风猛然止息,是谢铭仰关上了屋门。 恐惧远比他初至时更为强烈,因为棠茵很清楚,这恐怕是他这辈子第一回发怒。 背后衣衫忽然被揪起,一股大力拖拽着她走了两步,又狠狠往前一推! 土炕有被褥铺垫,不算很疼。 更渗人的是下一刻,身后男人覆上自己的脊背,一如在镜室那一夜。 幸运的是她不曾吸入迷情香,尚有力气反抗。 不幸的是,这是在一处凌乱的山脚下,挣扎时膝头磕碰出阵阵闷痛。 “你做什么!你又要做什么!” 单薄的夏衫已滑落肩头,挽发的木钗早不知丢到了何处。 倏然头皮一紧,是身后男人拽了她的长发,迫使自己的耳朵,贴到他的唇畔。 “就在这间屋子里,屋里的这张炕上,你若有了身孕,孩子便是我的。” 棠茵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知他是信了自己的说法,有意混淆一个并不存在的孩子的生父。 “你这个疯子,疯子!你放开我!” 棠茵拼命挣扎,却实在不敌他的力气。 她想出来的办法太烂了,伤他三百自损一千,实在是不值当。 这般泥土垒成的炕,天知道她劝了自己多久,才在上头睡了第一夜! 她泄去所有力道,只能暂且投降,“我不想在这里……” “跟旁人可以,跟我就不行?”得到的,却是男人更过火的撩拨。 “谢铭仰谢铭仰谢铭仰!” 顾不得衣不蔽体,棠茵挥起拳头打他,胡乱打在身上、脸上,反正看不清。 “我没有,没有跟他……” 在她想要说出实情的那一刻,头顶茅草铺就的屋顶,忽然发出一阵诡异的声响,是她从未听见过的。 轰——轰—— 就在一瞬间,半边屋顶没了。 风雨畅通无阻打落在两人身上,很快浸透棠茵散乱的长发,雨水顺鬓角滑至面庞。 谢铭仰仿佛大梦初醒,怔然松了桎梏少女的力道。 头顶,风雨半分未减。 第269章 “你的往后,就不能和我有关吗?” 谢铭仰最终还是没把人带回国公府。 他听了闻蝉的建议,把人暂时安置在一家不起眼的客栈。 在那掀了半边屋顶的茅草屋里闹过一场,两人皆是浑身淋透,谢铭仰用先前屋里的被褥将人裹了,抱上二楼客房。 青春年少的意气宣泄殆尽,理智才稍许回笼。 并不宽敞的屋里,有一道木板钉起的屏风,或是说围挡,棠茵在一头擦拭梳洗时,听见另一端谢铭仰迟迟未离开。 秦旗传信说了他定罪的处置,字里行间俱是不满,棠茵却觉得恰到好处。 此刻隔着略显笨拙的木屏风,她问:“你往后打算怎么办?” 稀疏平常的一句,仿佛谢铭仰如今的困局自己毫无牵涉,两人还做着彼此心知肚明的假姐弟。 可下一瞬,年轻男人绕过屏风的动作,打破了这份错觉。 棠茵胡乱扯来被褥裹到身上,只露出一颗脑袋,仰头看那坦然到似在观赏自己窘态的男人。 “你呢?”谢铭仰问,“你往后打算怎么办?” 一缕打湿的额发滑落脸侧,配上她娇俏可人的样貌,微微低垂面庞的神态,显露出更多无助。 “倘若你今日没来,过几日我就会离开上京。” 谢铭仰说:“可是我来了。” 他来了,便不会放她跟人离开,他要她换一条路走。 棠茵想,谢铭仰那样我行我素的人,这或许已经算得上,他在和自己打商量。 少女静默着,良久,两人都没有出声。 直到谢铭仰又说:“你打算跟那个人走,深思熟虑过了吗?他可没一个殷实的家境,供不起你在国公府的吃穿用度,你跟着他,就算他不始乱终弃,多半也是吃糠咽菜,相夫教子度此余生了。” 谢铭仰很清楚,这绝不是棠茵想要的。 她过惯了富足的生活,不想再如平民女子那般吃苦,身份的隐患悬于头顶,她便拼命想靠嫁人换来后半世的富足。 谢铭仰不觉得她有错,趋利避害是人之天性。 可她竟然为了躲避自己,甘愿草草寻一个男人将就,这便不被他理解了。 棠茵也知道自己太冲动,可现在她一点都不后悔。 “我的往后与你无关。”说完,像是又反应过来,棠茵又补充,“我方才只是随口一问,你若不想答,就赶紧回国公府吧。” 棠茵忽然觉得,还是不公的。 谢铭仰就算身败名裂,也还是国公府的嫡子,正经国公的儿子。 就算仕途无望,他也能在家族庇护下一辈子锦衣玉食。 可自己呢? 像是以卵击石,她将手中仅剩的一点筹码,和谢铭仰的的情分也消耗掉了,粉身碎骨,前路一片渺茫。 低着头,眼前忽然映入一双湿透的靴。 “为何与我无关?”头顶有道男声问,“谢棠茵,你的往后,就不能和我有关吗?” 少女攥着蔽体被褥的指节,悄然收紧。 谢铭仰还在继续道:“你考量过那么多人,那么多男人,怎么就不能把我也放进去?” “你在怕什么?” 事到如今,两人早有过肌肤之亲,棠茵再也没法理直气壮地说“因为我是你的姐姐”,很怪异。 “因为我讨厌你,”她只能想到这个说法,“我恨你这人……你那么聪明,却又从不知给旁人留点余地,你只会拿你的实话刺我,只会自以为是地算计我……我不是怕什么,我只是讨厌你,你明白吗?” 谢铭仰垂着眼看她。 他这一路都在回味那间破茅草屋里,体会过怒火中烧的滋味。 听见这番“讨厌”的言论时,他半分不怒。 “假的。”因为他知道,棠茵没有那么讨厌自己。 他这辈子头一回这样清楚地感知到,棠茵对自己,应当是爱恨交织。 她嘴硬,说话总是讲一半藏一半。 出口的是恨,被她有意藏起来的,就是爱。 棠茵咬牙,继续恨他锋芒毕露的聪明。 可她又更恨下一瞬,浑身狼狈却又不损温润好相貌的男人,在她身前蹲了下来。 “但你不喜欢的那些,我能改。” 他说,“真的。” …… 国公府。 听说棠茵已经找到了,闻蝉也狠狠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更大的麻烦也在接踵而至。 国公夫人在屋里闭门不出了七日,这天却忽然叫了她和谢云章去兰馨堂。 她还受着谢铭仰的嘱托,要提前将棠茵非老国公亲生的事告诉国公夫人,以为他后来和盘托出打下基石。 故而今日去,她也藏着话。 “都坐吧。” 屋里没有旁人,连贴身伺候几乎从不离身的秦嬷嬷也不在。 妇人枕着床头,养尊处优的光彩不再,显露出这个年纪该有,甚至更过分的苍老。 闻蝉跟着谢云章,坐在窗前两张交椅上。 国公夫人的目光移来,闻蝉看得很清楚,她对自己仍是带着怨毒恨意的,却又生生压制下来。 “我还记得三郎头回到兰馨堂请安,还没这椅背高呢,一转眼,竟也长这么大了。” 情分耗尽,甚至几乎撕破脸皮的人,忽然开始忆往昔。 闻蝉就知道,她是有求于自己和谢云章。 身侧谢云章显然也感知到了,没有出声。 贵妇人苍白的面上掩不住一阵烦躁,像是在恼他们不懂事,不给她递台阶。 只能耐着性子继续道:“如今三郎仕途坦荡,我的两个儿子却一蹶不振,想来,是他们这辈子的运道,都落到你身上去了。” 说到此处,她目光意味深长,直直望向坐在正跟前的谢云章。 谢云章静静回望,仍旧一言不发。 国公夫人被褥下的手攥了拳头,像是习惯了对这并非自己所处的儿子颐指气使,哪怕到了今日,仍旧学不会低声下气。 她深吸一口气道:“三郎啊,往后你五弟做了世子,甚至做了家主,你可都要像如今这般好好帮衬他,知道吗?” 场面一时凝重到,周遭气息都化成实质,难以被吸入肺腹。 在谢云章出声前,闻蝉率先覆上他一边手背。 反问国公夫人:“这是母亲的意思,还是父亲的意思?” 第270章 谢铭仰坦白 国公夫人似是没料到她会插嘴,顿时变了脸色,“我在同我儿子说话。” 这就是闻蝉最看不惯的,有用时“我儿子”,没用了“白眼狼”,她何曾真正作为母亲,关怀爱护过谢云章半分呢? 身侧谢云章的手翻上来,握了握她,才说了进屋后的第一句话:“夫妻本就一体,杳杳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国公夫人苍白面色变得黑沉,“那照你这么说,我的意思,也就是你父亲的意思。” “未必,”闻蝉直直打断,“册立世子这么大的事,母亲未必能替父亲做主。” 国公夫人似得了什么怪病,一见闻蝉得势就要发疯的病。 看得出来她原先是打算走怀柔路线的,可区区两个来回,她便又压抑不住本性。 “那你是什么意思?身为庶出偏房,还妄想着和嫡子争夺爵位吗?” 闻蝉勾了勾唇,却无半分笑意,“母亲是不是忘了,当初三郎想分宅别居,您也是不肯放人的。” “您要三郎为这个家,为您,为您金贵的嫡子鞠躬尽瘁,却还是一口一个庶出,一口一声不配。” “母亲真拿三郎当儿子吗?就是养个客卿,也得以礼相待,重金相酬不是?” 这些话闻蝉早就想说了。 碍着尊卑有别、长幼有序,一直都埋在心里。 可今时今日,国公夫人连最后一点道理情分都不讲了,闻蝉也不觉得还有什么体面必须要维系。 果然,被戳中短处的妇人,面上显露出一种堪称狰狞的神色。 “你知道什么!”她忽然拔高声量,几乎再度陷入歇斯底里,“我的大郎断了腿,这一生都没法得重用,我的五郎明明天赋异禀,却受了一场无妄之灾!” “而你呢,你的丈夫呢?我细心栽培他,他如今平步青云,可曾想过他的兄弟往后要如何度日?” 她忽而伸出手,拉住了谢云章另一条手臂,“三郎,你要为你五弟的往后考虑啊,他如今,如今只剩这个世子之位了。” “你连你弟弟仅剩的东西都要抢走吗?” 闻蝉听了这番话,实在没忍住,嗤笑了一声。 笑完,又难免替谢云章心寒。 她抻长手臂,亲自替谢云章将这甩不掉的触角一般,“母亲的手”,拨了下来。 “母亲,五弟的东西,三郎抢不走;反过来,本该给三郎的东西,旁人亦抢不走。” 她率先站起身,拍了拍谢云章肩头,“我们走吧。” “站住!” 在谢云章起身的那一刻,国公夫人又高喝一声,几乎是带着殊死一搏的决心似的。 “三郎,你今日若不答应母亲,往后,你也不必唤我母亲了。” 谢云章脚步回转,缓缓地,转过身重新面对榻间妇人。 想起自己这些年,除了婚事,什么都在顺着她。 因为受的圣人教诲,孝悌之道,要求自己这样做。 可这一次,他不想再继续逆来顺受,不想自己往后数十年还是如此,不想身后的妻子亦跟着自己吃力不讨好。 “您知道,您细心栽培我的前十年,我最想要的是什么吗?”谢云章忽然问。 国公夫人急躁得浑身气血上涌,此刻也摸不着头脑。 直到又听他说:“我只想您能满意些,准我多见一面我的生母。” 话落,谢云章再不逗留,拉着身侧闻蝉转身就走。 独留国公夫人瘫坐在榻上。 没多久,怔怔重复:“果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啊……” 想起两人离开时面上的神色,就好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一般,半分不见对她这母亲的尊敬。 果然,果然,这庶子装得光风霁月,实则和那狐狸精一样,离经叛道! “夫人……” 秦嬷嬷见她脸色不好,进来小心翼翼的。 国公夫人靠回床头,问:“什么事?” 秦嬷嬷道:“五爷来了,想见您。” 一说到自己的小儿子,国公夫人还是心痛,本该一飞冲天,狠狠压那庶子一头,如今,如今却…… “叫铭仰进来吧。” 不一会儿,颀长温润的少年立在床前唤了声:“母亲。” 国公夫人听见这一声,仿佛得了莫大的安慰,让她能重新拾起力气,为这儿子的前程奔波。 “你坐,坐到母亲床边来。” 谢铭仰应声上前,还不待他开口,搭在床沿的手就被拉了过去。 国公夫人语重心长道:“你放心,你和你大哥不同,母亲已为你筹划好了。” “到时候,不管是和你父亲闹,还是和你三哥争,这世子之位必须是你的。” “母亲再为你相看一门好婚事,让你的岳丈多多帮衬你,你这辈子,还是能顺风顺水的……” 若换作平日的谢铭仰,他当即便要反驳了。 可想到母亲是担忧自己的前程,才会卧床不起,他难得生出了几分愧疚。 可再愧疚,谢铭仰也清楚,自己的前路要自己去走,不能任由母亲替自己安顿。 他先问:“三嫂来过了吗?” 谢铭仰并不知两人前脚刚走,只是刚好错开没遇上。 国公夫人此刻不想听到谢云章和闻蝉当中任何一个人的名字,面上堆出的慈爱当即落下两分。 “提那人做什么。” 谢铭仰继续道:“三嫂可曾对您说了棠茵的事?” 国公夫人更不解,“又关棠茵那丫头什么事?” 谢铭仰就知道了,母亲还是蒙在鼓里。 他言简意赅道:“棠茵不是父亲的孩子,她是潘姨娘与旧情人生的。” 骤然听到这么大的事,国公夫人还是瞪大了眼睛。 “你听谁说的?” 谢铭仰不想费工夫让她怀疑,又道:“此事祖母很早便知晓,潘姨娘并非病故在庄子上,而是被祖母悄悄处置了。” 太过突如其来,国公夫人沉默着,似是在回想。 便听谢铭仰又道:“母亲,我与棠茵并非血脉至亲。” 她下意识反问:“那又如何?” “母亲,我不要旁的婚事,不要岳丈帮衬,我要娶棠茵为妻。” 在这些事上,谢铭仰似乎又变回了那个最我行我素的谢铭仰。 不给人反驳的机会,紧接着又道:“世子之位我也不要,我已想好了,对外和家中断绝亲缘,然后南下经商。” 第271章 痴傻 闻蝉和谢云章行至半路时,周遭忽然乱了起来。 一个自身后追来的小丫鬟,和另一个提水桶的丫鬟相撞,水花四溅。 “做什么急成这样!” 那小丫鬟提起淌水的裙摆,一刻不敢多耽搁,“主母又被五爷气晕了!我得赶紧去请慕大夫……” 闻蝉和身侧谢云章相视一眼。 颇为默契地调转方向,折返兰馨堂。 国公夫人气喘得很急,像是随时都会一口气上不来似的。 慕苓到了以后,便命人将屋里窗子都打开,又将所有人都赶到外间,开始施针。 闻蝉问谢铭仰:“你都和母亲怎么说的?” 谢铭仰道:“如实说的。” 三人间便又陷入一阵缄默。 忽而谢铭仰又道:“我离家以后,还望三哥三嫂们替我多多照拂母亲。” 托付的虽是兄嫂,话却是盯着闻蝉讲的。 谢铭仰很清楚,自己的退出,母亲的老去,意味着后宅很快会落到闻蝉手中。 闻蝉又能说什么呢。 哪怕刚经历过一次大吵,国公夫人却始终是名义上所有人的母亲,对着决心离家远去的五弟,她只能点头应下。 里间很快传来国公夫人的呼唤:“铭仰,我的铭仰呢……” 谢铭仰转身回屋,“母亲。” 生怕不牢牢抓住,这儿子就会立刻离自己而去似的,国公夫人死死收紧五指,攥住谢铭仰的手臂。 “你非要离开母亲吗?为什么就是不肯听母亲的话?母亲为你铺好了前路,只要你顺顺当当往下走就好……” 慕苓在一旁看顾着扎在人头顶的银针,紧张兮兮给人使眼色,示意谢铭仰好好说,别再给人刺激了。 谢铭仰望着母亲期盼到近乎哀求的眼睛,余光也没错过慕苓的不断暗示。 可常言道,江山易感,本性难移。 他注定不是母亲理想中的“好儿子”,不会忍让顺从母亲并无道理的教诲。 谢铭仰是不会说谎的,他从来言出必行,说到做到。 “母亲,我的前路,是我自己走,也只能我自己铺。” 国公夫人还没反应,一旁的慕苓重重叹口气,手里揪紧三根银针,预先瞅着该往妇人哪几个穴位扎。 可出乎意料,国公夫人没再昏厥,也没再喘不上气。 而是松了手,难得安安静静躺回去。 “靠不住,你们这些人,都靠不住。” 本以为经历这一场之后,她终于要学着放开手,让儿女去走自己的路。 可隔天闻蝉听到的却是:主母痴傻不认人了。 就在昨日见过她的主屋里,她蜷着腿,手中绞着帕子,戒备盯着周遭一圈人。 老太太和老国公都赶来了,大房夫妇二人和谢铭仰都在。 谢承宇不死心是的,又一次凑上前,“母亲再看看我,可知道我是谁?” “你……”年过半百的妇人用绣帕掩面,露出一种稍显做作的少女情态,“我哪有你这么大的儿子?我今年才十六呢!” 谢承宇叹了口气 一脚深一脚浅,踏离了床畔。 “十六?你自己看看,你十六还是六十!” 老国公是个从来没什么耐性的,抄起妆台上一面铜镜,就往人跟前摆。 “啊——”国公夫人立刻惊叫一声,抬手挡在自己面前,“你从哪里找出这么面镜子?怎么,怎么还能看见自己老了的模样?” 闻蝉和谢云章都没抱什么希望,毕竟连自己的丈夫和亲生儿子都不认识了,他们二人一个“狐狸精”,一个“白眼狼”,又能讨到什么好? “母亲。”两人走到床前,礼节性地唤了一声。 国公夫人从袖摆后偷偷看这两人,眼光落至谢云章面上时,忽然眼冒精光。 “长安?” 长安是老国公的名。 老国公刚把铜镜放回去,闻声正要松口气,却见妻子跪坐起身,紧紧拉住了自己的三儿子。 “长安,你我刚成婚,你为何总往外跑呢?这些人,你叫他们都出去吧!我不想看见他们……” 老国公更为气急,“睁大眼睛看看,这是你儿子!我才是你夫君!” 他喝起来中气十足,国公夫人似被吓着了,往谢云章身后躲去,“你个糟老头子,你怎会是我夫君?” “我……”老国公一时语塞。 夫妻二人总是一同老去的,承认对方老,便等同于承认了自己的老。 老国公也是忽然意识到,在妻子眼中,自己已经是个“糟老头子”了。 面对国公夫人的痴症,慕苓也束手无策。 “我就说了,脑袋的毛病最难治,心里的毛病其次,夫人怕是受了太多刺激,不愿面对眼前事才会如此。” 简而言之,她的痴傻是为了逃避现实。 老太太在一旁看了半晌杂耍似的认亲,心力交瘁,起身便要回去歇着了。 闻蝉去送老太太,听她一路念叨着:“不怪我瞧不上她,她这人就这样,从不肯改改自己念头的……” 且谢云章被缠住了。 各房公子姨娘都前来探望,国公夫人抱着“夫君”的手,望向所有人都带着戒备。 二公子的样貌最酷似镇国公年轻时,听闻国公夫人将谢云章认作老国公,他噙着玩味上前道: “他是你的夫君,那我是谁?” 老国公也带着些期许,哪怕接受妻子痴傻,被她忘记,也总想她多记着自己些,哪怕是年轻时的样貌也好。 可惜,国公夫人只是盯着人看了又看。 “你是谁啊?” 毫无道理,她只认定谢云章是自己夫婿。 更让闻蝉哭笑不得的是,又隔了一天,她跟谢云章进到兰馨堂,国公夫人似是刚刚才注意到她的存在。 “第几个了?” 今日的国公夫人摆出一副嫌恶神色,上上下下打量闻蝉,又数落谢云章:“这后院里的女人还不够多?你这一个接一个的,是嫌气不死我?” 随即又道:“没规没矩,头一回见主母,不知要奉茶吗?” 有些深入骨髓的念头始终如一,国公夫人不管是清醒着,还是痴傻着,始终不将闻蝉当作正经人来看。 谢云章起初还忍着没有纠正母亲,提到闻蝉却是不能容忍的。 “母亲,她是我的……” 反倒是闻蝉拉住他手臂,示意他不用说了。 第272章 石青的决定 闻蝉发觉,被她错认成自己“夫君”的妾室后,国公夫人的敌意减轻了许多。 带着为人正妻的优越,她甚至会偶尔客气着,赞许闻蝉几句。 指点她如何代自己打理这个家,见她做得好,又拿出自己的首饰赏给她。 闻蝉想,这就是主母毕生最大的追求: 让出身高贵的自己永远处于高位,让其余出身低贱的人永远处于低位。 做她的儿媳,让她失去了这种优越。 可做她“夫君”的妾室,反而让她找到了平衡。 她沉浸在自己的构想中,身子反倒慢慢好起来,除了仍旧痴傻,倒比忧思过重时更为康健。 这对谢铭仰来说是好事,他能放心地离家了。 老国公听了棠茵的身世,谢铭仰的荒唐念头,当即又是勃然大怒,一如谢云章执意要娶闻蝉时那样。 可怒过之后,又想起那时动家法,闪了自己的腰。 老国公想,或许自己真的老了,老得没心力再执起那根木杖,打到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比一个出格的儿子身上。 “老三,你过来。” 祠堂外,在众人注视中,木杖从老国公手中,递到了谢云章手上。 “从今往后,这些事都让你来管吧。” 他主动退到了后头,和年迈的老太太站到一起。 谢云章握着自己挨过两回的家法木杖,想到自己背后错落的伤痕,却反将它握得更紧。 扬起,落下! 谢铭仰蹙眉,却没有出声。 “这一下,罚你行事逾矩不计后果,你认是不认?” 没有逼他不许离开这个家,一遍又一遍偏执又不讲理的逼问,谢云章只将他的错处复述一遍。 谢铭仰答得很轻松:“我认。” “好。” 木杖再度扬起,落到他背后,发出一声闷响。 “这一下罚你抛家弃双亲,有违孝悌,你认是不认?” 谢铭仰这回顿了顿才道:“给我十年,我不会叫家里失望。” “好。”谢云章点点头,将手中木杖丢了,亲自将人从地上拉起来。 “倘若实在艰难,家里的大门始终为你开着。” 闻蝉望着眼前这一幕,忽然也没像从前那般痛恨这个家法了。 或许是换了个人执行,不再似从前那般蛮狠不讲理,反倒不重“法”,而重“家”了。 这日之后,谢铭仰收拾行装准备南下,老国公则往宫中递了改立世子的折子,不出意外,被嘉德帝准许了。 小动荡不断的国公府,终于陷入了暂时的宁静。 唯独还在心焦不断的,也就只有王妗了。 前阵子出了太多事,她也不好纠缠闻蝉为自己的儿女情长太过分神,只一人冥思苦想着,越想越没出路。 人家兄弟二人好好的,原本相依为命。 自己若选了其中一人,岂不是叫另一人难堪,离间了他们兄弟? 揣着这个念头,她一直没见他们兄弟当中的任何一人。 直到这一夜,石青带着满身酒气,敲开了她的院门。 “你……不是说好了,你们不能来找我吗?” 男人脸上带着些酒意上头的红,执意从她身边挤了进去,“不是说好半个月给答复嘛,几天了?” 掰着指头数数,十五天早过了,是王妗一直在拖延。 她拿人没办法,和人一起坐在院里的石桌旁。 “那你来做什么?” 石青一手托着脸,神色在朦胧月光下晦暗不明,“我来和你讲讲,我和我哥小时候的事。” 王妗点了点头,还不等她说些什么,对面男人便自言自语般开口了。 “我和我哥吧,生下来就被扔在街头了,两个老乞丐给了我们一口饭吃,还说是在一块大石头上看见我俩的,后来取名,我和我哥就姓石了。” 王妗仿佛在听话本子里那些人的传奇,原本只是随便一听,此刻倒是认真起来,“后来呢?” “后来老乞丐死了,我们两个七八岁的年纪,也没什么本事,慢慢的,倒练出一套骗术。” 说到这里,石青咯咯笑起来,“你知道我和我哥怎么办吗?我俩就唱双簧,他手脚麻利,撞一下人,就能把人钱袋摸走。” “我就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衣裳,在一边候着,要是那些人反应过来,追上来了,搜遍我全身都找不到他的东西!” 王妗听出了趣味,却也听出了辛酸。 在她犹豫该说些什么宽慰人时,石青又自顾自念叨起来:“其实我和我哥,我们也不知道谁大一些,谁小一些,只是他从小比我稳重。” “偷到的银子平分,我总是没几日便花完了,花完了就去找他要,没几日,连他的也花完了……” “每次讨银子的时候我就喊他哥,慢慢的,也就认定他是哥哥,我是弟弟了。” “他从小就特别照顾我,让着我。” 他絮絮叨叨着,却忽然坐正身子,认真望向王妗,“你能明白吗?” 王妗不太明白他突如其来的严肃,但还是迟疑着,点了下头。 石青忽然站起身。 背对着她说:“五爷要南下经商,身边还缺得力的人手,我决定了,跟他一起走。” 