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白月光?她是本相的女菩萨》 第232章 皇帝不是人! 明舒能用清气感应亡魂和阴气,自然也能感应活人的气息。 傅直浔也察觉到了,但他却没有躲开。 明舒急道:“走了!” 傅直浔稳如泰山:“有你藏身符,怕什么?” 明舒气不打一处来:“我的藏身符也不是一定有用,你躲一下明明更安全!” 说话间,那人已经离他们不过两三丈远了。 傅直浔仍是没动。 明舒无语,伸手取出两张黄符,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谁知那人竟直接从他们身边掠过了,看得明舒一怔:她的藏身符还是挺厉害。 这时,傅直浔却动了,可他竟上前一把扯住了那人,惊得明舒心脏猛地一跳:做什么啊! 那人拔剑就要动手,傅直浔唤了一声:“傅夜。” 同样穿着侍卫服的傅夜,立刻收回了剑。 “走。”傅直浔说完一字,人已闪到了小花园的假山后。 傅夜紧跟而来。 “属下见过少主、少夫人!”傅夜低低道。 天太黑,明舒虽看不清傅夜的脸,但认出了他的声音。 是上回带她和清虚潜入永安宫的那个侍卫。 猜到傅夜是来接应他们的,明舒当机立断,迅速祭出黄符,布了一个小小的结界,阻隔声音外溢——万籁俱寂,声音再小也容易被人发现。 “瑞锦宫里情况如何?”傅直浔低低地问。 “两个时辰前,皇帝离开了,一个半时辰前,钦天监的许一坤也离开了。如今瑞锦宫里除了宫人,就只有一个老太医守着。林贵妃情况不太好,大抵撑不过这两日。”傅夜回。 明舒敏锐地抓到古怪之处:“最后离开的是许一坤?那罗一山和刘一光呢?” 傅夜:“他们白天布完驱邪阵法就走了。” 明舒皱眉:“不对,负责丽嫔和明斐宫里风水的人,一直是罗一山,按理说瑞锦宫也一样,最后离开的,应该是罗一山,怎么会是许一坤……” 她猛地想起件事来,不由抓紧了傅直浔的衣服,“许一坤!我记得你说过,他原名贺兰坤,是贺兰家的人!” 仿佛在一团乱麻里找到了线头,一整条线开始明朗起来,“许一坤的修为高于罗一山。皇帝让罗一山负责三处宫殿的风水,明显是用来混淆视听,真正布阵的人是许一坤!” “我要去看看许一坤布了什么阵!” 傅直浔便背着明舒,悄无声息地掠入了瑞锦宫。 傅夜守在宫门外,替两人把风。 明舒一入瑞锦宫,便觉得沉闷,莫名透不过气来。 她从傅直浔背上下来,一边走,一边凝神细细感应:“这里至少布了三重阵法,虽压制住了阴气和亡魂怨气,却也抑制了活人的生气……普通人在这里待久了都受不了,更何况一个小产又大出血的产妇?” 傅直浔淡淡道:“看来皇帝铁了心要林贵妃的命。” 明舒却摇摇头:“如果皇帝要林贵妃的气运,那么她活着比她死了更有用。” “你的意思是?” “皇帝要的恐怕不仅仅是气运,林贵妃身上还有更有价值的东西。我进去瞧一瞧。” 说话间,明舒已取出黄符,片刻之间便在卧房外布了个小小的迷雾阵,直接推门而入。 傅直浔:“……” 不必他出手了是吧? 屋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味,药味下又透着血腥味,除了这两种气味,还有一种很奇怪的味道。 像是老人身上衰败的味儿。 明舒不禁皱眉。 除了气味古怪,这屋子里竟还有一重未彻底消散的阵法,不过太过微弱,明舒看不出这是什么阵法。 稍稍一顿,她便借着屋里昏暗的灯光,走向右前方的床榻。 掀开帷帐,一股刺鼻的味儿迎面而来,血腥味混着那股老人味,直冲人的天灵盖。 明舒当即封闭了嗅觉,不然怕真得呕出来。 待看清床上的人,她恨不得连视觉也封了。 昨晚那个雍容华贵的贵妃,如今竟成了发白头秃、皮肤似树皮的老妪——还不是正常老去,而是像被什么吸干了精血,紧闭着双目,很是狰狞可怖。 明舒忍不住唤了一声:“傅直浔。” 守在门口处的傅直浔,一个闪身便到了明舒身边,见林贵妃的样子,也是吃了一惊。 明舒迟疑了下,伸手轻触林贵妃的眉心。 清气进入她的体内,宛若进入一个空荡荡的躯体。 明舒很快就收回了手,轻叹道:“她魂魄虚弱,身体已是油尽灯枯,活不成了。” 傅直浔眉眼冷峻:“皇帝不仅夺走了她的气运,连带着寿元也一并拿走了?” 明舒摇头:“皇帝拿林贵妃的寿元没什么用。” “天子的命格跟普通人不一样。皇帝可以将后宫女子的气运纳为己有,替自己增添福气,却不能用她们的寿元,让自己的延年益寿……” 明舒的声音戛然而止,一道白光从她脑中闪过,极快,她赶忙一把抓住,神情逐渐震惊,“我知道了……” 傅直浔也猜到了:“如果是同宗同源的皇族呢?或者说,皇帝的子嗣?他们的寿元能不能转移到皇帝身上?” 明舒声音有些发紧:“皇帝的子嗣有他一半的血脉,两者的寿元可以相容。如果辅以相应的阵法,皇帝便能将子嗣的寿元纳为己有,增福增寿……” 难怪了,这后宫有那么多不散的冤魂,阴气如此之重! 那些女子不仅被皇帝夺取气运,连她们腹中的孩子,也只是给皇帝添寿的工具! 眼睁睁地看着与自己骨肉相连的孩子死去,怨气能不重吗? 难怪了,皇帝要封丽嫔的永安宫。 丽嫔快活不成了,可她肚子里的双生子还得给皇帝续阳寿呢! 难怪了,明斐一怀孕就备受皇帝宠爱。 皇帝爱的哪里是明斐,明明是她肚子里能给自个添寿的孩子! 明舒气极:“虎毒不食子,他还是人吗?!” 傅直浔语气冷漠:“夺了侄子皇位,害死四十万将士,手上沾满不知多少鲜血的卑劣之徒,本就不是人。” 明舒怔了怔。 她敏锐地察觉到,傅直浔说这话的语气有些怪。 不过又一想,老定远侯也是间接死在文宣帝手里,傅直浔恨文宣帝也是理所当然。 傅直浔看了眼枯槁的林贵妃,又道:“之前后宫妃嫔也有小产或者生下孩子后,孩子莫名死去的情况,但她们不会变成林贵妃这副样子,不然太医那边就瞒不下去。” 明舒思忖了下:“皇帝脸上布满死气,他急需子嗣来延续他的阳寿。” “按照如今宫中孩子的月份,丽嫔的双生子是最合适的,所以他的第一选择是丽嫔。只是中间出了差池,林贵妃出事了,孩子生下来也活不成,那皇帝索性就让这个孩子直接变成他的阳寿!” “可孩子的月份太小,便只能用秘密的阵法,将母体的阳寿和精血统统转移到孩子身上。如果我没有猜错,这屋子里还没彻底消散的,就是这个阵法。” “而这个阵法,罗一山肯定做不到,但出身贺兰家的许一坤,定然知道。” “布阵、施阵都需要时间,所以,皇帝才会在这里待这么久。” “也正是因为这个用母体强行补足孩子月份的阵法,林贵妃才会变成这副样子……但我猜测,在皇帝和许一坤离开前,林贵妃还不是这副样子,否则皇帝不会让人看见这样的林贵妃。” 说到这里,明舒脸色一变,“不对,如果林贵妃这个月份不足的孩子,不能去掉皇帝身上的死气呢?” 傅直浔立马接上了她的话,“他会去找丽嫔,用她腹中的两个孩子,彻底去掉身上的死气!” 明舒:“赶紧去看看丽嫔!” 第233章 我愿意做你手中的刀 出了瑞锦宫,明舒不由自主地朝未央宫的方向看了一眼。 事有轻重缓急,陈皇后那里的事,只能先搁一搁了。 有傅夜带路,傅直浔和明舒抄了更安全的小径,很快就到了丽嫔的永宁宫。 明舒只粗粗用清气探查了一番,便发现宫中的风水阵跟上一趟来时,明显不一样了,取而代之的,是与瑞锦宫一样夺人生气的沉闷。 “这里有跟瑞锦宫里一样的阵法!” 她心一沉,暗道不妙,“进卧房!” 布下迷雾阵,一推门,里面就传出了声响。 傅直浔眉眼一冷,就要动手,被明舒拦住。 她看向小榻上的宫女:“司琴?” 宫女也认出了明舒:“监正大人……” 话一出口,她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唇,转头看向屋外。 明舒道:“我布了阵,外面的人不会知道屋子里的事。你等一下,我先看看丽嫔的情况。” 说话间,明舒上前,迅速将丝丝缕缕的清气注入丽嫔体内,面色不禁又凝重了几分。 万幸,皇帝还没有强行落胎,这屋子里也没有布下那个诡异的阵法,丽嫔的阳寿和精血未移到孩子身上。 可明显的,丽嫔比上一次来还要糟糕,生魂气息极其微弱。 院子里那霸道的阵法,也在伤害着她的身体和魂魄。 若非她上一次来清理了永宁宫的阴气,还留下了符纸,丽嫔怕是已消殒。 思忖许久,她对傅直浔道:“眼下只有两个法子:其一,我撤去院子里的阵法,否则丽嫔撑不过三日;其二,带丽嫔离开这里。” 傅直浔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明舒又问司琴:“你把今日钦天监许大人在永宁宫做的事,仔仔细细同我说一遍。” 司琴听明舒说丽嫔撑不过三日时,又慌又惧,赶紧将事情原原本本道来:“大约一个半时辰前,许大人来了,他拿着皇上的令牌,喝令奴婢等人退下。” “奴婢和司画不放心,就分头躲在角落里偷看。谁知,司画被发现了……” 说到这里,司琴哽咽了一下,强自镇定心神,继续道,“跟许大人一起来的钱总管,当下就命人带走了司画。奴婢不敢再看,怕奴婢被抓走,就没人顾着娘娘。” “许大人没进卧房,在院子里待了大概一个时辰。奴婢只看到他在东南角的花架下埋了东西,后面他做了什么,奴婢就不知道了。” 明舒点了点头,手指轻触丽嫔的眉心,将一道浑厚的清气注入她体内,暂时护住她的魂魄和肉身,又对司琴道:“你帮忙去外面看着,别让人发现我们。” 司琴应声而去。 明舒和傅直浔出了屋子,去到东南角。 明舒取出一张黄符,将之注入清气。 黄符缓缓飘落时,清气也似无数触根,深深扎进了泥土之中。 下一瞬间,明舒猛地倒退了两步,当即收回清气。 即便她反应如此之快,仍是被土中之物反噬,气血翻滚。 傅直浔眼疾手快,伸出长臂揽住她:“怎么了?” 明舒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席地而坐,双手结印。 清气在体内流转,迅速让翻滚的气血恢复如常。 “要我取出里面的东西?”傅直浔低声道。 明舒摇了摇头:“里面埋的是法器,而且这个阵法的力量十分霸道。你不通风水术,贸然动它会有危险。” 傅直浔“嗯”了一声。 明舒眉头紧皱,思索许一坤用的是阵法,又如何解开这个阵法…… 突然间,一道寒光从她眼前闪过。 她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傅直浔将一把利刃插进了土里,停顿几息后,他手腕一翻,刀转个方向,用力一挑,泥土炸开,有什么东西从土里飞了出来。 明舒头皮都要炸开了。 她刚不是说了里面是法器,不能动吗! 可她没空跟傅直浔算账,赶紧催动清气,将那土中飞出之物包裹起来。 又飞速将几张黄符压在土上。 傅直浔一把将那物抄进掌心,用眼神示意明舒进屋说。 明舒瞪了他一眼,知他们不能在院子里聊天,随他回到了丽嫔的卧房。 “你怎么能随便动法器呢!”一关上门,明舒真是想暴揍傅直浔一顿。 “既然里面埋的是法器,那大抵就是阵眼。阵眼一除,阵法自然就破了。”傅直浔倒是十分理直气壮。 “我说了这很危险!”他还有理了,明舒越发生气。 傅直浔无所谓地笑笑:“一件法器罢了,我还不放在眼里。” 明舒不想跟他说话了,直接伸出手:“给我。” 傅直浔便将从土里取出之物,放在了明舒手心。 明舒低头一看,顿时愣住了:“这……” 掌心之物乍一看是一块石头,但细看却非金非玉,也不是真的石头。 而这东西,明舒已经有两块了。 一块是秦楠给她的,另一块则是从燕宅取回,里面还有燕栩的亡魂。 “我也不是贸然去动那个阵眼,只是察觉到里面的东西气息有些熟悉,跟另外两块石头很相似,这才动的手。”傅直浔怕真把明舒给气着了,还是解释了一下。 “你能感应到这几块石头的气息?”明舒惊道,“你之前怎么不说?” “你没问。” 明舒:“……”这事还需要她问吗! 傅直浔见明舒气又上头了,当即转移话题:“外面的阵法撤了?” 明舒没好气道:“许一坤用的是牵引阵,即便取走了阵眼里的法器,这里的阵法也没有破,只是力量比之前减弱了五六成罢了。”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阵法,暂时没法破。不过——” 她目光炯炯地看着傅直浔,“我兴许知道怎么打开石头的封印,引出燕栩的魂魄了。” 傅直浔剑眉一挑,等她下文。 明舒却又皱起了眉头:“但我不能在这里尝试。既然永安宫的阵法我暂时破不了,便只能先带丽嫔走,可这实在是下下之策。” 且不说在戒备森严的后宫里,带走一个昏迷的妃嫔有多难,按皇帝目前的身体情况,更是随时都有可能过来。 傅直浔见她愁眉不展的样子,开口道:“除了破阵和带走丽嫔,还有别的法子。” 明舒问:“什么法子?” 傅直浔:“办法三,杀了许一坤,没有人布阵,皇帝也取不走丽嫔腹中孩子的寿元。” 明舒没有作声,微微低下了头。 这个法子她也想到了,但她毕竟是修行之人,不到万不得已,她并不想造杀孽。 傅直浔面色有些晦暗不明:“办法四,釜底抽薪,杀了皇帝。” 明舒悚然抬头,脱口而出:“你不是说杀皇帝是诛九族的罪吗?” 傅直浔神色淡然:“皇帝都死了,谁来诛我九族?” 明舒一时哑然,只怔怔看着傅直浔。 感情是有滤镜的,这些日子两人耳鬓厮磨,他处处宠着她、依着她,她都差点忘了,他究竟是怎样副性子。 傅直浔忽然笑了,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脸上的冷漠尽数消散,俊美的容颜温柔又多情:“怎么,害怕了?逗你玩呢。” 他说着打趣的话,明舒却分明看到了他眼底的暗沉。 他是真动了杀机。 但他顾虑她。 明舒当不知道,只一把拍掉他的手:“这种时候开玩笑,你觉得合适吗?” 傅直浔当即收起笑脸,配合明舒:“不合适。” 明舒冷哼一声,似笑非笑:“傅大人能提出这么厉害的办法,看来能耐很大啊!这样,我们降低一点难度,不用杀人,就把丽嫔带出去?” 傅直浔装模作样地叹气:“还是杀人难度低一些。” 明舒:“你把两人都杀了,丽嫔就能醒过来吗?问题的确出在这两人身上,但我的因果是丽嫔,我要救的人,也是她。” 她一锤定音,“就按我说的做!” 傅直浔挑眉问明舒:“让傅夜把丽嫔背出去?” 明舒有些瞠目:“你如今做事这么简单粗暴?” “按音音的意思,应该如何?” 明舒指了指自己:“傅大人的意思,这种事还要我想?” 傅直浔:“行吧,那就加些谋划:烧了永宁宫,让丽嫔‘死遁’。” 明舒:“今晚烧?” 傅直浔一本正经道:“要不你先算算今日适不适合纵火和死遁?这么大的事,总得挑个吉日和吉时间。” 明舒:“……” 她不想跟他扯淡了。 傅直浔见明舒气得快要在他脑门贴黄符了,终于收起玩笑之意:“你想怎么做便怎么做,后面的事交给我;你若是不愿意想,那便都由我来。” 他看着她,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音音,我愿意做你手中的刀。有我这把利刃,你所向披靡,所以不必操心。” 第234章 你是要和我一起走到白头的人 明舒怔怔看着傅直浔,心中诸多情绪翻滚。 一年前,她刚来这里,用尽办法证明给傅直浔看:她有资格成为他的同盟。 虽然他应允了,但她很清楚,他只是把她当作一把还算好使的刀。 他并未将她放在平等的地位对待。 如今,他站在她面前,告诉她:他愿意做她手中的刀。 她缓缓弯起唇角,扬起一个明媚的笑,随即坚定地摇了摇头:“傅直浔,你不是我手里的刀,你是与我并肩齐行,要一起走到白头的人。” 傅直浔眼底含笑,温柔的声音里带着宠溺:“好啊,听你的。” 明舒收回心神,环顾了一圈四周,言归正传:“我们尽快带丽嫔走。办法就用你说的,烧了永宁宫。这把火我来放,带走丽嫔的事交托给你。” 傅直浔一听就知道明舒打算怎么放火了:“你如今能引天雷?” 明舒颔首:“皇宫里龙气浓厚,应该可以。事不宜迟,我们分头行动,开始吧。” 傅直浔迟疑地看了她一眼,终究还是闪身出了永宁宫。 这把火烧起来后,善后的事不少,他得去吩咐傅夜,动用宫中的棋子把事情办妥。 至于这里,他相信明舒——他承诺她要给她想要的一切,自然也包括尊重与信任。 傅直浔刚跟傅夜交代完,漆黑的天空忽然亮了下,随即便响起了闷雷。 傅夜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思议地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傅直浔,眼神里满是狐疑:冬天也会打雷吗? 下一刻,一道手臂粗的闪电白晃晃地批下来。 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永宁宫仿佛受了诅咒一般,被天打雷劈。 傅夜瞠目结舌地看着被天火点燃的永宁宫。 傅直浔低斥:“还不快去把人背出来?” 傅夜这才回神,一提气,掠进了高高的宫墙。 大半的屋子都烧了起来,其中又以丽嫔的寝宫最为严重,几乎已在一片火海之中。 永宁宫里一片混乱。 宫人们从睡梦中惊醒,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见烈火熊熊,浓烟滚滚,不由惊慌失措,六神无主。 有些反应快的,要么去喊人,要么去打水,试图熄灭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 如此一来,寝宫前竟是一个人都没有。 傅夜见一太监提了两桶水经过,鬼魅一般掠到他的身后,悄无声息地一个手刀劈了下去。 在太监晕倒前,他眼疾手快地接住了那两桶水,毫不犹豫地淋在自己身上,穿过大火冲进了寝宫。 浓烟弥漫,待傅夜看清屋中情况,猛然一惊。 屋外烧着赤红色的火。 可屋中却燃着一团团青色的火焰,宛若青莲一般,铺满了地面。 青莲的深处,似坐着一人。 他看不清她的样子,身姿形态却是镇定自若,翩然出尘。 他脑中不由冒出个古怪的念头:这是……菩萨吗? 但他并没有继续想下去。 他是来救人的,不能一直杵在这里不动。 心一横,他纵身而起,飞快掠朝床的方向掠去。 很奇怪,周围都烧成了那副样子,但以床为中心的半丈以内,却没有火,连烟都没怎么有,好似有结界似的。 而他,也终于看清了那结手印端坐的人。 是……少夫人! 她本就美得不可方物的脸,此刻笼着一层层朦胧的光,在火光的照耀下,折射出琉璃一般的光华。 宛若神祇。 傅夜不由多瞧了两眼,心中更是感慨:果真是龙配龙,凤配凤,神仙一样的少主,找的自然是神仙一样的少夫人。 “你是什么人?” 低呼声传入耳中,傅夜看向那护在床边的宫女,眼中杀意毕露。 “傅夜,别动手。” 明舒一边收回清气,一边睁眼问司琴,“我们带丽嫔走,后面的事需要你善后,你能做好吗?” 迅速说了大概的计划。 司琴认真记下,扭头看了眼床幔里的女子:“娘娘能活下来吗?” 明舒沉默了一瞬:“只要她意志足够坚强,我可以保下她的命。” 司琴知道,倘若丽嫔继续留在这里,一定会死,唯有离开,方有一线生机,便用力点了下头:“奴婢知道了,您放心,即便是死,奴婢也会将事情办好。” 明舒却道:“不要轻易舍弃自己的命。只要活着,你和丽嫔会有重逢的一日。” 司琴的眼泪落了下来。 这时,一道暗影如风一般,掠至明舒面前。 却是安排好后面之事的傅直浔回来了。 他皱眉看了傅夜一眼:“还不走?” 傅夜一个激灵,翻开帷帐,一股脑地将丽嫔裹在衾被里抱了起来。 傅直浔在明舒身前蹲下:“上来。” 明舒俯在傅直浔背上,看向司琴,后者嘴唇颤抖,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只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娘娘的命交给您了!” 明舒点了下头:“保重。” 司琴泪流满面,深深地看着衾被中的丽嫔。 娘娘曾说,分别的时候,一定要好好告别,因为谁都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次见面。 生离死别,总是猝不及防。 娘娘……来生见。 * 一回到傅府,明舒便取来虞山大印和道门法印,摒弃所有杂念,打坐修行。 方才引天雷,她几乎耗尽了体内所有的清气,刚刚在马车上就差点昏睡过去。 她得赶紧恢复修为。 两枚凝聚了千年来道门高人修行之力的大印,被明舒引出一股股的清气。 很快,清气便弥漫了整个房间。 明舒仿佛浸泡在大海之中,任由清气修复自己受损的经脉和身体。 大约一个多时辰之后,她已恢复了五六成修为,心中也是不由诧异:换作从前,她至少得昏睡七八日才能如此。 似乎从她魂魄碎裂之后苏醒开始,她的身体就跟从前不一样了。 难道跟傅直浔用幽冥之火融了她的魂魄,又替她恢复修为有关? 正想着,一道不属于她和这个屋子的清气悄然而入,好似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明舒睁开了眼睛。 这是清虚的清气。 修行之时最忌被人打扰,一个不慎,轻则身受重伤,重则走火入魔,立刻毙命。 因此在她进房间的那一刻,傅直浔便吩咐下去:不管发生何事,都不准任何人来敲门。 清虚不敢敲门,便只能用这种方式唤醒明舒。 而他如此着急,想来是出了事。 明舒让弥漫在屋中的清气重回大印,推门而出,见清虚一脸焦急地站在门外,便问:“是不是丽嫔出事了?” “她体内怨灵的气息暴涨,快不行了,我压不下去,师父你去看看。” 明舒脸色一变,正要随清虚一起去,走了两步,又折回屋子,将两方大印和三块石头都带上了。 丽嫔的情况着实很糟糕。 不仅脸上尽数被黑气浸透,连带身子的周围,也弥漫了一层肉眼可见的阴气。 整个屋子如冰窟一样冷。 若非清虚设了阵,想来她已经被怨灵彻底吞噬了魂魄。 “怎会如此?”清虚也是不解,明明人送来的时候,不是这副样子的。 “我明白了。永宁宫里的阵法也可以压制丽嫔身上的怨灵,她一离阵,怨灵便压不住了。” 说话间,明舒加固了屋子里的阵法,又引两方大印里的清气入丽嫔体内,助她压制怨灵。 “得赶紧唤醒她的魂魄,才好驱逐怨灵。”明舒原本想等自己恢复七八成的修为,再做此事,但眼下却没有时间了。 “可是燕栩的魂魄还被封印在石头里,怎么唤醒?”清虚抓着头发,完全没有一派掌门的冷静。 明舒找出那块有燕栩魂魄的石头:“我试一试。” 傅直浔说过,幽冥之火源于女娲修炼五色石的神火,能融合阴阳两界万物,亦可毁去万物。 那么,毁去封印也是可以的。 当初在萧府,他便是用幽冥之火,生生烧去了水下的封印。 而他用幽冥之火融合她的魂魄,她的魂魄里便也有了这种神奇的火。 明舒盘膝坐在地上,一手托着石头,另一只手的食指轻点石头,她催动体内清气,唤醒魂魄里的幽冥之火。 一股炙热从四肢百骸涌起,又迅速变成了剧痛。 魂魄犹如被烈火炙烤,痛得她的脸唰地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心中更是惊愕不已: 原来,催动幽冥之火的痛苦,竟比她之前承受这种火时,难以忍受不知多少倍! 而傅直浔为了救她,一次又一次地催动,他究竟是如何忍下来的?! “收回去。” 正想着傅直浔,他的声音骤然出现在耳边。 明舒一抬头,便看到他焦灼的脸。 第235章 少夫人,你会为少爷殉情吗? “收回去,我来烧开封印。” 傅直浔又说了一遍,盘膝在明舒对面坐下。 明舒鼻子发酸,正要出口,他却一把握住了她掌心的石头,白皙的脸迅速红了起来。 明舒轻轻吸了吸鼻子,却没有收回幽冥之火,反而任由这股火如潮水一般,涌入石头。 魂魄和肉身似要被烧成灰烬,疼得她忍不住发抖。 傅直浔眼中满是心疼与怒意:“音音,听话!” 明舒声音跟着身子一起颤抖:“荣辱与共,患难相随,这才是我认定的并肩同行。” 傅直浔眼中风起云涌。 体内仿佛要将他撕裂一般的痛,忽然就散去了大半。 他勾起唇角,伸手拦住明舒的肩,额头抵着她的额头。 