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鲤浮沉镜里天》 第一百九十六章 化形受阻 接下来的一日间,镜里天中由阿涂牵头,彤鲢等人打下手,将那些四处乱窜的鬼东西全部打包塞回了三恶道。 辛金与陲青不知躲在房中说着什么,薄红问了一嘴要不要去叫出来,被孟玄鱼拦住了,“他们本也不是镜里天的人,用不着干活,我们自己人来。” 她将襻膊绕过脖子系好,弯腰从地板缝间拉出一条触手向室外拖。 薄红一人站在楼梯上愣了半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孟玄鱼总算承认他也是镜里天的“自己人”了。 现在三恶道大门洞开,往世镜又被打碎,彤鲢只得一趟趟地划船将它们运到河水尽头,顺着瀑布扔下去,她边划边哭,怨气冲天,手中的船桨都快要划出火星子了。 阿涂削掉了自己的一条胳膊做了个井盖,在彤鲢乌鸦般勉强发出的尖叫声中将三恶道大门堵上了,身上的蜡油又溶出一条细细的胳膊来,转身一把捂住彤鲢的嘴,斥道:“嚷嚷什么,我还没死呢!” 彤鲢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瘪着嘴指了指他的胳膊。 因着分出一些蜡油去补切掉的部分,阿涂身上瘦了一大圈,白衣也松散了,挂在身上空空荡荡,整个人像个骷髅似的,瞧着和平时长得都不大一样了。 他想走过来摸摸彤鲢的头,果不其然又将那小姑娘吓得大哭起来。 阿涂烦得不行,“犬神,你帮我哄哄她。” 薄红瞥他一眼,本不想管,但架不住阿涂一直催促,只好耐着性子走过去说了一句,“别哭了。” 彤鲢不听,犹在抽抽搭搭。 薄红充耳未闻,双手交握藏在红袖之中,踢踢踏踏地往返回镜里天的方向走去。阿涂紧跟过来,用白骨似的新手指戳了戳彤鲢的脑袋,吓唬道:“再哭,再哭叫孟玄鱼一起把你带走。” 说得孟玄鱼像用招魂幡拦人的恶鬼罗刹。 走在前头的薄红猛地回过头来瞪着他,阿涂小声对彤鲢道,“看到没,前面还有个东西比鬼还凶,别哭了,再哭他眼睛一瞪你就蹬腿了。” 彤鲢从指缝里露出一双被泪水洗得红彤彤的眼,小心地看着前方的薄红,果真慢慢地止住了哭。 趁着多数人都不在,孟玄鱼将大堂中的所有摆设全部擦洗了一遍。她人虽然无知无觉,可四肢却不再像从前似的听话,干完这些便扶着楼梯喘气,想了想,这种感觉大概就是疲惫。 她半拎着麻布裙子上了楼,敲响了陲青的房门,唤了一声:“没睡吧?” 来开门的是辛金,见了她,脸上的神色有些僵硬。 孟玄鱼不以为意,“打扰了,我有些事想问问你们。” 辛金皱眉不愿与她搭话,原本站在窗口的陲青几步跨过来阻止对方关门的动作,轻声道:“问我一个人行吗?” 辛金满脸嫌恶,避她如蛇蝎,正要用脚将门踢上,孟玄鱼立刻一拦,手腕差点被夹在里头:“别关,我话还没讲完。” 陲青道,“辛金,你别这样。” 孟玄鱼将辛金的抗拒尽收眼底,她搁在门板上的手便慢慢垂下了,整个人也退开了两步,“我想问的是关于暴政三刀的一些事。犬神必不会告诉我,所以想从二位这里一探究竟。” 陲青答应了一声就要与她离开,孟玄鱼却并未马上离开,反而平静地又望向辛金,轻声开口:“镜里天这房子是我和阿涂搭的,作用就是收留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再怎样瞧我不起,我也算是这里的主人之一,没人逼着你留在这里,既然来了,就得有点寄人篱下的自觉。” “犬神在的时候你不会这样,因为你怕他。”孟玄鱼道,“现在却这样对一个收留了你的人。怎么,是觉得我软弱可欺,还是觉得我不会同你计较。” 辛金忍耐着不说话。 孟玄鱼心头一股无名火起,骤然发作,“现在哑巴了?” 站在一旁的陲青吓了一跳,借住在镜里天之中九百年,从未见过孟玄鱼露出如此咄咄逼人的一面。 他犹豫着想劝,身后的辛金却抢先开口,上挑的眼角中火光灼灼,似是痛恨:“你靠着谁才成仙自己心里清楚,又凭什么叫人看得起。” “参宿星君说得是。” 孟玄鱼苦笑一声,挥开陲青的手,重重将门板一推,砸上后头的墙壁,人也跟着迈了进来,“若靠我自己,我确实成不了仙,难道你又能了?你怎么成的,倒说出来教教我,我虚心好学着呢。” 当年孟岁星遭遇玄穹降灾,她一生锻造神兵利器无数,辛金是第一个转投屠伐麾下的,六道之间瞬息万变,适者才能生存,且良禽择木而栖,他并不觉得自己跟错了主人——投诚当日,因为他十分诚心,几乎是立刻就如愿化形,沾了屠伐身上未愈的黄金台烙印,不用受苦,就成了神仙。 他曾发下重誓会一生一世效忠于屠伐。 孟玄鱼面无表情道,“五十步何必笑百步,我也曾全心全意信任云弄。” “上位者从来将我们的性命玩弄于股掌之间,你却只敢在这里,和一个骨子里与你差不多的东西横眉立目。” 她揣着双手,由衷地发问,“参宿星君,你不若还是先教教我欺软怕硬这四个字该怎样写?” 孟玄鱼言罢,便拉着陲青袖口的衣裳走了。听着二人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再想起屠伐的脸,辛金忍无可忍地大吼一声,掀翻了屋中用来盥洗的木架铜盆,鼻尖一酸,险些坠下泪来。 陲青一路被孟玄鱼拉进自己的睡房,人有些懵懵的:“神君,你这是……” 孟玄鱼正专注地将桌上的信笺拼起,上头逐渐形成了个红衣男子的模样,她头也不抬回道:“人之将死,口出恶言。” 她从前过惯了忍气吞声的日子,此时不说几句,怕是以后也没机会再说。 陲青摇了摇头,“我知是辛金不懂礼数,总是对你发火,做得太过分了些——我并不是问你这个。”他的手指点了点桌上的画像,问道:“这是什么?” 孟玄鱼道,“很明显,这是我为犬神所绘的一幅新身躯。之所以唤你过来,是我想要问你,孟岁星锻造犬神之时,可曾混入过什么其他的东西?” 陲青闻言一怔。 孟玄鱼在额前的碎发间抬起眼睛,定定地望住了他:“我知道你一定发现,犬神的魂魄,与你和辛金都不同。” 第一百九十七章 无心插柳 关于暴政三刀真正的来历,连云弄与屠伐也知晓得并不详细。 云弄师承孟岁星,但习练化法缠魂不成,锻造兵器一事也算不得精通,对于云弄此人,陲青中肯地评价道:“倒也不是蠢笨,反倒十分聪慧,只是运气相较孟岁星来说差些,许是母族祖上将好运都用完,诸事最终总是不遂他愿。” 孟岁星。 孟玄鱼已记不得自己究竟听过这名字多少回了。 “你想听她的故事?”陲青问道。 孟玄鱼摇头,手指仍眷恋地流连在那张拼凑而出的面容上,指尖轻点,像在遥遥触摸着这张真正的脸。 原来她还是舍不得。 “时间不够了,我想犬神和阿涂很快就会从瀑布那边返回,长话短说,我要知道犬神锻造时魂魄中究竟混入了什么。” 陲青顺着她的目光垂下眉目,半晌才说,“其实你这画画得不像犬神。” “画上的人太柔美无害,他真正的模样远比这画丑恶得多。” 孟玄鱼面上静若死水,“我以我手绘我心。” 她笔下所绘丹青就是她心中犬神的样子。 陲青反手摸向自己死寂的胸膛,轻声重复一遍,“心……” “说得是,犬神从冶炼炉中被取出的那一刻,孟岁星便说它有一颗心。我和龙牙都没有这样东西。看我们的魂魄乃是后天结成的,学习事物的进程也缓慢,可犬神不同,有些事情他似乎天生就懂,我曾问过为什么,孟岁星说,她也不知道。多奇怪,那人明明什么都会,偏偏对犬神一无所知。” 提起孟岁星,陲青丝毫不掩饰自己满脸孺慕之情。 他很少露出这样外放的情绪,孟岁星几乎可以伸手捞到他眉心间流泻而出的光斑,用手一笼,是樱红色的,毛茸茸,适合放在掌心把玩,像人间道小孩子会喜欢的布老虎,塞满棉花,软的。 这又是她没见过的情绪了,可爱得甚至叫她有些舍不得将这绒球化作珠子,只是任由它在掌心呼吸着,小动物似的,根根柔软的毛发都颤巍巍。 对了,孟玄鱼把玩着那樱红色的绒球,骤然想起,薄红亦说过,孟岁星算是他们的“母亲”。 孟玄鱼没有母亲,只曾经有过一个义父,令她全心托付向往却被辜负。 那孩子对母亲的感情该称作是什么呢。 她有些好奇,但开口询问又似乎唐突了陲青,他陷入了很久远的回忆,连自己都不曾察觉脸上那接近于天真的笑意。 陲青说,如果孟岁星知道了薄红将她视作母亲,就算是已经死了,也会从首罗天上挣扎着爬下来掐薄红的脖子。 她是创造出暴政三刀的人,却从未将自己摆在上位者的位置。 对这三把刀如此,对云弄如此,对六道间的任何生灵皆是如此——孟岁星像个临时在天神道上落脚的人,东走西逛,多留一日也是收获,四处都能见到她与人攀谈的影子,对什么都很好奇。 