王妗跟着他站起身,脑袋忽然转不过弯似的,张了唇,却没有发出声。 “你……”出了声,却讲不出什么有意义的话。 将他前头絮絮叨叨如同醉话一般的倾诉串联起来,王妗才勉强明白,他是觉得自小占了哥哥太多好处,决定率先退出三个人凌乱的关系了。 石青一步一步,用一种从来都有过的缓慢步调往外走。 他明白王妗的犹豫不决,说明自己在她心里,并没有显然重于哥哥。 于是他想逼她一把。 倘若,倘若她在这时挽留自己,石青也就能再厚着脸皮,占哥哥的“便宜”…… “石青。”身后人出声了。 石青带着极为混沌的神志,转头看她,“嗯?” 发现自己走了半天,竟就走出了一丈远,少女仍在眼前。 可惜,他得到的不是挽留。 而是一句:“你在外头,照顾好自己。” 第273章 怀上了 王妗在他说出要走的那一刻,生出的当然是不舍。 可不舍过后,却是浓重的释然。 好像她早在晕头转向的选择中耗光了力气,只想得到一个结果。 随便哪个都行,只要有一个结果。 而石青的退出,就是一个结果。 谢铭仰动身那日,谢云章和闻蝉清点着单据,再次确保这位离家的五弟带够了足以三年吃穿不愁的用度。 王妗和老国公一起躲在门内,听老国公时不时咬牙切齿念叨句“小兔崽子”,在车队中看见了石青。 他在和石隐告别,两兄弟简单说了几句,便是闻蝉上前,把王妗嘱托的话也一并说了。 王妗不知他有没有听出来,那是自己想说的话,只见他听着听着,忽然笑了出来,笑到转过身去。 立在他身后的闻蝉也是不解,“怎么了?” “没什么,”石青背着身讲,“我就是忽然想起,在琼州的那一年。” 那时自家大人苦求娘子回心转意不得,他跑上前为人当说客。 记得娘子问,倘若更好的男人看上他的妻,他让是不让。 他很没心肺地说,倘若老婆愿意,那人也比自己更好,让出去就让出去。 却不想,竟是一语成谶。 他使劲挤了两下眼睛,试图将那点酸涩挤回去,眼眶却还是难免红了。 算了,他又一次搬出当时的话安慰自己,天底下能做老婆的女人,多得是。 这却是自己生平第一次,让着哥哥。 马车整装完毕,谢铭仰却立在原地,迟迟没有动身。 老国公在门内瞧见了,还当他是在等自己这位父亲,故作大度地念了声“算了”,出门当面同他告别。 谢铭仰听得不甚上心,余光始终在四周游移,像在找什么东西。 最后连闻蝉都看出来了,问他:“还缺些什么?” 还缺个棠茵。 谢铭仰第一次,试着将选择的权力让出去。 他对棠茵许下了承诺,让她自己决定今日来与不来,要不要跟他一起走。 日头爬得越来越高,国公府那道朱漆大门缓缓投下阴影,越拉越长。 就在谢铭仰决定,还是去客栈跟棠茵道别的那一瞬。 身后马车小窗处的锦帘忽然掀开,传出熟悉带点埋怨的少女嗓音: “谢铭仰,你到底走不走?” 谢铭仰回头望见那张脸庞,又见面前三嫂抿唇失笑,便知是棠茵串通了三嫂。 早就坐在马车里了,却故意叫他心焦等待。 闻蝉听他说了句“什么都不缺了”,便毫无留恋地登上马车,引得老国公又咒了声小兔崽子。 车厢内,棠茵往边上挪了挪,让出些位置给他。 嘴上却是毫不相让:“三嫂说了,石青带着几个护卫,都听我的话,我要是不高兴,随时都能叫他们送我回来。” 直到马车启程都没听身侧人出声,棠茵只得转头去瞧他。 见他素来没什么波澜的面上,洋溢着显而易见的欣喜。 且那张面庞,离自己越来越近。 “我,我说的话,你听见了没……”她没什么骨气地往后躲,很快后脑勺就贴上了车壁。 那人的鼻尖,就停在她的鼻尖不到半寸处。 “听见了,”忽然唤她,“四姐姐。” 棠茵浑身一凛,像只炸了毛的猫儿,“你不许再这样叫我!” 偏偏男人气定神闲,见他愠怒,反倒噙着笑坐回去。 “谢铭仰你听见没?你以后不许再叫我姐姐……” 车轮碾地的吱呀声,载着棠茵气急败坏的教训,同谢铭仰唇畔勾起的笑意,一同远去了。 整个国公府,重新归于平静。 老太太不管事,国公夫人又痴傻,闻蝉彻底接手了国公府的内务,比先前更为忙碌。 期间抽空去看了王妗新办的首饰铺子,又为她引荐了些贵妇小姐,她的小生意稳稳起步。 五月时,天气还不算太热,闻蝉却全无胃口。 映红变着花样给她换菜色,却收效甚微。 连往常最爱的栗子糕,也失了她的宠幸。 谢云章很快发觉她的消瘦,哪怕她以天热事多胃口不佳搪塞,还是请来慕苓为她诊脉调理。 慕苓仔细摸了两回,告诉她:“怀上了,还没足月。” “真的?” 闻蝉当即覆上自己的小腹,又惊又喜。 一旁的谢云章却静静看着她,难得没有被她的喜悦感染。 他始终记得柳妈妈的话,记得闻蝉或许会难产。 没想到这个孩子,来得这么快。 闻蝉过上了更小心的日子,严格照着柳妈妈和慕苓定的食谱用膳,将手中事适当分给手下人去做。 每日早睡,又午睡,确保去园子里走路散心。 可孩子约莫两个月的时候,她的胃口更差了。 不仅胃口差,还止不住犯恶心想吐。 这天谢云章回来得晚了些,天已黑了,却大老远见青萝和映红站在门口,鬼鬼祟祟往门内看。 见他回来,才松了口气似的,连忙行礼退下。 屋内女人是背朝门口坐的,谢云章只看见满桌清口的菜色,她却呆坐着一动不动。 “不合胃口?” 刚出声,闻蝉便回头看他。 略有些迟钝地回了句:“没有。” 后来那一桌菜,闻蝉还是没有动,叫映红端去小厨房分了。 头三月胎相不稳,谢云章也不敢碰她,每日夜里抱着她说会儿话,便叫她早早睡下。 可从今日进门起,他便觉得闻蝉有些奇怪,闷闷的,似藏着什么心事,叫他也有些辗转难眠。 一睁眼,依稀窥见黑暗里,女子抬手落到面上,似在擦拭什么。 又听她背对着自己,似在尽力压抑抽泣声。 谢云章立时坐起来,“怎么了?” 也不顾她如何答复,下了床,将床边两个烛台点了。 两个月的肚子并不显怀,听说她近来吃的东西都是精心挑选制定的,可谢云章看见的,却是她愈发消瘦的身形。 伸手轻之又轻将人给扶起来,微弱火光下的面庞,比先前更尖,泪痕淌了满面。 被他发现,似乎又哭得更凶了,就好像出了天大的事。 谢云章一颗心被揪紧再揪紧,扶着她肩头道:“出什么事了,跟我说。” 第274章 酸枇杷 直觉告诉他是有关孩子的事,毕竟眼下除了孩子,闻蝉再没为什么事特别上心过。 而对这个孩子,谢云章五味陈杂。 他既有些将要初为人父的期待,更多却是畏惧。 畏惧一个尚未成形的孩子,会伤害到自己最爱的人。 “杳杳,说话,有什么事告诉我。” 面前人还在无声流泪,他只能边替人捻去泪珠,压抑着满腔急切柔声哄她开口。 直到她看着有些哭累了,才听她哑着嗓音说:“我今日吐了一日,什么都吃不下去。” 还好。 谢云章心中叹一声,似有千斤重担落地,宽慰她:“我问过大夫,头三个月想吐是常事。” “可我原本都定好了,每日吃多少东西。”闻蝉却一点没好受起来,眼泪扑簌扑簌又开始往下落。 “我怎么会这么没用?连吃东西都吃不下去……这个时辰我也早该睡了,我却怎么都睡不着,我现在,现在连吃饭睡觉都不会了……” 她越说越多,越哭越凶,在谢云章听来却都不是大事。 又想起柳妈妈说,女子有了身孕,会心绪起伏得特别厉害,也比往常更脆弱敏感,叫自己多担待忍耐。 谢云章不觉得要忍耐。 相反,他喜欢听闻蝉说这些事,乐得去哄她。 伸出手,照常叫人靠到自己怀中,他轻轻抚人脊背。 “不要紧的,不想吃便不吃,睡不着便晚点睡。” “不行!我要为孩子好,不能不吃不睡。” 谢云章便改口,“那现在躺下,我陪你一起睡?” “可是我真的睡不着,我一闭上眼,脑袋里好多事……” 不睡不行,睡也不行。 谢云章只能说:“哭吧,我在这里。” 最后还是等她说累了,哭累了,男人才终于替她擦干眼泪,又盖好薄被,看着她昏昏沉沉阖目睡去。 第二日他便叮嘱青萝和映红:“往后每日我回来,先将少夫人这一日的情状告诉我,吐没吐,吃没吃东西,事无巨细地说。” 两人忙应了是。 青萝和映红也发觉,少夫人自打有了身孕,性子便与先前大有不同了。 以前的少夫人随和又大度,若有什么事没做好,她也会耐心指正。 这几日她每吐一回,或是用餐时,都会动不动沉下脸色叫人出去,弄得两人也是又担心又害怕。 闻蝉昨夜没头没脑地哭了一场,白日起来倒觉得心绪好些,就是仍旧没胃口,看见吃食容易反胃。 午后有气无力,还坚持要去园子里转一圈。 青萝注意着四面动向,连地上一块小石子都要提醒闻蝉绕开。 忽然望见不远处樟树下,一个小丫鬟蜷坐在那儿,背着人不知在做什么。 “喂!你干什么的?” 经她一提醒,那瞧着不过十二三岁的小丫鬟慌乱起身,手往身后藏,嘴里却还在嚼嚼嚼。 含混说了句:“见过三少夫人!” 原来是躲在园子里吃独食。 青萝也不想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再惹闻蝉烦心,刚要斥她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却见闻蝉走上前问: “你在吃什么?” 小丫鬟比她要矮半个头,局促道:“三少夫人,不是我偷的,是采买的嬷嬷错买了批酸枇杷,太酸了主子吃不得,才赏给了我们……” 闻蝉听到“酸枇杷”,不知为何,久违地口舌生津。 “还有吗?” 小丫鬟生怕主子不信,打了满腹的腹稿还要为自己辩解,听了这句显然一怔。 “啊,有,还有两个……” 她递出的手不算干净,手指被枇杷汁水染得黏腻发亮。 青萝先一步上前,接过那两个黄澄澄卖相极佳的枇杷,用帕子擦拭一番,剥了一半的皮,才送到闻蝉手上。 所有人都紧张兮兮看着她,启唇咬了第一口。 抿唇品了品,很快就有了第二口、第三口。 当着那小丫鬟的面,她把两个酸枇杷都吃了,还意犹未尽望向那小丫鬟。 小丫鬟也是个有眼色的,却只能无奈道:“少夫人,没有了……” 闻蝉有些失望,让青萝赏了盘甜枇杷给她。 回了屋,看见旁的菜肴依旧反胃,却翻来覆去想那两个酸枇杷。 “青萝,青萝!” “少夫人吩咐!”青萝一刻不敢耽搁进来了。 闻蝉道:“我还想吃酸枇杷,你亲自去给我买些来,记住,一定要酸的,不要甜的。” 青萝领命出府去了。 一个时辰后,带着三家精挑细选的酸枇杷回来。 “少夫人尝尝?喜欢哪家,我再去多买些来!” 闻蝉坐到桌前,认真鉴赏这三盘枇杷,每一盘都尝三个。 第一盘,她说:“太甜了。” 青萝也没尝到那园子里两个枇杷究竟有多酸,这些买来的她也亲自尝过,都是市面上最酸的,还怕酸着闻蝉,却没想她竟能从中尝出甜味? 青萝不信邪,从第二盘里拣出一个剥了,“这个呢?少夫人再尝尝这个。” 闻蝉又是很仔细地品了品,面上还是失望,“这个淡,不是很酸。” 尝了最后一盘,闻蝉还是摇头。 难得她有些想吃的东西,青萝自然不肯放弃,当即找到那小丫鬟,又去问了那采买的嬷嬷,去集市上找相同的卖家。 可到的时候,那卖家筐里早已空空如也,说今年算是卖光了。 于是乎,闻蝉在园子里尝的两个枇杷,竟成了孤品,再求不得了。 黄昏时谢云章回来听到此事,当即带上石隐出门去,赶在闻蝉临睡前才回来,又带着三筐枇杷。 闻蝉睁大眼,“这么晚,你从哪儿买来的?” 谢云章自然是想了办法。 市面上拿来卖的枇杷,自然是甜才来卖,酸到不能入口的可遇不可求。 于是他带人在城里搜了一圈,专去那些庭院里植枇杷树的人家,花重金尝他们不曾拿来卖的枇杷果,得了这三筐。 他也不多做解释,拣了一个替她剥了。 “先尝尝。” 闻蝉也没抱太大的希望,虽已漱了口,卖男人面子似的接过来。 舌尖一触到,眼睛却亮了。 “就是这样的!” 谢云章不自觉松了口气,像是当年科举放榜,找到自己的名字。 第二日青萝实在好奇,央求道:“少夫人给我也尝一个吧!” 第275章 翻旧帐 闻蝉难得显露出小气的情态,手里捧着一个,犹犹豫豫道:“那你拿一个吧,未必喜欢吃。” 青萝剥了一个送入口中。 “略——”随后屋里就回荡着她近乎呕吐声的惨叫。 映红见状,立刻给她倒了杯水。 青萝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却仍觉得脸颊发酸,舌头两边要被酸掉了。 “不怪我买不着这样的枇杷,谁若敢将这种东西卖给我,我定是要追着他骂两条街的!” 闻蝉被她这模样逗笑,手里一个吃完,又从映红那里接了一个。 青萝虽对这东西敬谢不敏,回过头却还是感激的,至少自家少夫人不吐了,有这酸枇杷开胃,旁的东西也能吃下去些。 在柳妈妈和慕苓的精心照顾下,闻蝉平坦到纤薄的小腹一点点隆起,身上的肉也慢慢长回来,甚至比先前更丰腴些。 只有一点不好,天热,身上又愈发重起来,她在镇了冰凉爽的屋内昏昏欲睡,再不愿再出门走动。 “少夫人这样是不行的!这孩子不能养得太大,少夫人得起来走走!就算不出门,在屋里走也好啊!” 闻蝉如今愈发任性了,不再对柳妈妈言听计从,不管她怎么说,就是不肯多走一步路。 而她们完成不了的任务,自然而然就会落到谢云章头上。 “夜里凉快,我陪你去散散心。”这成了男人每日回来,一定会说的一句话。 闻蝉每回半推半就地起身,想到他在都察院忙碌一日,还要好声好气哄着自己站起来走两步,也就顺了他的意。 “如今已过了头三月,我将你怀孕之事告诉了太子那边,央他将银枝姑姑再借我们一年,你就放心生这个孩子,旁的事交给底下人去做便好。” 闻蝉明白他的心思,一来家中缺个杰出能掌事的女眷,二来自己执掌后院不久,不宜频繁放权。 他一如既往思虑周全,甚至比从前更耐心更体贴。 夜里,却又像个新奇的孩子,掀起她寝衣下摆,宽厚的手掌覆上她微微隆起,瞧着像是发胖的小腹。 闻蝉床头坐着,男人躺在她身侧,臂弯揽着她腰腹,又像怀抱着未出世的孩子。 甚至有的时候,前额近乎虔诚地紧贴着。 惹得闻蝉打趣他:“前头不是还不想要?怎的如今这般爱不释手了?” 谢云章每回都只是笑笑。 他不信鬼神之说,但每次隔着闻蝉的肌肤,触碰到那个孩子时,他希望这个尚未成形孩子能听见自己的心声。 太平些,别伤害自己最爱的人。 闻蝉当然不知他每日竟在想这些,自打孕吐缓解,胃口好起来,她又有了新的麻烦。 柳妈妈不许她多吃。 每日虽不至于说是饿着,但也就五六分饱,抓心挠肺,像是有个窟窿永远没填满。 吃不饱,照旧要起来走路。 闻蝉面上的笑意又没了。 期间李缨和李母来看过她几回,太子妃也亲自来了一回,齐婉贞孝期未过,只送了些东西来。 待六个月时,妯娌们隔三岔五到朝云轩看她。 大房纪氏已生育过一儿一女,见了她的肚子也是纳罕:“你这一胎养得这么小呀?跟我阿囡四个月似的!” 于是这日谢云章回来,又见闻蝉在擦眼泪了。 如今他已从善如流,仿佛应对一个哭闹的孩童,蹲到人面前问:“我们杳杳又怎么了?” 闻蝉眼眶鼻尖都哭得通红,噙着泪珠问他:“你是不是不想要这个孩子?” 谢云章蹙眉,“我怎么不想要了?” “大嫂今日说,我这肚子小得跟四个月似的,我都有一个月吃不饱了,你是不是,跟人串通好了,想活活饿死我的孩子……” 谢云章被这番哭诉弄得哭笑不得,且不说这个孩子也是自己的,就冲她住在闻蝉肚子里,自己也是处处小心时时留意,生怕她与闻蝉来个“一损俱损”。 “你忘了?柳妈妈说你骨头生得细小,你的孩子自然也要比旁人养得小些,也是为你和她好。” 闻蝉暂时止了啜泣,却一脸茫然,“她何时说过?” 过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呢喃:“哦,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得亏有银枝姑姑替自己打理宅院,她近来记性越来越差了,甚至有时自己的话说着说着,会忘了下一句要讲什么,愣在原地半晌。 可说起“害”她的孩子,谢云章又想起了极其久远的一桩旧事。 他忽而意有所指道:“只要是你的孩子,无论生父是不是我,我都想他平平安安。” 闻蝉又听出一脸茫然,“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往后,还会找旁人再生一个吗?” 谢云章知道她近来记性不好,却不料她将这么大的事都抛到了脑后。 “你不记得了?” 闻蝉迟钝的脑袋想了很久很久,直到又听见男人提醒:“在琼州,香山寺那条官道上,我们的马车遇袭。” 记忆的断弦忽然被续上,回忆纷至沓来。 闻蝉记起那时两人的针锋相对,自己为劝他知难而退,假装有了身孕,他却反用自己腹中假孩子的名声要挟,逼她和离,又试图强行认下那个子虚乌有的孩子…… 更为巧合的是,死里逃生恰逢她月事到访,那个“孩子”就顺理成章,没了。 “噗嗤……” 见她笑出声,谢云章更为不解,“怎么了?” 闻蝉想想那个时候,两个人可真有力气,变着法地算计,只为让对方认输臣服。 “骗你的。” 她看见蹲在身前的男人面色逐渐凝重,只是狐疑地“嗯?”了一声,什么话都说不出的模样。 顿时又觉好笑,又有些心疼他上当自责。 “那个时候你装得那样凶,我生怕你哪天来真的,又怎么敢弄出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有身孕,是骗你的。” 男人的神色愈发复杂起来,眉头紧锁着,像是有几分上当受骗的愠怒,又有更多不曾害死她腹中胎儿的释然。 到了最后,通通化成闻蝉熟知,却许久未见的浓重欲念。 “杳杳好狠的心,知道那时我有多心焦吗?” 第276章 分娩 闻蝉被男人身躯覆上,尽管他没有压到自己的肚子,她还是下意识挪了挪。 这会儿脑袋又好用起来了,张唇便是反击,“你对我不狠吗?你费尽心机地算计我,就为了让我的孩子认你当爹!” 猝不及防,下唇被人狠狠咬了一口。 自打她诊出喜脉,少说五个月了,男人都只是捧着她脸颊亲一亲,再没露出过这般凶狠的模样。 像是一匹饿狼藏了五个月的獠牙,忽然藏不住现形了。 “如此说来,到底是我心想事成。” 他挖空心思,想让一个子虚乌有的孩子属于自己不得。 如今却堂堂正正,有了一个。 怎么不算心想事成呢? 被他咬了一口的下唇还在发麻,闻蝉别过脑袋避他,久违地手脚发软,心头发慌。 “六个月了,不行……” 谢云章没有退开,却也不见更过分的举动,只是幽幽道:“夫人有意磋磨我,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这个时候。” 他一旦有什么怒气,宣泄的方式也很单一,但花样很多,闻蝉都知道的。 正想着说些什么宽慰宽慰他,却见男人回过身,将床帐放了下来。 “你……” 不待闻蝉问什么,腕子便被人执起。 “我心疼孩子,夫人能不能心疼心疼我?” 手腕肌肤被人摩挲得酥痒,熟悉的热意从那一处淌遍全身。 闻蝉下意识想拒绝,又想到他五个月任劳任怨,只求了自己这么一回,到嘴边的话也就变成了: “你快些。” 可她实在低估一个禁欲五个月的男人,像开闸放出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手酸得没办法,便只能将所有不压着肚子,不伤着孩子的办法都试了一遍。 弄得第二日回想起来,脑中只有两个字:羞耻。 不过有这些事分散心神,她的心绪也稍稍稳定些。 一波刚平,兰馨堂那边却又闹起来。 自打闻蝉有了身孕,她和谢云章看望国公夫人的次数一月比一月少。 这日国公夫人吵着闹着,硬要闻蝉过去给她请安。 闻蝉无法,只能坐着软轿去了。 年过半百的妇人见了她,顿时睁大眼睛,露出少女般的新奇,“你这几日躲懒不来请安,竟胖了这么多?” 她径直走上前,伸手来触她隆起的小腹。 青萝护着闻蝉后退,却还是被国公夫人触到了。 “哎呀,硬的?”妇人顿时拔高声量,“你不会有身孕了吧?正室尚未有孕,你竟敢珠胎暗结?” “秦嬷嬷!” 秦嬷嬷是她的乳娘,在她忘记、错认所有人的此刻,却还清楚记得秦嬷嬷。 可自打国公夫人痴傻,素日嚣张的秦嬷嬷也许老了十岁,步调都沉重许多。 “夫人,老奴在呢。” “你寻个靠谱的大夫,把她这孩子打了!” 青萝顿时张开双臂,小鸡护崽似的挡在闻蝉的肚子前。 “是是是,老奴这就去安排,绝不叫这家中有个庶长子……” 说着,悄悄回头给闻蝉使眼色,示意她赶紧走。 闻蝉出门时,国公夫人算是被秦嬷嬷安抚下来。 谢云章听到这事,许是联想到先前国公夫人试图下绝嗣药,近乎强硬地告诉闻蝉,临盆前都不必去兰馨堂了。 闻蝉只管点点头,让他去应付国公夫人。 满八个月时,王妗和李缨都住进了国公府,要陪她临盆。 身边无时无刻不有人看顾着,肚里有个孩子,就像是自己变回了一刻不能离人的孩子。 她的肚子仍旧比寻常妇人小一大圈,柳妈妈却颇为满意,每日抚一抚,频频点头,如同查看自己的杰作。 李缨则是万分新奇,每日都要对着她的肚子讲话,说完抱着她的肚子,把耳朵贴上来。 “让小姨听听,小宝在说什么……” 每回都逗得闻蝉忍俊不禁。 看到身边有这么多人关切这个孩子,期待着这个孩子的降世,闻蝉的心也静下来。 哪怕自己的脚踝肿胀,几乎走不了路。 瞧见夜里谢云章不厌其烦为自己揉脚,每一次起夜都陪着不肯假手于人,她再没像先前那般崩溃大哭过。 甚至时常自己抚着肚子,有些留恋起和孩子亲密无间的最后时光。 到了约莫九个月的时候,身边每个人都是风声鹤唳,随时做好了接生的准备。 连带谢云章,夜里都不敢熟睡,生怕错过她的任何一声呼唤。 唯独李缨心大,照旧蹲在她的美人榻前,对着她的肚子道: “都说怀胎十月,这么着急做甚?这不还有一个月嘛!” 许是这回,肚里孩子真听见了,却是个不肯听小姨话,非要唱反调的。 李缨一低头,互见面前美人榻上,淌下了什么东西。 她顿时脑门一热,“这、这是什么?这不会,不会就是羊水吧……” 在她磕磕绊绊吓傻了的话语中,柳妈妈急匆匆赶来。 一瞧,哪里还会有错? “快快快!热水剪子巾帕都备好!再跑个腿去通知三爷,少夫人破水了!” 原本一派祥和的屋里,顿时忙碌热闹起来。 只是破水,闻蝉还没感知到一点痛,只是问柳妈妈:“这算不算早产?会不会不好啊……” 柳妈妈连声安抚:“怀胎十月只是个说法,有的孩子九个月便降世了,也算足月,少夫人身子小,生得早也在意料之中!” 闻蝉这才安心下来,看见李缨立在自己身边,像是吓傻了,又对她道:“你出去吧,小姑娘家家,不好见这种场面。” “我,我……”李缨有些想陪她,这会儿事到临头,却真有些胆怯。 最终还是被柳妈妈以闲杂人等都出去的说法,赶到了门外去。 映红熬了碗参汤,喂了她两小勺,周边甚至备了些极好克化的点心,以备不时之需。 柳妈妈站在她身边,不似旁人慌慌张张,安稳的神色仿佛给闻蝉吃了强心丸。 “少夫人且等等,破水到生产还要再过几个时辰,妾身在这儿陪着呢,绝不会出错的。” 