明舒艰难地朝他笑了笑,用清气护住两人。 不过片刻的工夫,石头里的封印便有了碎裂的迹象。 明舒强忍剧痛,正想要一鼓作气,彻底毁去封印,傅直浔却先了她一步。 能烧尽一切的熊熊烈焰,瞬间暴涨。 封印碎裂。 与此同时,那石头竟生出一股奇异的力量,吞噬了明舒与傅直浔的幽冥之火。 两人眼中俱是诧异。 但明舒未及多想,她朝傅直浔点了下头。 傅直浔当即懂了:她要魂魄离体,进入石头之中带出燕栩的亡魂,让他替她护法——像之前很多次一样。 傅直浔回以颔首。 明舒魂魄进入了石头,仿佛进入一个浩渺的宇宙。 里面,充盈着一股怪异的能量。 明舒不敢多逗留,清气化丝丝缕缕的细线,找寻燕栩的亡魂。 万幸,燕栩亡魂离得并不是很远,明舒感应到他之后,便迅速牵引着他离开了石头。 明舒魂魄与肉身合二为一。 她的手却没有松开傅直浔:“我现在要进入丽嫔的肉身里。” 傅直浔脸上的赤色还未散去,面色有些发紧:“你可以全身而退?” 明舒颔首:“可以。如果不对,我会立刻退出。” 傅直浔脸色稍缓。 明舒又嘱咐了清虚几句,默默深吸一口气,催动了一成的幽冥之火,便带着被她用清气包裹的燕栩亡魂进入了丽嫔体内。 幽冥之火过于霸道,反噬之力太强悍,明舒并不敢轻易使用。 但丽嫔身体里的怨灵和阴气太重,明舒方才引亡魂又耗去了大量修为和清气,与其浪费时间和这些怨灵、阴气缠斗,不如简单粗暴地烧掉它们! 除了疼,这个法子的确管用。 阴气一触碰她的魂魄,就被幽冥之火烧得荡然无存。 至于怨灵,则被迫退出丽嫔的肉身——而外面,自有清虚在等着收它们。 没过多久,丽嫔的体内就干干净净了。 明舒收回了幽冥之火,找到那一团虚弱至极的魂魄,注入丝丝缕缕的清气,也带去一句话:“秦霜,燕栩来了。” 那团魂魄动了动。 “燕栩,去吧。” 明舒将用清气包裹的亡魂,推去了秦霜魂魄身边。 漫漫长夜终于走到了尽头。 曙光穿透厚厚的云层,洒落人间。 冰冻的天地,凛冽的寒风,万物寂寥的寒冬,因日光倾洒而染了层薄薄的暖意。 清虚看了眼透着白光的窗,目光再回到秦霜身上时,却诧异地发现:一直无声无息,没有什么活人气息的女子脸上,有眼泪自眼角滑落。 * 三日后,秦霜苏醒。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美得似神祇的女子。 明舒朝她笑了笑:“醒了?吃点东西吧。” 秦霜记得明舒的声音。 是她带来了燕栩。 也是她告诉自己:这世间还有很多事情,自己未曾经历过,不要放弃。 “燕栩呢?”秦霜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明舒指了指放在一边的虞山大印:“在里面。他没事,用清气养着。” 秦霜心头一阵绞痛。 燕栩死了……他真的死了。 “他拼尽一切回来,又不入轮回,只是为了看一看你过得好不好。” 明舒轻叹一声,“看到如今的你,他并不安心。我费了好些心思才将他带进大印之中。” 秦霜侧过头,将脸埋进了松软的枕头里,声音哽咽:“我也不想让他看见这样的我……我厌恶我自己……” 明舒平静地问她:“那你要了结自己,跟着他一起去轮回转世吗?” 秦霜转过头来,满是眼泪的双目通红一片:“我想。” 明舒却摇了摇头:“燕栩不愿意。他希望你好好活着,像从前女扮男装入军营一样,热烈又鲜活地活着。你不是宫中的丽嫔,不是秦家的女儿,你只是你,秦霜。” “你想建功立业,你想走遍天下,你有你的抱负,有你想要过的人生。燕栩也好,秦家也罢,都只是你人生的一部分。”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缓缓道,“不过,这终究是你的人生。如果你要放弃,想去轮回,我也尊重你的选择。” “你先吃些东西,我派人去请秦楠了。你的事是她托的我,不管你愿不愿意见她,站在我的立场,我得让她见你。” 言尽于此,明舒未等秦霜的回复,便推门离开。 门外,赵伯当即递上一碗汤药:“趁热喝了。哎,你才刚养好的身子,这一通折腾,又要日日药不断了。” 又用目光指了指里面,“她的药也好了,让木樨送进去?” 明舒放下喝得一滴不剩的药碗:“嗯,送进去,喝不喝随她。” 赵伯一听就怒了,不由拔高了音量:“怎么,不想活了?” “你和少爷、清虚道长拼了命救她,我和木樨一日五顿药地管着,昨晚木樨看着药,困得差点烧了头发,她倒好,一醒来就想死?那不行!她的命是我们救的,不是她的了!她想死,也得问问我们同不同意!” 明舒见他说到最后都要吼出来了,赶紧拉走他。 “少夫人,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别拉我啊——哎,慢点慢点……” 明舒坐在厨房里,把秦霜的故事仔细讲给赵伯听。 听得赵伯化愤怒为感慨:“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秦家小姐也真是不容易。算了,她要死就去死吧,两个人一起投胎,总好过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留在这冰冷残酷的人世间。” 明舒:“……” “难道没了爱人,就只能去死?” 赵伯毫不犹豫:“当然啊!戏文里都这么说的!《孔雀东南飞》读过吗?殉情死了。《梁山伯和祝英台》看过吗?化成蝴蝶飞走了。” 明舒忍不住道:“爱情、亲情、友情……各种感情都只是人生的一部分,为何要为了其中的一种感情,放弃自己的生命呢?” 赵伯像看奇葩一样看明舒:“少夫人,你怎么比少爷还冷血?” 明舒:“……” 这是冷血吗?她身为受过高等教育的现代人,这是最基本的逻辑与理智。 赵伯幽幽地问:“我打个比方,如果少爷没了,少夫人你会如何?” 明舒当即呸呸呸:“你别咒傅直浔!” 赵伯:“我说了,打个比方。少夫人你想一想,你还能活得下去吗?一睁眼,到处都是他留下的痕迹,一闭眼,却又梦不到他,活着没有盼头,那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明舒一时语噎。 虽然听起来是这么个道理……但是肯定不对,她又无法反驳。 赵伯继续幽幽道:“反正上回你死的时候,少主也没打算活了,满心满眼只想把你救活,他自个的命是全然不在乎了。” 明舒一怔,这些事她是听赵伯说过的。 不过,当时她刚苏醒过来,修为尽失,心情实在算不得好,赵伯在她耳边叨叨叨的,她常常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甚至连耳朵都没进去。 “那时候,傅直浔真是这么想的?”她喃喃道。 赵伯一听就炸了:“你能怀疑我的医术,但你不能怀疑少爷可以为你死的那颗心!” 明舒被吼得身子都颤了下,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椅子。 赵伯扯着椅子往前靠了靠,与她促膝长谈:“我没跟你说过吗?好,那我再跟你说一遍。那一日,你浑身是血,少爷把你抱回来,脸上那个表情,我从来没有见过……” 明舒被迫听赵伯回忆往昔。 可只听了开头,她便再无被迫之意。 日头渐渐西坠。 赵伯喝干了一大壶茶后,回忆也到了终结:“少夫人,你如今可是少爷的命啊!你要出事,那不就是要少爷的命吗?” 明舒神情愣愣的。 赵伯递给她块帕子:“擦擦眼泪吧。” 明舒无意识地接过,下一刻才反应过来。 脸上湿漉漉的,泪水竟不知什么时候爬满了整张脸。 “没事,哭吧。再想起这些事,我也哭,少爷真是苦啊……”说着,赵伯也哭了起来。 哭是会传染的,明舒吸吸鼻子,也跟着哭出了声。 傅直浔在门外站了许久,闻此情形,只能推门而入。 弯下腰,他细细擦去明舒脸上的泪:“赵伯爱哭,你别学她。” 明舒心里本就难受,一见他,心中更是闷得透不过气来,伸手揽住他的腰,索性将脸埋在他怀里放肆地哭。 哭得傅直浔沉下脸来,没好气地看赵伯:“你惹音音哭做什么?!” 赵伯擦眼泪的动作戛然而止,神情比他更忿忿:“……” 我做什么? 我费尽心思让少夫人知道你爱她的那颗心啊! 第236章 失控 秦楠来了。 明舒眼睛都哭肿了,便托付赵伯将秦霜如今的情况告诉她。 赵伯指了指自己红肿的眼:“你不好意思见人,难道我就好意思?” 明舒双手合十,做了个“拜托拜托”的动作。 傅直浔淡淡扫了他一眼。 赵伯没好气地走了。 傅直浔看着明舒,忽然冒出一句:“如果我死了,你好好活下去。” 明舒愣了一下:“呸呸呸,你别跟赵伯一样乌鸦嘴。” 傅直浔笑了下:“我又不是神仙,总会死的,早晚的事罢了。” 不知为何,明舒听了这话,心中莫名一慌,她脱口而出:“那你就长命百岁!” “傅直浔,你答应过的,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会在我身边!你也应允我,我们要一起走到白头,你说话得算话。” 她的声音低落下来,“我是风水师,遇到的总是不好的事。柳嬿婉和沈良时,安澜和萧墨,沈柔和杨文俊,还有如今的秦霜和燕栩,每一回超度,我都要经历一遍他们的人生,我心里并不好受。” “我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人,我希望我们有一个好的结局。” “赵伯刚才问我,如果你死了,我会不会为你殉情?我不会。” 明舒凝视着傅直浔的眼睛,认认真真,一字一顿道,“我不会为你殉情,我会用尽一切办法,让你重新活过来。” 傅直浔心中掀起巨浪,他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吻了吻明舒的唇:“我说话一向算话。你不必考虑这些,我们会有一个好的结局。这些事不提了。” 牵起她的手,“饿了,陪我吃饭。” 暗沉沉的天,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寒风呼啸而过。 屋中,灯火明亮,饭菜冒着腾腾热气。 明舒目光移到对面的傅直浔身上,心中忽然一片暖意。 但愿岁岁似今宵。 吃完饭,她问傅直浔:“宫中情况如何?” 傅直浔并不想她操心这些,言简意赅:“林贵妃薨了,丽嫔又死于天火,后宫里人心惶惶。不过这两日上朝,皇帝气色不错。” 明舒对林贵妃的死并不意外,三日前见她时,便知她命不久矣。 想到林贵妃,她不由想到了另一个人:“皇后呢?她有何异动?” 傅直浔想了下:“没有,一切如常。为何问皇后之事?” 明舒:“那日我们去后宫,我发现未央宫里很干净。可未央宫离林贵妃的瑞锦宫很近,不可能不受瑞锦宫阴气影响。” 傅直浔剑眉一挑:“你怀疑皇后知道瑞锦宫里的情况,特地命许一坤布了驱邪阵?” 明舒沉默了下:“不仅仅如此。我还怀疑对于皇帝用自己的子嗣延续寿元的事,皇后是知情的。甚至,她不仅知情,还推波助澜了,否则按林贵妃的年纪怀孕,实在不是一件正常的事。” 她话锋一转,“但是,如果皇后想借皇帝的手除去林贵妃,那么贵妃怀孕,倒是说得过去了。” 傅直浔嗤笑一声:“大抵便是如此。太子和三皇子斗得狠,皇后除不掉三皇子,那便除掉三皇子的母亲,剪掉他一半羽翼。”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皇后的谋划成功了,但太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再醒过来。” 见傅直浔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明舒心中那个念头忽然又冒出来了:傅直浔究竟站哪头的?如果他哪头都不站,那是不是意味着—— “你是不是想……篡位?” 最后两字,明舒含含糊糊的。 傅直浔笑出了声:“我如今已经累得跟狗似的,要那个位子做什么?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明舒狐疑地看着他。 这话她不太信。 即便是权臣,终究还是受皇权桎梏,高傲如傅直浔,怎么看都不像是愿意居人之下的性子。 不过算了,政治上的事,她也懒得去想。 他想怎样就怎样,左右以他的心眼和能力,都能搞得定。 不说林贵妃,那便说丽嫔离开后扫尾的事。 “皇帝查了永宁宫起火的事,什么都没有怀疑吗?” 傅直浔不屑回:“永宁宫几乎都烧成了灰烬,他怀疑什么?” 明舒引天火之后,他的人又去放了几把火,确定永宁宫什么线索都留不下来。 明舒皱眉:“屋子可以烧成灰,人却不能,你……是怎么处理丽嫔的尸体?” 傅直浔:“找了个难产的孕妇尸体,丢进了火里……”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 明舒等他下文。 傅直浔只能继续往下说:“那孕妇怀的是单胎,所以我又叮嘱了太医院里的人,验尸时务必认定这具尸体就是丽嫔。” “这事有几分风险。对皇帝而言,丽嫔肚子里的孩子可是他续命的灵丹,我不能保证皇帝会不会让所有太医都验一遍。” “不过,有人帮忙解了这个困境。” 明舒心中莫名一沉:“司琴?” 傅直浔“嗯”了一声:“她死死抱着那具尸体。两具尸体都烧成了焦炭,又分不开。太医查看之后,认定忠仆护主。皇帝看在镇国公府的面子上,留了两人全尸,未再细究。” 明舒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原来那晚司琴说“即便是死,奴婢也会将事情办好”时,就已存了死志。 傅直浔抱了抱她:“不必自责,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我安排了人接应她,但她没有出来。” 明舒怔怔道:“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为何这样就舍弃了?” 傅直浔沉默片刻:“相比性命,认定的人和事更为重要。丽嫔对司琴有救命之恩,在司琴眼里,伺候丽嫔、保护丽嫔便是比性命更重要的事。她这么做,也算是士为知己者死。” 明舒心中黯然,叹息道:“我想办法超度她的亡魂,送她最后一程。” 傅直浔:“好,我让傅夜助你。” * 是夜。 傅直浔从烈火焚身的炙热里惊醒。 他立刻松开了环抱着明舒的手,悄无声息地出了卧房。 一年中最冷的四九天,寒风如刀,滴水成冰。 傅直浔身着单薄寝衣,却在天寒地冻里热出了一身薄汗。 除了热,还有被体内幽冥之火灼烧的疼。 浑身的血似在火中翻滚,他双目赤红,眸中尽是暴怒与杀意。 他不好过,那就谁都别想好过! 统统都去死! 手无意识地捏着树干,幽冥之火涌出,满树盛开的红梅几乎是在瞬间枯萎。 风一吹,干枯的花朵似雪纷纷而落。 傅直浔的身子骤然一僵,脑中浮现清晨他出门时的一幕: 明舒惊喜地指着墙边的梅树:“梅花开了!梅花汤饼、蜜渍梅花、梅粥、汤绽梅……你想吃哪种啊?” 他好笑道:“梅花不是用来赏的吗?” 明舒眨眨眼:“赏完了,不就可以吃了吗?我师父爱美食,在她调教下,什么花我都能做成好吃的!” 他忍俊不禁:“那就梅花汤饼吧。” 明舒建议:“油炸梅花,香香脆脆!” “好,再加一道油炸梅花。” …… 傅直浔额头青筋颤动。 他闭上眼,忍着挫骨扬灰一般的痛苦,一点一点地压下体内的幽冥之火。 从给明舒融合魂魄开始,他身体里的幽冥之火就开始失控了。 甚至,每催动一次,就越来越不可控制。 他心里很清楚,再这么下去,被火吞噬是早晚的事。 换作一年前,他压根不在乎,吞噬就吞噬,他对这人世间也没什么留恋。 大不了拉着所有人一起死,也算是给族人报了仇,黄泉之下对母亲也好交代。 可如今,他心里有了牵挂,便不能死了。 他还欠音音一场婚礼,还没有同她白头偕老,如何能死? 留她一人孤孤单单地留在这人世间,他做鬼都做得牵肠挂肚的。 寒风之中,一道暗影无声无息地出现。 第237章 换个姿势 “主子?!” 傅天见傅直浔按着树,浑身发抖,上前就要扶他。 傅直浔抬手制止。 “主子,要不要请赵伯看一看?”傅天瞧出傅直浔是旧疾复发了。 “赵伯也没有办法……” 傅直浔声音喑哑,“再派十队人,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养神芝’。” “是!” 傅天知道,能压制傅直浔旧疾的,唯有“神芝丸”。 神芝丸以“养神芝”为药引,辅以九九八十一种珍贵药材,三年方能制成。 “养神芝”又名不死草,生长于东海无名岛上,一甲子才能长成。 那岛极难寻,这些年他们派出不少人,都没能找到。 赵伯愁得不行,主子倒是不在意,还说找不到就找不到,反正人都是要死的。 如今主子有了少夫人,总算是惜命了。 只是那岛和不死草,也不知能不能找到……呸呸呸,一定能找到的! 傅天正要退下,又听傅直浔开口:“这些事不必跟少夫人提起。” 傅天:“是,属下一定守口如瓶。” “去吧。” 傅直浔又在寒风中站了许久。 体内的火缓缓熄灭,眼中的赤色渐渐消散。 屋子里亮起了灯。 傅直浔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最后一抹赤红之色亦被压了下去。 他疾步朝卧房走去。 明舒睡眼惺忪,声音软糯又含糊:“你去哪了?” 傅直浔合上门,笑着走向她:“有些事情得安排人去处理。” 他知道,明舒不会过问他这些年谋划的事,故而这么说最为稳妥的。 果不其然,明舒没有追问,可眼神却清醒了起来:“外面那么冷,你就穿着这出去的?” 抬手去按他的额头,一片冰冷。 “我知道功夫好,可也不能这么不把身子当身子吧?” 推着他上床,明舒直接用被子将他裹成了粽子,“赵伯一把年纪了,你少让他操些心。” 见傅直浔要张嘴说话,明舒用眼神警告他:“不好好睡觉,明晚回你自己的房间去。” 傅直浔低低笑了声,突然伸手一把将明舒带进怀里,温热的气息在她耳边萦绕。 “你一早还得去早朝呢,别……” “别什么?哦——”他的尾音拉得长长的,“音音想?” “我不想!睡觉!” 傅直浔笑着抱紧她,鼻间尽是她清幽的香味,让他烦躁的心很快一片宁静。 “傅直浔……” “嗯?” “你换个姿势,硌着我脖子了……” “……” 明舒的呼吸变得悠长又平缓。 于明舒而言,睡眠也是修行一种,所以她几乎没有失眠的困扰。 傅直浔抱着她,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与他化为一体,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可他又舍不得她疼,只能无奈地吻了吻她的额头和发顶,闭上了眼睛。 * 明舒彻底清醒时,傅直浔早已上值去了。 木樨送来早饭,忍不住道:“都是在朝为官,姑爷每日早出晚归,小姐日日睡到日上三竿,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明舒回得理直气壮:“因为我的官职比他大,那些琐事自然有手下替我办了。” 木樨啧啧:“能把偷懒说得这么清新脱俗的,小姐你的脸皮真是越来越厚了。” 明舒也啧啧:“你每日指挥傅天干这干那,你的气焰也是越来越嚣张了。” 木樨脸一红:“小姐你别乱说,奴婢没有!” 明舒心生感慨:“女大不中留啊,我得给你准备嫁妆了。” 木樨有些急了:“小姐,奴婢跟傅天真没什么!” 凌霄端来药,奇怪道:“傅天这些天在盘银子,说是要娶媳妇了。我还以为他说的媳妇是你呢,原来不是啊。” 木樨:“……???” 明舒好笑地吃完了饭,喝完了药,正思忖着要不要去看秦霜,秦楠来了。 她昨晚留在了傅府,一直陪着秦霜。 见她一脸倦容,明舒猜想她昨夜并未怎么睡。 秦楠没有寒暄,开门见山:“灵微真人这份恩情,我铭记在心,以后但凡有我可以帮得上忙的事,尽管开口,我绝无二话。” 明舒很不客气地收了她这个承诺,也没绕圈子:“你姑姑还是心存死志?” 秦楠苦笑:“姑姑的精气神都没了,一时之间我也很难说服她。但只要活着,她总归有想明白的一天。” 明舒不置可否。 从她唤醒秦霜,再将秦霜交给秦楠,这段因果便已经了了。 至于秦霜想不想活,这是秦霜的事。 所以,她说的是:“那你尽快带你姑姑离开。” 秦楠迟疑了下,点了点头:“我今日便带姑姑走。” 其实还有很多事: 姑姑腹中的孩子怎么办? 且不说以姑姑如今孱弱的身子,能否平安生下这两个孩子,单说姑姑的意愿,她也不想要他们——他们是她最屈辱的见证,她连想都不愿意回想,更何况是生下他们。 傅家住着一位神医,想来能安全帮姑姑除去这两个孩子。 但,她开不了这个口。 还有燕栩的亡魂怎么办? 阴阳有界限,亡魂终究是要回阴界去的,强留人间只会烟消云散。 她可以请求明舒超度燕栩,但姑姑会愿意吗? 明舒将秦楠脸上的犹豫与为难尽数看在眼里,自然明白她想什么,主动开了口:“你姑姑和那两个孩子,只能二选一。阵法和阴气伤的不仅是你姑姑的身体,也伤了那两个孩子,他们生下来定会有残缺,且你姑姑也无法承受生育之苦。” “赵伯医术虽好,于妇科一事却非擅长。最好的妇科圣手乃是青州魏夫人,只是她不轻易出手。” 她取了一封信交给秦楠,“赵伯与她是旧识,有这封信,魏夫人会相助。” 秦楠只觉得手中的信沉甸甸的,鼻子发酸:“谢谢。” 明舒继续道:“燕栩的亡魂,要么继续留在石头里,要么送去阴界往生。此事由不得你姑姑决定,而应该遵从燕栩自己的意愿。” 思忖了下,她道,“这件事我来同你姑姑说吧,若要超度,得尽快。亡魂在人间多留一日,便多一分危险。” 明舒去找了秦霜。 秦霜听完明舒的话,当即点头:“请你送燕栩离开。” 又道,“我有个不情之请:我想同你一起送送他。” 明舒一口应下。 即便秦霜不提这件事,她也是要这么做的。 一个时辰后,明舒用清气调养完秦霜的肉身和魂魄,清虚也布好了往生阵。 阵法的中心,放着三样东西:九幽引魂灯、道门法印,以及栖息着燕栩亡魂的虞山大印。 明舒指着能打开阴阳通道的九幽引魂灯,对清虚道:“你跟着我一起去阴界。” 阵法启动,明舒带着燕栩的亡魂和秦霜的魂魄,进入了阴阳交界处。 清虚则借着九幽引魂灯之力,紧跟其后。 阴界酷寒的风迎面扑来。 明舒用清气护住秦霜和清虚的魂魄。 她魂魄里的还阳珠碎了,但好在如今有幽冥之火,倒是依旧不惧阴界能将人撕裂的寒冷。 见明舒站着不动,清虚哆嗦着问她:“怎么不走?” 明舒说:“还在等一个人。” “谁啊?” “司琴。”明舒回的是清虚,看的却是秦霜。 秦霜魂魄猛地一颤:“司琴……她死了?” 明舒“嗯”了一声,将昨晚傅直浔告诉她的事,一字不落地说给秦霜听。 秦霜激动不已:“她怎么……怎么这么傻啊!” 明舒:“你对司琴有救命之恩,在她眼里,伺候你、保护你便是比性命更重要的事。她这么做,也算是士为知己者死。” 秦霜:“我不要她为我死!” 一团白影飘然而至。 明舒指尖轻触白影,雾气散去,显露出一个人影来。 正是司琴。 司琴亡魂见到秦霜,有些难以置信:“娘娘……” 明舒解释:“丽嫔没有死,她是来送你往生的。” 司琴叩拜秦霜,就像这些年来日日所做的一般——但,却是最后一次了。 秦霜想去扶起她,虚无的魂魄却直直穿过了她。 “小姐,愿您长命百岁,岁岁平安。”司琴换了称呼,她知道从始至终,秦霜都不愿意做丽嫔。 “秦霜,回去吧,去看一看人间的大好河山,去做你想做的事。”燕栩眼中有不舍。 秦霜浑身颤抖,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怔怔地看着明舒打开阴阳通道。 看着清虚提灯而入。 看着燕栩和司琴跟着他们进入阴界…… “不要走——” 她疯了一般冲过去,想要拉住燕栩和司琴。 燕栩深深地凝望着她:“秦霜,我心悦你,我想要娶你为妻。这些话,我同你父亲说过,我也应该告诉你一声,但不是为了让你牵挂我,而是让你知道:你是一个很好的女子,你应该有很好的人生。” 