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哉乎矣》 第1章 少年篇第一 “阿手!” “阿手!” 河畔垂柳下,一名探身向水中的六岁的男孩本来沉浸游戏中,闻声急忙起身。 “阿手!”接连又是稚嫩一声。 男孩赶紧转过身子,顶着那纵使在柳树阴影下仍被正午日头并河水浮光晃得赤红的小脸,一双眼睛似舀起两汪河水,与水波一色,眸中灼灼似星落。眼时男孩的一双半旧鞋子早被甩在堤坡上,双袖绾至肘以上,裤管绾至膝以上,却仍糊满湿泥,从手至臂,从足至胫,更似才采挖出来的莲藕一般,一只小手紧紧攥牢什么东西,只留半截身尾在外,仍不屈扭动着。男孩刚要开口说话,忽觉被水珠迷住眼睛,抬手背就擦上去,却画了满脸泥花。男孩不管不顾,顺声音开心跑上河岸,一连高声唤道:“干什么去了?等你这半天也不来,快看看我抓住什么。” 对面出声呼唤他的也是一名男孩,比这个“阿手”高出半头,身形却更细,浑身装束更为整齐。看到伙伴急迫的神色,他也不动,只是低声喃喃道:“我要走了。” 阿手当即拉住对面孩子衣襟,不解问着:“你不是才出来?可是你娘又骂你了?” “我要去了,今后再不住这里。” “去哪里?” “我叔父来接我了。” “你娘怎么办,也一起去吗?” “嗯。” “那你,可还回来?” 小伙伴扭转头看看身后,再难回答。 阿手原本一颗心思都在伙伴身上,这才注意到,原来伙伴的身后还跟着一位大人,应当就是所谓的“叔父”。那大人扶着孩子肩膀,轻柔唤一声:“走吧。”男孩听话,顺着大人的手依势转过身子,顺从跟随大人离开河岸。 阿手在他们身后追着大喊一声:“小感!” 那一大一小顿住脚步,小的扭头看一眼阿手,旋即又被大人拉着衣服带走了。 阿手看着对面的一大一小并排行了十数步,登上一架等在路边的马车,那大人上车时歪头对车夫吩咐些什么,车夫当即扬鞭驱马,马车缓缓而动。马车顺大路朝前走,阿手仍旧赤脚立在原地,双拳紧攥,拳里小小生命渐渐没了动静,他也不顾,目光一直追随马车而动,身子一直跟随目光而转,直至一排大树挡住视线,马车行至大树那边,再看不到。 他小小脑袋琢磨不明白这里面的缘故,只恍恍惚惚忆起:一年前,仿佛就是这样一架马车,从那行大树下走出来,马蹄的的,顺着大路走过他的面前,未做停顿向前而去。此乃县城的一条主道,每日经过的车马不计其数,那架车也未见稀奇特别,阿手却觉得心底似受感召,招呼伙伴不再玩耍,亦追随马车而去。 马车终于在一处大院落前停下。阿手认得这座大院落,在县城里它是最大的一家,百姓皆呼“秦家大宅”,日常总是大门紧闭,极少见人进出,神秘异常。倒是秦家大宅东边,紧挨着大宅的一座略小的院子,才是阿手日日必去的。大人们都说,那是秦家花钱办的书院,也是他家花大价钱从外面请来的曲先生。大人们还说,那曲先生可是中过状元的,极有本事,跟着他的学生中还真有中举的,成了县城里一件天大的好事。从那之后,跟着曲先生的学子越来越多,再后来,曲先生不止教授举业的学生,开始招收启蒙的小学生。 本地孩童不须缴纳学资,只要回答得出曲先生问的几个问题,依着曲先生的要求写一篇字,曲先生听过看过,说你有悟性,是个读书的料子,便能进去学堂跟曲先生读书,被曲先生挑剩下的只能去县衙旁的公塾。就在去岁开春,刚满5岁的阿手也跟着父亲去了学堂,父子俩特意换上过年时才裁的新衣。父亲还携了好大一个包袱,进去就把包袱放在门口地上,实在是房间里除了曲先生手旁的一张书桌,其他地方都被大小包裹挤满。阿手在家跟着父亲学过几句经典,不算多,难得在曲先生面前卖弄一番,又被曲先生要求立在桌旁写了十来个字,曲先生边看边拈须点头,抬头时似不经意瞥到他家带来的包袱,打量他父子一身穿戴,手抚阿手头顶,和蔼道:“后日来上学吧。”阿手自此留下。每日上学放学,学堂前最是热闹无比,可那些孩童再如何吵闹追逐,也只敢在学堂大门里外,秦家那边空寂瘆人,孩子们万不敢过去。 数日前,秦家大宅终于来人,似乎还有些别的不寻常事,布置得亦是热闹远超寻常却不好看,落在本地人闲谈中,很是值得咀嚼玩味。阿手不论在家在外面都听大人说过,他未曾着意。不管秦家有天大的事,都与他无干,学是日日必上的,功课是日日必做的,挨曲先生打罚必是无人替的。 今日,也是托秦家来人的福气,曲先生难得告假,留下几名小厮看守学堂里数十孩子,许他们自行温习功课,却不过白白叮嘱。那些孩子正在启蒙年纪,最是淘气无比,见曲先生走了,小厮不能约束,谁肯安心留下。阿手联络上素日要好的两个,猫腰潜出学堂,直奔素日最喜欢的河边浅塘。三人本来玩得开心,不料阿手被马车吸引去注意,那两个被阿手吸引去注意,游戏无奈中断。 阿手他们三个一路尾随马车直至秦家大宅门外,看见往日空荡荡的地方一下子变出好些人,有的进进出出搬东西,有的只是立在门口,还有的簇拥着方才的马车。三人观望间,就见从车上由人搀扶着出来一名妇女,瘦瘦弱弱,手挽手牵着一个比自己年纪略大的男孩,两人都是满身的白衣,头缠白帕,一前一后下车,并排往里走。 孩子们一时忘却别的,纷纷好奇跟上前,忽听那边高起一声吆喝:“哪家的孩子,莫要过来!”三个男孩吓得立在原地,却看白衣男孩闻声转头,回望他们一眼,旋即又转回头,跟着其他大人一同进门去了。 阿手灵机一动,带领伙伴转身绕进学堂,先远远偷瞟一眼屋子,里面仍未有曲先生的身影,许是还未归。屋子里除却素来老实的几个趴伏桌上,低垂着头踏实抄书,几名小厮在书桌中间来回穿梭,负责斟茶递纸,其余孩童影子也不见,阿手三个放心直奔后院。 后院西墙根有一盗洞,看大小方圆,当是一条大狗所挖,日常被蒿草掩盖,他三个在草丛中扑促织时发现,却从未注意到大狗身影,因此当做一件好宝贝,小心以柴草堵住,三人当即抽草盟誓,谁也不许说出去。盗洞从学堂直通秦家花园,他三个也小心翼翼爬进去看过,里面荒芜无人,只一树一树的麻雀被脚步惊动,扑扑棱棱吓得满心怔悸,因此不敢逗留,急急又钻了回来。这一回,因着秦家来人,反倒激起孩童二十分的好奇,三人一合计,重新扒开盗洞,一个一个排队爬着钻了进去。 花园布局与上次所见一样,里面花木依着季节荣枯轮转,却再不见满地枯枝落叶,甬路潮湿干净,当是才扫洒收掇过,旁边泥土更是湿润,分明有人认真灌溉,处处也有些生机,落在三个孩子眼中不再处处可怕。三个孩子由此壮胆,沿甬路往花园外面走,才绕过一个圈子,就听外面起一声温柔叮嘱:“只在这附近散散心,千万别走远啊!” 这一声分明是个年轻女子,不似方才大门口的那个吓人,只是三个孩子做贼心虚,本就担着几分胆怯,这一下又添心惊,还未看清那边的人,一条浑黑大狗猛地窜出来,朝着他们就扑了过去,最后一份意志也吓没了。那两个一声“哇”憋在胸膛里出不来,化作一腔蛮力,催促着双腿不要命地朝来路往回跑,争先拥挤着钻过盗洞,一口气跑回学堂。直至此时,那两个孩子才恍惚察觉,阿手竟没跟上来。 阿手也怕狗,当此万钧之际,腿软脚虚竟至一步也迈不动,心底却忽然生出一股凛然正气指使自身朝着大狗发令,一口气喝道:“坐……坐下!” 大黑狗显然被阿手遍身正义镇唬住,竟乖乖收住脚步,一屁股坐在阿手面前,张着大嘴吐出深红舌头哈哧不止,涎液顺舌头流至地上,浑然天成的一张呆脸。阿手当即错愕,试探着又指挥道:“趴,趴……趴下。” 大黑狗果真听话,两条前腿就地一伸,老实趴在地上。 从大黑狗来的方向,于花丛间蹦跳着走出一名白衣男孩,正是方才在秦家大宅外所见从马车上下来的那个,正是方才那身衣着。白衣男孩不置信看看地上的狗,抬头又看看阿手。 阿手这时才放下一颗心,自己差点就地跪倒,终于顾及吞咽一口气,心底霎时迸现一个念头:那盗洞,果真是有主人的。 白衣男孩喝退黑狗,两人之间再无阻碍,阿手终于看清楚男孩模样。他的五官不算小,略尖,面庞身段都带着几分怯意,似一只初离巢的小狐。 阿手反客为主质问道:“你家的狗?干什么不拴好,放出来咬人!” 男孩看着阿手,一时没回答。 阿手索性大方问道:“你也是秦家人?”又是一句明知故问。 男孩轻点一点头。 “你家人可让你跟我玩?” 男孩略歪头思索,又点点头。 “我可能来你家找你?” 男孩回头看看花园远处,再转过来却只是摇头。 阿手咬咬嘴唇:“你认得学堂吗?” 男孩依旧摇头。 阿手歪身子朝着西边指示道:“你去那高墙底下,钻洞过去就是学堂后院,去那里找我们玩耍,别告诉他们大人知晓,也别被曲先生撞见。” 男孩听得明白,终于略展颜。 阿手不住提点道:“记住,我叫应云手,你可以唤我阿手,大家都这么叫。若我没在学堂,你出学堂左转,顺七尺巷向北,寻千锦坊,他家赁的我家前院,我家就在那后面。若是还没有,你就顺大道去河边寻一颗歪脖老柳树,树下一个浅塘子,我一定在。你可能记住?” 男孩郑重点点头。 阿手不敢耽搁太久,一怕秦家人发现,二怕好友担心,三怕曲先生忽然回去,四则还惦记着河边他们的小游戏。他转身要走,却猛然想起一事:“不许带着那条狗来啊。还有,你叫什么名字?” “小感。” 第2章 少年篇第二 应云手回到学堂,发现屋子里只剩三五个小厮在打扫地板,收拾残纸,其余小厮连那几个老实的孩子一并都不见了,好奇问道:“他们人呢?” 其中一个略年长的小厮见又进来一个孩子,赶紧上来关心查问解释:“你才在哪儿来着?他们都走了,天快黑了,你也快回家吧。方才曲先生让人捎回话来,说要忙碌到晚饭后,接连着明天,都不过来了,前面大桌子上有誊抄下来曲先生布置的今明两天的功课。” 应云手“哦”一声,转身要走,身后那小厮忽又叫住他,善意提醒道:“莫要在外面玩耍,直接回家,听见没有,别走秦家大宅门前的大路,从后巷绕过去。那边办事呢,小心撞见邪性东西。” 应云手不知小厮口中的“东西”是什么玩意,仍旧惦记着方才在秦家花园所遇所经,心不在焉地拎起包,一甩一甩地晃荡出门去。 晚饭时,父亲回到家,也提起这件事来,与学堂里的小厮不同,父亲一提起便再收不住,满嘴饭都堵不住话,直通通夸赞起来。 父亲对着母亲一通讲述道:“可惜了,你是个妇人家,咱家与他们也不沾亲,没个机会往那边去,否则真该好好去瞧瞧,人家高门大户办事是个什么情形。我跟你说,只大门口摆设的堆叠起来就是左右两列大雪山,我顺着他家大门往里、望上看了看,哎呀呀,可了不得,比皇宫还气派呢。人家还沿街,就是顺着河堤上那条大道,布置下好长好长的一溜棚子专赊粥饭面饼,就这,还一箩一箩地往街上撒钱布施穷苦,一担一担地往林子里撒米布施鸟雀,往河里散粮布施鱼鳖。” 母亲则一向温柔笑回应:“快打住吧,咱家也不是那等穷苦,你也读过几年书,也是知廉耻的,让孩子们听去,倒显得财迷了眼似的。白日间听邻家嫂子说起来,秦家多年只有钱回来,又是办学堂,又是办医馆,又是在后山栽竹种树,看着轰轰烈烈,却从不见人回来。眼下人倒是回来了,却只孤儿寡母两个,要钱什么用。要我说,什么大户,倒是平淡些好。” 父亲笑笑,按下此话再不提,转口又说起别的。 应云手听了半截话,心中按捺不住,想着秦家大宅里外若真像父亲所言那般热闹,那个‘小感’是否会去凑热闹;若他去,是否会撞见‘邪性东西’;若撞见,依他的孱弱模样,是否斗得过。他越想越担心这位新结交的伙伴,心慌着吃完一顿饭,张口说白日约好后街的小伙伴一同抄书去,拔脚就走。 夜已全黑,出房舍五步远,灯火不能及,应云手将小小身躯隐于夜色中,三转两转避过大人,静悄悄出门。若是往常,四周同他脚下一般漆黑无二别,今日前方却有荧荧火光照亮半天,替他壮胆,亦替他指路,应云手心知那就是秦家大宅,放心大胆过去。 秦家大门里外聚满人,应云手进不去,学堂大门晚间落锁,应云手也进不去。幸而他一向调皮,知晓些不寻常的路径,轻车熟路溜到学堂墙外,蹬着柴草垛,摸着踩熟悉的砖墙凹缝翻进学堂,摸索着寻到后院,找到盗洞。直到此时,应云手偏偏想起白日的大狗,心中扑腾一时,壮胆钻了进去。花园中照旧无人,甬路上的鹅卵石冲刷得净亮,借由前面的各色长明灯泛现微光,与旁边泥土区别开来。应云手顺着弯弯曲曲的甬路波折几遭,终于走出花园。前方的人愈发多起来,穿梭不停顿,却全部是高高的大人,一个孩童身影也不见,应云手不知该往何处寻“小感”去,心底霎时发慌。 秦感是父亲唯一的血脉延续,也是唯一的男孩,更是如今家中唯一男子,虽只有九岁余,虽说已是深夜,照旧要替父亲守灵。幸好他身后的帘子里跟着三位乳母并十数大小丫头,身边有近侍的一众小厮,再外面还有无数来往忙碌的下人,添上这些人陪伴,守灵一事也不算太苦。忽然外面骤起一声似爆裂:“快抓住他,别惊了里面。”紧接着仿佛有无数人躁动起来,衣服脚步声嘈杂不绝。乳母当即不顾内外的掀起帘子朝前一扑,将小公子搂在怀中,以衣衫袖子护住他,一手遮住小脸,一手揽住身子,不断爱抚道:“莫怕,莫怕。” 秦感眼睛却瞥向外面:“是怎么了?可是爹爹回来了?” 当此时,他的父亲还躺在里面棺柩中,小孩子却道出这种话来,唬得身边人惊惶不止,尤其乳母,忙喝止道:“小孩家,不许混说。” 秦感却从外面骚乱中隐约听出一个孩童嗓音,立时想起白日间遇见的小孩,当即心机一转,在乳母怀中闹腾起来,假装哭泣不止:“你们都骗我,说什么‘七日’‘八日’的,爹爹会返家与我和娘亲相见,怎么爹爹来了,却不许他进来。” 乳母满头是汗却顾不及,极力哄着小公子:“老爷已殁了,外面来的是这荒园子里的大妖怪,变作老爷模样,骗去小公子要吃掉的,小公子千万莫应。” 秦感故意高声接连问道:“外面是谁来了?” 一片纷杂的大人声音中,一则小孩的尖利高声似深夜裂隙,应和着秦感:“小感,小感,是我啊!” 秦感指着应云手的语气道:“可不是爹爹回来了,跟从前一模一样的。” 底下一众下人也愣住,这孩子论口音当是本地人,却唤出里面老爷夫人方唤得出口的乳名,且不说夫人携小公子白日间才到此地,就是传出去也须有个时日,不必提四下漆黑,哪里就冒失窜出个陌生孩子来?难不成真是老爷魂灵附在后面花园草木兽虫上,化作男孩身形回来了?思索及此,惟剩人人心惊胆战,以为撞上灵异事,吓得再不敢驱赶应云手。 应云手机灵,在暗夜中弯腰好似灵猫一般左闪右挪,前后躲避开那些大人们,不使自己被抓住,此时趁着众人惊愕的间隙,忙顺着声音跑进灵堂。灯火辉煌撞进眼睛,周遭阴冷撞进心里,看着最里面被一众大人层层簇拥的秦感,应云手这才知自己来错地方。身后是那些凶巴巴的大人,面前是新结识的小伙伴,应云手惟有小心蹭蹭地往里挪,秦感则奋力从乳母怀中挣脱出来,瞪大眼睛问他:“可是爹爹回来看望儿子?” 应云手被问得一愣,再见秦感冲着自己不住地使劲挤眼睛,木然点点头,脱口而出:“小,小感?” 秦感忽而扑倒在应云手脚下,吓他要往后躲,不提防双脚被秦感搂抱住,周围下人竟霎时被个孩子惊唬住。 约摸一刻之后,万事终于回归宁静,应云手陪在秦感旁边,也学他跪在蒲团上。秦感歪头问他:“你怎的寻到这里来了?” 应云手似大梦初醒,终于想起自己所来意图,忙将所有心底话告知。 秦感蔫蔫道:“我家没有邪性东西,也没有大妖怪,他们说的是我爹爹。” 应云手也知那些都不是好话,好奇问秦感:“你爹很凶吗?” 秦感抬头朝向里面棺柩,以下颌指指:“他如今在里面躺着,再不会凶了。” 应云手立时被吓出一身汗,旋即又想起自己的祖父,小声问道:“他也是病死的,太老了?” 秦感咬牙道:“大家都说他是自尽。可母亲说,爹爹是朝廷官员,在任上自戕是犯了大错,爹爹明白事理,绝不会有此作为,更加担心连累家人,是他们做了坏事,转嫁给爹爹,令他背负所有罪责,借机逼死他。” 应云手听伙伴所言句句远超自己所知所见,左右较不过,垂头道:“我的祖父也死了。分家时,我爹只得到县城东边的一块地,还有我家现在住的那处院子,从没人做过官。小感,你长大以后也会出去做官,替你爹报仇,是吗?” 秦感摇头道:“我不喜欢。我有一位叔父,听爹爹提起过,他不是爹爹的亲兄弟,有些远,不过除了他,我家也没别人了。爹爹说他在南疆上,等我长大了,也要去那里,或者去北疆也好,打蛮夷,打天狼,做大将军,就像画上画的那样,穿着金盔金甲,骑着黄骠马,手握长枪,立大大的战功。等我有了一身本事,就能保护母亲,再不会受谁的欺负,谁也别想逼死我们。” 应云手心底被触动,忽抬头道:“前日曲先生还夸我读书有些悟性,等我长大要去京城,考状元,当大官,替你的爹爹报仇。” 秦感望着这位白日间才结识的伙伴,眸中似有萤光闪过,忽而又道:“你干什么替我的爹爹报仇?” 应云手反诘道:“你干什么让我也跪在这里陪你,里面躺的又不是我爹。” 秦感面上忽现笑意。 应云手是被秦家的家下人以一乘马车送回家的,到家时已颠簸得头脑昏沉欲眠。他倒是满脸安稳,却把父母吓个不轻,拼命思索拉扯几遍,也琢磨不明白孩子如何就去了秦家,还与秦家人攀上关系,只得战战兢兢接下应云手,恭敬小心送走秦家人。待车马走远,应父回转卧房,想要问一问儿子,却见应云手已困得衣未脱鞋未除,先就蜷在床沿睡着了。 第二日,应云手被父母双双责问,只得假意解释,说是昨日曲先生带领他几个略机灵些、且模样拿得出手的替曲先生捧着东西,随去秦家登门拜谒,借此与秦家小公子相识。小公子与自己年纪一样,天生胆小,且初来乍到,没有其他伙伴,央告他几个晚间再去陪陪自己。 应父闻言大惊,却不敢去学堂问曲先生,只训斥道:“你知道他家做什么事,就敢晚上过去!为何晚饭时不敢跟我提起,可是瞒着什么古怪心思?” 应云手漫不经心只道:“我本来不大乐意去,还是爹说他家好大热闹,该瞧上一瞧,一路过去还有粥饭面饼可以敞开吃,为着这个我昨晚都没吃饱呢。” 应父顿时被儿子话语噎住,抬眼正迎上妻子递送过来的白眼,只觉无地自容。 第3章 少年篇第三 整整一日,应云手被父母罚在家中抄书,不许出房门一步,倒好完成功课,免去曲先生责罚。 转眼两日过去,第三日清早,应云手早早来至学堂外,不进学堂,先去了秦家大宅,见大门又紧闭上,门上一簇一簇的白仍在,前面那些摆设却全部消失。他想着秦感会不会随之亦消失再不见,不免有些失落,低头蔫蔫回转学堂。 学堂大门倒是敞开着,门口值守的小厮告知孩子们,曲先生与东家商讨些事情,且这二日有些累着,须得好好休息,今日又不过来了。应云手想起前一晚来,疑惑也没见曲先生整夜跪着守灵去,如何他也累着了,反正不用拘在屋里读书,且父母尚不知晓,倒是难得好时光。他正颠倒思索着,素日交好的两位小伙伴,同在学堂读书的元旬、元时兄弟围拢过来。 两个小兄弟大应云手四岁,出身商贾世家,家中经营着一家金玉古董店。本来他俩只能依循着祖辈父辈之路走下去,熟料当今重贤求才若渴,连发诏书扩充科举门路,不论工商、僧道,本人虽不能参加科举,后代却可以。元旬兄弟的父亲得了消息,知家族命运恐怕自此改换,趁着他兄弟年纪不算太大,忙忙的备了厚礼,赶紧送到曲先生身边。曲先生望着面前两双灼灼不失天真的眸子,当即心生欢喜,留下他兄弟,与应云手做了同窗。 元旬见到应云手,先就责备他:“我俩只当你被那只大狗衔去了呢!昨天我俩等你整整一日,为何不出来?” 应云手认他兄弟最是亲近如兄长一般,遂将那晚经历告知,见他兄弟满面疑惑,紧接着又吐露出在秦家花园与秦感结识的故事。 元旬仍旧执拗前事:“连我俩都不敢停留,那狗为何不咬你?” 应云手哪能揣测出大狗的心思,只是摇头。 元时则心神不定,一味朝着西边不住眺望,焦急催促道:“快去吧。” 应云手问道:“去哪里?” 元时道:“出城。我俩昨天跟着秦家的队伍一路出城,我跟你说,那边可比这里热闹多了,饭菜随便吃,还有银钱捡。我捡到十钱,大旬捡的更多。” 应云手听他话中意思,秦感居然没离开,只是跟着家人出城去了,顿时心中升起一片欣喜,回头望向学堂门口,见小厮不厌其烦向后到的孩子解释今日为何又不上学,立时抬双臂驱鸡一般赶着元家兄弟道:“快走,快走。” 一条大江自东而来,将高山劈出深深裂隙,汤汤向西去。江水南岸,崖壁自江中起,直插半空,底下戳着巨石、怪石、圆的、方的,从山脚下弥漫直至江心,麋鹿不能落脚。江水北岸,大江与高山峭壁间天造出一片谷地,应云手的家乡就在谷地中央。谷地形如眼,中间略阔,是为县城,两边狭长,分散着点点农田。此间百姓出门不易,数代乃至十数代未见识过谷地之外世界者大有人在,似秦家这等出去又回来,且十分风光的,更是独尊,因此秦家办丧事,百姓喧闹追随好似逛灯节。 县城西,出城门先见一座道观,再往后便是田地,各家祖先坟茔夹杂田地中间,插脚而立,秦家祖坟也在此间。秦感父亲因着死得有些不好看,故而先停置道观,作七七四十九日大醮,择日安葬。秦感与母亲送殡出城,俱休息在道观中,陪伴着父亲。至此,丧事告一段落,四周也略清静些,秦感母亲宋氏见儿子当此事十分沉稳,有些大人的风骨,因此趁着闲暇将往事一一告知,秦感终于知晓父亲去世的详细根由。 秦感的父亲大号秦天寿,祖上自科举起家,一榜两进士,因此全家迁离故土,随任上辗转,秦天寿所在这一支最终在京城落脚,到他已是第三代。秦家代代不离诗书功名,可惜空负学识却不增人口寿数,代代人渐凋零,只剩下秦天寿自己。秦家另一支比他家好不多少,尚与秦天寿有往来,且知晓尚健在的,只有一位堂弟,即是秦感口中在南疆的那位叔父。 秦天寿赖祖上基业,自己也十分用功上进,二十二岁上得了功名,其后逐级稳步高升,得授实职,远赴崖州出任岐南道一地长官。秦天寿寻思,这一去少说也是五年,他走后家中便只剩妻儿两个,实在孤单难靠,因此许诺待诸事落定便接他母子过去团聚。谁知事不遂人意,秦天寿到任后,先遇流民集结成匪帮,好容易平息一二,略微震慑住,又遇大旱。眼瞧着心盼着,数月之后天上终现云彩,应是下雨缓一缓墒情,结果大雨如瀑布天降,且一降便是整月不歇。干涸龟裂的土地哪能承载如此多的水,当即被雨水瓦解,山上的泥土草木冲到平地,平地的冲入河道,河道堵塞不能行,河水伴着雨水漫溢四周。这一回,房舍被冲垮,农田全被淹,流民较早先更多。崖州及周边州府县城愈发动荡,秦天寿连自身尚难顾及,接妻儿到身边的承诺也成泡影。 宋氏接到丈夫来信,知晓丈夫困境,赶忙托在京城出仕的弟弟打听朝廷意向。几日之后,弟弟亲登门告知,言朝廷已知晓崖州灾情,极为重视,皇帝心下也十分不舍秦天寿这位才子,闻奏报当即率一众朝臣商议出对策,先派赈济粮,其后更是传旨命周边道省加派徭役,发兵增援。宋氏心下这才安定,在家守着儿子,一心一意盼候丈夫佳音。孰料区区二年,未盼回丈夫佳音,却等来噩耗,秦天寿侵吞三十万整修河堤钱并十五万担赈济粮,将赈济粮全部调换成谷糠砂砾,致使民意沸腾,暴乱数起。朝廷派遣访查使急赴崖州,尚在路上便听说秦天寿畏罪,于任上自戕。 宋氏出自诗礼人家,自幼受祖辈与父辈熏陶,心底也积攒不少见识,悲恸之余揣测出一二内情,只是苦无证据。弟弟在外面积极上下奔走,寻各种路数替姐姐与外甥开脱罪责,力图保下一丝血脉,终获朝廷开恩。秦天寿畏罪自戕,且自上任以来,往来的信件只提家中安好,闭口不提任上事务,更未与家中有一丝财物往来,儿子尚小,其罪不连坐,念其祖父与父辈功劳,朝廷不欲降罪,只追缴回俸禄并任上一应财货,不发抚恤,秦天寿尸身由家中接回去以平民安葬,不得逾制。 宋氏得到消息,抬头环视房舍,定下心思,除祖地田产保留作将来母子用度,京城的房舍家产全部变卖,照料儿子的乳母丫头全部留下,其余仆从四去其三,留下的先行回祖地老宅收拾房舍,自己带领儿子一路南下,亲迎丈夫,扶灵柩回祖籍。 宋氏母子尚沉浸悲戚中不能自拔,旁边急坏了秦感舅舅,忙提醒姐姐道:“姐姐此去只为料理姐夫丧事,何苦一去不归。京城偌大,机遇偌多,你我姐弟守在一处,何事不方便,难道说姐姐真要预备在那大山中的荒僻地养老不成。” 宋氏主意坚定道:“遇此事乃是我的宿命,小感年幼,家中也无别人了,我此生再不改志。小感受他父亲牵连,此生怕是与科举功名无缘,与其赖在京城被人指指戳戳,不如回归故土。便是一日朝廷开恩,我母子回来,你也必会为你的亲姐姐与亲外甥留一间房舍吧。” 秦感舅舅忙道歉解释,又道:“外人不可靠,此事尽管交给弟弟去办,姐姐但放宽心。” 宋氏挑眼凝视弟弟一时,才慢悠悠开口道一声:“也好。” 秦感听母亲讲述完,懵懂道:“那母亲想去舅舅家吗?” 宋氏未作答,半晌只重重叹息,吩咐左右:“我有些劳累了,要歇息,你们带小公子出去玩耍,散散心,一时大醮起,仍旧回来。” 乳母挽着秦感的手,领他一路至后院空旷处,这才谆谆叮嘱道:“小公子也听见了,今后这家里只有小公子才能替夫人分忧。夫人看重小公子跟着老爷读了那么多书,知晓道理,只有小公子平安孝顺,夫人才能安心,别人哪怕是舅老爷,一概不作数的。” 秦感直至此时仍旧半知半懂:“那我们今后就要永住这里了?” 乳母环视两面不绝的高山,亦叹息道:“若老爷仍在,若这家里还有别人,哪能到这步田地。” 