闻蝉点点头,如她从前教的那样,深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如此往复。 原本轻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痛楚,正在一点一点加重。 第277章 肩身卡住了 被派去跑腿传话的是石隐,只见他亮令牌进了宫门,飞跃的身形拉出道道残影。 谢云章一见他,不等听他开口,便知是闻蝉要生了。 当即扔下手边卷宗,快马加鞭赶回国公府去。 朝云轩院里已聚了不少人,王妗和李缨头回一心一意,手拉着手待哺麻雀似的抻长脖子,仿佛这样便能透过门窗看见什么似的。 “姐夫,姐夫回来了!”王妗摇了摇和李缨相连的手。 李缨只不耐烦瞥一眼,“他回来又什么用?又帮不上忙!我听她喊好几声了!” 话音刚落,门内闻蝉如同应和,痛苦压抑的嘶吼声从屋内透出来。 所有人的心都跟着揪紧。 谢云章纵马狂奔气息尚未平复,在原地怔了片刻,才转身进书房。 “打盆水来!” 此刻丫鬟们都在门外归柳妈妈调遣,还是今日随王妗回来的陆英,去给他打了盆盥洗的水。 谢云章褪下沾满尘土的官袍,仔细擦脸擦手,换上早就备好的衣裳。 随后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径直推开主屋的门。 “我来了。” 屋内只有柳妈妈和慕苓陪在屏风围挡的产床旁,跑腿青萝和映红只能立在门边干着急。 看见谢云章,两人悬着的心稍许落地。 映红本就胆小,见了他差点哭出来,“三爷怎么办,少夫人一直喊疼呢……” 柳妈妈见谢云章进来,像是两人提前商议好的,半分不惊讶,立刻将围挡的屏风挪开少许。 不忘回身劝慰:“少夫人安心,三爷来了!” 床头那绣墩似乎就是为男人准备的,谢云章刚握住她的手想说些什么,便见她眉心顿蹙,压抑不住的痛吟再度从喉中溢出。 二月初春,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谢云章听得后背一片冷汗。 久违地体会到了,什么叫无能为力。 他只能紧紧攥住女子的手,“杳杳。” “我痛,我好痛……” 闻蝉鬓发早就被汗水洇湿,阵痛过去,张唇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眸光涣散仿佛随时都会痛晕过去。 柳妈妈探手进了围布下,“快了快了,已经开到三指,少夫人这胎养得小,开到八指,指定能生出来!” 寻常妇人生产多半要开十指,柳妈妈本意宽慰。 可对刚熬过阵痛煎熬的闻蝉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八指,八指……”清泪滑落眼眶,她扣着身侧男人的手声声绝望,“我不生了,我不想生了……” 谢云章阖目,别过头吐了口浊气才道:“一定能生下来,我陪着你,这个孩子必定会顺利降世。” 他的话大多是无意义的重复,给闻蝉打气,又像是宽慰自己。 闻蝉大多时候都没听进去,痛楚是一阵一阵来的,起初只是腰背痛,髋胯处的骨头隐隐作痛。 慢慢的,肚子里的痛盖过了所有。 接下来的四个时辰无比漫长。 绝望和决心交替占据她的脑海,她才知道开三指仅仅是个开始。 愈演愈烈的痛楚,闭上眼仿佛在受五马分尸的酷刑,却怎么都找不到办法缓解。 崩溃的不止是她,还有在身旁陪了四个时辰的谢云章。 闻蝉的阵痛间隙,他几次从那张窄小的绣墩上站起来,在产床后来回踱步。 抓着柳妈妈和慕苓近乎质问:“就没什么办法让她不痛吗!” 如此循环往复,两人都只能无奈摇头。 “妇人产子这一关,只能自己熬过去。” 谢云章得了这个答复,便只能揉一揉脑门再坐回去,放缓嗓音再劝:“就快了,就快了……” 闻蝉眼前天地早已混沌,哪怕先前柳妈妈再三叮嘱,生产时要省着力气,尽量不要嘶吼大哭,可她实在忍不住。 泪水冲刷着面颊滑落颈项,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淹没。 也不知眼下是什么时辰,只知早过了夜半三更。 “啊……啊——” 一阵远强于先前的剧痛再度席卷而来,她止不住大喊,嗓音却早已嘶哑,几乎化成哭音。 “八指了八指了!少夫人,可以用力了!” 痛的时候要用力,闻蝉记得。 可身体早就不属于自己一样,光是熬过这一阵撕扯的痛,就已经花光她所有的力气。 剧痛暂且过去,她靠着床头,哭都没了声音。 “张嘴。”谢云章端了参汤来,介于她前几回都说了不想吃,他手中汤匙直接往人嘴里递。 热干的喉咙被浸润,身上的痛却没缓解半分。 只恍惚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那人有力的手臂在身后牢牢撑着自己,脸颊也被那人擒起。 “下一次要用力,用力了把孩子生出来,就不痛了,知道吗?” 闻蝉没有应声,只是哭。 好在下一回剧痛降临,她总算凭着记忆,知道要使劲了。 “好,好,少夫人,我看见孩子的头发了!下回您再添些力气,孩子的头便能出来了!” 四个多时辰,闻蝉经历了逃避、崩溃、绝望,在这一刻,才重新回想起对孩子的期盼。 她要把这个孩子带到世上来,一定要。 闭上眼,身体仿佛落入熔炉中锻造,她一遍遍告诉自己,只要熬过这一遭,便会有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了…… “好,好,脑袋出来了,使劲,再使劲……哎呀……” 柳妈妈压着嗓音低呼一声,刚要松下来的神色蓦然紧绷。 谢云章看见她接生的手往围布更深处探了探,反复确认着什么。 “还没出来吗?”他立刻追问。 柳妈妈起身到床头来扶人,“孩子的肩卡住了,少夫人抱住腿,用腿贴出肚子使劲!” 闻蝉早已痛成一滩不成形的烂泥,周遭人如何摆弄,她便顺应着,半分思考反应的心力都没有。 可又整整经历了两回裂骨般的剧痛,还是没听到柳妈妈松口。 “少夫人再使劲啊,快再试一次!” 闻蝉却反松了自己的腿,身躯软下去,胡乱捉住男人的手,“我不行了,我生不出来了……” 谢云章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她躺在面前奄奄一息,自己除了干着急,什么都做不了。 柳妈妈的脸色也越来越白,强行维持着镇定道:“孩子的肩身卡着,很快会喘不上气,实在不行,只能将少夫人的骨头先折断了……” 闻蝉听见了,眼泪无声淌下,算是默许这个提议。 谢云章却睇去极其阴沉的一眼,“还有别的办法吗?” 第278章 阿绥 谢云章为她生产做的准备,要远超闻蝉所见的一切。 柳妈妈咽了口唾沫,记得谢云章近乎严厉的叮嘱: 紧要关头,保大不保小。 “要么,就先将孩子的锁骨折断,仔细养着,应当还是能养好的……” 谢云章毫不犹豫,“就这么办。” “不行!” 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只剩一口气吊着的闻蝉,不知从何处又找回几分力气。 攀住男人的手臂哀求:“我再试一次,我再试一次,别伤我的孩子……” 男人别过头,语气生硬:“最后一次。” 谢云章现在无比后悔。 闻蝉骨架小,不宜生育,他早就知道。 却拗不过她,还是眼睁睁看着她以身犯险! 他不能再心软了,哪怕这个孩子也是自己的,他承担不起再心软一次的代价。 闻蝉在柳妈妈帮助下,再一次抱住双腿。 剧痛袭来,是她第一次没有排斥,近乎感激地顺着痛苦用力。 闭眼那一刻,想起了娘亲,想起孤身漂泊数千里,最终又回到了这里。 似乎是错觉,她听见了王妗的声音,李缨的声音,还有旁的人,夹杂在一起难以分辨,都在让她加把劲。 “啊——啊——” 王妗和李缨确实进来了,却只能站在外间。 几个生育过的妯娌听闻她煎熬了半日,还没生下来,也纷纷来瞧她。 此刻最平静的反而是谢云章。 他立在产床旁,自上而下,将她的痛苦尽收眼底。 他已经想好了,只要这次不成,就一声令下,折断孩子的锁骨,结束这一场漫无边际的折磨…… 却忽然,围布下传出一声嘹亮的啼哭。 “生了生了!出来了!” 凭心志吊着的一口气彻底松懈,闻蝉闭上眼,脑袋如花谢般耷落,连半分喜悦的力气都没有。 身侧男人也没好多少,脚步踉跄,扶住她的产床,才得以及时稳住摇晃的身形。 勉力睁眼,看见一把锃光发亮的剪子在烛火上烤了烤,“咔嚓”一声,一个瘦猫儿似的婴孩被抱出来,裹进早已等待良久的襁褓中。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王妗冲上来时一把鼻涕一把泪,撞了谢云章一下也没能顾得上,扑在闻蝉床头就是哭。 “姐姐,吓死我了姐姐,总算是生下来了……” 李缨不好意思在这么多人面前掉眼泪,转过身朝着角落抹了把脸,见闻蝉两边都被占了,只能先去看孩子。 “男孩儿女孩儿啊?” 柳妈妈刚把孩子的脸擦干净,肉嘟嘟白净净的,竟还有几分好看。 “恭贺三爷少夫人,是位千金!” 女孩儿。 谢云章撑着床头听见,有种尘埃落定的安稳感。 记得她说过,她就想要个女儿。 一举得女,应当再无遗憾了。 整整八个月,自己总算是陪着她,生下了一个女儿。 高大的身躯俯下,他蹲在床沿,用她汗湿的手抵在自己额边。 “我们有女儿了。” 闻蝉虚弱睁眼,看见几位妯娌正围着柳妈妈,笑着议论: “这孩子真好看,生下来便是白白净净的,不像我那个,生下来皱皱巴巴,跟只猴儿似的!” “我也头回见这么漂亮的孩子,这要是长大了,提亲的人还不踏破国公府门槛?” 李缨夹在一堆妇人中间,也说不上话。 见闻蝉眼巴巴往这儿瞧,对柳妈妈道:“抱去给她看看吧!” 王妗起身让出位置,闻蝉偏过头,和身后谢云章一起,第一次窥见了孩子的面容。 太小了,比寻常婴孩都要小。 还没她手掌心大的一张脸,也看不出像谁。 只是肌肤粉嘟嘟的吹弹可破,的确很漂亮。 “起个乳名吧。”身后传来男人疲惫,又夹杂着淡淡喜悦的嗓音。 闻蝉只沉吟片刻便道:“就叫阿绥吧,望她往后一生,平安吉乐。” 谢云章点头,“好。” 哪怕小阿绥到这世间第一场磨难,就差点出自他这位父亲之手。 谢云章在这一刻也是真心实意,希望女儿今后再无劫难,顺顺绥绥。 闻蝉看完孩子,便眼睛一闭睡过去了。 周遭杂乱的谈话声脚步声,很快也消失,归于平静。 她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期间哪怕肚子里还残留着隐隐痛意,和生产时比起来也算不得什么。 她不愿再睁开眼,只让痛意消散在梦中。 梦到有一只温柔宽厚的手,带着热意抚过小腹,慢慢的,痛楚缓解下来。 她睡了整整七个时辰,醒来时发觉梦中那只手还在。 他握着一块热水中绞出的巾帕,覆在自己的肚皮上,力度轻柔打着转。 “还痛吗?” 闻蝉下意识摇摇头。 也不知自己何时从那产床上下来,回到了平日睡的大床上。 “阿绥呢?”张口,下意识便是问孩子。 谢云章眼底划过一丝不自知的不满,低声道:“叫乳娘抱走了,夜里会哭,怕吵着你休息。” 见闻蝉勉力撑着身子想坐起来,谢云章伸手穿入她腋下,轻而易举将她提起。 “在月子里别乱动,不许下床,有事就叫我,知道吗?” 闻蝉的心神却都在孩子上,她的女儿,她还只看过一眼呢! “把阿绥抱来给我看看。” 醒来说了两句话,句句离不开女儿。 谢云章默默计较着,却还是吩咐门口守着的青萝,去把乳娘唤来。 闻蝉还有些昏昏沉沉,眼见又是黄昏时分,仿佛还在昨日。 她却终于摆脱要人命的痛楚,安然坐在这里,看着一名三十出头的妇人抱着孩子进来。 “见过三爷,少夫人。” 闻蝉伸出手,“给我抱抱。” 她还没抱过自己的女儿呢! 乳娘倾身,将醒着的婴孩小心送到她臂弯。 小阿绥便似认得娘亲似的,不哭也不闹。 反倒是闻蝉生出要落泪的冲动,仰头问谢云章:“你抱过了吗?” 第279章 嫉妒女儿 小阿绥已经睁开眼,眼珠乌黑浑圆,眼睫虽不长,却看得出生得十分浓密。 像闻蝉。 看在她像闻蝉的份上,谢云章暂且原谅她,占据闻蝉的心神。 给人揉肚皮的巾帕扔回盆里,他在床沿坐下,“尚未。” 生死关头走一遭,他顾不上这个健康的孩子,一直都守在床畔,总归底下人那么多,会把孩子照顾好的。 闻蝉抱着孩子摇了摇,听他也还没抱过,颇有些留恋地递给他。 “小阿绥,给爹爹抱抱好不好?” 谢云章接过来。 父女俩大眼瞪小眼。 闻蝉抬眼瞧见他面色冷肃,忍不住道:“你对她笑一笑呀,板着脸作甚?” 谢云章只得牵了牵唇角。 倘若闻蝉再看得仔细些,没把全部心神都给孩子,自然会发现他唇畔尽是无奈。 他还没从昨日的惊惧折磨中走出来。 整整五个时辰,每时每刻都是煎熬。 故而他对女儿的感情很不寻常,先是直入骨髓的畏惧,再是折磨闻蝉的怨怪,加之夺走闻蝉心神的不满。 除去这些,最后才是寻常父女间的怜爱。 身侧闻蝉靠过来,在小阿绥面上轻轻一吻。 “她好香啊,”又把玩她肉嘟嘟的脸颊,几乎爱不释手,“也好软。” 谢云章不明白。 经历痛不欲生的是她,自己都还心有余悸,为何她却能毫无芥蒂开始爱这个孩子。 不待他设法询问,一旁乳娘悄声提醒:“小孩子面皮嫩,少夫人暂且少摸,睡着了容易流口水。” 闻蝉“哦”一声,连忙要收手。 抱着孩子的谢云章却冷声呵斥:“少夫人想摸就摸,哪来这么多规矩?” 谢云章的心思很简单,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孩子,闻蝉摸几下又怎么了。 乳娘却会错了意,以为是主君怪自己多嘴卖弄。 她瞧这位三爷还年轻,又衣不解带照看刚生产完的夫人,还以为是个随和好说话的,谁知这就将人惹恼了。 当即跪下来,“奴婢多嘴,还请三爷宽恕。” 闻蝉也被突如其来的脾气弄得一愣,正要叫那乳娘起来,面前奶娃娃却忽然“哇”一声,毫无征兆哭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 闻蝉手足无措,见那妇人还跪在那儿,忙招手:“你快来帮我看看!” 又不放心似的,从男人手中接过孩子亲自抱着。 乳娘的手伸进襁褓中探了探,发觉是干的,了然道:“小小姐怕是饿了,寻常这个时候就该喂奶了。” 闻蝉听着女儿的哭声,心都跟着紧紧揪起来,却也生出一阵安抚她的渴望。 “我能喂她吗?” 妇人了然:“少夫人若是有奶水,肯喂小小姐自然更好。” 闻蝉当即去解衣带,动作无比自然,正要将胸前衣襟揭开来,却忽然想起什么,抬头,看见谢云章正还立在原地了,直直盯着她瞧。 “你……你避一避呀……”她捏着衣襟仰头,半是命令半是恳求。 谢云章却不以为然,“你喂就是。” 那乳娘夹在两人中间,想起方才男人的呵斥,当即选了帮他。 抬起手,将闻蝉衣襟撩开少许,“既是夫妻,少夫人习惯便好。” 闻蝉心里说不出的怪异,还是想叫男人出去,可眼见那乳娘轻车熟路,已经握了一边递到孩子口中,也就低下头,没再多言。 小阿绥嘴被堵上,当即便不哭了,吮吸得很是熟练。 “唔……”闻蝉却不是很好受,刺痛伴着酥麻,惹她蹙眉闷哼一声。 本以为忍耐一会儿就好,谁知女儿没过多久又松了口,继续哇哇大哭。 “怎么……这又是怎么了?”这下闻蝉彻底顾不上羞,忙询问乳娘。 妇人在她身前探了探,“少夫人怕是还没开奶呢,小小姐没吃着,这样,绞热帕子过来敷一敷,我再给少夫人揉一揉。” 谢云章正立在水盆边,闻言俯身,绞了热帕子递来。 又瞧她微微偏过脸,脸颊涨得通红,任凭旁人将她捏圆搓扁。 指关便紧了紧。 脚步似被钉在原地,眸光亦黏在某处移不开。 原想着还是不要“折磨”自己,先行回避。 却不自觉一直瞧着,直到女儿吃饱喝足,啧啧有声似在对他炫耀。 他才终于偏过头,喉间无意识滚了一圈。 闻蝉喂完合上衣襟,还抱着孩子耐心哄,哄到睡着为止。 见乳娘要抱走,依依不舍道:“不如今夜,就在我身旁睡吧。” 乳娘刚要说话,身后又传来令她畏惧的男声: “你刚生完要好好歇息,孩子夜半会啼哭吵闹,叫乳娘抱下去吧。” 妇人哪敢不从,当即抱着孩子行了一礼,便在闻蝉目送中出了门去。 后头那小院腾出来,如今专给乳娘带孩子。 闻蝉不能下地,又见那妇人对谢云章言听计从,只得又对男人道:“我早睡够了,叫她把孩子抱回来吧,叫我守一夜。” 刚出生的孩子浑身透着奶香,又软乎乎的,闻蝉一想到还是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便愈发爱不释手,一刻都不想分开。 谢云章却早受够了。 孩子孩子孩子,她如今眼里就只有孩子! “家中雇她们不是吃白饭的,这些事交给她们就好。” 闻蝉还是没品出他隐秘的不满,仰头道:“可我想陪着阿绥一起睡呀!” 谢云章听了这句更恼火了,当即在床沿坐下道:“不行。” “为什么?” 男人似是终于憋不住,蹙眉看她的眼底蕴着三分埋怨,“你就不想陪着我一起睡?” 谢云章其实更想问,难道有了孩子,她的眼里就没有自己了吗? 闻蝉听了这句,眨巴眨巴两下眼,轻轻道:“那把阿绥抱来,睡在我们中间便是。” “不行。”男人拒绝得更为果断,“陪我的时候,不能陪她。” 谢云章上回有类似的感受,是送闻蝉回忠勤伯府认亲。 生怕她有了真正血脉相连的家人,自己便成了次要,会被挤到边上。 好在她和那些家人无甚亲厚,自己还稳稳占据着最重要的位置。 可是如今…… 女儿真是个强有力的对手啊。 她只消静静躺着,便能叫闻蝉爱不释手。 稍放声哭一哭,更是叫闻蝉再顾忌不上其他。 谢云章不得不承认,他竟有些嫉妒女儿。 第280章 隐秘的争夺 闻蝉只觉他好没道理,低下头,一双手闯入视线中,牢牢握住了自己的。 “你说你生不出来的时候,知道我有多怕吗?” 听见一个“怕”字,她才又去看他。 闻蝉从未听他说过这个字,也从未见他流露过半分脆弱害怕。 毕竟在自己面前,他从来强大、可靠,仿佛无时无刻不在身后托着自己。 是多大的恐惧,他才会当面提起一个“怕”字? 闻蝉终于从对孩子的牵挂中稍稍回神,抬臂将男人拥住。 “我没事了,你别怕。” 许是方才抚摸孩子摸多了,她又下意识去抚男人脑后,“多亏你为我和孩子费了那么多心神力气,我才能将阿绥顺顺当当生下来。” 想起自己有孕的九个月,闻蝉才惊觉,自己是有些忽略他的付出。 阿绥比寻常孩子小那么多,自己却依旧生得如此艰难。 倘若就照寻常妇人那般调养,如今是何情状,闻蝉当真不敢想。 谢云章听着她耳畔温声细语,拥着她愈发温软的身子,那股无名妒火才稍稍缓解。 掌心抚着她脊背温存许久,分开时,忽然促了促鼻尖。 “什么味道?” 他对闻蝉身上的气息了如指掌,甫一分离,察觉她身上多了些淡淡的香气。 闻蝉这才察觉胸前黏腻,一低头,发觉新换上的寝衣被洇湿,自己扯开来瞧一眼,又连忙合上。 “怎么了?” 她的脸又红了个头,低声嗫嚅道:“许是方才阿绥吃得不多,溢出来了。” 谢云章当即被拉回那个场面。 眼底温存爱意,被些黑沉沉的念头,逐渐覆盖。 想说出口,又有些犹豫。 喉间又滚一滚,到底是咽了下去。 起身道:“我替你擦擦。” 闻蝉这回没有拒绝,半梦半醒间,也知道替自己擦拭身体的人是他。 只是想到方才喂女儿吃奶,有外人在,他还在旁一瞬不瞬瞧着,当即又脸热起来。 却又想不出什么理由叫他避讳,反显得自己心有杂念,故而只能作罢。 听闻她醒了,柳妈妈和慕苓便一道来了。 一个经验老道看她身上,欣慰道:“万幸小小姐养得小,没伤着骨头,过两日便能下地走了。” 慕苓则是替她把脉,问:“胃口如何?想吃东西吗?” 闻蝉道:“经你一说,倒真有些饿了。” “那便是一切都好,切记今日不能吃得太油腻,弄些好克化的便是。” 于是映红待宰的老母鸡只能再养两日,改做了清淡的小米粥。 晚膳后王妗和李缨也来了,王妗眼眶浅,一想起昨日,眼泪还是啪嗒啪嗒掉。 “我真真吓也吓死了,姐姐从天亮生到天黑,半夜又听说孩子的肩身卡着了,我真是又急又不知如何是好,想帮姐姐又帮不上……” 闻蝉见她哭,自己眼眶也红,如从前那般揉着她脑袋道:“好了好了,都过去了。” 床边李缨则斜了她一眼,切声道:“还不是你胆小,那么点事就吓得哭个不停。” 王妗当即才闻蝉怀里出来,挺直脊背道:“你别当我没瞧见,你也急哭了好几回!死要面子,背着人抹眼泪而已!” “我……你不许胡说!我才没哭呢!” “哼!” 眼见两个小姑娘要在床边吵起来,闻蝉忙劝:“没哭就没哭,哭了便哭了,我知道的,你们心里惦记我。” 李缨这才不作声了。 只是和王妗手拉手的和谐一去不复返,两人又相互看不对眼了。 后来也没能在床前待太久,谢云章进来,以闻蝉要早睡为由,将两人驱出了屋去。 闻蝉待人走了才道:“我还不困呢。” “嗯,”男人抱了床被褥放到她身侧,“那就再陪陪我。” 感情是“假公济私”,又想独占她。 闻蝉起初没说什么,枕在他臂弯和他说了好一会儿话,叫谢云章依稀觉得回到了从前,还只有彼此两人的时候。 却忽然,闻蝉前一句还在说着毫不相关的事,下一句忽然便转成了:“你说阿绥睡了吗?” 谢云章无奈,说:“睡了。” “真的?你去瞧过?” 假的,他进门时听乳娘说,孩子刚又吃了奶,还醒着。 不等他再想个由头搪塞,闻蝉已坐起身唤青萝。 “少夫人吩咐。”门外青萝应答得很快。 “去瞧瞧阿绥,若是还没睡着,叫乳娘抱来给我看看。” “是!” 谢云章叹了口气,只得跟着坐起来,又拉了只软枕靠在她腰后。 女儿果然还没睡,眨巴着水灵灵像极了闻蝉的眼睛,被娘亲抱着说了好一会儿话。 见孩子有了困意,闻蝉也眨着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睛,带着些许恳求望向男人。 谢云章却丝毫不心软,平声吩咐:“带小小姐下去睡吧。” 乳娘应了声“是”,从闻蝉手中接回孩子。 闻蝉也不好和人抢夺,眼巴巴瞧着人出了门,躺下时不肯说话,一副气鼓鼓的模样。 谢云章自然知道,她在不满自己,不肯将孩子留下睡。 只得替她将薄被拉上来掖好,在身后道:“她们会照顾好的,你如今最要紧的便是歇息好。” 闻蝉也明白,泄了气道:“可我就是想着阿绥,她不在身边,我便不安心。” 谢云章熄了烛火,待眼前一片黑暗,才终于问出心底困惑已久的疑问: “她叫你痛了五个时辰,怎么还这样喜欢她?” “你不懂啊……” 闻蝉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这种感受难以言表,哪怕是亲密无间的谢云章,恐怕也不能全然体会。 