司琴也道:“小姐,代我去看看宫外的世界。下一世,我们再见时,你把这些告诉我。” 秦霜无力瘫坐在地上,没有泪,却已是泣不成声。 第238章 明年你努努力,争取一举得男 除夕夜,秦霜离开了帝京。 马车外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她让侍女打开了车窗。 不远处,几个孩子在放炮仗。 有个梳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拍着手唱歌:“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秦霜心道,最好的屠苏酒在武州,她定是要去尝一尝的。 轰—— 天空炸开绚烂的烟花,美如幻境。 燕栩说过,烟花转瞬即逝,西北大漠的星河才是真的好看,明亮,灿烂,辉煌。 她也想去看一看。 那位叫“明舒”的风水师说得很对,她不是宫中的丽嫔,不是秦家的女儿,她只是她,秦霜。 她要去过自己的人生了。 秦霜的脸上露出释然的笑。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 傅府。 除夕的团圆饭,照旧是在老夫人处一起吃。 傅家二房和三房,全员出席。 只不过,天一暗,大山和小树这两只皮猴子就坐不住了,身子扭啊扭,不停地往外面瞧。 程氏不好在老太太面前动手,只好向两人甩去一记记的眼刀。 可两个熊孩子皮糙肉厚,打都不怕,还怕这? 最后是老太太实在看不下去了,挥挥手:“赶紧玩去吧!不然你娘得把这桌子给掀了。” 大山正要冲出去,小树拉住他,抬头看向老太太:“祖母,您还没给红包呢。” 老太太笑道:“你们两个小人精!郭嬷嬷,发红包。” “大山,小树,希望你们明年学业有所长进。” 郭嬷嬷发一个红包,老太太就送一个“祝福”。 两个孩子接过放着金锞子的荷包,乖巧地朝老太太磕了个头:“我记住啦!” 一起身,当即恢复猴子属性,欢天喜地地冲了出去:“放鞭炮啦!” 程氏:“……” “老二,明年你多练练身子,早些把你那大肚子练下去。”老太太一视同仁。 明舒差点笑出声来,赶紧低下了头。 红包发到傅直浔时,老太太却收了方才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脸上和蔼又慈祥:“每日忙得脚不沾地的,你得多顾着些自己的身子。” 傅直浔恭敬接过荷包:“祖母的话,孙儿记下了。” 明舒正啧啧地看着戏,一转眼郭嬷嬷就到了自己面前。 老太太跟变脸似的,当即收了方才的和蔼可亲,一脸严肃:“你进门都一年多了,给傅家开枝散叶的事得抓紧啊!明年你努努力,争取一举得男!” 明舒:“……” 郭嬷嬷手里的红包忽然变得好沉重,她拿不动啊怎么办? 一只修长好看的手,取走了那个沉甸甸的荷包。 傅直浔笑着对老太太道:“祖母的话,我们都记下了。” 老太太呵呵地笑:“好,好!” 明舒:“……” 偏心得这么坦荡荡的老太太,她也是服气的。 吃完饭,老太太就坐在院子里看烟花。 今年,傅直浔斥重金让手下找能工巧匠做了一大批烟火。 明舒看着那漫天的绚烂,只觉得白花花的银子在空中开花。 “你这些烟花,比宫中御用的更好吧?”明舒记得正月十五千秋宴的烟花,远没有今夜的五彩斑斓,甚至她在现代看到的那些,也不如今夜的形状各异。 凤凰垂翼,十二生肖……让她不由感叹古人无穷的智慧。 傅直浔瞥她一眼:“你不要侮辱了这些烟花。” 明舒:“……” 傅直浔弯起唇角:“喜欢吗?” 明舒实事求是地点头:“喜欢。”就是有点奢侈。 傅直浔笑容更甚:“那十五的时候再放一回。” 明舒赶紧扯着他的衣袖制止:“如果你把这些烟花折成银票送给我,我会更喜欢。” 傅直浔笑出了声:“财迷。” …… 老太太看着窃窃私语的小夫妻,脸上满是笑容。 明年她肯定能抱曾孙孙了。 两人的容貌都如此出色,她的曾孙孙该多好看啊! 老太太越想越欢喜,心里美滋滋的。 * 帝京的夜空,绽放着烟花。 皇宫之中,却是一片寂静。 因着永宁宫那一场诡异的大火,文宣帝下令宫中严禁燃放烟花爆竹。 甚至,连年年都有的除夕夜宴也免了,只命御厨房给每位妃嫔多送几道菜。 栖霞殿里,明斐看着桌上那已经凉了的佳肴,一点胃口都没有。 她想起了去年除夕。 那时她伤了腿,住在乡下的破屋子里。 明舒让人送了不少吃食来,连烟花爆竹都备了。 明澈和明窈玩得很是开心。 两个孩子还给她烤了热腾腾的红薯、花生和栗子。 她当时一脸嫌弃,可如今回想起来,红薯汁水的甜腻、花生和栗子的香糯,却似还在唇齿间流连。 如今她住在这富丽堂皇的宫殿里,吃食精致,身边有宫侍照顾,心里却空落落的,甚至慌得厉害。 心跳一急促,小腹不由隐隐作痛。 明斐赶紧深呼吸,压下心中泛起的惧怕。 她不能生病,不能请太医,也不能请钦天监的人。 宫中有孕的女子,如今只剩下她一人了。 林贵妃莫名其妙大出血,莫名其妙流掉了孩子,还有莫名其妙地……薨了。 不但如此,给林贵妃看病的两名太医也莫名其妙地死了。 明斐不是寻常小门小户出身,她也曾是南宁的公主,后宫阴私之事,她懂。 林贵妃肯定被人害了。 太医是被灭口的。 事后,皇帝没有愤怒,也没有追究,那么十有八九这件事是皇帝做的——至少他是知情的。 紧接着,天雷劈了永宁宫,永宁宫被烧成灰烬,连带两个多月后要临盆的丽嫔也被烧死了。 丽嫔腹中怀的是双胎,一尸三命。 如果说林贵妃的死是人为,那丽嫔便是遭了天谴——替皇帝承受了上天的惩罚! 明斐不由按紧了小腹。 接下来是不是轮到她了? 自从林贵妃和丽嫔没了后,短短五六日,皇帝来了四趟栖霞殿,比前两个月加起来还多。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皇帝看她的眼神怪怪的。 不像看一个妃嫔,倒像是看一块肉。 明斐不敢再往下想了。 越想越慌。 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候,她忽然非常想念明安。 不管发生什么事,长姐总会帮她的——就算有些偏心,可长姐终究是认她这个妹妹的。 “珍珠,你想办法给景王府递个信,本宫想见景王妃。”明斐对一边的宫女道。 珍珠刚要应下,明斐又改了口:“你现在就去,让景王妃明日就进宫来。” 珍珠有些为难:“明日是大年初一,宫妃们要去给皇上拜岁,您恐怕没有时间见景王妃。” 明斐一咬牙:“那初二,初二本宫一定要见到景王妃!” 珍珠应诺而去。 可她这一去,却再也没回来。 正月初一一早,一个小太监见御花园结冰的湖裂了个洞,洞又结了层薄冰,薄冰下似有个人。 小太监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去叫人。 湖下的尸体被打捞了起来。 有人认出,这个死去的宫女是栖霞殿的珍珠。 而此时,明斐正随同一众宫妃,在给皇帝拜年。 妃嫔们舌灿莲花,说着各种各样的吉祥话,瞧着一片其乐融融。 陈皇后提出今年开春增加一次选秀,充盈后宫。 此事不仅文宣帝满意,各宫妃嫔也是笑着应和,说什么后宫的姐妹多多益善,如此才能更好地伺候皇上。 陈皇后含笑道:“你们多替皇上绵延龙嗣,才是真的帮皇上分忧。” 这话一出,好几位城府不那么深的妃嫔当即变了脸色。 明斐面上不动声色,藏在宽袖中的手却不由攥紧,指甲陷进肉里,传来一阵刺痛——唯有如此,才能让她保持冷静。 后宫里能活着坐在这间屋子里的人,果真没一个蠢货,都知道如今谁怀孕,谁就是一个“死”字。 所以皇后提议的选秀充盈后宫,不是让女人来分宠,而是来替死的,自然人人支持。 可若是要让她们也绵延龙嗣,那是万万不能。 明斐只觉心中一片冰凉。 当初她承宠怀孕时,以为自己真要青云直上登天梯了。 万万没想到,走的却是通往鬼门关的路! 她如今在这群女人的眼里,就是一个笑话吧。 “华美人。”一道略带阴沉的声音,在突如其来的安静里响起。 明斐惊得差点跳起来。 第239章 勾魂 明斐迅速压下眼中的惊惧,却实在挤不出笑来,便装恭敬模样,起身走上前。 正要向文宣帝行礼,却被一只布满青筋的手制止:“无须多礼。” 那只手握住了她的手,明舒仿佛被毒蛇缠身,呼吸骤止,身子僵硬。 “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文宣帝察觉了明斐的异样。 明斐努力抑制着心中发毛的恐惧,垂着眼回:“启禀皇上,自从有孕后,晚上容易惊醒。昨夜没睡好,今日起来身子便有些沉,脑子也发胀,反应不免迟钝了些,还请皇上恕罪。” 文宣帝轻轻拍了拍她冰凉的手:“朕便是瞧你魂不守舍的,才想看看你如何了。既然没睡好,那便早些回去歇着吧。” 偏过头去吩咐皇后,“免了华美人请安之事,大小宫宴都不必参加了,你们没事也别去她宫里走动,让她好好养身子,安心待产。” 明斐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脑中突然一片混沌。 但很快地,耳边传来了皇后的声音:“皇上的话,臣妾记下来。臣妾一定好好照顾华美人,让她平安诞下皇嗣。” 明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 等她回神时,人已站在瑟瑟寒风之中。 轿辇就停在她面前,她却没了坐上去的勇气。 皇帝那道旨意的意思……不就是变相的禁足吗?! 丽嫔被雷劈前,皇帝封了永安宫,不准任何人进入。 一样的事,在她身上重演了。 有一瞬间,明斐想不管不顾地冲出去。 她不要做皇帝的妃子了,她想离开这个让人窒息的地方,就算是回乡下也好啊! 可这念头只是一闪而逝。 她很清楚,这辈子要离开这里,只有等到死了被抬出去的那一日。 既然如此,那她就要想尽一切法子活下去——不惜任何代价! 明斐挺直腰杆,上了轿辇。 回到栖霞殿,宫侍们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古怪。 明斐问宫女金珠:“珍珠还没回来吗?” 金珠跪在地上,抑制着惊惧,忍着泪说:“娘娘,珍珠没了……” 明斐一惊:“‘没了’是什么意思?” 金珠不敢隐瞒:“珍珠昨晚不慎掉进了御花园的湖里,早上被发现时,人早就没气了……” 明斐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了下去。 金珠赶紧抱住她:“娘娘,您没事吧?” 明斐大口大口喘着气,小腹一阵绞痛。 下身有什么流了出来,湿漉漉的。 * 正月初二,出嫁的女儿回娘家。 长姐为母,明舒便带着傅直浔去了景王府拜年。 一同回景王府的,还有景王嫡女、镇南侯府的世子妃,她带了夫婿楚青时和儿子楚曜。 一群人在花厅见面时,明舒忽然发现这个辈分有点乱…… 面面相觑间,景王一锤定音:“平日怎么叫就怎么叫,不要纠结这些。” 相互道完新年好后,一屋子的人很自然地分成了三组:景王、楚青时和傅直浔的男眷组,女眷组,以及孩子组。 男眷组去了书房聊大事,女眷组和孩子组则去了后园。 傅直浔带了好几箱烟花爆竹和玩具来,明澈、明窈和楚曜玩得不亦乐乎。 世子妃性情温婉,又感激明舒对楚曜的救命之恩,跟明安和明舒说了一会儿话后,便笑道:“我得去看看那些孩子,别把屋子给炸了。” 言罢,带着妹妹们走了,让明安和明舒姐妹说体己话,十分知情识趣。 屋中只剩两人时,明安收了脸上的笑:“音音,我有些担心阿绯。除夕前我本想去瞧瞧她的,可牌子被拦下了,说是永安宫大火,宫中正在严查,谁都不准进后宫。” 明舒镇定地宽慰明安:“大火的事我也听说了,加上又是年关,宫中戒备森严些,也在情理之中。” 明安摇摇头:“倘若只是这些,我也不担心。可林贵妃和丽嫔薨了,她们都是有孕在身,如今明斐也怀着身孕呢,我这心里不踏实……” 明舒拍拍长姐的背:“长姐宽心,这些事我都知道。上回我去的时候,给二姐留了避灾符,清虚道长也给她算过卦,不会有事。” 明安看着明舒:“真的?” 明舒坚定道:“长姐总得相信灵微阁和清虚道长吧?清虚道长说二姐不会出事,肯定不会有事。” 明安的心这才稍稍安了些。 明舒并没有告诉明安实情。 她打算在正月十五的千秋宴上,让明斐“死遁”。 鉴于上回司琴在永宁宫大火中惨死,加上找一个孕期跟明斐差不多的女尸也不容易,这一回明舒不想用天火,而是计划用“勾魂”。 在皇帝的千秋宴上,众目睽睽之下,明斐晕倒,失去魂魄,成为太医和钦天监眼中的死人。 这个计划比上回的火烧永宁宫复杂许多,傅直浔需要一些时间去安排,以确保万无一失。 而明斐大抵是不愿意离开宫中的,所以这事她只能先斩后奏。 一想到明斐那咋咋呼呼的性子,明舒就头疼。 她和傅直浔布这么一个局,把人从宫中带出来,明斐却还做着母凭子贵的富贵梦,她可不耐烦看明斐闹。 算了,等出来后,这些事就交给长姐去操心吧。 回去的路上,明舒跟傅直浔说了长姐的担心,还有自己的烦恼。 傅直浔沉默了下,告诉了她实情:“傅夜递来消息,除夕夜你二姐想让宫女请你长姐进宫,那宫女被皇后的人溺死了。” “第二日,你二姐得知消息后见了红,不过太医保下了孩子。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她得卧床养胎。” 明舒惊住了。 傅直浔继续道:“所以你不必担心你二姐不愿意离开宫中,她并不蠢,很清楚自己的处境,明白继续留在宫里就是步林贵妃和丽嫔的后尘。” 明舒紧张道:“那……这些日子她不会有事吧?” 傅直浔安慰她:“我让傅夜盯着,不会有事。看皇帝的举动,暂时也不会对你二姐出手。左右不过十几日了,让你二姐再坚持一下。” 明舒“嗯”了一声。 傅直浔做事,她总是放心的。 只是,她低估了她的二姐明斐。 * 正月初六。 明斐在床上躺了五日,躺得腰酸背痛,便命金珠关上寝宫大门,起身在屋子里走了几圈。 那日见红,她以为孩子没了。 如此倒好,也不必日日担惊受怕了。 可没料到自己的身子骨如此强健,几服药下去,这胎竟又是坐稳了。 明斐恨恨地想,实在不行,就把孩子流掉吧! 只是心里却明白这法子不行,一来宫女太监看得紧,没有机会,二来流孩子十分凶险,极有可能丧命。 明斐越想心中越烦闷,连待在屋子里都觉得透不过气来。 “金珠,开门。” “娘娘,皇上让您躺在床上静养……” “开门!”明斐动了怒。 金珠怕明斐生气出事,只能取了披风,打开了房门。 院子里那些赏赐的墨梅、六角红早就谢了,皇帝也没有再让人送来新的花,院子里一片颓败景象。 明斐不由想起明舒来的那日,她像只高傲的孔雀,炫耀她的恩宠。 如今想来,却是个笑话——只是这个笑话,连她自个都笑不出来。 明斐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注意一个小太监急匆匆朝她走来。 金珠见那小太监直直冲向明斐,正要上前阻拦,却被那太监一把推开。 紧接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刺向了明斐。 “娘娘!” 明斐拔腿就要跑,可那太监明显是练家子,一把扯住她,眼看匕首就要刺进明斐的心窝。 说时迟那时快,有什么东西狠狠打在了太监手上。 只听“咚”的一声,那太监手中的匕首落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金珠反应过来,狠狠撞向太监:“来人,快保护娘娘!” 太监一脚踢中金珠。 可这么一个打岔,栖霞宫里的宫女和太监都冲了过来。 那太监见情况不对,转身飞掠离开。 明斐惊得跌坐地上,两个宫女来扶明斐。 明斐却指着口吐鲜血的金珠:“快去请太医!本宫自己能起来。” 她用宽大的裙裾遮住了刺客掉下的那把匕首,不动声色地用手握住刀柄,藏进了袖中。 第240章 出事了! 太医很快就来了。 金珠伤势极重,太医叹气,说是五脏碎裂,活不了了。 珍珠死时的那种恐惧,瞬间又弥漫了明斐周身——甚至比那日更甚。 如果没有金珠相护,此刻被太医判死刑的人,便是她吧。 她不明白为何怀了孕的女子,在这个宫里都会死。 但事实的确如此。 她……一定要逃出去! “参见皇上!” 明斐猛然一惊,愣了片刻之后,本能地想要躲起来,可身子一动,她便知不妥。 他是皇帝,掌握着她的生杀大权。 她不能惹怒他。 “阿斐,吓着你了?”文宣帝大步走进寝宫,掀开床帐,看到明斐煞白的脸,赶紧宽慰她。 明斐嘴唇颤动,眼泪无声落下。 她怕开口泄露自己的心思,便只能演——如何勾起男人怜弱之心,她一向擅长。 果然,看到明斐的眼泪,文宣帝叹息一声,将她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一股子腐朽的气味瞬间裹挟了明斐。 明斐胃中一阵翻滚。 从前只觉得难闻的气味,怀孕之后因对味道敏感,压根承受不了。 忍了又忍,她实在没忍住,不由推开了文宣帝,按着床板干呕。 文宣帝眼中浮现杀意。 明斐边呕边哭:“血……金珠流了好多血……太医说她活不了了……臣妾害死了她……臣妾好怕啊……” 文宣帝眼中的杀意褪去。 他拍了拍明斐的背:“没事了,朕会重赏那个宫女的家人,也会命人严守栖霞殿,阿斐不要怕。” 明斐拉住文宣帝的手臂,声泪俱下:“皇上,臣妾真的好怕……皇上,臣妾只有您了……” 文宣帝不喜欢妃嫔哭哭啼啼,应该不会久待。 果不其然,文宣帝耐心告罄,宽慰了明斐几句就离开了。 明斐确定他离开栖霞殿后,哭声戛然而止。 她缩在床上,用手抱住了膝盖,整个身子所成一团,抖如筛糠。 她看见他眼中的杀意了。 他想杀她。 原来,要宫中怀孕女子死的人,真的是皇帝! 她……没有别的选择了。 * 景王府。 明安又一次从梦中惊醒。 这几日她一直在做同一个梦:浑身是血的明斐哭着向她求救。 虽然,明舒说有清虚道长的符箓,明斐不会有事。 虽然,景王也派人去打探过了,明斐在宫中安好。 可她心里还是慌得厉害。 犹豫再三,她仍是去找了景王:“王爷,我想进宫见一见阿斐。” 景王揉了揉眉心:“皇帝不让人进后宫,我的玉牌也不好使啊……” 明安一脸失望,她知道这事确实为难景王了。 谁知景王话锋一转:“我找傅直浔,让他的人带你进去。” 明安一怔,奇怪道:“为何?” 景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这位妹夫,可比我厉害多了。” 一日后,在傅夜的安排下,明安假扮宫女进了栖霞殿。 看到几乎没什么人的栖霞殿,明安有些奇怪,正想问身边那个高高的侍卫,却听他说:“我就在外面,有事叫一声。” 言罢,便跟道影子似的,翻墙消失。 明安不敢在院中逗留,飞快进了屋子。 明斐坐在一桌饭菜前,听闻开门的声响,不由转过身来。 “阿斐,是我。” “长姐?”明斐怔愣了一瞬后,猛地站起身来,“你怎么来了?!” 明安见明斐全须全尾的样子,长长舒了一口气:“你没事,我就放心了。这些日子老梦见你出事,我实在放心不下,就想法子进来看看你。” 明斐眼圈一红,但下一刻又急道:“长姐,我很好,你赶紧回去吧。” 明安点了点头:“好,我这就走,你自个多保重……” 话音未落,院子里传来宫女的声音:“参见皇上。” 明斐的脸色一僵。 明安亦是有些慌乱。 明斐一咬牙,急忙将明安推到屏风后面,叮嘱:“长姐,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出声。” 明安觉得明斐这话有些奇怪。 不应该说“你藏一下,我尽快让皇上离开”吗? 但事到如今,她也无法细问,只点了点头。 明斐转身径直走到门口。 门开了,皇帝进来了。 明安侧身躲在屏风后面,能看到两人的身影。 明斐和皇帝在桌前坐下。 明斐斟了酒递给皇帝,皇帝却没有接。 明斐毫不犹豫地将酒一饮而尽。 当她再次将酒水递给皇帝时,皇帝接了。 明安的心忽然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 明斐不会不知道入皇帝口的东西,必须经人试毒。 而她一个孕妇,是不能喝酒的。 她为什么要让皇帝喝这壶酒? 直觉告诉她,这酒水有问题。 可明斐要做什么呢? * 傅府。 今日是官员休沐的最后一天,傅直浔带明舒去城外游玩。 明舒并不是很想去,委婉道:“外面有点冷。” 屋子里多暖和啊,睡睡觉,看看书,品尝品尝美食,再打打坐,圆满的人生不过如此。 傅直浔瞥了眼她的腰:“我昨晚摸时多了一圈肉。” 明舒低头捏了两把:“没有啊。” 傅直浔面不改色:“哦,那大概是我摸错了。” 明舒知道今天她要是不出门,他会杵在她面前找一千个理由让她去。 算了,那就走吧。 谁知刚行到门口,明舒腰间的香袋却掉在了地上。 她不由驻足,俯身捡起了香袋,却没有系回去,而是拿在手里盯着看。 这个香囊是长姐亲手做的,系得很牢,怎会突然掉了? 傅直浔见她神色凝重,开口问:“怎么了?” 明舒回了句“等我一会儿”,便十指翻飞,卜算卦象。 她的脸色越来越凝重,等手停下来,整张脸绷得紧紧的。 她又取出三枚铜钱,再次卜了一卦。 卦象跟前一卦一模一样。 明舒猛地抬头:“大凶之兆,长姐出事了!” 傅直浔亦是变了脸色:“今日你长姐进宫去看你二姐了。” 明舒惊愕之下,一把拉住傅直浔:“进宫去!兴许还能挽回——不,一定要挽回!” 两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去宫里。 路上,傅直浔放了信号弹,让傅夜派人接应,可等两人抵达宫外时,却并未有人等候。 傅直浔眉眼一沉,那便只能硬闯了。 明舒拉住他:“我来布阵,引出宫中的怨灵和阴气,我们再趁乱进去。” 说罢,她盘膝而坐,十指结印,以清气护住魂魄时,体内的幽冥之火涌出,烧开了阴阳两界的通道。 刹那之间,那些想去往生却又被困在宫中,找不到归途的亡魂和怨灵叫嚣着从四面八方而来。 冲天阴气透皇城。 层层乌云遮住了本就寡淡的日光。 明舒睁开了眼,脸色苍白,额头冷汗涔涔。 她取出八张黄符,黄符由清气牵引,飞过了高高的宫墙。 “好了,走吧。” 傅直浔环住她的腰,一边将浑厚的内力输入她体内,一边带着她掠入宫墙。 黄符所经之处,大风吹得人睁不开眼。 但对傅直浔和明舒而言,却是遮蔽行踪的最好方式。 傅直浔背着明舒,在风中飞掠。 很快,两人便抵达了栖霞殿外。 几个侍卫模样的人从另一侧赶来,傅直浔没有避他们,而他们见到傅直浔也纷纷用眼神行礼。 “傅夜呢?”傅直浔沉声问。 “是傅夜传的消息,让属下几人过来。我等刚到,还不知发生何事。” “守在外面,不准放任何人进来,也不准让任何人出去。谁要硬闯,杀。”傅直浔眼底一片冰冷。 他带着明舒掠进栖霞殿。 院子里,几个宫人倒在地上,一看便知是被傅夜弄晕的。 突然,寝宫的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傅夜一见傅直浔,当即单膝跪地:“主子,景王妃重伤,皇帝被属下打晕,属下现在就去抓个太医来……” 他话音未落,明舒已经冲了进去。 “赶紧去!”傅直浔丢下一句,紧跟其后。 寝宫中弥漫着血腥味。 明斐抱着个人坐在地上哭。 那人穿着宫女服。 从正月初一开始,宫女服便换成了西子色。 春回大地,东风吹醒山与水,碧水映蓝天,此色为西子之色。 很是清新温暖的颜色,此刻却被鲜血浸染得一片暗沉。 一把匕首深深刺入那人心口,只露出刀柄。 血,便是从那里涌出来的。 第241章 给长姐报仇 有一瞬间,明舒以为自己在做梦。 这一切,都是虚幻的。 但下一刻,明舒就冲到明安面前,搭着她的脉搏,手指抵在她的鼻下,试图去确认长姐还活着的迹象。 “没有了……长姐她死了……”明斐悲恸大哭。 “闭嘴!” 明舒低吼一声,当即从明斐怀里抢过明安,小心将她平放在地上,催动体内的清气缠绕住明安。 