乳母见一腔心血哺育的小公子好容易长大,却遭此变故,前途晦暗难明,惟有心疼。谁知一番惆怅未尽,忽然西边院墙似是晃了几晃,墙上接连跳下两个一般高、一样衣衫的男孩,乳母并丫头们立地高呼一声:“有贼!”那两个男孩闻声登时转过身子,这才注意院子里还有这么多人,当即愣在原地。 男孩与这边一群人似两军对峙一般,谁都未敢有轻微动作,周围霎时宁静,正在这紧要关头,墙上“咚”的掉下个人来,紧跟着“哎呦”一声,又是一个男孩。后至的男孩不住声抱怨着:“你两个怎么回事!”说着起身,从墙下草丛中露出脸来,是应云手。 应云手只顾揉着摔疼的屁股,还未察觉墙里异样,秦感却率先辨认出他,不由得咧嘴,欣喜抑制不住顺着唇角漾出来。 应云手发觉元家兄弟木雕一般杵在地上一动不动,这才抬头,先在对面一群人中辨认出秦感,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地方,犹斜挎着上学的书包,“叮叮哐哐”地跑到秦感面前,不顾秦感身后许多大人,先发问道:“没有狗吧?” 秦感只是笑。 应云手彻底放心,开心道:“原是你先来了。我跟你说,前面正放馒头呢,从这里绕过去,可以避开那些大人,多抢他几个。”说完又上下打量秦感,“你不会一个也没抢到吧?” 看秦感仍旧不说话,应云手低头从书包里翻找出一个白馒头,双手认真将馒头拍一拍,一掰作两半,拿其中一半递到秦感面前,郑重道:“刚出锅的,还烫手呢,害我一个没拿住滚落地上。没事,你吃这半边干净的。” 秦感扭头看乳母。 乳母早见他三个一身的粗布衣裤,膝肘处犹打着补丁,蹭得浑身泥泞,已是满心嫌弃,再见最小的那个头顶自下扎着两排小揪揪,辫稍挂的满是灰土,一双小手糊的泥土青苔渐趋干涸,崩开大小裂口无数,呲出里面粗糙肉皮,甲缝黑似墨勾,犹紧紧握着半个馒头硬塞给小主人,只有胃中泛恶,却不好发作。她端正身姿抬脸敛声训导,旁敲侧击道:“不可失了礼数教养。” 秦感会错意,朝着应云手双手抱礼深深一揖,郑重道一声“多谢”,半起身双手恭敬接了过来。看应云手将半个馒头囫囵送进嘴,使劲咬下一大口,他也学起对方模样。乳母一个没拦住,秦感早将馒头塞进嘴里,温热掺着香甜立时溢满口,他也大嚼起来。 应云手得意卖弄道:“怎么样,好吃吧。” 秦感使劲点头。 应云手又问道:“听说前面准备做法事,做完法事还要撒钱呢,你去不去?” 秦感唯有摇头。 应云手失落咬唇,一时又道:“不妨事。我去捡些,回来咱两个分,我带你去街上找挑担卖糖的,咱们买糖去。放心,在外面我护着你。” 秦感使劲“嗯”了一声。 正在此时,从屋子里出来一个丫鬟,过来先“呦”了一声:“哪里来的野孩子?”说完察觉失态,忙又道:“夫人唤小公子呢。” 乳母赶紧要牵起秦感的手,低头看见那半个脏馒头,嫌弃的只牵住衣袖,就势抓牢里面的手腕,跟着传话的丫鬟转身朝回走。 应云手想起心事来,追着大喊道:“小感,你要是离开,千万告诉我一声啊。” 秦感被乳母牵着脚步不能停,犹回头大声回应:“一定。” 第4章 少年篇第四 曲先生终于回去学堂,孩子们也都安分守时,日子仍旧回去枯燥无聊中。应云手端坐桌子后面,一手托腮,歪着头,一只耳朵听着前面曲先生授课,一只耳朵听着窗外。 他所在位置,抬头便可将窗外景色尽收眼底,眼时外面已是仲夏,两扇窗户朝外大开,窗框框住半截白墙,半截青天,天与墙之间从墙那边伸出一株苍树,戴着满树绿华。树上蝉鸣整日不息,应云手盯住树,听着蝉叫,逐渐入了神。虽说那天秦感答应自己,一旦离开必定给自己传消息,可万一他家大人不同意怎么办,应云手想起那天秦感身后立着的大人一个一个看起来挺凶的,未必肯依从秦感的心思。应云手小小胸膛也积郁下满腔忧绪。 曲先生讲了一时,抬头看见别的孩子要么抬头盯着自己,要么低头盯桌子,唯有应云手歪住小脑袋盯牢窗户,顿时喉底重重“哼”一声。 一众孩子听曲先生说了半截话,紧接着气息就不对劲,依着惯例,必是有人要遭殃,忙都抬头看曲先生,又两边摆头看其他人,四下寻找,除了应云手仍旧不动。应云手的神思不在家,未能及时察觉,倒是他旁边的一个孩子急急扯他的袖子,不提防扯动过于用力,将应云手那只托腮的手一下拉扯歪斜,他的头失去倚靠,霎时磕在桌上,却也彻底唤醒他。应云手不知何故,赶忙慌里慌张站起来。 曲先生嘲讽道:“你倒自觉。方才讲到‘不愤不启’,正好,你来说一说。” 应云手哪听见一丝话进去心里,只呆呆“啊”了一声:“子曰,子曰,曰……”他一边嘟囔一边揪住衣角,低头扫视左右小同窗,可惜旁边无一能提醒的。 曲先生见应云手双眸空澈照应心底无物,顿时又道:“子又曰了什么啊!‘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子可是这样‘曰’的你。” 应云手想着这回再难逃责罚,在底下立着只是干着急,一句话说不出来。 眼见着曲先生面上怒色现,右手已摸向旁边的樟木镇纸,屋子外面自起一声:“‘子曰,不愤不启’。先贤教诲,‘愤者,心求通而未得’。圣人诲人不倦,诚意见于辞色,必待其诚至而后方能开其智。照应今日学堂之上,先生一片赤诚,可惜小小学童,其智尚稚,其心尚沉溺,未能领会圣学之要义,不免辜负先生。”一番话随着一个纤瘦的小小身影进了屋,那身影白衣青腰带,头顶碎发拢归作几缕,扎着青头绳,绾成一个小小的髻,以银扣约束住,遍身孝衣于堂屋上十分扎眼,惹孩童们全看过去,目光追随身影而动。应云手不须着眼看,单听声音便认出来,来的是秦感。秦感进去便朝着曲先生深深一揖,恭敬无比道:“那日见了曲先生,被先生学问人品震撼。母亲教导,虽负孝在身不该耽搁功课进益,也辜负先考教诲,要我过来日日跟随先生,听先生讲授,时时向先生讨教。”秦感身后的大仆人这才上前,传达主母意思,将谢仪一并双手奉上。 曲先生早忙起身,见此愈发开怀,笑应道:“惭愧惭愧,秦小相公拿我比圣人,实在不敢当。”一时竟将底下立着的应云手忘记。自此直至放学,曲先生一颗心都在秦感身上,再不去顾及其他,一日时光终于平安度过。 曲先生给秦感安排的位置靠着自己近些,与应云手隔开大半间屋子。散学后,秦感见曲先生步至身边,忙垂手恭敬应答几句。待曲先生离开,他才松一口气,回头看见应云手,正开开心心准备过去,谁知两个男孩抢先一步奔到应云手身边,伏在他的耳上低语些什么,三颗脑袋凑在一处,忽而一起仰天大笑起来。秦感见之,面上挂着的欣喜全部掉落无存,心中生出无限失望,慢慢将身扭转回来。学堂里其他孩子却一直注视着他,等曲先生离开屋子,“呼喇喇”都围拢过来,将他的四围堵个结实。 那些孩童都在懵懂启智年岁,于世事上半知不解,说话无羁,看秦感衣着与他们迥异,随身器物不俗,人品超群,今日又在曲先生面前出尽风头,博曲先生时时夸赞不止,顿时嫉妒好奇一起涌出来,化作无数利箭般的言辞直戳秦感心底。 “原来你是秦家的啊,死的那个是你亲爹吗?” “听说你爹犯了大错,你娘在京城待不下去才回来的,是吗?” “我娘说你家在城西的道观做法事,是因着你爹变成厉鬼在你家里闹妖怪呢,可是真的?” “阔家的大少爷也要跟我们一起出来上学啊。” “你家该不会没钱了吧。” 秦感双手在桌子底下揪紧衣襟,攥牢两拳,下颌颤抖,双眶泛红含泪,只是不言语。 跟随秦感来的大小家仆本来在外面台阶上等候小主人放学,见众人将小主人围拢,情形不大妙,赶紧冲进屋子,喝令道:“干什么!再胡言乱语,我现在就告诉曲先生去,你们一个也别走,都在这里等着。” 底下孩童一惊而散。 秦感满心委屈,仍是一言不发,起身朝外就走,仆从们有跟着保护小主人的,有收拾桌上的文具的,替秦感让出一条路来。秦感走到应云手所在那排书桌,见应云手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位置上只剩两点墨渍未干,只觉心似顽石没入水底晦暗之境,昂头大步走出去。 第二日,秦感来到学堂,照旧坐在昨日的位置上。曲先生还未过来,几个衣着明显光鲜许多的孩子凑到秦感近前,故意在他的书桌旁打闹,其中一个装作不经意撞上秦感的桌子,将才沏好的一盏茶撞翻,茶水泼了一桌子,打湿桌上书册纸张,顺着桌沿淌下来,将秦感衣服前襟洇湿大片。 秦感登时起身:“你!” 那孩童毫无歉意,反倒故意高声道:“你家不是挺有钱,叫你爹拿钱买去呗。对哦,我忘了,你爹死啦,你没爹啦!”这边争执立时将屋子里的孩子们全都聚拢来。 秦感尚未回嘴,那孩子身后走出来应云手,无人注意他何时进的屋子,进来先就挤进人群中,不顾那孩子比自己高出将近一头来,一手揪住惹祸孩子的前襟,另一手顺便抄起秦感的砚台,照孩子头脸扣了上去,浓黑墨汁霎时浇到孩子头发里,顺着头发一缕一缕流下来,弄了个满脸花,再顺着衣领灌进身体里。那孩子赶紧一抹脸,却将脸上墨汁抹均匀,花脸彻底成了黑脸。黑脸下一双褐眸惊怒万分,看清对面人后,一口白牙使劲咬字道:“应云手,你敢动我!” 应云手仍旧抓牢砚台,在秦感书桌上磕了几磕,最后几滴墨汁洒溅书册之上,沿着水渍将书册晕染一个彻底。他高举砚台直指惹祸孩子的囟门,威喝道:“那是曲先生昨日给他的书,上面有先生写的字,我亲眼看见。你把曲先生的书弄坏了,跟我俩找曲先生评理去。” 那孩子不知真假,仍执拗嘴硬道:“你先拿墨汁泼我来着!” 秦感见应云手替他出头,满心灌尽欣喜,再闻应云手的话语,顿时应和道:“分明是你端起砚台要泼我,被阿手挡下来,你自己不小心弄了一身墨,恼羞成怒又泼我的茶水。咱们到曲先生跟前一五一十说清楚,看曲先生信你还是信我两个。” 那孩子岂不知秦感,只是这两日看他言语安静,行动不多,以为他性情内敛好欺,一旦认真计较起来,被曲先生知晓,再传回家中,自己里外受罚,当即气势软了下来。 应云手指挥道:“趁着曲先生没来,你去后院舀水洗刷干净自己,再给小秦相公刷洗干净桌子地板,掏钱出来赔他的东西,仔细替他重新研墨沏茶,别被曲先生看出来,我不告发你。你要敢先告诉曲先生去,今晚放学后就等着吃这砚台!” 那孩子仍旧被矮小的应云手揪着衣襟不放,腰也直不起来,只好朝着秦感仔仔细细鞠了个躬,甩开应云手,先替秦感擦拭身上的水,自去后院抬水回来,为他清理干净书桌与地上的墨渍水痕,再去收掇自身,最终仍不免将自己并亲近软弱孩子搜刮一个遍,拿出所有能找到的钱一应给了秦感。如今虽是夏日,然那孩子一趟折腾,弄得满头满身尽湿透,裹着滴水的衣服在学堂坐了半日,也不敢声张,也不敢动,只有满心憋屈,生生冻出冬日的寒意来。 应云手见事态平息,其他孩子再不敢过来招惹,因此也不去管他,只问秦感道:“昨天你急匆匆就走,也不跟我说,等我回来,学堂里都空了,为着什么?” 秦感听见又回来之语,昨日疑惑烦恼一扫而空,开心道:“我只当你走了,哪知你又回来。” 应云手埋怨道:“凭咱两个的交情,我要走,干什么不跟你说,好歹容我撒个尿。你昨天的话可是真的,今后每日都过来上学?” 秦感道:“本来母亲说我在家读书就好,是你跟我说在这学堂里读书,我好求歹求,答应母亲绝不胡闹生事,母亲才同意我过来。谁知这才第二天,多亏有你。” 应云手满不在乎道:“不必怕他。昨天你跟曲先生说话的勇气哪里去了,你说你叫秦‘敢’,关键时候一点都不勇敢。” 秦感认真细致解释:“不是那个‘敢’。父亲说过,我的名字取自《易传》上的‘感而遂通’之意,感而后有通,感而后有应,凡事当从本心而出,先为这个先为,才有后为。” 应云手虽不明白,只听见里面有“感”“应”之语,便也开怀道:“你叫秦感,而我姓应,不是有‘感’有‘应’了。” 两人正说得开心,谁知元家兄弟到得晚些,没看见前面的,只见应云手揪住别人,与秦感一应一和地说着,对方在他俩威势之下狼狈而逃,又见他俩在一起十分开心,不顾旁人。元旬立时大喊道:“曲先生来啦!”唬得屋子里的小伙伴们全部奔回自己位子坐好,拿起纸笔假意比划着,再不敢动。 元旬的位子就在应云手的正后面,他见曲先生一时顾及不到这边,拿笔杆戳戳应云手的后背。应云手得到讯息,往后挪挪屁股,尽力朝后挺背梗脖,将耳朵往元旬那边送。元旬略朝前俯身,低语道:“以后少搭理那个秦家的,否则我兄弟也不带你一起耍了。我听说他家其实没钱,快穷疯了,小心被他向咱们借钱。” 应云手不屑道:“再穷也比你家阔。” 元旬赌咒发誓般言道:“是真的。前日有个秦家人去我家铺子上卖东西,亲口跟我三叔说的。我三叔跟我四叔、我爹、大伯几个都说了,被我和小时听见,说是秦家当真在外面阔过,如今一天赛一天穷,不过他家珍藏些好东西,只不知行情,千万被心软,别被他跑了。不信你问小时。” 应云手没再言,他跟着元家小哥俩也见了道观里面的**事,也挤着抢了他家分放的馒头、散的银钱,只顺着元旬的话朝下想,觉得天天往外扔馒头撒银钱的人贫穷也在情理之中,他咬唇看看斜前方的秦感,心中暗暗定下主意。 第5章 少年篇第五 秦感待曲先生说一声“放学”,撂下笔,随诸同窗一同起身送曲先生离开,书册未顾及合上,先就冲到应云手书桌前,从腰间解下香囊递与应云手。应云手满心疑惑刚要接下,秦感两手并未撤出,反而掌心相对而护,连带应云手的手与香囊一起送至桌子底下应云手的腿上。 香囊沉甸甸,被秦感撑得满满勉强由绳子束住,仍小嘴半张,应云手小心翼翼打开,顿时有十数铜钱流出来,撒了他满腿,不知里面还有多少。应云手使劲并拢大腿,生怕漏掉一枚,嘴早合不拢,挑眼悄悄问道:“哪来的?” 秦感诚恳道:“早上那位同窗给我,说是赔我的,我也无处放,也无处用,沉甸甸的带了一天。若是带回家去定藏不住,奶娘与娘亲定要盘问,反倒挨训斥,不如都给你。这些可够你去买糖?” 应云手不悦道:“你忒小看我,我是为着钱才帮你的?再说,怎么就无处用呢?”说完咂摸一下:“你不会从没花过钱吧?” 秦感摇摇头。 说话间,元旬从应云手身后注意到这边动静,连同凑上来的元时一起挤在秦感身边,眼睛不错地盯着应云手腿上的钱。应云手读出元家兄弟眼中痴迷,赶紧两手覆住,急急捧着钱强塞回香囊,使劲一勒扎紧袋口,这才道:“别看了,给你,你能瞒得过你娘,还是敢瞒你娘?” 元旬失落难掩:“不敢。就是上次拣的钱,连我的带小时的,都被我娘发觉,强说是我俩从柜上偷摸拿的,怎么解释都不管用,全被搜刮走不说,还挨一顿揍。” 秦感平生头一次听这样的话,也认出这一对样貌无差如影子一般的乃是那日在道观所见,跟在应云手身边的,更是昨天围住应云手与他一起嬉闹,带走应云手的,因此心底颇有几分嫌弃,更难掩好奇问道:“你娘亲一向很凶吗?” 应云手嬉皮笑脸道:“他娘不凶。不过在他娘心中,这才是亲儿子,亲儿子只能胖不能瘦,否则他兄弟一起挨打,从来都是这样,被打怕了。” 秦感听出其中意味,被逗得一直笑。 元时见应云手为取悦秦感竟然拿他哥哥与母亲取笑调侃,秦感竟然真的因此发笑,越发懊恼起来,赌气道:“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不过仗着家里眼时有几个臭钱而已,过个一年半载,不知谁高谁低呢。” 秦感道:“你什么意思!” 应云手赶忙起身劝和:“阿时,你别乱说。” 元时满口喝道:“谁乱说谁是狗!从他跟他娘来了以后,三日两日有秦家的人去我家卖东西换钱。过不几月,连他家这大院子都给我家,那时我才是大宅里的小公子,他跟他娘就是个破要饭的。” 秦感听到“卖东西换钱”时就呆住了,后面元时侮辱他与母亲的话竟全然没听见。 应云手拦在秦感身前,拉着元时往一边扯,边扯边道:“你信他们大人的话!我告诉你,人家小感是京城来的,京城!他家在京城做好大的官,我那晚在他家亲眼见了!” 元时执拗道:“京城在哪边?” 应云手一时支吾:“北,北边吧。” 元时跳脚争辩道:“就是了,北边是大山,出县城只有东西两条路,你说他怎么从北边过来,怎么从京城来的!他唬你呢!” 应云手跟元家兄弟一样,最远也不过走至县城外,跟着长辈们祭祀先人,再回来,往返不过半日,从未见过谷地之外的世界。元时的问题,他一时也难答,这时他想起秦感,想秦感定能解答,辩过元时,可当他回转身寻秦感,才发觉秦感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第二日,应云手早早来至学堂,想着趁其他孩子未到,尤其是元家兄弟不在,悄悄将钱还给秦感,可惜一上午光阴过去,秦感仍旧未现身。 午间,元时走至自家兄弟与应云手中间,大家一起分食从家中带来的干粮,边商讨着游戏玩耍的事,元时指着秦感空空的书桌,不无得意道:“我说什么来着,秦家小子心虚,不敢来了。” 应云手驳斥道:“才不是呢!定是他家出事,兴许又是谁死了,他才出不来的。” 元旬不欲想这件事,也不关心秦感的来与去,边往嘴里塞干粮边催促道:“你俩快吃,吃完咱们还去水边,趁着今天暖和,只怕能捞到大鱼呢。” 应云手噘嘴只道:“日日就只有那个塘子,实在没意思。” 元时忽提议道:“昨天阿手不是说秦家都是好宝贝,不如咱们从后面进去瞧瞧。” 元旬当即回绝:“不是没进去过,净是些大树,哪有好东西。” 元时嘲笑哥哥:“你就是怕狗。” 元旬当即嘴硬道:“谁怕谁是真狗!” 应云手不知秦感境况,心下也担心这位好友,立时起身赞同道:“快别吃了。咱们现下认识小感,他家大人再不能放狗驱赶,只怕还准备着好点心呢。” 有元家兄弟在,应云手没敢掏出来那个香囊,想着今日见秦感一面,悄悄说明白,改日再将那包东西还他。三人当机立断,仍旧转到学堂后院,见盗洞仍在,伏在地上依次爬了进去。 再进入秦家大宅,这里比上次清静太多,不论大路小道,亦或花木上那些白花花的摆设都不见,人也不见,四处无声。即便如此,三个孩子仍旧悬心,放轻脚步,处处提防。应云手带领元旬元时兄弟七转八转仍不得其法。 元旬左右看看,不免急躁埋怨道:“我认得这棵大叶子树,还有这块大窟窿石头,方才我们走过这里,你到底认不认识路?” 应云手本来在最前,闻声回转身子,无奈道:“谁知道他家能有这么多屋子!上次小感就在池塘边上那个两层的房子里,这次不知怎么空了,也不告诉我。”说完抬头见那两个都不说话,满眼慌乱盯着他身后。 应云手转身,正撞上一个高大的黑衣中年男子,男子身后正跟着那只大黑狗。男子略低头凝视应云手,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提起来。应云手只觉被猛力向上牵扯着,双脚不由地缓缓离地,再听中年男子质问道:“你们怎么进来的?” 应云手被扼住脖颈,欲跑不能;元家兄弟盯住大狗,欲跑不敢,彻底吓呆在原地,三人凑不出一个字。 中年男子继续问道:“可是旁边学堂的?跟我见你们的先生去!” 三个孩子闻此言心底愈加慌乱无着。 正在此时,男子身后稍远处起一声稚嫩嗓音:“蔡伯伯,这边什么事?” 应云手拼尽全力终于挤出一声道:“小感。” 秦感走至近前,平和恭敬道:“蔡伯伯,这三位是我同窗,曲先生因我刚来不熟悉学堂事务,担心我的功课,故而选了三个优秀的日常与我伴读。今日他们必是见我旷课,奉曲先生的命,携曲先生的条子进来寻我。蔡伯伯不必与乡野粗鄙孩童置气,只可怜我来此间难得结识几位好友,庆幸他们未入内庭,原谅他们不识规矩吧。” 元时听出其中几句不中听的话,当即应一声:“好意进来寻你,你怎么骂人呢!”立时就被哥哥推搡一下,歪头看看哥哥,低头又看看大黑狗,这才闭嘴。 中年男子叹口气,无奈道:“只带他们在书房附近玩耍,千万别往后面去。” 秦感赶忙答应下。 送走中年男子,秦感欢喜上前拉住应云手,不住打量他:“你怎么来了?” 元旬仍不放心:“那个人不会再来了吧?” 秦感瞟了元家兄弟一眼,缓慢解释道:“蔡伯伯是我家管家,如今家里下人所剩不多,各种事都须他亲自过问,查问几声也无妨。你们放心跟我来。”说着,带领三名小伙伴直奔向书房。 一进入书房,元旬元时立时就被屋子里各色摆设吸引去,一时哥哥唤弟弟,一时弟弟又唤哥哥,看看哪个都好看,摸摸哪个都稀奇,口中“啧啧”赞叹不休。应云手则抬头仰视满屋三面墙上通顶的大书柜:“你家真了不起,比曲先生那里的书还要多!” 秦感没搭话。 应云手这才想起来的意图,忙又问:“今天怎么没去学堂?” 秦感歪一眼那边专注于古董稀罕物的两兄弟,只向应云手低语道:“昨日回去,奶娘见我衣服脏了,一直问我,我不敢说。她又去问跟我的小厮,到底问出来向娘亲告了状。本来我向娘亲保证绝不惹事,娘亲才勉强同意我去学堂,谁知才两日就招下祸端。娘亲一面嫌此间人不懂事,一面嫌我招惹闲话,彻底恼怒,气得病了,上学的事也不成。我向曲先生告了病假,先搪塞几天等娘亲气消了再去求。” 应云手立时拍胸脯保证道:“你娘在哪里,我去替你求。本来这事不怨你,我就跟你娘说,是他们欺负人在先,先骂你没爹的,实在不行牵了你家狗去。” 秦感忙拦阻:“千万不行!娘亲就是为着这话气恼,万不可再被她听见!娘亲说得原也没错,不论如何我爹爹是犯错了,我没受牵连已是莫大荣幸,再想考科举是万万不能了。我家祖上直至父亲留下这些书,从京城带回来,由娘亲带着我读书便够了,去学堂无用。” 元家兄弟闻言全都凑过来。元时立时惊讶道:“你真是从京城来的啊!” 秦感点点头。 元旬赶紧问:“从京城怎么过来?” 秦感老实回答:“我跟娘亲离开京城,先是一路向南去崖州接父亲,离开崖州后再一路沿着河走,绕过县城后面这座大山,再向前就到了这里。要说从京城怎么过来,我也不大清楚,应该差不离。” 元家兄弟闻言不禁双双瞪大眼睛:“崖州?” 秦感道:“也不单是崖州。我们这一路走过来,我记得的有茂州、越州、贤州、崖州、睢州,还有好些记不清的。” 元旬始终惦记着昨天那些话:“你家应该从京城带回不少好宝贝,绝不止这些书吧。” 秦感当即指着元旬道:“我跟娘亲说了,父亲不在,我就是家中唯一男子,今后我当家,就是穷死,再不会卖家中一样东西。今日告诉你,以后别指望!” 元旬当即跳脚:“你别乱指,看清楚了,昨天可是我说的?” 秦感一时错愕,只是看着他兄弟。 应云手心底明白,也歪头向他兄弟看看,弯曲食指在另一个鼻梁上一刮,笑指示道:“看见了?这个歪额头的叫元时,是弟弟,跟你说话的是他的哥哥元旬。” 原来他兄弟身量模样皆无差,唯一辨认之处,元时在初学步时跌跌撞撞磕到了椅角,将额头撞偏向一边,左侧略凹,右侧略凸,当咧嘴笑时更是明显。且兄弟俩有个先天的毛病,被人一刮鼻梁,不由得嘴角上翘,立时就发笑,一笑,元时额头一边高似白鹅,一边瘪似猕猴,大家借此作为区别兄弟俩的诀窍。 元时不满自己在秦感面前落了低,忙道:“一胎生的,分什么哥哥弟弟。” 元旬却嬉笑高声道:“你的额头瘪了,算卦的说你福气存不住,有命无运,让娘拿你当小狗养着算了。” 元时朝秦感那边瞟一眼,急眼向元旬道:“你再说!”边说边抄起手边长长一卷不知什么东西,照准元旬的额头就挥下去。 元旬占尽便宜,得意笑跑着躲闪开。 秦感望着他们,满眼尽是不屑,瞧了一阵,又向应云手道,“我不喜欢他俩。你再来,只自己悄悄地就好,记得出花园后走中间大路,过两排房子,穿过一道绿色的门,绕池塘走半圈,再穿过一道连廊,从房子后面绕到前门进来,这一路上没有人,再别到处瞎转。” 应云手心中怯意仍旧未消,满口只道:“只这一回吧,我可再不敢来了。” 秦感不语,只是低头咬唇,面上尽显失落。 应云手拼命想了一时,心中忽现灵光:“你为何不出去。你娘只是不令你上学,又没束着你的手脚,就顺着你说的没人的这条路,出花园,钻过狗洞那边就是学堂。” 秦感困惑道:“我去学堂被人撞见,不是一样会告发?” 应云手道:“学堂那么多人,谁认得谁,便是曲先生,下课就走,谁去管你。可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河边老柳树,还有我家。你放心,我家不似你家有这么多人,就是我的两弟妹,他们都听我这大哥的话,不敢向父母告发去,到了大街上,更是无人管你,那才是真正自在。就问你一声敢不敢?” “敢。” 第6章 少年篇第六 应云手与元时、元旬兄弟不敢在秦家耽搁太久,仍旧从狗洞爬回学堂。 一路上,元时不休道:“你们可看见他家桌子旁边那个大花瓶了?爹跟我说过,那等把花画成四棱模样的,都是上古宝贝,千金难求的。” 元旬的心思不与弟弟在一路上,嘀咕道:“若是咱家也住这样大院子,房子与房子都远远的,再听不见四婶日日数叨抱怨,三叔家那个小的也不会过来偷摸东西,害咱们被娘骂,该有多清净。” 他兄弟的话,应云手一字没听见,他满心只惦记着秦感,质疑这位深宅小公子的勇气。 果然,第二日整整一天,应云手始终未见到秦感,心事扑于沉寂。 三日后,吃过晚饭,应云手轰弟妹去旁边玩耍,独自到灯下抄写功课。