她絮絮说道:“阿绥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在你们见到她之前,她便已经在我腹中,与我相处了九个月。” “突然之间,她从我身上离开了,我自然不习惯,心心念念想知道她在做什么。” 在人怀里翻了个身,她低声问:“你能明白吗?” 第281章 父女情深…… 谢云章好像能明白。 拿闻蝉刚离开那阵做类比,两人七年间几乎形影不离,甫一失去她的动向,自己也是日夜茶饭不思。 但转念一想,自己对闻蝉的感情,和闻蝉对女儿的感情,肯定还是不同的。 至于如何不同,便也说不上来了。 闻蝉想着他白日里要出门,自己有的是工夫亲近孩子,当即没再多说什么。 只是第二日迷迷蒙蒙醒来,见日上三竿,男人的手臂竟还挂在自己身上。 她推一推人,“不去上朝吗?” 得来男人答复:“告了七日假。” “什么由头?” 谢云章睁开眼,撑起手臂睨她一眼,又将她揽得更紧。 “照看妻子坐月子。” 闻蝉被彻底吓醒了,“你真这么说的?” 国公府又不是没人,伺候她坐月子的人能在院里站得满满当当,谢云章若真对外这么说,只怕所有人都会觉得是她恃宠而骄! 见她满面惊恐,终于不是睁开眼就想女儿,谢云章心情好起来,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尖。 “我只对太子这样说了。” 闻蝉这才安心起来,想着太子太子妃也算豁达之人,不算太丢尽名声。 刚安了心,她想也不想就坐起来,“青萝!去瞧瞧阿绥醒了没!” 谢云章清早的几分愉悦,都随着女儿的到来消散殆尽。 他毫不意外地被挤到一旁,给乳娘让出位置,听她对闻蝉讲着女儿的习性。 他不断用闻蝉的话安抚自己,试图理解她对女儿的偏爱关切,最终…… 还是没法释怀。 那乳娘不过在床边坐了一盏茶的工夫,便瞥见主君沉着脸,蓄着随时要发怒似的的凶相,瞧得她心底发怵。 闻蝉也注意了,随意寻了个由头打发男人出去。 那乳娘立刻在床边跪下来了,“奴婢不知何处得罪了三爷,还请少夫人提点一二!” 国公府待遇优渥,女主人又是好相与的,这乳娘家中尚有两个孩子要养,自然想保住这差事。 “你快起来吧,”闻蝉抱着孩子,也腾不出手扶她,只更放缓声调,“你也不必忧心,他并非有意针对你。” “那三爷是在恼什么?奴婢知道了,也好避讳一二。” 谢云章在恼什么。 闻蝉没再作答,只清咳两声。 那妇人当即会意,没再问了。 倒也并非闻蝉不知,只怕说出来伤他脸面。 他如今好歹是国公府的世子,实处的掌权人,若被人知晓背地里跟刚出生的女儿“争风吃醋”,岂不平白叫人看笑话。 她主动牵扯开话头:“往后白日里我来喂,夜里你再看护着。” “是。” 真亲力亲为照顾了,闻蝉才知带大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实属不易。 寻常婴儿一日喂个七八回足矣,小阿绥生下来就比旁人小些,一次喂多了,当即就会吐奶。 照着乳娘的法子,还得盯着她吃,差不多了就从她口中夺出来。 如此一来饿得也快,一日喂上十回都算少的。 谢云章再回来,是同午膳一起来的。 闻蝉恢复得不错,今日膳食中见了油花,排骨汤油润清甜,一尝便知是小火慢炖花了心思的。 男人给了乳娘一记眼神,妇人便当即抱着孩子要退下。 “别走呀!”却又被闻蝉叫住,“走来走去总见风,白日就把孩子留在我屋里吧。” 谢云章刚要抗议,架不住她反应更快: “正好,你这做父亲的,也能跟孩子多亲近亲近,是吧?” 床上搭了炕桌,闻蝉正端着汤匙汤碗美滋滋喝着,望向他的眼眸比平日更亮。 乳娘见主君虽不情愿,却还是示意她把孩子留在床上,当即看懂了这对夫妻的相处之道。 原来瞧着这般强势冷厉的主君,骨子里竟像个妻管严! 心里顿时有了底,她放下孩子,琢磨着往后只管听少夫人的话,准不会出错。 闻蝉顾自用膳,见他只在床边站着还觉不够,又抬了抬下巴,“阿绥醒着呢,你抱抱她,哄哄她呀。” 闻蝉就不信了,她这么可爱香软的女儿,谁看了会心如止水? 更何况他还是做父亲的! 人和人之间的情谊都是可以培养的,只要谢云章每日都和孩子相处,相信过不了多久,两人自会父女情深…… “哇——” 闻蝉刚舀起一勺汤还没沾到嘴唇,女儿忽然又放声大哭! 抱着她的男人脸色又沉下来,手足无措,下意识学着她们的模样又颠又哄。 可还是无济于事。 “又饿了?”他问闻蝉。 “不会啊,刚喂过还不到半个时辰……青萝青萝,快去叫乳娘来!” 谢云章蹙眉强忍聒噪,男人过分宽阔的臂弯拢着个小小的娃娃,总像是会从他手臂中漏下去。 而不等乳娘再急匆匆赶到屋里,谢云章便寻出了端倪。 他托在孩子身后的那条手臂,衣袂又湿又热。 第282章 跟女儿抢口粮? 闻蝉在奶娘帮助下给孩子换完尿布时,谢云章也在她从前住的东厢房简单擦洗,换了身衣裳回来。 只见那刚尿了自己一身的奶娃娃,像是肚子空了,又拱在母亲怀里近乎贪婪地吃起来。 看得他郁闷至极。 闻蝉见他走近,以指抵在唇畔,示意他不要出声。 原来是小家伙吃饱就睡,闻蝉衣襟还敞着,她却已闭上眼,在母亲怀里奔赴梦乡。 可真是好福气啊,谢云章盯着她想。 闻蝉轻手轻脚把孩子放在身侧,终于冲男人招招手,示意他也到床上来。 孩子放在中间,像是两人间多了道隔阂。 也的确没错,如今她的注意,她的爱,都会优先倾向女儿,相较从前,怎么不算隔阂呢? 谢云章有些后悔了。 早知道偷偷弄些男子吃的避孕药物来,左右拖上个三五年,还能只有彼此、快意温存。 眼下女儿已从闻蝉肚里出来,覆水难收,塞也塞不回去了。 他无声叹息。 果然一步错,步步错。 闻蝉见他虽到了女儿和自己身侧,却沉着脸一声不吭,肩身一歪,便凑到了他的耳畔。 “你知道,我为何一定要你陪她吗?” 谢云章能想出一百个说法,却不知闻蝉此刻想的是哪一个,故而摇了摇头。 为不吵醒刚睡着的孩子,闻蝉嗓音压得很低,脑袋轻轻滑落,靠到他肩头。 “我小的时候,父亲不在身边;你小的时候,老国公对子女不甚上心。说起来,我们都是没爹陪的孩子。” “但是我们的女儿,她一定是爹疼娘爱,这一生会比我、比你,都要美满。” “你说好不好?” 从两日前她临盆,到今日。 谢云章似乎刚刚找到些许,作为父亲的责任感。 也不能怪他迟钝,毕竟他的确不曾感受过。 他想,闻蝉对女儿的爱之所以无比自然,是因为她能效仿她的母亲。 而自己…… 目光顺着肩头妻子往下,滑落至酣然入睡的婴孩面上。 要做好她的父亲,让闻蝉满意的父亲,自己恐怕还有很长一条路要走。 谢云章正要说些什么,眸光一低,却见闻蝉也靠在自己肩头,不知何时沉沉睡过去了。 他轻轻舒一口气,像闻蝉摆弄女儿一般,轻之又轻,将人放下来平躺。 俯身凑近时,熟悉又新鲜的乳香再度趁势钻入鼻腔。 往日她身上的馨香只叫人心绪平和,如今的却不同,他嗅着,总生出一股莫名的冲动。 可是…… 吃女儿飞醋已够上不得台面,还要跟女儿抢口粮吃吗? 身下闻蝉的衣襟并不严实,许是隔一两个时辰就要哺乳的缘故,她只将衣裳松松搭着。 越靠近,那香气便越浓烈。 顺玲珑有致的锁骨,稍一低眼,便能瞧见他日思夜想的…… 谢云章猛地坐起身。 窥视的虽是自己的妻,醒着时什么花样都是有的,可趁人不备,总叫他觉得不太舒服,几乎是半强迫着自己下了床。 不断为自己找补着,应当是禁欲太久,才会浮想联翩。 掐着指头一算,两个月,再过两个月少两天,便能回到从前夫妻恩爱的生活了。 可不知是他动静太大,还是“父女连心”,小阿绥感应到自己的口粮被人觊觎,竟迷迷蒙蒙睁开了眼。 谢云章又霎时不敢动。 直到女儿幼嫩的眼皮重新耷拉下去,再没睁开,他才长长舒一口气。 随后毫不犹豫,抱起女儿就往屋外走。 想到方才还被闻蝉说动,决心要做一位好父亲,谢云章边走边给自己想了套完美的说辞。 在成为一名好父亲之前,自己得先做一个好丈夫吧? 妻子尚在月子里,小儿啼哭会打搅妻子午睡,抱走她,也是自己应该做的…… 闻蝉一睁眼便见女儿没了。 男人倒还在身边,揽着她,不待她质问便立刻解释:“怕吵到你午睡,我这就去把她抱回来。” 闻蝉见他小心抱着孩子的模样,也就生气不起来了。 只询问跟在身后的乳娘,女儿有没有醒过,中途有没有喂过,换过尿布,便又放到身侧陪着。 谢云章一忍又是三日。 每每他想与人独处,说上几句体己话,孩子不是饿了就是渴了,再就是尿布该换了,实在扰得人不得安生。 这天夜里,他照旧绞了帕子,亲自替她擦拭身子。 却在触到她胸前时,听她“嘶”了一声。 “太重了?”他一直是轻之又轻的力道。 闻蝉摇摇头,“是阿绥,她近来胃口大起来,我又怕估摸不好分量,总被她扯着不放。” 床帐撩开,烛火漫进来。 谢云章这才看清,她不仅肿,甚至有一边破了皮,隐隐渗出血丝。 第283章 孩子不知轻重,我知道(5月月票加更1) n=怜惜心疼之余,潜意识里竟有个念头,觉得这是个机会。 他敦促着,趁七日告假还剩两日,一定要闻蝉将此事告诉柳妈妈。 柳妈妈不仅管接生,还是伺候月子的好手。 揭开她衣襟一瞧便蹙眉:“少夫人一身娇皮嫩肉,小小姐便是像您的,只是再不可顿顿都亲力亲为,每日早晚喂一回,其余时候便交给乳娘吧。” 闻蝉本想说自己还能忍忍,可一听破了皮对孩子也不好,便只能放弃,甚至悄悄抹了一回泪。 谢云章在一旁宽慰着,心里却泛起无意识的快慰。 以自己在屋里不便为由,大多时候,都将女儿和乳娘撵去隔壁耳房,自己在床边陪着。 可小厨房一天天鸡汤、鲫鱼汤、肘子汤……供着,伤处虽很快好转,却又实在沉甸胀闷得紧。 柳妈妈当即停了下奶的菜色,递给她一只碗,附耳交代几句,闻蝉当即面色红透。 谢云章不问都能猜到那是做什么的。 自打停喂女儿,闻蝉半日换了两回衬衣,上头洇湿的那两块,他总会仔细瞧一瞧。 甚至难以自控地递到鼻间,嗅了嗅。 “你替我将床帐放下,我喊你了,你再进来。” 又见闻蝉仿佛初次哺乳,眼睫飞快眨了两下,偏过脑袋,一副羞怯难当的模样。 谢云章唇瓣抿着,喉间烧出一阵熟悉的灼热。 就在闻蝉以为他还要追问时,男人默默放下床帐,背身立至廊庑下。 她终于松一口气,不甚熟练地对准碗口…… “呀!” 帘帐外,谢云章很快听见她的惊呼,“怎么了?” “快,快给我拧个帕子来……” 本以为只会看见他的手递来巾帕,却不料,男人不打一声招呼,直接探身进来,坐于床沿。 眸光晦涩打量过她身前被褥、炕桌一片狼籍,帕子攥在手里,迟迟不肯递上。 半晌,意味深长道:“孩子不知轻重,我还是知晓的。” …… …… 谢云章最终捻着只空碗出去,只因闻蝉自认实在没脸见人。 青萝早听柳妈妈嘱咐过,要接了碗,悄悄处置了。 双手接过一瞧,却怔住了。 “少夫人没……不会弄吗?可要叫乳娘过来帮衬一二?” 青萝稍稍抬眼,窥见三爷今日似乎很不一般。 浑身透着股难以言喻的餍足愉悦,睨来的一眼虽带着嫌弃,却也没了往日那冷厉相。 “用不着。” 丢下这一句,他转身回屋去了。 青萝捧着个空碗送回小厨房,一路上隐晦的猜想钻入脑门,她顿时“哎呀!”一声,猛甩着脑袋,再不敢多想半分。 谢云章今日得偿所愿,往后日日都能得偿所愿,如此想着心绪便又高昂起来。 待又过两日,他重返衙署前,闻蝉已被柳妈妈允许下地走路,不必日日窝在床上,叫他离开得还算放心。 闻蝉下地头一件事,便是洗头。 身子倒是快干净了,也日日在擦,这脑袋却是一日都多忍不了。 柳妈妈原先一直劝着不要洗,还是慕苓拉过她手腕一切脉,说她气血两足,洗一次不打紧,才终于放她去洗了,只是要青萝映红帮着洗,不可弯腰劳累。 闻蝉高高兴兴躺在那儿,终于能洗去一头的黏腻。 结果坐起身,回头一瞧,眼睛便瞪直了。 黄昏时,谢云章马不停蹄往家赶。 一进门见她守着女儿,都掩不住面上闷闷不乐。 当即脚步打转,叫来青萝问:“今日我不在,少夫人如何?” 青萝也不隐瞒:“今日少夫人洗头,头发略微多掉了两根,心里便不大爽快……” 其实也不是多掉两根。 青萝不知是妇人产后便会掉一把头发,还是纯粹拖了几日没洗的缘故,少夫人掉的头发的确有些多了。 男人听罢心中有数,这才又收拾好神色,噙笑进了屋。 “今日没我打搅,你和孩子可相处够了?” 闻蝉收回搭在襁褓边的手,不知是掉了把头发实在困扰,还是独自看孩子的确没什么趣味,心里面上都是闷闷的。 谢云章走到床畔,路上都在看她的脑袋。 她那一头绸缎般的秀发,本就比旁人要乌黑浓密,此刻叫他瞧,他也瞧不出什么分别。 坐下,先看了看女儿,才状作无意道:“方才青萝那丫头找我认罪。” 闻蝉不解,“她怎么了?” “她说今日伺候你沐浴,力道重了些,扯下了你的头发,还叫你以为是自己掉的。” 第284章 老太太又催生 闻蝉听了这话,瞥向男人的那一眼极为无奈。 他当自己是阿绥不成?这种话都会信! “你有这工夫编瞎话哄我,不如省些力气哄女儿吧!” 说罢一转头,真把女儿丢给他不管了似的。 瞧她又开始使小性,谢云章反倒勾了勾唇角。 她真怒起来会戳人心管子,耍小脾气时却可爱得紧。 眼见大床边添置了一张小摇床,谢云章抱起女儿放进去,才放开手脚上前,从背后拥住她。 “我不骗你,从前听太医说过,洗头发个中也有门道,若在水中添置些药材,再配以特殊的手法,头发便不会多掉了。” 这话听得闻蝉将信将疑,好端端的,人家太医跟他讲这个作甚? 可一想到今日水中脱落的乌泱泱一大团,她又隐隐心动。 “要真有这种法子,便叫青萝去学。” “不必,”谢云章却说,“带人进宫多有不便,我亲自去向那位太医讨教,学会了帮你洗便是。” 闻蝉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可自打怀上阿绥,她这脑袋便远远不似从前那般好用,想事情也慢吞吞的。 还不待她想清什么,身后男人环在她腰间的小臂缓缓上移,停在下缘,若即若离。 “今日可喂过女儿?” 她耳廓敏感,加之孕中久未与他亲近,只被他气息一撩,半边身子都酥下来,顺势靠入他怀中。 “只喂了一回。” 谢云章见她耳根泛粉,没忍住,俯身吻了吻。 “嗯……”立时惹来她低呼。 闻蝉忽然想起女儿也在屋里,赶忙收声,撑起身子望向摇床。 却架不住身后男人实在缠得紧,竟按着她肩头,作势来抽她衣带。 “阿绥胃口小,一顿怕是吃不完,杳杳,剩下的都给我,省得夜里再……” “你别说了别说了!” 闻蝉忙捂他的嘴,又去看摇床里的女儿,生怕这些不正经的话被女儿听去似的。 一见她紧张,谢云章嘴被捂着,笑意照旧在眼角漫开。 果真闭口不言,却扶着她的身子,轻轻靠向床头。 是第二回了,闻蝉本该习惯些。 可今日女儿也在屋里,反叫她更不安心。 香肩半露,她推一推男人的脑袋,“要不,先让乳娘把阿绥抱走……唔……” 谢云章才不管,出生七八日的婴孩,碍得着什么? 他可是好不容易才给自己寻到这甜头,谁都别想来碍事…… 小阿绥静静躺在摇床中,乌黑似紫葡萄的眼睛大睁着,直到自己的爹爹吃饱喝足重新回到面前,她也没哭闹一声。 谢云章忽然觉得女儿很懂事。 且若非沾女儿的光,自己怕是也讨不到这甜头。 故而这会儿抱起孩子,终于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欢喜。 闻蝉还靠在床头小憩,忽然在想,难道每个妇人生产完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可她又不敢问,问柳妈妈都张不开口,妯娌间更不必提。 隔日老太太便来瞧她了,念着她还在月子里,干脆没叫她起身。 老人家一上了年纪便喜欢含饴弄孙,小阿绥不仅不怕生,反倒一见老太太便笑,逗得她老人家很是高兴。 看完孩子,老太太忽然道:“听说你生这孩子,吃了不少苦?” 何止是吃苦呢,闻蝉想,她和孩子都命悬一线,简直是九死一生! 可当着老太太,她只道:“妇人产子皆是惊险的,好在三郎叫人仔细照料着,孙媳和阿绥都命大,有惊无险过来了。” 老太太点着头,“你能这样想是最好的,如今三郎接了世子之位,你终归是要给他添个男丁,传宗接代才是。” 闻蝉听了这话,霎时哑然。 难怪老太太要亲自过来说这些话,原来是怕自己生一回生怕了,叫谢云章“后继无人”。 老太太又絮絮说了许多,无非是宽慰鼓励她,什么“头胎难,第二胎便容易了”,还有“女娃也好,再添个男丁,能凑成一个‘好’字”。 闻蝉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待老太太一走,便将阿绥交给乳娘,唤了柳妈妈进来。 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问:“我若生第二胎,还会如生阿绥这般凶险吗?” 柳妈妈面露难色,“小小姐才降世不到十日呢,少夫人还是莫要心急……” “妈妈,您是自己人,有什么话直说即可。” 柳妈妈这才道:“寻常妇人,的确是头胎最难,第二胎会容易些;可少夫人不同,您是骨架生得细小,产子最易伤骨头。” “这回亏得小小姐个头小,您又屏着一口气将她生出来,既没伤着孩子,又没伤着自个儿,真真是万幸中的万幸!若再生一回,恐怕您的骨头会撑不住啊……” 柳妈妈想起那天接生的场面,下意识掖了掖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要不,您跟三爷再仔细商量商量?” 闻蝉听懂了,柳妈妈的意思是,她的身子不适合再生。 其实闻蝉经历了那一日,生孩子做母亲的劲头也消解了大半。 实在是太疼,太绝望了。 有好几次她都想着,只要别让自己疼下去,怎样都好,死了也行。 那是她这辈子头一回起了轻生的念头。 如今那痛楚似是模糊不清了,闻蝉却清楚记得那种绝望。 柳妈妈走后,乳娘又把孩子抱回来。 触到女儿软乎乎的脸颊,看着她对自己笑,闻蝉觉得自己吃的苦都是值得的。 可若要再吃一次,她似乎不愿意了。 这件事她存在心里,当日并未跟谢云章说起,毕竟她如今还在月子里,暂时不会再有孕。 谢云章倒是说到做到,当真把那太医护发的法子给学来了,据说是给宫中娘娘用的。 闻蝉躺在专伺候她洗发用的窄榻上,任凭男人将自己的长发浸入木盆中。 待起身时回眸一瞧,竟真比上回少脱落了一半! “真这么神?” 男人取过帕子擦着手,“给宫里娘娘用的,自然立竿见影。” 短暂的喜悦,叫闻蝉暂时忘记被老太太催生的压力。 头发掉得少了,终于又有心情梳发髻,虽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谢云章却又对她的衣裳首饰上心起来,隔三岔五送对发钗,买个簪子都是常事。 可很快,闻蝉还是发觉不对,拢着自己头发握了又握。 要么是她的手又长大了,要么,就是这一个月真没少掉头发。 第285章 宜欢 闻蝉倒没急着戳穿他,只在这一日男人又帮她洗头时,悄悄睁了眼。 每回都说泡了药材的水,进了眼睛不好,要她把眼睛闭牢,闻蝉每回都照做。 今日趁他不防备,两边眼梢轮流睁了睁。 这般躺着,只能瞧见他专注的下颌。 余光瞥见他右手忙得很,闻蝉不动声色将脑袋偏过去些。 不看不打紧,原来谢云章在水盆便铺了块帕子,将她掉下的头发取走大半,收进了帕子里! 她赶忙闭上眼,感受男人指腹贴上头皮,一颗心砰砰乱跳起来。 自己今年,都二十有二了,他还拿自己当小孩儿哄呢。 宫中娘娘用的秘法,自己也真是信了他! “先别睁眼,我替你擦一擦再起来。” 闻蝉今日当然不再言听计从,眼梢偷瞥一眼,见他包了帕子,竟丢给了在屏风后候着的青萝。 两人配合无比熟练,青萝接过,轻手轻脚退到屋外去。 闻蝉又闭上了眼。 也不为自己掉头发难过了,只是觉得这样很好笑。 自己上当很好笑,谢云章煞费苦心来哄自己也很好笑。 也罢也罢,最后想着,他既愿意把自己当小孩哄,自己便如个小孩般上他的当又能如何? 他肯用心就很好了。 “好了,起来吧。” 闻蝉到底什么都没说。 好在这头发也没掉光,阿绥满月后,闻蝉总会仔细摸自己的头皮。 有些地方特别扎手,她就知道,自己脱落的头发在重新长出来了。 夜里叫乳娘抱走孩子,她也拉着男人手腕,将他的指节探入自己乌发中。 “你摸。” 谢云章便仔细触了触。 指腹被新生的发根刺着,带过酥麻痒意。 一低眼,闻蝉就趴在他胸前,如只骄矜的猫儿,难得主动将脑袋送入他掌心。 “多亏你宫里娘娘的秘法,许多头发又重新长出来了。” 头发若不掉,又怎会长出来呢? 谢云章心知瞒不住她,其实也没打算瞒她太久,见她说这话时带着三分得意,陷入乌发间的指节抽出来,滑落下颌,捧住她的脸。 一个吻便落下来了。 闻蝉下意识伸手,揽住他颈项。 坐月子时,男人常帮她处理溢奶的麻烦,情动起来吻一吻也是常有的。 但算算日子,闻蝉一颗心便似飘着,有些捉摸不定了。 柳妈妈说,就算出了月子,身上一切都好了,也最少最少再等上半个月。 而今日她又找慕苓切了脉,说她月子里养得很好,气血两足,身体已大致恢复。 她知道过去一年谢云章忍得辛苦,用臂弯蹭了蹭他颈侧,算是迎合。 惹得男人压着她吻得更凶,可一通亲完,他却直起身,用并不平稳的声调说:“你身子弱,再养养。” 闻蝉只当他顾忌体恤,加之旷了一年,的确有些莫名的紧张,也就没再主动下去。 谢云章顾忌她的身子是真,可他每日都会询问慕苓,知道她身子养得很好。 甚至亲自哺育着女儿,她身段较之从前更为玲珑丰腴,有时光搂抱着,都会叫他心猿意马好一阵。 他这般克制着,还是听柳妈妈讲的。 许多妇人生产后于男女之事极为冷淡,劝他体恤着,若闻蝉不愿,便不要太过强求。 故而这日之后,他总是若有若无地撩拨她,亲一亲,揉一揉,却都蜻蜓点水,点到为止。 想着若她真的想了,应当会自己说出来。 闻蝉起初还觉得没什么。 可随着女儿一天天长大,她似乎也一日赛一日的,经受不住男人若有似无的撩拨了。 上回他这般克制,还是在两人尚未成婚时! 于是在小阿绥就要满三个月的前一日,闻蝉实在熬不住,寻了件旧衣裳,牢牢裹在最里头。 这还是前年吧,两人头回圆房时,闻蝉和那玉带一起定做的。 许久未穿,不仅小了些,她穿惯了月子里柔软舒适的的料子,对这刺绣扎人的小衣很是不习惯。 可一想到夜里,她还是忍了。 又是五月,去年这个时候,闻蝉还刚被诊出喜脉,转眼孩子都要满三个月了。 谢云章抚着枕在腿边那颗脑袋,说起了女儿百日宴的事。 “我给阿绥想了名字,夫人听听?” 闻蝉收起那些叫人脸红的心思,支起身子认真望向他,“你说说看,我想了许多个,都没有特别满意的。” 诗词歌赋里,雅的俗的她都想了,总觉得差点意思。 