深吸一口气,她强自镇定心神,让丝丝缕缕的清气去找寻明安的魂魄。 魂魄还在屋子里! 她心中一喜,清气汇聚成无形的绳索,用力一扯,便将魂魄拉回到了明安的肉身里。 但,明安仍旧毫无反应。 明舒抬头看向傅直浔:“让赵伯来……” “我出来时就已安排,别急,赵伯和清虚都快到了。”傅直浔蹲下身子拍了拍明舒的背。 明舒当即席地而坐,用毕生修为护住明安的肉身和魂魄,耐着性子等待。 她一遍遍告诉自己:只要赵伯来了,长姐就会没事。 傅直浔坐在她的身侧,将体内的真气源源不断地输入她的体内。 明斐看着镇定的两人,惶恐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她不知道明舒用了什么法子,长姐胸口的血已经止住了。 她心里顿生希冀:长姐的身子还暖着呢,长姐会没事的,长姐……会没事的。 明斐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今日她孤注一掷,请皇帝来栖霞殿。 她想迷晕皇帝,夺下玉牌逃离宫中。 若能成,她便不必再日日夜夜受这刀架脖子上的恐惧; 若不能成,那她就杀了他,她也不亏,权当给南宁皇族报了仇! 可万万没料到,长姐来了。 惊慌之余,她也想到:长姐既然能假扮宫女进来,那定然有全身而退的法子,所以她只要夺下皇帝的玉牌,就能同长姐一起离开。 她自认计划很周全。 可谁知皇帝在喝第一杯酒的时候,就发现了她的谋划: 酒水没有毒,但她衣服上的香囊加上酒水,便有迷药的效果。 皇帝质问她,为何要这么做? 她知道自己没有了活路,一边哭着扮柔弱,一边趁皇帝不备,取出匕首刺向皇帝。 谁知皇帝虽然年近花甲,却有习武强身的习惯,一把夺下她的匕首,扯着她就刺了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长姐冲了过来,猛地推开皇帝,厉喝着让她走! 她跌跌撞撞地起身,下意识地就要跑,可一回头却见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刺进了长姐的心口。 她尖叫一声。 皇帝睚眦欲裂,眼中满是杀意,提脚踹开长姐,大步上前拉住她。 突然,门打开了,一道暗影闪入,一掌便将他打晕。 见到胸口涌着鲜血的长姐,那侍卫也惊住了。 “待在这里别动!后面的事我来想办法!”侍卫留下这句话就离开了。 她这才反应过来,长姐出事了! 她手脚并用地爬到长姐身边,颤着手去感应长姐的呼吸,微弱得像羽毛一般。 “长姐!长姐!”她疯了一般大叫。 长姐掀开了眼皮,却没有说出一句话,便又闭上了眼睛,再无声息。 …… 门被人用力推开,傅天带着赵伯和清虚到了。 明舒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满脸殷切:“赵伯,救救我长姐!” 赵伯只匆匆点了下头,便半跪在地上仔细查看明安的情况。 鼻息、瞳孔、脉搏都探了,能将一只脚已经踏进鬼门关的人拉回来的针灸也用了。 但,毫无生还的可能。 赵伯对明舒轻轻摇了摇头。 明舒看着面色苍白的长姐,所有希冀化为泡沫。 无力的悲伤从泡沫里滋长出无数触须,从头至脚,将她紧紧包裹,难受得她喘不上气。 大滴大滴的眼泪,猝不及防地落在长姐西子色的衣袖上,很快将清新的颜色晕染成了暗色。 当她孤身刚来到这个异世,即将面对梵音公主凄惨绝望的后半生时,长姐告诉她:“音音别怕,不管发生什么,长姐同你一起面对。” 当她在大殿上求得皇帝赐婚,被明斐责怪时,长姐坚定地支持她的选择,并将唯一值钱的金手镯给了她——便是这只镯子,让她不至于在傅家冻死、饿死。 长姐带着明澈和明窈在帝京安了家,还为她留了一个单独的院落,无论她何时回去,都有热腾的饭菜,干净整洁的屋子。她明白:在这个异世,她有等待她的家人。 长姐为了保护他们,嫁给了景王做续弦。 …… 虽然,她一直努力给予长姐他们最好的生活,但从始至终,明家的主心骨一直都是长姐。 虽然,她自诩修行多年,性情坚毅,看淡世间七情六欲,但那些感情并没有消失,它们一直存在着。 虽然,她觉得生与死只是人间寻常事,但这一刻,她希望她的长姐能活过来! 她希望她在这个异世的家人,不要离开她! 可是,她只能送死者往生,无法让死者复生啊! 一只大掌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 泪眼婆娑里,明舒看到傅直浔担忧的眼神。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安静陪在她身边。 另一边,明斐呆呆坐了半晌,忽然看见了倒在地上的皇帝。 那个苍老的身躯,那张令人厌恶的脸,深深刺痛了明斐的眼。 她不由又想起了皇帝刺死长姐、又想要自己命的眼神,浑身一阵战栗,眼中迅速涌出了血色。 是他杀了长姐! 只要他活着,她也得死! 那他去死吧! 明斐陡然生出一股力气,手脚并用地爬到文宣帝面前,发现自己手无寸铁,环顾四周,又挣扎着爬起来,冲过去抱起圆杌,使尽全身力气就要砸向文宣帝。 一把刀拦住了那个圆杌。 “滚开!我要杀了他!我要给长姐报仇!”明斐疯了一般大叫。 傅天只好伸手控制住明斐,目光看向傅直浔。 明舒回神,一把擦去眼泪,目光骤冷。 她只想着如何让长姐活,一时竟忘了是谁害的长姐。 傅直浔抽出一尺多长的神刀月引,交到她手里:“去替你长姐报仇,后面的事我会处理。” 明舒深深看了他一眼,捏紧刀柄大步走了过去。 丝丝缕缕的清气从她体内散出,缚住文宣帝同时,也唤醒了昏迷的他。 见文宣帝睁眼,明斐一怔,不由后退了几步。 大胆!你要干什么?! 文宣帝见到闪着寒芒的利刃,瞬间清醒,忍不住厉喝。 可嗓子却仿佛被人死死掐住,竟是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身子也是同样,仿佛被捆绑,动弹不得。 明舒拿刀指着文宣帝,通红的眼中是滔天的怒意。 正要一刀砍下去,却被傅直浔握住了手腕:“还是我来吧。” 明舒下意识地想要说“不要”,可转瞬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风水师杀命格贵重的帝王,不仅于修行有阻,而且在进阶时会遭天地反噬,一个不慎,便会殒命。 明舒怔愣之间,傅直浔已经重新拿回了月引:“你能抽出他的命格和寿元吗?” “什么?” 傅直浔握着月引的手捏紧了下,随即又松了松,语气很平静:“帝王命格和寿元,以幽冥之火融入你长姐体内,兴许她还有复生的可能。” 明舒面露惊诧之色。 傅直浔又问了一遍:“可以吗?” 明舒点了点头:“可以。” 傅直浔目光转到了文宣帝不可置信的脸上:“取命格和寿元必须在他活着时,等你取出那一刻,我会彻底杀了他。” 明舒忍不住道:“傅直浔……”这是我长姐的仇,我来报,我不愿你担负这些。 傅直浔没有让明舒继续说下去,冷冷道:“我的仇不会比你的少,动手吧。” 明舒惊愕,随即镇定心神,取出黄符布阵。 一直站在一边没有吭声的清虚走了过来:“师父,我来替你护阵。” 明舒“嗯”了一声。 文宣帝愤怒的脸上迅速转为了恐惧,甚至还有乞求。 可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明舒也权当瞧不见这些,毫不犹豫地抽出了他的命格和寿元。 与此同时,傅直浔手中的月引划过一道冰冷的寒光。 文宣帝身首异处,鲜血浸透了厚厚的地毯。 第242章 傅直浔的秘密 明舒将文宣帝的命格和寿元,放进了明安的魂魄里。 一层一层的清气包裹住明安的肉身和魂魄。 暂时只能做到这些了。 傅直浔吩咐傅天:“带少夫人离开,不准出一点差池。” 明舒看着他,有好多话想说,可到了喉咙口,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傅直浔微微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清浅的笑,语气温和:“安心回去等我。待处理好这里的事,我便与你一同救长姐。” 明舒点了点头,心中忽然生出不舍,不禁上前抱住了他,声音喑哑又哽咽:“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回来。” 傅直浔回抱明舒,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好。” 待明舒几人离开,傅直浔脸上所有的温情瞬间散得干干净净。 俊美无俦的玉脸宛若冰雕,眉眼凌厉,黑瞳更是阴冷彻骨。 周身透着森森杀意。 饶是像傅夜这般杀人不眨眼的暗卫,也有些不敢靠近他。 傅直浔下了四道命令: “命禁军封锁皇宫。” “去告诉楚青时,封城,不准放任何人入帝京,更不准放任何人出去。” “杀了文宣帝所有的儿子,包括太子和三皇子。” “让景王入宫。” * 傅天将明舒几人带去了傅直浔另一处私宅。 明舒和清虚以阵法和清气护住明安,赵伯取了插在心口的匕首,仔细处理伤口。 屋子里的人都在忙,院子里一片寂静。 唯有凛冽寒风吹过树梢发出的沙沙声响。 明斐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整个人都快冻僵了。 连带被愤怒、悲痛、恐惧……灼烧得岩浆翻滚的脑子,也冷却了下来。 她仿佛感觉不到天寒地冻,只是怔怔地看着天边红日下坠,似火一般烧着半边天际。 她不知道长姐能不能活过来,但她隐隐明白,帝京要变天了。 当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明舒和赵伯也从屋子里出来了。 明斐想要起身问一问长姐的情况,可她的身子早就冻僵了,完全站不起来。 明舒看了她一眼,疲惫道:“你回屋子里去,别病了。” 明斐咬了咬唇,面露茫然之色,喃喃道:“我该怎么办?” 明舒的怒火瞬间被点燃,她走到明斐面前,一把将人从地上扯了起来:“你怎么办?从你决定进宫的那一日,难道你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吗?!” “知道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想逃了?最后让长姐替你挨了一刀!” “明斐,你可以选你要走的路,但你不能拿长姐当你的垫脚石!” 明斐哭了起来:“你以为我想?我怎么知道长姐会进宫!我怎么知道她会突然冲过来替我挡了那一刀!长姐成这副样子,难道我不心痛,我不难受吗?!她也是我亲长姐啊!” 心中的委屈倏地爆发,“明舒,你一直那么好命,在南宁时你是最受宠的梵音公主,父皇和皇后眼里的掌上明珠,如今又有疼你、护你的夫婿,一群人围着你转,可我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啊!” “你以为我想以色事人,去伺候那个老头子?可我有的选吗?我也只想过得好一点,我有错吗?” “除了长姐,没有人疼我,没有人替我谋划,一切只能靠我自己……” 明舒红着眼圈打断了她:“你怎么知道没有人替你谋划?宫里发生的事,长姐知道,我也知道。我跟傅直浔都计划好了,正月十五千秋宴上,会安全送你出宫。” 明斐下意识地否定:“不可能……你怎么可能帮我,你那么讨厌我……” 明舒怒道:“你有什么资格让我讨厌?这个世界是绕着你转的吗!” “我们都姓‘明’,长姐希望我们和平相处,我一定会做到。所以你有危险,我决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去死!”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怒火,尽量让语气平静一些,“明斐,你的命是长姐用命救的,长姐想要你活。我不管你怎么想,你都给我好好活着!” “傅天,送她回房!” 明舒不再管明斐如何,转身离开。 明斐呆呆站在原地,嘴唇嗫嚅,却说不出话来,眼泪止不住地流。 * 明舒吃了饭,打了一个多时辰的坐,才恢复了大半精力。 快到子时了,傅直浔却还没有回来。 见阵法中的长姐一切如常,魂魄和文宣帝的命格、寿元都被锁在阵法里,明舒想了想,让清虚继续守着,起身去找赵伯。 赵伯还在整理药材。 “赵伯,有些事想问问你。”明舒开门见山。 “少主的事?”赵伯也是玲珑人,一眼便看穿了明舒的来意。 明舒点点头,一时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赵伯倒是大大方方:“想知道少主的身世,还是少主的伤?少主同你说到了哪个份上?” 明舒沉默了下:“我只知道他魂魄碎裂过,是用幽冥之火融合的,其他不知。” 赵伯皱眉:“少主把这个都告诉了你,没道理其他的事不同你说。” 明舒实话实说:“是我没问。” 赵伯明白了:“你心疼少主,不想他再难受一次?” 明舒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赵伯叹气一声:“你是对的。从离开扶桑岛的那一日开始,谁都不会轻易去触碰这些事,太惨烈了。” 放回药材,赵伯倒了两杯热茶,将一杯递给明舒:“故事有些长,我慢慢说,你且慢慢听。” “扶桑是东海一片岛屿。沿着扶桑继续往东,便可抵达归墟,每当海上暖流经过,归墟昙便会开遍整片海域,艳如朝霞,洁白如雪。” 明舒心中一动,伸手摘下发间的簪子:“这……就是归墟昙?” 赵伯笑着点了点头:“来帝京前,少主回了一趟扶桑岛,恰好遇到归墟昙开,顺手摘了一些。四五年了,只有这几朵还活着,少主便命人做成了发簪。” “当时摘花时,我还打趣他,是不是要做成首饰送给喜欢的女子?你猜他怎么回?” 明舒想了下,按着傅直浔一贯的毒舌,回道:“做成首饰送给赵伯你,权当以后给你的养老钱。” 赵伯哈哈大笑,又啧啧道:“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少主不耐烦蠢人,所以他压根都不拿正眼瞧帝京那些木愣愣的小姐,可少夫人你不一样,我早就发现少主对你起了贼心,只是他性子别扭不愿意承认罢了。” 这些是实话,傅直浔的性子的确不好……跑题了,明舒只好将话题再拉回来:“傅直浔,他是扶桑岛上的人?” 她从很早的时候就怀疑,傅直浔并非傅家三少爷,如今听赵伯这么说,果真如此。 赵伯点了点头:“扶桑岛最早是金乌族落的住处。后来,黄帝的一个儿子带着妻儿和亲信远走海外,机缘巧合救下了被巨蟒威胁的金乌族落,从此便在扶桑岛上落地生根。” “扶桑岛上的首领是族长,一般从金乌族落里产生,而受族长和全体岛民敬重的是祭司,历代都由黄帝后裔担任。” 说到这里,赵伯不由叹了口气,“若没有那场意外,少主会继主子之后,成为扶桑岛新的祭司。” 明舒心中一紧:“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 赵伯一向笑吟吟的面色沉了下去:“东晟皇族争权,文宣帝从侄子元昭帝手中抢走了皇位。元昭帝在一众死士护佑下,离开九州,远渡海外,意外来了扶桑岛。” 明舒有些意外:“元昭帝没死?” 赵伯摇头:“那把火是幌子。而文宣帝生性多疑,怀疑火中的尸体不是元昭帝,借着让四方臣服的借口,一次次派人下到东海、南洋甚至西洋找寻元昭帝。” “这一次次的出海,造了不知道多少杀孽……” 明舒脸色也有些难看:“杀降?” 赵伯面露愤恨之色:“何止!海外多小国和族落,不臣服东晟皇权的,灭族、灭国!对东晟使者不敬的,杀!怀疑收留过元昭帝的,还是杀!左右在东晟的眼里,外邦都是不开化的蛮夷,是畜生,不是同类,杀了也就杀了!” “而每次使臣出海,文宣帝都派水军随行,那些小国和族落如何打得过东晟的精兵?” 明舒心一沉,隐隐猜到扶桑岛发生的惨烈之事。 第243章 她,就是他的家 赵伯的脸越发阴沉。 那段经历对任何至今还活着的人而言,都是一场噩梦。 元昭帝逃亡到扶桑岛,虽未言明身份,但以主子的聪慧以及卜卦的能力,怎会不知道收留他会是扶桑岛的一场灾难? 主子帮元昭帝一行人准备了船只和食物,希望他们离开。 可元昭帝的亲信却觉得这一处世外桃源,物资丰饶,屋舍俨然,甚至铸造、医术等各种技术都不逊于东晟,若能留在此地当王,也是极好的。 亲信说服了元昭帝,又查出金乌族族长和主子有矛盾,便想方设法用重金收买了族长,想要强行留下来。 主子大怒,以祭司的身份给元昭帝一行人下了驱逐令。 迫于祭司的威严和岛上的武力,元昭帝只能离开。 可他们刚离岛不久,就碰上了东晟使团和水军,无奈之下,只能重新折回扶桑岛,请求庇护。 金乌族族长心软,收留了他们。 当时主子病了,等过了快一日才得知元昭帝他们去而复返。 而这时,再赶他们走已经来不及了。 东晟使团和水军登岛了。 使团已经确定元昭帝一行人就在岛上,完全不给岛民任何开口的机会,见人就杀。 主子撑着病体,召集岛上数百男丁,布下阵法,试图阻拦东晟人。 但没能成功。 一来寡不敌众,二来元昭帝一行人火上浇油,莽撞地破坏了阵法,直接让后果无法挽回。 扶桑岛被屠戮了。 烧、杀、奸、淫……平静了数千年的世外桃源,变成了人间炼狱。 遍地的尸体。 作为曾经反抗的惩罚,东晟人还把扶桑岛民活活剥皮,挂在高处,威吓还没有死的人。 看着子民被凌辱、被屠杀,主子心痛不已。 愤怒之下,她开启了很多年前先祖布在岛上的星斗阵,想要与东晟人同归于尽。 幽冥之火涌出,那些东晟人一一化成灰烬,生死魂消! 主子知道,当这场毁天灭地的阵法结束时,她也将同阵法一起烟消云散。 但,她不后悔,也不遗憾。 在阵法开启前,她将祭司之位传给了七岁的儿子,命九名亲信带他以及岛上还活着的族人离开。 主子将扶桑岛的未来尽数交付给了少主。 可谁又能想到,阵法失了控,少主被困阵法之中。 当主子发现时,少主的魂魄已经被阵法之力扯碎。 那一刻,主子陷入了真正的绝望。 这是她唯一的儿子,更是扶桑一族的希望啊! 主子性情坚韧,并没有将时间浪费在这些无用的情绪里。 她开启了阵法里的秘法,以幽冥之火融合少主的魂魄,并将元昭帝的命格和寿元尽数抽出,一同融进了孩子的魂魄之中。 明舒听赵伯说着陈旧的往事,只觉惊心动魄,还有透不过气来的心痛。 七岁的傅直浔,眼睁睁地看着族人被杀戮,家园遭焚毁,母亲与东晟人同归于尽。 七岁的傅直浔,忍受了成年人都无法忍受的绝望与痛苦,在幽冥之火之中重塑魂魄,涅槃重生。 七岁的傅直浔,在经历了身与心双重的巨大创伤后,一夜成人,肩负着母亲的期望,族人的血海深仇,踩着刀尖,一步步走到了如今。 从前她只觉得傅直浔这人性情冷漠、阴晴不定、铁石心肠又古怪,此时此刻她却全都懂了。 赵伯看到明舒悲戚的面容,略一想,决定不作任何隐瞒:“离开扶桑岛后,很长一段时间,少主夜夜噩梦不断,体内的幽冥之火又经常发作,生不如死。” “若不是主子最后将所有的修为都渡给了他,少主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压根承受不住这些。” “我在主子留下的医书里,找到了‘神芝丸’的药方,花了整整三年,才终于制成了几枚,少主体内的幽冥之火总算被压制住了……” 明舒不由问:“那这三年里呢?他怎么熬过来的?” 赵伯叹气:“还能怎么熬?硬熬。练武、修行,加上我的医术,就这么把这条命给留住了。” “有一回,少主体内幽冥之火发作,怎么都压不下去,他让我们用铁索将他锁住,因为普通的绳子会被幽冥之火烧断,可幽冥之火烧铁,那就是烙铁啊!” “整整三日三夜,铁链烧成通红,炙烤着他的肉身,等一切平复下来时,他身上的伤深可见骨啊……” 说到这里,赵伯忍不住红了眼:“我抱着瘫软的少主痛哭,可少主却无力地宽慰我:不必担心,我早就疼习惯了……那时少主还不到九岁,谁家九岁的孩子能疼习惯啊!” 明舒心如刀绞,脑中尽是年幼的傅直浔被幽冥之火摧残的画面,眼泪无声落下。 赵伯擦着眼泪,吸了吸鼻子:“等我做出‘神芝丸’,少爷年岁渐长,体内幽冥之火不再密集发作后,我们便去了西北。” “当时老定远侯三子傅言仁和独子在两国冲突里战死,少爷便想办法成为傅家三少爷,扎根西北,一点点培植和建立起自己的势力……” 赵伯絮絮说着傅直浔十岁以后的经历,明舒也终于明白,为何傅直浔会有这么庞大的势力,他真的是千百年都难出一个的奇才啊! 再结合小说中各个人物的结局,明舒也懂了傅直浔的目的:他要覆灭东晟。 当年文宣帝和元昭帝是如何火拼,牵连他的族人和母亲惨死,他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他操控着这偌大的天下,让丰家皇族的人内斗,一直斗到东晟消亡为止。 明舒不曾经历过傅直浔这些年遭受的苦难,没有资格评价他这么做是对还是错。 但是,从她选择跟傅直浔在一起开始,便决定与他共同面对一切,荣辱与共。 所以,只要他开口,她会毫不犹豫地相助他。 可她更清楚,傅直浔不会开这个口。 他连杀文宣帝都不愿她动手。 他不想她沾染血腥。 杀戮,他来承担。 而她,永远是行走于阴阳之间,消弭恩怨、行善事结善果的风水师。 这人……真是不知如何说他。 明舒的心中又酸又涩又苦,可就在这复杂的情绪里,又有如蜜糖一般的甜。 “赵伯,现在傅直浔的身体如何?最后一颗神芝丸给了我,如果他再发作,那该怎么办?”相比复仇,明舒更在乎这些。 从前,傅直浔的房间跟冰窟一样,那是神芝丸压制了他体内的幽冥之火。 可如今他们住一个屋,地龙都用不上,他就是火盆。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体内的幽冥之火已经失了控? 一想到这些,明舒心中生出恐惧之意。 赵伯正要开口,门外传来傅直浔的声音:“音音。” 明舒心一紧,当即起身打开了门。 寒风之中,傅直浔着一身单薄锦衣,大氅都未穿,玉白的脸上带着倦意,眼中尽是血丝。 那个被饱受幽冥之火的苦,却说“疼习惯了”的孩子,莫名与眼前高挺男子重合在了一起。 明舒倏地红了眼。 傅直浔眉头微蹙,沉沉的目光不由朝她身后的赵伯看去。 明舒问他:“吃了饭没?” 傅直浔微微一怔,明舒便知道了:从入宫到此刻,他定然滴水未进。 赵伯说过,年幼时他见过族人被东晟人活活烧死,便不怎么吃得下烧烤的肉,后来又因幽冥之火频频发作,吃饭对他来说简直就是酷刑,久而久之,便养成了他不喜欢吃饭又挑食的毛病。 明舒跟他相处一年多,也清楚了他一忙起来连水都不喝的习惯。 “先吃饭。” “厨房里热着饭菜,我去拿……”赵伯也心疼自家少主。 明舒拦住他:“饭菜热了好几遍,味道不好。我去下碗面,赵伯你帮我生火。” 又对傅直浔道,“你休息一下,很快就好。” 灶台的火烧得旺旺的,明舒系着围裙忙碌着,周身是一层层温暖的水汽。 “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 傅直浔坐在桌边,脑中无端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心底一片宁静。 今日那些杀戮的血色,尽数被漆黑夜色吞噬。 这一隅小小的屋舍,便是他的人间烟火处。 而她,就是他的家。 第244章 这一世,我们会一起走到白头 傅直浔似只是一恍惚的时间,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便放在了他面前。 细白的面条,微黄的鸡汤汁,碧绿的菜梗,两颗橙黄的流心蛋,好看得跟一幅画似的。 “没放香菜也没放葱,知道你不喜欢。” 明舒将筷子递给他,“我的厨艺不能跟瑞丰楼大厨比,但也不差的,你放心吃。” 