不知过去多久,渐觉手中笔沉重难举,神思愈发恍惚起来,恰在这时,窗外骤起扣门声将他的神思惊回书桌旁。扣门声细小,两声一断却始终不绝,应父与应母闻声对视,应母赶紧撂下手边活计,轻撩起偏屋帘子的一道边,顺帘缝望见儿子佝偻向桌子的背影,这才略沉下一颗心,转身朝应父摆摆手。应父亦起身,趿着鞋,边走便应道:“来了,来了。”随着门栓抬起,应父惊“哎”一声,低头才见一个半大身形。来客比自家长子略高略细,年岁不相上下,裹着一身绫罗,相貌却十分陌生。应父不禁诧异问道:“你是谁家的啊?” 秦感将前日对管家的一番话又原样讲了一遍。可此时不似秦家深宅,眼看快到宵禁,应父岂敢放任陌生孩童进门。待应云手闻声冲了出来,只看见父亲关门上门闩。应云手故意问道:“是哪个,可是来寻我的?” 应父锁好大门,慢悠悠回头教训道:“大半夜的,谁来寻你。我看你就是想借机偷懒,快回去抄你的书去!” 应云手分明听见一副熟悉嗓音与父亲对话来着,却不敢驳斥,悻悻往回走,进屋时看见闻声出来的一双弟妹,重重训斥道:“一边玩去,吵着我抄书了!” 就在应云手满心以为秦感好容易鼓起的勇气被大人们打压下去,恐将一蹶不振时,他伴着元家兄弟来到常玩耍的老柳树下,于熟悉的景致中见到凭空添下的一个熟悉身影,自此对于这位好友深信不疑。 眼看着夏之后便是秋,秋过完紧接着是冬,天气日趋寒冷,河水渐渐冻手,荷败苇枯,大小鱼虾都躲藏到了水底,河边再不适宜玩耍,应云手十指僵硬难握笔,宁愿蜷缩在学堂里听曲先生啰嗦也绝不出门半步。秦感去学堂读书彻底无望,出去也愈发得少了,整日百无聊赖,里里外外找魂似的四处游逛。忽然一日午后,宋氏夫人找儿子到身边。 秦感听话来至母亲身旁,见母亲端坐床沿,双臂瘫在腿上,两手交握,始终垂着头,听凭儿子请安问好,也不抬头,也不动,半晌只重重叹一口气。秦感乖巧立在一旁,不问不敢再言。 终于宋氏开口道:“我知你喜欢那边学堂,难得曲先生学识广博,更有里面许多小友伴你玩耍,比家中强百倍。” 秦感不知该如何应,仍旧未答。 宋氏和缓而道:“前些日子,管家与乳母都跟我说,常常不知你在何处,里外不见人影。我想你自幼生长于京城,见惯热闹繁华,如今这般境地必是不称你的心,虽有违家规礼数,实属无奈。” 秦感知情形败露,慌里慌张道:“儿子听凭娘亲吩咐。” 宋氏心事上来,语渐零落:“你的父亲不在,你是家中唯一男子,当顶天立地支撑门面,虽说再不能回京城,也该学着为你秦氏一脉久远考虑。” 秦感至此方敢问出心底疑惑:“我们真的再不回京城了?那京城的家怎么办?” 宋氏勉强整顿心绪,向秦感讲述道:“才接到你舅舅来信,说中秋节时街上有人放好大的炮仗,炮仗崩落咱家宅子里,因无人看管,引燃里面荒草,进而波及整座院子,烧得什么都没剩下。此前,那宅子因你父亲犯错,名声在京城传开,遭人嫌弃,显贵之家无人肯出价,穷苦人家买不起,从春耽搁至秋。你舅舅曾答应下,在咱们走后帮忙照管,又说中秋节前忙碌,一时未顾及。” “咱们离开京城前,你舅舅借口伺机寻找买主,拿走京城房产地契,我实在无人可依仗,只得信他。你父亲一应丧事是我拿这里的宅子与田产抵押,从观里借的钱,实指望卖了京中的房子,拿钱回来还帐,赎回东西,如今什么都没了。你从你的小同窗那里听说咱家典卖东西,回来学大人口吻硬声硬气责备我没骨气,可惜单凭骨气不能维持你我母子生计。” 秦感不甘嚷道:“我这就回京城,找舅舅要钱,要咱家的房子去。” 宋氏哀哀道:“世道如此,去也无益。如今这宅子,这日子,你可好好珍惜吧,过了正月再没有了。”说着愈发悲恸起来。 就连一旁的乳母,知这个家终将离散,而自己原得主母承诺,凡小公子在,绝不遣散她,因此跟着主人一路颠簸,从京城到南方,又到如今这高山之下的小小县城中。谁知不过半年,家中情势急转,颓败日增,自己身处人地两生疏境地却不知归处,听闻主母之言,比主人家还要伤心,哭得还要难受。啜泣声接连在秦感身旁响起,秦感小小年纪心事压胸,又难过,又憋闷,顿时朝前一扑,伏在母亲膝上也嚎啕大哭起来。 入夜,秦感一双眼睛仍旧肿着,心中巨石仍未除,浑身只是难受苦于无处倾诉,忽而想起应云手,谎言也懈怠编排,衣服也不换,借口尿遁潜入黑夜火速逃进花园。家中开销难支撑,从秦天寿丧事之后,宋氏又接连遣发两拨仆从,整个大宅白日都难见人口,不必提黑夜,因此也无人管无人问秦感,他钻洞出去,顺着往常走惯的路去了应云手的家。 应父又一次在夜晚听到似猫抓挠的轻叩门声,开门见又是一个小孩。小孩身上随便裹着一件薄棉衣,光脚踩单鞋,冻得好似沿街的小狗一般。应父满心狐疑,才要问话,那孩子却使劲踮脚越过应父,朝里放声大喊:“阿手,阿手!” 应父一个阻拦不住,应云手闻声离弦箭般从里屋冲了出来。 应家夫妻只好将两个孩子都轰进屋,细细查问。听秦感哽哽咽咽着道出白日的话,说自己与母亲将无处可去,越说越恸,应母只是叹息,不免也跟着红了眼眶。 应父搔搔头,寻思这孩子话中虚实真假,慢悠悠道:“道观?你说的可是里面的主持元道长?他老人家一向倒随和,看钱财最是轻蔑,况且出家修行的人,将来是要登仙界的,断不会趁机为难你孤儿寡母,落井下石。可惜你本家在此地无人了,否则找个人出来说和说和,未必就到那一步。” 应云手却听出话中端倪:“又是一个姓元的,咱这里怎么这么多元?” 应父耐心解释道:“这县城中只有一个元。元姓在咱们这里是大族,当年立地建城的第一大姓,所有元姓都是同宗。若论起来,古董店的老元还是元道长堂弟,去岁你祖父去世,就是他家帮忙与道观说合,省下不少事呢。” 应母忙拦阻:“说得远了,跟孩子们讲这些干什么。这都什么时候了,这孩子家里不定急成什么样子呢,你快把孩子稳妥送回去吧。好孩子,有什么话,有什么难处,明日白天在学堂里找阿手去,随便你们说,实在不行,白天让阿手带你来我家。今晚再待下去就不妥了。” 应云手听母亲的话有道理,也劝道:“小感,你放心,我爹能说的话,我也会说,明天我见了元旬他们,先把这话告诉他们,让他们带我去求道长,必定不会收走你家房子,赶走你跟你娘的。” 秦感抬泪眼,满眼星光掺着期许望着应云手,忽然“咚”一声跪地,朝着应云手就要拜下去。应云手被好友一番举动彻底吓傻,到底还是应父应母赶紧搀住秦感,把他拉起来。应父见事情终告一段落,不敢耽搁,忙忙地拉住秦感胳膊,送他出门,一路小心翼翼送回家中。 待应父回转已是夜深,妻子与儿子仍旧挑灯等待。应父与应母商量一句,与儿子细细叮嘱一句,教他识别事务利害,应云手牢记于心。 第二日,应云手于学堂中见到元旬兄弟,并未着急提昨晚的事,也没提起秦感,只是如往常一样,该上学上学,该游戏游戏。直到下午放学后,应云手忽然想起一件事,咋咋呼呼道:“我想看你家铺子里那只花狸猫,听说要下小猫了,何时下,记得送我一只跟大猫一模一样的。” 元旬只是摆手:“不成,不成,今天是大伯看店,明天是我爹,这两天都不能去,被他们看见,又要嫌弃咱们不管功课只管游戏,数叨起来就没个停。后日吧,后日是三叔,他从来不管我俩。” 应云手心下拿定主意,面上只做惋惜。 第7章 少年篇第七 待三日后放学,应云手利落收拾东西,跟着元旬元时就去了他家店铺,果然看见元家老三在柜台后面。临近傍晚,鲜有人登门,元家老三拥着火盆微仰椅上,被火盆蒸出的腾腾热气熏得昏沉欲睡。应云手进去,跟着元家兄弟规规矩矩唤了一声:“三叔。” 元家老三闻声睁眼,欲起身,先以小指指甲扣扣眼角,待起身后才看清来人,犹迷迷糊糊问道:“你是,是后巷上应家的老大?” 应云手乖巧应道:“是。” 元家老三“哦”一声,彻底缓过神来:“我想起你了,你最喜欢我家花狸猫,是不是。喏,那只懒猫在里面,自己抱去玩吧,小心它挠你。” 三个孩子从元家老三身侧挤过去,欢天喜地地自火盆后面抱出一只肥硕的滚地锦花狸猫。此猫少说也有十斤重,胳膊粗的长尾,四蹄踏雪,一张混黑圆脸,额鼻金黄似流星下坠,两只苍黄的大眼睛半睁着,眼时生生被孩子们抱离火盆放到外间冰冷的桌上,满脸不情不愿,伸一个懒腰,将脸又埋到身下,不顾孩子们围住不停逗弄,只是不理。 元家老三饶有兴致看着孩子们,趁机插话道:“回去给你父母稍句话,让你父母跟你家前院的千锦坊打声招呼,照着去年那样的料子给我家留上三匹,不拘什么花色,我家人口多,过年要用的,可能记得清?千万别忘了。” 应云手头也不抬,满口答应着。 元家老三又道:“你们不是天天夸口说认识秦家那个有钱的小子,还说进去过他家去做客,怎么从不见你们带他来咱家玩耍?” 元旬老实回答:“他许久不来上学了。” 应云手漫不经心道:“他家要搬走了。” 元家老三登时来了兴趣,追问道:“那小子跟你说了什么?” 应云手这才抬头道:“秦家小公子跟我说,他家在南边还有个叔父,等来年暖和了就投奔过去。到时他娘带领他,还有家里所有值钱东西,一并都搬过去。” 元家老三仍问道:“他跟你是这么说的,他家再不回来了?” 应云手道:“许是吧。小感说,他家没钱了,把房子抵押给道观才借出钱来,他这些日子不上学,就是在家里跟他娘数那些宝贝,数明白了,算一算能换出多少钱来,实在没人要,就等他那个在南边做将军的叔父派兵士过来全部拉走,替他家还债。他还说,等搬完大东西,就让我跟大旬,还有小时进去挑一两件喜欢的,不枉相识一场。” 元时忽想起一事,惊道:“他那个死了的爹在里面停过,别是闹鬼吧!他若是走了,咱们学堂就在旁边,是去还是不去啊?” 元家老三当即打断:“小孩子家别胡说!” 元旬亦惊道:“三叔,前日你不是还跟我爹说,秦家那么大的宅子,最好的东西一定还留在里面,想办法把他家稳住了,足够咱家明后两年发一笔大财,他家要走了,咱家怎么办!” 元家老三当着应云手的面,恨不得立地掐晕这两个小口没遮拦的,却见应云手只顾低头拿着一支干苇子逗弄狸猫,狸猫越是不理,他逗弄越是起劲,乃至渐趋焦躁起来,似全没听到元旬的话。 应云手素日是个乖巧听话的,他的话一向比元家那对小兄弟更为真实可信,况且往日从元旬兄弟的话语中,元家的大人也早知晓,应云手远比其他孩子与秦家更为亲近。因此待店铺打烊后,元家老三急急找来另三个兄弟,大家坐在一处商议应云手带来的消息。 元家老二,即元旬兄弟的父亲道:“闹鬼的话只好吓唬小孩子罢。想当年咱元姓老祖宗在此地开荒立地,谁能较得过,谁知后代繁茂太过,倒将祖地田产划分得七零八落的。倒是秦家,虽是后来,却孤孤单单一支,守着那样大的宅子,在主街正中,比县衙的位置都正,若说没人眼红,那才真笑出鬼来呢。” 老三仍旧疑惑:“你别管这个,我的意思,应家那小子的话到底几分真,是否该去仔细打听一下,别让人占了先。” 老大道:“他家孤儿寡妇的,又自外乡来,此地上谁都不认得,你想,换做是你……” 老三立时瞪眼回怼:“你家才孤儿寡妇呢。” 老大抽一口凉气,接着道:“除了县老爷,就是那红尘外的神仙,别人凭他是谁都不合适出面。” 老三不甘道:“我告诉你们,在如今这县城里,秦家就是只肥羊,除了咱家,我就不信没有其他狼盯着。反正错过这笔大财,再不会有第二个,我到死心底都难受。” 老二借机插了一句:“他家在京城有人,死了的那个还是做大官的,若能替他家跟道观之间说和下,替他家解了困,将来他们回去京城,咱家孩子也去京城考科举,好歹攀上个京城关系。” 老三嗤道:“一个寡妇,能在京城混下去,还回来干什么。放着眼前的财不取,巴望那些有的没的。别跟我说你惦记上那寡妇了,小心我啐死你。” 老二当即被噎住,再不言语。 一直沉默的老四至此方幽幽接话道:“二哥的话有些道理。” 老三眼看急迫又起,却听老四继续道:“咱们这位堂叔预备做神仙,一生又无儿又无女,揽着县城外面那么大的庄子还不知足,又惦记上秦家的宅子,贪心不足,倒让咱们做事有了借口。三哥忒心急,就算搬空秦家,能保几年富贵,咱们的子子孙孙照旧越不过一个‘商’字。可要是连宅子一并到手,若再添上秦家外面的竹林、庄子,便能彻底舍弃这份贩卖祖宗的勾当,今后咱也是那高门大户的老爷了。” 老大反驳道:“道观拿着现成的画押契约,只须再按捺两三月就能成,凭什么让给你,看你哪里像人家亲儿子?” 老四笑眯眯道:“二哥不是说了嘛,说和,说和,先有说,再有和,大家都是一个‘元’,万事好商量。纵使不成,那道观里也不是只有堂叔一个人,总有能跟咱们说和到一起,跟咱们一条心的。只要咱们做了秦家大宅的主人,那道观的主持,谁做不是做呢。” 又到新年,外面贴红挂彩,炮仗灯笼彻夜不息,琉璃火光映彻天空,自小年起直到上元节。一墙之内的秦家却寂静如深窟,秦感听着传进来的爆竹声与人群欢闹声,满心毫无羡慕,只觉凄凉更甚。谁知,上元节刚过,正月未出,道观的管事道长就带领一群号称要丈量房舍,检视屋子,清点财货的道人打扮的壮汉登门。秦家仆从本来没剩几个,勉强应对日常扫洒、烧饭之类,逢此情形哪能阻拦得住,任凭这伙人强盗一般白日闯门,直入内庭。宋氏不敢有丝毫作为,只能拉着秦感躲在角落,任凭那些人到处翻检,随意拿取。不出十日又是一拨,直到这些人搜刮到书房,秦感终于挣脱母亲,撒腿跑过去,振开双臂挡在书柜前,奋力颤抖高嘶:“不许动我爹爹的书!” 那些男子低头看看秦感,嬉笑出声,不去理会他,转身将书房中所藏古董、文具、玩器,凡略看上眼的全部席卷一空。 秦感等那群人离开书房,暂时顾及不上母亲,飞奔向花园,使劲爬出盗洞,一口气跑到学堂上。曲先生此时正在给孩子们授课,不知隔壁院子情形,只见秦感再不似往日,着家常单薄短衣,头发、脸面、双手、遍身皆是泥土,气喘吁吁,狼狈无以复加,礼也不施了,跑到曲先生脚下,当即拜伏,双手搂抱住曲先生腿脚:“曲先生救我!” 曲先生听说秦家遭了强盗,想到他母子境况便能猜出一二,不好去报官,抛了满学堂的孩子,抄起桌上戒尺,带领堂上的五六小厮,匆匆绕出学堂,急奔向秦家。秦家大门洞开,再向里走,惟见狼藉,曲先生与小厮们一路走一路叹息一路提防,不期迎面撞上那群不知何处来的男子。曲先生高举戒尺,威声呵斥道:“你们要干什么!” 那群男子未必认识曲先生,却见他一身装扮不俗,身旁小厮衣着皆是旁边学堂里模样,不必提紧跟上来的三十多半大孩子,手里抄着扫把、簸箕、乃至举着茶碗、卷轴、砚台,形形色色层层叠叠好似道观墙上的神仙谱,因此不敢招惹,灰了气色,慢悠悠欲躲闪开。对面一群孩子中,偏生有个眼尖的,元旬辨认出其中一个身影,高唤一声:“哎,那不是四……”嘴立刻就被身旁的元时紧紧捂住,未能再言一字。 秦感引领曲先生向书房而去,里面连那张硕大的雕花几案都被人搬走了,只剩满地残破纸张,三面顶天的书柜中,除了底下二三层被人零散抽走一些,多数书籍尚完好,曲先生至此再说不出一句话。秦感仰头回望书柜,转身郑重再拜倒曲先生脚下,恳切道:“这些书籍是先父乃至祖辈数代心血,我年纪太小不能保全,还望曲先生全部收下,使先辈心血不至被粗鲁之人践踏。”说完,抬眼看了一眼对面,又道:“同窗应云手几次三番提醒我,且对这些书籍甚是倾慕,可知是个爱书惜书的可造之才,望曲先生不吝提携教导。” 即使身处如此混乱境地,曲先生也知男女大防,不便进内庭,况且,单见外面情形,便可推知里面遭遇。曲先生唯有叹息,左右思忖一番,指挥着小厮与孩子们替他将一应书籍全部搬去学堂,且日落前务必清空。 众人齐心协力,快则快矣,却折腾起尘土无数,书房中比方才之混乱更有过而无不及。趁此间隙,应云手招呼秦感,低声问道:“你家大黑狗呢?为何不咬他们?还有你家那什么管家呢,去哪儿了?” 秦感哀哀道:“蔡伯早走了,给我跟娘亲留下大黑狗看家,谁知第一拨人来的时候,就把它勒死拖走了。” 应云手心底惊恐不能压抑,担忧道:“万一那些贼人又来怎么办,你跟你娘搬去我家住。” 元旬于那些人之中见到自己四叔,心底到底添些愧疚,也跟着诚恳劝道:“去我家也可。” 秦感只是谢绝:“那些不是贼人,领头的就是道观里的。娘亲说,他们就是故意践踏房舍,借此压价,到交接时趁机多要东西,若我们都走了,这伙人更加肆无忌惮,万一再一把火烧了,我们要去哪里凑那么多钱还账。娘亲还说,我家已经损失太多,再多些无妨,就怕他们惦记上我,借要钱之机将我掳走卖掉,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应云手不无担忧道:“那交接之后怎么办?” 秦感道:“可还记得我跟你提起在南疆的叔父,年前他就已回信。信上说他奉皇命务要新年之前将南疆平定,实在挪不开身,最早开春之后,最晚入夏时就来接我,我跟娘亲只需再多捱几月。我们只管搬去道观,至于那道观,要了我家房子,断不会不管我们,至少一间房舍还是有的。”见应云手面露凄凉之色,秦感又忙道,“到了那里,再无人约束我,也再没有高墙困缚住我,我跟你是一样的了,这样一想,也好。” 第8章 少年篇第八 自从那日秦感跑去学堂求助,应云手每日上学放学都会多走两步,先去秦家大宅外面看看,只是依着父亲叮嘱,再不敢往大宅里面去,生怕碰上歹人歹事。秦家大宅的大门某日大开着,某日又紧闭,却总不见秦感再出来。如此开开合合一个来月,忽然一日,应云手惊讶早晨还大敞的两边门扇,于傍晚再见时便落了锁,门缝间相对交叉两条好大的白封,浆糊未干,一块一块透过白纸。上面的字有些潦草,应云手不全认得,唯独担心秦感母子出来没有,若是还在里面,秦感还好钻盗洞出来,他母亲怎么办,后来他转念又想,秦感兴许跟着他娘早去了道观。应云手存了心事,也没跟小伙伴招呼,匆匆跑回家,见到正在烧饭的母亲,将外面所见并心底所想全讲给母亲。应母立在灶旁听儿子讲了半天,最终只重重叹息一声,抬起沾满面粉的手轻抚长子的脸颊,转身又做饭去了。 秦家大宅里外重又回去静寂中,孩子们早晚游戏间仍旧避开大宅那边,彷佛秦家从未来过人一般。眼见着春色起,河畔柳树又绿,大小鱼儿也渐渐上浮,应云手不管母亲叮嘱,急急脱下棉衣束缚,浑身只觉畅快,唯苦不能摆脱日日上学的烦恼,盼着哪一日能彻底畅快一回。 这天早起,应母立在门口,望着屋子里儿子边呵欠着边匆匆收拾书包的背影,轻声道一句:“今日不上学去了,出去给娘雇辆车,跟娘出城一趟,去观里还愿。” 这一惊喜来得猝不及防,应云手转身呆呆望着母亲,直到在母亲面上见到一惯温和神色,终于心底回转过来,开心高应一声,蹦蹦跳跳出门去了。过一时,应云手回转,帮着母亲将数个大包袱小包袱逐一搬上车,边搬边问道:“娘,这些都是什么啊?” 应母只含糊应道:“都是有用的。” 一时到了道观山门外,应母又吩咐道:“去跟里面的师父说,南街后巷的应家来还愿了。这六只大包袱里是许下的鞋袜、吃食,这三匹布是娘让千锦坊抵的房租,都让师父帮着搬进去,这个手帕里是许下的银钱,进去若是没见到老元道长,就找那个管事的长胡子道长,别给别人,他们见了东西和银钱自然明白。娘身边这五个包袱,还有这只小筐,你别让这里的人动,把它们搬去一个不显眼不碍事的干净地方,有人问,就说是娘随身的行李。娘问你,可能记得清楚?” 应云手听得明白,乖巧答应着:“娘放心吧,我都记得啦。”跳下车去,按照母亲吩咐进道观找人去了。 应母自诞下应云手,一盼孩儿能平安长大,二盼孩儿乖巧上进,将来博一个好前程,离开这螺壳一般的县城,于能力所及之处暗地许下小小心愿,每年都去城外的道观还愿。道观于这种事上一年不知应酬多少,自有一套流程,欢喜收了应母的钱货,引导她虔诚拜祷,应云手则在观里观外自在玩耍,开心享受春光。 待诸事毕,应母小心向管事的道长询问:“去岁为亡夫办丧事的秦家,听闻她母子为感念神仙扶持,将自家院子舍与观中,自己搬来城外居住,可在这附近?我家阿手与他家儿子一向交好,十分想念,神仙若知,不妨指与民妇,民妇与小儿感念神仙大恩。” 道长刚收了应家的东西,正在欣喜中,见问便顺着应母的话答道:“我这里本来与她留下三间向阳的独立房舍,她寡母小儿,又在孝中,住在观里自觉不便,全都被她谢绝。我见他母子意志坚定,因此将西墙外看守菜园的两间旧房舍改造,送与她居住,你要寻他母子,径直过去就好。” 应母千恩万谢,拜辞道长,出门唤过应云手,母子两个抱起大殿角落几个摞在一起的包袱,应母背起小筐与儿子并行,一路出门去了。 转过道观大门,母子俩顺着围墙来到道观西边,果然脚下便是打理得整整齐齐的菜畦,菜畦中央一条略宽的土垄算作甬路,中间矗立着一座两间的小小旧房舍,房舍独立微斜,已现蛀洞的旧门虚掩,门缝里面极暗,看不出房间里面模样,周围一道篱笆皆无。应母至此驻足,放下竹筐,抬手替儿子抿抿碎发,掸掸衣衫和鞋面的浮土,轻柔叮嘱道:“去吧,别踏了菜地,别进屋,记得该有的礼数,在外面唤那孩子出来。” 应云手却望着阴暗小屋生出胆怯:“娘,那屋子真是住人的?你不是说那种屋子会钻出蛇来,不许我靠近吗?” 应母轻呵斥道:“不许胡说,这是道观,神仙住的地方,纵有蛇也会被感化,不咬人的,去吧。” 应云手终于爽快答应下,一路跑跳着绕过菜地,穿过土垄,直至小屋子前面方才收住脚步,扭头看看母亲,规规矩矩在门口立好,朗声道:“小感,小感,我是阿手,你在吗?” 唤了两声之后,那扇破门吃力朝里旋了一下,似乎被人踢了一脚,“哐当”一声朝前一扑,之后又朝里扭一下,终于秦感从里面的阴暗中现身,看身形似乎更瘦了,模样也显憔悴,却难掩惊喜,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朝着应云手张张嘴楞没出声。 应云手拉着秦感的胳膊,拽着他朝外走:“原来你住在这里,怎么也不去找我,也不和我说,还是我娘向观里问出来的,快走,我娘来看你了,带了好些东西,你来看看。” 秦感见到应母,心内礼数驱使他不由分说跪了下去,朝着应母结结实实磕一个头。应母忙弯腰搀起来,心疼打量道:“这孩子的脸色,一看就是受苦了。你娘还在吧?在就好。这些包袱里各色吃用都有,凡我能想到的,就这些了,筐子里是些鸡蛋,底下垫着半袋米。跟你娘说,别嫌东西少,你们孤儿寡母的,东西不能太多,太多遭人惦记,反倒害了你们。若缺什么,你应该还记得我家,尽管开口,或是找阿手传话。阿手,你替这孩子把东西送过去,小心别颠破鸡蛋。好孩子,我们这就回去,你别再出来了,外面这世道,与你其实不太平,平日别走远,守着你娘,若出来寻我们,尽量在午间,早出早回。” 秦感听着这番叮嘱,满心又是委屈,又是感激,忍不住又要下拜,径直将应母的眼泪拜了下来。应母顾不及抹泪,赶忙拦住:“快别拜了,赶紧拿东西回家给你娘去吧。进去跟你娘说,我们也该回城了,改日再来。” 临分别时应母叮嘱秦感的话,却被应云手惦记在心里。待晚间应母安顿儿子睡觉时,应云手躺在床上犹不甘心,问道:“娘,咱们什么时候还去还愿啊?” 应母坐在床沿拍哄着儿子,嘴里嘟囔道:“再不去了。” 应云手惊得立时坐起来:“为什么!” 应母赶忙安抚儿子,扶他重又躺好,这才慢悠悠言道:“若是为你的小友,为了救济他家,顶多再去一次也够了,否则不但替他,也替咱家招来祸事;若是为还愿,再不去了。娘曾经许愿让神仙保佑我儿一生平平安安,如今,娘情愿用自己的阳寿来换取我儿寿数,至于那些神仙,娘也不知该不该再信他。” 天气暖和以后,秦感每日中午都出现在老柳树下,果真是雷打也不动,雨浇也不走,似是特别珍惜如今时光。应云手有时带着元家兄弟,有时独身一个,午间必定赴约,待下午课程开始,应云手返回学堂,秦感也悄悄出城回道观外的小房舍中。如此直到夏日的某一天,秦感破例迟到,应云手独自一个蹲在柳树下,边寻机摸鱼边等好友,谁知再等来却是分别。 转眼伏夏又过去,又是一个天高气爽时节,学堂旁秦家的大门终于再被打开,在学堂里能清晰听见隔壁的热闹。应云手以为秦感回来了,放学后也没顾及元家兄弟,书包都没收拾,先撒腿跑过去,谁知元旬与元时早他一步立在大门两边,似两尊小小门神。元时得意拍着胸脯,朝里使劲歪歪头:“这院子是我家的了,今后县里都要叫他元家大宅。放心,你是我兄弟最好的朋友,等里面布置好了,我请你第一个逛去,从今后咱们不钻狗洞,走大门进去,好不好。” 应云手说不出好不好,小小胸膛里似堵着一大团芦花,虽胀满却空虚。他面上漠然望着大门,望着大门旁的两兄弟,仿佛不认识似的。 元时犹喋喋不休道:“改天我要养上两条大狼狗,也要一条纯黑的,再一条花青的吧,每日牵着它们往门口这么一站,再出门满县城逛一圈,才叫威风呢。” 元旬呵笑道:“你哪一次见了狗不是尿比腿快?” 元时恼怒,奔过来要打元旬,却不知应云手何时离开了。 学堂后面连通大宅花园的狗洞早被堵上,却拦不住墙那边传来一浪又一浪的喧闹。对面男声叠加着女声,高谈吆喝、哄鸡嚷狗、肆骂肆笑,曲先生于堂上听得清楚明白,时不时指着西边叹道:“斯文,斯文!