谢云章对上她满眼期待,唇畔便又勾起些笑意,“夫人取的乳名是一个‘绥’字,是希望我们的女儿一生平安。” “我想了又想,也就只能盼她一生喜乐,原是想取作‘寄欢’的,可这个‘寄’字犯了太子名讳,便又改用了‘宜’,夫人觉得可好?” 闻蝉轻轻念着,“宜欢,谢宜欢。好听,寓意也好。” 见闻蝉满意,谢云章也稍稍松一口气。 天知道他想这个名字也想了两个月,翻了各种书册,甚至拿女儿的生辰八字去算了算。 最后还是前两日,站在女儿摇床前,见她笑得很是甜美,才忽然想到了宜欢这个名字。 伸手,将人从自己腿边拉上来,正要照旧揽着她入睡。 “等等……”却被闻蝉攥住手腕。 “怎么了?” 闻蝉刚听了一个满意的名字,心情大好,更想犒劳犒劳他。 于是大着胆子,几乎是引着他,去触她今日寻出来的那件小衣。 谢云章瞧见,还愣了一愣。 仔细一想才想起来,最初见到这件衣裳时,自己还损了记忆,没将从前的事彻底想起来呢。 那时只觉刺激,如今再见到,心绪却是大有不同了。 闻蝉见他怔怔盯着自己瞧,脸颊一下便烫起来,怯生生道:“如今,已经三个月了,我……我也问过慕姑娘,我如今一切都好,已经可以了……” 第286章 劝她提拔身边人 谢云章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她主动开口,却是一下不急了。 被她握着的手从襟口抽出,指背顺着粉颈,缓缓摩挲向上,捧起她的脸。 故意问:“可以什么?” 闻蝉下颌落在男人掌心,一听就知道他是在使坏。 他这人千好万好,唯独到了床上最坏,最口无遮拦,什么荤话都往外吐。 自己说了不够,还要引着她迫着她一起说。 闻蝉往日不被逼急了,都是不肯从的,今日却犹犹豫豫,吐息愈发急促起来。 谢云章等得很耐心,指尖若有似无蹭过她耳后肌肤,很想知道她究竟会怎么答。 终于,颈项被柔软的臂弯圈住,她似是羞得没法对视下去。 埋在男人肩头道:“夫君可以疼我了。” “杳杳求公子,疼一疼我。” 那黏糊糊的嗓音,软绵绵贴来的很字,简直将谢云章的理智都融成一团浆糊。 几乎是恶狠狠地,他把人扒下来,摁在枕席间。 他知道闻蝉如今也不小了,只有在故意服软的时候才会自称“杳杳”,可偏偏他就是受用得紧,一听就把持不住。 却还要问:“怎么疼你?” 闻蝉见他得寸进尺,心中暗道真是没羞没臊,随即灵光一现,乌黑柔顺的眼珠缓缓垂下去。 “杳杳不会,求公子教我……” 这句一出,覆在身上的男人霎时气息急促,大手利落剥去她外衫的同时,低喝了声:“妖精!” …… 五月的天热浪如火,窗外蝉鸣一夜,到平明时分才渐渐止歇。 很快就是小阿绥的百日宴了,谢云章请来许多携着家眷的同僚,仍在襁褓中的女儿一笔带过,倒是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介绍她这位夫人。 闻蝉这日约莫听了二十遍“这是我夫人”,悄悄扯他衣袖。 “行了吧,我就站在你身侧,谁不知道你我是夫妻啊。” 男人却一意孤行,只要是头回相见的人,必然郑重其事介绍一番。 其间许多人都听说过,这位谢总宪和她的夫人,并非正经的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坊间传什么的都有。 可今日见他如此重视身侧的女子,纷纷收了暗暗打量的目光,态度恭敬起来。 “我来迟了,谢夫人莫要见怪。” 一道女声远远传入门内来,闻蝉一抬头,便见齐婉贞领着他名义上的弟弟,小安远侯款款走来。” 齐婉贞的出现,算是重燃了宴厅里的八卦之火,众人眼观鼻鼻观心,还是想看看这两人碰到一起,会闹出什么动静来。 闻蝉对她颔首示意,“齐小姐,小侯爷。” 齐婉贞笑了笑,回过头颐指气使,“还愣着作甚,你是晚辈,给谢大人谢夫人见礼啊。” 闻蝉记得齐家这个假世子,是齐婉贞为保住侯位传承的权宜棋子,名唤长亭,今年也不过十三岁,和齐婉贞一般高。也不知齐婉贞在家是如何敲打掣肘他的,周围人目光聚来,他面上闪过些屈辱的神色,还是毕恭毕敬上前作揖。 “见过谢大人,谢夫人。”声音轻若蚊蚋。 “大点声呀,怕谁听见?” 众目睽睽,这半大少年似难以忍耐,望向这名义上长姐的目光,不甘又无力。 “好了好了,”还是闻蝉看不下去,解围道,“小侯爷知礼,我们都是知晓的。” 闻蝉也不想管这两人的家事,关起门来她怎么敲打这个弟弟都行,只是不能借自己的场子撒泼。 齐婉贞在她劝说下终于收敛些,看了小阿绥,送了礼,又说了几句吉利话。 最后状作无意提了句:“下个月我招赘,你可一定要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围观看热闹的人顿时找到了更大的乐子,一时低声议论起来。 这也是齐婉贞要的效果,她就是要在国公府的场合,告诉所有人,她和谢云章已彻底翻篇了。 谁知适得其反,第二日,家中几个妯娌到朝云轩来,开始了对齐婉贞的“口诛笔伐”。 “要说她也真是,你大喜的日子,还非要来搅局。”大少夫人纪氏先起头。 二少夫人苏氏院里多妻妾,最烦搅缠不清的女人,当即应和:“我看她就是小心眼,存心报复你,抢你风头呢!昨日分明是小侄女百日宴,她却非要提自己招赘的事,什么意思,怪你害得嫁不出去不成?” 四少夫人洛氏素来缺主见,只重重点头,“二嫂说的是啊!” 闻蝉听完,只觉百口莫辩。 其实她和齐婉贞并非仇敌,甚至把话说开之后,她们似乎连结成了一种极其微妙的关系,像朋友,像知己。 可是说出来,谁信? 一个被男人退婚辜负的女人,和那个男人现任的妻子,人们更愿意揣测她们明争暗斗,争锋相对,也不愿相信她们有这份气量,反能做成知己。 “其实我和齐姑娘,私底下还算处得来。” 这下连向来软弱的纪氏都听不下去,“三弟妹,怎么你一下如此糊涂起来!都不知防人了?” 闻蝉眨了眨眼,无言以对。 四少夫人见状想说些什么,憋了又憋,也只说出一句:“大嫂说的是啊!” 闻蝉便不再反驳了,总归现在自己当家,和齐婉贞的事也是小事,无需费心辩解。 “对了,说起防人……” 二少夫人苏氏忽然神秘兮兮起来,“我见三弟妹身量纤纤,头胎生得很是艰难,可想过寻个出路?” 屋里青萝和映红陪侍着,忽见二少夫人瞥来一眼,不知怎的心里都瘆得慌。 果然下一刻,苏氏收回目光又对闻蝉道:“咱们女人生孩子,就是一只脚踏入鬼门关,自个儿的身子都金贵,能保重自然要保重,寻个放心的肚皮生了,记在自己名下便是……” 苏氏会这么说,只因落过一回胎,生女儿时也几乎难产。 加之二公子风流,妻妾成群,如今她也看开了,只管将妾室生的儿子牢牢握在手里,故而劝闻蝉提拔提拔身边心腹。 这话叫几个女人都陷入沉默,最后还是反应慢的四少夫人,好不容易想明白苏氏话中之意,边点头边道:“二嫂说得是啊……” 待三个妯娌一走,青萝和映红便齐齐跪到了闻蝉面前。 第287章 从子侄中选一个 映红心急,几乎是抢着道:“少夫人别提拔我!奴婢……奴婢已经试过了,三爷不喜欢奴婢,奴婢只能给您烧烧菜,做做点心,其余真不行的!” 青萝也急,却比映红多一根筋:“少夫人别听旁人乱讲,三爷和少夫人的情谊,奴婢看在眼里,别说是一个人,就是根头发丝都插不进去的!您可莫要乱了阵脚,反寒了三爷的心啊!” 闻蝉轻轻叹息一声,“先起来吧。” 两个小丫鬟却相视一眼,没得到她的答复,不愿起来似的。 弄得闻蝉只得亲自上前,一边一个搀扶了起来。 低声道:“我与他有约,他此生都不得蓄婢纳妾,你们放心,提拔不着你们。” 两人这才各自松一口气,映红是个实心眼,甚至当场拍着胸脯道:“那就好那就好……” 闻蝉看着她觉得有趣,问:“怎么?你三爷是样貌丑,还是脾性差,将你吓成这样?” “那倒都不是,”映红直接说实话,“只是咱们这些人吧,在人牙子手里卖来卖去的,好不容易跟着少夫人,如今日子安安稳稳,我是宁愿给少夫人烧一辈子的菜,也不想提心吊胆再给谁做小的。” 青萝难得觉得,映红那张嘴也能讲出十分有道理的话,当即认同点点头。 闻蝉也是忽然发觉,人能走到一起,且长久地相处下去,一定有某一部分是相似的。 青萝和映红这些心思,与当初尚为奴籍的自己,何尝不是不谋而合呢? 转眼就是日落。 谢云章回来时,闻蝉抱来女儿给他瞧了瞧,难得又让乳娘抱去小院了。 “今日几位妯娌来,拉着我说了不少话。” 闻蝉出了月子,又收回了掌家之权,平日里女眷都爱来朝云轩走动,谢云章也是知晓的。 “都说了什么?” “二嫂劝我,保重自己的身子,若要给你求个子嗣,不妨借旁人的肚子。” 她这话全是转述,并无半分自己的意思,也是下意识试探男人的态度。 他起初虽一个都不愿自己生,可子嗣毕竟是大事,还得亲耳听他确认一回。 谢云章当即搁了筷子,“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什么都没说,这不,说给你听听。” 闻蝉说这话时也没敢抬头,垂着眼等他反应。 可等了半晌,男人都没说话,反倒一声不吭站了起来。 转身就要往门外走。 闻蝉对他发脾气的模样了然于胸,眼皮一跳,忙小跑着去拦,“好好的说着话,你这又是做什么?” 谢云章似乎也不是真想走,被她拦住了,也不肯低头,下颌高高昂着,“心寒。” “怎么就叫你心寒了?” “是谁跟我说,这辈子不许我蓄婢纳妾,你自己说过的话都不记得的?”“我当然记得,我不许你有二心,曾经是,现在也是啊。” “那你就是不信我?觉得我答应过的事,我做不到?”他终于低下头来看她了。 闻蝉迎上他目光,“可妾室是妾室,子嗣是子嗣,这是两回事!” 见一时半会儿说不清了,闻蝉回身,亲自将屋门合上,几乎是推着人往屋里走,仍旧在桌边坐下。 终于,说出自己早就做好的决定:“生阿绥的时候,我实在痛得厉害,也问过柳妈妈,我是不合适再生的。所以……我这辈子就只有阿绥这一个女儿了。” 男人用一种“早就叫你别生别生”的复杂目光打量着她,言简意赅道:“够了。” 有阿绥这一个女儿,他觉得够了。 闻蝉一颗心彻底落定,却还是提醒:“那你谢家三郎这一脉,便没有男丁了,不怕旁人说你‘后继无人’?” “怕什么,”谢云章道,“别说真的没有孩子,你不是已将阿绥生下来了?等女儿大了,学着齐家那个,招赘上门也并无不可。” 闻蝉顿觉好笑,“那万一阿绥看上的小郎君,自立自强,不愿入赘呢?” 谢云章显然被问住了。 很快又强撑着说:“那就不合适,换一个。” 且不说他这般对待女儿姻缘有多不讲理,闻蝉只得暂且略过,还是说起正经的: “我其实是这样想的,老国公旁的没有,给你留下的兄弟却多,以后的子侄怕是更数不胜数,不如,待咱们两个老了,从子侄中过继一个?” 谢云章原本就是庶出,是大哥断了腿,五弟又仕途无望,才在剩余庶出兄弟中被选作世子。 从子侄中再选下一个世子,他觉得很合理,也没什么放不下的嫡庶观。 “就照你说的办。” 如此一来,子嗣之事也终于解决了。 闻蝉却没急着对妯娌们表态,她们膝下各有几个儿子,嫡庶都有,闻蝉生怕她们知道此事,急着让堂兄弟相争,反倒弄得家宅不睦,故而先隐下了这个打算。 几个妯娌也明里暗里劝过她,给谢云章弄个儿子自己养着的事,都被她不咸不淡揭过去了。 如今是闻蝉掌家,她们做嫂嫂做弟妹的也不好说什么,故而渐渐的怕惹她心烦,也就不在说了。 闻蝉准备了好一阵,才悄悄将此事告知了老太太,问询她的意见,。 老太太身子一年不如一年,听了这话还有些稀奇:“好不容易争来的世子位,你甘心再拱手让出去?” 闻蝉见她不反对,当即安了心,只说:“孙媳和三郎本也没打算争的,实在是家中人离不得他,要仰仗他,为着兄弟子侄才留下的。” “将来若能选个如三郎般杰出的子侄,为家里绵延荣光,也算咱们国公府的幸事。” 她这觉悟引来了老太太的肯定,点点头,老太太这一关算是也过了。 而这一年,王妗和石隐也开始谈婚论嫁。 闻蝉只依稀知晓一点,当初因着石青的离开,两人也是冷淡过一阵的,似乎都有些尴尬。 过了好几个月,才慢慢接触,又重新热络起来。 第288章 掌家 阈他那人瞧着不声不响的,心里有主意得很,首饰铺刚开张的时候就没少忙前忙后,后来周边几家老字号眼红咱们,来找麻烦,也是他默不作声替我收拾的。” “像他这样干得多,说得少的人,正是我从前一直在寻的,放过了多可惜啊。” “再之,说着是入赘,他却拿出了三千多两银子做聘,算是把整副身家都给我了,怎么想我都不吃亏。” 闻蝉听完,轻轻点头。 只是忍不住又问了句:“那石青的事,你们两个,心里都过去了?” “嗐,”王妗支着脑袋叹了声,“他人都走了,谁知这辈子还会不会相见。既然他都让了,我们也没什么好矫情的。” 王妗难得没对姐姐袒露心迹。 其实她隔三岔五还是会想,倘若这两人是同一人就好了,倘若这两人能变成一个人就好了。 可从琼州到上京,她今年也要十八岁了,深知人生在世不可过分贪心。 石青和石隐,自己有一个,也该知足了。 闻蝉见她不欲多言,也就不再问。 “对了,如今你这首饰铺子办起来,不如咱们就和从前一样,我放些银钱在你那儿,年底一并分红吧。” 王妗听她还要经手这些生意,很有几分纳罕,“姐姐如今是世子夫人,国公府的俸禄,加之姐夫的俸禄,还有那些庄子铺子每年收租,还不够姐姐花吗?” 闻蝉叹息道:“我倒是不缺钱花,只是看这家里人越来越多,又一个个大起来,往后要用钱的地方实在不少。” “便想着,在你那托份关系,若有人要找咱们国公府帮忙,也好有个地方寻我。” 王妗立刻懂了,“就跟咱们在琼州那个茶铺一样!” 闻蝉了然点头。 坐到国公府掌家的位置上,她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何国公夫人非要性情温顺,出身非富即贵的儿媳,多半是指望她们带着嫁妆过来,将来贴补那一房人。 老国公当年封爵时孑然一身,也就带着个老太太定居下来,上头赏了地,每年又有厚禄供养,倒是积下好大一笔财。 可他成亲不到两年,便往家里添了一个又一个的妾室,很快儿女成群,丫鬟仆妇更成群。 如今那五位小姐都出嫁了,谢云章还有七个兄弟,谢铭仰离家,便还剩六个,通通没有分家。 若每房都像她们朝云轩一般,男人有正经差事,屋里女人少孩子少倒也轻快。 可已成家的三个兄弟里,最少都是一妻一妾,底下多半还养着几个通房。 公子小姐一出生,每年就要买下人,放更多的月钱。 闻蝉掐指一算,待自己三十岁那年,谢云章兴许还没继位,国公府便要入不敷出,开始啃早年积下的老本了。 在其位谋其政,既然她坐到了管家的位置,便不得不早做打算,为下一辈保住家底。 于是有一回,二少夫人苏氏跑来哭诉,说二公子花重金给一个清倌儿赎身,闻蝉便顺势组了场家宴。 当众说明:“咱们家里兄弟姊妹多,生下来便是前呼后拥,如今三妻四妾起来,怕是自个儿院里都安置不下了吧。” 点的就是二公子的清心居,人不如院名,二公子十几岁通人事起,风流事便年年不断,起初妾室通房两人同住一屋,后来没办法,缠着国公夫人指了个空院子给他,这些年丝毫不见收敛。 二公子年至而立,又素来油嘴滑舌,本就看轻她这个年轻,又做过家中奴婢的掌家弟媳,在他看来跟自己院中通房也没什么差别。 经她一点也不甚在意:“男人有个三妻四妾本就是常事,三弟妹以为,谁都跟三弟一样清高?再说了,咱们父亲便不兴这一套,才叫家中兄弟成群,相互帮衬。” “难不成,你还要挑父亲的错处?” 闻蝉惯来知晓这位二公子,惯是会见风使舵,看人下菜碟的。 听他搬出老国公压自己,闻蝉不但不恼,反倒冲他微微一笑,笑中不掩讥讽。 “瞧二哥说的,这国公府爵位,都是父亲纵横沙场挣来的,父亲要如何过日子,咱们这些树下乘凉的晚辈,谁有权说个不字?” “只是话说回来,二哥既提到了父亲,咱们也就子承父志,立条规矩。” “旧例每房正头娘子月钱二十两,姨娘是八两,这些都循旧例不变,但家中只管每房头一位姨娘的生计,若还要再蓄妾纳婢的,通通都要每房自掏腰包。” “什么?!”二公子一下蹿了起来。 闻蝉抬眼看着他,“二哥别急,你先前那些房中人,是母亲点头给你养的,如今轮到我做主,还是照旧给你养着。只是再往后,你瞧上哪个花魁,看中哪个小娘子,只管与二嫂商议便是。” 二公子才能平平,头顶官职都是家中荫封的,那点俸禄都不够他一日吃酒挥霍,全靠家中接济才能过上妻妾成群的日子。 如今这条规矩一出,他怕是再也不能接新人入府了! “三弟,这便是你讨的好媳妇,你也不管管她?” 谢云章素来不插手闻蝉管家之事,今日来,也只是给众兄弟做个表率。 闻言只道:“谢二哥夸赞,我这夫人的确勤俭持家,是个有谋算的。” “你……”二公子更气不过,“你等着吧!就这么惯着她,迟早有一天爬到你头上!” 说完,扔下碗筷就走。 谢云章波澜不惊,在桌下悄悄握了闻蝉的手,又问:“其余弟兄、嫂嫂、弟妹,你们怎么看?” 如今掌家权落在三房手里,唯一在朝堂上说得上话的,也只有谢云章。 这条新规矩又能限制爷们纳妾,三名女眷很快就应下,剩下两个兄弟也没再反对。 家宴一散,闻蝉便松了端正的姿态,回到朝云轩,趴在榻上任男人给自己捶腿捏肩。 “我算是明白了,什么叫‘管家三年狗都嫌’!为着每年省下几千两银子,我迟早把他们都得罪一遍!” 第289章 和她小时候一模一样 不怕,”男人手上力度合宜,“我的头上都给你爬,他们听你的话,也是应该的。” 这是二公子怒而离场前说的话,又经谢云章的口说出来,闻蝉只觉得好笑。 疲惫的身子刚放松下来,男人的手便不老实,隐隐开始越界。 闻蝉也不制止,只伏在丝枕上问:“你每日上差就不累吗?怎么日日有这样好的兴致?” 在这些床笫事上,他好似永远都不知满足,且永远都能找出些新花样来。 每回闻蝉刚有些习惯,便又被他弄得面红耳赤。 今日,干脆被他抱起来,连床上都不能躺了。 “夫人明知我兴致好,怎么每日还给我食补不断?我还以为,是夫人不满意呢。”他嗓音低哑得撩人。 闻蝉只能尽力抱紧他肩身,“我……我还不是,怕你,不顾惜自己身子……” “你当自己多少岁?过了年,二十八了,再……再减个十岁,我倒是可以,不管你。” 听她断断续续说完这些,谢云章唇角扬起,“那杳杳怎么不想,我十七八岁时,从来清心寡欲,可不曾对你下过手。你今日在厅里算账算得那样明白,怎不知旧日欠下的账,也是要还的。” “谁欠你的账!你……你好不要脸!” 闻蝉气得抬手去打他,却忘了自己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一时身子歪斜往下坠了几分,还好有他稳稳托着。 谢云章见她气急,唇畔笑意更深,咬着她耳朵劝:“省着力气骂,还得还债呢。” …… 云销雨霁,闻蝉又趴回了床榻上。 眼睛都睁不开,脚趾头都懒得动一下,却还念叨着:“今日太忙了,回来还没去看过阿绥……” 谢云章起身披了衣裳,“我去看。” 自打闻蝉重新掌家以来,她能分给女儿的精力自然而然便少了,他这父亲来看女儿的次数也自然而然变多了。 但谢云章又很清楚,自己对女儿出于责任更多,不像闻蝉,对女儿有天生的爱。 他以为这种责任大过爱的情形,会一直持续下去。 直到女儿渐渐长大,相貌明朗,会跑会走了,谢云章作为父亲的爱,终于姗姗来迟。 无他,小阿绥和闻蝉生得实在太像了! 谢云章好似又得到了一个“返老还童”的闻蝉,父爱也开始熊熊燃烧,每日回家第一件事便是抱女儿,一闲下来不是教她读书写字,便是换着花样哄小女娃开心。 “杳杳你看,她和你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闻蝉也不知自己是第几回听到这话,看男人抱着孩子爱不释手,甚至让小阿绥骑到肩头,突然也开始回敬他: “当初谁叫我别生的?” 玩闹中的阿绥在父亲宽阔的肩头俯下身问:“爹爹不想要阿绥吗?” 吓得男人赶紧把孩子抱下来,“不听不听,你娘亲胡说的,爹爹最喜欢阿绥了。” 回过头又对闻蝉道:“孩子如今大了,别说这些没轻没重的话。” 闻蝉又暗暗想着,当初是谁把女儿的口粮都抢完了,现在倒教训起自己来! 不过闻蝉闲下来的时候,也会愣愣瞧着他抱女儿的姿态出神。 想到很小的时候他抱着自己,差不多也是这样的吧? 总归父女感情加深,是件好事。 可闻蝉也没能高兴几个月。 女儿越长越大,到了最能跑能跳,调皮捣蛋的年纪。 闻蝉本不想太束缚她,拿三从四德压着她,可谢云章对女儿简直到了溺爱的程度,叫她这做母亲的不管根本不行! “爹爹!娘亲又凶我!” 样貌生得相似,闻蝉发觉她这性子跟自己真是一点都不像,乖张得很,净会动些歪脑筋,还很知道给自己找靠山。 “你不必投靠你爹爹,就让他来做做主,我就一个没看住你,谁准你威逼下人抱你出府玩儿的!” 谢云章已经把孩子抱起来,闻言挑眉,“阿绥真跑出去了?” 小妮子很知道谁溺爱自己,两条短短的手臂环住父亲颈项,“阿娘实在太忙了,我在院子里又没玩伴,就想出去看看,是阿绥不好,惹娘亲生气,阿绥下回不敢了,爹爹快劝劝娘亲吧!” 谢云章当即笑道,“好了好了,女儿都知错了,你也别气了。” “知错?她每回都这样说!仗着你给她撑腰,下回还敢!” 每到这个时候,男人便不得不叫人把女儿抱走,先哄一哄闻蝉,再回头给女儿讲道理,促着娘俩“握手言和”。 过程很艰辛,但他乐在其中。 闻蝉忽然有些理解了忠勤伯,想着李缨小时候,他这做父亲的定然也像谢云章这样,千疼万宠地溺爱着女儿。 也难怪自己当初半路回家,他对自己生不出情谊。 说起李缨,若说小阿绥最大的靠山是谢云章,那第二个靠山便是李缨这小姨了。 每回李缨一来,不是教她骑马,就是教她刷枪的,小阿绥跑起来就跟跑疯了似的,半点不见大家闺秀的仪态。 可不知是不是好事,闻蝉发觉女儿心眼奇多,惯会装模作样。 那日领着她去太子私邸拜见太子妃,她落落大方言语得体,叫太子妃拉着她的手连声赞叹,又说: “我同你母亲交好,待你长大了,你能给我做儿媳就更好了!” 吓得闻蝉赶忙给女儿使眼色,好在小阿绥够聪明,看懂母亲眼色,没再奉承下去。 “娘亲不想我给太子妃做儿媳吗?”回程的马车上,小阿绥才问。 闻蝉拉着她的手,郑重道:“阿绥若是给太子妃做儿媳,将来便要入宫,宫里规矩多,见家人也难,娘亲自然不盼你到里头受委屈。” “不过喜欢什么男子,要等到阿绥长大,看你自己的意思,若你真的很喜欢一个人,兴许也会愿意为了他,去忍受那些规矩。” 小阿绥眨眨眼,也没露出特别惶惑的神色,只说:“阿绥不喜欢规矩多,也不想为了谁去忍规矩。” 闻蝉在这一刻才意识到,女儿的心,比自己更无拘无束。 