傅直浔弯唇笑了笑,伸手接过筷子。 他知道的,她从小就被师父教得什么都会,即便丢到深山老林里,也能活得有滋有味。 简简单单的一碗面,汤水鲜美,又带点甘甜,面条细腻筋道,煮得恰到好处。 傅直浔只吃了两口,便觉饥肠辘辘,不由食指大动,很快就将一碗面吃得干干净净,连汤汁都一滴不剩。 看得一边的赵伯目瞪口呆。 “少夫人,要不以后你管少主的伙食?”赵伯满眼期待地看着明舒。 马大厨已经不止一次地表达了他的不满,明里暗里指责傅大人挑食挑得要逼死厨子。 赵伯只能用加工钱的方式摆平。 心里也是默默地谴责自家少主:这么大的人了,就不能稍微迁就一下,改改自己挑食的坏毛病? 但他不敢说。 傅直浔一记眼光扫过去,却听明舒回赵伯:“好啊,我要没事就我来。” 赵伯欢天喜地地洗好碗,心满意足地去睡觉了。 傅直浔问明舒:“要不要现在去救你长姐?” 明舒却摇了摇头,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你真正的生辰八字是什么?” 傅直浔一怔。 明舒又加了一句:“东方伽蓝的生辰八字。” 听到这个似很久远的名字,傅直浔瞳孔微微一震:“赵伯都跟你说了?” 明舒点了点头:“都说了。” 傅直浔勾起唇角,笑意苍凉:“东方伽蓝已经死在了星斗阵里,算他的生辰八字,你只能算出一个死人。” 说罢,报了一个生辰八字。 明舒迅速一算,顿时变了脸色。 果真如傅直浔所言,这是一个死人的生辰八字。 “怎么会这样?”明舒没有遇到没有生辰八字的人,她的师父也没有告诉过她这些。 “因为我早就是个死人了,以幽冥之火融合帝王命格和气运的人,超脱了人间正常的法规,生辰八字也好,气运命数也罢,统统作废。” 明舒心中如针扎一般,疼得她落了泪。 她忽然就懂了傅直浔曾经的厌世。 他不属于这个人间,那么对这人间,他也没有任何期待与眷恋。 就算报了仇,那又如何? 扶桑岛已成废墟,他的母亲和族人不会活过来了。 而他作为这个世间的异类,孑孓独行,直到不知何时会到来的生命终结。 傅直浔伸手去擦她的眼泪:“哭什么?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你若不提,我都快忘了。” 明舒抓住他的手,声音发紧:“那你体内的幽冥之火呢?” 傅直浔笑了下,似有些无奈:“与我共存。我的魂魄需要它,我不能舍弃它;它也早与我的魂魄合二为一,我没法剥离它……” 明舒打断他的话:“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没有神芝丸,你快要压不住它了,对吗?” 傅直浔一时哑然。他倒是想骗她,可聪慧如她,既然问出这件事,想来已经是有了答案。 他只能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会不会像年幼时一样,只是频频发作,也不知道会不会直接爆发,将他的肉身和魂魄烧得一干二净。 明舒看着他,忽然一把擦去眼泪,眸色坚定:“九阶风水师,可以逆天改命,乃至超脱六界轮回。傅直浔,我会尽快突破九阶修为,我来为你逆天改命。” “不管前路如何,我会一直陪着你,不离不弃。这一世,我们会一起走到白头。” 傅直浔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有一瞬间,他脑中都有些眩晕。 他深深看着明舒,似要将她的一点一滴烙印进自己的魂魄。 这一刻,他不想再去管外面的种种。 十多年的谋划,丰家皇族的命,东晟的覆灭,扶桑岛的血海深仇,母亲的期许……他都不想理了。 他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与眼前的女子白头偕老,厮守一生。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好。” 这是对她的承诺,也是对自己的命令: 他不会让幽冥之火毁了他。 他一定要长命百岁。 顿了顿,他转到最初的话题:“音音,我不确定幽冥之火能不能真的救你长姐。” “其一,当年母亲救我时,将她所有的修为渡给了我,并且我乃黄帝之后,从血脉的纯正上说,命格比丰家之人更为强大,所以我能融合元昭帝的命格为我所用。” “你长姐的命格没有文宣帝的强,不一定能融掉他的命格。” “其二,元昭帝那时才十多岁,他的寿元还很长,可如今的文宣帝已经要靠吸噬自己孩子的寿元存活,他那点寿元也不一定对你长姐有用。” 明舒听罢,心中虽生失望,但也没有太过难受。 从傅直浔提这个建议开始,她就清楚,十有八九不会成功。 傅直浔说的这两点,她也想到了。 命格融命格,肯定是谁强大融谁的; 寿元转到另一个人身上,本就会折损许多,更何况文宣帝的阳寿已经没剩几年了。 可但凡有一点希望,她都不愿意放弃。也许成功了呢? “我知道,试试吧。一切……尽人事,听天命。”明舒这些话说得很是艰难。 两人来到了东厢房。 明安静静地躺在阵法里,清虚盘腿而坐,牵引着道门法印和虞山大印里的清气,维持着阵法。 傅直浔将记忆里融合命格和寿元的阵法,说给明舒和清虚。 他那时年岁小,虽过目不忘,却也只能看到阵法的样子以及母亲做了什么,并不知晓阵法的要点。 不过,这个阵法既然是星斗阵,而明舒又潜心研究过此阵,要复原并不难。 只是缺少了有法力的礼器。 方尊、阴阳双玉、鸾刀那几件礼器,早在她净化几十万将士的亡魂时,已经毁去。 不知怎的,明舒想到了那三块石头。 “你用幽冥之火烧开封印时,有没有感受到一种熟悉的气息?”明舒问傅直浔。 “有。”傅直浔想了想,“这股气息,与当年扶桑岛的阵法气息很像。” 明舒有些意外。 她原以为石头的法力气息与幽冥之火同源,所以她和傅直浔才能感受到。 如果熟悉感不是因为幽冥之火,而他们又一同经历过,那便只能是—— “星斗阵。” 明舒萌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轩辕十四曾经说过,祭司权杖上有七枚玉石,对应北方玄武七宿中的斗宿,也便是北斗七星。权杖大抵已经不在了,但七枚玉石极有可能还在世上。” “有没有可能,这就是祭司权杖上的玉石?” 傅直浔言简意赅:“试试便知。” 明舒也没废话,一边布阵,一边告诉清虚该如何做。 最后将三块玉石放在了礼器的位置。 虽然还差四块,但也只能如此了。 “开始吧。” 明舒催动充盈在屋中的清气,开启了阵法。 果不其然,阵法一开启,那三块玉石就发出了淡黄色的光,通体变得透明起来。 等玉石完全透明,内里有点点尘埃一般的白色光亮流转。 与此同时,一股强大的力量从里面涌出,几乎是在瞬间与阵法融为一体。 阵法之力迅速增强。 玉石里的光亮越来越亮,最后冲破玉石射了出来,落在昏暗的屋里,好似夜空里的万千星辰。 清虚震惊不已:“这真是祭司法器?!” 否则如何解释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明舒比清虚更震撼。 她的魂魄曾进入过玉石,里面的世界仿佛一个浩瀚宇宙,蕴含着无穷无尽的能量。 如今这三颗玉石透出来的这些力量,说是沧海一粟也不为过。 倘若能集全七颗玉石,那么,开启的便是真正的星斗阵! 不以亡魂、怨灵和阴气为引,真真正正地用浩渺星河之力,逆转时空,改变天地万物之命格! 明舒心绪不由激动起来,希冀油然而生。 第245章 她和傅直浔都不是寻常人 明舒将长姐的魂魄、文宣帝的命格和寿元从清气之中剥离出来,随即催动身体里的幽冥之火。 透明的火焰涌出,迅速包裹住了三者。 变故突然产生。 一直没有什么动静的魂魄,剧烈挣扎起来,似是痛苦无比。 明舒心一颤,顿觉不妙。 正如人的肉身有强壮与羸弱之分,魂魄也是如此。 长姐的魂魄只是正常,不强壮,也不羸弱,但明显承受不住霸道的幽冥之火! 明舒这时才明了,幽冥之火能烧铸融合她和傅直浔碎裂的魂魄,不仅仅是因为幽冥之火的力量,更是因为她和傅直浔魂魄的强大。 她和傅直浔都不是寻常人。 傅直浔是九州共主黄帝的后裔。 她是未来的玄学宗师。 而寻常人的魂魄,别说用幽冥之火融合,甚至连幽冥之火都无法靠近! 只这片刻的工夫,明舒就觉得长姐的魂魄气息弱了许多。 明舒心中一慌。不能用幽冥之火了,否则长姐的魂魄会灰飞烟灭的! “清虚,你稳住阵法!” 她将阵法转交给清虚,赶紧收回幽冥之火。 但她操控幽冥之火并不娴熟,阵法里的火还在熊熊燃烧,并没有回到她的魂魄里。 明舒看到越来越淡的长姐魂魄,越发心慌,再也顾不得自己会不会受反噬,将幽冥之火尽数扯回自己周身。 烈火焚身、挫骨扬灰一般的痛,并未如预料那般袭来。 她周身的幽冥之火,在迅速变弱,仿佛有一张大口在吞噬它们一般。 明舒不由朝身后看去。 如她所料,是傅直浔在收回这些幽冥之火——她体内的幽冥之火本就源于他,他自然可以重新将它们收回自己的魂魄里。 但是,他体内的幽冥之火本就失了控,再贸然操纵它们,他……不要命了吗! 明舒来不及多想,将所有的修为尽数化成清气,护住傅直浔的肉身与魂魄。 可还是迟了,在幽冥之火消失时,傅直浔脸色煞白,猛地呕出了两口鲜血。 “傅直浔!” 明舒一把抱住他,又惊又慌。 傅直浔用手擦去嘴角的血,遗憾道:“对不住,这个法子不能救你长姐……” 明舒瞬间红了眼。 窗外,长夜已尽,天地之间一片苍茫。 方才那些希冀,尽数消散于空气之中。 明舒看着安静躺在床上的长姐,心中一痛,好一会儿才艰难开口:“清虚,撤阵吧,将长姐的魂魄收进虞山大印里。” 她牵引着道门法印里的清气护住自己和傅直浔,额头抵着他的额头,魂魄进入他体内,替他治伤。 * 下午,明舒将明安的尸体送回了景王府。 景王已经从傅直浔那里,得知了昨日栖霞殿之事,也知明安有重新活过来的可能。 所以这一日一夜,他都存着一份冀望,专心处理政事。 如今看到明安的尸体,冀望破灭,本就疲惫的他,呆呆坐在椅子上,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大人如此,孩子更是无法接受。 明澈那么坚强的一个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明窈抱着明舒大哭:“我要长姐……我要长姐……窈窈以后乖乖的……长姐别不要窈窈啊……” 明舒抱着两个孩子,声音哽咽:“以后小澈和窈窈跟着三姐姐,三姐姐照顾你们……” 景王忽然道:“你要带孩子走吗?” 明舒擦了把眼泪:“王爷近来怕顾不上他们,小澈和窈窈先跟回傅家。后面他们想如何选,再由他们自己决定。” 傅直浔告诉她,文宣帝的儿子全都死了,景王会是下一任东晟皇帝。 再详细的,傅直浔没有力气说,她也没有心思听。 景王点了点头:“这样也好。” 明舒继续道:“还有一事,王爷想要送送长姐吗?” 景王一时不明白。 明舒:“人死之后,亡魂去往阴界。我可以带你去见长姐最后一面,送她前去轮回。但王爷若是不相信,此事便当我没说。” 景王思忖片刻,点了头:“好,本王随你去。” 一直站在角落里没说话的明斐,突然开口:“我也去。” 明舒“嗯”了一声,她本就打算带明斐一起去,让长姐走得安心。 她又问两个孩子:“我们还可以再去见长姐最后一面,但那个地方很冷很黑,你们想去吗?” 明澈毫不犹豫地点头,明窈也说要去。 “但去了之后,你们不能再哭,做得到吗?” 明澈说做得到。 明窈抽抽噎噎的:“好的,窈窈不哭,窈窈会忍住的,窈窈要见长姐,呜呜呜——” 明舒摸了摸他们的头。 小孩子魂魄弱,原本不应该去阴界之地,但明澈和明窈经历过南宁灭国,远比普通孩子坚强。 这里也不是现代的和平年代,在这里生存,说是弱肉强食也不为过,她可以护佑他们,但如果他们能自己长出羽翼,那便更好。 所以,她要带着他们去。 既是告别,也是成长。 一切准备就绪。 明舒提着九幽引魂灯,带着明安、景王、明斐、明澈和明窈的魂魄抵达了阴阳交界处。 阴冷的风自阴界传来,落在阳寿未尽的魂魄身上,疼得似能将魂魄撕裂。 明舒用道门法印里厚重的清气护住了几人,虽减轻了不少痛楚,但也难受得很。 可谁都没有吱声,连最小的明窈都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明安的亡魂逐渐苏醒。 见到熟悉的人,她颤抖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明舒开口:“长姐,我们都很好,你不必担心。我会好好照顾小澈和窈窈,他们会平安长大。二姐离了宫,也不会再有危险……” 明斐扑了过来,想要抱住明安,却忘了如今她们只是没有肉身的魂魄:“长姐,对不起……” 明安的声音有些哽咽,却很冷静:“阿斐,我也好,音音也罢,只能护你到这里了。后面的路你自己走,是好是坏,全看你自己。我言尽于此。” 明安来到两个孩子面前:“抱歉,长姐不能陪你们长大了。” 明澈摇头,明窈捂着嘴。 他们答应过三姐姐,不能哭。 最后,明安对景王行了一礼:“这些日子,多谢王爷了。” 景王叹息一声:“你若愿意,便投胎到我身边,我继续照顾你。” 明安只是笑笑,没有回话。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更何况还是在活人不能久待的阴界入口。 明舒让景王几人原地等候片刻,便护送明安入了阴界。 “就送到这里吧。” 明安郑重对明舒行了一礼,柔声道,“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这一年多来,承蒙照顾,多谢。” 明舒心中酸楚,原来长姐都知道。 丝丝缕缕的清气化作细线,缠绕住了明安的亡魂。她们像在人间时一样拥抱彼此。 “我也叫明舒。从我来到东晟开始,长姐便是我的亲人,永远都不会变。” “音音,保重。” 明舒察觉明安的语气有异,不由问道:“长姐是不打算入轮回了吗?” 明安语气之中有释然:“在人间走过一遭了,佛家的五毒六欲七情八苦,除了‘老’,我都经历过了,也曾体会过人世间最好的亲情与友情,爱过人,也被人爱过。这一生,足矣。” 她微微一笑,“我自认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又何苦再来这世上经历劫难?所有因果,就到这一世结束吧。” 明舒怔怔看着卸下所有重负的长姐,心中似有什么豁然开朗。 “长姐,一路顺风。” 她行了风水师的送行礼,祝愿长姐一切如意。 第246章 他快没有时间了 这一年的正月,帝京死了很多人,随处可见白幡,哭声日夜不休。 文宣帝死了。 文宣帝的十二个儿子死了。 誓死效忠文宣帝和太子、三皇子的臣子,都死了。 期间还发生了一场兵变,但很快被禁军镇压。 又死了不少人。 一直到春三月,笼罩在帝京的死亡阴霾才渐渐散去。 景王踩着尸山血海,成为东晟新的君主,改年号为“光启”,史称“光启帝”。 光启帝即位之后,下了三道圣旨: 第一道,追封景王妃明氏为德懿皇后,寓意“贤善宽仁,柔德流光”; 第二道,提拔傅直浔为吏部尚书,兼任左相,统管六部; 第三道,任命钦天监监正灵微真人为国师,护佑东晟国运昌盛。 得知傅直浔为相的消息,傅老夫人差点晕过去,亏得程氏反应快,一把扶住,狠狠往人中穴按下去。 老夫人泪流满面,不知是感动的,还是疼的:“老二家的,快去安排祭祖,光宗耀祖!光宗耀祖啊!” 程氏也是惊心动魄。 她知道傅家三少爷是个有出息的,却也不知这么有出息! 二十二岁的左相,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 史书也没这样的记载啊! 还有老夫人没留意的第三道圣旨,明舒被封东晟国师。 国师啊! 是该好好祭个祖,这种烈火烹油一般的荣耀,不仅让人感觉不真实,还很慌,是得让傅家祖宗好好保佑保佑! 相比老夫人和二房的忙碌,明舒倒是一切如常。 送明澈和明窈上学,去钦天监查看典籍或是打坐修行,接孩子放学,吃饭,陪两个孩子温习功课。 俨然就是现代上班族的生活。 是夜,明舒哄明窈睡下,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 院子里,春意融融,花开锦绣,清风拂过时,香气萦绕鼻尖,久久不散。 明舒坐在花架下,一抬头,但见月色如水,星河似海。 她看着看着就出了神。 直到一道修长的身影罩住了她。 “怎么在这里坐着?”傅直浔话是这么说,自己却也在她身侧坐下。 明舒有些意外地看向傅直浔。这些日子他一直很忙,几日不回家是常有的事,今晚竟然回了。 瞧着他疲倦的眉眼,她有些心疼:“吃过饭了吗?” 傅直浔“嗯”了一声,探过身去便吻住了她的唇,轻轻吮吸。 明舒已经习惯他日渐霸道的行径,便由着他去。 只是在他越来越过分的时候,才伸手按住了他的胸口:“我有事问你。” 傅直浔眸中的情动明晃晃的,可见明舒清亮的眼,不得不道:“说来听听。” 明舒摆正他的姿势,让彼此有一尺多的距离:“景王为何能称帝?” 傅直浔一听是这个,不由有些郁闷:“谁当皇帝这事重要吗?” 明舒看着他,没说话。 意思很明白:你说不说? 傅直浔只能败下阵来:“若是往好的方面评价景王,他想还很多人公道,比如他的母亲,比如曾经的萧家。” “若是往阴谋的方面揣测,景王也姓‘丰’,他有资格坐皇位。这个位子别人能抢,他为何不能抢?” 说到这里,他语气冷漠,眼中的情动已然褪去。 明舒眉头拧起。 根据书中记载,景王母亲只是一个普通宫女,很早就病逝了。 没有母族庇佑,宫里皇子又多,景王自然不会多受待见。 所以,一直到文宣帝即位,他才被封王,但也只是个无权无势的闲散王爷。 他在工部挂了个闲职,去不去全凭心情。往日里要么去钓鱼,要么走街串巷。 不过在产业一事上,景王倒是经营得挺好。 “京郊的汤泉,可是帝京官员和勋贵最喜欢去的消遣地方。冬日可泡汤,夏日能避暑,春秋还有名家诗会、古董鉴赏会……既能附庸风雅,又可结交人脉,生意好得很!” 她想起了安阳王府老太妃的话,心中一动。 当时只觉得景王经营了个高级会所,可如今细品却是:高级会所经营的究竟是什么? 明舒把这个问题抛给了傅直浔。 傅直浔回得十分直接:“各方势力,各处消息。” 他嗤笑一声,“汤泉账面上的七成收益,景王都给了文宣帝表忠心。为了收到更多的钱,文宣帝也把那些家底特别丰厚的官员,送到汤泉给景王宰。” 明舒当即听出了这话下的几层意思: 其一,“账面上的七成收益”,所以景王有私账,他实际收到的钱可不止三成; 其二,文宣帝把官员送到汤泉,也等于将官员的秘密送给景王——甚至是白白给了景王笼络人心的机会; 其三,景王能游走在文宣帝和帝京权贵之中,多年不湿鞋,可见扮猪吃老虎的心思有多沉! 与傅直浔一个简单的眼神交集,明舒便知自己的猜测都是对的。 其实想想也是,一个生母地位卑微又不受宠的皇子,能享大半辈子清福,怎可能心思单纯? 明舒又问:“他想还萧家公道,此事又怎么说?” 傅直浔:“元昭帝的生母萧皇后,乃护国大将军萧启松嫡女。萧皇后进宫后,萧家怕她在后宫受欺辱,陆续派了一些心腹去保护她。景王的生母,便是其中一人。” 明舒有些吃惊:“所以景王一直是站萧家的?” 可又觉得奇怪,“若是如此,那元昭帝即位后,他就应该被封王才是?” 傅直浔:“并非元昭帝不封,而是景王离京去外面游历了。当时他夫人病逝,他很是感伤,离京游历了好几年。他人不在帝京,这事便一直拖着。” “一直拖到萧启松战死,文宣帝即位。也正因如此,当年文宣帝在清理元昭帝和萧家余党时,才没注意到这位兄弟。” 他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不仅如此,为了显示自己的重情重义,文宣帝对景王格外看重,封王,扶持他做生意……荣华富贵能给的都给了。” 明舒加了一句:“但与权力相关的除外。” 傅直浔点头:“最开始,景王并没有生夺位之心,但随着汤泉的蒸蒸日上,有些念头自然而然就萌生了。景王不是蠢人,耐心也很好,一点点积聚力量,伺机而动。” “他的嫡女嫁给了镇南侯世子楚青时,两个庶子,一个去了边关,替他收揽军队力量,一个去了江南,则是收拢江南富商。” “在帝京人眼里,景王做事随心,王府也一直没有女主人,所以并没什么人关注景王儿女的婚事和前程,这些事自然也无人探究。” 明舒问了第二个问题:“那你为何支持景王称帝?” 傅直浔笑了下,却没什么温度:“你是想问,我怎么不杀了丰家所有的人?” 明舒轻轻“嗯”了一声。 “如果我都杀了,这帝京会如何?这天下会如何?”傅直浔淡淡道。 明舒怔住了。 丰家覆灭,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征伐不断。 帝京也好,天下也罢,只剩两个字:杀戮。 届时,到处是枉死的人,阴气弥漫,怨气冲天。 “我在前面杀,你在后面收拾?再像上回几十万亡魂一样,让你把命都交代了?” 傅直浔觑她一眼,“到时候我怎么办?去求神仙吗?” 他说得轻描淡写,明舒却是鼻子发酸,瞬间红了眼。 那一次,她倒是走得干干净净,可傅直浔重新将她带回人间,却耗尽了心血,差点连命都给了她。 她轻声问:“那你甘心吗?” 甘心放弃血海深仇。 甘心东晟还在,而他竟还是东晟的臣子。 傅直浔摸了摸她的头:“没什么甘不甘心的,你也不必觉得我委屈。景王是上位了,可这东晟的天下可不是他说了算,兴许哪一天我不高兴了,再把他们都捏死好了。” “不过这些我不会让你看见,我会把你送得远远的,让你没机会动手。” 明舒不由目瞪口呆。 她忍不住道:“你说真的吗?” 傅直浔挑眉,似笑非笑:“逗你玩的。” 明舒一把拍去他来捏自己脸的手:“你认真严肃点!” 傅直浔当即敛了笑,一本正经地回:“真的。” 真的快没时间了。 他只动手杀了文宣帝和他所有的儿子,让景王即位,一来是刚刚说的那个理由,唯有天下太平,明舒才不必一次次去冒险,二来…… 他已经压不住体内的幽冥之火了。 自从两个月前那一次,他替明舒收回幽冥之火,身体就彻底失了控。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外面忙,很多时候是为了躲开明舒,避免让她看出异样。 如果……到最后的最后,他实在没有办法与她白头到老,那他总得替她铺好后面的路。 景王做东晟皇帝是最合适的。 明舒长姐是景王的德懿皇后,明舒救过楚青时的儿子、景王的外孙。 景王——如今的光启帝,还有镇南侯府都会护佑明舒。 他再将自己所有的一切交给明舒,她以后的路会顺顺利利。 第247章 这是神迹吗? 明舒没好气地白了傅直浔一眼。 算了,他这人一向无法无天惯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随他去。 这么大的人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明舒又问了第三个问题:“这个国师的位子,我能接吗?” 傅直浔立刻接话:“接,为何不接?你不是一直想做国师吗?” 明舒眨了眨眼睛:“所以是你跟景王——不,新帝说,让我做国师的?” 傅直浔:“对。” 明舒组织了一下语言:“我是这么想这件事的,新帝任命我为国师,有两种可能。” “第一,站在公允的立场,新帝认可我的能力,任人唯贤。” “第二,从权力控制的角度,新帝希望通过我挟制你,他觉得:你既然可以干净利落地处理掉文宣帝和他所有的儿子,自然也可能对他出手,而我无论出于人品道德,还是出于对国师一职的责任感上,都会阻止你。” 说罢,她赶忙又加了一点,“我没有任何冒犯你的意思,就事论事。” 傅直浔点了点头:“分析得很好,以后别分析了。” 明舒:“……” “那新帝为何同意我做国师?