若是诗礼大家断不如此,‘学不在兹乎’?”元旬与元时兄弟逢此时,只好伏在桌上,将头脸深埋肘弯衣袖下面,羞惭不能已。 至晚放学时,曲先生独独将元家小兄弟留下,却坐在书桌后以书遮面,始终不动不言。他不动,元旬与元时坐在自己的桌前,也不敢动,一时哥哥看看弟弟,一时弟弟看看哥哥,全都无措。待其他孩子都走光,负责扫洒收掇的小厮们也离开,夕阳已落,仅存的余晖勉强照亮屋子,曲先生终于放下书,招呼两个孩子到近前,问道:“可知秦家那所大宅子何以完好遗存三代,直至到了你们家手上?” 元旬抢答道:“他家有钱,如今我家也有钱了。” 曲先生沉吟道:“我再问你俩,此地谁最大?” 元时见哥哥已答一句,生怕落了后,便也高声抢道:“县老爷。” 曲先生又道:“你们可知,此地大为天的县老爷,当秦感父亲活着时,可是连他的面都望不到;若秦感祖父长寿,秦家不出事,你们连同县老爷,连秦感的脚背都望不到,这些绝非钱所能买来的。钱可以修宅子,却买不来百年基业。秦感祖上,就在你家如今住的这所大宅里,出过一双兄弟,一门双进士,那才是最大最踏实的荣耀,远比你家赚些钱,赚所宅子来得久远。你家今日是辉煌了不错,保不齐来日还有比你家更辉煌更有钱的,也会将你家赶去城外菜地,世事轮转本就如此。我今日留下你们单独说这些话,皆是看你俩日常有可造之处,宅子里的我管不着,可你兄弟跟着我读书,若混成那个样子,不啻将我这副老脸扔在泥塘里践踏啊。嗯?应云手,你给我出来,鬼鬼祟祟藏头藏脸的,成什么样子,岂是读书人所为!” 应云手蔫蔫地自窗户下面探出头来,见里面三人都盯着自己,不好意思再躲藏,绕进屋子朝前鞠躬施礼:“曲先生好。” 曲先生问道:“这时刻了你不回家,在外面做什么?” 应云手道:“学生不知元旬和元时犯了什么错,担心他们受责罚,不放心也不敢走。” 曲先生忽想起往事,试探道:“你倒义气。他两个确实要受责罚,你可愿一同挨着?” 应云手“啊?”一声,知不可挽回,只好硬着头皮道:“愿意,吧。” 曲先生鼻中“哼”道:“今天太晚了,你们赶紧回家去,不许在外游逛,免得父母担心。明日起,每天放学后三人一同领罚,一个不许走。” 小孩子到底藏不住话,第二日学堂所有孩子都知曲先生与元家兄弟和应云手置气,却不知他们因何惹怒曲先生,相互间嘀嘀咕咕一整日不得闲。下午放学后,大家都磨磨蹭蹭在原地不动,预备瞧看热闹,被曲先生察觉出来意图。曲先生不免气恼道:“应云手、元旬、元时,你三个随我来,自己惹下的祸,自己收拾残局去。剩下的,看什么看,有愿意一同领罚的,一同进来。”底下孩子们急忙拥挤奔出学堂,群蜂出巢般散了。 曲先生带领三个孩子一路向里来到后院.后院设有他休息下榻的卧房,孩子们寻常不敢涉足,惟有似应云手这等胆大的,也只敢猫腰贴墙潜行,悄没声息地向草里扑个促织,捉个螳螂而已,一旦听到房间里外有响动,转头就跑。今日曲先生特特将他三个带至此处,孩子们一时琢磨不透,担心责罚别出新格,心底只是忐忑。 待房门打开的一刻,三个孩子心底霎时敞亮起来,原来秦家从前珍藏所有书册全被般至此处。学堂后排房舍不及秦家那座大屋敞阔,曲先生为此将自己的卧房都腾挪出来,搬至倒坐小厢房中,只为留下宽敞干燥的主屋。如今北面主屋一排四间房,密匝匝罗列成排的大小柜子,只东向房间里插空摆下一张椅子大小的方桌,旁边一只高凳,凳上铺着一方旧的红绡软垫。 曲先生难得面上露笑道:“你三个共用这张小桌子是不可能了,看见角落那两张席子没有,从今日起,你三个放学之后跟着我在这里用功,每月一考,考得最优者可以去桌上看书,那两个只配用席子。这里面尽是书籍纸张,冬日不能生火盆,以防发生事故。地板上冬日寒冷,夏日潮湿,想舒坦些就多用功吧。” 也不知从哪一日开始,白日学堂前院读书声朗朗,入夜后学堂后院朗朗读书声,日接着夜,月接着年,一旦开始便再未停息。应云手、元旬、元时三个果然不负曲先生期望,于县城所有子弟中逐步显露锋芒,也终于登上秦感所言的船,沿江水离开家乡,入州府、登京城。 第9章 进京篇第一 七月初十,时值盛夏,一江碧波托浮鳞鳞金光,时被往来大小船儿漾起的涟漪打散,继而又聚拢,又被打散,江水在这一片热闹底下奔忙不息,上面的船串作珠链一般,亦是不息。 忽然,一条客船于平稳的江面上摇晃几下,紧接着船舱门猛被推开,里面快步奔出来一个高身高肩阔背微偻的年轻人。此人一步跨至船尾,扶住尾弦,半个身子探进江面,将满腹积存全部倾倒江中喂了鱼虾。事过之后,年轻人浑身虚软,就地瘫趴在船舷上。这时,自舱里又走出一个,见状弯腰笑道:“老头不是叮嘱了,说你养病要紧,强求未必是福,你非不听。他都七十岁了,都能等到你中状元,你怎么就等不得。” 先出来的年轻人转过头来,年岁乃至面庞身形与后至的无差,都是一样的长方脸、宽额、阔准、龙睛、乌瞳,正是元旬与元时兄弟。从入学堂的那一日算起已经十二年过去,曾经钻洞摸鱼的小儿郎变作翩翩青年,小小身躯化作长背阔胸,装载下无数才情与一腔志气。 元时只是不忿道:“都到这一步了,谁比谁差多少,看你们收拾行装筹划路程,我却偏偏病了,让我在家养病,还不如一刀抹了我呢。”说着一皱眉,额头仍旧歪向半边,紧接着整个人似是借力一般也从那边翻坐过来,喘一口气,“曲先生都七十岁了,下一场考试在三年后,还要托朝廷的洪福,三年内未见大事才行,我能等得,他能不能等得。今年有老头的举荐信,有你作伴,咱兄弟万事有商量,难道要我三年后独身去,那时又是什么光景,谁能说得准。” 外面话音未落,船舱里忽又探出一个脑袋,水天一色的眸子透出与年纪不相称的调皮:“大旬,小时怎么样?” 元时忙强打起气力:“我没事,就是将中午吃的药和饭全吐出来。这个医家想要毒死我,开的药难吃泛恶,经船一晃更难受,吐出来反倒舒服。这两日不过吊着命吧,等到了睢川府还愁没有好医家,定要好好开几副药狠命吃一吃。” 应云手高声笑道:“到底是咱们望江县的第一名,底气果然不同,别人临考都是狠命吃一吃书,唯独你是狠命吃一吃药。” 元时回怼道:“谁像你一样,明明是个垫底的,年岁又不大,偏要挤着报名、闹着跟来。” 应云手倒是不恼:“今后可把话说明白,我是榜单上垫底的,跟你们一样也是上榜之人。咱们向老头讨主意时,他不是开心地不得了,只道‘但管去,但管去,报名之事无需担忧’。再说,三人成保,我不来,你们跟谁结保,寻谁能比得过我清白老实,自幼大家知根知底的。” 元旬见弟弟被应云手怄上气来,和言劝道:“你理他呢,惯会断章取义的,老头还有后面半句,你怎么不说了。‘意气无限才气有限,见见世面也罢’,说的可是你?” 三个人到底一同长大,时而恼时而又好,一路上争吵伴随玩笑充斥小小客船的船舱中。客船载着他三个顺江水而下,不知不觉四五日间就到了睢川府。 相较于小小望江县而言,睢川府城落在应云手三个的眼中好似那硕大的怪物一般,城墙耸立直达半天,望楼犹如怪物头顶戴冠,金色琉璃瓦衬着太阳耀眼摄魄。他们自水路进城,仰望头顶道道水闸宛如层层獠牙,开着大口预备随时吞噬人。穿过水闸,满城繁华登时闯进眼睛,两岸街上店铺之密、行人之众、名刹之高,直叫他三个一时忘却腹中积攒的所有文章辞令,只剩啧啧惊讶。元时的病也顾不上,站在船头环视许久,终于道出一句:“睢川府尚且如此,京城又如何。” 终于小船靠岸,三人先托码头脚夫送行李至旅店,自己则急急打听下本处医官,未拜师长父母官,先拜医圣。 从医馆出来,元时满面懊恼,不住口埋怨道:“这才行了几日的路,距离咱家能有多远,怎的物价就这般高,还有这药,里面掺着金子还是番邦宝石啊,真真要人命了。” 应云手朝身后指指:“我劝你趁着才出医馆大门,赶紧回去拜拜堂上供奉的医圣和医仙影像,让俩老人家保佑你真中个头名举人回去,全家一高兴,你看病花费也就不了了之了。” 元时气恼怼道:“得意什么!物价高难道只高我一个不成,你又是什么勋贵豪门,腰里揣着金锞子出门的。” 应云手嬉笑道:“我比不得你俩的学问,县试能留名已是我家祖坟冒青烟,不算太辜负曲先生多年教导。我出来这一趟,替我娘看看睢川府模样,给家里的爹娘弟妹买些小玩意回去,也值了,我娘才不会因着我的花销责备我。” 元时指着应云手,一时说不出话来。 元旬笑道:“他的话也能当真,也不知是谁,日日伏在船底背书至后半夜。我只问一句,若是落第还罢了,一旦中举,你可愿上京,依着你家近二年的光景可还能供的起?” 应云手只是将手抬至后头搔搔头发,强抬嘴角作一笑而已,再不说话。 在旅店休整一晚,应云手、元旬、元时三个结伴,携了各自准备好的两篇论策,并曲先生提前替他们预备下的书信,按照曲先生的指点,打听着去拜访一位名叫詹为的人。依着曲先生的指点,三人自晨起出门,找到宅子上时才交巳时,门房倒是客气,问得明白,清清爽爽接过三人的名帖、书信、文章,捧着厚厚一沓纸送去里面,过一刻传过话来,言家主老爷年老贪床,不方便见客。应云手三个无奈只好立在门外等候。 过去将近一个时辰,三个年轻人想着里面别忘了自己,虚心请门房再去问,又是一刻之后,门房再传回话来,言老爷每日起床盥洗之后必焚香饮茶,须得清静,不能打搅。三人只好又返回台阶下,眼看着日头越发高起来,暂寻墙下阴凉躲避等候。 如此又是多半个时辰,眼看着正午,三人实在站得腿酸,无奈再请门房询问,这一回得到的话是说老爷双眼已昏花,不能看书,因此用过茶后,须人念书给他听,日日功课不落。念完书紧接着便近正午,该用膳了。等老爷用膳毕,自会派人来唤,请三名年轻人凑合一时吧。三个年轻人当即愣住,耳听着这番话,话外恰好有本处下人送饭给门房,鼻中登时充溢饭菜香气,自己的肚腹却是空空,却只能吞咽委屈做饱餐。 终于捱到未时二刻,里面匆匆跑出来一个小童,见到应云手三个,垂手恭敬道:“老爷请三位相公进去说话。”仍旧未问他三个吃饭没有。应云手三个知机会到来,忙忙整理一下衣装,看着门房终于放行,跟着小童一路向里进了大宅。大宅里面究竟多大,是否富丽,三人全看不见,一则紧张无比,二则在饿得眼花。 詹为于一座西向的小厅内独坐,单从模样上看极瘦削,皮肤如衣,轻搭裹着一尊骷髅,乃至于耳、唇、指尖、手掌,绝不见一丝肉,较曲先生看起来更为年长,胡须也更长,说不清八十岁还是九十岁,亦或已逾百岁,垂耷的三角眼正中琥珀色瞳仁倔强独支,直勾勾盯着应云手、元旬、元时三名青年缓缓走到自己面前,早将他们一身气度才情洞察明白。等三名年轻人躬身行礼毕,詹为这才指着身旁桌上摊开的信纸道:“老曲的信我已看过,里面的话足够明白。我只啰嗦一句,你们老师将这信给你们时,除了见我的寒暄礼数之外,可还嘱咐过什么话,在我这里尽可讲出来,否则该说的未尽倒出,以致影响你们的前途,就不妥了。” 应云手三个于老师的信中内容一无所知,对面前这个詹为更是陌生,当此紧要时候,满心跳出来的偏偏都是书中话语,老师的叮嘱一句也想不起来,眼见着慌乱无措。 詹为早看在眼里,又道:“也罢。你们的文章,我粗看了几行,你们眼时的水平在望江足够用了,碰上三年一会的解试,才子齐聚,到时能否一举夺魁,实在难说,有这个希冀于我的工夫,不如早早回去用功。” 应云手三个至此心底彻凉,惟有道一声:“是。” 詹为道:“你两个面目一模一样的必是那一家的兄弟,另一个就是……” 应云手忙答:“学生应云手。” 詹为挥挥手:“都差不多。每日这个时刻,老夫必定小憩一时,今日为着见你们不免强撑,你们也可怜我上年纪,实在不能多陪多说话,都走吧。” 应云手还以为詹为老者独独提他必是有些希望,熟料再无下面的,大胆抬头端详詹为面相,见他神色愈发严肃起来,不得已与元旬元时兄弟慌张谢罪辞别。 詹为始终坐在椅上一动未动,眸子始终盯着三个年轻背影,亦是未动,良久才重重叹息一声,寻摸着那三个年轻人应是已经出了宅子,吩咐左右道:“去把老大唤来,我有要紧事吩咐。” 出了詹为的宅子,元旬只觉忿怒填胸:“老头干什么巴巴的让咱们寻他来,低三下四半日连句正经话也求不来,尽是唬人的。你说咱们日常了解的本朝贤圣将帅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吧,他算什么,连个名字都没听说过,狂妄之徒,就是个博虚名的狂妄之徒。” 应云手和缓劝道:“还能怎么样,回去吧,考试就在眼前,该背书的背书,该吃药的吃药,多说无益。” 元时恨得只道:“要不是我在门廊上被穿堂风吹得头疼,绝不饶你,别让我抓住你的短处。” 玩闹归玩闹,三人见此一条路不通,反倒安定下所有心思,归拢了所有意志,回去投递了状子,之后便窝在客栈中专注于应试之上,日日昼夜不废。 终于熬到八月十七开考之日,元时的病已好了大半,只是一站在贡院门口,望着即将打开的考场大门,浑身上下忽然就疼起来,无奈硬撑。他一回头,见身后的应云手倒比自己还要难受,低着头双手直揪衣服,半藏起似灰的面色。元时仍不住想要安慰却想不出一个字来,只抬起手来轻捏捏应云手藏在袖管中的胳膊。应云手这才抬头,向着元时两边抻一抻嘴角,也不言语。贡院门外连上他三个在内,共有四百多学子,不单是睢川府,还有更为偏远的潞州府与宣南府并所辖周边,因本处学子太少,故而都汇聚于睢川府。 待到时辰到,贡院大门敞开,监门官携三个小吏踞守住大门,三个府吏按左中右位置立于门槛之内,手执花名册,依照花名册上的姓名籍贯逐一点名。点到者上前核实准确,由着本处府吏搜身查验,万事无虞方可进入,一路穿行经过监门处、交卷处、封弥所、誊录所等地,直到中门下。中门处再置一层查验的,验过之后领至中门内里。 到了此地,正中央一座天井,对面便是正厅,学子仅能走到此处。再向里穿过正厅,就是内厅,即衡鉴堂,乃是考校评定试卷之处,所有官员于考试这两月的栖身之处也在此,乃至贡院种种诸如受事室、榜屋、仓库等也在这里。正厅之下,天井两侧有相连的房间数百,内置桌凳,虽简陋些,却是学子五日的考试场。细看之下,贡院白墙灰瓦,上抠着绛色镂窗,院子里也是桃梅柳竹郁郁森森,更有前院倚墙而立一排石碑,上篆刻历次解试中举者姓名、乡贯、后任何职等文字。可惜学子们的心思全部不在此,视若不视,只在心底来回掂量背诵,暗中祝祷此番得胜而归。 应云手与元时、元旬兄弟来自同一地方,一同报名,一同投保,谁知被领到天井下,才惊觉三人竟不在一处。原来本处考试为防备同乡之人相互串通作弊,故而排序也不按照乡贯,而是依着姓名笔画多少,从外向里逐一递增,各处学子穿插安排。不管别人如何,他三个中元旬的名字笔画最少,考试的位置最靠外,元时与哥哥在同一排房舍,却是最里的一个,至于应云手,早不知被安置去哪一排了。学子们进到自己的房间里,第一眼便可见到桌子左上角贴着小小一方白纸,上面依次罗列书写姓名、年龄、乡贯等事,作为每人甄别的证据。 贡院里负责专门计唱时辰的府吏站在天井下认真盯着身边一尊莲花漏,待到交辰时,府吏一声高唱,开始分发考卷。 第10章 进京篇第二 考场历来规矩,不能续灯烛,为的是防备学子趁夜色夹带作弊,因此点烛的时刻便是一场终了交卷时。 应云手直到出了贡院才见到元旬元时兄弟,赶忙询问。 元时面露苦色抱怨不休:“自晨起直到现在我的头是越写越胀,这颗头颅此刻又胀又疼几要爆裂。莫说不准续烛,就是准,我是再写不出一个字。你还好些吧?” 应云手摊手道:“你还不知我的学问本事。果然州府考试比不得咱们县里,出的题高深也精妙,专挑我不擅长之处,诚心不让我过,本来肚腹里只存着有限的几篇,不过说些颠倒话,好歹凑满卷子。快回去吧,我要饿死了。” 元旬好奇:“你抱怨半天,我以为你没心思吃饭。” 应云手打趣道:“后面还有四天呢。我因着吃饭耽搁背书,设或因此落榜,一二百人中无人在意,无人认得我;若是我饿昏或饿死在考场里,那就成后面至少一二百年的笑话了。” 五天考试看似漫长难熬,一旦专注其中,不知不觉便被甩向身后。考完试的第二日,元旬暂舒缓一口气看着身边的两个人,弟弟一身病似好未好亟需修养,应云手年幼更为恋家。三人随身携带银钱有限,此时刚到八月二十二,依着从前的解试,怎么也要到九月初七、初八才能出成绩,久留实在无益,况且一旦出成绩,或是落榜,或是中举,后续该当如何还须向家长并老师讨教主意。因此,他三个商量定,由元旬出门,按照临行前家长的指点寻到本处的一位本家,央求他替自己三个看着贡院出成绩,不论成败务必及时向望江去消息。为使人家不空忙,元旬临走时给人家留下些许银钱,口中只说是跑腿问话用的。那位本家倒也爽快,不经推让径直收下钱,满面灿笑着答应下。 元旬放心到了码头,数数剩下的钱,与船老大还妥价格、商定下时刻,这才返回客栈叫上弟弟与应云手,三人欢天喜地地收拾行装、预备返程。直至此时,三个年轻人还不知晓,自从他们到睢川府的第二日,就有一双眼睛无时不紧盯。这双眼睛分属四个人,四人轮班,不分昼夜,不论客栈还是贡院,乃至应云手三个散心逛大街,嘴馋去饭庄,凡有身影处必被监视。终于,三个年轻人登船离岸,身影随客船逆流而上,渐渐离开睢川府地界,那双眼睛的使命至此终结,返回向家主报告。半个时辰之后,一名身着靛蓝袍、牙白中衣的中年男子,带领两名随从,拥着一乘小轿去了贡院。 为着此次解试,因担心考题泄露、里外勾结舞弊等种种不法行径,睢川府府判与知府两位本处父母官早一个月前就搬去贡院,与外界隔绝开来。眼时考试完毕,诸位学子尚可轻松几日,贡院里面却是人仰马翻,大家忙着封弥试卷、誊录、对读、圈判、核实,正在此时,忽传消息说有人在贡院外叫门。里面的诸位长官一时惊诧难言,心想这考试乃古时传下来的,至今数百载,锁院一事乃太祖皇帝定下来的,至今少说也越百年,怎的有人生猛不识规矩若此。 待细问下,门房委屈报说:“小的们方才隔着门已将规矩讲明,可来的人说自己是什么‘詹为’,还说自己有一方牙牌铁券。” 知府闻言愣了一时,向身旁的府判道:“可是了不得,活祖宗出来了。” 府判眼珠一轮:“这牙牌铁券向来只是听说,今日竟见着活的了。那依着大人的意思,见还是不见?” 知府少许短须几乎绞断,只道:“若是违规开院,被人举报去朝廷,不过降职罚薪,朝廷中还有能替你我求情的。可若不见,惹怒这位祖宗,怕是替你我求情的都没有了。” 府判也叹息不已:“朝廷恩荣,谁敢说不,也罢。”接着吩咐底下,“我与大人一同过去,你们悄悄的,不要惊动旁边,对外面就说此系非常时期,不能门洞大开,只开偏门,小心迎进来,一路送到内厅,千万好说话,不能得罪。”说完与知府两人急匆匆走了。 底下的差官听得明白,当着长官却不敢问,待长官走远,才相互嘀咕道:“是怎么回事,来的是哪位祖宗?” 一名站在门口值守的府吏伸脖子朝府判与知府离开的背影遥望望,这才笑接话道:“咱睢川府最大的祖宗。诸位大人三年一调,许多内情尚未知晓便升迁走了,我家却是本贯,三代都在里面当差,比诸位大人知晓的略详细些。这位祖宗的祖宗若说起事迹来就是一部书,当年也是追随过太祖皇帝的,太祖皇帝因着说不得的缘故将他家从史书删去,却为着弥补亏欠留下一方牙牌铁券,还有睢川府东那片沃野。他家日常紧闭大门,不与乡绅官宦来往,子孙从不出来科举从军,据说是当年与太祖皇帝的约定。咱们这二位大人估计跟别人一样,只听说,未亲见过。” 那些差官听到这里,不免都笑道:“这就奇了,他家不须科举,来贡院做什么,若是给亲戚家的孩子求人情,动用太祖皇帝面子实在没必要。”大家议论一番,终究讨论不出结果来,只作繁冗劳累中间的一小憩,很快归于平静。 府判与知府两位大人赶到前面时,小轿已经由偏门进了前厅,二人慌张过去,隔着轿子施礼,向里问道:“可是老世宗?”外面那靛青衣衫的中年男子微躬身回礼道:“正是我家老爷。” 知府两个当即表态:“学生深闭宅院中,不知老世宗亲驾莅临,失礼了。老世宗请至内庭上座训话。” 轿子里面的人未说话,府判与知府两个却携身边下人让开正中一条路,恭敬立在两边,看着轿子一路向里,过中门,绕天井,穿廊下,入内厅,直到厅前台阶下方才停住,随行的中年男子上前,亲从轿子里搀出一位矮瘦老者,正是几日前应云手三个面见的詹为。詹为怀里搂定一只锦缎包袱,露出的肌肤青黄松垮、虬纹满布,分明是久不见日光所致,白发白须,体态稍显不稳,在众人搀扶下摇摇地缓缓进了内厅。知府与府判紧随其后跟了进去,双方相见过。 詹为勉强走这几步,话中已带喘,慢悠悠道:“老夫知道贡院规矩,以老夫之一身,明知条律诏令,破例闯院,实不敢为,不得已带上祖宗颜面,恳请二位大人一通融。” 底下知府与府判早就琢磨明白,心中苦楚不敢表露,面上仍堆笑连道:“不敢。” 詹为面上少神色道:“还是请二人大人先验过再说话不迟。”话音落,身旁的中年男子上前,从詹为手中接过包袱,送到知府与府判面前。他两个方才一路上就想起当有此一事,提前命人预备下一只干净托盘,垫好软垫,眼时两人接过托盘,两人四手稳稳举着,接下锦缎包袱,再稳稳送至桌上,方敢打开。 锦缎包袱里是一只旧的大锦匣,倒是沉甸甸的,颜色早已晦暗难辨,前面一枚犀角小扣牢牢系住,想来是年岁悠长之故,犀角小扣上已满布裂隙。府判与知府两个逢此光景,知锦匣怕是也不再牢固,生怕一个不慎弄坏了,落下不是,因此小心翼翼以指尖指甲仔细拆折,慢吞吞掀开匣子上面的盖,果然露出一个物件来。 物件就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饼,正中七寸余长五寸余宽的一方白色牌,上面以上古金文、中古小篆、当今楷书篆刻六列字,金文与小篆不好立刻辨认出来,楷书倒是方正清晰,上书:“持此牙牌,免十世十大罪、三百五十小罪,永锡尔类。”所有字均以金粉填涂,虽是阴刻进去的,却与牌面一般平。牙牌外围及背面包镶三寸宽的陨铁,连通着背面雕出不断的“卐”字底纹,上浮着四条灵动小虬。此应当就是传闻中的牙牌铁券。 物件下面镇压着一块折叠整齐的黄绢,似乎还有些字迹。知府与府判两个哪敢拿出来细细端详,更加不敢翻出黄绢查字迹,唬得忙朝着匣子拜了一拜,转身向詹为道:“老世宗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詹为道:“这次府试,有三个望江来的考生,乃是挚友恳求,若成绩绝佳就降一降,不可瞩目,若差些功力,就提一提,但求能更近一步即可。”他说着,中年男子早将一张字纸再递给知府两个。 知府二人从上到下粗览一遍,只更为诧异。 詹为趁机道:“二位大人放心,都是家世清白、为人干净的,尤其是底下那个,十分难得。他们自有一番使命在身,万不可因着一次成绩淹蹇住。” 知府心底明白,借詹为的话婉拒道:“老世宗高看。老世宗所言这些年轻人应是不止步于睢川府,我等无能却止步于此,即使今日放行,后面实不敢包揽无虞。” 詹为安抚道:“无妨,后面自有后面的出路。” 终到放榜之日,贡院大门洞开,榜单悬挂门旁的墙上,分列左右,众多学子、乃至百姓皆攘攘地拥挤看榜,指点上面考生的名字、乡贯、成绩,议论不休。看榜的人群中便有元旬托付下的那位本家,他看得明白,记得牢固,当即转身就走,去百十步远的街上寻一名摆摊代笔的书生,托他写下书信一封,内中标明应云手、元旬、元时三人各自成绩,赶紧送了出去。人群中还有一人,边看,边拿出一支细短竹笔,抿抿笔尖,撩起衣襟记下数行,折身回返复命。 詹为年老体衰,况且素不出门的人,乍一出门,又在八月间,当属热气未退暑气最猖狂时令,回来只觉憋闷难受,以为热着,贪饮些凉茶,不料勾出痢疾,上痰下痢,水火不相继济,当即病倒在床。眼下他只觉四肢百骸轻浮又沉重,浑身无一处能驱使,仿佛再不是自己的,听到动静,詹为也只是在睑内略动动眼珠而已。 仍是那中年男子,伏在詹为耳边,大声道:“三人全在。今年得解四十二人,元时第十一,元旬第十五,那个最小的应云手第二十一。按照今年礼部贡举诏书,解送礼部的得解举子二取其一,他三个此一关算是通过了。” 詹为张口“呵”一声吐出下腹珍藏的最后底气,随之吐出含糊一音:“好啊。” 中年男子却面上作难:“这就算开始了?” 詹为忽欲发笑,却笑不出来,只面皮略动动:“开始了。” 中年男子继续道:“可他们太年轻,又没有显赫家世,我担心他们未必能坚持下去。” 詹为气色愈发僵起来,五官都似被冰冻上一般,只剩口中模糊低语:“开始了。” 第11章 进京篇第三 元时自回家后诸事顺畅,疾病早消失无踪,这天一早开开心心奔去应云手家,一进门就大声唤道:“阿手,阿手,睢川府来信了。” 应云手早听到声音冲出房间,这才见元时手上高举一枚信封,顿时扑上去跳着要抢,焦急喊道:“有我没我,有我没我?” 元时机灵一闪身子,躲过应云手,笑道:“不知,我跟大旬没胆量拆。大旬叫我来唤你,咱们找老头去。” 应云手这才察觉元时说话声已带颤,脖颈掌心都是汗,掌心汗水更是将信封浸湿,才知大家都是一样紧张,二话不说,跟上元时就走。 