她果真如自己期盼的那样,比自己更幸福。 这样想着,便又不得不为她的以后,国公府下一代接班人苦恼起来。 闻蝉和谢云章本有些看中大公子谢承宇的嫡子,可就在他十九岁那年,打消了这个念头。 第290章 不成器的大侄子 国公府三代的嫡长孙唤作伯霖,这年阿绥七岁,初初通晓情理。 故而谢伯霖求到朝云轩时,闻蝉没叫青萝带走阿绥,反叫她到下方坐着。 堂妹一从叔母怀中离开,谢伯霖便“扑通”跪倒在闻蝉面前。 “三叔母,求您为侄儿做主!” 闻蝉也就比这大侄子年长九岁,受他一跪便觉会夭寿似的,亲自下去扶他,“有什么事起来再说。” 伯霖却僵着两条手臂执意不肯起,“三叔母若不帮侄儿,侄儿只好长跪不起!” 闻蝉面上本还有几分关切,听了这句,却是收起多余的同情,迤迤然转身,于主位交椅落座。 “若是为着你的婚事,我同你父亲母亲一样,是不会点头的。” 纪氏私下来探过闻蝉的口风,只因伯霖十九岁,到了要定亲的年纪,看上一寒门女,纪氏不满,早同她说过此事。 “为何!”伯霖一听却更急了,“娇娇虽家道中落,祖上却也是风光过的,她嫁进咱们家来,必能做好咱们国公府的媳妇!” “前头六叔想娶个商女,您都点头迎进门了,娇娇比起那商籍女子,难道还会不如吗?” 谢伯霖说的是谢云章的六弟,府上六公子,虽是叔侄,却只比谢伯霖大了半岁,前阵子刚娶妻。 闻蝉不紧不慢道:“你六叔与你六叔母两厢情愿,加之你六叔的生母林姨娘也点了头,加之你六叔母素日本分经营,本性纯善,我自然不会反对。” 伯霖当即反问:“那难道我的娇娇就不本分,不纯善吗?” 话到此处,纪氏终于姗姗来迟,见了闻蝉便道:“这浑小子,刚将他爹气倒,这便又来扰你了。” 大公子谢承宇的义肢虽早就接上了,可当初活生生被人锯掉一条腿,到底是元气大损,如今不过四十,身子便早早撑不住了。 闻蝉见纪氏眼中带泪,吩咐小丫鬟搬来椅子,叫她坐到一旁。 “把门和窗子也带上。” 待到门窗紧闭,屋内只剩了自己人,她才肃穆问:“你口中的娇娇可是姓许,生父曾官拜兵部尚书,九年前因失职被贬,如今全家沦为庶民?” “正是!”谢伯霖应声道,“娇娇的生父本也没犯下什么大过错,不过一时失察,就被贬去了千里之外的黄州,可当时查案的太子仁德,祸不及子孙,娇娇她是清白身,并非罪臣之后!” 闻蝉叹了口气,“九年前大奸臣黎崇俭意欲谋反,其党羽害你父亲失了一条腿,此事你知道吧?” 谢伯霖一脸无措,他那时也已十岁了,清楚记得这件事带给自己和父母的伤害,嗓音瞬时轻下来,“此时,与娇娇何干?” “伯霖你听好了,今日三叔母说的话,你一个字不许往外吐。当初奸人谋逆时,曾大肆拉拢朝中重臣,那位许尚书,也就是你娇娇的父亲,本是太子麾下一名重臣,却受人挑拨,私下追随了那黎贼。” “后来黎贼落马,那许尚书虽没被查出谋逆实证,临阵倒戈却是铁证如山。” “太子仁德不曾赐死,只是寻个由头贬官外放,可心里始终记着许家这笔账,连同他那两个儿子也不再任用。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这笔旧账翻出来,谢伯霖愣了愣,纪氏则是大惊失色。 本以为只是那姑娘门第不高,门风不正,人瞧着太有心眼,却不想,身后还拖扯着如此大案。 纪氏当即红了眼:“伯霖啊,这样的姑娘万万不可领进门来,你就算不听娘亲的,也该听你三叔母一句啊!” 谢伯霖虽还跪着,拳头却攥得死紧。 忽然又道:“饶是如此,可那都是她父亲犯下的过错,如今她父亲已病故,太子又仁德,旧事应当一笔勾销才是!” 闻蝉摇头,“我听闻那许家长子,九年前便是个秀才,到如今还是个秀才,伯霖以为是为什么?” “这……”谢伯霖一顿,“娇娇说过,她那两个哥哥没什么野心,书读得都不是很好……” “错!许家子嗣科举不顺,只因在太子心中,这笔旧账还没有翻篇,九年太短了!而你那娇娇在此时攀附上你,也不过想着借咱们国公府的势,借你三叔的光,带携她两个哥哥一把,助她许家重新入仕!” 谢伯霖对人心实在缺了些揣度,瞧着像个愣头青。 话说到这份上,他却忽然跪得更直,“那三叔不是受太子重用吗?三叔母不也与太子妃交好吗?以咱们家跟太子那边的交情,就算提携许家人,又能如何呢?” 闻蝉这回没有立刻接话,而是气得笑了一声。 本以为这大侄子只是年轻,性情纯善,缺乏阅历,可话说到这份上,便只觉得他蠢了。 “伯霖,你念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可知古今多少君臣之谊,是可以同患难,而不能共享福的。” “你三叔再受太子重用,我与太子妃再交好,也得遵循着君臣相处之道,半分不得僭越。” “如今若为你迎娶许氏女,提携许氏子孙,便是在太子心中埋下君臣不睦的种子;为你今日一己私欲,你三叔受人攻讦还是小,保不准将来为固圣宠,谢家还不得不把女儿送进宫为妃。” “你为外人考虑倒是面面俱到,可曾想过家里,想过你的家人?” 这些话,这些道理,都是他的母亲纪氏想不到,讲不出的。 谢伯霖一时听得哑口无言,纪氏早就泪流满面,这会儿又起身,跪倒在他身前。 “伯霖啊,你三叔母也是为我们这个家好,你就听你三叔母一句劝,咱们换个姑娘喜欢,好不好……” 她刚伸出手想去拉儿子,却被回过神的谢伯霖狠狠甩开,“哼!” 他气急起身,忽然对着主位上闻蝉喝道:“当初三叔母要进门,祖母便是多加阻挠,我还当三叔母能感同身受,体恤我们这些小辈的不易,原来你跟祖母一样,都只会盯着门第说事!” 闻蝉忽然有些头疼。 苦口婆心说了这么多,这大侄子却是个胳膊肘往外拐,只会无理取闹的。 她仍旧在那儿坐着,气势却半分不输,“你不易?你有什么不易的?太子体恤你父亲为奸人所害,十七岁提拔你入五军营;你三叔怕你年轻脸皮嫩,四处打点让人提携你三分。” “伯霖,你生来便已胜过这世上九成九的人,若还一意孤行,倒也不是没有先例。” “你五叔便是孤身下江南经商,除了临走时的盘缠,八年来不曾靠过家中一分;你若也有这胆魄才能,便与家中断了名义往来,往后再不受你三叔半分照拂,到时你要娶谁,三叔母都不拦你。” 第291章 知道疼了就回家 谢伯霖还没反应,纪氏听了这话却是先急了。 “不要,不要啊!” 她跪在地上转了个向,立刻对着闻蝉哭求,“三弟妹,伯霖还只是个孩子,他只是一时糊涂,你别赶他走啊!” 闻蝉道:“我不是赶伯霖走,他是个男人,不同我们这些女人只能困在宅院里,他是有选择的,我只是叫他自己选。” 纪氏又回身攀住儿子手臂,“伯霖,伯霖不要……你不会抛下母亲的对不对?” 年轻气盛的意气,和对母亲对家里的留恋,此刻狠狠拉扯着一个十九岁少年的心神。 他面上神色变了又变,忽然!用力甩开母亲的手。 梗着脖子道:“出去就出去,我堂堂七尺男儿,难道靠着自己,还没法在这世间立足了不成!” 说完,也不顾自己母亲还栽倒在地,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屋门大敞,纪氏望着儿子离去的背影,更是声泪俱下,一句话也说不出。 闻蝉只得站起身,亲自将她扶起。 “你放心,伯霖不会就这样走了的,有了今日这一闹,他和那许氏女,成不了。” 纪氏如今年过三十五,却还是只会呜呜咽咽地哭,性子与年轻时别无二致。 闻蝉又知道,她平日对谢伯霖这个儿子很是疼爱,养出如今这天真又鲁莽的情种相,似乎也见怪不怪。 “我会叫人跟着伯霖,护他周全,只是这回过后,你再不能将她当七岁小儿疼了,知道吗?” 纪氏本就没主意,如今儿子跑了,丈夫病着,便又更不敢忤闻蝉的意,抹着眼泪被送回院里。 闻蝉这才走向屋里真正的七岁小儿——她的女儿小阿绥。 蹲下身问:“方才母亲和你大堂哥说话,阿绥都听得懂吗?” 小姑娘晃了晃脑袋,一下子听大人说这么多话,还真是有些难记。 她如实道:“有些能听懂,有些不能。” “阿绥说说看。” “大堂哥说,祖母当初不喜欢娘亲,那阿绥就不懂了,为何娘亲总要阿绥去陪祖母解闷?” 国公夫人痴傻前,闻蝉从未得过这位婆母的喜欢,可到了如今这种时候,她开始掌家,却不好带头冷落了国公夫人。 加之一点,国公夫人待这些孙辈,的确是不差的。 “母亲与你的祖母,旧日虽有些恩怨,可到底还是一家人,不能无情无义;如今你祖母病了,她又喜欢阿绥,阿绥常去看她,便是应该的,对不对?” 小姑娘睁着一双与闻蝉七分相似的眼睛,迟疑却也慎重地,点了点头。 “阿绥还听懂了,太子妃和娘亲不是朋友,是君臣;那太子妃的孩子和我,是不是也是君臣?” 近些年,嘉德帝年事渐高,身子愈发不行了,太子即位也不过这两年的事。 故而她告诉女儿:“是啊,他们都是皇室子孙,和阿绥还是有不同的。” “那阿绥下回不要去太子妃那里了。” “为何?” “因为娘亲说,君臣之间,是可以共患难,不能同享福的,我才不要这样的人做我的夫婿。” 闻蝉真是没想到,她小小年纪,不仅听得懂道理,心里还记事,当即能举一反三。 倒是比十九岁的大侄子,更听得懂人话。 她抚摸着女儿的脑袋,愈发爱怜。 “对了!”小阿绥又仰头问,“其他叔伯我都见过,五叔长什么样?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五叔啊……” 谢铭仰那温润清俊的相貌倒是好说,提到性情为人,闻蝉便又语焉不详起来。 只说:“他是个极聪明,又很特别的人,再过两年,阿绥兴许就能见到五叔了。” 谢铭仰和家中立下的十年之约,只剩两年了,前些年也往国公府寄过书信年礼,想来这些年过得还不错。 不过闻蝉当务之急,还是收拾谢伯霖这笔烂账。 他当日吵完,就收拾细软从家里搬出去了。 闻蝉调了几个暗卫去盯,他们回来便将谢伯霖的动向一五一十禀报。 说他用带走的钱租赁了一间宅子,随后便去见了那许氏女,也不知说了些什么,两人闹得不欢而散,如今谢伯霖便独居在那租赁的小宅子里。 又过了一个月,他开始向平日的朋友借银钱,在酒楼里,却差点跟人大打出手。 原来是他的娇娇见他执意从国公府搬出来,得知仰仗国公府是没戏了,便又攀上旁的世家公子,却冤家路窄正巧被谢伯霖碰上。 对方人多,还是看在他身后国公府的份上,只是打出点皮外伤,不曾闹出大事。 当晚,闻蝉领着纪氏,又叫上谢云章,到那宅子里去了。 见谢伯霖一只眼睛肿了,纪氏当即又是大哭,抱着他脑袋连声道:“伯霖,快跟你三叔母认个错,咱们不闹了,回家去吧……” 谢伯霖这个年纪,正是本事没有,自尊最强的时候。 纵使尝到了苦头,这会儿也实在难低头。 闻蝉不跟他一般见识,上前,拉起他一只擦伤破皮的手,问:“疼不疼?” 谢伯霖立刻想抽回,却没抽动,梗着嗓音道:“不疼。” 闻蝉扬唇,只说:“若哪日知道疼了,还是回家来吧,嗯?” 谢伯霖本还跟闻蝉憋着一口气,听见这句,却是眼眶一酸,当即落下悔恨的泪来。 谢云章在身后瞧着这一幕,看见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忽然上前,挤开闻蝉,用自己的手替代了她的。 第292章 天太黑,她又一次认错 闻蝉察觉他这小动作,自然明白他的意图,但还是略带诧异瞥了他一眼。 在一众长辈劝说下,谢伯霖终于是不犟了,和母亲纪氏同车回国公府。 路上闻蝉还没说什么,谢云章却是先发话:“如今伯霖也大了,你言语教诲他就成,别动不动上手。” 他这缸飞醋从二十出头,呷到如今三十出头,闻蝉忽然在想,恐怕自己彻底容颜不再,人老珠黄了,他还会防备着身边所有男人。 “旁人外人也就罢了,伯霖到底是小辈,在他心里,我与他母亲何异?你也别想太多了。” 谢云章还攥着她一只手不放,饶有兴致把玩她精心养护的指节,从第一截指骨,缓缓摩挲到第二节。 今日见闻蝉坐在侄儿身侧,她还是那样光彩照人,跟二十出头时似乎没有分别。 再看伯霖,十九岁。 十九岁,十九岁是个好年纪啊。 只可惜自己最好的年纪,偏偏与她分开了。 人还没老,就开始追忆年少时的遗憾,不过所幸,此刻她就在自己身边,自己掌心。 谢云章心中感慨,开口却道:“你不过比伯霖年长九岁,齐家那个,可比人年长十岁呢。” 提到齐婉贞,闻蝉哑口无言。 阿绥出生的那一年,她孝期刚满便招赘上门,年底也有了身孕,一心求男丁。 只是所得非所愿,头两胎都是女儿,二女儿满月时闻蝉去看她,她说是那男人不中用,要么换个试试。 闻蝉只当她说着解气的,可她今年怀第三胎再去瞧她,竟是她那异父异母的受尽打压的弟弟,在屋里为她揉腿,姿态谨慎却又逾越,明眼人一看便知怎么回事。 吓得闻蝉放下东西就走,回家也只敢和谢云章提起此事。 时过境迁,他那时坦然说了句:“幸好当初悔婚了。” 他也承认自己年少无知过,想着娶尊菩萨进来堵长辈的口,可这世上哪有人真清心寡欲当菩萨的? 弄不好,便是请了尊杀神。 闻蝉从惊吓中缓过神来,倒有些钦佩她去父留子的气魄,寻常人哪敢像她这样搏? 说来说去,闻蝉还是应下了,就当“子大避母”,往后和这些小辈侄儿们相处自己心中有数。 两架马车驶到国公府拐角的胡同,车夫忽然递来一声:“三爷,少夫人,前头车队堵了路,上不去了。” 直通国公府宅邸的路,谁还能堵上? 闻蝉掀帘一望,只见装载货物的车马都挂了灯,夜幕下,昏黄暖光一路蜿蜒通向国公府大门。 “是不是……” 身后谢云章的猜测尚未出口,便听前方一道清脆女声: “三哥三嫂,可等着你们回来了!” 马车下,一对青年男女比肩而立,手中提灯映亮两人面容,不是棠茵和谢铭仰又是谁? “棠茵,五弟,你们怎么……” 果然会堵住归家路的,只有自家人。 闻蝉回身与谢云章相视一眼,当即齐齐下了马车,各自握了一人的手寒暄。 “怎么不进去等?” 棠茵笑着解释:“来时不赶巧,听说三哥三嫂出门去了,我们离家八年,门房见这么大阵仗也不敢轻易放人,这才叫我们在门外等的。” “好没规矩,回头我得训训他们了。” “不打紧的,三嫂快带我进去吧!” 已近年关,天气寒凉,一家人迈进国公府大门的心却是热络的。 闻蝉这才知棠茵也有两个孩子了,一男一女,哥哥叫文允,妹妹叫灵舒,今年也一个六岁一个三岁了。 “拜见三叔、三叔母。”一长一短两个小人齐齐一拜,好不聪慧懂事的模样。 “快到屋里去,不必多礼。” 这日天晚了,不便去见病中的国公夫人,谢铭仰便领着棠茵和两个孩子去见了谢承宇夫妇,闻蝉叫人把从前谢铭仰的院子打扫一遍,今夜暂且住下。 与此同时的杨柳巷。 离开八年,天也全黑了。 石青却能凭着记忆,畅通无阻摸到王妗的宅邸。 她果然还住这里,门口屋檐坠下两个贴“王”字的灯笼,石青以为这些年过去,自己心里也已经过去了。 可故地重游,眼前却止不住浮现离开前的那个除夕,自己和她喝了很多酒,守了一夜的岁。 他也从哥哥的书信中得知,两人已经成婚,有了一个五岁的儿子…… “你站在门口做什么?” 忽然无比熟悉的女声从身后传来,和记忆里几乎无甚差别。 还不等石青反应,一只小小的手便塞入自己掌心,“快,把这皮猴子牵进去,可累死我了今日!” 石青一低头,和那“皮猴”眼光相撞,两人眼底皆闪过些不知所措。 “娘亲,这不是……” “又不是什么呀!” 平日里都是石隐带孩子,王妗都不知五岁小儿能这样难缠,领着他出去逛一圈便已精疲力尽。 回身打眼一瞧,才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手臂被人自身后握住,她迟疑回头,看见张更内敛更干练的面孔,才知道究竟哪里不对。 那不是她孩子的父亲。 那是石青。 天太黑,她又一次认错了。 王妗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孩子都这么大了,自己早放下了。 可靠年份放下的人,似乎是经不起相见的。 两人的目光穿过门廊,似乎有一瞬相触,又似乎没有,王妗不是很确定,只是石青也立在原地,手里还拉着她的儿子。 最后还是石隐走上前,先接过儿子,又拉过弟弟。 “愣着干什么,回来了就进来。” “不,不进来了,我住客栈……” 气氛实在有些微妙,王妗不知为何起了避嫌的心思,主动拉过刚刚百般嫌弃的皮猴,交给院里伺候的婆子。 石青还是被哥哥带进了门。 “家里给你留了屋子,常年打扫备着的,今夜就住下吧。” 夜里他们兄弟两个小聚,王妗没去掺和。 一大早石隐就跟故意的似的,去了铺子里,留王妗一出屋门就见到石青。 “你起了?”石青先开口。 王妗答:“嗯,你也起了?” “嗯,听见了鸡叫。” 随后便是令人窒息的缄默。 第293章 他不是来拆散这个家的 王妗也不知为什么,明明从前两人有说不完的话,怎么如今再见,反倒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漫长的沉默里,她悄悄打量男人这些年的变化。 他还是瘦瘦高高,身形看着与旧时无异,下颌处的棱角却清晰许多,看着比年少时更加稳重。 王妗默默收回目光,又重重舒一口气。 也是勉力端起“嫂子”的姿态,又问:“吃早膳了吗?” 石青其实一早跟哥哥出门吃过了。 但这会儿,他还是说:“没呢,一起吃?” 像是铁了心打破僵局,石青在饭桌上主动提起这些年跟着谢铭仰经商的事,有中旁人圈套赔了买卖的,也有赌对机遇扬眉吐气的。 王妗自小就在商铺里打转,听着这些事,很快就打开了话匣。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仿佛渐渐迈过八年未见的隔阂,忘记当初石青如何惨淡退出,只是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地说话。 聊得太过投机,结果便是石隐午膳回来时,两人还坐在桌边。 王妗见了人才回过神,“噌”一下站起身,不知为何生出一种被捉奸的局促来。 “你回来了。” 所幸石隐没太大反应,只说:“午膳叫奶娘带着孩子在屋里吃。” 这顿午膳,便只是王妗和他们兄弟二人的。 石隐的及时出现,又把两人打回拘束。 一左一右坐在石隐身边,虽是面对面,却不敢抬头多看一眼。 看着最轻松的恐怕还是石隐,他先给妻子夹了菜,又给弟弟夹,两人如同被他投喂的小孩儿,默默吃着碗中碟里的菜肴。 “这趟回来,还打算回去吗?”他问弟弟。 石青是跟着谢铭仰一起回国公府的,从当年的两手空空,变到如今也有些家底。 他原以为旧事翻篇,他可以心安理得继续定居上京。 可真回来了才发现,没有。 他心里还是有王妗的,至于王妗心里…… 悄悄抬起眼望向对面,却发觉王妗也在一瞬不瞬盯着自己,仿佛也在期待自己的答复。 目光相触即分离。 “回去啊,如今我的家底都在南边了,总是回去的好。” 王妗和石隐都没说什么。 午膳后,王妗便照例换班,要出门到铺子里去。 石隐则毫不避讳,直接翻开弟弟的包袱,“这就是你所有身家吧?已经变卖带回来了。” 从昨夜到今日,使出吃奶的劲压抑自己的感情。 石青本就不是这种内敛的性子,这会儿屋里只有哥哥,他实在忍不住了。 “是,我本来想好了,旧事翻篇,我回来,可……” 石青都见过两人的孩子了,有些话就更难以启齿,“可我见了她才知道,有些事不是说忘就能忘的。” “这些年我也见了很多姑娘,相貌好的,处得来的都有,可她们一想跟我谈婚论嫁,我就总想起她,我……” 相比他心浮气躁,石隐则平静许多,问:“你后悔了?” 后悔当年主动退出,成全哥哥和她了? 不,石青自认不是这种人,自己做了决定却又反悔,磨磨唧唧牵扯不清,这不是他。 “我没后悔。” “那是?” “……羡慕你吧,你如今应该,已经过上你最想要的那种日子了,而我……” 而他不仅没得到喜欢的姑娘,甚至为避嫌,把相依为命的哥哥也给弄丢了。 他这人最怕冷清,如今却不得不忍着冷清。 只有这样,才能让哥哥的家欣欣向荣。 想到这里,他站起身,“我今天就走……” “等等。” 却又被石隐按着肩头,坐回椅子上,“你说了这么多,该我了吧。” 石青人虽不能起来,却也暗自下定决心,听完哥哥的话就走,再不来这里白白磋磨良心受考验了! 却听石隐说:“咱们两个生下来就在一起,跟着大人做事那些年,虽是聚少离多,却也没真正分开过。你离开的这八年,我很记挂你,也有些后悔,当初就那样让你走了。” 石青泄了力道,肩膀垂下去,“我不走还能怎样。” 月老的红绳有两端,三个人牵,还是太拥挤了。 石隐站在弟弟身前,又是好一阵没说话。 最后拍拍他肩头道:“先留下吧,把年过了再说。” 王妗一整日都在铺子里走神,回到家也没兴趣理儿子。 夜里和石隐躺在一处,说了会儿话,忽然听男人问:“你还喜欢他?” “哎呀!” 可把王妗吓坏了,坐起来团起身子,摇着头说:“我可没对不起你,他也真拿你当兄弟,没打算对不起你的……” 说了半天,是没对不起他,却也没否认,说出最简单的“不喜欢”。 石隐心里就有数了。 “我打算让阿青留下,不走了。” “他……不回南边啦?” “嗯,”石隐郑重点了下头,又补充,“我打算让他,就在家里住下。” “啊?”这下王妗彻底绷不住了,“住在,我们家里吗?” “他出门在外孤身冷清,我记挂他心里也不好受,既然你也还……” 石隐那张无波无澜的面孔,难得浮现出复杂的情绪,像是很努力地措辞,才说:“我们兄弟两个能活到今天,日子也不是规规矩矩过下来的,要是你愿意,我没意见。” 王妗此刻受到的暗示,岂止是震撼二字可以简单概括的。 过好半晌,她才费劲吞了口唾沫,天旋地转被拉着重新躺下。 石隐是那个意思吗?是她理解的那样吗? 可当即掰开揉碎问也就罢了,过这么久,她都不好意思再张口了。 第二日三个人一起吃早膳,座位就变了,她在中间,这两兄弟一左一右坐在自己身旁。 王妗发觉石青跟自己一样,别别扭扭的。 还是石隐像个大家长一般,分菜,引导两人相处。 “阿青别拘着了,你又不是来拆散我们这个家的。” “可是……”石青欲言又止。 王妗在此时重重叹了一口气。 她素来也不是爱纠结的性子,在这种时候,她宁愿劝着自己接受,毕竟当初希望这兄弟两人变成一个人的,也是她自己。 她主动问石隐:“我以后怎么叫他?” 石隐说:“就跟我一样,唤他阿青吧。” “好。” 石青看看哥哥,又看看王妗。 最终也只能抱起碗喝粥,什么都没再说。 第294章 “他一天都没亏待过我。” 隔天起来,谢铭仰头一件事便是去看国公夫人。~|微$£?趣?>小{说=|,网?] u更2?新+[t最2§?全\?± 八年而已,她头顶乌发白了一半,靠床头坐着,再也不复他记忆中贵妇人的风姿。 “母亲。”谢铭仰跪在了床边。 