他就这么放心把宰相和国师这两个要职放在我们家?要是我们联手反了呢?” 傅直浔心头方才那些阴霾尽数消散,实在觉得明舒一本正经的样子太好笑了。 “我若要反,还需要再找个人联手?”他挑了挑剑眉,一脸嚣张。 “那究竟是为什么呢?”明舒皱眉。 “理由你方才不是说了吗?” “哪个?” “最开始那个。” “最开始……你建议新帝让我做国师,他同意了,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明舒愣了愣:“所以新帝是为了笼络你,就送了个国师给我当?” 傅直浔加了一点:“刚好朝中也确实少一位国师。” 明舒:“……” 忽然有种被人否定能力的感觉,心中不爽。 “睡觉。” 明舒起身,走出几丈远,却见身边并没有人,扭头一看,傅直浔还坐在花架下,笑吟吟地瞧着她。 胸中那口气更堵了,这是嘲笑她吗? 明舒大步走回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会用实力证明,我做国师靠的不是关系,而是玄学大师的能力!” 傅直浔看着她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脸上笑着,心中却是默默一叹。 那日,他对光启帝说:“朝中还缺一位国师,明舒就很合适。” 光启帝冷哼一声:“你府上还真大,摆一位左相还不够,还得再摆一尊国师?” 他淡淡道:“我这人做事心狠手辣,可明舒却是普度众生的菩萨,皇上确定不需要用她来挟制我?” 光启帝冷着脸,只思忖了片刻:“好。” 新帝的心思就如明舒猜测的那般。 可对他而言,只有明舒站得足够高,他才能放心。 * 三月十五,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祭天祈福大典。 文武百官济济一堂。 文官以傅直浔为首,武官之首则是楚青时。 新朝廷的官员几乎都被新帝和傅直浔清洗了一遍,留下的旧臣不足一半,另一半是新提拔的,还缺的空位,则会在今年增开科举补足。 新朝廷,新气象。 还有了一位年轻的新国师。 今日的祭天祈福仪式便由她主持。 明舒身着宽大的国师祭祀礼袍,在百官的注视下,缓步登上了祭台。 所有流程都在之前详细对过,她也卜过卦,是大吉大利的上上签。 明舒能确定,这一场祭天祈福,绝不会像小年夜那次出差池。 可不知怎的,今日一早起来,她就莫名心悸,心脏突突地跳,她用修为压一压,倒是很快平复,但没多久却又开始了。 如此循环往复。 这是她作为国师第一次替东晟和万民祈福,不容有失,所以她又卜了一卦,仍是上上签。 明舒便有些不明白。 祭天祈福仪式没有问题,那她这莫名的心悸从何而来? 身为风水师,她的六感比常人敏锐许多,能预感到一定有事发生。 如果不是祭天的事,难道是…… 正想着,身边传来宫侍的声音:“恭迎皇上!” 光启帝身着祭祀时的玄色龙袍,一步步走向祭台。 明舒只能收回心思。 等新帝站定,百官行礼,祭天祈福仪式便正式开始了。 “皇皇上天,照临下土。集地之灵,降甘风雨。各得其所,庶物群生。各得其所,靡今靡古……” 明舒一边诵着祭天词,一边散出丝丝缕缕的清气,启动布在皇宫里的祈福阵,引天地之间的灵气化作福运,赐予东晟。 福运又化国之气运。 气运强,国昌盛,风调雨顺,海晏河清。 反之则民不聊生,国之将亡。 文宣帝阳寿折损,东晟国内洪灾饥荒等天灾不断,边关战事频发,原因便是曲舟行几乎将天地降下的福祉和气运都转到了司天台。 没有气运支撑,东晟自然诸事不顺。 后来曲舟行身死,许一坤将司天台藏着气运的事告诉了文宣帝。 文宣帝便不顾一切地想要将这些气运纳为己用。 但很可惜,许一坤能力不够,不仅无法控制气运的力量,还生生毁了司天台! 这些事是之前傅直浔彻底清洗钦天监时查出来的。 明舒如今是东晟国师,自然有责任和义务将东晟消失的气运补回来。 也正好让新帝瞧一瞧:她可不是摆着好看的吉祥物! 是以这场祭天祈福仪式,明舒准备得很认真,她是真的打算大干一场,让天地赐福于东晟,让百姓可以少一些苦难,让身为风水师的她能少看见一些人间惨剧。 从祈福阵启动开始,明舒便感觉到了天地之间庞大的力量,宛若一座大山,重重压了下来。 当然,光启帝和百官的感受却是不同。 他们觉得四周的一切静止了,连一丝风都没有。 大概过了一刻钟后,风又流动了起来。 而流动的风里,似带了什么,让所有人的心情都莫名好了起来。 心旷神怡,神清气爽。 他们在广场上,所以没有看见后宫和宫外的花木,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枝、长叶、胀开花苞。 百花盛开,繁花似锦。 风一阵比一阵大,漫天的柳絮和花瓣,被卷进阵法之中,纷纷扬扬,宛若春日飘雪。 百官惊讶不已,目光纷纷落在祭台上白衣国师身上。 落花之中,国师衣袂飘飘,仿佛下一瞬间便会飞升而去。 明舒比百官更震惊。 阵法之中充盈着勃勃生机,而这股生机还在不断向阵法外蔓延。 方才压在明舒身上、宛如大山一样的力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绵绵不断的气运,源源不断地往她身体里涌入。 她无法停止。 而她的身体也像一个无底洞,疯狂地吸收着这些气运。 与此同时,心跳快得跟擂鼓一般,血都往脸上涌。 面具下的脸,此刻烫得跟火烧一般。 怎会如此? 明舒的大脑飞快地转着。 是了! 她的魂魄是傅直浔用幽冥之火融合的。 他还将自己的一半寿元给了她。 所以,她如今的身体和魂魄,几乎都有他的痕迹。 而傅直浔,是黄帝后裔,是九州共主的血脉,是上天认定的皇族! 所以他能承受无尽的国之气运。 如今,她也可以了。 可隐隐地,她又觉得哪里不对。 因为她很明显感觉到,灵台的深处,出现了陌生的残碎记忆。 就好像是……封印被解开了一般。 随着一股股的气运涌入体内,明舒只觉得每一条经脉都跟藤蔓一样,在无限地生长,无限地向四周扩撒。 她完全控制不住。 她只能盘膝而坐,双手结印,催动体内的幽冥之火,将浩瀚如海的气运融进身体与魂魄里。 与此同时,无论是祭台上的光启帝,还是祭台下的百官,脸上俱是出现惊愕之色。 有官员更是情不自禁地惊呼出声:“这是……神迹吗?” 今日的阳光原本很淡。 但此刻,空中却漂浮着七彩的光,一圈又一圈,宛若遥远北方的极光,绚烂无比。 光流动起来,落在祭台上,落在盘膝结印的国师身上,在她身上散出一层一层的七彩光华。 犹如神祇临世。 第248章 他希望她忘了他 傅直浔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同样震惊无比。 他见过眼前这宛如神迹的一幕,在他年幼的时候。 扶桑岛上,每逢百年都会举行一场声势浩大的祭祀。 就在那场祭祀上,他见到了七彩浮光。 母亲告诉他,浮光是天地灵气所化,若出现于上古时期,便意味着有人飞升成仙,不过这早已是古老的传说,如今这般,想来是有什么很厉害的人临世了。 在扶桑一族的记载上,这是第二次祭祀出现了浮光。 “第一次浮光出现的时候,那个很厉害的人是谁?”五岁的他问母亲。 母亲却摇摇头:“不知,此事只在《祭祀史录》上有只字片语的记载。” 如今,浮光竟然又在东晟出现了。 所以,明舒…… 傅直浔眉心猛地一颤,体内的幽冥之火毫无征兆地灼烧了起来。 袖中的双手紧攥成拳,额头青筋隐隐颤动。 然而他的背依旧挺得笔直,身形岿然不动。 这次的幽冥之火烧得又猛又急,仿佛受到了什么召唤,似要挣脱他魂魄与身体的束缚一般。 傅直浔如同身陷炼狱,眼前一片漆黑,仅凭意志力坚持着。 明舒还在上面,他不能倒下…… 突然间,他如同坠入大海,冰凉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 火开始吞噬水。 水火交融之间,烈火焚身的痛苦大大散去,黑暗消失,眼前的一切又渐渐清晰起来。 傅直浔瞳孔放大,眼中皆是惊异之色。 他清楚地看到那些七彩浮光在涌入自己体内! 是他身体里的幽冥之火在吞噬这些浮光——不,天地灵气所化的气运! 傅直浔猛地朝祭台上的明舒看去。 此刻,她整个人都被浮光包裹住了。 心中顿时明了: 他和她身体里的幽冥之火本是一体,是她催动了幽冥之火,是她在吸噬天地气运,所以他才会如此。 傅直浔垂下眼,抛开杂念,一心一意让气运渗入自己体内,修复他受重创的魂魄和肉身。 也不知过了多久,浮光渐渐散去。 猎猎风中,明舒睁开了眼睛,站起身来,朝目光复杂的光启帝点了下头,便继续后面的祭天祈福仪式。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 光启帝带着百官离开,明舒才缓缓走下了祭台。 宫侍朝她行礼:“国师大人,皇上在御书房等您。” 明舒胸口快要炸开了,等不到离开宫中,猛地呕出了几口血。 宫侍大惊,赶紧上前相扶,却被明舒抬手制止。 “回皇上,我去不了了。” 明舒擦去嘴角的血迹,一步步朝前行去。 宫侍双目圆睁,眼中尽是惊愕。 他清清楚楚看到,国师雪白的衣袍渐渐被血染红。 呆愣片刻,他赶紧追了上去。 明舒看着几百米远的宫门,心中苦涩:她都不知道能不能坚持走到宫外…… 突然,一道绯红颀长的身影,疾步朝她行来。 似乎只是眨了下眼的工夫,傅直浔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音音——” 明舒的眼瞬间便红了。 好像每一次自己觉得艰难的时候,他总会出现。 傅直浔怔愣了片刻,脑中骤然浮现当初明舒魂魄碎裂时,浑身是血的样子。 巨大的心慌笼罩了全身,他不顾幽冥之火还未彻底退去的身体,打横抱起明舒,颤声道:“我们回家。” 明舒在他耳边低声说:“带我去栖云山……” “好。” 一边的宫侍呆若木鸡,瞠目结舌地看着左相抱着国师朝宫门口行去。 * 栖云山,玉清观。 傅直浔按明舒所言,将她放在了后土娘娘殿中。 “我没事……” 明舒努力挤出一个释然的笑,“吸收了太多的气运,身体有些承受不住,将它们化解掉就好了……我得在这里闭关一段时间,但不知会是多久,小澈和窈窈……你想法子替我瞒一下——” 傅直浔打断她:“我会安排妥当。要不要让清虚带着大印过来?” 明舒苦笑:“如今我身体里的气运,怕是能将大印震碎,没用了……” 傅直浔突然一把抱住她,身子都有些微微发抖:“你会没事的,对吗?” 明舒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不会有事,你别担心……我觉得,我要进阶了……” 傅直浔一惊。 明舒:“我不是很确定,但如果不是这样,我的身体不可能承受那么多的气运……” 傅直浔心中稍安,才不舍地松开了手,留她在殿中。 明舒盘膝坐在后土娘娘塑像下,入定之后,时空便在她的世界里消失。 她陷入了混沌之中。 谷雨,立夏,小满……花开花落,绿树阴浓,时间在栖云山的草木枝叶上经过,落下清晰可见的痕迹。 傅直浔就宿在距离玉清观不远的普济禅寺,每隔五日入一次宫。 光启帝原本对此很不满,最位高权重的文臣竟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像什么话! 他向来是有一说一,不委屈自己的性子:“要不要朕和百官迁就你一下,以后朝会都在普济禅寺开?” 傅直浔面不改色:“这样也好。” 气得光启帝想用奏折砸他。 楚青时只得出面做和事佬,告诉了光启帝黄河大水后的故事:明舒生死未卜,傅直浔用命救她。 “这一回,国师也是为东晟祈福而身受重伤,左相自然忧心。” 这话说得光启帝无法反驳。 那一场祭天祈福仪式着实有效,东晟境内的春耕顺顺利利,实在是多年罕见。 原本各地还有零星的叛乱,但因这“上天降福于新帝”之事,叛乱都失去了借口,轻而易举被打压了下去。 算了,随这小子去吧。 要是真跟这小子斗气,他怕是得被活活气死。 光启帝是个惜命的人,说服了自己:对待傅直浔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后来傅直浔都不来上朝了,他也忍住了没吭声。 不过,傅直浔倒不是故意不上朝,实在是他顾不上了。 他体内的幽冥之火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他跟明舒一样,到后来也是闭门不出的状态了。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赵伯的头发全白了。 派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去东海找“养神芝”,却没有一个好消息传来。 眼睁睁看着傅直浔沦陷在幽冥之火的折磨里,每发作一次,身体便衰败几分,赵伯心急如焚。 他不知道,也不敢想,他的少主会不会在某一次的发作里,再也醒不过来。 而他,对这一切已经束手无策了。 无奈之下,他对傅直浔说:“要不要唤醒少夫人……”时间怕是不多了,能守一日便一日吧。 被傅直浔一口回绝:“谁都不准去打扰她!” 赵伯这些日子焦灼不安,火气有些大,一时没忍住:“她要是连你最后一面都没见上,难道不是更后悔更难受吗?!” 傅直浔抿紧了唇,眼底一片晦暗。 他什么都想过了。 也知赵伯说的都是对的。 但在“让她看着自己去死”和“见不上最后一面”,他仍是选择了后面一种。 宁可快刀斩下,也不想她受钝刀子割肉的苦。 从前他只想用尽一切办法,让她心里念着自己,如今他倒是希望,她能够尽快忘了自己——如此,她才能像从前一般,自由自在,活得潇洒。 可这么想,他却如万箭穿心一般,比烈火焚烧还痛苦。 如果她忘记了他…… 他终究还是自私的。 傅直浔并不知,他每一次幽冥之火发作,明舒都知道。 但她并不知道缘由。 对于傅直浔而言,幽冥之火烧在魂魄里挫骨扬灰一般的痛,于明舒而言,却只是浑身发烫,像是发烧。 她以为是她吸纳气运时,幽冥之火产生的排斥,所以并没有放在心上。 只是,当心口传来万箭穿心的剧痛时,她才猛地从混沌中苏醒。 傅直浔……他出事了! 第249章 我们生个孩子吧 明舒睁开了眼睛。 后土娘娘殿中,窗和门都紧闭着,一片漆黑。 可她却将四周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连玉清观门口小道姑扫地的声音也听得一清二楚。 她怔了怔,起身打开了门。 明晃晃的光亮扑面而来,她本应该闭眼或侧过头去,可那光落在眼中竟一点都不刺疼。 明舒心中已确认了几分。 院中有一棵高大的桂树,枝繁叶茂,亭亭如盖。 她走过去,抬手按在树干上。 树中的生机与衰败清晰出现在她脑中:树根吸取了土中的水分与养料,通过树干输送到枝叶,左侧一半树体却因虫蛀,水分与养料被堵塞在半路。 虽然桂树从外面看着一切如常,生机勃勃,可若不治愈虫蛀,此树最多只能存活十年。 明舒心中涌起惊涛骇浪。 能轻易看透世间万物的生死,这是九阶风水师才有的能力啊!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尽力平复此刻激动的情绪。 欣喜也只是转瞬即逝,她此刻无暇顾及这些。 对着空空的院落,她喊了一声:“凌霄!” 一道身影出现:“属下见过少夫人。” “带我去见傅直浔。” 凌霄沉默了片刻,心一横:“是!” 傅直浔就在普济禅寺里。 昨夜他体内的幽冥之火又发作了,此时正陷入沉睡。 明舒看着他明显清瘦了脸,心中似被针扎了下,渗出通红的血珠。 赵伯在一边抹眼泪:“你闭关这一个多月,少主体内的幽冥之火隔三岔五地发作,他硬是一声不吭……他还不让我们告诉你……” 每一个字都在明舒心中扎下一针,血珠很快滚满了整颗心。 她终于明白,原来她体内每一次幽冥之火的燃烧,都是他引起的。 他……该有多疼啊! “赵伯,你先出去,不准让任何人进来。”明舒声音有些哽咽。 “知道了。” 门被关上了。 明舒握着傅直浔的手,额头与他相触时,眼泪也无声落下。 “傅直浔,是你把我重新带回人间,是你说要陪着我,与我白头到老。你如今是什么意思?是想食言吗?” “我不同意!” “你给我听好了,我已经突破九阶修为,我说了要为你逆天改命,我一定说到做到!” 豆大的泪珠一颗颗落在他的眼里。 他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却没有睁开眼。 明舒的魂魄毫不犹豫地进入了他的身体里。 满目皆是烈火焚烧后的焦黑,死气沉沉,毫无生机。 他的魂魄化作浅浅的一团,沉睡在灵台。 明舒难受至极,可她没有时间处理自己的情绪,她的魂魄与他的交融,将九阶风水师强大的修为渡给他,帮他修复这如废墟一般的魂魄和肉身。 * 傅直浔醒来时,明舒趴在他床边睡着,纤长的手紧紧拽着他的手。 心忽然一片柔软,他张开五指,与她十指交扣。 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她乌黑柔软的发顶。 长而翘的睫毛动了动,上下眼帘分开,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来。 那双眼起初有些怔愣,但很快就流光溢彩起来,美得摄人心魄。 傅直浔呼吸一滞,直勾勾看着那双让人沉迷的眼,不由自主地伸手去触碰。 可他的手刚碰到她的脸,那双璀璨如星辰的眼里就蒙上了一层水雾。 一滴泪猝不及防地落在他指尖上。 烫得他手一颤。 他心口剧烈一痛:“音音……” 明舒一把擦去眼角的泪,雪白的脸扬起一个浅浅的笑:“醒了?起来吃饭。” 翡翠绿的清炒芦笋,玛瑙色泽的素东坡肉,蓬松如云的素蟹粉包子,淋着桂花蜜的杏仁豆腐,外加一道琥珀色的菌菇汤。 普济禅寺的素斋声名远扬,这几道更是寺中师父的绝活。 明舒见傅直浔盯着桌上的菜眉头微蹙,不由道:“特地请师父做的,寻常香客若要吃,得至少提前一个月预约呢!你别挑食,没胃口多少也吃一些。” 傅直浔说:“不如你煮的面。” 明舒将芦笋夹到他碗里:“你的夸赞我收下了,但我也不能在庙里做鸡汤面,是吧?” 傅直浔倒是没再说什么,拿起筷子吃了明舒夹的芦笋。 明舒继续给他夹菜、盛汤,他都乖乖吃了下去。 赵伯来送茶,见桌上少了一大半的菜,长长松了一口气:他家少主可算是好好吃了一顿饭。 明舒指着傅直浔的手:“赵伯,顺便把个脉。” 赵伯先看了看傅直浔的脸色,一惊,再一把脉,又是一惊。 这……内伤好了七八成啊! 赵伯再看明舒,简直像看活菩萨:“只要少主体内的幽冥之火不发作,好好调养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了。我这就去给少主熬补药!” 欢天喜地地离开了。 见明舒脸上没什么欣喜之意,傅直浔问她:“赵伯都说我没事了,你不高兴吗?” 明舒看着他,似做了什么重要决定,忽然道:“我们尽快生个孩子吧。” 傅直浔愣了愣,轻笑一声:“你不嫌生养孩子麻烦吗?” 十月怀胎,再将一个小肉团一点点养育大,要费多少心血,他没亲身经历过,却也是知道的。 他之前连成亲的念头都没有,子嗣于他而言,更是无所谓。 所以要不要孩子,全由明舒决定。 她不想生,那便不要。 她若想生,怀胎之事他不能替她,那后面的事就都交给他,他脾气是不怎么好,但自认耐心还不错,总摆得平一个小肉团的。 傅直浔脸上的笑逐渐消失。 他看到明舒的眼圈红了。 他留意到明舒方才的措辞“尽快”,心头隐生一个念头,但不确定,便问她:“为何要尽快生个孩子?” 明舒吸了吸鼻子,自从长姐走后,她的情绪越来越浓烈了,她这些日子流的泪,比她两辈子加起来还多。 她用力压下心中的酸楚:“赵伯说得没错,你伤势是好了大半,可是……你的寿元没了。” 傅直浔脸色凝重起来。 明舒继续道:“当初你母亲将元昭帝的寿元转到你的命格里,本就折损了许多。后来,你又将一半的寿元转给我,剩下的寿元就不多了。” “而幽冥之火被催动或发作一次,就会消耗你的一部分寿元……” 明舒说不下去了,心疼得厉害。 他是真的将他的命给了她啊! 傅直浔听完这些,想的却是:“所以,我给你的一半寿元,也没有多少?” 明舒没料到这个时候了,他想的还是她能活多久。 “我已经把你给我的寿元,尽数都放回到你身上了,但折损了不少,我暂时也瞧不出还剩多少……” “那你呢?”傅直浔打断她。 “九阶以上的风水师,会生出新的命格,拥有漫长的生命,除非身亡魂消,否则不会死。但是,我没法与你共享我的寿元。” 明舒擦去无声落下的泪,努力让自己平静而理智,“你若要重新拥有新的寿元,只有两个法子:其一,像我一样,成为九阶风水师;其二,与你有血缘关系的人,共享寿元。” “第一种办法,如今来不及了,只能用第二种。” “第二种办法并非文宣帝夺自己孩子血脉的那种邪术,而是星斗阵里古老的秘术。” “我将你的命格与我们孩子的命格合二为一,那么孩子寿元有多长,你便有多长。这个法子对孩子没有任何伤害,更不会减少他的寿元。” “只要你能活下来,那么便有时间同我一样,修行成为九阶风水师,生出新的命格。” 听起来是个很好的法子,可傅直浔却敏锐觉察到了其中困难的地方:“这既然是星斗阵里古老的秘术,若要启动,便需要与之匹配的法器。你想用祭司权杖上的玉石?三颗,够吗?” 明舒不能回答。 不够,这是星斗阵里最难的术法,改变天地万物命格,必须有七颗玉石。 傅直浔看着她,心若明镜:“如果只有三颗,有几成胜算?” 明舒眼眶又红了。 傅直浔用指腹擦去她眼角的泪痕,轻声问:“是连阵法都没法启动吗?” 第250章 我们去成亲 明舒催动体内清气,平复情绪。 她一定得让傅直浔好好活着,无论多难,她都必须想办法做到。 关心则乱,而她不能乱。 婆娑的泪眼在清气控制下,很快恢复了平静与理智。 她对傅直浔说:“是,三颗玉石没有办法启动星斗阵的秘法。接下来,我们必须尽快找齐剩下的四颗玉石。” 傅直浔沉默片刻:“如何找?” 明舒:“有件事,我要同你说。我从前来过这里。” 傅直浔不明所以,疑惑地看着她,等她下文。 明舒知道他融合她魂魄时,见过她所有的记忆了,有些事便不必累赘重复了,直截了当道:“师父说,我来到这里会经历一个情劫,若能渡过,我的成就便可超过开派祖师。” “这话还有另一层意思——” 她说出了一个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答案,“我就是开派祖师。” 准确地说,是开派祖师的转世。 在入定的那一个多月里,她所有的意识都陷在一片混沌里,但随着气运与幽冥之火融合,修为迅速提升,那些深埋于灵台深处的残碎记忆,也清晰了起来。 寻常人轮回无法带着前世记忆。 但九阶风水师可以,只是这些记忆会被封印。 只有封印碎裂,记忆才会重新出现。 那一个多月,明舒不仅仅是突破修为,更是在拼凑前世记忆。 若不是预感傅直浔出事,她提前苏醒,再过一段时间,她便能将前世记忆都拼凑完整了。 如今在她脑中,只有一半记忆。 “前世的我,去过扶桑岛。那时的扶桑岛上,有祭司权杖,有完整的星斗阵,后来似乎是一场巨大的天灾,星斗阵启动,天灾消弭,但权杖碎裂了……” 明舒努力回忆着零碎的记忆,“有人带走了权杖上的玉石,那些人似乎是很厉害的风水师……” 傅直浔震惊地看着明舒。 她所言之事,跟扶桑岛上的记载是一样的。 扶桑岛原本避不开那场天灾,所以族人已经做了离开的准备。 但转机出现了。 “有异人自东而来,与祭司岁晏共启星斗阵,大灾消弭,扶桑安。” 这是扶桑史册上的记录。 所以,这位“异人”就是明舒的前世? 