这女子出身于最为蠢笨的修罗族,却学过织布、种田、打铁、烹饪,甚至还懂教书,连文曲星君都感叹,“这修罗女分明只有一颗脑子,怎么装得下这么多东西的?” “我是只有一颗脑袋,可修罗族有好多好多颗啊,我学会了,好回去教他们,这样修罗族亦可广开民智,也不必总因为蠢笨被人欺负不是。” “雄心远大,眼光万里。”许梓潼也不知是夸奖还是阴阳怪气。 孟岁星把碎发别在耳后,坦荡地受了这句夸奖:“那也不至于,只是觉着,这些事总要有人学的,凑巧是我。” 说这话时,孟岁星正挽着一头长发在火德星君府上打铁,她的左腿前些天伤了,吃不上力气,陲青那时还是虎翼,被她随意支在脚边当个拐杖用。 淬火白汽腾起,她被烫得躲开了点,动作却行云流水,铁锤一下下重击在烧得通红的金铁上,烟熏火燎的,许梓潼可受不了这些,捂着鼻子要退出去。 修罗族女子本生得明艳,但孟岁星一张脸却晒得黑红脱皮,她呵呵地笑,“这里热呢,星君,你还跟我聊吗?说点什么?” 锻打声忽转细密,孟岁星头也不抬,越敲越快。 许梓潼本来还想同她废话几句,但一时也插不进去,只暗自叹了一声,“这四方六道果真是属于精力旺盛的人,怎的活得像条狗似的,每日不眠不休跑来跑去也不觉得累。” 陲青觉得也是。 他想附和,可是那时并没有嘴,不能说话。 被人说是狗的孟岁星不以为意,反而灵光一闪,“狗,小狗好呀,一生只认一个主人,快乐就是天性。” 犬神初具雏形,孟岁星还是抽空就往各处跑,她总有用不完的精力,满腔热血,无尽向往。夜里只浅眠半个时辰就跳起来,一左一右将它和辛金的真身背在身上,还要去搅和尚在睡梦中的云弄,“好徒儿,快同我一起去学九曜星官如何升太阳的,可有意思了。” “不是天天都看?” 云弄连眼睛都没张开,就光着脚披头散发地被她牵出去。 陲青在孟岁星的背上一颠一颠,辛金用只有他们两个才听得见的声音抱怨:“每天都要折腾!” “折腾也挺好的。”陲青不敢对孟岁星有什么意见,但确实也没见过比她更虚心爱学的人,文曲星君说了,这是好品德,应当发扬光大。 待到孟岁星终于停下脚步时,天神道边缘墨云初破,九曜星官上工了。 “哇——”孟岁星拉着云弄的胳膊发出惊叹,“天亮了!” 她的快乐与积极如此简单,却又如此能够感染到他们。 因着孟岁星的雀跃,分明是看过许多次的日出,辛金与陲青两柄长刀却还是不约而同屏息,荡出心神,在漆黑的视野之中,去捕捉空气中光线的形状。 万丈光瀑同时泼洒在他们身上,不见湿冷,只有温暖。 这光辉平等地漫过六道万物,孟岁星伸了个懒腰,畅快地欢呼起来,“徒儿你快瞧,人间道真是热闹,我还没有去同他们学过东西。” 云弄终于舍得撑开一只眼睛了,带着笑意斜睨自己的师父:“哦,你想偷溜去人间道。” “这怎么会是偷溜。”孟岁星可不喜欢这个词,蹭了蹭发黑的鼻尖,笑靥如花说道,“我是四方神之首,也是六道间循环生息的一部分,理应多多照临人间道,与其他族类多多交流感情。” 云弄拿她没办法,“成,你去你去,我帮你守着四神之丹。” 第一百九十八章 生似蜉蝣 辛金比起陲青来嘴太碎,又爱抱怨,孟岁星最先丢开的就是它。 陲青摇头,脸上仍是含着笑意的:“若不是因为那时我还不太会说话,孟岁星也不会带上我,她独来独往惯了,六道间所谓的神兵利器,于她来说都没什么意义,反而是拖累。” 辛金是她心智尚不成熟时做出的第一把兵器,粗糙强悍,用着不顺手,孟岁星连用它当拐杖都觉得不趁手。 孟玄鱼时刻留意着薄红与阿涂的气息是否接近。 她的手仍紧攥着霜毫,极力使自己稳定下心神,刚刚从陲青处听到的话却仍如同耳旁风,她分明留了心,还是觉得稀里糊涂,一时间也有些心浮气躁。 “劳烦你说快点,他们快回来了。” 陲青也意识到自己将太多对孟岁星的感情表露在外,于是很快道歉,“对不住,我只说自己看见的。” 当日一次黄金台之考,他趁乱跟随孟岁星下至人间道,彼时孟章神君腿伤尚未痊愈,又遇上人道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旱,她一面救助凡人一面赶路,耗费了许多时间才走到京都城。 京都虽与考场相隔甚远,但那年的黄金台之考格外漫长,距离与人数都并不设限,是以满地都是参与考试的修士,大家都平静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孟岁星身手不凡,又带着两把别致的长刀,自然而然也被认作修士,有人眼红,忌惮她的法术高强,成帮结派地追杀她。 孟岁星不与他们一般见识,心情好时还会陪他们玩玩,随意点拨一番,不自觉地又敛下不少门生信徒什么的,好吃好喝供奉着。 时常是一群人打打杀杀冲进来,点头哈腰又退出去。 孟岁星拱手相送时还觉得奇怪,“我倒成了师父了?首罗天为证,我是下来学东西的呀。” 犬神尚未拥有名字与灵识,不会说话。 最后还得是陲青开口,才不让她的话头落在地上:“要不你看看自己想学些什么,进去就跪下喊人师父。” 孟岁星胆子多大,脸皮又厚,真敢这么干。 但人间道没人愿意做她师父,相处几天下来,只要见了她点石成金空手化物的本事,都恨不得把头磕破叫她大发慈悲,喊师父都是轻的了。 人越聚越多,这名号也越来越响,孟岁星苦不堪言,只得一次次逃跑。 但她在修罗族中算是姿容平庸,来到其他地方便十分出挑,是真正的荆钗布裙不掩国色,好记又好认,跑又跑不到哪里去。 学艺之路虽磕磕绊绊,孟岁星还是学了些在天神道上没有见过的东西——如何经营店铺、计算盈亏、管理人员,如何编撰出一位不存在的神明令人信以为真,如何在不动用术法的情况下将话本子一连弄出许多本,甚至还有如何经营青楼,大到举办比美挑选花魁,小到收买人心培养侍从,她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陲青不大理解,“这些在天神道上怎么用得着呢?” 孟岁星正忙着将自己学到的东西整理正册,得了空就全部送回阿修罗道去,写得热火朝天:“当然有用,你不知道,我出生的地方是什么也没有的。” “那为何不叫他们出来?” “出不来的,阿修罗道是我们的家,落叶归根,就连我总有一日也要回到自己出生那里去的。” 陲青不感兴趣,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有孟岁星一个人举着毛笔感叹,“我成仙也没多久,从前人间道还不是这样,可现在凡人已又弄出许许多多我没听说过的东西了。” 孟岁星混在市井人流中边走边看,忍不住感叹,“他们怎么总是这样忙啊,天神道上也忙,可那忙好像是没意义也没目的的,但你看,凡人好像都有个奔头似的,每个人的还都不一样,真是复杂。” 陲青只得应,“是的。” 夜黑风高,窗外冷风呼啸,孟岁星的被褥却拱起一个小山似的大包,她笼着掌心的灵光照明,熬夜看话本子看到眼眶发红,像个裹在皮毛里的兔子。 “他们写的故事怎么这样动人啊?天神道上可没人有心思写这些。” 可是写这些能得到什么,孟岁星不明白,文字存在的意义除了传递信息外,为何要留下这许多编撰而成的故事撕心裂肺。 陲青睡醒了她还在看,只好又附和,“我也不懂,但你说的都对。” 日上三竿,孟岁星终于想起自己要出去觅食,自帷帽下露出嘴巴,像个小老鼠似的,大口吞咽着人间道的食物。 她吃过夹枣的甜糕、喝过掺了蜜糖的羊奶,都好吃。 还有那市集上摆的饼子也不是纯粹的饼子,掰开看时,里面还有酱香油亮的牛肉馅,香喷喷的,她最爱吃了。 总之人间道的东西,个个都好。 “真是好吃,为了什么才把食物弄得这样好吃?” 除了充饥外还能得到什么? 孟岁星真是好奇,只是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了什么好奇。 她如饥似渴,不再求学,只是一路观望,不知不觉竟也参与到这场黄金台之考中,跟着这些人一起过上了凡人的日子。 孟玄鱼问道,“这些与薄红的神魂又有什么关系?” “那次人间道之行,孟岁星在自己的身上觉察到了情绪是何物,她从此坚信万物有灵,死物亦是,只是存在于与她不一样的空间或轮回,如同首罗天上的那位大人一样。” 陲青缓缓道,“她对我们说,她想创造一颗心。后来,这颗心就是犬神。长刀不过是一个承载着这颗心的物件罢了,换了其他的东西也是一样的——我想,这便是犬神能够借着你的画卷,走出来显形的原因。” “我和辛金都不能,只有他可以。” 而后,孟岁星在人间道遇上了个姓郦的书生,陲青不记得他的脸,只记得那人爱鱼成痴,中意养鱼,家中的水缸小池里都是游动的鲤鱼。 孟岁星与这郦书生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尤其特别爱看他写的话本子。 她终于不大找陲青说话,有了什么话都和那凡人聊去,陲青乐得清闲,每日躲在刀鞘里长眠,很久都没有醒来。 