闻蝉本没抱太大的希望,毕竟国公夫人痴傻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近几年愈发不爱理人,连被错认成夫婿的谢云章,都很难来她正眼。 可谢铭仰的出现,却像神迹降临。 原本空洞无神的眼珠渐渐涌入光亮,迟钝却也精准地望向床边青年,明显苍老的手颤巍巍抬起。 “铭……铭仰?” 谢铭仰捧住她的手背,“母亲,是我回来了,叫母亲久等了。” 如今年过六旬的国公夫人,忽然张开嘴,从无声到有声,哀哀哭泣起来。 “你知道,知道这些年母亲是怎么过来的吗……你不在家,母亲连个倚仗都没有,你要再不回来,母亲哪天被人欺负死了,也是没人含冤的……” 闻蝉站外间听着,一时哭笑不得。 没想到国公夫人见儿子第一件事,便是告了她的黑状。 所幸谢铭仰从不多听母亲这些添油加醋的怨怼,安抚好她,陪她说了会儿话。]}狐d恋?)文~学`\ o±?最3~新??章?¤节>`?更d(新@(?快3?¥ 和闻蝉一起离开时坦然道:“三嫂这些年待母亲很好,我知道的;当年若非是三嫂管家,我也不敢一走就是八年。” 闻蝉回以一笑,示意自己并不放在心上。 谢铭仰头回见母亲,并未带着棠茵,想着过几日再说起自己和棠茵的事。 而这日谢云章休沐,曾经的兄妹,如今的夫兄、弟媳二人,正领着各自的孩子相见。 文允六岁,瞧着和七岁的阿绥一般高,年仅三岁的灵舒则要矮上一截,被奶嬷嬷随身照顾着。 谢铭仰和棠茵也是少见的漂亮人,这一儿一女年纪虽还小,却也看得出是一双极为清秀的儿女。 四个大人一碰头,阿绥先吭哧吭哧跑过来。 “这就是五叔吗?阿绥向五叔问好。” 两个更小些的孩子跟在身后,见堂姐行礼,也都陆续向闻蝉道一声:“见过三叔母。” 谢铭仰还是头回见阿绥,将小姑娘扶起,饶有兴致地盯着她仔细看了看。 转头对闻蝉道:“若不是三嫂就在我身侧,我见了小侄女,怕是以为三嫂返老还童呢。” 闻蝉失笑,“快别说了,你三哥前两年每日都这样念叨。^7^6′k·a.n·s^h_u_.¢c_o?m¢” 谢铭仰摸了摸阿绥的脑袋,又脱口说:“也就比三嫂小时候更胖些。” 谢铭仰会这样说,只因闻蝉有些先天不足,再怎么养都挂不上肉,而阿绥身体康健又精心照料着,自然有寻常小孩的憨态。 说者无心,阿绥有意,她听父亲说那么多遍自己像娘亲,本还有些沾沾自喜,时常盯着娘亲的面庞想,自己以后也会长成这样,想想就很高兴,很期待长大。 可今日五叔竟然说,自己比娘亲胖! 娘亲说五叔是很聪明的人,他说的话一定是真的…… 小阿绥头顶笼着阴云,不声不响回到方才玩闹的秋千处,却是心事重重怎么都笑不出来了。 “宜欢姐姐,这是我家江南厨子做的点心,给你尝。” 小灵舒很喜欢这个聪明的姐姐,献宝似的把点心高高举到她面前。 阿绥看看那花朵状散着甜香的糕点,咽了口唾沫,摇头道:“灵舒妹妹,我不饿。” 闻蝉忙着和棠茵叙旧,一时忽视了女儿这点小小心事。 两人坐在亭子里,远远望着三个孩子聚在秋千边玩耍,棠茵絮絮说起这八年和谢铭仰的事。 “起初我心里是真没底啊,我知道他打小比旁人聪明,书倒是读过不少,科举写策论也算擅长,可经商这种事,我没沾过,他也没沾过。江南又不比上京,也没个熟人托付照应。” “可他胆子是真大,一路南下,他捧着造船的书没放下过,一落脚就开始自己造船,不仅真给他造成了,还自己出主意改进了一番。” “我又怕他是个只会读书的臭书篓子,就跟在家里似的不通人情,又不想他这人八面玲珑起来,反倒叫我自愧不如……总归关系是疏通了,船队也做了起来,他就开始做些旁的生意。” “很杂,丝绸棉布瓷器什么都有,如今京中好些商号,都是我们的老主顾呢!” 两人这趟回来带了好些东西,闻蝉记得,棠茵都说是自家商铺的。 能把生意种类做得这样广,加之昨夜谢铭仰眼睛都不眨,就拿出八万两银票交给自己,闻蝉便知棠茵言辞还是含蓄的,这夫妻两人身家多厚,恐怕也就他们自己知晓了。 闻蝉也不细问,只又打趣:“当初离开时,我见你还犹犹豫豫的,却不想,文允也就比阿绥小了一岁。” 说到这个,纵使已做了七年夫妻,孩子生了两个, 棠茵也现出当初少女般的别扭情态来。 “我本不想叫他这么容易的!可他这人吧,不知是否自小一起长大的缘故,他可会拿捏我了。” “落脚时我说盘缠省着些用,赁间小宅子住下便是,他一掷千两买了座三进的宅院,丫鬟仆妇伺候着我,倒叫我比在国公府做姑娘更气派。” “后头无论是和工匠通宵造船,还是和人应酬到回家大吐,他真真一天都没亏待过我。” 棠茵越说,嗓音越轻。 说到这些事,下意识朝两个男人那里望去,见谢铭仰也刚好看过来,却是故意抬了抬下颌,移开目光,假装根本没在看他。 “他答应我的事,全都做到了。这世上的男人除了他,又有谁肯像他这样,自己吃着苦,却任劳任怨供我享清福呢?” 剩下的话,光天化日棠茵也不好说出口。 她那年一时感动,主动拉着谢铭仰回了自己屋里,结果当晚便有了文允。 没办法,只能百忙之中抽出空,两人奉子成婚。 闻蝉听不到她的心声,只是看见棠茵年纪轻轻便生了两个孩子,难免又想起自己生阿绥时的不易。 拉过棠茵的手道:“也辛苦你了,生了两回,又要教养两个孩子,很辛苦吧。” 棠茵点点头,“是啊,生孩子可真不容易,灵舒这丫头体恤我,破水不到一个时辰就自己出来了;文允这小子可是真磨人,足足叫我疼了两个时辰呢!” 闻蝉忽然一怔,默默掰着指头,又打量棠茵的神色。 确信她没有口误,望向她的眼底难免满是艳羡。 身子真好啊,她生一个阿绥,够棠茵生四个了。 第295章 正值壮年的三哥 与此同时,两个男人说完这几年各自的仕途生意,也自然而然把话说到了老婆孩子身上。)±&鸿).特t小)=说-ˉ@网t< ?>更??a新¥=}最¢2ˉ全?·[ 他看着那两个孩子倒是憨态可掬,只是设身处地一想,谢云章并不羡慕。 倘若是闻蝉七年生两个孩子,自己约莫有三年碰不得她……啧,想想就要发狂了。 “棠茵要照看两个孩子,平日你们夫妇二人都很忙碌吧。” 谢铭仰一下听出哥哥的话外之音,远远看一眼格外知礼懂事的小阿绥,便知闻蝉平日没少花心血教养女儿。 他抿唇笑了声,“棠茵才不像三嫂,她一生下孩子就丢给乳娘了,我得空便去教一教他们,大多时候,孩子都是下人照料着的。” 听到这话,谢云章又向弟弟投去艳羡的目光。 虽说他现在也是很宝贝阿绥这娇娇女儿的,可当初真是没少为女儿跟闻蝉争风吃醋。 孩子又哭又闹,他也想法设法又哄又闹,这才能得来妻子一时关注……嘶,现在想想,还真有些难以启齿。 “不爱带孩子好啊,你们夫妻年轻,青春年少的时光,自是要拿来好好相处的。” 一说到青春年少,谢云章又禁不住开始想了。#[比!¤奇?中&?文>°?网t!d ,`无t错$内x;{容?| 五弟今年二十六,孩子都有两个了;自己二十六的时候,才刚失着记忆,把人娶到手没多久呢。 人真是怕比的,一跟五弟比,难免又生出几分怅然。 谢铭仰何等剔透的心思,对着家人他又素来有话直说,直接道:“三哥也不老啊,正值壮年呢。” 谢云章:“……” 继小阿绥被一个“胖”字中伤之后,谢云章也没能幸免,在“壮年”二字中失了笑意。 正好两边都陷入沉默,忽然,几个孩子那边却传来哭声。 闻蝉定睛一看,哭的是灵舒,虽对自己女儿心中有数,不至于把灵舒欺负了去,却也难免忧心。 和棠茵相视一眼,妯娌俩一同起身,正好对面两个男人也聚过来,四人一起朝孩子们走去。 而那边,阿绥人小主意却不小,一本正经说:“灵舒妹妹,是你去抢文允弟弟的点心,怎么你先哭起来了?” 大人们是刚来的,阿绥却在这里看得门清。 自己正郁闷着不想吃点心,弟弟妹妹们起初吃得好好的。 可灵舒才三岁,胃口小,吃半块便吃饱了,她见哥哥文允又拿了一块,一定要他别吃了,都留给阿绥。?搜`搜#^小?&说°o网¥ ;已+¨?发/布1¢最,?u新*?£章(?节* 阿绥又说自己不饿,可灵舒就像故意刁难哥哥。 文允活像个受气包,被妹妹刁难了也不敢反驳,只在她来抢时把手高高举起。 结果矮小的灵舒抢不到,忽然就蹲在地上哇哇哭了起来。 棠茵虽不爱带孩子,但因生产时的差别,素来更偏疼女儿。 虽听阿绥大致说了事况,但还是对文允道:“娘亲不是跟你说了,你是哥哥,要多让着妹妹些,快,给你妹妹认个错。” 文允下意识看向自己的父亲,见父亲一言不发,便知他也是这个意思。 攥紧手里剩下的半块糕点,他似乎习惯了,转头就对妹妹说:“是我不对……” “不是你不对!”却被阿绥瞪大眼睛打断,“点心分明有很多,你吃点心没有错,是灵舒不该抢你的点心。” 灵舒遗传了谢铭仰的过人聪慧,才三岁,识文断字、拿捏爹娘的本事都比哥哥强。 本是假哭的,却听自己喜欢的宜欢姐姐向着哥哥,顿时真眼泪汪汪起来。 阿绥却没有因此心软,“灵舒妹妹,我说的对不对?” 小灵舒性子顽皮,却也不是真的是非不分,无非是平日父母疏于管教,才叫她动不动去找哥哥的麻烦,吸引爹娘的注意。 此刻她抬起短小的手臂,费劲揉了揉眼睛,才奶声奶气说:“宜欢姐姐说得对,是我错了,我不该抢哥哥的点心。” 文允此时看向阿绥的眼睛简直在放光,妹妹不到一岁就会说话,这还是她头一次真心实意认错呢! 阿绥也看向他,说:“灵舒已经知道错了,文允会原谅他的,对不对?” 文允简直受宠若惊,他在家里总是“被原谅”,何时有过原谅别人的机会? “嗯嗯嗯!”小脑袋狂点着,忙不迭道,“妹妹别哭,我不怪你的。” 看着自己两个新朋友握手言和,阿绥这才满意笑起来,也顾不上自己胖不胖了。 “那我们一起吃点心吧!” 小孩子间的矛盾,来得快去得也快。 只是棠茵看完这一场小小的风波,回身时连声道:“唉呀,真是看得我脸热,阿绥这么小就知讲道理,倒是我这亲娘草率,没把他们教好呢。” 闻蝉宽慰她几句,看着三个其乐融融荡秋千的孩子,倒是有了新的考量。 当天午后,她带着棠茵去了太 子妃那里,也大致说明国公府如今的情形。 谢铭仰到底是国公府的血脉,以他贵族子弟的身份是不得经商的,因而所有产业都在棠茵的名下。 她们走的那一年,谢云章已想办法将棠茵从族谱中除名了。 说起穿衣打扮,棠茵比闻蝉更灵,又送了太子妃许多江南带来的锦缎,两人当即握着手叫了姐姐妹妹。 回到朝云轩。 闻蝉对着自家男人和女儿说:“我把文允和灵舒带来,和阿绥一同照料,你们觉得如何?” 父女俩并坐在床榻边,阿绥眨巴眨巴大眼睛,虽然喜欢和弟弟妹妹一起玩,却又想到些难过的事,没有立刻回话,只看向身边的爹爹。 谢云章也想到了些难过的事,只说:“棠茵会肯吗?” “肯啊,怎么不肯!今日从太子妃那里回来我便说起了,棠茵挺高兴的。” 闻蝉还在考量下一代世子人选,大侄子柏霖怕是不成了,可转眼文允就送到了自己面前。 于阿绥,兄弟当然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才最亲;而于闻蝉自己,孩子还是自己亲自教养的最放心。 谢云章也想到这一层,“那……那就这样吧。” 闻蝉便知他会答应,当即道:“我这就去跟棠茵说!” 她走了,父女一大一小两个人,还维持着原样坐在床边。 “唉。”阿绥先叹了口气。 谢云章下意识跟了一声,又反应过来,转头问:“你叹什么气?” 第296章 在想你老了会是什么样(终) 小姑娘却反问:“爹爹为何叹气?” 谢云章还真是无处倾诉,干脆提起女儿小小的身子,侧方到自己腿上。 犹豫再三,才问:“阿绥看着爹爹,你说,爹爹老了吗?” 小姑娘睁圆眼睛,“谁说爹爹老啊,爹爹可俊朗了!” “真的?” “嗯!爹爹是阿绥见过最俊朗的人,旁的男子走到爹爹身边,都是要黯然失色的!” 阿绥倒是没说假话,国公府里人就不少,年长的年轻的都有,小姑娘虽还没到能清楚评判美丑的年纪,却知道爹爹比旁人高,比旁人惹眼,平日和叔伯们站在一起,自己总能一眼看见爹爹。 男人有被女儿真挚的大眼睛感化到,忍不住伸手揉她脑袋。 虽然知道闻蝉一直在为国公府下一辈继承人苦恼,可谢云章还是忍不住想,是不是自己开始老了? 才叫妻子对自己不甚上心,宁可费神养别人的孩子,也不愿和自己多些相处恩爱的时光。 女儿这些话,多少还是宽慰了他。 小阿绥看着爹爹眉头松下来,自己心里却还是重重的。 “爹爹,我是不是,比娘亲小时候要胖啊?” 谢云章这才又仔细端详怀里的玉娃娃,在他心里,孩子不管胖瘦,康健不生病才是最要紧的,闻蝉小时候便是太瘦了。 于是他点点头,“阿绥是比娘亲胖些。” 谁知这话一出口,小阿绥唇角牵动,原本的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开始“水漫金山”。 “这是怎么了?”吓得男人手足无措。 “所、所以,娘亲是觉得阿绥太胖了,才要,要养别人家的小孩吗……呜呜呜啊……” “不是……” 谢云章实在没忍住,在女儿哇哇大哭时笑了出来。 又忙不迭搂住女儿哄:“阿绥不胖,阿绥是个康健又漂亮的小姑娘。” “爹爹骗人!爹爹跟五叔一样,都说阿绥比娘亲胖呜呜呜……” “这……” 好啊,弄了半天,原来他们父女俩叹的气,都是谢铭仰轻飘飘一句话弄出来的! “阿绥不哭了,你娘亲是你外祖母早产生下的,自小体格弱,养不胖。所有康健的孩子都比她胖些,阿绥比娘亲胖,不是应该的吗?” “真,真的吗……”小姑娘嚎到停不下来,好不容易听进去,止住哭声,却又开始打哭嗝了。 谢云章只得边拍她后背边讲道理,向她说明闻蝉为何要亲自教养文允和灵舒。 阿绥倒是听进去了,却还是不解:“为什么一定要男丁才能做世子?阿绥就不行?” “这……” 饶是谢云章也想不到,自己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又当了这么多年的官,还有被七岁女儿问得哑口无言的一天。 原来自己习以为常的规矩,落在天真无邪的孩子眼中,却是没道理可讲的。 好在这时闻蝉回来了,一进屋就看见女儿被谢云章抱着,一双眼睛哭得湿漉红肿。 “阿绥怎么了?”她刚了却一笔心事,却又立刻为女儿紧张起来。 谢云章顺势道:“阿绥还当你不爱她了,这才要养五弟的两个孩子。” 闻蝉这才想起,方才问询时只听了谢云章的意思,忘记问女儿了。 她坐下来,把女儿接到自己怀里,“阿绥怎会这样想?难道不喜欢和文允灵舒一起玩吗?” “阿绥喜欢,但是……”她忽然抬起短小的尾指,“娘亲要跟阿绥拉钩,最爱的孩子永远是阿绥!” 闻蝉没忍住,“噗嗤”笑了一声。 笑完,还是勾上女儿的手指,“娘亲保证,这世上所有孩子里,娘亲永远最爱我的阿绥。” 小姑娘这才破涕为笑,揉了揉眼睛又说自己困了,想回小院睡觉。 闻蝉要亲自带她过去,她反倒把人摁坐在床边:“娘亲今日辛苦了,叫青萝姑姑带我过去就好!” 待青萝把阿绥领走,闻蝉又欣慰又感慨,孩子真是大了,竟没从前那般黏人了。 转头,却见男人眸光沉沉,用一种很熟悉,带着点侵略意味的神色打量自己。 “天色不早,夫人早些安寝吧。” 他这模样,哪是能放她早些睡的? 沐浴前便看见映红端进屋一碗药,是他重金求来给男子喝的避子方。 出浴后,换好的寝衣很快又滑落肩头,她顺从着靠到丝枕上,颈项后仰,脑袋从枕头上滑落,没去看男人精壮的身躯。 “对了。” 只是忽然,闻蝉又睁开眼睛,“阿绥怎么忽然会拉钩了,我好像从没,唔……” 娟秀的弯眉微蹙,剩下的话也没能出口,只变成一句含嗔带怨的:“轻些呀。” 男人这才满意,布满旧痕的脊背俯下,在她唇畔短促一吻,“这种时候,杳杳还是别想旁人了,嗯?” 阿绥会拉钩,当然是闻蝉进门前,他这做爹的刚和女儿拉过。 他答应阿绥,无论她的娘亲要带几个孩子,他一定为她说好话,让娘亲永远最喜欢她。 阿绥则答应他,闻蝉闲下来时,她会尽量让娘亲多陪陪爹爹。 所以方才,阿绥才不要娘亲送,直接自己回了小院。 闻蝉却没这心神,想通这之中的弯弯绕绕,哼哼唧唧半晌,才终于能静静窝在人怀里。 又听男人说:“成婚前咱们拉钩的事,我已经做到了。” 多少年过去,闻蝉在困顿中努力地想,才想起那时候谢云章答应自己,会让自己做这国公府的当家主母。 如今,确实做到了。 “我答应你的是……会和你,相伴终老,是不是?” “嗯。”男人揽着她,低低应了声。 “那我还没做到,”闻蝉靠着他手臂仰头,“毕竟,你还没有老嘛。” 这发自心底的一句实话,却大大取悦了男人,当即又落下吻来。 好不容易再分开,是谢云章发觉她没像往常那样闭眼,一直认真盯着自己看。 “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在想,你老了会是什么样子。” 谢云章也释然了,儿女会长大,父母会老去,自己又不是神仙,当然也会老。 于是问她:“想到了吗?” “没有,”闻蝉摇了摇头,像是故意蹭他手臂,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枕好,又说,“倒是想起你十二岁的样子。” 在灵堂白藩前,头戴白抹额的半大少年,向她递来又深又重的一眼。 那个时候怎么知道,两人会有今日这般同床共枕、生儿育女的时候呢? 说起初见,说起小时候,谢云章又有许多话想说。 低眼,却见她长睫低垂,早已昏昏欲睡。 罢了,日子那么长,明日再说也不迟。 于是替她掖了掖被角,又吻一下她前额,他缓声道:“睡吧。” (正文完) 第297章 番外一:棠茵和铭仰 铭哥儿铭哥儿,一会儿国公爷来,要喊父亲!知不知道?” “铭哥儿都五岁了,寻常孩子这么大,都能背些诗词了!” “来,跟嬷嬷念,父——亲——” “父——亲——” 这年的秦嬷嬷还不到四十,身段还没富态到臃肿,脸上也没打皱。 可很快,她就因失望蹙起了脸。 五公子今日又没开口。 国公爷见了这哑巴似的幼子,当即黑下脸,转头去了姨娘院里。 “铭仰这是怎么回事啊?前两日奶娘领着棠茵过来,那嘴真是能说得很!那丫头也就大三日吧,还早产了两个月呢……” 天气不热,国公夫人却烦得直甩帕子。 秦嬷嬷灵机一动:“要么,把四姑娘和照看她的奶娘叫过来,让她们试试?” 贵妇人重重叹口气,心焦得不行,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都不知看过多少名医,都说她这小儿子是能说话的,也不痴不傻,偏偏就是等不来他开口! 于是,谢铭仰得到了一个更年轻的女人教自己说话。 但是很快,她就跟母亲身边的秦嬷嬷一样,眼底溢出失望。 “乳娘,叫我试试呢?” 谢铭仰这才注意,在这年轻女人的身后,还有个和自己一般高的小姑娘。 他很快就想到,这应当就是母亲口中,比自己大三日,能说会道的棠茵——他的四姐姐。 其实他能听懂所有人说话,甚至连哥哥书房那几本书上写了什么,他也记得清清楚楚。 可就是不想开口。 不为什么,一旦会说话了,就要答秦嬷嬷冷了热了饿了吗的问询,就要喊那个不熟的男人父亲,还要亲自应对母亲日复一日的絮叨。 小小的他早已会权衡利弊,不说话,就能落个清闲。 “五弟,我是你四姐姐,你喊我一声姐姐好不好?很容易的,你的嘴先这样,再这样,就能说出姐,姐——” 谢铭仰看着面前两排细小整齐的贝齿,发觉她的嘴唇很红,牙也比大人要小很多。 一双眼睛顾盼神飞,水灵得很。 他有些新奇地盯着人看了看,但还是不给面子,不愿开口。 本以为那双眼睛里也会漫出失望,可不然,棠茵的眼睛里却反燃出些斗志,不肯放弃,也不会失望似的。 “我觉得你是会说话的,为什么不肯说呢?” 被看穿了。 还是头一回有人这样笃定,他是自己不肯说,而非不会说。 于是那日之后,棠茵留在了兰馨堂,名义上由主母亲自抚养。 她唤自己的母亲为母亲,每日一醒便来找自己。 “五弟,你开口说句话行不行?说什么都行,你说话,大家都会很高兴的!” 要大家高兴作甚?谢铭仰静静抿着唇。 “五弟,你想不想吃荔枝?要是想吃就说‘想’,说完我就给你剥,好不好?” 他不说,丫鬟不还是剥了送进他嘴里? “五弟……” 谢铭仰不开口,但偶尔会给她一点反应,算是向她证明,自己听得懂她在说什么。 而他也很想看看,这双坚持不懈的眼睛里,什么时候才会漫出失望。 这年是老太太六十大寿。 跟着一大家子人,到苍山阁拜完寿,谢铭仰悄悄拉住棠茵。 屋里人太多,丫鬟婆子没跟进来,而他的母亲太过忙碌,一时也没注意两个小人落下。 老太太被请去园子里听戏了,苍山阁空无一人。 棠茵如今已像他肚里的蛔虫,很快反应过来,“你又要玩藏猫儿?” 找人,被找,这是谢铭仰乐此不疲的游戏。 两轮之后,棠茵像是想到什么,说:“咱们再来最后一次,你躲我找,找到就去园子里,好不好?” 谢铭仰点点头,这次他藏进了祖母的床下。 好在下人打扫一丝不苟,连床底下都不见有什么灰。 没多久,他听见熟悉的脚步声。 “五弟,你是不是在祖母的主屋里?” 这种时候,谁会答她? 五岁的谢铭仰趴在床底,没忍住轻轻“哼”了声。 又隔着那道不宽不窄的间隙,窥见她每走一步,妃色的裙裾便微微扬起,露出底下那双同色的绣鞋来。 “五弟,你……” 这会不等他听清棠茵要说什么,外头便传来脚步声,还有絮絮低沉的说话声。 似乎是祖母回来了。 妃色的裙裾和绣鞋都明显慌乱起来,好在反应很快,她拉开藏身过的柜子,再一次藏了进去。 “也不知五公子和四小姐跑哪里去了,真叫人一顿好找;四小姐也就罢了,主母对五公子可上心得紧!” 随后是老太太嗓音沉沉:“老五就喜欢和四丫头玩,指不定两个孩子在哪儿野呢。” 老太太身边另一个声音道:“也就老太太您心善,保下了四小姐。但愿五公子没事,否则,四小姐本就是个野种,主母发起火来,谁都保不住她!” “罢了罢了,别说了……” 谢铭仰静静听完这一切。 他确信,柜子里的棠茵也听见了。 野种?所以,棠茵喊自己的母亲为母亲,喊那个男人为父亲,却不能算自己的姐姐吗? 小小的他趴在床底想了很多,直到屋里没了人,祖母的呼吸趋于平静。 他才看见那口柜子打开,妃色裙裾从里头漫出来。 没再来找他,而是轻手轻脚走出去。 谢铭仰跟着她,顺利溜出苍山阁。 他看见棠茵蹲在角落里,抹着眼泪在哭。 他走上去,第一次在她眼底,看见了近乎失望的难过。 却在见到自己之后,飞快收敛又站起来。 “你刚刚是躲在主屋里吗?” 谢铭仰点点头。 看见她面色更白了,便知道,她不想让自己也听见那些话。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说:“我在床底,睡着了。” 小姑娘先是下意识松口气,随即立刻睁大眼。 “五弟,你会说话啦!” 第298章 棠茵和铭仰(2) 谢铭仰立刻闭上嘴。 