明舒的目光落回傅直浔的脸上:“权杖上七枚玉石同源,我曾经开启过那个阵法,所以应该可以感应到剩下的四颗玉石在哪里,但我需要一些时间,所以——” 她深深凝视着傅直浔,眼中有晶莹的水珠滚动,“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傅直浔用大掌包裹她微微颤抖的手,弯起唇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可嗓音却是喑哑的:“好,一定。” * 傅直浔许诺明舒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递了一份辞官的折子。 连同官印和官袍,一并派人呈给了皇帝。 是夜,光启帝和楚青时来了傅府。 光启帝一肚子的火,可瞧见傅直浔坐在床上喝药,那火就不知如何发了,郁闷地憋出一句:“朕都默许你不上朝了,你不至于辞官吧?” 傅直浔回他的是一阵咳嗽和几口鲜血。 光启帝语噎。 人都这样了,他还能说什么? 只得命人送来两根千年人参,让傅直浔好好养病,等病好之后再从长计议。 楚青时朝光启帝使了个眼色:明舒这个国师兼钦天监监正没有辞官。 事情会有转机。 光启帝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叹着气走了。 装完病的傅直浔嫌弃地看了眼沾血的中衣,当即下床换了件干净的。 看得赵伯都迷糊了。 少主到底是病没病? 看他这个样子,大抵是没病的。 可要是他的身体真的好好的,少夫人为何整日心事重重? 傅直浔把自己收拾干净后,对赵伯道:“上回说的药方和食补方子,拿来我瞧瞧。” 赵伯一脸懵,哪一回?啥方子? 傅直浔:“孕育子嗣的方子。” 赵伯一个激灵,哦! 将两叠纸递上,赵伯搓了搓手,信心满满地准备大展手脚:“少主放心,我保管你一次成功!” 傅直浔沉默了下:“倒也不必一次就成。” 赵伯眨了眨眼睛,同样身为男人的他,懂的。 “不过,若要成功受孕,心情至关重要,我瞧着这些日子少夫人心绪似是不佳。” 赵伯本想说“我只是个大夫,这些事就得辛苦少主你了”,可转念一想,他家少主让少夫人生气的本事是有的,哄人高兴就不一定会了。 “少主,我有这么几个办法,你做了,保管少夫人眉开眼笑——” 傅直浔听了两个,实在听不下去了:“你一个连夫人都没有的老头,教我如何哄夫人高兴?” 赵伯当即垮了脸,愤恨离去。 他就说嘛,少主这气人的本事天下第一!他不管了! 傅直浔很是无语,当他傻子吗?他只是懒得哄,不是不会哄。 于是,辞官第二日,傅直浔便带着明舒出了帝京。 “我们去做什么?”起得太早,明舒坐在那辆奢华马车里,还有些昏昏欲睡。 “成亲。”傅直浔言简意赅。 明舒瞌睡醒了:“诶?” 傅直浔好笑地捏了捏她的脸:“你是不是忘了,我还欠你一场婚礼?” “然后呢?” “我们去成亲。” 明舒看傅直浔并不像开玩笑,便试探着问:“那需要我做什么吗?” 傅直浔吻了吻她的唇:“跟我走就好。” 马车一路向东,走走停停,与其说是去什么地方,不如称作“游山玩水”。 虽然心头压着沉重的心事,可明舒还是感觉到了久违的轻松。 好像年少时,跟着师父游历天下一般。 不同的是,师父为了锻炼她独立的能力,什么事情都丢给她做,她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被迫挑起照顾自己和师父的重担。 而与傅直浔出行,她什么事都不用做,傅直浔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看他万事都丢到一边的慵懒,明舒紧绷的神经也逐渐松懈了下来。 兴许真是欲速则不达,之前她逼着自己去想那一半的记忆,去感应四颗玉石下落,却一点进展都没有,如今整个人一松,反倒是记忆自己开始拼凑,对玉石的感应似乎也强了一些。 虽然还是没有明确的线索,但她能清晰察觉:这些线已经延伸出去了。 她要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 六月初,他们在东海之滨乘船出海,于三日后抵达了一处岛屿。 一上岛,浓烈的金色扑面而来。 一大片向日葵迎着太阳怒放,一眼竟是望不到头。 明舒忍不住问傅直浔:“这岛是你的?”很显然,这些向日葵有人打理。 傅直浔笑道:“现在是你的了。” 明舒唇角一弯,眉眼舒展开来:“那我收下了。” 欣欣然往前走。 这个岛简直是花的海洋,各种各样花都是大片大片的种植,除了向日葵,还有五颜六色的绣球,色泽艳丽的蜀葵,金黄色的凌霄,洁白如雪的栀子…… 夏日的花色本就浓艳,明舒穿梭其中,满眼都是炙热色彩,看得她目不暇接,惊喜连连。 这是傅直浔特意替她打造的、另一个四季花开不败的东院。 她不由扭过头去看傅直浔:“我很喜欢,就是有些伤钱。” 傅直浔剑眉一挑:“钱不就是用来让你高兴的吗?” 明舒脸上笑容越发明媚。 原来他是会说甜言蜜语的。 原来听喜欢的人说这些,心里真跟渍了蜜一样甜。 花海的中央,是用石头铺陈的地面,呈圆形,很平整。 又以圆为中心,辐射出去七条可容两人并肩而行的小径,远远看去,像是一个发光的太阳形状。 明舒定睛一看,便看出了异样。 圆形地面和七条小径,是按风水术打造的。 每一条小径与圆形地面的交界处,似还雕刻着什么。 她好奇地沿着小径走过去细看。 雕刻的是一些很简约又很古老的画。 有日、月、星辰、山、水和火。 明舒指着最后一幅问傅直浔:“这是什么?” “亡魂。” “这些图像代表什么意思?” “这是扶桑一族信仰的神祇。” 明舒当即反应过来:“那这里是你仿扶桑岛建的祭坛吗?” 傅直浔点了下头,温柔看着她:“按扶桑一族的习俗,祭司婚礼需在祭坛举行,如此便能得到诸天神祇的赐福。” “音音,我们便在这里成亲,可好?” 第251章 婚礼 明舒鼻子发酸,一颗心也似这小岛,鲜花盛开,明媚灿烂。 她伸手圈住傅直浔的脖颈,踮起脚尖轻轻吻了吻他的唇:“伽蓝,我很喜欢这个婚礼。” 她又强调了下:“很喜欢很喜欢!” 傅直浔留意到她的称呼,神情微微一滞,下一瞬间他环住她纤细的腰,低下头深深吻住了她。 长长的吻结束后,明舒气息有些喘,眼睛却很亮:“我想看看礼服。” 傅直浔含笑牵着她的手,穿过祭坛,经过又一片向日葵花海,来到了一处竹林。 竹林里有一处精致的小院。 拾级上了二楼,推开竹门,里面的摆设跟东院她住的屋子一样,只是桌上放了两支红烛。 “按扶桑习俗的婚房,你大抵不会喜欢,想了想,还是把这里布置成你熟悉的样子。” 傅直浔打开放在床边的两只箱子,从里面取出两套礼服和配饰。 礼服是黑色的,以红色滚边,乍看很是简约,可若细看,上面以金丝银线绣了山河图,于庄重肃穆之中,又增添了磅礴大气。 见明舒盯着礼服不作声,傅直浔有些许忐忑,开口解释:“这是扶桑族的婚服——” 明舒转过头来,笑颜明媚:“我很喜欢。只是第一次见很久以前婚服,有些好奇。” 最早的婚礼,婚服色彩遵循“玄纁制度”,即黑与红相配,显端正庄重。 乾为天,其色玄;坤为地,其色黄。火色赤,赤与黄,即是纁色。 这也体现了对天地玄黄的敬畏之心。 扶桑族的婚俗想来与此接近。 明舒捧起婚服:“我现在试一试?” 傅直浔眉微微一挑:“会穿吗?” 明舒送出自己的名言:“我什么都会!” 她抱着衣裳走到屏风后,很快就换好了。 婚服按她身材所裁,十分合身,用的又是最上等的绸缎,轻软透气,穿在身上并不沉闷。 明舒系好腰带,自屏风后出来,笑盈盈地看着傅直浔:“好看吗?” 傅直浔呼吸一滞,有瞬间的恍惚。 灿灿的日光穿过窗户,打在明舒的身上,婚服上的金丝银线折射出绚烂的光,原本肃穆庄重的婚服,好似镀了层神明才有的光辉。 她肌肤莹润如玉,容颜瑰丽,气质更是不染世间尘埃,超凡脱俗。 她穿着玄纁的婚服站在光里,似仙,更如神。 傅直浔眨了下眼睛,有什么从脑中一闪而过。 眼前站着的明舒,忽然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他曾见过她如此穿着一般。 “怎么了?”明舒察觉他神色有异,不由走到他面前。 傅直浔骤然回神,笑道:“很好看。” 明舒笑着指了指另一只箱子里的首饰:“扶桑族新妇的发髻,我就不会了,你帮我?” 傅直浔笑容一滞,沉默片刻后,拿起了梳子。 小半个时辰后—— 明舒散着一头浓密的长发,终于忍不住开口:“所以,你不会?” 傅直浔手一顿,拿了根红色的发带,迅速将长发系成一束,面不红耳不赤:“这样。” 明舒都被气笑了:“这世上总算有你不会的事了。” 干脆利落地解开发带,拿出白玉制成的头饰,仔细研究了一番,开始动手盘发。 看着明舒熟练地将头发盘成记忆中跟母亲很相似的发髻,傅直浔有些奇怪:“你怎么会的?” 明舒将玉梳插进发里:“从前跟着师父看过很多古时的画和记录,大概了解一些……” 她的手一顿,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异样。 她是见过,但她没有盘过。 可她盘发的手感,为何好像她做过这件事呢? 眼风瞥见傅直浔正打开胭脂盒,跃跃欲试的样子,她心一惊,赶忙收回多余的思绪,抬手按住他的手,尽量让自己的笑容显得温和:“放着,我自己来。” 傅直浔剑眉一挑:“不信我?” 不敢信。 明舒腹诽了一句,流畅地转移话题:“你也去试试婚服。” 傅直浔笑了笑,转身走了。 等明舒插好头饰,正要涂唇脂,傅直浔已换好了婚服。 明舒眼前一亮。 毋庸置疑,傅直浔有一副世间罕见的好皮囊,可他气质太强,一般人首先注意到的是他冷峻且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故而鲜少有人仔细打量他的容貌。 他虽常年面容覆霜,神情清冷疏离,却是不折不扣的浓颜长相。 面孔线条干净利落,眉眼秾艳,鼻梁高挺,唇色鲜艳,脸上每一处都精致,而凑在一起又是另一种巧夺天工。 所以,他适合暗色和艳色的衣袍。 这一身玄纁婚服将他秾艳的长相衬得惊世绝俗地好看。 饶是明舒这样不看中色相之人,也瞧得目不转睛,只觉赏心悦目。 她笑着朝他招招手,示意他坐在她对面。 指腹沾了些唇脂,却无从下手,实在是他这张脸,压根就不必再做任何修饰了。 傅直浔见她红艳艳的手要往自己脸上戳,不由身子往后仰了些,一脸防备:“你做什么?” “给你化妆……” “不必。”傅直浔一把推开她的手,男人化什么妆! 明舒只好作罢,颇有些遗憾地将口脂往自己唇上抹去。 见那粉嫩的唇鲜艳起来,傅直浔莫名觉得喉口发紧,眼神迅速炙热起来。 “这样……”好看吗? 后面的话被吞入傅直浔的腹中。 阳光落在纠缠在一起的两人身上,云层似觉得不妥,飘来遮了那过于绚烂的光。 * 黄昏时分,身着玄纁婚服的两人,沿着被向日葵掩映的石径,来到了祭坛。 同样身着玄衣的赵伯已经等在那里。 头花发白的老者,努力抑制着激动的心情,给两人举行了婚礼。 在鲜花盛开的小岛,在扶桑诸神的见证之下,东方伽蓝和明舒缔结良缘,白首永偕。 礼成那一刻,天边彩霞漫天,灼灼似火。 祭坛地上雕刻的日、月、星辰、山、水、火与亡魂七神,被霞光照耀,栩栩如生。 * 傅直浔和明舒在岛上住了下来。 抛开俗世种种,日子过得随心而自在。 晴天赏花,雨日垂钓。 夜幕降临,他们去竹林深处抓萤火虫。 黎明之前,两人携手去往小岛最高处,看红日一点点跃出海平面。 …… 这是傅直浔二十多年来最快活的日子。 没有血海深仇,没有尔虞我诈,更不必日日算计。 他曾期待的与明舒一日三餐,同床共枕都成了真。 如果不是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真的以为可以和明舒年年岁岁。 好似想抓住空中绚烂绽放的烟花一般,他抱着明舒缠绵的时间也越来越频繁。 仿佛,只要两人魂魄和肉身交融,他和她就能长长久久,一直悬在他头顶的大限就会消失。 他以为这些异样和心思都藏得很好,可明舒身为九阶风水师,又日夜与他耳鬓厮磨,怎会瞧不出来? 只是装作不知。 也只是同他一样,将自己的焦灼与恐慌藏在心底深处,不敢透露一丝一毫。 寂静的深夜,她听着傅直浔绵长的呼吸,轻轻挣脱了他的怀抱,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出了竹楼。 残月如钩,星子黯淡。 她取出那三颗玉石,盘膝坐在竹林里,以清气和魂魄为引,又一次去感应剩下的四颗玉石。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等东方渐白,她失望地睁开了眼睛。 仍是跟之前一样,她能感应到,证明四颗玉石还在人世间。 可她感应不出方位。 晨雾朦胧,随风轻轻流动,一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雾霭里,带着些惊慌失措。 明舒赶紧起身,疾步行了过去,却被傅直浔紧紧抱进了怀里。 她抚着他的背,柔声轻道:“我在。” 傅直浔的惊慌统统化成了心痛。 他从未有如此刻这般,渴望自己拥有长长久久的寿元,与怀中的女子白首偕老。 但,似乎不可能了…… 第252章 重返扶桑岛 有不速之客来到了岛上。 是两名道士,一老一小。 两人的道袍上打满补丁,从海里爬上来,浑身滴着水,要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少夫人,他指名说要见您。” 傅天原本是要将人重新丢回海里的,可老道士说即便是死,也得见完灵微真人后才能死,他就只好将明舒请来。 无他,少主和少夫人在岛上的事,除了他们,连皇帝都不知道,这老道士又是从何得知? 明舒皱眉看着两个道士,脑中忽然闪过一年前的记忆。 “原来是你们……” “贫道见过师祖。” 明舒和老道士几乎同时出声,可说完明舒就愣住了。 而老道士则维持着行道家礼的姿势,一动不动。 一边的傅直浔扫了眼傅天和傅玄,两人迅速消失。 明舒认出眼前的老道士,就是去年在黄河渡口与自己有一面之缘的那位。 当时她请老道士两人吃了一顿饭,而老道士送了自己一道符。 江湖之中,萍水相逢,有缘一聚罢了。 可老道士为何会突然找来,又为何叫自己“师祖”? 她在这个世上,只有清虚一个徒弟,而清虚明显不认识这位老道士。 老道士回答了她的疑惑:“当日贫道曾送师祖一道符,师祖遇到难处时可一用。只是,贫道等了许久,都没察觉师祖用那道符,便只好来找师祖。” 明舒一怔,要不是老道士找上门,她都忘了那道符。 她有些尴尬:“那道符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老道士:“对师祖目前的修为而言,那只是道消灾解难符。不过,师祖一旦用了那道符,证明天机将至,贫道得尽快赶来将一件东西物归原主。” 明舒越听越糊涂:“为何唤我‘师祖’?物归原主又是何意?” 老道士恭敬道:“您是我派的师祖,贫道自然得如此称呼您。” 随即取出一个湿漉漉的荷包,递给明舒,“师祖曾留话,等您归来时,会收回此物。” 明舒打开荷包一看,顿时惊住了。 第四颗祭司权杖上的玉石! 她想起零碎记忆里的一幕:几个很厉害的风水师,带走了权杖上的玉石。 所以,那几人是前世的她的徒弟吗? 其中一人就是眼前这老道士门派的先人吗? 但相比探究这些,她更在乎的是:“只有这一颗玉石吗?其他的在哪里?” 老道士:“留在我派的,只有这一颗火玉石,其他的贫道不知。我派曾遭过几次大劫,记载散佚,早些年的事也无从知晓了。” 明舒面露失望之色,不过,她留意到了老道士方才对玉石的称呼。 “火玉石?”她摊开手掌。 灰白色的古怪玉石,完全看不出有“火”的痕迹。 “据说玉石放入阵法之中,才会显示它的属性,不过贫道也没有瞧见过。” 老道士想了想,对明舒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样的玉石应该有七颗,每一颗的属性都不同,除了火之外,还有日、月、星辰这些的,但贫道只是听先师提及,是否如此也无从考证……” 这下,不仅明舒惊愕,连傅直浔也惊讶不已:“日、月、星辰、山、水、火和亡魂,七颗玉石的属性是这七个,对吗?” 老道士点点头:“的确是日、月、星辰、山、水、火,但最后一个‘亡魂’,贫道没听说过。” 明舒和傅直浔四目相对,眼中只有一个意思: 权杖上的七颗玉石,对应的是扶桑岛的七位神祇! 明舒重新唤来傅天,让他带老道士两人前去休息。 她努力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对傅直浔道:“我们走一趟扶桑岛吧。我想去看看岛上星斗阵的痕迹,兴许可以找到剩下三颗玉石的下落。” 傅直浔沉默了下,点了头:“好,我去安排。” * 船在海上航行了一个多月,终于抵达了扶桑岛。 明舒原以为会看到一个只剩断壁残垣的荒凉之地,但上了岛才知:与十多年前那场悲剧相关的一切,都被清理干净了。 屋舍没有了,但有一大片墓园,死去的岛民长眠于此。园中的荒草并不茂盛,显然是这几年有人来打理过。 岛上其他地方的草木长得很好,到处都开着鲜花,树上结满了果子。 俨然是一处无人居住的世外桃源——不,有人居住。 岛的东岸,有一排簇新的屋子。 上了年纪的老者,在田间劳作。 几个小孩,在溪边玩耍。 明舒诧异地看向傅直浔:“他们是……” 傅直浔:“扶桑岛的子民。” 他解释给她听,当初他母亲启动阵法前,曾送一批岛民离开。 而这些年,他也回来过几次,不仅尽量将扶桑岛恢复原样,还接回了那些怀念故土的岛民。 明舒安静地看了远处的老者和小孩一会儿,才与傅直浔去了扶桑岛的祭坛。 两人站在祭坛前,傅直浔神情凝重,面色有些紧绷。 明舒望着残留烈火灼烧痕迹的祭坛,只觉一股浓浓的岁月沧桑扑面而来。 沧桑之中,还有一股无法言说的熟悉感。 她皱眉思忖片刻,缓缓走向祭坛正中心。 傅直浔本想随她一起,但斟酌一番,终究还是停在了祭坛外面,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明舒停下脚步,面朝西方,按着零碎记忆里的画面,取出了四颗玉石,催动体内清气。 清气萦绕在她周身,又化作丝丝缕缕的无形细线,向祭坛七条小径的方向蔓延而去。 她掌心的四颗玉石飘了起来。 仿佛被什么牵引一般,玉石缓缓飘向祭坛与小径相交处的浮雕神祇。 一颗落在火神上空。 另外三颗分别落在日、月、星辰三神上空。 随后,四颗玉石亮了起来! 代表火神的那颗是赤色,日神则为金色,月神为白色,星辰为蓝色。 随着光越来越亮,玉石也变得透明,点点尘埃一般的白色光亮在里面流转。 与此同时,祭坛四周起了风。 风绕着祭坛吹,四颗玉石光芒大盛,有古老的吟唱从风中传来。 傅直浔面色骤变。 这种声音,当年他母亲启动阵法,引幽冥之火融合他魂魄时,他也曾听到过。 原来,星斗阵的阵法并未毁去,甚至永永远远地留在了岛上! 明舒也听到了吟唱。 而当吟唱落入她耳中时,那些许久没有动静的残碎记忆,竟如浪一般涌现。 她闭上了眼,全神贯注地用修为将它们拼凑成形。 一段段陌生的记忆出现了。 * 扶桑岛,祭坛。 身着玄色祭司服的年轻男子,正手握权杖,与两名手下说着话。 “祭司大人,我们真要离开扶桑岛吗?” “大灾将至,扶桑岛会被海水淹没,我们别无选择,去安排吧。” 等手下离开后,年轻祭司看着祭坛上古老的七神浮雕,重重叹了口气。 是他无能。 若他能启动星斗阵,便能以浩渺星河之力,消弭灾难,扶桑岛子民也不必受迁徙和流离之苦。 突然,年轻祭司眉心一动,权杖上的七颗玉石发出幽幽的光。 有变故! 三日后,一艘船停靠岸边。 年轻祭司站着礁石上,看着青衣风水师带着五位弟子走向他。 第253章 独留她一人,他如何舍得? 青衣风水师名“灵兮”,是位八阶风水师。 她朝祭司岁晏行了一礼,告知实情:“这场灾难涉及的不单单是扶桑岛,还有天下九州。即便扶桑岛子民想要离开,又能去往何处?故而这场灾难只能化解,无法逃避。” 岁晏:“如何化解?” “启动星斗阵。” 灵兮用目光指了指自己和五个弟子,面色是修行者的平静从容,“集我们七人之力,开启扶桑岛上的星斗阵,以天地星辰之力,消弭这场大难。” 岁晏思忖许久,点了头:“那便有劳灵兮真人。” 接下来的几日,岁晏和灵兮潜心布置和调整岛上的星斗阵法。 试了几次,并不顺利。 灵兮想了很久,才终于找到缘由。 “此乃大阵,我们开启的只是第一层,后续至少还有六层,若要完整开启,必须不断注入强大的修为。目前合我们七人之力,勉强能进行到第三层,但远远不够。” 她沉思片刻,“若要成事,只有一个法子:你以黄帝后裔的血脉,引天地气运,我将之转化为牵引阵法的力量。” 岁晏皱眉:“你的肉身承受不了那么多的天地气运。” 灵兮:“只要我在阵法启动到第四、五层时,成为九阶风水师便能承受得住。” 岁晏一惊:“你……” 灵兮微微一笑:“这个法子虽然冒险,但只要我进阶了,便能成功。” 岁晏脸色微沉:“如果你不能进阶,便会被阵法吞噬。” 灵兮面容依旧淡然,眸色却很坚定:“即便我死了,我也能以八阶风水师的魂魄之力,补足阵法最后缺失的力量。所以,我们一定会成功。” 岁晏沉默不语。 * 最终,星斗阵法还是一层层启动了。 岁晏将天地气运源源不断地注入阵法之中。 灵兮以毕生修为,将气运化为牵引阵法的力量。 天地气运何其强大,除非是九州共主血脉,抑或被天道承认的九阶风水师,否则根本承受不了多少。 灵兮的肉身与魂魄都在一点点皲裂。 阵法中央,权杖上的玉石发出了刺目的光。 日月星辰之力在缓缓凝聚成漩涡,天色浓黑如墨,海水呼啸,卷起滔天巨浪。 还差一点…… 岁晏看到他的子民跪在涌上岸的海水里,祈求神祇护佑他们。 也看到灵兮的青衣已经成了血衣。 鲜红的血随着清气,化作丝丝缕缕的细线,布满了整个祭坛。 她的肉身快要碎裂了。 岁晏深深凝视着灵兮,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 磅礴的天地气运,忽然尽数落在了他的身上。 阴界的幽冥之火汹涌而出,于瞬间包裹住了岁晏。 灵兮猛然睁开眼,无比震惊地看着岁晏。 他在以幽冥之火炼化气运,也在用幽冥之火炼化他的魂魄! “岁晏!”灵兮厉声大喊。 她的声音如涟漪一般层层扩散。 岁晏的肉身却消失在了幽冥之火之中。 与此同时,日月星辰之力终于成形,天光大亮。 巨大的力量狠狠压下了狂啸的大海。 扶桑岛仿佛被一双巨手托举,缓缓抬升,岛上的海水哗啦啦退去。 “咔擦——” 岁晏的权杖碎裂,七颗玉石落在对应的祭坛神祇上空。 七层星斗阵成,大灾在消弭! 星辰之力化作一股股灵力,灌入灵兮体内,修复了她碎裂的魂魄和肉身。 她能清晰地感到,体内出现了一个崭新的自己。 她进入了九阶风水师的境界。 可她心里却没有任何欢喜。 她怔怔看着幽冥之火一点点熄灭。 而年轻的祭司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向平静的心中,仿佛有什么被抽离,忽然空荡荡一片。 那是……“失去”的怅然。 可她失去了什么呢? 灵兮还未想明白,魂魄已先于她的思绪,抽离出肉身,随着最后的幽冥之火进入阴界。 她看到了残碎的岁晏魂魄,莫名生出一股执念:她希望他活过来! 她以九阶风水师的修为重新凝聚了岁晏的魂魄。 但也只能做到如此了。 她终究不是神。 “灵兮,我会回来,你也是。”这是岁晏魂魄离开时,最后说的话。 * 明舒骤然睁开了眼,手按着狂跳的心,大口大口地喘气。 傅直浔见她情况不对,不顾阵法是否会伤到自己,冲进去伸手扶住了她:“音音!” 明舒抬头,记忆里岁晏与傅直浔的脸合二为一。 耳畔回荡着岁晏最后的话:“灵兮,我会回来,你也是。” 眼泪夺眶而出,猝不及防地从明舒苍白的脸颊滚落。 原来如此。 她是灵兮,她回来了。 他是岁晏,他也回来了。 他们的前世,还未开始,便已结束。 岁晏将他的执念融在了星斗阵里,所以有了他们崭新的一世。 