但那书生很快就死了,听说他是在人间道当官不受赏识,被贬至乡下,才几个月的功夫就郁郁而终,这条命短得胜过流星。 没几个人读过他的书,也没什么人记得他,生似蜉蝣,死后仍是。 郦书生死的时候孟岁星结结实实哭了一场,那还是陲青第一次见到原来这世上有“哭”这件事,也是第一次见着孟岁星对什么东西生出了执念。 远比她要建设阿修罗道更为深刻的执念。 第一百九十九章 凡人之心 郦书生活着时爱养鱼,满院子的鲤鱼都被孟岁星泄愤一样倒进河里放生了,做完这些,她又一脚踹烂了鱼缸,在河边插起几炷香来,装模作样地拜了拜,满面通红,披头散发的模样有些瘆人。 她的声音在颤:“师父,我错了。” 郦书生答应做她师父了?可他又能教她什么呢,终日只会伤春悲秋写那些酸诗,陲青不敢问,因为孟岁星又捂着脸开始哭了。 陲青哪见过孟岁星这种样子,吓得缩在刀鞘里不敢吭一声,又被孟岁星倒拎着刀鞘晃悠了出来,真身滑出,砰一声掉在满地鱼缸碎瓷片里。 似乎是察觉到陲青怕得发抖,她又失魂落魄地蹲下身,身后将陲青捧在怀里,用手轻轻在它刀背上抚摸。 孟岁星的手很软,陲青就算真的是只老虎,也会屈从于这样的温柔。 它贪恋地多在自己“母亲”的掌心中躺了一会儿,这才开口,“孟岁星,什么事?” 孟岁星说,“你帮我找找郦书生,他究竟去哪儿了?” 陲青哪有这能耐去探听死人的下落,又怕说得太直白孟岁星又要发疯,只好委婉地问道,“你不是知道他去了哪儿的吗?” 孟岁星不动弹。 陲青好心提醒了她一句:“叫你那些门徒给放火烧了。” 郦书生还会喘气时两袖清风,写的话本子废纸一样散出去也是无人问津,死后倒借上了孟岁星的光,所写下的字字句句终于得人拜读不说,尸体更被她的信徒风光火葬,最后埋进了个宽敞的墓地。 孟岁星嗯了一声,“建那么大的墓碑干什么,灰也就那么一捧大。” 她仍有心结没能解开,固执地同陲青唠叨说,“他还没告诉我呢。” 陲青道:“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什么是笑,什么又是哭?他究竟为什么要为了别人的事伤心伤身,每日嚷嚷着痛,最后竟还死了?我也想这样,我也想学。” 陲青觉得她简直怪得离谱,“眼下你不就是在为了郦书生哭吗。” 孟岁星脸上的表情忽地一敛,脸上的泪水仿佛只是被谁泼上了几滴水珠,“我装的。”她说,“其实我根本没学会。难道他也是装的?” 可是又不像,每次见了郦书生,他总是眼睛哭得红通通的,若一天十数个时辰里都在装模作样地写诗作词,未免也太累了些。 孟岁星越想越觉得难受,抓心挠肝地,偏偏自己又辨不分明。 她从前从不会觉得自己愚笨,相反的,她离经叛道,满肚子奇思妙想,无论遇着了什么事总有能够解决的方法。 现在有了,对着个短命的死人。 她翻遍人间道,又拔足去了忘川边,最后甚至灵光一闪,“你说他会不会到了首罗天去了?毕竟他那么聪明。” 陲青觉得不可能,孟岁星却越想越觉得靠谱,于是冒险去了一趟禁地,时间很短,好像不足一刻钟就下来了,不知是不是和谁打了一架,鬓发都乱了,身上还有些扯破的血迹。 但陲青并没有觉得担忧,毕竟孟岁星很强大,六道之间鲜有敌手。 对方定然也没有讨到什么便宜。 大概是终于找无可找、彻底失望的缘故,孟岁星脸色灰败,昔日的精气神也一扫而光,整个人似乎一下子就枯萎了下来。 她真的也过了凡人的一生。 四处都寻不着这郦书生的踪迹,他仿佛带着那个悬而未决的答案,决绝地在六道之中翩然而去了,不会再与孟岁星闲聊,更不会帮孟岁星解答疑惑。 陲青劝她,“也差不多了。” “……嗯,挺好笑的。” 至于究竟是什么好笑,孟岁星没说。 她还是孟章神君,还要上工,上缴修为的日子将要到了,云弄传信来叫她回去。孟岁星回了天神道,重新做起那些打铁的活计,力气却大不如前。 她将从前打出的刀都推进去烧熔了,混入那郦书生的骨灰,想了想,又报复似的将瘴气和毒物混进去打碎成泥,重新锻造起这把漆黑的长刀。 天神道有专门收集这些废弃之物的地方,有专门的仙官净化这些污秽之物,孟岁星每日都要去扛走整整几麻袋炼刀,那些仙官没活好做,便没有修为上缴,一个两个气得面色发白,敢怒不敢言。 混进去的东西越来越多,刀身自然也变得越来越重,郦书生那点骨灰的气息早没了——或许那些本就只是毫无灵魂的灰尘罢了。 人死了是会化成灰的。 云弄搞不懂她在做些什么,他彼时正娇妻在怀,春风得意,长袍下摆都染遍春色,更衬得孟岁星一张脸枯败且歇斯底里,“你别吵了行不行。” 四神之丹里安静极了,连云弄的呼吸声都有回声一样,他放缓脚步,问孟岁星:“师父,你究竟怎么了?” 奇怪,神仙分明不会觉得饥饿,站在窗口的孟岁星却瘦得可怖。 她裹在空荡荡的麻布襦裙里,长发如今也显得过于重了,让那纤细的脖颈不堪重负。常戴的发簪歪斜插着,站在窗前,任由天神道上的热风灌满衣袖。 云弄轻声又叫了一句,“……师父。” 孟岁星回过头来,薄得像片影子,唯有骨头的棱角在衣料下刺眼地凸着,那双眼睛定定盯着云弄,有刀光裹在其中,死寂冰冷,令人不敢逼视,似乎多看一会儿便要被割破。 孟岁星抑郁成疾,说出去都匪夷所思,这世上竟有个神仙是生了这种病的。如此伤春悲秋的病症,只在渺若尘埃的凡人身上才常见。 窥破天机,无能为力,从此一病不起。 是谁都好,偏偏也不该是孟岁星啊。 “她不是为了郦书生,是为了自己吧。”孟玄鱼猜。 陲青点一点头,“我也是在她走之前才知道。” 孟玄鱼手中捏了个诀,高悬在画纸上方,那画中的红衣男子便眨了眨眼,含着泪光浅笑起来。 她皱起眉头,大概是头晕,闭了闭眼才又睁开,声音却仍旧平静:“听你这样一讲,我倒是明白了。薄红当日选上我,也是那点郦书生的残余气息在驱使,他生前爱鱼成痴,所以见了我觉得熟悉——孟岁星习得了何为悲喜,参透化法缠魂,当真将这颗凡人之心留了下来。” 第二百章 燋金流石 “你说得对。” 熟悉的声音针刺般扎进孟玄鱼的脑海。 她猝然抬头,有些本以为早已死去的东西令这具身体震悚起来,脊背上凉了一片,整个人都下意识地发着抖。 是云弄的声音,她死也不会忘记云弄的声音。 身体仍记得被这声音循循善诱,蛊惑着剥皮抽筋之痛,四肢百骸这一刻似乎又不再受她操控。孟玄鱼又冷又怕,牙关战战,心里却在想,这是恐惧,原来她已经重新学会何为恐惧。 识野中,云弄的声音仍鬼魅般纠缠不休:“分明你也见了首罗天上的东西,却安然无恙活到现在——若不是你拔除了七情五感,早就落得和孟岁星一样的下场了。由此可见,凡人之心最是无用,你说呢,我的乖女儿。” 陲青看出她的脸色越发枯败,呼吸也重了起来,迟疑地开口:“孟章神君,你……” 话音未落,孟玄鱼猛然抬手按住撕裂的颈侧,那些本被压制的咒文以惊人的速度窜上她的身体,鲜血迅速濡湿了领口的一大片衣衫。 陲青惊呆了,“你的脸和身体……” 孟玄鱼的手和动作都是慌乱的,粗鲁地将陲青一把推出了自己的房门,用后背死死抵住,无视身后传来的急促震动。 她低声问,“是你终于要回来了?” 识野之中的云弄回道,“你盼了很久吧,别急,看窗外。” 掌心中的霜毫察觉到斗气,发狂一般震颤起来,孟玄鱼几乎能感受到周身的肌肤正在随之撕裂,阔别已久的感受在身体上逐渐苏醒,开始狂奔。 九百年间的静谧被砸碎,模糊的灰雾散去,孟玄鱼惊觉自己能听见声音了,眼前的一切都鲜活地涌动,恢复了从前视觉中的颜色,她敏锐地感知到一切,连连自己肩头鲜血滴落的黏响都清晰无比。 与之一同苏醒过来的,还有剧痛。 那不是针刺刀割,是整张皮肉被活活掀开剥离。 皮肤之下有什么东西正疯狂撕扯,要将身上的血肉碾碎成泥,好冲破这具刚恢复知觉的牢笼。 身体恢复知觉的孟玄鱼一瞬间疼得眼前发黑,几乎失去了意识,一头栽倒在地上,她挣扎起来,拼尽全身力气抠住木板间的缝隙,逼着自己起身。 她踉跄扑到窗前,一把推开摇摇欲坠的木窗。 这是云弄尚未身死前才有的感受。 万千事物的流动如此明晰,孟玄鱼却不敢再去听。 她强忍着因剧痛而要滚滚坠落的泪水,时光一夕倒转,孟玄鱼深感自己在这九百年间毫无长进,仍是那个绝望在黄金台下蜷缩的少女。 云弄根本没有死,而她则又回到了那酷刑之中。 窗外,昔日死寂的天空被沸焰撕开缝隙,河水瞬间蒸腾炸裂,焦烟四起,无孔不入。孟玄鱼跪在窗边,怔怔看着熔炉倒灌下赤红的熔岩,一如当日忘川河水涌入永昼城,将整条长河再度化为滚热的血水。 楼下的孤魂野鬼哪里见过这阵仗,早吓丢了魂,抱在一起哀嚎不已。 被锁在厨房中的阿湘自昏睡中转醒,察觉到正仙之气,忙不迭呼唤同样被捆在柱子上的符离苏子,“喂!快醒醒!” 他兴奋地乱动起来,摇晃着身后的柱子:“是正仙,正仙来接我们了!” 