可是来不及了,棠茵牢牢抓住他的手臂不放,“五弟,你刚刚说话了对不对?你再说一句好不好?” “你叫我一声……你会叫我吗?我是你四姐姐,四姐姐呀!” 才不是。 他听得清清楚楚,她根本不是自己的姐姐。 可见棠茵急得又快哭起来,谢铭仰烦得很,不情不愿也只能挤出一声:“四姐姐。” 棠茵顿时破涕为笑,“太好了五弟,你会说话了五弟!” 后来两人手牵着手找到主母,在母亲兴师问罪前,棠茵又不停给他使眼色。 谢铭仰像她教的那样,把走失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本来也是他拉着棠茵留下的,只是这次,他的开口,让国公夫人再顾不上其他。 “铭仰,我的铭仰会说话了!”她蹲下身,几乎要抱着儿子哭起来,“你再跟母亲说一句,叫母亲听听好不好?” 谢铭仰被一大群人簇拥着,叽叽喳喳吵得他很后悔。 还是不说话好啊,不说话多清净。 可一看见小姑娘那双重新燃起希望的眼睛,也就作罢了。 或许是自小姨娘不在身边的缘故,棠茵极会审时度势,抓了个空档就站出来,朝主母行礼道贺: “棠茵恭贺母亲大喜,方才一听见五弟开口,我就连忙带他过来,便知母亲会高兴的!”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靠不住,便开始讨好拉拢主母。 谢铭仰看懂了,且自己的母亲也吃这一套。 “此番你也算个小功臣,往后,就常来兰馨堂和铭仰作伴吧。” “是,棠茵喜欢和五弟作伴!” 那日之后,谢铭仰便觉得,她那双眼睛有些变了。 可年幼又不通情理的他,还不知变的究竟是什么。 和棠茵肆无忌惮,在偌大国公府藏猫儿的日子,就这样又过了两年。 这两年他吓走了许多启蒙的先生,都说他是神童,有过目不忘之能,寻常人做不了他的先生,倒不如放他自学。 在男女不同席的年纪,谢铭仰进了朝云轩,和同样天资出众的三哥一起念书。 三哥的确是个聪明人,与他对谈,不似和母亲或是叽叽喳喳的嬷嬷,说起话来轻松省力不少。 朝云轩还有个叫静姝的姐姐,哦,静姝这个名字是她自己说的,但三哥从不这样叫她。 三哥唤她“杳杳”,具体是哪两个字,谢铭仰也不得而知。 只知道有一回他唤人“杳杳姐姐”,被三哥发现,几乎是勒令着改回“静姝姐姐”。 在朝云轩的日子挺好,只是看着三哥和静姝姐姐,谢铭仰总觉少了些什么。 他找到母亲,“让棠茵也到朝云轩来吧。” “你跟着你三哥念书,棠茵来凑什么热闹?铭仰乖,再过几年你也能去科举了,别总想着玩儿,好好跟着你三哥念书,不懂就问他,知不知道?” 棠茵还是没能到朝云轩来,这几年见面的机会,忽然就少了。 母亲总念叨着科举应试,十一岁那年,三哥一举中了榜眼,更叫母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要将自己也送进贡院。 可谢铭仰只觉得无趣。 圣贤书大多无趣,策论文章更是无趣。 故而头一回去考,他故意在考卷上写下篇狗屁不通、错字连篇的文章。 果不其然,童试都未能过去。 父亲又黑了脸,说他这神童是母亲自吹自擂。 母亲在屋里发脾气,砸了好些花瓶砚台。 而他终于趁乱溜到海棠居,找到棠茵。 “你是故意的吧,以你的能力,就是今年就去殿试,想来也不在话下。”棠茵又一次说中了。 谢铭仰似乎也只愿意告诉她:“我问了三哥,翰林院就是每日整理文书,卑躬屈膝围在皇帝身边,像后院里的姨娘一样等着他任用,我才不要这样。” “那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谢铭仰望向这个只比大三日,今年也有十一岁的姑娘。 如今她已很不同了,短小的身子似柳枝抽条,亭亭玉立,眉目间有段少女独有的娇怯之态,愈发叫人移不开眼。 其实谢铭仰也不知自己想干什么,只知往后,希望身边一直有个懂得自己的人。 就像棠茵。 也是十一岁那年,静姝姐姐跑了,三哥发了疯似的悔婚,被父亲痛打一顿。 他去探望过重伤的三哥,问静姝姐姐为什么要走,问三哥定了亲为何又要悔。 三哥说:“杳杳于我,是这世上最要紧的人。铭仰,倘若有天你也遇见这样的人,守好她,千万别把她弄丢……” 之后那些年,三哥消沉,却也在迅速长大,愈发像个能独当一面的“大人”。 很快,他也离开了家。 谢铭仰看看自己的身畔,还是只有一个棠茵。 而自己在母亲催促下好歹是过了童试,有了秀才身份之后,又是一通乱写,做举人无望。 可想与他结交的人从来不少,甚至新科进士的琼林宴都请他去露面。 他自然没兴趣,却架不住棠茵又来求。 “好五弟,听说他们请你去琼林宴了,我在家里闷也闷死,你带上我去见见世面嘛,好不好?” 于是自己带她去了。 也不知为何,有她在的地方,没趣的事也变得有趣。 一群文人开屏,争相攀比自己吟诗作赋的才学,谢铭仰本是不屑一顾的,却在听见棠茵接连不断的赞叹后,大手一挥,写了篇叫所有人噤声的骈文。 他被一群人簇拥着,想看看棠茵是什么神色,可像方才那般欣赏雀跃。 却发觉她的眼睛根本没在看自己。 她那双眼睛灵得很,仔仔细细扫过自己身边每一个年轻男子,每一个。 却独独没有自己。 “今日你身边那个挂玉珏的锦袍公子,是兴昌伯的嫡长孙对不对?” “那个相貌格外敦厚周正的,便是今科状元吧……” “对了,站你右手边,一直同你搭话的那个公子,相貌倒是极其清秀,他是哪家的?” 这年,棠茵十五岁了。 女孩儿十五岁,就可以出嫁了。 谢铭仰忽然想起三哥的话,有种自己很快,就会弄丢棠茵的直觉。谢铭仰立刻闭上嘴。 可是来不及了,棠茵牢牢抓住他的手臂不放,“五弟,你刚刚说话了对不对?你再说一句好不好?” “你叫我一声……你会叫我吗?我是你四姐姐,四姐姐呀!” 才不是。 他听得清清楚楚,她根本不是自己的姐姐。 可见棠茵急得又快哭起来,谢铭仰烦得很,不情不愿也只能挤出一声:“四姐姐。” 棠茵顿时破涕为笑,“太好了五弟,你会说话了五弟!” 后来两人手牵着手找到主母,在母亲兴师问罪前,棠茵又不停给他使眼色。 谢铭仰像她教的那样,把走失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本来也是他拉着棠茵留下的,只是这次,他的开口,让国公夫人再顾不上其他。 “铭仰,我的铭仰会说话了!”她蹲下身,几乎要抱着儿子哭起来,“你再跟母亲说一句,叫母亲听听好不好?” 谢铭仰被一大群人簇拥着,叽叽喳喳吵得他很后悔。 还是不说话好啊,不说话多清净。 可一看见小姑娘那双重新燃起希望的眼睛,也就作罢了。 或许是自小姨娘不在身边的缘故,棠茵极会审时度势,抓了个空档就站出来,朝主母行礼道贺: “棠茵恭贺母亲大喜,方才一听见五弟开口,我就连忙带他过来,便知母亲会高兴的!”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靠不住,便开始讨好拉拢主母。 谢铭仰看懂了,且自己的母亲也吃这一套。 “此番你也算个小功臣,往后,就常来兰馨堂和铭仰作伴吧。” “是,棠茵喜欢和五弟作伴!” 那日之后,谢铭仰便觉得,她那双眼睛有些变了。 可年幼又不通情理的他,还不知变的究竟是什么。 和棠茵肆无忌惮,在偌大国公府藏猫儿的日子,就这样又过了两年。 这两年他吓走了许多启蒙的先生,都说他是神童,有过目不忘之能,寻常人做不了他的先生,倒不如放他自学。 在男女不同席的年纪,谢铭仰进了朝云轩,和同样天资出众的三哥一起念书。 三哥的确是个聪明人,与他对谈,不似和母亲或是叽叽喳喳的嬷嬷,说起话来轻松省力不少。 朝云轩还有个叫静姝的姐姐,哦,静姝这个名字是她自己说的,但三哥从不这样叫她。 三哥唤她“杳杳”,具体是哪两个字,谢铭仰也不得而知。 只知道有一回他唤人“杳杳姐姐”,被三哥发现,几乎是勒令着改回“静姝姐姐”。 在朝云轩的日子挺好,只是看着三哥和静姝姐姐,谢铭仰总觉少了些什么。 他找到母亲,“让棠茵也到朝云轩来吧。” “你跟着你三哥念书,棠茵来凑什么热闹?铭仰乖,再过几年你也能去科举了,别总想着玩儿,好好跟着你三哥念书,不懂就问他,知不知道?” 棠茵还是没能到朝云轩来,这几年见面的机会,忽然就少了。 母亲总念叨着科举应试,十一岁那年,三哥一举中了榜眼,更叫母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要将自己也送进贡院。 可谢铭仰只觉得无趣。 圣贤书大多无趣,策论文章更是无趣。 故而头一回去考,他故意在考卷上写下篇狗屁不通、错字连篇的文章。 果不其然,童试都未能过去。 父亲又黑了脸,说他这神童是母亲自吹自擂。 母亲在屋里发脾气,砸了好些花瓶砚台。 而他终于趁乱溜到海棠居,找到棠茵。 “你是故意的吧,以你的能力,就是今年就去殿试,想来也不在话下。”棠茵又一次说中了。 谢铭仰似乎也只愿意告诉她:“我问了三哥,翰林院就是每日整理文书,卑躬屈膝围在皇帝身边,像后院里的姨娘一样等着他任用,我才不要这样。” “那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谢铭仰望向这个只比大三日,今年也有十一岁的姑娘。 如今她已很不同了,短小的身子似柳枝抽条,亭亭玉立,眉目间有段少女独有的娇怯之态,愈发叫人移不开眼。 其实谢铭仰也不知自己想干什么,只知往后,希望身边一直有个懂得自己的人。 就像棠茵。 也是十一岁那年,静姝姐姐跑了,三哥发了疯似的悔婚,被父亲痛打一顿。 他去探望过重伤的三哥,问静姝姐姐为什么要走,问三哥定了亲为何又要悔。 三哥说:“杳杳于我,是这世上最要紧的人。铭仰,倘若有天你也遇见这样的人,守好她,千万别把她弄丢……” 之后那些年,三哥消沉,却也在迅速长大,愈发像个能独当一面的“大人”。 很快,他也离开了家。 谢铭仰看看自己的身畔,还是只有一个棠茵。 而自己在母亲催促下好歹是过了童试,有了秀才身份之后,又是一通乱写,做举人无望。 可想与他结交的人从来不少,甚至新科进士的琼林宴都请他去露面。 他自然没兴趣,却架不住棠茵又来求。 “好五弟,听说他们请你去琼林宴了,我在家里闷也闷死,你带上我去见见世面嘛,好不好?” 于是自己带她去了。 也不知为何,有她在的地方,没趣的事也变得有趣。 一群文人开屏,争相攀比自己吟诗作赋的才学,谢铭仰本是不屑一顾的,却在听见棠茵接连不断的赞叹后,大手一挥,写了篇叫所有人噤声的骈文。 他被一群人簇拥着,想看看棠茵是什么神色,可像方才那般欣赏雀跃。 却发觉她的眼睛根本没在看自己。 她那双眼睛灵得很,仔仔细细扫过自己身边每一个年轻男子,每一个。 却独独没有自己。 “今日你身边那个挂玉珏的锦袍公子,是兴昌伯的嫡长孙对不对?” “那个相貌格外敦厚周正的,便是今科状元吧……” “对了,站你右手边,一直同你搭话的那个公子,相貌倒是极其清秀,他是哪家的?” 这年,棠茵十五岁了。 女孩儿十五岁,就可以出嫁了。 谢铭仰忽然想起三哥的话,有种自己很快,就会弄丢棠茵的直觉。 第299章 棠茵和铭仰(3) “你非嫁人不可吗?” 棠茵难得看他像看傻子,“当然,三姐姐一嫁便要轮到我了。” “她嫁她的,与你何干?” “你……” 这是在马车里,不然棠茵已经站起来了。 半晌也只憋出一句:“你个呆子!反正我是要嫁人,你往后也要娶妻的呀,这有什么好问的!” 从五岁,到十五岁。 这似乎是棠茵第一次不理解自己,而自己也实在没法认可他。 在谢铭仰看来,棠茵就像为嫁人而疯魔了,整日什么都不想,看花了眼只想挑出个如意郎君。 他不喜欢棠茵这样。 可棠茵不会因为他不喜欢,就不这样。 他照旧会带棠茵出去,只是盯她盯得更紧。 她跟谁说过一句话,目光在谁身上多作停留,谢铭仰就像在记账,一笔一笔,用他过目不忘之能,在心里记得清清楚楚。 每当棠茵提起那人,他就能状作不经意,不关心,却说出那人最大的短处。 没有短处?那就给他捏造一个。 可是这一天,他刚收到三哥不日归家的书信,转头一个没盯紧,棠茵的帕子便掉到了地上。 被那脑子不大灵光的宁远伯世子捡了。 “谢、谢五兄,这是不是……” “是,”谢铭仰一把夺过,不想多看他那张憨厚到愚蠢的脸,“我四姐姐的东西,我自会交还给她。” “那……那好吧。” 这年他们都十七岁了,好在前头有个三姐姐一直未嫁,把棠茵也耽搁下来。 他的母亲则也若有若无,开始为他相看起世家贵女。 一个最简单却从未出现过的念头,忽然在他脑海翻滚。 棠茵要嫁人,自己要娶妻,那为何不能是自己娶了棠茵呢? 这样她嫁了人,自己也不会弄丢她,一石二鸟、两全其美。 也是这一年,三哥把静姝姐姐找回来了,不,现在她有名有姓,唤她闻姐姐更合适。 但要不了多久,自己多半就能唤她三嫂了。 三哥找回三嫂,把她带回家,用了六年。 谢铭仰再次想起十一岁那年三哥说的话,要守好棠茵,不能把棠茵弄丢的念头愈发浓烈。 三哥是前车之鉴,自己不会步三哥的后尘。 三哥也真恼人,一回来就给棠茵引荐了那么多适婚男子。 要挑那些人的毛病,可比自己身边那群纨绔难多了。 这似乎是他人生头一回,感受到了危机,他开始着急。 棠茵从没想过嫁自己,母亲也不会允许自己娶棠茵,真是棘手得很。 不过没关系,只要自己做了国公府的主人,只要成为了“父亲”,就没有什么是不被允许的。 大哥断腿,原本不屑一顾的仕途,忽然又要紧了起来。 他要做世子,做这偌大宅邸未来的主人,哪怕是三哥,他也要不余遗力地争。 可在那之前,他似乎要先守好棠茵。 借口读书的别院里,他亲自腾出一间屋舍,布满一面面铜镜。 墙上,地上,甚至是房梁上。 留下棠茵的办法很简单,听说女子只要失去“贞洁”,便不能顺利嫁人了。 谢铭仰不理解,但他选择利用。 看着棠茵无知无觉走进来,他在人身后慢慢合上屋门,落锁。 香炉中催情的烟雾袅袅盘旋,听说女子破身都是痛的,这熏香会叫她好受很多。 “你,你在这里放这么多镜子,做什么呀……算了,这里头好热,我先出去了……怎么,你上锁做什么?” 猎物已然落网,却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 谢铭仰叹息一声,在她腿软到要靠门而立时,上前接过她绵软的身子。 “你把门打开,快把门打开……” 谢铭仰没有打开门,而是解开了她的衣裳。 泪珠从她永远燃着希望的眼睛里滚落,渐渐打湿衣襟,甚至是自己的手背。 “你不能这么做,谢铭仰,我是你姐姐,你找谁都可以,不能是我,我还要嫁人的……” 她真可怜,眼睛哭得又红又肿,面上浮现自己从未见过的艳色,到了这种时候,眼底竟还有光亮不肯熄灭。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去吻少女的泪珠,唇瓣顺着她的泪痕描摹,任咸涩在舌尖蔓开。 “你可以嫁给我。”他听见自己说。 “不要,我是你四姐姐……” “你不是。” “我是的……” “你不是,不是,不是。” 一股从未有过的陌生冲动,撩拨着他尚且年少的神志,哪怕提前服用过情香的解药,他也前所未有地兴奋着。 瘦长白皙的指关攥起她下颌,“谢棠茵,好好看清楚,你的‘贞洁’给了谁。” 那一夜是春色无边。 明明只该是一场仪式,将少女独占为自己所有的仪式,却旖旎荒唐,叫他几度晃了神。 他想,这情香倒是管用。 他看见丝丝缕缕象征“贞洁”的鲜血,却不曾听见棠茵喊疼。 甚至她缠上来,闭着眼,用一种奇异柔软的嗓音说:“不够。” “睁开眼。” “谢棠茵,睁眼看我。” 她不从,就逼得她从,总归是要她记住今夜,再也不敢想嫁给旁人的。 她时而温顺无力,时而似又清醒,像只被惹急炸毛的猫儿,胡乱往自己身上打,毫不留情往自己身上抓。 镜室那夜之后,棠茵再没给过他一个好脸。 但谢铭仰不后悔。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对棠茵说的。 棠茵冷静下来时问他:“什么时候有这念头的?” 谢铭仰也说不上来。 或许是十五岁,她只看自己身边人,却不肯看自己的时候。 或许是十一岁,三哥对他说,要把人收守好的时候。 或许更早吧。 在她第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自己觉得她有趣的时候,就注定了有这一遭。 真姐姐假姐姐,都有这一遭。 棠茵说恨他,他的心似乎会酸胀发痛。 可越是如此,他就越不能放手。 棠茵气起来,会故意抓花他的脸。 他看着少女痛恨中夹杂快意的眼睛,会把另一边脸庞也递上去。 无所谓,恨也无所谓。 总归他谢铭仰和谢棠茵,就是要紧紧纠缠在一起,永远都不能两清的。 “你非嫁人不可吗?” 棠茵难得看他像看傻子,“当然,三姐姐一嫁便要轮到我了。” “她嫁她的,与你何干?” “你……” 这是在马车里,不然棠茵已经站起来了。 半晌也只憋出一句:“你个呆子!反正我是要嫁人,你往后也要娶妻的呀,这有什么好问的!” 从五岁,到十五岁。 这似乎是棠茵第一次不理解自己,而自己也实在没法认可他。 在谢铭仰看来,棠茵就像为嫁人而疯魔了,整日什么都不想,看花了眼只想挑出个如意郎君。 他不喜欢棠茵这样。 可棠茵不会因为他不喜欢,就不这样。 他照旧会带棠茵出去,只是盯她盯得更紧。 她跟谁说过一句话,目光在谁身上多作停留,谢铭仰就像在记账,一笔一笔,用他过目不忘之能,在心里记得清清楚楚。 每当棠茵提起那人,他就能状作不经意,不关心,却说出那人最大的短处。 没有短处?那就给他捏造一个。 可是这一天,他刚收到三哥不日归家的书信,转头一个没盯紧,棠茵的帕子便掉到了地上。 被那脑子不大灵光的宁远伯世子捡了。 “谢、谢五兄,这是不是……” “是,”谢铭仰一把夺过,不想多看他那张憨厚到愚蠢的脸,“我四姐姐的东西,我自会交还给她。” “那……那好吧。” 这年他们都十七岁了,好在前头有个三姐姐一直未嫁,把棠茵也耽搁下来。 他的母亲则也若有若无,开始为他相看起世家贵女。 一个最简单却从未出现过的念头,忽然在他脑海翻滚。 棠茵要嫁人,自己要娶妻,那为何不能是自己娶了棠茵呢? 这样她嫁了人,自己也不会弄丢她,一石二鸟、两全其美。 也是这一年,三哥把静姝姐姐找回来了,不,现在她有名有姓,唤她闻姐姐更合适。 但要不了多久,自己多半就能唤她三嫂了。 三哥找回三嫂,把她带回家,用了六年。 谢铭仰再次想起十一岁那年三哥说的话,要守好棠茵,不能把棠茵弄丢的念头愈发浓烈。 三哥是前车之鉴,自己不会步三哥的后尘。 三哥也真恼人,一回来就给棠茵引荐了那么多适婚男子。 要挑那些人的毛病,可比自己身边那群纨绔难多了。 这似乎是他人生头一回,感受到了危机,他开始着急。 棠茵从没想过嫁自己,母亲也不会允许自己娶棠茵,真是棘手得很。 不过没关系,只要自己做了国公府的主人,只要成为了“父亲”,就没有什么是不被允许的。 大哥断腿,原本不屑一顾的仕途,忽然又要紧了起来。 他要做世子,做这偌大宅邸未来的主人,哪怕是三哥,他也要不余遗力地争。 可在那之前,他似乎要先守好棠茵。 借口读书的别院里,他亲自腾出一间屋舍,布满一面面铜镜。 墙上,地上,甚至是房梁上。 留下棠茵的办法很简单,听说女子只要失去“贞洁”,便不能顺利嫁人了。 谢铭仰不理解,但他选择利用。 看着棠茵无知无觉走进来,他在人身后慢慢合上屋门,落锁。 香炉中催情的烟雾袅袅盘旋,听说女子破身都是痛的,这熏香会叫她好受很多。 “你,你在这里放这么多镜子,做什么呀……算了,这里头好热,我先出去了……怎么,你上锁做什么?” 猎物已然落网,却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 谢铭仰叹息一声,在她腿软到要靠门而立时,上前接过她绵软的身子。 “你把门打开,快把门打开……” 谢铭仰没有打开门,而是解开了她的衣裳。 泪珠从她永远燃着希望的眼睛里滚落,渐渐打湿衣襟,甚至是自己的手背。 “你不能这么做,谢铭仰,我是你姐姐,你找谁都可以,不能是我,我还要嫁人的……” 她真可怜,眼睛哭得又红又肿,面上浮现自己从未见过的艳色,到了这种时候,眼底竟还有光亮不肯熄灭。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去吻少女的泪珠,唇瓣顺着她的泪痕描摹,任咸涩在舌尖蔓开。 “你可以嫁给我。”他听见自己说。 “不要,我是你四姐姐……” “你不是。” “我是的……” “你不是,不是,不是。” 一股从未有过的陌生冲动,撩拨着他尚且年少的神志,哪怕提前服用过情香的解药,他也前所未有地兴奋着。 瘦长白皙的指关攥起她下颌,“谢棠茵,好好看清楚,你的‘贞洁’给了谁。” 那一夜是春色无边。 明明只该是一场仪式,将少女独占为自己所有的仪式,却旖旎荒唐,叫他几度晃了神。 他想,这情香倒是管用。 他看见丝丝缕缕象征“贞洁”的鲜血,却不曾听见棠茵喊疼。 甚至她缠上来,闭着眼,用一种奇异柔软的嗓音说:“不够。” “睁开眼。” “谢棠茵,睁眼看我。” 她不从,就逼得她从,总归是要她记住今夜,再也不敢想嫁给旁人的。 她时而温顺无力,时而似又清醒,像只被惹急炸毛的猫儿,胡乱往自己身上打,毫不留情往自己身上抓。 镜室那夜之后,棠茵再没给过他一个好脸。 但谢铭仰不后悔。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对棠茵说的。 棠茵冷静下来时问他:“什么时候有这念头的?” 谢铭仰也说不上来。 或许是十五岁,她只看自己身边人,却不肯看自己的时候。 或许是十一岁,三哥对他说,要把人收守好的时候。 或许更早吧。 在她第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自己觉得她有趣的时候,就注定了有这一遭。 真姐姐假姐姐,都有这一遭。 棠茵说恨他,他的心似乎会酸胀发痛。 可越是如此,他就越不能放手。 棠茵气起来,会故意抓花他的脸。 他看着少女痛恨中夹杂快意的眼睛,会把另一边脸庞也递上去。 无所谓,恨也无所谓。 总归他谢铭仰和谢棠茵,就是要紧紧纠缠在一起,永远都不能两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