只是这一世…… 明舒心绪激荡,泪如雨下。 傅直浔不知缘由,只得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背安抚。 过了很久,明舒才渐渐平复下来。 祭坛已经恢复如初,四块玉石又重新回到了明舒身边。 两人并肩坐在祭坛边,明舒将岁晏和灵兮的故事,慢慢说给傅直浔听。 夕阳缓缓坠入大海。 无数璀璨星辰铺满墨蓝苍穹。 傅直浔静静听着,他的手紧紧握着明舒的手。 “灵兮离开扶桑岛后,以九州为阵布下了星斗阵,那七颗玉石便是压阵的法器。剩下三颗石头,要么藏在某一深山大川里,要么像火玉石一样,由某一玄门宗派传承了下来。只是无论哪一种,我都要花时间去找。可是——” 明舒转过头看傅直浔,眼中有泪光闪动。 傅直浔苦笑一声,接了她未说的话:“可是我没有那么长的时间去等了。” 他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轻声道:“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但我希望你可以好好活着,自由自在,长长久久。” 明舒摇了摇头,指着自己的心口:“做不到了。” “灵兮活了很久,可直到死的那一刻,她都没有自由,因为她突破九阶成为玄学宗师,是岁晏用命换的。她的命格,原本会碎裂在星斗阵之中,魂魄化为天地之间的风。” “是岁晏改了她的命,这是她的因果。因果不消,执念不散,所以我回来了。” “伽蓝,你若现在死了,我们之间的因果便永远都消不了了。我会永远念着你,直到身死的那一刻。” 傅直浔红了眼眶,心如刀绞。 明舒看着他,似下了很大的决心:“这不是最后的最后,还有一个法子。” 她朝东方看去,“灵兮在漫长的岁月里,去过很多神秘的地方。其中,最为神奇的是归墟之地。那里时空静止,无论是活的生命,还是没有生命的器物,一旦进入归墟,便会永远存在,不消,不亡。” 她的目光落回傅直浔脸上,声音哽咽颤抖,“如果……我将你带入归墟,封印你,让你拥有无尽的岁月,也给我时间去找寻剩下的三颗石头,可以吗?” 傅直浔那一声“好”,在喉口翻来滚去,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若沉睡,便是什么都不必想、不必念了。 可独留她一人,让她走遍五湖四海,在茫茫人世间找寻那三颗下落不明的石头。 他如何舍得? 明舒拉着他的手,将它轻轻放在她的小腹上:“到时候,我们一起来接你,好不好?” 傅直浔瞳孔猛然一震,难以置信之后,心中顿生蚀骨一般的疼。 比幽冥之火灼烧魂魄还疼。 东方天际,一颗流星坠落,明亮的光划过墨蓝色的夜空,刹那绚烂。 有人说,天上一颗星代表地上一个人,星星落下,便代表着有人死去。 也有人说,流星是天神赐予祈祷之人的吉祥物,寓意着心想事成。 明舒希望是后面一种。 第254章 那个说话气人的人,不在了 两个月后,明舒回到了帝京。 秋风瑟瑟,东院却依旧是花团锦簇。 明窈拿着小锄头在跟花匠除草,见明舒回来,撒欢一般冲过去,一把抱住了她:“三姐姐,窈窈好想好想你哦!” 明舒在明窈冲过来时,不着痕迹地护住了小腹。 明窈在明舒怀里蹭了好一会儿,探出脑袋去,张望了四周一圈:“咦,三姐夫呢?” “他去忙了,过一阵子才回。” 明舒面带微笑,心口却是钝钝地疼。 一个多月前,她将傅直浔送到了归墟。 以幽冥之火和九阶风水师的修为,破开层层结界,她找到了灵兮记忆里的归墟之眼。 来之前,她以为自己可以很理智地与他告别。 可在分开那一刻,她抱着他泪如雨下,不舍松开他的手,甚至萌生了在此地陪伴他的心思。 最后是傅直浔说:“我等你们来接我回去。” 明舒经历过很多生离死别,有悲,有痛,却唯独这一次,悲痛之余还有绝望。 但她不能继续想了。 “我会回来,你也是。”她吻着傅直浔的脸,终于下定了决心。 只要她快些找到石头,他们就会重逢,从此再也不必分开了。 所以,离开归墟后,她马不停蹄地赶回帝京。 宫中的琅嬛阁乃九州最大的藏书处,她要查一查这千年来所有的玄门宗派。 七颗玉石,有两颗都在宫中发现,宫里必然还有其他线索。 琅嬛阁的书籍文献浩瀚如海,明舒想要的玄门信息,经、史、子、集都可能有,一本一本地翻查,纵然有清虚和清业相助,也不知要翻到何时。 思忖一番,她想到了法子。 当初,她和傅直浔去京兆府查帝京近三年的死者名册,用的便是这个法子: 将要查找的信息写在黄符上,以阵法牵引,让书籍与黄符自动比对。 凭她如今的修为,已经不必再用黄符,仅凭意念就能操作。 一本本的书,在清气的操控下飞速翻动着。 停止翻动的书,清虚和清业就立刻做好记号,整理到一边。 如此,进展飞速。 明舒面露笑意,情不自禁地转过身去。 身后只有高高的书架。 那个懒懒散散,说话又气人的人,却已经不在她身后了。 笑意散去,明舒眼里的光迅速黯淡消失。 她恢复了冷静的面容,转过身来,继续催动清气,操控书卷,找寻她想要的信息。 十天之后,琅嬛阁里的书卷都被查阅完了。 果然不出明舒所料,那两颗来自宫中的玉石,起初都是玄门宗派之物,后来辗转流入宫中。 等将那些玄门宗派的传承,抽丝剥茧整理清晰,明舒的心中也便有了找寻的方向。 西北贺兰家先祖是当年兰兮一位弟子的传人。 许一坤出身西北贺兰一族,而他知道玉石如何使用。 所以,贺兰族中一定还有玉石的其他线索! “师父,恕我直言,贺兰一族跟其他玄门并不来往,他们行事乖张狠辣,又惯用歪门邪术,要从他们那里查事情,有些麻烦。” 清虚是名门正派,一向不怎么瞧得起贺兰家的人,但也不得不承认,贺兰一族很难对付。 明舒也清楚这些。 当年轩辕十四的两个徒弟便是中了梦魇术,才间接导致四十万大军战死,无数无辜婴孩和青壮年献祭星斗阵。 而鬼国的梦魇术,便是出自贺兰一族。 “既然如此——” 明舒的脸沉了下来,“那就让贺兰一族消失吧。” 这些年来,贺兰一族不知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这支门派既是兰兮弟子的传人,那她权当清理门户了。 明舒去找了楚青时:希望东晟出兵,歼剿西北贺兰一族。 楚青时叹气道:“这事不好办。一来,贺兰一族跟鬼国来往密切,鬼国十有八九会相助;二来,贺兰一族也养了一万多的兵力,且他们精通风水术,不好对付;三来,新朝初定,各方势力还都没有完全压制下来,实在不是出兵的好时机……” 说到这里,他问了一句,“傅相什么时候回来?西北的事,之前我们商议过,也不是不能打,但得从长计议。他要是觉得可以动手了,那我们就动手,顺便灭了贺兰一族!” 明舒没有回答。 也不知如何回答。 沉默片刻,她平静道:“我知道了,此事我再另想他法。” 起身告辞离去。 傅天见明舒脸色有些沉重,知楚青时没有同意出兵,便道:“少夫人,也无需用皇帝的兵。主子有三四十万的兵力,您想动手,随时都行。” 明舒一惊:“这么多?” 傅天想了想:“除了这些,还有二十多万兵力,虽说不直接听命于主子,但主子要想用,也不是不能用。” 明舒心中一凛,忽然明白了很多事。 傅直浔曾说,虽然如今东晟的皇帝是光启帝,但这天下却不是光启帝说了算,哪一天他不高兴了,把他们都捏死。 她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可竟都是真的。 这天下谁做皇帝,只在他一念之间。 而他选择了光启帝,大抵是因为光启帝和楚青时跟她的渊源。 即便……没有了他,她也不会受欺辱。 原来,他更改他的复仇计划,是为了给她铺路。 傅直浔…… 这些日子,明舒忙忙碌碌,已许久不去想过往那些事。 可只要一想,心中仍是难受至极。 不过,她很快冷静了下来,将贺兰一族的情况和她的打算说给傅天。 傅天听了不禁皱眉:“贺兰一族的确不好对付。当初主子费了不少心思,也没能将棋子安插进去,只查到了贺兰族落里的一些情况。” “贺兰一族共有三四千人,他们所居的四方山易守难攻,我们的人也只进过族落外围,里面如何就不得而知。贸然强攻,胜算不高。” 明舒点了点头,思忖许久,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准确地说,是一个承诺。 秦楠曾说,但凡有她可以帮得上忙的事,她绝无二话。 明舒并不是一个挟恩图报的人。 当初她救丽嫔,是因她与丽嫔之间有因果。因果一消,此事也就了了,与秦楠并无多大干系。 但如今她是一定要从贺兰家拿到找到玉石的下落,所以秦楠这个承诺,她得找她履行。 “去云浮巷。” 光启帝即位后,彻底清算了当年北域一战,既还了萧家荣耀,也发落了镇国大将军秦涌泉及族人。 秦家男丁,悉数流放。 秦家女眷,或送入教坊司,或卖身为奴。 唯一的意外是曾经的太子妃秦楠。 虽说太子丰檀已死,但她终究是皇室的遗孀,光启帝便下令将她软禁在云浮巷中。 明舒走进僻静小院时,布衣荆钗的秦楠正在洗衣服。 看到明舒,秦楠一愣,随即将湿哒哒的手在衣服上随便擦了擦,放下袖子,站起身来:“里面请,没有茶,我给你倒杯水吧。” 明舒本想说“不必”,但又一想还是随她去了。 院中一片萧瑟,不过整理得很干净,东边的角落放了几盆菊花,花苞鼓鼓的,瞧着是快要开了。 屋中只有一桌和一条长凳,没有火盆,里外一样地冷。 “家徒四壁。”秦楠苦笑一声,将缺了口的碗放在桌上,指了指长凳,“我们一起坐,不然翘起来会摔着人。” 明舒依言坐下,手很自然地护了一下小腹。 秦楠注意到她的动作,定睛一看,见她并未束腰,衣裙宽宽松松,腹部并未明显隆起,一时倒也不是很确定:“你——”怀孕了? 明舒微微颔首。 秦楠微笑道:“恭喜。” 明舒听得出这声“恭喜”出自真心,原本并不想寒暄的她,便不由问了句:“需要我送些东西过来吗?” 秦楠倒是毫不客气:“要的。被褥、衣服、柴火、米和肉都要。如今也就是你,还能来给我送送东西,且送的都不会被扔掉。” 又强调了一句,“我不挑,越多越好!” 明舒笑了,眼前的秦楠看似跟从前不一样了,但其实并未变。 当即朝凌霄招了招手,吩咐了下去。 秦楠看着明舒,面上罕见地露出了后悔的神色:“你这人挺有意思的,我当初怎么就没脑子地要跟你为敌呢?” 又自嘲一笑,“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晚了……你找我什么事?” 明舒开门见山:“我要两样东西:第一,西北贺兰族落的地图;第二,你父兄安插在贺兰族落里的人。” 第255章 结局(上) 秦楠很是意外:“你怎么知道——” 她很快反应过来,傅直浔大开杀戒,助光启帝登基,足见他城府之深。 秦家的事,又如何瞒得过他? 她的父兄之所以只是被流放,而不是被杀头,并非光启帝仁慈,而是秦家势力扎根太深,只有她的父兄暂时活着,才能一点点连根拔起。 明舒看着她:“我无意于朝堂争斗,但我必须得从贺兰家拿回一些东西。” 秦楠迟疑了许久,点了头:“好,我想办法说服父兄促成这两件事。但你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明舒淡淡道:“我今日不是来跟你交换条件,而是请你履行承诺。” 秦楠苦涩道:“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明舒摇头:“秦楠,我们并不是朋友。” 秦楠一声叹息:“我知道了。” 等说完了事,明舒起身离开。 秦楠看着她不疾不徐地走出屋子,穿过院子,眼看就要跨出大门,忽然脱口而出:“明舒——” 明舒转过身来,等她下文。 秦楠也不知为何自己会突然叫住她,半晌才道:“再见。” 从今往后,她们大抵是不会再见了。 都是重活一世之人,站在门口的女子活得清醒明白,肆意飞扬,她也不应该在此沉沦。 想到这里,秦楠的唇角微微扬起。 * 一个月后,秦楠兑现了承诺。 此时已快腊月,帝京天寒地冻,滴水成冰。 西北之地更是雪窖冰天。 明舒思忖再三,决定去往北地。 赵伯得知,当场表示反对:“少夫人,西北有傅将军在,别说一个贺兰家,就算要跟鬼国打,我们也不会输。这大冷天的,你又怀着身子,还是留在帝京吧!” 明舒解释给他听:“我们虽有贺兰族落的地图和内应相助,但贺兰家的人精通玄学之术,他们布在族落里的风水阵,内应未必知晓破解之法,我们也未必会赢,所以我得走这一趟。” 她轻叹一声,面色有些难过,“赵伯,兴许这只是个开始。我不知道要找多久,但只要有线索,我一定全力以赴,我……没法空等着什么都不去做。” 赵伯张了张嘴,一向能说会道的他,此时却说不出一句劝解的话了。 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跟少夫人一样,多么希望少主早日归来啊! “好!我陪着你一起去!”赵伯狠了狠心,下定了决心。 就算豁出这条老命,他也一定护少夫人和小主子周全! 明舒离开傅家的那日,正好是两年前她领着赐婚圣旨,来到傅家的日子。 第一次在傅家见到傅直浔,是她被老夫人罚跪祠堂时。 黑沉沉的祠堂,冷得像冰窖,她余毒未清,身子还发着烧,要有多狼狈有多狼狈。 她坐在冷冰冰的地上,靠着木樨,余光看见门缓缓开了。 灰沉的光里,出现了一道颀长的身影。 那个人携带一身风雪,走进了她的生命里。 明舒心中酸胀得厉害。 只不过是短暂的两年,却发生了几辈子的事。 忆起他们最初的光阴,已是恍如隔世。 后悔来这里,后悔爱上他吗? 不。 他不是她成为九阶风水师的劫难。 也不是前世的遗憾。 他是她广袤无垠的另一半生命。 没有他,她的人生是红尘万丈,星辰大海。 有了他,她的人生跨越亘古与未来,在人间,在阴界,在神与仙的居处,在浩瀚的苍茫宇宙! 驻步许久,明舒缓缓转过身,朝门口的马车行去。 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雪止风缓,日光温暖。 适合出行。 * 新的一年来到时,明舒抵达西北,见到了傅南河。 正月初十,傅南河率军攻打贺兰族落。 明舒从旁相助,以九阶风水师的修为,破开贺兰族中一个个诡异的阵法。 二月初二,贺兰一族土崩瓦解。 明舒以四颗玉石为引,找寻了三日三夜,终于解开了贺兰家最后一个阵法,找到了放在阵眼处的玉石。 她拿着那颗耗费她无数心血、在扶桑族落里代表山神的玉石,内心百感交集。 借由贺兰族落里的秘密文献,她也有了第六颗玉石的线索: 江南,陈氏族落。 烟花三月,明舒从腥风血雨的西北沿江南下,来到了姑苏城。 陈恩自七日前收到信件,便亲自等在运河边。 让明舒意外的是,与陈恩一起等的,还有白发苍苍的陈家族长。 明舒一上岸,陈家的老族长便朝她行了一个古老的礼。 明舒便明白了。 陈家族长跟老道士一样,知晓她上一世的身份。 难怪前年中秋,陈家族长离开时会说一句:“我们缘分未尽,还会再见。” 既彼此知情,明舒一说明来历,陈家族长便在库房的深处,找到了第六颗象征“水神”的玉石,交给了她。 相比贺兰家的那一颗,这一颗取得着实顺利。 只是除了这颗玉石,陈家便再无其他与玉石相关的线索了。 而明舒尝试了一遍又一遍,都无法通过六颗玉石,找到最后一颗的下落。 陈家族长宽慰她:“族中记载,玉石乃天地至宝,即便碎裂,也不会消失,一定能找到的。” 明舒奇道:“碎裂也不会消失,这是何意?” 陈家族长想了想,指着杯子说:“就像这杯中的水,它也可能是冰,还可能是云、是水汽,总之都在这天地之间,不会消失。” 明舒若有所思,心中不免发沉。 这算是好消息,却也不算好消息。 若是如此,这天大地大,她又去哪里找呢? * 江南的雨,湿漉漉地下着。 在杏花被雨淋湿的清晨,明舒生下了一个男婴。 姓名是早已取好的。 东方昭齐。 源自:灿昭昭兮未央,与日月兮齐光。 小昭齐哭声洪亮,赵伯用毕生医术证明,孩子非常健康。 明舒抱着小小的肉团,以清气缠绕他的周身,亦是感知到了他吉星高照的命格和长长的生命线。 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这意味着,和孩子一样,傅直浔也拥有了漫长的寿元。 只要找到最后一颗玉石,她就能去归墟接他了! 希望,就像那日她瞧见的流星,似乎已经落于她的掌心。 可世上的事,总是“事与愿违”。 掌心的流星,虽然明亮,可那光却是一闪而逝,最终陷入无穷无尽的黑暗。 她的“希望”也是如此。 春天过去了,盛夏酷热而漫长,清秋转眼即逝,冬日的雨雪无休无止。 一年,两年…… 昭齐三岁了,《千字文》《三字经》《论语》背得滚瓜烂熟,《算学》上册也都信手拈来。 赵伯老泪纵横,看着小主子,仿佛看到了曾经天纵英才的少主。 期间,明舒带孩子回了一趟帝京。 傅家老夫人仍旧两耳不闻窗外事,颐养天年,日子过得逍遥又自在。 二伯父不玩古董之后,这几年酒楼生意倒是做得红红火火。 程氏整日忙忙碌碌,为几个孩子操碎了心。 傅湘不愿意嫁人,专心跟着清虚学玄学之术,如今竟已突破了一阶。 大山和小树,学业一塌糊涂,连昭齐的一半都比不上,不过倒也有闪光点。 比如,大山习武的天赋倒是挺高,小树在“吃”这件事上很有见解,出其不意地给家里的酒楼提供了不少好点子。 程氏只能攻略自己:也不是非得像明澈一样读书考状元,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她要放过自己。 明舒这次回来,主要是为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辞去挂了几年的钦天监监正以及国师之职。 光启帝不允,连楚青时也不同意。 明舒平静地对光启帝道:“皇上您至少还有二十年的阳寿。也请放心,这个皇位您坐得很稳。” 言下之意,傅直浔不会再牵制他了。 光启帝不语。 明舒也不再多言,行了一礼,将折子和印章放下便离开了。 第二件,是明澈和明窈的去留。 “你们想要留在帝京,让二伯母照顾你们,还是跟着我去另一个地方生活?” 明窈紧紧拉着明舒的手,眼圈红红的:“三姐姐不能一起留在帝京吗?” 明舒摇了摇头。 傅直浔不喜欢东晟皇权所在的帝京,所以这不是他们的家。 十一岁的明澈已经是小小少年了。 他对明舒说:“三姐姐,我想留在帝京读书考科举,等做了官,我想回去南宁,护佑曾经的南宁子民。” 明舒有些意外,却也并不意外。 南宁如今是东晟的一个州,由东晟朝廷派官员治理。 明澈一直都想回去。 明舒弯下腰,目光平视小小的少年:“好,三姐姐尊重小澈的决定。”也一定会助你达成心愿。 明窈咬了咬嘴唇:“三姐姐,我跟哥哥一起努力,我也好好读书,到时候帮哥哥。” 明舒笑着摸了摸长高了一大截的小丫头。 明窈:“二姐姐也回南宁去了。三姐姐,以后你也会回南宁吗?” 明舒微微一愣。 文宣帝死后,明斐打掉了腹中的孩子。 明舒安排她去了帝京郊外的庄子。 后来傅直浔出事,她知道傅夜会安排人关照明斐,便也没心思和精力去关注这些。 不承想,明斐竟然回了南宁。 见明窈一直看着自己等回复,她微微一笑:“会的,一定会回去的。” 等接回傅直浔,他们一起回去。 第256章 结局(下) 明舒只在帝京待了三日,便又启程前往蜀中。 那里曾是兰兮第五个弟子一脉的归处,兴许有第七颗玉石的下落。 可像这三年来无数次一样,希望之后便是失望。 小昭齐看着明舒失魂落魄的样子,伸出短短的手臂,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娘亲,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稚嫩的小奶音,说出来的却是铿锵有力的话语。 明舒脸上的惨然散去,她将孩子抱进怀里:“娘亲明白。” 肉嘟嘟的小手稳重地在娘亲的背上拍了拍。 月圆月缺,花开花谢,又是一年过去了。 明舒带着小昭齐回扶桑岛。 这五年来,她几乎每年都会回去一趟,待上一两个月。 扶桑岛一年比一年热闹。 流落在九州各处的扶桑子民与后裔,陆陆续续都回来了。 加上傅直浔留下的一部分暗卫,如今岛上足有七八百人了。 虽然人口不足曾经的十分之一,但明舒带着众人开荒种田、兴修水利,却也恢复了过往的平静安乐、欣欣向荣。 傅直浔给了明舒一个家。 明舒则要在这废墟之上,重建扶桑一族的家园——一个有傅直浔过去、有他们未来的家园。 岛上事务繁琐,这几日明舒有些忙。 小昭齐就自己去玩了。 他听娘亲说过,岛上的祭坛有神明,便偷偷拿了放置六颗玉石的盒子,想要去召唤神明。 赵伯试图阻止:“小少爷啊,偷东西是不对的——” 小昭齐一把将盒子塞进赵伯怀里:“我没有,你别乱说。” 赵伯:“……!!!” 四岁的小少爷扯着赵伯的衣摆,兴高采烈地冲向祭坛。 赵伯:“……” 古老的祭坛,曾经烈火灼烧的痕迹已经淡去,四周种满了向日葵。 此时花开正盛,一片金黄,比空中的烈日还绚烂。 小昭齐取出六颗玉石,对应着“日、月、星、山、水、火”六位神祇放好。 可是摆到“亡魂”神祇处,盒子空了,没有玉石了。 小昭齐是个做事认真、力求尽善尽美的好孩子。 七缺一,就像算题只做出一半,好难受的。 歪着小脑袋想了想,他踩着小碎步,挪到那代表“亡魂”的神祇面前,先双手合十朝护佑扶桑岛的神明拜了拜,然后一屁股坐在神明身上。 赵伯惊得白胡子都要翘起来了:“……!!!” 愣了足足十来息,他骤然回神,冲过去就要拉起那亵渎神明的小祖宗! 可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小昭齐衣领时,一股无形的力量逼得他连退三步。 随即,他的老眼一点点睁大,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幕: 小少爷的身上流转着一圈金色与玄色融合的光华。 与此同时,放在日、月、星、山、水、火六位神祇上的玉石亮了起来,分别发出金、白、蓝、绿、青、红六道明亮的光。 加上小昭齐身上玄金色的光,一共七道。 七道光越来越亮,很快就变成了七束光,冲破层层云霄,射向天际! 狂风平地而起,周围的向日葵成了金黄色起伏的海洋。 古老庄严的吟唱从风中传来,又以扶桑岛为中心,朝四方海域扩散而去。 …… 明舒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祭坛,震惊地看到盘坐在“亡魂”神祇位上的昭齐。 随即,她毫不犹豫地疾步跨进祭坛,走到中间,以九阶风水师的修为,开启了星斗阵最玄妙的阵法。 天地之间的气运,滚滚而来,以磅礴之势涌入星斗阵。 千年之后,逆转时空、改变天地万物命格的强大阵法重新开启。 而属于上一次星斗阵开启时的最后记忆碎片,在明舒脑中的拼凑成形。 祭司权杖上的七颗玉石,因岁晏肉身的消殒,碎裂了一颗。 玉石碎裂,但不会消失。 那颗代表“亡魂”的玉石,融进了岁晏和灵兮的魂魄之中。 千年之后,昭齐出生,“亡魂”玉石的力量重新凝为一体。 明舒望着那个小小的孩子,悲喜交集,热泪盈眶。 原来,她苦苦找寻数年的最后一颗玉石,竟然就是她的昭齐! 原来,她以为的山穷水尽,早已柳暗花明。 原来—— 她浑身猛然一震。 魂魄之中,沉寂了数年的幽冥之火竟又灼烧了起来! 明舒脑中忽然一片空白,目光下意识地朝东方望去。 * 东海归墟。 大片大片的归墟昙盛开,炽如火,白如雪。 远远望去,好似一朵巨大的莲花,在海的深处层层绽放。 金、白、蓝、绿、青、红、玄金七色光华,在花瓣上流转、凝聚,一股股飘向归墟之眼。 宛如烟花炸开,七色光华散落成漫天星辰,照亮了漆黑的寂静世界。 璀璨的光,落在男子颤动的长长睫羽上。 上下眼睑缓缓分开,露出一双清冷幽深的黑眸。 被封印的沉睡男子,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