学堂前面西边的小厅仍是启蒙孩童上课的地方,应云手与元家兄弟行至此处,只觉心绪难抑。曲先生眼下在里面教授《大学》篇,正讲到“此谓知本,所谓致知在格物者”一言。元时调笑道:“听见没有,才讲到这里呢,倒像专门给你讲的。你个惯会垫底的若是落榜,正好现在进去跟着学去,倒不耽搁功课。” 应云手心思也不知在来信上,也不知在课堂上,竟似未听见元时的话一般,怔怔未回应。曲先生倒是听个明白,在堂上透过窗子向外问道:“何事喧哗?”满堂的孩童也全都抬起头,一起望向他三个。 应云手与元家兄弟垂着头进了屋子,恭敬递上信,讲明来意。曲先生仍旧端坐,略仰头望着三张煞白的小脸,放下手中的书,接过汗津津的冰凉信封,不禁笑道:“多大的事,这么担不得!若是来年殿试,那可是皇宫大内,到时心慌不辨‘之’‘无’,手抖写不出‘一’‘人’,便是连我这张老脸一并抛弃了。”说着不慌不忙拆开信封,展信一看,拈须喜道:“好,好,恰如老夫所料,一腔心血终是不白托付。” 元时这才放心凑上前,看到自己名字后面的名次,又觉有些失落,不免问道:“老师果真认为好吗?” 曲先生安抚道:“三个州府的才子齐聚,能有这般成绩已是不易,尤其阿手,按照解送名额,保不齐又是名单上垫底的。” 元旬实诚,天真问道:“老师对我三个果真有信心?” 曲先生笑摇头道:“没有,后面愈发艰难。礼部省试比不得解试将所有成绩拢归一处,数你几个‘优’几个‘平’,排一个先后次序,而是五天逐场剔除末尾下等,想着今日不佳待明日好好施展本事却是不能了,只能收拾回家。若依着前二回省试计算,七八千学子齐聚,最终录取不越五百,大抵十四五取一,若是近二年朝廷官员冗余,录取便严苛些,二十取一也不为过。便是你兄弟,我还担心难以坚持到最后,至于小阿手,不过白白破费路资。” 应云手本来开开心心,饶有兴致听着,忽闻最后一言,当即愣住:“老师的意思,便是解送的名额有我,也不必去了?” 曲先生婉劝道:“你家近二年光景不大好,替父母省些钱,趁着功名尚热,在本县也好,去睢川府也好,寻一个现成事做不是难事,其余的再不必想。这二日,正式的成绩就会发回县里,你们再仔细核对核对,别弄错了。” 应云手不知怎的,心中忽浮现出方才元时取笑他的话来,转头看向底下坐着的一群不越十岁的稚嫩小脸。 曲先生抬眼看一看应云手,转而向元家兄弟道:“你兄弟心中可有主意了?” 元时当即道:“但得一机会,必要抓住。” 元旬亦坚定道:“我也去。” 曲先生点头道:“有志者事竟成,不错。你俩先退下,待我空闲时再与你俩细谈。阿手,你留下,我有话叮嘱。” 元旬与元时听话,出了屋子信步踱去学堂另一边,元时趁机将哥哥拉至穿廊下,两人倚墙歇息。学堂中的学生都在屋子里苦读,院子里最是安静。元时至此才神神秘秘道:“你说老头单独留下阿手要说什么话?” 元旬老实推测:“还能说什么,不过安慰几句,又怕当着咱俩令阿手失了颜面。若依着他家前几年光景,倒还好些,如今外面的世道不太平,底下弟妹都已长起来,处处使钱处处短钱,他家那几分地,除非能生出金子银子来。你看这次出门,他话里敞亮,真正花钱却是缩手缩尾,不是从前性格,便可推知家中情形。” 元时想起自己一月前的模样,不免叹息道:“其实他一向最刻苦,嘴上不说,心志却高。大家明明一起在名单上,却眼巴巴在家里看着别人上京,反正我是不应。” 元旬忙嘲讽:“可不是,上月你都病得要死了,还非要跟去呢。” 元时登时回嘴:“你才要死。我想着,咱们一同长大,视彼此最亲,若能暗中帮一帮他也不枉多年至交。” 元旬大惊,瞪大眼睛望着弟弟:“进京可比不得去睢川府,你有钱,还是我有钱。若是从家里偷摸拿钱,娘一鞭笞责两举人,也是望江一大奇观了。” 元时见哥哥仍未开窍,嘟囔道:“死心眼,暗中帮助,不是暗中偷钱。” 元旬见弟弟说得坚定,询问道:“你有主意?” 元时眼中越发亮起神采:“有,眼时还有些拿不准,老头的鬼主意最多,问他准没错。至于你就算了,说给你,你又一惊一乍的,今晚回去,看我眼色行事。” 三日之后,睢川府正式发文到望江县,大家从头至尾细细看过,果然与元旬本家的来信记载一般无二,且应了曲先生的卦,睢川府得解四十二人,递送礼部的得解举人二十一名,应云手赫然在名单最末。本地长官、元家人、应家人、连同曲先生,俱是欣然慰然,只有应云手提不起些许兴致。那天曲先生在元家兄弟离开后,或深或浅地劝了许多话。应云手即便不察恩师苦心,也深知家中情境,只可恨元家两兄弟,忽而大声提及上京之事,博得满堂喝彩,更是在他面前将时日规划得有鼻子有眼,将一路景致描绘得如亲临,毫不体谅好友的心境。应云手强作镇定,心中只有百般苦楚。 众人纷言尚未落地,得到消息的本地元家族长联络下其他几家望族乡宦,已预备下酒席、游园等事,只待这一日。席上,元家族长并几位长老携了应云手,上下打量,询问不迭,言谈间甚是满意,赞许不止。元旬与元时远远看见,相互挤眼示意,偷笑亦是不止。 此后接连三五日,县里各处相邀,酒席不断,一为庆贺,二为送行。应云手诸处都推不得,好容易得半日空闲在家,却是面对深墙而坐,许久未得一动。 应母看在眼里,轻挪步子接近,柔声问道:“可是为着上京烦恼?” 应云手慢悠悠道:“我已想好,未必非要今年凑这个热闹,纵使三年后我也才二十,在一众举子中都算小的。到那时,咱家境况好些,再不害爹娘忧心。” 应母神色岿然不动道:“上京赴试的资费,不是咱这等家庭三年就能攒下的。况且那时你兄弟也长大,若是都出去考试,只会比如今还要窘迫。要么今年就动身,要么你凭借如今举人身份找一份事做,永不许你这样垂头丧气的,也永不必再提上京的话。” 应云手委屈只唤道:“娘!” 应母笑道:“就知不是你的真心话。你的心事,娘明白,你的志向,我跟你爹自然会尽所能成全。” 这时,外面骤起一声叠着一声高唤:“阿手,阿手,快出来,有好事!” 应云手跟母亲对视一眼,几步冲出来,面上只是迷糊:“是怎么了?” 元时笑嘻嘻拉了应云手朝外就走:“出去说,先别让你爹娘知晓,我们偷偷告诉你一个。” 应母亦闻声出来:“什么好事瞒着我?” 元家兄弟只得行礼:“请应伯母安。” 应母含笑道:“早听出来是你兄弟,吵的半条巷子都听见了,有话早说。” 元时偷偷吐一吐舌头,开心道:“我四叔家的老七,年岁与应家长妹匹配,欲与伯父伯母做亲。” 应母当即愣住:“何时说的?” 元旬忙解释道:“才说的,我俩偷听出来,想着先来报个信。” 应母非但未见欣喜,反倒眉间蹙紧:“怎么忽然就提起这话?” 元时接着道:“前日酒席上,族长见到阿手,十分的欢喜,拉着手说了不停,回去在本家中夸了不停,还说阿手不论进京赴试与否,今年的新举人老爷,今后也是咱望江,乃至睢州府的官家老爷了,再将全家接去睢州府,前途不可估量。” 应云手冷笑道:“原来如此。我的两个妹妹年岁尚小,非是待价而沽,更不容得别人口中来回掂量。他们是否还说,将来我若得一官半职,我应家的嫁妆当更为丰厚!” 应母也听出其中不妥,却免不了训斥儿子:“不许无礼。” 应云手指着元家兄弟道:“什么族长、长老,可是你俩的主意?” 元时当即怒目:“怎么说话呢!我俩好意过来提前告知,行就行,不行再寻事主去,跟我瞪什么眼,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 元旬忙附和着:“就是,就是。阿手,你可要想明白这事,反正我俩琢磨着,你正为无钱上京发愁,可巧钱自己就来了。到时候提前说下,聘礼若一时筹措不及,不妨先折兑成银钱送来,不是两全其美。” 应母一把拉儿子向身后,缓语问道:“你俩过来寻阿手,是有别的事,还是就为这句话?” 元时诚恳回答:“我俩偷听家长谈话,当做一件喜事,想着阿手定然也喜欢,忙不迭过来相告,不期打扰伯母。” 应母“嗳”一声,谆谆叮嘱道:“不怪你们。你三个跟着曲先生读书,一向用功上进,你们各自的家里为着前途也从未给你们订亲,不怪你们不知道。这提亲订亲乃儿女一生大事,姻缘更是神仙早暗中定下,不是你提一句,我应一句就成了的,两边来回过礼好几遭,中间经历太多事,也有一上来就不成的,也有先成了,中间出了事故,最终又团圆的,也有本来成,最终却不成的。至于这件事,你们知道就好,千万别再家里家外的到处嚷嚷,让外人听见,笑话你们读书读痴傻了。” 安抚好送走元家兄弟,应母挑眼向儿子:“跟我过来。” 为防止应云手底下的弟妹听见,应母将长子带到厨房,厉声问道:“这里面有没有你的事?” 应云手当即给母亲跪下,搂着母亲的腿委屈不已:“娘!望娘相信儿子。若是元家老四来提亲,您跟爹千万别应。他不是好人,幼时我们在秦家大宅里见过白日抢劫秦家的匪徒,里面就有元家老四,儿子记那张脸记一辈子。什么乘虚而入,乘人之危,趁火打劫,捧高踩低,都是他家惯使的招式。” 应母问道:“你说他家趁火打劫,我问你,他家趁什么火,打什么劫?” 应云手推测道:“必定是大旬和小时,他俩知道我志向高远,家中窘迫无财力上京,故意在他家提起我,想着若是直接说是我,我必定不应,退而求其次给他七弟与长妹牵媒。” 应母教训道:“莫拿这等恶意怀疑自小的好友。咱县一下出了三个举人,家家谁不议论,只怕不止他家。” 应云手歪头执拗道:“谁家都使得,就是他家不行。” 应母垂眼望着长子,心疼道:“他兄弟只是顺耳一听,或许准确,或许不准确,你先气得要不得。放心吧,等晚间我把这话告诉你爹,大家商量商量。你兄妹四个,娘舍得哪一个。” 第12章 进京篇第四 元旬与元时并排矗立船头向岸边眺望,他们的对面,栈桥尽头立着曲先生、县里几位长官、元氏族长、他兄弟的父亲、叔伯、并数位大小兄弟。此时距离三人睢川府中举已过去半个多月,望江并稍远些的睢川府地处西南隅,皆被群山环绕,行路不易,欲前往京城,须要走水路一路向东至贤州方能彻底绕过大山。因此,他兄弟须即刻动身,才好赶在腊月初赴省,万事不耽搁。 送客的旅船一直未发,岸边的送客之人也不好离开,望江虽比北方暖和些,然一早矗立江边吹了一个多时辰的江风也叫人从里到外凉透。 船老大实在不耐烦,高声吆喝道:“今天的风劲小水流滞涩,再不走天黑就赶不及到犀陵了。” 元旬本来着急,被这句话勾得更加躁动难安,只嘟囔道:“你说他到底来不来?” 元时瞥了哥哥一眼,不屑道:“行李早都搬来,人不来,你给他卸行李去。”说着,朝码头远处一指,“那不是,阿手,阿手!”边唤边使劲挥手。 码头一众人本来面朝客船,闻声齐齐扭头,果然见到应云手细瘦身影挎着一个随身的小包袱站在栈桥上。见大家都瞧着自己,他低头紧走几步,从众人身边擦过,朝着曲先生、县衙长官深深行礼。曲先生含笑只道:“去吧。” 京城不比睢川府,更在数重山外,应云手与元家兄弟三个从深秋走到冬季,越向北,江水渐凝重。待过了贤州,再往前水面开始结冰,船行不得,三人在贤州外的码头靠岸,船上的伙计手忙脚乱地搬行李下船,登时就有人打量应云手三个通体装束浑身气度,揣测出是今年预备进京的举子,赶忙牵着驴凑了过来。元时见伙计做事粗糙,将三人行李不分你我地一股脑堆在码头上,十分不好清点,满心都是火气,再见围上来招揽生意的,不屑说话,只蹙眉尽力做驱赶状。 船老大立在船头,见状笑语劝道:“三位相公还是尽早租下脚力。贤州是南方十五州进京必过的地方,所有去京城考试的相公举人都在此更换脚力。您别低头看着遍地的赁驴铺子,满州的毛驴只须十来日便一个都不剩。您再抬头看看天,我们在水上讨饭吃的,看天最是准确,这场雪不出今晚前半夜,一准落下来,且不是小雪,三位相公最好趁白日多赶路,越过头顶这团昏黄云去,就稳妥了。” 应云手与元时一听这话,心底没了主意,倒是元旬更为镇定,先转身谢过船老大,令弟弟与应云手看守清点行李,计算好剩下的船钱。他自己则几步跑上岸去,一路打听寻找到稳妥旅店,向店家询问城中光景,近日天气,举子们到了多少,听得明白,心中也有些底气,这才借来两头毛驴,将所有行李拉回旅店,暂时歇息下。 直到傍晚热汤热饭下肚,三人终觉踏实些。返回客房后,元旬打开窗子,顶着寒风遥指北边一团暗影,解释道:“店家说,那就是聚贤山,咱们打西边一路过来,见到最后的一排大山,其尾端就在这里。翻过聚贤山,北边就是通透的平原,路越来越好走。店家还说,聚贤山其实不高,有些陡峭,便是山里鲜见大雪,顶多耽搁三五日。” 元时托腮寻思:“敢情他年年在这里,大雪封路耽搁的不是他,还满赚房钱,出门在外别尽听人家的。要我说,只住一晚,明早若是雪未降,或是雪不大,还是尽早赶路为要。阿手,你可认同?” 应云手只蔫蔫“嗯”一声,再没别的话。 元旬吓得赶忙凑上前:“这是怎么了,别也病了吧?” 元时“呸”一声回怼:“怎么每次出来必定病一个呢。这都不明白,我跟你说,除非阿手这一次能榜上留名,否则他这心事是解不开了。哎阿手,我说你别总是心事塞胸的,心事多了往常背过的书可往哪里寄存呢?《庚桑楚》篇上有‘有恒者,人舍之,天助之’之言,你历来最是直爽通透,怎么这个道理都不明白,以今日之你之我可不就是践行此句嘛。” 应云手这才略打起精神:“你这是断章取义,我也会。就在你说的这句后面,紧接着就是‘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即是者,天钧败之’。” 元时嫌弃道:“罢了罢了,兴许受这晦暗不明的天气感召,今天你俩嘴里都没好话,丧气。” 元旬好奇道:“你俩何时背着先生偷读《南华经》?可让我抓着了。” 元时嘴上不饶:“你没读过,怎知我俩说的什么书?” 应云手终被逗笑,一路上难得开怀。 元时忙劝道:“我的卦最灵验,这不,心事打开些,读过的书立时就浮现出来,不然这一趟岂不白走。” 三人玩笑互谑,终抵不过一路劳累,很快接连困倦躺倒,不再问外面晴雪。 应云手的床距离窗户最近,第二日清早最先被窗外亮光晃醒,迷迷懵懵半睁眼隔窗瞧着,嘀咕道:“天晴了,好大的白日头。”说着翻身伸胳膊推搡推搡元时,“小时,小时,快醒醒,预备出发了。” 元时一掌拂开应云手,朝另一边翻个身:“才睡着,有事明天再说。” “你看外面。” 元时揉揉眼睛,未动身先听听动静。街上打更声音穿过窗子传进来,先是一慢三快,几声后变成一慢四快。他遂不耐烦道:“哎呀。才交五更,鸡都没叫,你急什么。” “天亮了。” 元时不解,转身向窗户望望,疑惑道:“北边的太阳怎的这么勤快,跟咱家大不一样。”说着就要起身,越过应云手,也不问问自家兄弟与同行伙伴,一把推开窗扇,登时外面细风卷着雪花扑向他,打一个猝不及防。应云手就在窗户下面,未能幸免,无数雪花落在他的身上、被上,惹动喷嚏不已,远处的元旬仍旧未醒,只动动身裹紧被子。 应云手呆呆凝视被上雪花,咋舌道:“‘撒盐空中差可拟’,史上留名的不足之句,只是粗俗些,居然是现实。照此来看,道听途说未必中听,却未必不实。” 元时无暇听他絮叨,使劲一抬窗扇,半个身子探出去,先朝天望望,又朝地看看,回身道:“不是天亮,是雪,下的天地都白了。一时下去问问店家这雪算不算大,若是寻常,咱们找后厨打包些吃食,早些赶路。” 该日出时不见日出,只觉天更为亮些,雪仍旧纷纷扬扬,不似要停的样子。店家极力劝阻三个年轻书生,吓唬道:“下雪岂是玩的。越向山里走,风越寒,雪越紧,下的寻不见路,一个不小心跌到沟里,尸骨都寻不到。就算一路安全,山陡路滑,驴跟人都走不快,在山里转上三天三夜,你们吃什么住哪里,冻掉手脚都是轻的。若再碰上个饿狼饿虎,倒不是心疼我的驴,我只是可怜你们家人白白担忧。” 啰里啰嗦一长套话,元时偏偏只听见“心疼驴”三个字,低语埋怨道:“耽搁半天,不过为着自己一丝利益。”接着以手肘杵杵旁边的应云手,“你说呢。” 应云手心中的焦躁病比元时还要严重,满口道:“下了一晚的雪,深的地方才覆满地,浅的还裸露着土呢,怎就寻不见路。再说这东西又不似雨冲山塌石的,不过湿滑些,路上多加小心罢了,纵使慢些也强过原地不动。” 元时高声应和道:“就是,就是。” 元旬一边担心店家所言成真,一边受不住那两个鼓动,无奈也跟着收拾行李,算清房钱、饭钱,预支下赁驴钱,三人顶风冒雪上路了。 出旅店,三人牵着驴沿大街一路向北,预备出北门直奔聚贤山。在城中时街上还能见到零散的匆匆行人,一二车马,于初雪上留下浅浅痕迹,很快被后来的雪覆上,出了城,便是行人也不见,车马也不见,只剩茫茫。江水从贤州西南来,绕过城池,转向正西,在南城门外向东而去,贤州城北不见水道,一条笔直官道直达聚贤山,毛驴在此行走尚不算吃力。谁知到了山脚下,雪未见丝毫减弱,反倒越来越大,旋风裹挟雪片吹得睁不开眼,莫说是人,便是驴也一步难行。三人早下了驴,顶住风,一手在前以袖略遮挡眼前,一手在后奋力牵住缰绳,既要顾及自身脚下,还要顾及毛驴脚下,还要时不时看着行李,低着头,弯着腰,曲着腿,一步坑一步滑地吃力朝前走。 也不知是接近傍晚,也不知是风雪成迷障,四野渐趋昏暗,所见不出十丈外,想反悔折返贤州城是万万不能,风卷雪打在身上脸上早成冰壳,再迟些,一旦太阳落山,势必冻死,可周围不论人鸟兽皆不见踪迹,寻路无由,问路无应。正在绝望无措间,忽然应云手朝前一指,却扭转头躲过风高声向着元家兄弟喊道:“那边一团小丘可以避风!” 元旬的眼力较应云手更好,顺应云手手所指觑着眼仔细瞧看一翻,开怀道:“什么小丘,那是房舍,有人家了!” 元时不放心道:“漫天风雪的,周围不见田庄,怎么就突兀兀一处人家,别是妖精洞吧。” 元旬爽快道:“只要不用冻死外面,妖精洞也无所谓。” 三人于绝境中见到希冀,浑身气力瞬间增长,脚下也愈发稳健,仿佛只在数步间就跨了过去,直达房舍大门外。至此,三人才看清,这里并非普通人家,而是一座整齐干净的道观。此等天气下,道观里面再想不到有人来,早早闭紧大门躲去内院,拍门不应。三人不肯罢休,放开嗓音,吞咽着风雪齐齐朝里高唤,边喊边使劲砸门。 第13章 进京篇第五 约摸一刻工夫,就在应云手、元旬、元时三个声也哑了,气力也尽了,终于道观里面听见风雪之余的呼救,想着必是有落难的行人寻过来,匆匆赶来开门,就见到三尊冰雕雪糊的人,雪人身后三头雪兽,均是困乏再难撑的模样,急忙顶着烈风大开山门,迎了进来。 本处侍者七手八脚替他三个安顿好驴子,搬行李进屋。三人进到屋子里,围着火盆团坐,双手僵硬捧起小童送来的热水连灌数杯,烫的舌头麻木,身上才稍觉有些热乎底气,心绪随之舒缓。他们的衣服全部湿透,早被道观里的人协助换下来,由着人家好心拿去烘烤,只好从行李里匆忙抽出一身干燥的,胡乱穿在身上。三人向侍者打听明白,由侍者引路,前去拜见主持道长,表达谢意。 主持闵真人体态适中,只看着年老,猜不出实际岁数,眉目唇角无一处不严肃,声音却柔和。真人望着三个年轻人略显狼狈相,只和缓道:“方才听侍者来报,说三位相公乃是赴京赶考的举子,被大雪阻了路,不得北上。我还叹道,三位定从南方来,家乡少见大雪,故而轻敌,若是本地人,绝没有这等天气出门的道理。设或白日间风雪更加狂急,三位走得慢些,至天黑仍未走到此处,或是雪略细小,三位走得快些,此时已进了山,可怎么是好。” 那三个再三谢过。元旬率先问道:“请问真人,聚贤山是否还有人家,我们明日进山后又该向何处投宿?” 闵真人据实道:“村庄、寺庙都有,不过不在你们进山出山的大道上,非此间人绝找不到,兜兜转转,撞上野狼、麋鹿倒是寻常,此其一。其二,明日你们不要妄想进山,好好在我这里休整几日,若是不信,明早去看看外面的路就知晓了。” 元时不无担忧道:“礼部限定投状纳卷须在腊月底前。谁知我们一路过来,不是不刮风就是逆风,行船艰难,紧赶慢赶走了不足三分之一,原指望陆上能快些,这可好,才下船就遇大雪,若是赶不上,岂非全耽搁了。” 闵真人倒是从容:“可是礼部的贡举诏上说的?放心,三年一大试,逢此恶劣天气,早有本地官员修奏折上达天听,天子定会斟酌,断不能因着三五日、十来日的大雪,耽搁无数南方考生。于你们而言是功名,于朝廷而言是均衡。” 元旬好奇道:“真人乃方外的神仙,如何也通晓凡俗事?” 闵真人忽被这话逗得嘴角微抬:“我这小小观堂坐落山脚下,接待各色凡俗无数,我好听故事,也好与人讨论故事。到了我这里,饭钱、功德钱可以免,故事不能免,留下故事方能放人,久而久之,我知晓的事也就越来越多。你们也是一样,反正大雪阻路,与其担忧无度,不如读书之余与我一起讲故事消磨。”谈笑归谈笑,闵真人见三个年轻人疲乏困倦上脸,知他们一路行来十分艰难,再打量一身装束,那两兄弟略齐整些,单独的那个尤为朴素,可见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读书不易,考取功名不易,进京更是二十分的不易,心底除了疼惜便是怜爱,几句话之后便请他们三个回客房休息去了。 第二日,应云手三个是被房外的扫雪声惊醒的,以为自己睡过头,赶忙起身收拾,开门出去才知外面尚未到日出时。与前一日一样的雪映着天光,照出天地莹莹透亮,漫天雪仍就扬扬洒洒遮迷人眼,虽比昨日细小了许多,漫天片片团团化作雪霰,却未见丝毫晴意。地上的雪已湮没两三级台阶,几名使者挥舞扫帚奋力清扫,将雪拢归向两边,辟出中央深埋雪下的甬路。应云手问道:“天亮尚早,为何这般勤谨?” 侍者停了扫帚向三人问好,回答道:“已经不早了,真人与诸位仙长去了大殿上早课,叮嘱我等晚些再来客房这边扫雪,别搅了三位相公的睡眠。” 元旬自嘲道:“瞧见没,在人家做客还睡懒觉,被主人笑话了。有劳几位侍者清扫出道路,咱们正好去外面探探路。” 侍者闻言劝道:“三位相公若是想着进山,就不必再想了,咱这院子里尚且如此大雪,何况外面的山路,夹在数峰之间,穿堂风不知带去多少雪,又无人清扫,怕是能埋人呢。” 元时不以为然:“眼见为实,它若真能埋住我,自然退回来。”说着,他兄弟当真返回内间更换出门的衣服,应云手也忙跟上。 道观里面的甬路看似由侍者扫洒干净,其实雪花落地,早钻进石板、卵石缝隙中,逐渐填满,再被人一踩,彻底夯实里面,外面紧贴石板与卵石一层薄雪冻成浑然冰壳,单看并无异样,踏上去才知滑溜无比。应云手三个自幼也未遇过雪,纵有侍者送来的手杖支撑,纵使相互搀扶,也是一步一滑,三步一趄,五步一跌,满头大汗地嘻嘻哈哈着终于走到大门口,放眼朝外一观,满心除却震撼只剩茫然。 没有墙壁房舍阻挡,外面风更大,照旧是风卷着雪胡乱抛洒。道观门外石阶并石阶下十余步远近皆被清扫干净,露出清灰砖石,自十余步远处,积雪似小山峭壁高耸,过人腰际。峭壁尽头与山墙相接处,两边各有一座略高些的雪山,乃是铲出来的积雪堆砌而就,高山与峭壁赫赫然将砖石路圈作谷地一般。峭壁之外,他们昨日踩出来的踪迹皆不见,满眼所见不论高的低的,直至天际都锻做浑然一色。三人只好悻悻返回道观,一路谁也未再言,不约而同结伴先去看看驴子,待回去客房,惊见闵真人立在客房外正等候他们。 闵真人应是才上完早课出来,一身装束规矩整齐,不似昨日在卧房的模样,见到他三个,轻掸掸袍袖上的雪珠,看似随意道:“原来三位相公一大清早赏雪去了,却不知有诗没有,拿出来供我等瞻仰瞻仰。” 元时本来见大雪封路心中就焦躁,再见闵真人板着面孔,立在檐下居高而藐,不痛不痒道出此等不合时宜的俏皮话,更添懊恼。倒是元旬老实应道:“还望真人莫要打趣我等,大雪封路耽误前途岂能做玩笑。” 闵真人认真道:“前途不是大雪封路耽误的,上赶着未必就是好事。” 元时见哥哥被怼,当即回嘴道:“真人可知我兄弟在睢川府的成绩。” 闵真人倒是不慌不忙:“那就在睢川府好了,干什么上京呢。” 元时满腹才纶使不出,干低低嘟囔一声:“岂有此理。”气到呲牙咧嘴,额头立时歪过去。 闵真人见对面仍未悟,索性提点道:“你的面上已显现不全之相,照应一生该着凡事易得不如难得,难得不如不得,得之愈重,失之愈多。你兄弟同胎而生,模样难分辨,分明一人而两面,一面而两性,看似因着落草分开,终将合并成一个,到那时,穷尽一生算计来的功名利益又是谁的。” 元时当即被噎得无话以对,元旬也呆愣住。 应云手不失时机追问道:“真人可能看透人的命运?” 闵真人回绝道:“命是父母相授,运是天地气数,哪一项归我管。快进屋吃饭吧,再迟些饭就凉了,这却是我能照应到的。”说完自顾自走了。 待闵真人走远,元时终于道出一句:“我知晓了,这老头定是有毛病,大雪天出不去,消遣咱们来做开心乐子。” 元时这话却没毛病,大雪封路,不但闵真人并这道观一众出不去,他三个也出不去。幸好雪天不比阴雨,更为透亮,三人在房中拥着火盆借助雪光背书温习功课,减去多少憋闷无聊。 应云手在心中温习书本,眼前好似书页展开,耳畔好似曲先生苍虬声音朗朗诵读,忽而里面加进去几声细微猫叫。