阿湘一连叫了两声,见符离苏子仍没有醒转之意,干脆一脚勾过地上的铁盆,飞起一脚直接踢在她额角上,硬是将人砸得痛醒。 符离苏子低低呻吟道:“谁?” 阿湘兴奋难当,满脸红肿也掩不住得意之色:“是监兵神君大人。” 符离苏子听见这名字猛然一震,张开半阖的眼,猛然盯住了门外。 木门被人推开,闯入一个高大的身影,宽肩窄腰,逆光而立,不像是野鬼,倒像是神君。只是这脸有些陌生,过去似乎不曾在不死棋上见过,阿湘努力辨认了一番,仍是不认得他,“你是……” 那人向前两步,伸手探向阿湘。 符离苏子急了,立刻挣扎起来,同时沙哑喝道:“你是谁?!” 辛金却已经慢条斯理地替他们松绑,“监兵神君麾下星君,辛金。” 孟玄鱼怕着,又愤怒着,忽地恶狠狠探向自己的眉心,扯出一条灼红的锁链,伸手一挥,锁链自窗口之中激射而出,环绕着镜里天聚成了个铁链牢笼,死死将这木头客栈护在其中。 滔天的热气在触碰到结界的一瞬间被击溃,呼啸着散向其他地方。 趁自己尚未来得及产生新的恐惧,孟玄鱼一脚踏上旁边的凳子,撑着窗口翻身而下,霜毫在掌心转出圆弧,她借力踩在摇晃的锁链上,冲向空中仍不断倾倒岩浆的熔炉。 云弄在识野之中问她,“你就不怕?” 孟玄鱼却已无暇再去回答。 她身法极快,距离在一瞬间拉近,霜毫生出退却之意,孟玄鱼步伐却未停,双指在额间划出一道灵光,驱使霜毫逆流而上,试图冲散熔岩。 那雪白的毛笔被丢进火光之中,很快聚起灵气抵抗,将奔流而下的热液破开了些许,清吟回响,似在骂她:“孟玄鱼,你真是疯了。” 但回头见了那以卵击石的模样,却又不忍责怪。 她惯是如此的,尽管生得瘦小可怜,此刻满身都是血痕,已面目全非,却还拼死想去守住仅剩的一点点东西。 滚热的风吹拂开孟玄鱼已枯黄的额发,肌肤上每一处新鲜的刻痕都暴露在这滚烫的温度下,皮肉烧灼嘶吼,连呼吸也是痛的。 她很快就体力不支,霜毫的光也跟着弱了下来。 云弄说,“放弃吧,垂死挣扎,同九百年前一样的结果罢了。” 孟玄鱼仍是不答,热汗顺着鬓发滚滚而下,面孔涨红,已分辨不清汗水与泪水,目光却渐渐清明起来:“不会的。” 热风迎面,她消瘦单薄的身躯犹如残破的一片落叶,只能喃喃自语,“……我不想再那样。” 然而孟玄鱼不知从何处学了冥顽不灵,竟然贯彻到底,绝不肯后退半步。 她强忍着痛和怕,再度催动血珠灌入霜毫笔尖,与它心神共振,一笔裂空,共同撞开瀑布似的火焰,再度逆流而上。 似乎有人叫她,但已来不及回头。 身后扑来的薄红只来得及抓住她的几根发丝,没能阻止一头撞进那热岩之中的孟玄鱼,他迟了一步。 太烫了。 薄红攥紧掌心,恨极自己体内仍保留着对火焰的恐惧。 熔炉中的气浪随着孟玄鱼的闯入狂荡而出,身侧黑烟滚滚,红衣男子紧绷着脸,抬手以刀光破开,一拳砸在红光四溢的结界上,眼中光辉如要噬人。 第二百零一章 为鬼为蜮 疾风刺出,赤焰被生生冲开一线缝隙。 穿透滚热的屏障,孟玄鱼身上的衣服都被烤得焦黑了大半。 她足尖落在熔炉之上,轻盈地旋身捏诀,再驱霜毫挥出两道粗狂的墨迹,于热浪之中交叉,以笔身做阵眼,生生抵住那些向下流淌的熔岩。 但它显然抵挡不住多久。 屠伐浮坐在熔炉之上,用手指撑着脸,身后数只光轮徐徐转动,灵光溢彩,宛若一个真正的神明,好整以暇地瞧着孟玄鱼的动作。 火云环绕,屠伐慢悠悠地开口:“座主大人,上次我们连话都还没说完你就逃了,若不是我来了忘川边,岂不是这辈子都见不着你一面。” 孟玄鱼平静地回视,“屠伐,你要找我有许多方法,用不着把这东西搬到这里来,这里有许多无关的孤魂野鬼,还在等着进入轮回。你若害了他们,业报都会回馈到自己身上,只会自食恶果,不值得。” “怎么不值得。”屠伐说,“你是四方神呢,是六道之中的上等生命。再多孤魂野鬼的命也抵不上一个你值钱,他们能替你垫背,是他们的荣幸。” 语气中明显的讥讽之意令孟玄鱼垂眼一笑,无奈地反问:“你说谁是上等,我吗?” “对啊。” 屠伐理所当然地挑眉颔首。 “屠伐,起码他们还能选得了,我选什么。” 她复又抬起脸来,含着笑问,“上等生命理应获得更多的权利与选择,可神仙从未得到过这种东西,至少我没有,何谈什么上等不上等。” 屠伐似是懒得深思这话背后的含义,只是慢悠悠哼道,“别装了,今时今日之景,哪一样你一手选出来的?你若是不要妄想着成仙,云弄便没有机会自戕,而是顺其自然,你还是条鲤鱼——贪念作祟,一步登天,现在发现自己承担不起这般苦果,成仙也并不是甚么美事,便又要将责任都推到别人头上去。从这点来说,你可是万万比不上孟岁星的。” 孟玄鱼不再与他详谈,只是平静道:“我跟你走,助你渡过此次黄金台之考,把身上的东西都还给云弄,你若想要化法缠魂,我也可以给你。你收了这罐子,答应我不再为难其他人,也不要再来忘川。” 见她再无任何抵抗之意,屠伐反倒觉得有些不可信似的,“真的?你舍得下犬神了?” 身后的霜毫支撑不住,化作一道虚弱的灵光,钻进孟玄鱼怀中发抖。 它震得比平日里厉害许多,似在拼命像孟玄鱼传达什么。 孟玄鱼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伸手安抚地拍了拍它,拔足便要向屠伐身边走去。她才走两步,屠伐一抬手指,孟玄鱼的胳膊便忽地被身后探出来的两只手,一左一右地给压制住了,不许上前。 屠伐微笑:“别过来,跪在我身后,随我膝行。” 孟玄鱼眉心蹙起,正要挣扎,玄穹降灾的气息猛地卷来,攫住她的喉咙。 呼吸与万物的流动同时被堵住,孟玄鱼几乎疑心是首罗天上的东西下来缠住了她。她吞了吞口水,以一种缓慢的速度回过头去,待看清来人面孔之后,周身一震。 身后竟是被图妤抽干了法力,又被饿鬼寄生全身的柳宿星君。 “是你?”孟玄鱼脱口而出。 柳宿星君动了动浑浊的眼珠,似是盯住了孟玄鱼,目光却又似乎径直穿越了她,落在身后什么的地方。 不该如此——孟玄鱼惊诧地打量着面前的人,他周身爬满比自己更加眼中的血痕,甚至可以说是几乎找不到一块好肉,按照玄穹之灾降临的速度,他早就应该被首罗天上的那位大人吸收了。 但是眼下他竟还行动自如。 孟玄鱼猛地记起图妤曾提过的“解脱之法”,难道这就是她所说的,可以规避掉玄穹降灾的唯一法子? 屠伐见她怔愣望着柳宿星君出神,扬唇一笑:“如何,分明已经该死之人,却还好端端活着,你也觉着很神奇吧?” “孟玄鱼,我不是你。” 他说,“说自己没有选择这种话,太虚伪了。我很强大,我有得选。” 焰水交锋,忘川边沸涌滔天,热气滚滚,无人敢轻易近前。 阿涂几步奔到熔炉下,刚巧遇上自高空坠落的红衣男子,他匆匆甩出片蜡油结成的盘子去,薄红足上黑靴一转,借力踩上,掩藏在红袍之中的身躯异常矫健敏捷,作势还要向空中再冲。 阿涂见状,连忙“哎”了一声,将蜡油圆盘融成了条粗长的绳索,绕了几圈,缠上薄红的腰肢,硬生生将他拉了回来,落在地上。 薄红略一挣扎,腰间的蜡油绳索便被刀锋震碎成了几块,嗖嗖又飞回了阿涂袖中,与他的身躯重新长在了一起。 薄红猛地回头盯着阿涂,眼睫颤抖,琉璃青色的瞳仁却一瞬不移。 “阿玄在里面。” 他面无表情,抬腿就要再度迎向那热浪。 阿涂一把扯住他发间的红绳铜钱,不顾薄红杀人一样的目光,摇头道,“这熔炉太烫,温度与照天火差不多,你过去坚持不住多久会伤及真身,得有个什么东西替你分担热量才成。” 磅礴的火光在薄红眼中连绵成海,他沉声说道:“火而已,我连黄金台也不怕。” “我知道,屠伐也知道!” 阿涂忙不迭又跟上去,红绳在掌心绕了两圈,牵着薄红不撒手:“可你只怕火,所以他才特意将熔炉从北海搬来压制你,你若是真受了伤,就中了他的计。” 阿涂拍了拍他的肩头安抚,脸色缓和下来,轻声说,“放心,此次黄金台之考尚未举行,阿玄对他来说大有用途,只想生擒,绝对不会伤害阿玄半点,你信我,我同你一样着急,不想让阿玄受到半点伤害。” 薄红嘴唇轻颤,目光仍是不安地紧盯着空中已停止倾倒熔岩的黑色巨炉,如同锁定了猎物一般,半点不敢移开:“……不一样,你同我不一样。” 见他六神无主,阿涂眸光微动,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压了下去,转而开口,语气轻松,粲然瞅着薄红一笑: “我有办法,我能送你上去,还能不让你伤到真身。” 第二百零二章 黄龙幻影 阿涂此言并非信口开河。 就算是他师父火德星君在此,面对这熔炉也未必能说一声“我不怕”,但阿涂真身乃是蜡油,灼烧后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哪怕化了个干净,只要重新捏塑起来,他还是那个好端端的蜡油狐狸。 薄红略微冷静下来,目光上下扫了眼阿涂,“可是……” “没有可是。” 