应云手顿时明了自己这是分心了,忙揉揉额角,凝精聚神,出口小声背诵起来,谁知又是几声猫叫。猫叫声却好似在耳边,又好似在头顶,他慌忙起身仰头寻找,不期动静过大,一只脚扫在火盆上,差点碰翻,惊动了元旬跟元时。他兄弟抬头问道:“怎么尿憋成这样?” 应云手仍旧仰头四下搜寻,抻着脖颈问道:“你们可听见猫叫?” 元旬侧耳听听:“哪里有猫,别是你背书背迷糊了。” 应云手执拗道:“你听,还叫呢。怎么你俩都听不见,就我一个听见不成?这屋子里分明有猫,只怕在房梁上捉老鼠呢,快赶它下来,吵死了。” 元时拉扯拉扯哥哥袖子,笑道:“这人读书读魔怔了。哎,说不准是你家那只狸猫见你喜欢它喜欢得紧,死后不肯去,化作猫妖来陪你呢,小心勾去你的魂。” 应云手立时生气,再听猫叫似乎远了些,像是出去到了房门外。他想着元时的话,愈发奇怪猫叫来历,遂披上外衣出了门,身后元家兄弟吃吃笑声被关在门里。 出房间反倒听不见猫叫声,应云手不愿就回去,怕再被嘲笑,也想着在院子里散散心,沿着廊庑无雪处信步闲逛,不知怎的就到了闵真人卧房外,即昨晚他三个见真人之处。应云手思索逡巡再三,抬手轻扣门,顿时里面传出一声:“请进。” 闵真人看着应云手一身闲散的过来,关切问道:“应相公有何事?” 应云手老老实实道出方才的话。 闵真人忽来了兴致,咋舌道:“小元相公的话也没错,万物有灵,只是他怎知是猫妖而非猫仙呢。” 应云手挠挠后头:“一屋三个人,纵使来勾魂的也轮不到我,兴许只是我心气浮躁,不期打扰真人。” 闵真人善意道:“应相公何须妄自菲薄。” 应云手面露惭色:“真人不知,我三个之中,我的年纪最小,成绩最差,财力远不及,处处不如人。” 闵真人抬眼望望应云手:“你多大了?” 应云手老实回答:“我比他兄弟小四岁,到贤州前刚在船上过了十七岁生辰。” 闵真人借应云手说话之机又细细端详他一番:“怪不得,看着你也略显稚嫩。纵使成绩稍差些,你与他年长的仍旧同年考试,同年上榜,这该是你的长处啊。” 应云手低头不语。 闵真人咂摸一番,点头道:“我知晓了,你们是同乡,自幼在一处读书,必是他家财力震慑了你,令你记忆到如今,不妨说出来。还是那句话,说得好,这几日我不收你们的钱,否则我可要向那有钱的两兄弟讨功德布施去了。” 应云手听到“有钱的两兄弟”,不由得回头向门口望望,再转回头时,水色眸子直直盯着闵真人,里面无数心底事已满漾。 闵真人难得面上略显笑意:“我才说,你已想到,可知你的故事不是讲给我听,而是讲给你自己。于你而言,我同那殿上的各色神仙一般无二,过几日出了我这观堂,咱们再毫不相干。不如这样,待你讲完,我也讲一讲聚贤山这边的故事,大家交换。我不问你的故事真假,你也不必计较我的,应相公意下如何?” 第14章 进京篇第六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三天三夜,应云手与元旬元时兄弟在道观直着脖子等到雪停。幸而大雪之后接连数日的大晴天,虽说天气愈加寒冷,若只蜷缩屋子里倒无大碍,如此又是十日。十日间,三人日日去道观外观望,终于察觉到路上的积雪化开些,外面渐有零星行人车马,再按捺不住,兴高采烈回房间收拾行李,预备要登程。闵真人担心他们走不惯冰雪路的,不懂辨识路途方向,脚下也不稳,万般不安全,硬生生留住。如此又过二日,不论行人车马均渐多起来,这一回他三个不论如何也要走了。 闵真人知这三个年轻人心思早飞去京城,该到分别时候,默默来到客房送行。元旬从行李中取出银钱,双手捧着恭敬送上。闵真人忙拦下:“我说过,留宿管饭都可,绝不收钱,也别借布施功德之名,假托神仙之意,我只喜欢你们的好故事。” 元时顿生提防,在哥哥与应云手两人身上扫视数遭。 闵真人似未察觉,自顾自道:“一胎而生双举人,再添上一个小小至交,你三人凑在一处就是绝佳故事,胜过古今多少传奇,再不须道别的。” 至此,应云手难免有些不舍:“待春暖花开时,我等返回家乡,路过贤州,必定还来拜见真人。” 闵真人终于开怀:“春暖花开时便是三位功名成就、拜官授印时,怎说‘回来’的丧气话。过一段时日,我要去京城见恩师,若缘分未绝,咱们京城再会吧。” 三人顶着晴好的大日头出门,照得满心都是欢喜,一路上开心闲聊起来。 元时倒骑毛驴,歪着身子与哥哥和应云手谈笑道:“这老头看着都一百多岁了,你们猜他的老师该有多少岁,若活着怕不是个神仙吧。” 应云手歪头寻思道:“我看他就是个神仙。” 元时嘲讽道:“若说京城重地,百族汇聚,万邦朝圣,各色才德贤至之人如林森立之所,那里住着神仙,我必坚信不疑,这等荒蛮地还是算了吧。再说,状元的学生未必都是状元,神仙的徒弟怎么必定是神仙呢,是吧,阿手?” 应云手只觉好没意思,打岔道:“可他几句话说得我心惊胆战的,你说他真会断人命数吗?” 元时两眼一翻:“你信他的!就会拿些因呀果呀,名呵利呵之类的车辙话吓唬人,就似我跟大旬,明眼人谁看不出我俩是一胎的兄弟,用他挑明借此教训。我跟你说,这老头虚实难辨,不似好人。京城也好,或是将来哪一天咱们回望江,仍旧路过贤州也好,不许你找他去,纵使遇见只装作不认得,少招惹麻烦。” 应云手笑笑,未再言。 元时虽打趣闵真人,却不敢轻视他的话,尤其他说山里不太平,善良的山民都躲藏深处,生怕盗匪寻着,盗匪也躲藏深处,如蛇伏击。因此三人离开道观时打包好至少三日的干粮,进山后加紧赶路,不论白夜不离大路,一路上看着火光人群就朝前凑,越热闹越好。如此心惊胆颤五天,终于出了聚贤山。下山时,三人于半山腰眺望,但见前方一片开阔,山丘至此消失无踪。大道小径纵横交错,村庄点点,人影绰绰,处处愈发鲜活起来,心底长吁一气,浑身都舒展开。 正月初三,应云手与元家兄弟相伴,终于进入京城,急急先奔府衙投状。当日值守的官员见他三个递送省试的状子,却不像个读书人的模样,倒像个脚夫,一身风尘满面灰土,嘴上喘吁吁,步下急匆匆,当即就笑出声来:“莫急莫急。我看看,哦,睢川府来的,原来是南方的士子。听说魏江刮好大的顶头风,贤州下好大的雪,你们是被哪一处截住了?” 元旬据实回答:“是贤州,我们到贤州的当晚就下起大雪来。大雪三日不停,封路十余日,还以为错过今年大试。” 官员道:“这才是朝廷仁心体谅之处,听说南边境况之后,朝廷降旨,大风延误宽限五日,大雪延误宽限十日,总计宽限十五日,你们还算南方士子中来得早的,后边不知还有多少呢。今年各州府递送的人多,你们趁着这几日好好安顿调养身心,专心预备大比,别辜负朝廷苦心。” 三人再三谢过。 出了府衙,三人终于松一口气,商量着去看看考试的贡院,因此顺大道一路向东游逛。在皇城东边,过两个街口,在街北可见并排矗立的数座公府衙门,贡院也在其中,此时院门紧闭,看不到里面情形,单看院门比睢川府的贡院宽敞不少,色彩也更鲜丽,落在他三人眼中,只觉震慑逼人。 元时禁不住啧啧赞叹道:“了不得!数日之后,咱们就要进到这里面去,若是运气好,再出来时也是那穿官服的老爷了。” 元旬抚颌暗喜道:“兄弟做官的,不论文武,前朝有好些,当今还没听说过。只要坚持下来,当今圣上一见这对兄弟,同胎而生,模样相同,觉得着实有趣,说不准当场就封大官呢。”说完,扭头看身旁的应云手面色不大好看,遂冲他笑一笑,翻手拍拍他,“我们一起。你的运数一向那么好,每次都在榜单最尾,这次也不例外。” 应云手心底感触颇深,正想说些什么,却听见身后车马嘈杂声中传出来一群二三十岁的男子高声笑谈,其中什么“破题”“策论”之类辞令无比清晰。应云手转身看去,那群人背对他们边谈边走,很快便跨进街对面不远处的一座驿馆中。应云手将驿馆指给元家兄弟看,元旬抚掌开心道:“朝廷想得果然周到,那边到这边不过数十步,而且全国的士子云集于此,倒是难得的机会。走,咱们也去。”应云手与元时欣然应允。 站在驿馆门口,应云手惊讶不已:“这里难道不是朝廷开办,转为士子赴京考试而设的,怎么还要钱?” 驿吏将他上下打量,听着应云手别扭的家乡口音,不住咋舌道:“瞧你说的,你们这些士子哪个不是挑灯夜读,读书人讲究又多,今日要净茶,明日要沐浴,用的灯油、吃的点心茶叶、使的净水,烧的柴火,还有给你添油烧火送茶水点心的衙役,哪一处不使钱,不找你要,找谁要去。这里可是京城,物价比不得你们家乡。若要住下,去里面柜上填写姓名家乡,算清房钱,先押一个月的,多退少补。” 应云手又追问:“到底是多少?” 驿吏伸出一个巴掌。 应云手长吁一口气:“一月五百文,比睢川府还强些,到底是天子脚下,素能体察民情。” 驿吏嗤笑一声:“一日五百文。每天十五文钱,还及不上一杯茶呢。这还是常房的价格,还有上房,天房,看你应该也住不起。” 应云手争辩道:“这也罢了,为何上来先收一月的房钱,算什么道理!” 驿吏已显不耐烦:“什么道理?从今日起,到二月底放榜,我还少算了,除非阁下没能坚持下五场,提前开拔。不过凡来考试的士子,谁愿触这个霉头,提前诅咒自己呢。另外,我说的只是房钱,茶水点心,沐浴所用热水、浴皂、头油,衣服浆洗皆单算,每晚灯油有数,多添的灯油也另算。至于其他跑腿递送之类,可不能白白指使。” 应云手仍不甘心:“那一日三餐也另算钱喽?” 府吏实在再懒得回答。 元旬看着门内门外始终有人好奇朝这边眺望,忙规劝道:“既然出门在外,省不得许多。包含睢川府在内的各州府考生都在,大家日常一起商讨岂不便宜,况且距离贡院又近,考试出门不慌张,纵有消息也能早些知晓。” 应云手涨红了脸,吞吞吐吐道:“可这价钱实在,哎,算了,我还是出东城,到外面寻间房舍罢了。考试那日城门开得早,进城一条直道就到贡院门外,不会耽误了。” 元时闻言暗底下拿手肘杵一杵哥哥。 元旬为难道:“抱歉,这一趟进京,我兄弟尤其是小时,当势在必得,实在不愿因着吃住小事耽误前途,纵使多花些钱也甘心。阿手,要不你先别跟我计较,我帮你垫付下房钱。” 应云手断然谢绝道:“我应家岂是好占人便宜的。况且你也知这次上京的钱是……我的颜面已经在望江就被践踏无存,哪能在京城再由我自己继续践踏。大旬、小时,咱们暂时分别吧,告辞。”说完,朝着元家兄弟一拱手,牵起自己骑乘的那头毛驴,头也不回地走了。 元时望着应云手的背影,唯有淡淡叹息。元旬转而向驿吏,从腰际隐袋摸出一角碎银子,双手捧着高高递上去:“这一月有劳大哥了。我弟弟一向身子弱,远路奔袭而来有恐不适,还望大哥照顾,与我兄弟一间朝阳的屋子。” 府吏大手一伸,毫不犹豫抓过来,掂一掂,笑道:“好说,好说。” 元时立时朝哥哥腰间一翻,从隐袋里掏出又一小角银子,照旧地上去:“我等自睢川府远路迢迢而来,还望大哥乐善好施与我兄弟方便,就近凑个同乡熟人,万事好照应。” 府吏爽快接下:“你两个确实比你那小犟同乡明白事理。看你们千里跋涉到此,亲友不靠,也是可怜。有间房舍虽说背阴,不过,”府吏将身伏下,低语道,“那个房间后面一墙之隔的是间朝阳的大屋,住的那二位身份有些不寻常,小心隔墙有耳。” 元旬与元时惟有千恩万谢,对着府吏再拜又拜。 应云手自与元家兄弟分开,顺大道一路出东门,边走边打听,终于打听出一个地方有间空房舍,欲找人同住作伴。应云手按照指点过去,满眼尽是荒芜,田垄间秧苗尚未生长,只有倔强不屈如蒲公英,自苦寒未销的地上钻出来,顶花戴蓬。这里不知是谁家菜地,安排一个五十多岁的半老家人在此看守,作伴的只有一头孱弱的老驴。说是房舍,其实勉强算得草棚,矗立田地外沿,共有三间,老丈住中间一间,老驴住朝阳的一间。应云手与老丈谈妥,数着钱小心送与老丈,终于换得朝阳的那间,老丈将老驴牵去最末一间。应云手到此,一则这里实在看没有多余棚户安置毛驴,二则赁一日须付一日的钱,安顿好行李就牵着自己那头驴出去还了。 白日,老丈带着老驴出去驮水、灌园、锄草,应云手自在房中看书。中午和晚间,老丈煮一锅饭,切些盐干的萝卜或是就地采些蒲公英下饭,与应云手共享,日子着实清苦。然应云手看到菜地的一刹,心中记忆一朝翻涌上来,往事历历,他却望着地上的蒲公英愈发坚定下意志。 第15章 进京篇 第七 二月十六引试头场,众考生早早来到贡院外,元旬、元时兄弟与几名睢川同乡也随人群出来。天光才现,元旬使劲垫脚朝东望,只是怎么都不见应云手身影,心中更添不安。 元时劝哥哥道:“他素日岂是个好爽约的。这里这么多张脸,哪里就寻得出他来,放心,他肯来就肯考试,否则不白来一趟。你这时节心慌,于阿手毫无益处,反倒害你不能专注心思;将来被他知晓,岂不又害他自责,心思一时分散,也难专注考试,一下坑了两个。” 元旬听弟弟的话在理,自己也寻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暗祷应云手顺利进城。一时贡院大门徐徐打开,内中各种流程与睢川府解试一般无二,只是更为严格,至此,元旬一门心思都在考试上,暂时忘却应云手。 终于头场考试结束,应云手早早出贡院,想着元家兄弟一向比自己稳妥,必是走在后面,因此一直在门口逡巡等候,时时眺望,从人群中分辨熟悉容貌,未敢松懈。自他五岁入学堂结识元家兄弟至今,好友间从未分开如此之久,加之应云手的年岁最小,又是独自住在外面,心中总是难安,今日不论早晚,势必要见一见元家兄弟。正等得无聊,忽看到一个身影分作两个并排结伴而出,应云手朝着他俩使劲挥挥手臂,开心迎上去。 元家兄弟见到应云手,看他面上轻松便知考试顺利,也放下一颗心。元时率先问道:“进贡院前我俩一直在人群里寻你,怎么都不见你的身影,尤其大旬始终惦记着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应云手不好意思,只是一味地笑:“我安顿好住处就把自己那头驴还了,之后再未赁脚力。今日考试,还是主人可怜我,非要将他的那头老驴送我代步,说要省下我的气力好考试。主家老人倒是一腔好心,可惜那老驴走路实在慢,性子又犟,我欲自己快走几步,又怕毛驴遗失,回去不好向主家交代。再说我若是赔他的驴,比起赁驴租房舍,价格不知高出几何,怕是路费都要折损里面,因此使劲拉着驴极尽赶路。我慌里慌张的赶在关门前一刻进去贡院,那时门外一个士子都没有,你们只怕早都进去落座,可向哪里寻我去。直到做第二题时,我这心还是突突直跳,今日一共五道考题,就这么被我好歹糊弄下来。大旬说得对,我怕是头一场就因着吃住小事折戟沉沙在此了。” 元旬忙安慰道:“这话说得早了,你既决定势必上京一搏,就莫要丧自己的锐气。终于一场考下来,咱们别在这里待着,看这大门我就紧张。你跟我俩回驿馆去,那边住着几个咱们睢川府的士子,大家又联络上住在外面的几位,在睢川时彼此都见过。趁着今晚心绪落定,成绩未出,大家好好聚上一聚,不许推脱。” 应云手欣然同意:“你俩先回驿馆休息,待我将这头驴送还主人家,折返回来寻你们去。” 除了元旬与元时,驿馆中还住了五个睢川士子,住在外面能联络上的七位,添上他兄弟与应云手,十五名士子中以应云手年纪最小,其次便是元家兄弟,最大的一名已五十七岁。十五人选了一处饭庄欢聚,席上那位五十多岁的士子拉住应云手不断端详,眸中满是羡慕:“好,真好啊,如此年轻,前途不可估。” 应云手惶恐,只道:“兄台谬赞,我惭愧实不敢受。其实我是咱们睢川这一榜上递送垫底的,论文章水平最差,忝与诸位兄台并列。” 那士子道:“管他榜首榜尾,不到最后一战,谁也难论输赢,尽兴发挥即可。我这样告诉你,是因着我也曾名列榜单名首,后来慢慢就成了笑话。我也曾逢当今登基大赦,当年增设一试,还有一回贡院失火,所有考卷付之一炬,大家重新来过,多少好事都被我遇着,可惜回回来,回回不能终试。多亏咱这一朝陛下仁德,凡七举不中,或是五十岁以上的,给予特奏名,可我还是愿与诸位后起之秀一同站在贡院之内,再试上一试,这一生的心愿也就了了。你觉得我向你卖弄资历,可我告诉你,我研究文法,研究辞令,研究历任考官的文章乃至诗簿,从中琢磨其喜好,运数不至,都是空忙。”说着就落下泪来。 应云手不知该如何安慰,只是低头不语。 那士子自己慨叹哀伤一回,抹抹脸上的眼泪,缓缓道:“我这些年的心得,都被我记载下来,全部带来京城,预备送与有缘人,我看你就很好,晚间回去驿馆,我全给你送过去。哦,对了,你住哪个房间啊?” 元时听闻急忙凑进来:“他在城外寻一清静雅居,不喜人打扰。我兄弟倒喜好热闹,就住在驿馆里,不妨替他代收下,回头转交。放心,我三个作伴长大,看他比自己的亲弟弟还亲呢,断不会截留他的东西。” 那士子“哦”一声:“原来如此。”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应云手见元时替自己解围,内心惟有感激。 待到晚间席散,城门已闭,应云手不能出城,只好随元家兄弟去了他们的房间,三人挤在一起,勉强睡下。按照流程计算,当是第七日,即二月二十三日放榜,在榜者留下,预备二十四日贡院引试二场,榜上无名者便可收拾东西回家乡了。应云手心里没底,虽有元家兄弟极力挽留,可住在驿馆天天耳窍进出都是榜单、去留之言,害他坐卧难安,只好谢辞他兄弟,仍旧回去东城外的草棚中,与老者、老驴作伴去,反倒内心宁静。 二月二十三日放榜,榜单于辰正时分贴布在贡院外的墙上。辰时不到,贡院外、大门下就挤满了士子,大家争先恐后朝前拥,好似站在最前必定能上榜一般。待贡院大门打开,负责放榜张贴榜单的官员在前,身后跟着三名小吏,一个双臂搂定数大张卷成一个大卷的写满字的纸,一个拎着浆糊,另一从旁协助,四人非大声吆喝开路不能出门。那些士子,看到墙上贴了一张,皆伸长脖子观望一张,从右至左逐字查看,最前的忍不住指点戳戳,不少人小声嘟囔。上榜的,红纸黑字正楷写清姓名,后面小字注明其人年龄、乡贯,防止同名者错认。 但看底下士子,凡咧嘴欣喜的,必是榜上有名;凡摇头叹息的,便是自知不足,预备来年再战;更多的蹙眉张嘴,抻脖摇身,或是尚未找到自己的姓名,或是未找到却不置信,仍旧不死心的。元旬与元时此时的神色也不好看,夹在人群中,惟有吃力寻找。忽然,元旬猛一扯身边元时的袖子:“快看,有你。” 元时得意无比,内心霎时平复不少,口内却喃喃道:“那你呢,有没有?”过一时,他又扯元旬的衣服:“找到了!在这张上面,‘元旬,年廿二岁,睢川府望江县’。” 元时念一句,元旬低声道一句:“神仙保佑。” 元时又道:“第一关算是过了,我怎么一直未见阿手的名字,你找到没有?” 元旬见问直摇头。 元时咬唇道:“不妨,兴许看花眼了,再从头至尾找一遍。阿手的名字独特,不该错过。这个人怎么还没来,别又是被那头老驴耽误了,真真急死人。” 元旬不吭声,一时抬头一时俯身认真寻找起来,过一时骤然高声喊道:“找到了,原来在下面!我去找阿手去!”说着,也不问弟弟,转身奋力挤出人群,拔腿就跑。孰料应云手恰在这时赶到,只顾抬头看榜单,也不看路,两人几乎撞在一起。元旬看清对面人,顾不上说话,拉住应云手就把他往人群里面引领。 元时也不管哥哥,俯身看着应云手的姓名赫然在最末,不免笑道:“这运数也是独特,果然又是垫底的。” 应云手只觉得五脏都被挤得满肚腹乱跑,胸膛几被压榨出油来,终于穿过人群,在元时的指点下找到自己的姓名,盯住那行字“嘿嘿”直笑。 元时打趣道:“我倒要看看这运气跟你到几时,能不能带你入皇宫登金殿。” 玩笑归玩笑,去的好说,留下的却还有四场考试,场场不轻松。元时与元旬兄弟到底功力更为深厚扎实,每次成绩都在前面。他三个至此养成个奇怪的习惯,每至放榜,必先在前面寻元时,元时后面数名乃是数十名中必有元旬,找到元旬后,再向最末尾的几名中寻找应云手,此次不落空。 如是四场考试之后,三月十八乃第四场放榜之日,元时指着末尾的“应云手”三字,调侃道:“阿手,还有最后一回,赢的做官,穿官袍执玉圭,输的回家,挥锄钎执筹算。你看看这榜单上,除却咱三个,哪里还有‘睢川府’三字,我们同路而来,却未必同路而归,谁先回家,只在这最后一搏。” 应云手心底何尝不知,眼看着每一次放榜,身边士子就少些。听闻今年各地的举子七千,递送到省的三千多,连上京城本处逾四千人。这四千多人经过四场选拔,近乎五去其四,只剩不足千数,便是这些人中,最终一场三去其二,真正能留下的不越四百,勿怪元时说话决绝。 元旬亦道:“要不你还是回驿馆,咱三个好歹挤一晚上,明日千万不能迟到。” 应云手强笑道:“不必了,大家挤挤挨挨,谁也难睡眠,难道要明日上号房补觉去。再说,我在那片菜地里住得挺踏实,如今满畦菜蔬都已萌发,看着一地青葱,似往日情境再现,更添心中意气。曲先生都说我是‘意气有余,才气不足’,我就好好养一养意气,补一补才气的缺吧。” 说着,仍旧坦然与他兄弟作辞,一路向东走了。 待应云手走远,再听不见这边话语时,元旬好奇向元时道:“什么情境?咱们自小到大,几时去过菜地玩耍读书?” 元时只是摇头。 第16章 进京篇 第八 元旬与元时早起随大家一同出驿馆,远远就看见贡院门口矗立一个孤单身形,身形虽不动,却于晨起微光下灰缈似欲飘,全副熟悉轮廓正是应云手。应云手听到动静,转身只看到晨雾薄曦之中排山踏尘而来的数众士子,眯起眼睛不住搜寻,目光穿梭人群中,直到听见元旬一声唤,这才找准方向,照旧开心朝着他兄弟扬手臂使劲挥几挥。逢此时节,谁都再说不出一字,彼此对视一眼,便是心中照应无爽。一时贡院大门打开,大家鱼贯而入,各赴其位。 待到傍晚点烛时刻便是交卷时,元时抬头望着卷子被收走,纳入贡院收卷衙吏手中厚厚一沓之中,不免叹一声,长长吐出十数年寒窗辛苦并一路到京直至今日的种种疲劳不堪。看衙吏走向下一处,他先有二十分的轻松,收拾文具,随同其他士子出了贡院。 元旬与应云手已在贡院外等候,三人见面,再不问应答发挥如何,只凑成一排默默沿大道朝东去。到了驿馆门外,应云手与元家兄弟作辞,仍旧继续前行,趁着城门未闭,出城回菜地草棚去了。 行至城门下,距离城墙尚有百十步,应云手忽听到望楼上计唱时辰的高声,立时惊到,自语道:“糟糕,要关城门了!”着急地紧跑起来。 正赶到城门下,应云手见几名士兵挪开挡门石,推动城门就要关,当即高声喊道:“别关门,我是今年考试的士子,有文书在此,预备出城。” 那几名士兵常年值守,岂会不懂得规矩,听见声音立时停下,转身看到一名年轻书生气喘吁吁跑了过来,其中一个当即迎了过去,拦在应云手前面,应云手吞咽一口气,不忘施礼,行完礼又自里面衣服口袋费力往外掏文书。那是他们到京城投状时,京城府衙与他的考试期间暂居京城内外的准核文书,应云手担心遗失了,时刻装在母亲于临行前替他缝在里衣上的一枚贴身口袋中,眼时春寒未消,京城又靠北,寒意最重,应云手穿的里外三层,一时难掏出来。正在这时节,一辆马车擦着兵士,倏地穿过半开的城门进了城,士兵尚未回转意,马车已经穿出门楼,进城去了。 马车几乎擦着应云手飞驰而过,应云手专注低头翻找,于外面诸事毫不提防,被结结实实吓一跳,抬头只闻扬尘,向兵士们细问道:“方才怎么回事,是什么东西飞过去了?” 一个士兵轻蔑道:“一闻车里蹿出来的气味就知晓,准又是个南蛮。” 应云手低头尴尬不语。 士兵犹自顾自抱怨道:“南疆战事结束了,这些南蛮全都回来,好似从南边兜回来一车虫豸似的,全国乱窜,京城这些日子也来了不少,带着一股子湿瘴臭气,闻着直窜鼻窍。” 应云手等兵士验过文书,忙又道谢,匆匆出城去,身后城门徐徐关上。关门时,他还听到里面传出来一声训斥:“方才是谁没长眼睛放人进来,可是想挨鞭子了!告诉你们,这些南蛮再不许放进一个,否则城里出了匪盗,上面责怪下来,大家谁都别活。”他听过也就听过了,没往心里去。 三月二十六日放榜,应云手、元旬、元时三人名字索性赫然并列。 元时盯住榜单,眼睛不舍得错开一瞬:“好,好,终是成了。” 元旬慨叹道:“明日之后,我兄弟也能做官了,这一回再回乡……” 元时当即打断:“回什么乡!”他被元旬的话触动,转身面对大街,叉腰指点房舍车马似遥指万里江山,“我要留在这广阔的京城中,再不济,也要去大的州府,做大大的官,再不回小小望江,一辈子向老头一样只做个教书的先生,没志向没出息。” 应云手本来也同元旬一样满心感慨,听到身旁起这样的话,不满道:“老头也没得罪你,多亏有他这么多年不嫌弃,始终守着学堂,方有今日之你我。” 元时转头硬怼道:“多谢告知!是否你还要说,我应该多谢秦家盖下学堂,请来曲先生,再把元家列祖列宗扔出祠堂,换他秦家人和曲先生坐进去!” 元旬当即制止道:“小时,你太过了!” 应云手坚决道:“我还要准备后面的殿试,先回去了。”话音未落,人已转身离开。 元旬抬手唤一声:“阿手!”