阿涂道,“剩余的熔岩浇下来,河水暴涨,必然会倒灌进客栈里头,到时我、彤鲢、还有客栈里余下的这些亡魂都躲不过。我也不是白送你过去,你要替我将他们赶出忘川境内,护住镜里天。” 他顿了顿,又格外坚决地说道,“怎么现在吞吞吐吐上了?遇上孟玄鱼的事,你不是一惯最积极的?管他三七二十一,干了再说。” 言罢,阿涂立即运起周身功力,手臂上红得像块烧红了的铁,筋脉浮动,逐渐融化成向下滴流的蜡油。 他将蜡油拧成了个绳索模样,正要一击甩出,身侧的薄红忽而用力将他一推,喝道,“小心!” 二人分别向左右两侧闪身躲避,只见黄龙虚影缠绕河边焦烟,獠牙开阖之处皆吐刃光,一刀砍在阿涂方才站的位置,留下一道沟壑,河水顷刻之间涌入。 辛金眸光一转,再劈出一刀对准阿涂,却被疾驰而来的红影挥出一道刀光挡住,裹挟着金属之风的龙影随之压了下来,薄红神色沉稳,并不见半分退却或慌张之意,右手自红袖间刺出,红雾浮动,已化作一柄凶悍长刀,在地上划出烁烁火星,毫不犹豫向辛金砍去! 阿涂被这一刀扫得灰头土脸,从地上爬起来怒骂:“你疯了?看到屠伐来了就发癫?那你当时逃什么!” 孟玄鱼此刻的虚弱或多或少影响了薄红,是以他不敢拖延,出手极快,挥斩如破风,几刀下去,硬是将那横亘在忘川上方黄龙幻影逼迫得节节败退,连龙身都被撞出蛛丝般的裂纹。 黄龙在虚空中狠狠一抓,发出裂帛般痛苦的嘶吼声。 辛金祭出全力,不过勉强能与此刻的薄红平分秋色,他且战且退,想将红衣男子朝那翻涌沸腾的岩浆处吸引。 悬于数十丈高空之外的屠伐见到下方的战光,手指轻轻一抬,将要被击溃的龙影再次凝聚成形,蜿蜒成风,再度向薄红卷去! 孟玄鱼一双手几乎要被柳宿星君的蛮力扭断了,但仍不肯下跪。 屠伐的面色随着她的挣扎越发难看,身后的人便抬起脚,恶狠狠在她膝弯处踢了一脚,她此刻满身血痕,不堪一击的身躯根本经不住踢打,剧痛终于迫使孟玄鱼弯下身去。 随着她这一跪,河边红影的攻势骤然凝滞,薄红同样觉得右腿一阵撕裂似的剧痛,身躯在疾驰中诡异地倾斜,险些跟从孟玄鱼一起跪倒在地。 黄龙跟随辛金的驱使,爪尖迅速破开空气,直刺薄红脖颈。 薄红偏头以肩胛骨生扛了这一击,肌肤下冷硬的骨骼被划出令人牙酸的声响,辛金乘胜追击,大笑一声,“尚未到拜年之时,怎的行此大礼?” 抬手还要再砍,却被突兀围住四肢的狐火烫得大吼一声。 烈火爆燃,一道蜡油化作的屏障在薄红身前张开,辛金膝盖处一阵钻心似的疼,垂眼一看,竟是两个尖牙利齿的小狐狸正在撕咬他的皮肉。 阿涂举着手中的盾牌翻白眼,“新春大吉,不若你也跪一个我瞧瞧。” 说着打了个响指,两个小狐狸化作雪白的照天火,温度瞬间窜高,烧得辛金面色铁青。 孟玄鱼的膝盖勉强维持在距离地面不足一寸之处。 她汗出如浆,但到底没有狼狈不堪地跪在地上。 五感恢复对如今的她而言宛若酷刑,陌生的痛感如一根针,破开鱼尾,几乎要将她开膛破肚一般难以忍受,“神君大人已成了自己梦想中上等生命的模样了……”孟玄鱼艰难地喘息,咬碎了一口银牙,撑起笑问道,“何苦在意我要不要跪你?” “你分明最没骨气,却在本君面前装什么。” 孟玄鱼嗬嗬惨笑,“你又装什么,就这么爱看人下跪?” 失神呆滞的柳宿星君踩在她小腿遍布的血痕之上,生生又将孟玄鱼压低了些许。鲜血如注,她强自挣着一口气,唯有一双眼熠熠生光,“屠伐,你与图妤害我亲人,又虐杀诸多仙君,我想不着要跪你的地方。” 屠伐道,“你以为本君稀罕你跪不跪?我要云弄跪在我面前与我认错,你懂不懂?” “那更荒谬了,首先,我并不是云弄。” 孟玄鱼道,“再有,云弄更不会跪你,你是什么东西,没有他哪有你。” 屠伐面色抽搐变换,似是在极力忍耐,终于勃然大怒:“你的眼睛、你的骨头、筋脉、血肉、哪一处不是云弄的?不过一个人厌鬼弃的怪物,给我闭嘴!”他忽而疯癫了似的,风度全无,随手抓过熔炉中滚出的一块火炭,也顾不得那会不会烧伤自己的掌心,一把便朝孟玄鱼砸去。 孟玄鱼等的便是他这一招,深吸一口气,生生在柳宿星君的钳制下扭断了手臂,双腿在地上一蹬,斜斜滑了出去。 柳宿星君不闪不避,正面受了这一击,脑袋上被砸出了个硕大的血洞。 鲜血狂喷,可是他神色没有半点的痛楚之色,甚至连下意识的闭眼也没有,俨然从前孟玄鱼失去七情五感时的模样。 孟玄鱼捂着剧痛难当的肩头,目光随着呼吸一阵阵发黑震颤,落在柳宿星君脸上,忽地明白过来了些什么。 云下传来薄红声嘶力竭的吼叫声,孟玄鱼一震,反应过来。 她仍是薄红的主人,她受的外伤会牵连到薄红! 孟玄鱼几步挣扎过去,距离太远,只得驱动识野中残存不多的灵力将视线抢先推至忘川河边,却见薄红面色惨白,一条胳膊软塌塌地垂在身侧,黄龙幻影一如疾电压近,化为无光之刃贯下,将红光斗气尽数冲散。 粗大的龙身卷住薄红的喉咙,藤蔓般越勒越紧。 黄龙呼啸一声,竟欲将红衣男子直接丢进那沸涌的熔岩之中! 第二百零三章 残烛为桥 孟玄鱼见状,急急吹了声口哨,袖中霜毫顿时羽箭似的飞射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刺在那黄龙身上要害处。 霜毫笔身之中藏有意识,不必孟玄鱼使用灵力驱使,自在那黄龙身上不讲章法地乱戳了一记,那黄龙幻影又痛又痒,身子一蜷,薄红趁机逃脱。 阿涂半边身子的蜡油都熔得化了,他驱使着那金光流泻的红油,硬是在滔天的红水中搭出一道通往熔炉与对岸的桥,大喝道:“快走!这水越涨越高了,彤鲢的船也用不得了,趁着我还能坚持,你们都过去!” 彤鲢眼睁睁看着他将自己的身子融掉大半,也不知道是否还能复原,以为阿涂是要寻死,顿时又哭又叫,声音乌鸦似的难听。 她正要拔足冲上前来,被身后的野鬼们齐齐拦住,“不能打断!” 这帮平时惯没有眼力见的野鬼倒是终于做了件好事,阿涂大声称赞,“拦得好,莫管犬神他们了,你们带着彤鲢先过去!” 几只野鬼面面相觑,嗫嚅着,“星君,我们过去事小,坏了轮回的规矩事大,那边是人间道,我们是万万回不得的,你送我们过桥,这其中业果……” 阿涂:“少废话,有什么了不起。” 彤鲢呃呃啊啊个不停,泪如雨下。 而另外一边,薄红与辛金激战正酣,呼啸的厉风扫过红衣男子指缝,他一双眼都红得透了,丝丝缕缕,任由无形刀刃划出。 身后红绳铜钱相撞,孟玄鱼以手指驱动霜毫混入其中相助,红雾白光交织,散若狂花落叶。 刀光越落越急,屠伐平静地抽了抽嘴角,笑道:“……蚍蜉撼树。” “暴政三刀之首又怎样,孟岁星见了他今时今日的模样,也会做出同我一样拨乱反正的选择。这三把刀本该是死物,哪配拥有如今的血肉与自由。毫无底线与规则的东西,起心动念便生贪欲,一发不可收拾,现下他贪你,谁又知道日后他贪些什么,杀戮?权利?还是首罗天上的位置?” 孟玄鱼右手聚在眉间发颤,身上的血痕又撕裂几分。 她虚声反问道,“谁又不贪,难道你不?” “且孟岁星是暴政三刀的母亲,天下没有一个母亲舍得将自己的骨肉推入熔炉,她见了你要烧熔自己的孩子,只怕会与你拼命才是。” “如你此刻一般?” 屠伐道,“可惜孟岁星死了,不然真想问问她。” 熔岩的温度太高,阿涂分出去的身躯显然不够。 他咬了咬牙,点燃烛芯,雪白的照天火焰瞬间爬遍他的脊背、缠绕双肩,像是给他披上了一件流淌燃烧的长袍。 这照天火传给他时,火德星君本说是严刑逼供、保命跑路的招数,一点火星也叫人难以忍受,阿涂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也照天火被他用在自己身上。 很热,他竟不知道,照天火烧在身上竟这样痛。 痛得阿涂连呼吸也觉得是折磨了。 蜡油沿着阿涂身体流淌下来的过程粘稠而缓慢。 每一滴滚烫的蜡液自他身体上脱落时,那照天火笼罩下的脸庞都几不可察地抽搐一下,如同灵魂被生生撕扯下微小的一块,锥心刺骨的疼。 忘川之畔热风凛冽,拂落几滴液体。 那不是血,是融化了的蜡油,是阿涂的血肉。 昔日清秀纯净的面孔早已被灼烧得面目全非。 蜡油顺着前倾的肩头悬垂、滴落、凝固,艰难地向对岸延伸,如同数只艰难的手臂,硬是搭在一处,颤巍巍地结成了一座蜡桥。 众野鬼不敢耽搁,抬着彤鲢的四肢,硬是将她架上了这座蜡油所造的小桥,每一步落脚之处,桥面都会凹陷变薄,摇摇晃晃地,似乎将要拦腰折断了。 那失重的触感让许多野鬼失声叫了出来。 彤鲢还在不住地挣扎着,想要回头,野鬼们只好压着她,蜡桥在重压下加快了融化的速度,每崩塌一寸,桥头的阿涂便剧烈一震,仿佛几人脚下踩着的是他此刻残损不堪的身躯。 阿涂觉得自己的眼球将要融化了,逐渐开始瞧不清东西,他吃力地抬了抬已经要断裂的脖颈,遥遥看了眼熔炉之上浮着的孟玄鱼。 做完这动作,他左眼眼球便自眼眶中滚落,仍带着主人的意识,在地上滚了几圈,又去瞧那侧浮动着的红影。 似有心痛怅然,又似乎只是空茫地、毫无留恋地看了看而已。 眼球很快也融化成了蜡油,现下一点一滴都显得重要,那小小一汪蜡油很快被阿涂驱使汇流进桥身之中,同时,九条尾巴在他身后张开,有一道影影绰绰的影子,绕着他温柔地转了转。 阿涂连嘴唇都融化了,只剩下两排白森森的牙齿。 他勉力地唤,“阿娘。” 是寄生星君残存在他体内的法力。 感受到那星君的气息,阿涂一瞬间是有些想哭的,可他已没有眼泪了。无边的痛苦层层叠叠,接连不断地自溶解的四肢中涌出,无边无际,令他想放弃,大吼一声老子不干了便扬长而去。 可是那些人还未下桥,薄红还没被他送过去——孟玄鱼,阿玄也没下来。 九百年前那次黄金台之考他不在,可这次他总是在的,有他在,他就不会让孟玄鱼与薄红二人是孤立无援的。 阿涂负气地想,受不了了,老子就是这样讲义气,哪怕他们俩总是撇下我不管,但他也许是犯贱,偏偏就要与这两人做肝胆相照的朋友不可。 非要强求,搭上命也要强求。 桥在熔岩的炙烤下不断塌陷,阿涂身上流淌出的新蜡油便不住向下灌注、延伸,迅速弥合断口,数不清的小狐狸尖啸着,像极了主人平时骂骂咧咧的样子,它们不服输地纠结在一起,不断融化,不断凝固,从而形成新的桥面。 野鬼们惊惶奔跑,蜡桥在脚下熔化不断,又在身后挣扎着重塑。 终于,阿涂的嘴巴也要溶解了,这是他最后还算有个形状的东西,他似有万语千言想说,可是来不及了,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他娘的,别回头,快走。” 这世上哪有人遗言都仍是在骂脏话的。 仿佛盼着人家别记住他半点好似的。 然而阿涂说完这句,剩余的蜡油便融进了桥中,总算将桥身稳固住了,人却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下这一座红金相间的蜡桥。 他不会动了,也不会骂了,只是站在那边,像个死物。 彤鲢嘴巴一瘪,嚎啕大哭起来。 第二百零四章 前尘隔世 他是一对龙凤红烛,这蜡烛该怎样死掉? 阿涂没想过,更从不觉得自己会死。 他小时候贪玩,脾气不好,嘴巴最不好。 跟着文曲星君读书没安心、跟着火德星君修习术法也不认真,这股懒惰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倒有点像那凡间的马雁书,只是可惜马雁书并非自愿,而阿涂是自愿把自己烂进泥里去的。 这玩世不恭的劲头在蹭了个黄金台印记后更是变本加厉。 旁的凡人与精怪要拼命一辈子才能抵达的终点,他借着父亲的东风就够着了,天神道上免不得有人要对他指指点点,但阿涂是何等的面皮厚,无论旁人说他什么,心情不好时要指名道姓骂回去,心情好时一律评价为:“嫉妒我,理解,太理解了。” 人间道尚有“人各有命”四字,神仙自然更要如此。 阿涂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荣光也好、修为也罢,全部理直气壮照单全收,若没有遇上那时的犬神和孟玄鱼,兴许他仍是天神道唯一的流氓地痞小混混。 他身无长物,只有一手火德星君秘传的驱火手艺,孟玄鱼却难得发现他极会绣花,手指上下翻飞,栩栩如生的一条鲤鱼就像要从那布帛中游出来似的。 孟玄鱼捧着那花纹啧啧称奇,“我只在替织锦星君打杂时见过这手艺,阿涂,你真是天才。” 阿涂自小到大只有被人在身后戳脊梁骨的份儿,尽管天神道众仙见了他横行霸道的模样都是低眉顺眼,但骨子里的尊敬和不屑为伍的鄙夷,阿涂自认还是分得清的——那些人无非是嫌恶他身居高位,脑子里却仍脏得像团烂泥,骂人太脏,下手太黑,这才躲着他的。 他从不是什么仁义之士,身无长物,没什么人喜欢他。 孟玄鱼夸他,这可不对,背后必有什么阴谋。 阿涂一爪子将那撑子上绷着的布帛给扯烂了,龇着牙道:“好看吧,你再过八辈子也绣不出这么好看的花儿,你个蠢猪,木头脑袋,傻蛋。” 被孟玄鱼放在脚边的犬神荡出一声清吟,飞起来就要砍他。 阿涂那时尚不知晓犬神的弱点,见了真家伙也有点瑟缩,梗着脖子硬撑,“怎么了,你心疼她,笨还不给说了,绣得歪歪扭扭的,撒把米鸡都比她啄得好看,我就说我就说。” 犬神勃然大怒,身上顿时多出了一圈凌厉迅猛的刀光,刀刃上映出阿涂不服气的脸——此刻犬神若有表情,一定也是横眉立目,要与这嘴唇浸了毒的狐狸一较高下。 孟玄鱼小声说,“你别气,他说得也对,我确实八辈子也绣不出。” 犬神不听,犬神还要砍。 阿涂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见犬神一副非要替孟玄鱼撑腰的模样,没头没脑地伤心起来,红着眼睛就要哭,“我们认识多久,她又是谁,你还要为了她杀我呢?我天天无聊死了,别人都瞧不上我,我只将你当我唯一说得上话的东西,结果你要为了条这么蠢的鱼来劈我,你该去劈了她才对!” 幸好那时孟玄鱼根本听不懂阿涂是什么意思。 话一说出口就立刻后悔,这下可好,犬神和孟玄鱼都不动弹了。 阿涂面红耳赤,闹了个大红脸,转身骂骂咧咧地跑了,最后一点心里话都说了,再也没脸去找犬神聊天了。 但后来孟玄鱼经常来找他聊天。 孟玄鱼脾气好,丝毫不记恨阿涂当日说过自己什么,听他说无聊,去做工打杂时路过火德星君府邸,总要给他带点什么。 有时是废纸折成的小青蛙,有时又是枯草编成的蚱蜢,打个响指,就能飞上天去,显然都是孟玄鱼亲手做的。 这些小玩意都被阿涂冷着脸付之一炬。 “穷酸。”阿涂说,“我不要你这些烂东西,你知道天神道上的人都在玩什么吗?金银玉器要多少有多少。” 孟玄鱼也不觉得自己见识短浅,只是不卑不亢:“我以后会见到的。” 阿涂道,“你可不配,累死你吧。” 孟玄鱼也不生气,还拿着撑子来向他虚心求教如何绣花,阿涂满脸不情愿地比划一番,又总能得到孟玄鱼真心又诚恳的称赞。 她穿着一身最寻常的黑衣,毫无纹样,做工脏了也不会心疼的那一种。 布料硬挺且廉价,摸上去甚至有些割手,孟玄鱼生了一张豆蔻少女的脸,但是因为长久的奔波劳累,眼中总含着几分倦色,虽说手脚十分勤快,谁叫都第一个相应,可是阿涂就是觉得,她其实人蔫蔫的。 孟玄鱼抱着胳膊向往地瞅着他的脸,撑起一个笑,“希望天神道上见过我的人都说喜欢我。” 阿涂道:“你当你是什么,天神老子啊,做什么春秋大梦。” 他还想人人都喜欢他呢,可这是根本做不到的事,孟玄鱼既参不透,就一直累下去吧,处处讨好,把自己累死在这通向黄金台之考的台阶上。 孟玄鱼道,“做不到吗?” 阿涂很肯定地回答她,“对。” 她的发带簌簌垂在肩头,大概是因为总被汗水浸湿的缘故,那边缘都被洗得脱了线,又是廉价货,肯定不是从织锦星君那边拿来的,因为颜色不均得很,半边是绿色,半边又透着脏兮兮的青。 阿涂的目光有些闪烁不定,“你能不能把自己打扮得体面点。” 真是怪鱼,怪得要命!兴许在人间道做条寻常鱼能过得更好,或者死得更痛快,孟玄鱼为什么非得留在这里呢,非要向这压根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削尖了脑袋去钻,落得个千人使唤万人唾弃的下场。 义父,甚么义父,根本管也不管她,任由她在外头给人当牛做马攒灵力攒修为,就为了那什么劳什子黄金台之考。 她是不是吃苦有瘾?阿涂想,自己要是她,早就溜之大吉了,左右还没被那黄金台烙上跑不掉的印记。 “我只是鱼,没见过什么世面,也不懂什么是体面。” 孟玄鱼不好意思地捋了捋额前的湿发,“但是我想以后也许能明白吧,等我明白了,我就能体面了,现在倒也不急着不懂装懂。”她说着,又背上个半人高的包袱去给仙君跑腿了。 孟玄鱼,孟玄鱼。 阿涂成了这座桥之前还在无力地哀叹,她总是如此,向来如此。 他也是没出息,今时今日,在看透了她终究是个不争气的小鱼后,仍在始终为了她和薄红二人心痛。 第二百零五章 天不生怜 眼见阿涂在眼前化成了座蜡油桥,孟玄鱼一时间仿佛断绝了所有思考的能力,只是困惑,“阿涂,你这是干什么……” 交织的刀光翻飞若浪,薄红终于在压制辛金后与他一触即分,主人的衰弱同样牵扯到了薄红的躯体,这一架吃了不少亏,身上袍袖碎裂,身上伤口纵横,血珠不断坠落。 阿涂的声音没有了,他茫茫然地转过头去,面前只有那座灼热的蜡桥。 薄红面无表情,没有过多犹豫,飞升跃上蜡桥,黑靴踩在那蜡层之上,桥体已不堪重负,被他这样一踏,便又凹下去极为明显的一块。 红衣男子下意识想退,但那蜡油如有灵性一般,迅速补上了他脚下缺失的那块,似在劝慰他:不用怕,继续走。 