扭头看弟弟仍旧执拗高傲,头颈不屈,不免“嗐”一声跺脚叹息。 元时眼角不夹,犹不休道:“老头从未看重他,是他自己巴望着咱兄弟不离不弃,如今以为自己拼命背几页书,多读几篇文章,便是才子了,妄想着与我争高下。后日殿试,乃至唱名时朝堂应答,我让你知晓知晓何为才子。”大话说下,元时到底不敢轻视,看应云手走得影子望不见,急忙拉着哥哥返回驿馆。 之前元旬一再邀请应云手住进驿馆,一则是多年友情使他见不得应云手小小年纪独自在城外吃苦,二则也是受了元时的怂恿。元时则知晓元旬比自己更加实在无二心,想应云手素来是个义薄云天的豪爽性子,就怕别人施加善心,越可怜他则越推远他,因此鼓动下哥哥抢在应云手的心思之前一再提及“留下”“同吃住”“垫付房钱”之类的话,变相赶走应云手,勿使自己的机密泄露。 初入住驿馆时,驿吏收下元家兄弟的银子,“好意”指给他们一间朝北的房舍。这间房舍附着两个抄手套间,在驿馆中算是数一数二宽敞的,两兄弟住进去不论睡眠读书均不受限制,唯一不足就是屋子整日不见光,尤其冬春交际时节,阴冷甚重。便是其他士子见了,再想不出是驿吏受元家兄弟的贿赂而至,把个驿吏撇干净,却将最大的机密留给元家兄弟,机密就在南墙下。 南墙为房舍的正后墙,墙那边是与这边一般无二的一套向阳房舍。时值半夜,正是这位驿吏当班时刻,忽然驿馆外面悄悄来了一辆黑篷马车,除却车上挑的一盏风雨灯,全身皆隐于暗夜中。马车行至驿馆门外便停下,里面匆匆下来两名年轻人,尾随十来侍从,被等候门口的驿馆官员无声无息地接引至驿馆内,就住在最大最正的那处房舍内。驿吏自此留了心,白日不该他值班时便偷偷观察,没想到里面住进去的人虽多却静,难得有声音漏出门外。那两名年轻人更是自进去就再未见出来,三餐由官员派遣身边侍从送至门口,里面出来两三侍从接下食盒,转身进屋关门,剩下便是早晚间有两名侍从出来收拾溺桶,仅此而已。 驿吏在京城重地见惯名利纠缠事,不欲多管,却难抑一腔好奇,谁知第二天就有两个外省士子寻上门。驿吏观察这一对亲兄弟,见他们机灵又迷懵,实在再合适不过,掂量着到手的银钱,计从心生。至于元旬与元时,兄弟两个心照不宣,你读书温习功课,我就去墙下偷听,过一时再轮换,从入住直至终场考试,的确听出许多信息,以为白捡个大宝贝,心中狂喜不止。 第五场考试榜单出来,元家兄弟忙不迭回去,想着听一听明日殿试的讯息,谁知那边忽然安静了,半日过去连一声走动都不闻。元时不甘心,大胆出去绕过房舍,来到阳面房间外,惊见门上落锁,人早不知何时走了,难怪安静若此。元时回去将所见告知元旬,元旬调侃道:“看来咱们这边的邻舍气运还不及阿手呢,必是没有熬过这一场考试,回家了。” 元时寻思道:“你竟未察觉出个中蹊跷?” 元旬大大咧咧道:“什么蹊跷,不过一群显贵子弟而已,考得过,那叫锦上添花,考不过,回家打理祖宗基业。关心他们,不如好好想想明天的事吧。” 元时这才作罢。 终于到四月初一殿试,元时见应云手恰巧坐于旁边,之前的拌嘴令两人都堵了一腔火气压在喉咙底下,谁也没能先道出一个字,转眼落座,更无说话机会。 考试开始,元时接到试卷,朝卷头一扫视,暗叫一声“不好”。听闻历次殿试均由当今天子亲自出题,看来这位天子的心思着实难猜,竟然用了《尚书·咸有一德》中的“惟吉凶不僣在人,惟天降灾祥在德”一句。元时想这句话虽浅显,文章却不好写,要命的是文章要呈与重臣乃至天子审查,若说得深了被判个“大不敬”之罪,轻则功名全无,重则性命有害,说得浅了则流于泛泛,于成绩有碍,还不能显出露骨之言、谄媚之姿,只好提笔细细斟酌,略挑眼两边瞥一瞥,有的已动笔,有的仍蹙眉,再见应云手习惯搔搔后头,知他也遇了困境,不禁暗喜。谁知应云手忽而低头认真作答起来,且一提起笔来就不再停顿,唬的元时也不知应云手到底暗藏多少功力未显露,再不敢想其他的,忙也专注自己家。 终于捱到终场,返程途中,元旬与元时并排走,忽然看见前面熟悉身影,开心朝前一指,元时一个没拦住,就听元旬高声唤道:“阿手,阿手!” 应云手闻声转头,面上却不再似前日的意气昂扬,眸中也有些怔怔的,迷迷糊糊看着元家兄弟快走几步到了自己身边,也不说话,只抿一抿嘴唇。 元旬关切问道:“怎么样?” 应云手摇摇头,随后才似大梦初醒般,转而问元家兄弟:“你们这次如何?怕是大局已定,只待明日唱名时高中状元了。” 元时倒是十二分得意,早将之前拌嘴之事抛却,开怀道:“我的心思是穷尽了,再不能考下去,只想着明日快些来,省得终日提心。” 元旬则担忧地望着应云手:“你该知晓,最后一场殿试非几大罪不黜落,不过名次有先后,只等着往家报喜,还担忧什么,可是想起来那些话说得不好,还是试卷出了问题?” 应云手赌气道:“我的试卷没问题,话说得简直太好不过。” 元时也察觉出异样来,追问道:“我可是见你笔下生风毫不停顿,不该是这副神色啊。” 应云手解释道:“就是那道‘惟天降灾祥在德’,我一看见就来气。可还记得咱们在贤州城外寄宿的道观中那位闵真人,他曾说山中有村庄,却不在大道上,非本地人寻不到望不见。后俩我一次与他闲聊,才知缘故,根本就不是担心山贼盗匪,而是担心官兵。他描述那副情形与望江一模一样,官兵假借剿匪之名,却比盗匪闹得还凶百倍,且一批过境扫荡刚走,一批又至,永无尽头,似我家这等原本虽不富裕却还算康实之家生生逼成穷迫不堪,可这些事,这些高官大员是否真能知晓,又有谁去偏僻如望江、险峻如聚贤山中真正巡视了解。这几年来,若非有曲先生时时照护,借他的功名之便与学堂名义替我家减轻租赋,我焉能读书至如今,焉能随你兄弟上京。既上京,既有时运进到皇宫大内,有些话便不能不说,今日不说,将来更无机会。” 元旬惊讶不能已:“你真将这些话写在试卷上了?” 应云手据实道:“比这些话激烈百倍。” 元时吓到环顾左右,低声道:“你照着书上的话,拿天子比夏桀了?” 应云手道:“还不至于。” 元时惋惜道:“不管怎么说,你的功名之路就此便堵死了。” 应云手坦然道:“只要他们能看见我试卷上的文字,知晓百姓的疾苦,足够了。” 元时不解道:“你这般吃力也要上京,一路进取,就为这个不成!你倒是意气充足,却不管用,若是你能得一二功名,造福一方百姓,也是你不白忙一场,如今算什么!” 应云手无憾道:“明日听一听你兄弟的名次,与你们一同欢喜一场,后日我就收拾行李返程。再住下去,不但无用,也没钱了。” 元旬与元时对视一眼,此情此境下,言语只是徒劳,惟有应云手一身轻松,神色凛然。 第17章 进京篇 第九 那些士子想着临轩唱名之至荣,想着自己将得的功名,整夜难眠。惟有应云手,因在试卷上豪爽直言,自知功名无望,想着再替家人见一见皇宫模样,此行亦是不虚,反倒心底踏实坦然,睡得香吃得下,第二日神清气爽地夹在士子之中再入皇宫。 三百多士子拥攘成一团,似群鸦觅食,本来不识皇家规矩,又内心忐忑带到面上,慌乱仓促尽是窘态,正应官员间嘲讽之语,言“皇宫之内不成队伍者有三:番人、骆驼、举子”。内中应云手满心都是自在好似闲庭信步,好奇处不失天真,于认真处又尽显认真,看着别人揭榜唱名如何行事,自己心底也学习着,因此独树出一番别样气度。 应云手一路走,一路观察,发现今日侍卫引领着他们所走路径与昨日大不一样。昨日是进东华门后一路向里,又穿过数道门,今日则是穿过两道门便向右拐过去,于一处宫殿外的庭院中止步。他仰头观看,今日的宫殿仿佛没有昨日那个大,正上方牌匾上大书“延和殿”三字。 应云手与其他举子一样,只是晕头晕脑的考试,并不知晓朝廷于殿试上的安排筹划。 殿试通常安排在崇政殿,位于皇宫之左,广阔宽敞在皇宫中数一数二,殿里可容纳数百张坐席,从里之外排成整齐的数列,供士子在此考试。殿旁设幔帐,隔绝士子与考校官员,殿上揭榜,按照榜单上的次序,念到一人,一人落座。待全部落座后,考试正式开始。所有考官则在殿旁廊庑下,隔着幔帐观看。邓祖舜虽年逾七十,作为今年的主考校官,仍然偷不得一丝懒,早早于士子们到来之前落座,监督底下各职责官员往来忙碌,顺便观察今年士子。见到满意的,邓祖舜便悄悄指点给其他考校官看,大家以眼神领会交谈。 收上来试卷之后,大家同解试、省试一般先忙着弥封、誊录试卷,紧接着便送与邓祖舜并一众考官审核。能来殿试的先不问家世、出身、模样、年纪,学识文采并字体俱是举国万中挑一剩下的,各有各的好,大家看一张,赞一张,直至到应云手的卷子。 那几名考官望着邓祖舜,邓祖舜望着试卷,良久方道:“此人文法质朴,正应如今朝廷上下决心变革前朝遗祸,岂非天赐。老夫不知诸位同僚的见地,我是最见不得那等风雪文章,自前朝起,也不知具体是何时,忽而流行起来,辞藻似风,浮大无实,见地似雪,不痛不痒,于家国社稷实则毫无益处。朝廷欲弊除此类恶习,可惜风气侵染数十年,学子之中未沾染者百中无一,为着这一个缘故,绝天下学子之路,断朝廷进贤之道,实不可取,只能慢慢改良,多提携此等质朴之士。诚然,他的言辞实属张狂,却未必虚妄,想来也是肺腑之言,不得不说。老夫的意思,不如在师命之外,另将他的额文章一并送与陛下,由陛下亲自裁度。诸位以为如何?” 话至此,众考官自然应和。 转眼到第二日,诸位宰执、主考、相关文官忙碌至天亮,服侍天子登临延和殿,钦点进士。一向被尊称为“邓相”的邓祖舜,带领众考校官员将考卷全部进到御前,于天子西边置一大桌案,考卷按照名次甲第摞成几摞。考校官在桌案之前、邓祖舜的身后,先进二名考卷给邓祖舜,再由邓祖舜前进两步立于天子桌案之前,呈进给天子,手执一枚牙篦当着天子的面点读核准。 邓祖舜先拆视第一名的卷子,阁门立于天子另一侧,听闻邓相念出姓名后,向下传给阶下的侍卫。阶下侍卫六七人闻听后齐声高呼,唤出该名士子。邓相如是又拆开第二名的卷子,依前法唱名传胪。 点出前二名状元后,邓祖舜进言道:“臣斗胆请示陛下,历来前三名状元试卷是要公示的,真要钦点那个?” 天子果决道:“朕意已决,此时在这里可不该再有异议,外面只听见前二名,不见底下的,令那些嘴利笔快的士子如何议论朕。拆封吧。” 邓祖舜忙致歉,接着拆开第三名,念道:“一甲第三名,应云手,年十八,乡贯睢川府望江县上关。” 可惜这些景象应云手都看不到,他唯能听见上面忽然一人呼某姓名,紧接着六七侍卫齐声高呼,声贯大殿并殿外庭院,绕庭院数周不能落地。如此三声齐齐高呼之后,殿外庭院数百士子中一人高声应答,当即有两侍卫上前寻到应答之人,两边夹住。待侍卫问清个人之事,明确就是这个没错,即刻送至廷下,那边再出一人接应。 第一个被呼姓名出列的毫无疑问乃今科一甲头名状元,应云手于人群中歪头观察,暗中赞叹,心中自语道:“果然气度不同凡人,生就的龙凤模样,怪道人家能中状元。” 过一时,又呼一个,便是一甲第二名状元,应云手又自语道:“满面都是醺染的书卷气,一看就知极好读书,估摸他肚子里装载的能抵上一座藏书阁了,活该他高中。” 本朝一甲前三皆呼“状元”,前两个状元已经出来,大家都翘首等待,心内盼着自己便是那第三人,谁知第三名与第二名之间静寂许久,众士子纷纷嘁嘁。忽然,延和殿里面似一声闷雷:“一甲第三名应云手。” 紧接着底下侍卫齐声高呼似平地炸雷:“应云手!” 应云手当即呆住,他身边的元时与元旬也一并愣在原地。侍卫如绕殿雷一般的唱名声连响四遍,应云手才恍过神思,急忙高声应答。紧接着同前两名一样,由两名侍卫左右夹着如延伸出两翼一般,左右问道:“可是应云手?请报上乡贯,父、祖名。” 应云手至此完全清醒,朗声应道:“应云手,睢川府望江县上关人,祖应朝元,父应仕同。” 左右侍卫问得明白,拥着应云手恭敬送至阶下,阶下当即有侍卫继续道:“请报上姓名、乡贯、父、祖名。” 应云手躬身施礼,高抬声,朗朗而答。 侍卫请应云手去廊脚下从侍卫手中取来一张敕黄纸,两幅掌心并拢大小,上书甲第名次,应云手与前二名立在一处,那两个一直侧头看着终于出来的第三名,满心好奇。尤其被应云手暗暗夸赞龙凤之姿的第一名,与应云手隔着第二名,歪身子问道:“你的谢恩诗得了没有,若还没想出来,要快些了,好歹凑四句立时好交差。” 那边话音刚落,果然就有侍卫请三人单独上殿谢恩。应云手三人进到延和殿里,终能见到里面的情形。大殿内正中玉阶三重,上面一张桌案,后面坐着的便是天子,按说当在天命之年,许是操劳过度,看上去却似六七十岁的样子。天子前面站着一个更老的老头,身着紫色襕袍,旁边并底下立着总计二三十文官打扮的,或紫色或绯色襕袍,手执玉圭,大殿两旁及廊下十数着绿袍的。这些人从年轻至中年至老年,须发或黑或白皆有,应云手一个也不认得。倒是桌子前面那个紫衣老头,看见三人微笑点一点头,应云手迷迷茫茫的,只觉着他仿佛认得自己似的,冲着自己笑得尤其和蔼,倒觉几分尴尬。 天子见一个问一个,问一个点头赞一个,应云手趁此时机低头猛想自己的四句诗。到应云手这里,天子细细上下打量。应云手的身量不短,窄肩细腰,虽挺直如松,却透着细稚之气,浑身裹着久洗泛白的苍蓝布衣,只头上绾着一只毫无式样可言的素身银簪子,浑身再不见一件配饰,露在衣衫之外的头颈并双手,不论骨骼肌肤虽单薄却自带清雅,待向面上细观,五官全都恰到好处,不见一丝有余不足,水色的眸子尤其净澈通透。眼时应云手立于雕金镂彩的大殿之中,周围一众朝廷重臣,襕衫斑彩华贵有余,不说他身处其中格格不入,反倒衬托别人显出几分世俗来。天子见此先有七分满意,遂好奇问道:“你一直唤这个名字?想我中原未见以四肢入名者,究竟系何人所起,出自何处典故?” 应云手老实回答:“祖上代代务农,只识农事,不知典故。云手乃家乡俚语,意同‘得心应手’。本来这是我乳名,落草时家父取的,因我是长子,又是家中第一个孩子,父母希冀我上能替长辈分忧,下能照护弟妹,为父母左膀右臂,故而得了这么个名字。入学时家父想请先生替我取个好名字,谁知先生说‘云’应四方之象,‘手’应通达之志,偏巧我又姓‘应’,若是别的姓,这名字属实俗了,幸好是姓‘应’,可是天作巧合,再不必改,就用他作大号。不过先生又觉得此名尚未尽善,故而替我取下表字‘存仁’。” 天子被逗笑道:“原来如此。朕方才还问诸位卿家你这名字的典故,无人知晓。朕还埋怨他们做了官就忘记学习一事,看来倒是朕错怪了。”说着朝卷子上看一眼,“你今年十八岁?” 应云手乖巧回答:“嗯,过了新年就长一岁,就是十八了。”一片憨态惹周围官员大笑。 天子亦笑问道:“你是哪年生人,生辰在几月?” “永顺十五年冬月十三的生辰。” 天子立时生疑:“这么说,你赴省考试之前才过了十七岁生辰?” “是。” 天子责问道:“本朝规定,凡学子须满一定听读学习年月方能参加考试,依着你的生辰,几岁就入学了,学习时日可曾充足,是否投机取巧?” 应云手听闻天子语气愈发严厉起来,战战兢兢答:“同省试的日子差不多,过了新年,一开春就入学了,勉强算作五岁吧。” 天子道:“那便是四岁有余不足半,世代务农之家出了个四岁入学,一举殿试的,究竟是何等天资。” 应云手咬唇道:“娘说我在家也是淘气,惟有先生能约束。” 天子被质朴之言逗得大笑:“好,好,好。”接着指应云手向邓相并左右道,“看看,今年的探花郎被朕一下就点出来了。朕忽然把你点出来,仓促之间你的诗可有了?” 应云手为难道:“不大好,应当不及他二位多矣。” 天子愈发喜爱这个一派天真的孩子,开怀道:“无妨,呈上来,朕给你圈点圈点。” 应云手得命令,赶紧誊抄下来,由内侍送到御前。 天子低头扫一眼谢恩诗,抬头道:“好,好。你仨人,赐‘进士及第’,赐食七样。应云手,你的家人日常如何唤你?” “阿手。” 天子笑言道:“小阿手。与他多些,正长身体呢,莫要把孩子饿坏了。吃过东西回朕身边来,朕还有好东西赐你。” 第18章 进京篇 第十 元时眼巴巴瞧着应云手被点出来,先是送去廊下,紧接着又跟前面二名一同进去大殿。过了好一时,传胪声又起,这一回一连点了七人,未有一个姓元的。 这七人一同进去大殿,又过了好一时,传胪再继续,开始点二甲名次,又点了十来人,仍旧没有元时,他不免有些心慌。终于到二甲第十三名,总第二十三名时,后面跟着“元时”二字。元时忙高声大声应和。同其他被点到的士子一般无二,登时有两名侍卫来至元时身边核实本人,元时早心中掂量无数遍,见问立时开怀高声作答,由侍卫引着到了殿前。每走一步,元时都觉心突跳无数,咽喉堵塞,头晕目眩着走了过去。到了殿前,他抬头大胆望一眼大殿,里面人影难数,正中身影看不清楚,只嗅到殿里飘出来的幽幽焚香,浑身渐趋畅快。随后,元时也领了敕黄纸,随同为二甲的其他二十来士子一同到殿外谢恩,将自己精心攒就的诗呈给侍卫,一同送进大殿里面。至此,元时满心想着天子见到自己的诗,欣赏自己的文采,兴许能单独问自己几句,借机卖弄一番忠心文采,搏一个好处来。 果如他所料,里面安静一时,忽然就听有人问道:“谁是元时?” 周遭侍卫都一起喝道:“元时出列。” 元时赶忙朝前一步。 里面又幽幽传出一声:“令元时上殿,朕问他几句话。” 侍卫又高声道:“陛下宣元时上殿。” 其他士子都看着最前的这个,不知此时单独唤出来的究竟是福是祸,唯独元时心中明白,美滋滋甩脱众人,独独进了延和殿。 较之殿外,大殿里面天子临轩,朝臣众多,威严陡增,元时不知朝廷礼仪,只老实拜伏。天子命侍卫执一纸送到元时面前,问道:“这诗是你写的?” 元时抬头一看,果然是自己的字迹与诗句,立即点头应下来。 天子又道:“谁教你这么写的?” 元时听这话语气不对,没敢应。 天子咋舌道:“别人的诗或五律或七律,便是四言亦使得,临场心思穷紧,本来人之常情,朕不追究他们敷衍。倒难为你,居然凑出一首古风,洋洋洒洒写了通篇。朕只问你,这诗是提前想好的,还是临时攒的?” 元时若据实回答也罢了,偏生此时卖弄道:“我历来擅长古体,况且如今盛世,正该古风长篇讴歌,区区四言八言不足以表。” 天子训斥道:“什么‘盛世’?可是指朕登基以来用兵不善,丢了北方银泉、蛱涧关,东方兴义关,拱手送天狼千里土地的‘盛世’,还是从中部五州直至南方数年未终结的兵匪勾结,祸害百姓的‘盛世’!别人好歹据实直言,到你这里只剩阿谀奉承,谁告诉你朕喜欢这等辞令,朕开设科举为着替国家招揽人才,而非奸佞之辈晋通道路。” “‘文赓武续’,这是你诗里的话,朕问你,谁是‘文’,谁是‘武’。朕还没死呢,就算一日死了,也轮不到你来替朕取庙号!好一个‘武’,明摆着骂朕无经纬天地之才,无道德博闻之意,无慈惠爱民之心,于家国无益,只会穷兵黩武,你可是此意!” “好一个元时,即刻起,蠲除一应会试成绩,降回童生,凡所有会试,不论本贯、外省、京城均不得参加,凡各处书院、太学均不得入。你不是擅长古风,慢慢写你的诗去吧。” 元时连惊带吓,立时忘却身处皇宫,当即仰头力争:“我冤枉!”说话时拧眉大张嘴,额头立时偏向一侧。 天子一见更觉心堵:“颜面不正则心思不正,文章水平愈高,则祸国殃民愈深重。瞧瞧你长得这个样子,令朕恶心,拖出去!” 不但殿外的二十来二甲士子,就是庭院中一众人,听着上面忽然有人惨号着被拖出大殿,扔出庭院,乃至远远轰出皇宫,立时都惊呆住,不知里面究竟出了何事,是否牵扯自己,若不是自然再好不过,满心都不宁。二甲进士谢恩之后,临近正午,陛下预备用膳,传胪唱名暂歇。 紧接着旁边有侍卫高声应道:“新科士子,赐食。”几声之后便是一片静寂,过不多久,两列内侍手捧食盒从延和殿后面鱼贯而入。众人至此方一扫刚才的惊悸,重又开怀起来。惟有元旬,一开始听见成绩始终平平的应云手忽成了第三名状元,入殿谢恩之后再不见,又有弟弟被提名二甲进士,谁知竟凄厉哀嚎着被轰出去,种种吉凶难定,他望着一桌美食却胃中泛恶,耳中不断搜寻周遭,试图寻找到人们谈论弟弟之声。 终于,他听到几步远处有细微谈论之声,立时有人循声凑了过去,元旬当即明白,也跟着悄悄凑上前细听。 人群里面,一人俯身低头向另一个,小声问道:“你们几个方才是怎么回事?” 被问的那个环视周遭,见都是一同来的士子,未见侍卫,内侍及朝中官员,这才放心,以手挡嘴,闷头低声道:“有个倒霉的,被陛下亲口蠲除一应成绩,打回童生去了,今后再不许考试。” 周围立时哗然。 那个问的仍旧追问道:“还有此等事,竟是为何?” “听说是因着说错话了。” “你们还有机会在御前说话?” “谢恩诗,就是谢恩诗出了岔子。这个傻子、倒霉蛋,在谢恩诗里写了‘文赓武续’之句,明摆着说先帝是文,当今是武,让陛下见了怎么想,岂能忍得。威强恢远、帅众以顺、保大定功、拓地开封、肃将天威,皆曰武,可陛下甫一登基就被北方天狼欺侮,抢占北并东北三关及千里土地不还,想着一扫先帝时期与天狼割地和亲之辱,却丢了更大的颜面。好大喜功、穷兵黩力亦曰武,你还说敢说陛下是‘武’,没当廷打死就是好事。” 所有听见这话的士子一时全都沉默。 那人犹眉飞色舞道:“我跟你们说,咱们的心思都已用在殿试文章上,非十大罪不黜落,这就足够。谢恩诗就是讨个吉利而已,什么‘庭上生玉树’‘青枝皆北拱’‘北宸紫云开’之类都使得,宁可俗些,其实没人计较,千万莫要卖弄文采,已经有个前车之鉴了。” 元旬已觉心惊胆战。 膳食过后,继续后面的唱名。经过上午一事,天子不论精神、兴致大不如晨起时,当见到三甲弟一百一十二名时,立时皱眉道:“不是上午才轰出去,怎么又来了!” 邓祖舜赶忙进言:“那个叫‘元时’,这个叫‘元旬’,不是同一人。” 天子道:“乡贯是否一致?” 底下忙查,查完又回:“来自一处,年龄相同。” 天子道:“这么说不是兄弟也是同族了。出了一个大逆不道的,可见其家风乡风如何。这个也蠲了吧。” 邓祖舜忙拦,好言劝谏:“陛下,不可啊。这二人与新科第三名状元应云手乃是同乡,只怕三人一同上京,一同结保,若都蠲了,状元怎么办?” 天子想到那少年状元乃自己晨起钦点的,这才过去半日,且已赐下官服玉圭,出皇城游街去了,明摆着昭告天下,此时实不能反悔。他手指轻点元旬的试卷,沉吟道:“唤他进来,朕看看。” 很快,元时跟着侍卫进了延和殿,周遭顿起一片惊咋声。邓祖舜当即道:“陛下英明,两人果然容貌身量相同,必是兄弟。” 天子点头道:“让他自己回答。与你一同结保的应云手和元时,你可都熟悉?” 元旬老实应答:“我与元时乃一胎双降的兄弟,我落生早些,忝为哥哥,元时为弟弟。应云手是我兄弟的同乡兼同窗。我三个同一年入学堂,一起作伴长大。” 天子又问:“那就是十分熟悉了。想必你也听见,他两个的成绩都在你之前,也都尘埃落定,不过朕还是想听一听你的话。应云手在乡间并一众同窗之中的口碑如何?” 元旬不假私情道:“阿手一派天真,最是正直率真。他在同窗中中年龄最小,调皮归调皮,功课却不落后。” 天子继续问道:“他的家境如何?” 元旬据实直言:“近二年不太好。我所知的,他家有一块田、一个小池塘、县城里一处小院子,将前院赁了出去,本来能积攒些家底。结果近几年接连的不是天灾就是**,收成无保,赁他家前院的绸缎铺子生意愈发惨淡,也不成了,因此他家只靠从前积攒过活。他是家中老大,底下还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尚小,不能做事,家里愈发难以维持。” 天子当即警醒,问道:“什么**?” 元旬忽想起应云手与他说的自己文章言辞激烈之事,明白是非曲直,乃至应云手的前途俱在自己两唇之间,沉淀一口气,朗声应答:“盗匪横行,官兵不说剿匪,反倒与匪徒勾结,劫掠愈重。” 天子试探道:“家中无力供给,这些情形你们在解试报名时应该是言明了的,睢川府应当知晓底细,一路上京赴试,睢川府资助多少?” 元旬摇头道:“没有。今年睢川府递送二十一人,只有头部十人有资助,拿了府衙的条子,一路上京住官驿、京城贡院官驿,在官驿吃住,乃至官驿所出赁脚力的资费全部免除。可惜我等成绩靠后些,尤其阿手是名单上最末的那个,看着也不像能终试夺魁的,既然不能夺魁,便是不能做官,谁肯替我们出资。” 天子冷笑道:“真好,朕的苦心,朝廷的钱,他们竟是这么使的。这么说来,学堂也未出分毫了?” “学堂是……”元旬忽然一顿,咂摸一下重新言道,“学堂由望江本地的大族乡绅出资筹建,本来也没钱。” 天子指着元旬道:“听听,都听听,这才是实话呢。算了,朕今日不愿再置气。再来说说你那个一胎双降的弟弟。” 元旬想起午间听到的,仔细择语道:“小时与我同胎而降,性格却迥异,他历来心气最高,文采最出众,每次成绩也是同窗中最优者。在学堂时,先生常夸他难得。” 天子听出其中意味:“字字不提品行,看来你也深知有些话说不出口。你自己呢?” 元旬道:“我一向平庸,诸般都是望上不足,望下有余,不论在家还是在学堂,从未出众。” 天子长出一气:“抬起头来,让朕细端详端详。嗯,不错,你的颜面身姿倒端正。