薄红的呼吸重了几分,身后黄龙幻影溃散,辛金咳出一口血,对始终默然站在一旁的陲青道,“你去拦着他,快,不要叫他逃了。” 陲青岿然不动,淡静无波的眼睛遥遥看了薄红一眼,又转回看着辛金,大有种将自己剥离出去的架势,嘴上却还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大哥,我只答应了你愿意同你们一起跳。至于拦着犬神这事,连你都打不过他,我真身溃破,更加不是他的对手,别强人所难了。” “更何况。”陲青的目光有些摇摆不定,他想起自己曾对孟玄鱼说过的话,“犬神如今已与你我极为不同,若是强行溶解在一处,只怕你也会痛苦的。” 辛金听不明白,“痛苦?为什么痛苦?” 陲青在他身旁低伏身形,配合地垂头望着辛金,身后似有残损的弧光涌动,成了半个老虎般的模样,他的声音也随着此刻的姿态低了下去,“你忘了,大哥,犬神一直有一样我们都没有的东西,是锻造时孟岁星不小心混进去的,你确定能够承载那样的东西吗?” 真的是不小心吗? 陲青此刻却不敢再相信孟岁星的那番托词。 兴许,她就是刻意要造出这样一把与众不同的凶器来的,但究竟又为了些什么呢?守护修罗族、诛灭天神道所有不平事、斩尽世间妖魔,亦或者是什么恶趣味,上不得台面的缘由? 可惜她死了,没人知道。 陲青只知道六道之间所有法宝兵器,无人想要一颗心,一把长刃,足够斩天裂地。但他们这种死物有了心,就一无是处了。 辛金顿时明白过来,在喉咙里讥讽地嗬了一声,声音短促,“心。” “是用凡人血肉生生磨出来的那颗心,是那个郦书生!” 辛金本欲抬手再与薄红一战,却在意识到这件事后彻底失去了力气,无助的眼神投向了熔炉之上高悬着的屠伐,也看见此刻的孟玄鱼。 出人意料地,她并没有哭。 死去的分明是这九百年间她唯一的知己与亲人,可是所有声音偏偏卡在喉咙里,这具初恢复情感的身躯,仍只是一桩枯木。 孟玄鱼想哭又想笑,脸孔扭曲到几乎崩毁,眼眶瞪裂却没有泪,她哭不出,她没有眼泪了,只有喉咙剧烈喘息,像被烙铁反复捅穿。 柳宿星君从身后几步跨过来,铁钳似的手再度压住她的肩头,但孟玄鱼不再挣扎,窒息般的剧痛涌上,终于还是无力地跪坐了下去。 她多想死,可是偏偏不能死,她要是一头撞死在这里,阿涂从前做的所有,便都失去意义。 她忽而觉得无比可笑,仿佛从始至终都在被天意愚弄。 冥冥之中,不知究竟是谁在牵着她走。 屠伐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温言说道:“孟玄鱼,认命就对了,活着有时不得不认,偏要挣那口气给谁看?要不是你与犬神始终拖拖拉拉,那涂祖又何至于此。现在想起来要哭了?还不是都怪你自己。” 孟玄鱼动也不动,只是看着那摇摇欲坠的蜡桥。 忘川之上搭着的桥身已布满裂痕,像干涸了的河床,待到那红衣男子脚步落地,身后的蜡桥仿佛已不堪重负,最后一丝气力也被抽光,瞬间失去支撑。 整座桥身猛地向下一沉,薄红不敢回头,只依稀听见那蜡油正在身后绽开万千裂痕,熊熊灼风灌入桥身空洞,发出鬼哭似的呜咽。 是阿涂的血肉,正在大片大片向下剥离,融化在熔岩与忘川河水之中,被冲向悬崖与瀑布,最终流向不知名的远方。 第二百零六章 一梦荒唐 奎木狼走了,不知去向。 阿涂则融化在忘川河水与滔滔熔岩之中。 而陲青,则选择和辛金站在一处。 有他们在,想必镜里天中的符离苏子与阿湘也会顺利得救——孟玄鱼彻底失去了能返回的地方,现下也没什么牵绊,终于解脱了。 方才自柳宿星君手下挣脱时,孟玄鱼存了必死的心,想着最后一丝灵力耗尽,也该遇上玄穹降灾——最终却还是被屠伐再拍一掌,硬生生推入了些许修为,又把这条命给存了下来。 “不准寻死,你以为你是云弄,还配自戕?哪怕只是苟延残喘也好,你总归要活到黄金台之考的那日。” 屠伐说,“你义父还在等你。” 说穿了,这一生,也没有什么真正归自己选择。 没什么办法的。 薄红抱着她,只觉得自己手中有如捧了片羽毛一样轻微:“阿玄,我们去哪里?” 孟玄鱼肩头上的伤已被薄红止了血,满身深刻的血痕却无法消解,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更像个瘦骨嶙峋、遍体鳞伤的骷髅。 她眷恋的目光只在彤鲢身上打了个转,似乎是犹豫着想要摸一摸对方柔软的额发,但身体已虚弱至极,她连抬起胳膊的力气也没有了。 镜里天的众多孤魂野鬼自是不能再回去人间道的,彤鲢真身被云弄改造成了个饿鬼,也是不能去人间道沾染人气的。 与现在的彤鲢比起来,还是孟玄鱼的身体更符合云弄需要的,就算留在此处,屠伐想必也不会过多为难她和这些小鬼头们。 她用目光问询彤鲢的意愿,彤鲢只是摇头,一脸还想留在忘川边的样子。 “……犬神,我们回那间院子吧。” 孟玄鱼靠在薄红怀里,识野之中声若蚊呐,混沌之中还记得要向薄红道歉,“我说过,天地间总有你的容身之处,本以为是镜里天……却没想到……” “罢了。” 她怅然地叹气,“我经常食言,又有太多自己决定不了的事情。” 他们动身离去前,彤鲢默不作声地在阿涂最后溶解的地方挖了一大块土。 那块土滴上了蜡油,石块一样凝固得硬邦邦,彤鲢强忍着眼眶中沉甸甸的泪意,将那土块砸开,又解下身上的布口袋,装进去,系在孟玄鱼的脖子上。 她用两只手比划:“阿涂还在的,他一定想陪着你们。” 薄红眸光摇晃,替孟玄鱼回答,“多谢,保重。” 告别来得总是匆忙,孟玄鱼甚至记不清自己对阿涂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兜兜转转,她似乎又回到永昼城时那孤立无援的日子,身前身后伴着她的,仍是薄红。 人间道倏忽之间似乎又是几年过去,总之与上次来到钱湖附近时的景象不太相同了,孟玄鱼在云间垂下将死的一双眼,出神地看着下方攒动的人群。 “凡人才是最强大的。” 她勉力开口,“天神道上的事从影响不着他们半分,凡人还是一贯地,吃饭,喝水,睡觉,就这样过下去,或许也有人渴求永生,可大多数人还是坦然面对死亡的,薄红,我始终做不了人,也成不得仙。” 红衣男子怕她伤情,将冰凉的手掌虚虚盖在她眼睫之上,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听见他的声音被风声传递过来。 “那就不做人,也别做仙,只做一条玄鱼。” 只做鱼也很好,他会在乎这条小鱼是不是害怕,是不是痛苦。 第二百零七章 如梦初醒 孟玄鱼感觉自己仿佛已自那具千疮百孔的身体上剥离出来。 她猜自己大约是死了,可意识仍旧受到肉身的牵引,致使她像气体般在原地徘徊,不能离开到很远的位置去。 薄红自是看不见她的意识的,床上的自己始终睡着,而那红衣男子也守在旁边寸步不离,只不时取水过来,替她润一润身上那些因干燥而越发开裂的伤痕。 晚间时分,薄红会躺在距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垂头吻着看起来软绵绵又很冷的掌心。 薄红不说话,不哭,始终很安静,只是不肯离开她半步。 简直如同守着一具尸体一样死心塌地。 她想,当初云弄遭遇玄穹降灾之前,大概也是和她如今差不多的状态,只是他那时尚有余力能和自己说话,而她现在无法进入自己的识野,腹中的灵气几乎耗得干干净净,没办法再对薄红说话了。 他如此淡然冷静,孟玄鱼倒觉得有些奇怪。 这意识飘飘荡荡,既不是生魂,也不是亡魂,有种随时都会消亡的感受。 她驱使自己的目光离薄红近了些,看着对方半阖着眼睛面无表情的模样,想问问他没事吧,偏偏却又开不得口。 这间静谧的院落之中,此刻帘斜树隔,烛暗香残,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月光。 孟玄鱼去了院子里,坐在井边望着被黄金台遮住大半的明月。 镜里天中的孤魂野鬼里,唯有玉藓一个能来人间道,孟玄鱼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时候跟过来的,总之出了院子就看见她蹲在地上,垂头用树枝挖土,好像急着要埋些什么似的,一黑一白两根招魂幡被她放在脚边,被湿润的泥土沾上了些,她又默不作声拿过来抖抖。 那坑越挖越长,细长的一条,孟玄鱼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玉藓睁着双呆滞的眼睛,同样疑惑地看了看孟玄鱼,似在询问她,好端端的从屋子里出来做什么。 孟玄鱼说不了话,两人默默对视了会儿,玉藓便扭开脸去。 孟玄鱼看了一会儿明白过来,她要埋的是那根招魂幡。 可是为什么呢,那是金苔唯一留下的东西,上头仍有金苔残存的魂灵和气息,若是加以温养修炼,兴许将来能够使那假的金苔木偶与真人更加相似。 “金苔,金苔。”玉藓手里忙着,嘴里还在默念姐姐的名字。 金苔的名字与金台太过相似了,孟玄鱼有时分不清玉藓正在念叨的具体是哪一个。 此刻黄金台正在天边摇摇欲坠,而六道之间与金苔仙君相关的事物,却只剩下一个玉藓和一根招魂幡了。 挖好了坑,玉藓忽地又发起疯来,将白幡对着天边的黄金台舞动,似在施展着什么巫术,口中念念有词的,说的还是昔日在滟磨身边讲过的话。 “首罗天恩德绵延,金苔降灾皆落于吾身,金苔降灾皆落于吾身……” 孟玄鱼想了想,感觉不对,玉藓说的应该是“金台降灾皆落于吾身”,是恳请首罗天能降下灾厄,叫她去陪金苔。 她心里也清楚金苔无法再回来,根本不会说着要替金苔承受些什么,只是想要与姐姐尽快相会,仅此而已。 话语与名字一样是种暗示。 有些毫无意义的话,挂在嘴边说得多了,自然能够结作咒文,就好比化法缠魂本就是将无形之物化作有形,根本没什么具体的咒文可以体现,那金光咒法是孟玄鱼西拼东凑而来,念得多了,自然就成了化法缠魂的咒诀。 若是图妤或其他人来施展,想必又会是其他的咒诀或方式了。 所以,这句玉藓痴痴傻傻后一直挂在嘴边的话,按照常理来说,早就该形成一句咒文,再不济,也该成为一句对首罗天的挑衅、邀请。 可是任凭她念了这样久,首罗天上竟还是半点动静也没有,分明在刘家村时,玄穹尊是动过想要吞噬玉藓的念头的,她身上的血痕也还在,只是没有加深,也没有继续恶化。 第二百零八章 铜棺共枕 孟玄鱼根本不必细看,那具铜棺上的累累创痕已撞进眼中。 是薄红一刀刀划刻上去的,棺壁上、棺盖旁,无一不被这粗暴的动作所覆盖。 邪刀斩劈之痕横竖交错,力道骇人——有些深得近乎击穿棺壁,有些宽如指节,边缘狰狞地翻卷,残留着崩坏欲飞的铜屑。 上面是和北海下的石柱极为相似的文字,显然是一模一样照搬而来,用来封印遭遇玄穹降灾的神仙用的,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保全肉身,不让其完全被玄穹尊召唤至首罗天。 薄红竟想用同样的伎俩留住她。 孟玄鱼恍然地看着薄红俯身,从床榻上将她软绵绵的身躯拦腰抱起。 薄红搬运的动作大了些,她的手指动了动,隐约像要苏醒的样子,一旦身体醒来,孟玄鱼这缕清醒的魂魄便会消散,彻底成为与那些遭灾的神仙差不多的样子,时好时坏,浑浑噩噩。 她想对薄红说些什么,偏偏这意识的状态下根本无法开口,若是回到身躯之中,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彻底清醒过来,若是真被封进这棺材里,再想出来,绝非易事。 孟玄鱼想,干嘛这样,我还没死透呢。 虽说活埋也不是很差的结果,她起先攒了那么多情绪珠子,就是为了自己打口能保全尸身的棺材,想死得体面一些。 后来那些珠子全送给了薄红,他倒是个知恩图报的,还做了个自己要的东西特意想哄她高兴。 孟玄鱼在无形之中想象自己抚了抚他的黑发,感谢他的用心。 多谢你呀,薄红。 薄红似是感觉到了什么,猝然回过头去。 身后空空荡荡的,他定定凝视了那片虚空一会儿,又缓缓转过头去。 孟玄鱼的颈间还挂着那个彤鲢给她的布口袋,阿涂再也不说话了,真安静。 薄红低声念了他们二人的名字,“阿玄,阿涂。” 孟玄鱼的视线一直跟在薄红身后,红衣男子并不知道她的意识在,只是专注地抱着怀里的身体。 这具身体软绵绵的,终于彻底乖了。 不会反抗,也不会自他怀里滑溜溜地逃走。 这个念头早已在薄红心中笃定许久,既然阿修罗道她不愿意去,遭遇降灾时又必然不会带上自己,那么还不如回到最初的地方,只属于他们二人的小院子,他们成婚的地方。 只要能一同长眠此处,他并不怕孟玄鱼因为遭遇玄穹降灾而发疯或是变作恶鬼,无论什么样的阿玄他都可以接受。 他顺理成章地占有了孟玄鱼的一切,死亡与疯癫都很好,他全部都要。 薄红挥开铜棺上的泥土,神色漠然。 他原本觉得,孟玄鱼既然喜欢住在忘川水边,那么就一同留在镜里天也没什么所谓,至于阿涂和彤鲢和那些不相干的人,日后再慢慢赶出去就是了。 可是屠伐和云弄终究是很难彻底处理掉的问题,他可以去杀四方神,只是需要花费太多的精力和时间,反噬到这具身体上的伤害,同样也会波及到阿玄。 他将棺盖推开,令月光勉力投映进敞开的棺口,那里头同样也密密麻麻也刻满了咒文。 玉藓见院子里突然冒出这口棺材,也扛着手中的招魂幡围着打量个不停,伸长了脖子,好奇地盯着铜棺中小小一方天地,甚至用手去摸,还以为是个什么好玩的物件。 她对薄红鼓了鼓掌,似在称赞他的好手艺。 薄红只是冷着脸。 第二百零九章 鸠夺鹊巢 见孟玄鱼醒来且冷着张脸,薄红看了一会儿,莫名觉得有些心虚,只好别开目光,低头依偎在她颈间,手上则虚虚抱着孟玄鱼的腰:“醒了,饿吗?” 孟玄鱼不答,也对目前身处的环境没表示出什么疑问的样子。 薄红以为她在发脾气,抱着她的手紧了紧,短促道:“别怪我,不许生气,求你了,好不好……” “我原本想着这口棺材是再也用不上的,可他们太坏,为了欺负你,连你的客栈都给毁了……我没有办法,才这样的。不怪你,也不怪我,只怪屠伐和云弄他们,怪首罗天上的那个怪东西。” “是他们将我们逼至穷途末路,连求一具全尸都奢侈。” 薄红絮絮说着,孟玄鱼的身体却还是纹丝不动,只有腰腹间因呼吸轻微的起伏,证实她此刻还是活着的。 薄红怕孟玄鱼挣脱,于是将两只手在她腰上交握,死死搂着,手上动作硬邦邦,语气却是服着软的,“阿玄,我知道你替我做了好多,也知道你的心愿,我花了很大力气才把那石柱上的字都记下来的,你保护了我,我帮你实现心愿,别走了,别管什么云弄、什么屠伐,更别管是谁要降灾,我们只管死在这里也就是了……他们都是坏人,我只有你,你只有我。” 他越说越觉得快意,忍不住纵情吻在孟玄鱼僵硬的唇角上,“好不好?阿玄,你早答应过我的,我等了这么多年……” 但无论薄红多么动情倾诉,孟玄鱼都只是木然地躺在那里,仿佛活着,却又好像死了。 薄红眼角因为激动而沁出的艳色稍退。 他目光中流露出几分疑惑和怯意,语气刻意加重了点,“孟玄鱼,不准不理我了,我知道你听得见,你骂我也行,说句话来听!” 孟玄鱼终于动了动,自他怀中挣脱出一只胳膊去,薄红大喜,紧跟着她伸出手掌,正要缠绵地握住她的指尖,那骨瘦嶙峋的少女却爆发出一阵骇人的狂笑,惹得薄红周身一震。 变了调的笑声在窄窄的铜棺之中回荡。 孟玄鱼神智癫迷,身子极力地试图挣扎出薄红的怀抱,指甲抓向刻满刀痕的棺盖,嘴里仍在放声大笑。 她用的力气太大,野兽一样又抓又挠,指甲与青铜棺盖之间剐蹭出刺耳的声响,几乎要将指甲生生抠下来一般。 薄红的手立刻受到波及,他忍痛一把将她的胳膊按下,手足并用缠住她,将孟玄鱼整个搂在怀里,嘴里安慰,“再睡一会儿。” 孟玄鱼头颅在他怀里狂乱地扭动,不肯安分。 薄红吹开一缕被她蹭到眼前的头发,目光淡淡在孟玄鱼颈间扫了一圈,犹豫了一会儿。这一下敲下去也不知道会晕过去的是谁,薄红想了想,还是打消让她睡觉的念头,认命地抱着她,由着孟玄鱼大喊大笑。 认识这样久,孟玄鱼还从未有过如此活蹦乱跳的时候。 她从前老是畏首畏尾、言不由衷,对着所有人都一副委曲求全的模样,此时这样倒还像条真正的小鱼了,能做自己,就算疯疯癫癫也不错。 起码轻松了。 薄红正想着,脑袋上便突兀地挨了一记,痛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哈!哈哈……” 孟玄鱼的笑声穿透空气,比方才更加尖利,有如骤然被厉鬼上身一样,青白的脸僵硬又扭曲。 薄红只是静静看着。 下一瞬,那笑声却又毫无预兆地转为凄厉的哭嚎,“放开我!脏手,全是脏的,好多手啊,好多张人脸!”她突然抬起枯瘦的手,狠狠掴在薄红的脸颊、额头,薄红也不恼,任由她打了几下,反倒把脸凑上前去,又亲了亲她的脖颈,温柔地与她搭话,“你看啊,我的手根本不脏——而且只有两只,哪里有很多?” “就是有很多。” 孟玄鱼逐渐脱了力,在他怀里重新变得软弱起来,神色恍惚,艰涩地重复,“在钱湖水底,只有我看见了,好多手,很多张脸,非常大。” 薄红耐心地摇一摇头,“没有的,钱湖的时候我们在一起,我没有看见。”他一面说,一面伸手轻轻拍着孟玄鱼背脊上突出的骨节,低声在她耳边劝慰,“阿玄,是你的幻觉,别想了。” 她突然能喊出眼前人的名字了,“不,是水底,寄生星君被拖进去了,就在我眼前,所以我才怕的,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