跟你那同窗小阿手一样,心底实诚、敢说实话,有几分胆量魄力。朕欲使你顶替你弟弟曾经的名次,位列二甲。” 元旬一天之内数次震惊,一次较一次震慑心魄,他已不知该说什么,抬头只见天子御案前立着一个老者,那老者冲他直点头微笑。他正无措间,就听侍卫一声喝:“底下的,谢恩。”元旬迷迷懵懵就地磕了个头。 第19章 重逢篇 第一 应云手跟在第二名的身后出了延和殿,日头一下子打下来,全都射在前面二人新换的绿罗襕袍上,直刺他双睛。回想起听到自己的名字响彻庭院,至入殿谢恩,再至天子赐食、换袍,由侍卫引导出殿,应云手始终恍恍惚惚,如坠梦境一般。 忽然,他的耳边骤起一声欢快呼唤:“小阿手。快走,快走,陛下赐咱们御前侍卫开路,许咱们先行一步,游街一路往贡院去呢。”应云手这才回过神来,低头看看自身也是一样的装束,自己那套从家里带来的蓝布衣衫已经褪下,换做一领淡黄绢衫,外罩绿色襕袍,系着淡黄带子,左手揽着一柄玉圭。他不免长长叹了一口气。 一路由侍卫引导着向东华门走过去,中间的第二名始终喋喋不休,不是招呼前面的,就是扭头照应着应云手,数他最忙碌,一时又开怀道:“鄙人郎琼,忝与二位并列。” 这两个都比应云手年长不少。头名唤作奚世纶,表字文远,三十岁,生的玉面隽容,浑然天成的一块美璧一般,言辞也沉静。第二名郎琼,表字怀之,二十七岁,重眉隼目,英武的底子上却添一身书卷气,似千百年的藏书阁大门重闭,令应云手一见心中生惧,谁知数他最俏皮,离开延和殿迫不及待现出原形,方才效仿天子口吻唤应云手作“小阿手”的也是他。 奚世纶被聒噪得忍耐不住,转头笑言道:“‘忝’字用得恰如其分。” 郎琼无所谓道:“你是头名状元,我不与你对嘴,今后几日只照护好小阿手罢了。”说着慢了两步,闪在应云手左侧。 奚世纶停下脚步,扭头看着,只道:“他还小呢,莫要欺负他。”待郎琼与应云手过去,排在应云手右手边,三人不知不觉从一列变作一排,交谈更为便利。奚世纶道:“听你在御前说自己来自睢川,我记得地理志上描述睢川地处西南,评价它交通艰难风景却是独到,可是真的?” 应云手老实回答:“正是。譬如我的家乡望江县,城池矗立山脚下,半面山半面水,山上飞鸟难落,陆路不能交通,惟有城外的水道可进,城中人不知山外世界。可是那里冬季无雪,青山拥苍城,绿水绕白堤,山水交错,城在画中,实不可多得。便是睢川府,只是大些,其实大多一样。” 奚世纶叹道:“我自幼被家人关在房间里苦读,从来少游历,若得时机踏遍山河,亦不失一大幸。那个忝与我俩并列的,你呢?” 郎琼爽快道:“你们一个来自西南温润之乡,一个京城本地人士,论出生地都比我好,可若说能见识到荒凉广阔,目送千里,你们都不及我。我来自平沙道怀远军。” 奚世纶立时起敬意:“贵姓郎,从前为国捐躯的世人并称‘大小郎’的二位将军,可是同族?” 郎琼道:“那是我曾祖与伯祖。我家数代都在军中,只有我,父亲说我身躯软弱,不适合习武,因此自幼从文,只是偶尔跟着父兄舞弄几下,做强身健体用。” 奚世纶当即施礼:“失敬失敬,方才是我无礼了。兄为功勋之后,我等才是‘忝与并列’。” 郎琼撇嘴道:“什么功勋之后。当年曾祖与伯祖率军在银泉关北的一场恶战令陛下大失所望,祖父因此赋闲十余年。直至边关愈发吃紧,守将少有可用者,诸臣进谏,陛下这才重新征召祖父。我猜测父亲就是因着这个令我从文,希冀将来保下郎氏一丝血脉。” 应云手问道:“二位兄台所言可是永顺元年那场战?” 郎琼面上愈发凝重,应云手扭头向奚世纶,见他轻点一点头。一番话说得三人阴霾上头,谁都再难言语,安安静静走完下半程,出了东华门。 应云手还在东华门里就听见外面喧嚣不同以往,待他们徐徐步入门洞下,外面喧闹愈加热烈,人们纷纷高喊:“状元出来啦!” 应云手站在城门洞里朝外一望,顿时惊道:“怎的这么多人!” 奚世纶道:“这算什么,过一时后面的一起出来,那时节才叫热闹呢。” 原来满京城都知前日放榜、昨日殿试、今日唱名一气呵成,乃新年开春两大盛事之一,另一个是春巳节,年年都有,这个却是三年才一回,吸引全城百姓前来观看。尤其那些家中有马匹的,素知进士们从皇宫出来,一路游街至贡院,须自备马匹,可马这东西岂是人人有的,何况远来的举子,因此将自家的马全都牵到东华门前,预备进士租用,看热闹赚银钱两不耽搁。人与马拥挤在东华门外的大街上,堆叠出六七层来,街道两旁不见一丝空隙,还有些在人群后面实在挤不进来的,索性踩在凳上、登在车上、攀在树上,踮脚仰脖拼命朝里望。顺大街再朝前看,人群之中不时出现一二彩棚,夹在一片乌鸦鸦的人流中,倒显得十分安静。 一甲前三皆呼“状元”,不与后面的并驱,单独出宫门,犹为引人注目,朝廷于三名状元的待遇也不同寻常,他三个不必自行租马,自有朝廷拨派,由兵士牵引着等候在宫门口。奚世纶到此,先行选了距离自己最近那匹梨花马,踩凳上马。郎琼紧随其后,看着一名兵士牵了匹青骓马过来,不待马立稳,双手一扶马鞍,轻巧跳了上去。轮到应云手时,他瞧着兵士绾牵一匹黄马的缰绳静静等候。马的毛色似萱草,肋下点点白,白鬃白尾,生得别样精致。应云手仰头问郎琼:“怀之兄,你可认得这是什么马,这么好看?” 郎琼在马上朗朗而道:“《穆天子传》上记载周天子驭八骏,这个论毛色当属其中的‘渠黄’。你看它身上布散点点雪花斑,黄中衬白,便是现在俗称的‘黄骠’。”继而又笑道,“这马生得俊俏,倒好配你。” 应云手紧抿一抿嘴,未作答,看兵士置好马凳,也便学着奚世纶的样子,踩凳翻身跃坐马背上,扶稳马鞍。他乃是头一回骑马,不动声色看着那两位的身姿,大胆挺直腰身,抬头朝前看,眼界果然立时高了起来,目中所见空空,于万千人群惟有俯视,底下则一众目光皆仰视追随不舍。应云手逢此情景,上殿谢恩时的紧张终于消弭再不见,心中惟有无限得意。正在他畅怀时,不提防底下士兵立时撤凳,牵马转身,他在马背上骤一摇晃,吓得赶紧夹牢马腹,双手紧紧扳住马鞍再不敢动。三骑并行沿大街向贡院方向而去。 行进队伍最前乃是二对引喝,驱散街上拥塞的百姓,负责开路;再后面七名金吾卫,五名手执五色旌旗,另两名手执七宝剑,将人群驱散至大街外沿,在三骑前方并两旁阔出笔直通路来。奚世纶在中、郎琼在左、应云手在右,三骑一字并列,底下由兵士牵引着缓缓前行。路旁人群扶老携幼拥挤观看,京城里大小学塾并太学的学生今日由着特例放假,也全部奔将过来,夹在人群中翘首仰视,心中无比羡慕。行了一段距离后,尚在宫墙之下,人群之中,隔不多远就出现一座彩棚,棚子分明是临时搭建出来的,四围幔帐裹得严实,借由午间日光勉强看出里面绰绰身影,或坐或立,或女或男,不一而足。 应云手早就注意到这些彩棚,沿途看了一阵,顺手指着其中一座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奚世纶当即淡淡纠正:“莫要瞎指,小心被里面人误会。” 吓得应云手赶紧缩回手臂。 奚世纶又道:“倒也无妨,不须过度惊忧。里面是京城各家官贵。” 应云手顺奚世纶的话琢磨出个中门道:“官贵之家还须凑这个热闹?” 奚世纶解释道:“今日是一朝新晋的文武才子齐聚,明日就是分散各处的国之栋梁,这等盛事,百姓都知不可错过,何论官贵之家。可惜不是所有官贵都有幸能一睹临轩唱名之盛,那些不能亲临的,或是家中女眷好凑热闹的,便沿途搭起彩棚。从东华门至贡院,离宫门愈近则贵愈显。” 应云手心底默叹:“原来如此。” 旁边的郎琼听得明白,也暗暗点头。 奚世纶不失时机又添上一句:“也方便从中择婿。” 一句话惹动郎琼大笑不止。 应云手满面绯红。 郎琼看出应云手的窘态,戏笑道:“择婿非是抢亲,存仁兄何必紧张。再说,似存仁兄这等成绩又好、模样又俊、年纪又轻的,只怕在殿堂之上就被人惦记去了,岂能轮到外面。” 奚世纶依旧慢悠悠道:“莫要欺负他。不过这话倒是实在。” 应云手只觉得好没意思,转头向旁边,假意瞧看周围的人群,不欲再理睬他俩。忽然,他看到人群中一个飘逸身影,正冲着自己“呵呵”笑着,立时唤前面牵马的兵士:“快停下。”说着,不待旁边置好凳子,抬脚从马背一跃跳下,差点崴脚,不顾自己尚未站稳,急匆匆奔向人群。旁边的郎琼与奚世纶被这变故惊住,也令兵士收住脚步,探身朝那边张望。 郎琼来回瞧看,希冀寻找出缘故:“他这是看见什么了?” 奚世纶只是轻摇头。 应云手毫不迟疑飞奔过去,冲着那飘逸身影深揖一躬:“闵真人好。” 闵真人还同在贤州时一般模样,仍旧笑颜盈盈:“应相公好啊,看来我的卦不错。” 应云手动情道:“多亏闵真人雪夜收留大恩,我才能有今日,应云手没齿不忘。” 闵真人道:“什么大恩,不过是那天恰好降下不大不小的雪,你们恰好走到我那观堂,一切只是‘恰好’而已。” 应云手关切问道:“真人可曾寻到尊师?” 闵真人笑道:“不须寻。恩师从来住在京城一座小小房舍中,未曾更换住处。这次见恩师,他老人家向我讲述这些年许多故事,万分惊心动魄。恩师说他在京城的事还未尽,后面数年都不会离开,我也要多陪伴恩师一段时日,向他多请教。” 应云手好奇道:“却不知我与老神仙是否有缘,改日可否由真人引见?” 闵真人只是摇头:“无益。连你我之间是否还能相见都难说,何况恩师。纵使见到,你眼中的他或许是本来面目,或许不是,却未必是你心中所设想的身姿仪容,设或因此大失所望,倒不如不见。” 应云手听出其中深意:“这便是人与神仙两相殊途了。那老神仙眼中的真人与我眼前所见也不一样?” 闵真人手臂一垂,掌心朝下一比,言道:“托应相公的福,在应相公眼中我兴许还是个略显可靠的模样,否则应相公也不会因着我跳下马来相见。可在恩师眼中,我只有这般大小,就是个稚嫩的小童子,不值一提。” 应云手脱口而出:“可了不得,真人尚且如此,那老神仙看我等世人岂非遍地赤子!” 闵真人盯着应云手看了许久,意味深长道:“好一个遍地赤子,非赤子之心焉能说得出这话。应相公,望你能始终记得你的这句话。今日我与应相公缘分至此,借恩师一句话送与应相公权做贺礼,‘若遇难解困境,只需自扪胸口,问一问心中的赤子还在否,他之境地便是你之通途’。” 第20章 重逢篇 第二 应云手跟着奚世纶、郎琼在前面走,并不知身后情形。 一甲剩余七人并二甲至五甲所有人再未有他三人的机遇,除却一二实在特殊的,都以一甲为群在殿外谢恩,不能得天子亲赐美食、袍笏的荣光。待五甲谢恩毕,底下侍卫一声高呼:“赐袍笏”,早有眼尖的,或是听说过知晓个中流程的,听得“赐”字就按捺不住,急急奔向延和殿廊庑下。那边一早堆叠出一大二小三座山,大的乃是罗袍、衫、腰带。罗袍本该为绿色,绿色的不足便以紫色、红色充数,衫便是同前三名一模一样的淡黄色,并配以淡黄腰带。旁边二座小山,一为靴子,一为笏板,换袍、穿靴、执笏,自此打扮成官家模样,方显功名成就。 剩下那些见有人行动,谁肯落在人后,队伍也不顾了,礼仪也不顾了,扎头闷恼地冲了过去。待侍卫的“笏”字落地,庭院上原本也不大整齐的队伍彻底不见,只有廊庑下一群无约束的羊。大家乱拱乱翻乱捡,抢到一件便往身上套一件,甚至连自己本身的衣衫都来不及脱却,也不量量身量长短肥瘦,但能卷在身上就是自己的。 一阵喧嚣之后,侍卫喝令新晋的一众进士们于庭院当中重整队伍。此时陛下已起驾回去后面,想来天子也不忍见这等乱象,延和殿已空,大家仍旧要朝着天子坐过的座椅行礼,算是有始有终。相较于方才大家衣着虽各色却齐整,如今满庭院绿的、红的、紫的夹杂错乱,敞怀的、曳带的、甚至于靴子穿进去一半的,混乱无以言表。至此仍不算终了,侍卫还需引领众进士沿应云手三个行径路途,一路出东华门,也是在东华门外乘马,由引喝二对开路,浩浩荡荡向着贡院而去。 直至过了申正,进士们终于出皇宫,等候一日的人群纷纷簇拥上来,尤其那些牵着马预备租赁的,极力高声吆喝。元旬在驿馆居住时就听其他士子说过,随身带着少许银钱,此刻夹在人群中,看着别人赁马,自己也就近挑中一名牵着两匹马的中年面相男子,与他谈下价钱。别的进士都已上马,那男子见自己的主顾仍旧在马下逡巡,忙催促道:“这位相公,我这马你要是不要啊?” 元旬四周又环视一番,无奈扳过马鞍,马主人见状赶忙置凳,起身牵稳马匹。忽然,元旬见到人群之外,一个孤单身影背倚城墙,含胸低头,时不时挑眼朝这边望望,旋即又垂下眼睛,总在敢与不敢间。元旬当即跳下马,不料身后马主人一把扯住他的衣服后襟。元旬朝后一甩胳膊:“我立时回来,务必将两匹马都留给我。”说完奋力挤出人群,向那身影坚定而去。 城墙下正是元时。半日之后两兄弟终能相见,一个身着官袍,手持笏板,一个仍旧是往日白衣装扮,似一人而两分身。元时直直盯住哥哥,忽使劲一个吞咽,歪头咬唇:“这身衣服真好看。若是我穿,必定更加出彩。” 元旬不无担忧道:“我在里面再不见你,始终提着心,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他们可曾欺负你,你可曾吃苦?” 元时仍旧执拗道:“他是天子,他说了算,不许我科举,不许我进学堂、太学,丝毫重新来过的机会都不给我,可他没说不许我做官。我在这里想了半日,谁说只有科举才能做官。嫌弃我额头偏,我就做一个偏额头的官,走到他的面前,让他好好看看。” 元旬开口要说什么,忽听那边喧闹骤起一高浪,立时转身,看到新科进士们全都坐在马背上,前有引喝开道,大家开始游街了。元旬当机立断拉起元时:“走,我们一起去。” 元时奋力挣开:“我不去!应云手都能得头甲状元,这科举不过如此。我瞧不上他们,不屑与他们同行。” 元旬忙要褪下绿罗袍:“也罢,我与你同行,我们兄弟不离不舍。” 元时高傲道:“谁要你同行。自此后,咱兄弟还在一处,只是你是你,我是我。你连二甲都不能入,将来不过是个后补的州县主簿,只怕还要靠我提携呢。” 元旬老实道:“陛下钦定我为二甲第十三名,总第二十三名。” 元时当即变了脸色:“那是我的名次!”他后退两步,指着元旬再说不出什么,一甩袖子,扭身就走。 一众进士熙熙攘攘打马向前,三四百人谁也不认得谁,谁也没顾及数清少了谁,只管兴高采烈朝前奔。围观人群大多追随而去,继续去贡院那边瞧看热闹,少数向四面散开。元旬逆人群而行,双手推搡着行人臂膀,终于返回城门下。那个向他赁马的人还在,一时朝人群外仰盼着元旬,一时又扭头看看已经开拔的人群,左右摇摆不定。 终于望见元旬,那人直念佛道:“我以为你不回来了。你不也是今年的新科进士吗,怎么不跟着他们一起去,那边出什么事了?” 元旬只道:“一匹马就够了,放心,两匹马的租赁银子我都照付。” 马主人牵着马笼辔,缰绳递给元旬握牢,慢慢吆喝一声,一手牵着元旬所乘的马,一手牵着无人乘的马,催动二马齐头并进。离开东华门时,马主人仍好奇朝城门那边扭头,不甘心地寻找瞧看。 元旬在马背上余光见旁边空空的马背,本来心绪就难受,再见马主人一副好奇穷究的模样,只幽幽道:“那是我兄弟。” 马主人猜到个中缘故,试探问:“落榜了?” 元旬昂头淡淡回应一声:“不关你的事。” 马主人暗暗“嘁”一声,不再理他,只是牵马加紧赶路,行了一段之后眼看着追上前面,元旬忽然在马上又不老实起来,使劲朝右边扭头,扭头不行又急转身子向后,试图目光追随着路旁的某位行人。马主人虽在前牵引着马,仍能察觉到马背上的躁动不安,忙制止道:“这位相公莫要乱动,你们日常不惯骑马的,小心摔下来,岂不埋怨我。” 元旬一脸迷惑回转过来坐直身子:“那人的面孔十分熟悉,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仿佛十分遥远。” 马主人见自己招揽的客人心绪不宁,担心他一时不肯痛快付剩余的钱,赶忙趁势奉承道:“人生四大喜事,相公一日遇上两个,‘他乡遇故知’和‘金榜题名时’,可喜可贺啊。” 元旬只是轻叹息,未见面上显露多少喜意。 元旬跟随队伍行至贡院,因着他着急见元时,导致自己耽搁在最后,未到贡院时,前面已经喧闹顶天,再不复数日前考试时模样。 按照惯例,天子特设状元局于贡院内,临时任命各色官员数十,其中纠弹三人,底下负责笺表的、负责题名小录的、负责篆碑立刻的、负责掌仪的、负责典客的,每处少则五六人,多则十来人,乃至还有专门掌果盘的、掌膳的、掌器皿的、掌计的、掌酒的,并各门上的值守,以及每处底下指挥的小吏,总数越百。单是他们进出忙碌,衣衫随脚步飘动几将贡院挤满。 贡院正中一对大门,两旁各两对小门皆洞开,引路喝道的五色旌旗先一步到贡院,被引路的侍卫以杆子高挑起来,迎风招展不休,凡进士们能够到的地方皆被涂满诗句,人人都想在上留下一语。贡院内人头攒动,凡进士在京城并周边的亲戚好友前日就得消息,纷纷来见,彼此道贺、引见不暇,乃至太学、甚至官学中的大小学生们也一路尾随着,见热闹就朝前凑,见摆上茶果点心就信手一拈,最是欢腾无比,比高中的状元还要开心。时逢春日,贡院内外载植的春庭雪、胭脂雪、一枝春、及第花满载一树树芳菲,时不时随风送下些许落英,专好来凑热闹。 人群之下,果然不见元时,惟有元旬独立,环视周围更添凄凉。 忽然人群之中骤起一声:“大旬,大旬!” 元旬一听便知是谁。 应云手一面穿过人群,一面不停与诸人迎贺问好,好容易挤到元旬身边,先是上下一打量,双眼放光道:“如何你是紫色衣裳,好看,比我的要好看。”接着不容元旬说话,又四下张望道,“小时去哪里了?哦,我明白了,他必是嫌弃跟你站在一处,两人一模一样,显不出他的模样本事来。我跟你说,今天点到我时,可吓死我了。” “阿手”,元旬忙打断:“小时不能来了。” 应云手不置信:“断不能。他即使再重的病都能强撑,况且今日出门时也没说不舒服。” 元旬将午间听到的话原样转述。 应云手当即呆住,半晌方喃喃道:“怎会这样。我跟着前面二位兄长一路出去了,什么都没听到。小时现在哪里,我们一起去宽慰宽慰他,万一他错听呢。” 元旬道:“我只是可怜他,心气最好、文采最佳,却落得这般结果。若是能再早些,乡试、解试随便哪一处打压打压他也好,总强过如今。” 这边一番话说了半截,忽然远处又有人高声唤:“存仁兄,存仁兄,应状元公?咱们陛下钦点出来的小状元去哪里了,小阿手?” 应云手立时撇嘴垂臂,满心无奈。 元旬提醒道:“那边唤你呢。” 应云手没耐烦道:“让他们唤去,可是他们的亲友都在京城,一呼百应,叫来一堆不知什么人,这个也同你说话,那个也同你寒暄,问来问去的,实在麻烦。” 元旬听那边接连不断声的呼唤寻找,只道:“你去吧,咱们三个在京城举目无亲,眼下惟有靠你还能多笼络些人。我不放心小时,担心他没跟过来,出去寻一寻他。” 应云手着急快言道:“也好。我听他们说,自今日起后面一个月十分热闹,可惜前三名要住在贡院里,预备各色事务。你去唤小时来,我跟他们说好,我在京城只有你兄弟,咱三个还住在里面一起作伴,千万要来啊。”说着朝向声音跑去。 元旬的话半真半假,敷衍应云手是假,不放心弟弟却是真。他趁着别人闹腾无人顾及,出贡院一路来至驿馆。驿馆早已空空,满庭院脚步声不闻,安静地能听见风吹落花。元旬来至他兄弟住了一个多月的房间外,见房门依旧紧闭,径直推门就入。里面一个人影闻声惊抬头,元时真的在。 元旬终于放心道:“驿馆的人都走光了,这里今晚怕是都不曾预备下晚饭。跟我上贡院去,那边好多好吃的,比这里强千倍。” 元时面朝里不理哥哥。 元旬上前拉了拉弟弟:“我问你,你的解试成绩如何,省试呢,殿试呢?贡院安排诸多,原是朝廷为着安抚士子连日辛苦的,自然该有你一份。再说,你一向瞧不上阿手,嫌弃他水平不及你,如今他在里面安逸享受本该你享受的,你却在外面一个人赌气,遭罪他遭罪的,你自己想想,这可公平。” 元时头也不回:“是他叫你来寻我的?” 元旬笑坐在弟弟旁边:“阿手还算有些良心,得了个好名次暂时没忘了咱兄弟。听说后面一月期集,只有头三名可以住在贡院,阿手替咱俩说下,一并住过去,彼此作伴。” 元时仍执拗道:“我岂用他的施舍。” 元旬苦劝道:“这话虽没错,可是你想啊,这是个绝佳的机会。足足一月有余,后面还有无数集会,朝中所有在京文官几乎云集,这样机会今后再不会被咱兄弟撞上,只要把握住一回,你的前途不就来了。” 元时心思似被说动,眼中也柔和许多。 元旬朝弟弟又凑近些,柔声劝道:“背着阿手,咱们兄弟说句体己话,别忘了当年咱爹兄弟四个是如何住进如今的大宅中的。从他老兄弟身上我只学到一件事,凡有机会势必要抓住,千万不能让它走了,否则便宜不了自己家,只会便宜别人。经过别人的手再与你,那叫施舍,惟有自己牢牢把握才可靠。跟哥哥走,咱们寻机会去。” 第21章 重逢篇 第三 贡院里面挤满了人,既有澜袍,也有白衣,大家簇拥在一处,反倒显不出谁来。元旬拉着元时回到贡院,夹杂在人群中,十分不惹眼,谁也未曾多看。 元时到底有些不放心,担忧应云手食言,抑或担忧他未有如此能力,不能说动贡院里的人留下他兄弟。况且他看见贡院如此布置,里面却不关他丝毫,心中更是来气,不愿多瞧一眼,因此一进来先寻应云手,谁知寻了几圈也不见踪迹。元旬经人引见,终于见到与应云手同时出来的第二名状元郎琼。 郎琼道:“你就是小阿手提及的同乡啊。他被人请走了,不在贡院里,这时候出去,估摸着要晚饭后才能回来呢。” 元旬当即就认出这副嗓音,就是方才打断自己与应云手谈话,拼死拼活喊走应云手的那个,本来心底一重嫌弃,再听这话,也不知是应云手是真的不在,也不知是借故躲开,只面上不好显露,仍旧直白问道:“却不知阿手出门前可向兄台交代过我兄弟的事?” 郎琼爽快道:“他说了。多大的事,不用这么惦记。他已经要下一间大屋与你们同住,眼时人多眼杂,待晚饭后,你们将行李并阿手的行李都搬进来吧。到时自有人引导去里间。” 元旬仍不放心:“阿手被何处请去?兄台同为前三甲,为何没去?” 郎琼道:“来人是这里面的张大人引到阿手面前的,只说请应进士,没说请郎进士。” 元旬这才作罢。 郎琼与他俩不熟,不过卖应云手一个面子,交代完就随口编句话离开了,元家兄弟自去贡院里外游逛。 郎琼并未撒谎,方才元旬与应云手交谈时,郎琼忽而大声寻找应云手,就是这个缘故。郎琼与奚世纶本来在一处,俱在贡院中厅,忽然本处的张大人领着五六个人进来,看穿戴打扮非是贡院的,亦非寻常人家。张大人见只有他两个,张口即慌张要寻应云手。奚世纶瞧着对方,面上立时肃穆,面轻侧向郎琼,低声道:“快寻他过来。”郎琼听对方只在一瞬间,音调都变了,立时明白,不管不顾地出去扯开喉咙就喊起来。 应云手循声而来,也是只认得张大人,不认识来人,但听来人里领头的说了几句话,张大人在一旁时时附和,晕头晕脑跟了来人就走。马车就停在贡院门阶下,出贡院就登车,直至马车行了一程,应云手方大梦初醒般问道:“敢问阁下是哪里,带我欲往何处去?” 来的一群人中那个领头的与应云手同坐于车上,见问笑回道:“方才面见应进士时,想是周围嘈杂,我等未讲明白,应进士未听清,我等在邓公身边,受邓公之命前来相邀。” 应云手一下愣住,思索了半天,又不顾礼节打量一番来人,顿时惊悸不敢多言:“便是那位历经两朝的老相国?”他隐约猜到今日在大殿上回身注视他的是哪个了。 对方仍旧笑眯眯的:“正是。邓公原话,昨日殿试邓公便注意到阁下,身姿挺拔,进退不慌,清隽独立如鹤,虽说初次入宫,逢此大事竟举重若轻,若非心中有丘壑,焉能如此,今日成绩公布,果然不错。邓公慕贤若渴,更喜自己眼力不错,因此趁着今日特地命我等请阁下过去一见,否则后面数日应进士状元三个住在贡院中一同筹划期集事务,未必能抽出身来。时间仓促,且诸多学子俱在一处,进退不便,礼数上难免潦草,恐怠慢阁下,还望阁下见谅。” 应云手想自己哪里是心中有丘壑,分明是才学有限心中无物,因此不似其他人一样紧张,就怕一时见了当朝的宰相,三两句话便露出根底,却又推脱不得,惶恐更兼无奈。 马车行了一时,终于停下,众人请应云手下车,应云手知自己已走到见识之外的境地,惟有处处留心。他下车的地方,一道乌漆门半开,上面一道清灰石楣,楣之上镌刻着“疏篱小筑”四字。门房得到消息,早都出来恭候两边。顺着人影望进去,里面不似衙门肃穆,不似家宅热闹,株株春花已绽,稍远处轩廊错落,中间露出玉栏粼粼绿波隐隐,好个清幽所在。那人至此,引导应云手步步向里,进入一间临池塘的轩室,里面一名须髯皆白的老者,果然就是白日殿上所见紫衣澜袍之人,眼下换回一身鹤灰卍字纹家常,衣料依旧光滑粼粼似水,领口微敞,腰间系着紫檀色宫绦,正坐在临湖窗下,眼轻闭,手里轻轻把着一件白玉壶,不似睡眠,倒似陷入心事中。湖上和风入窗,微微拂动老者须发,落在应云手眼中,好似那蓑羽的白鹭,绝乎于尘世。 殿试结束,邓祖舜终能回到家中,想起今日之事,未进家门,先遣人回去报个平安,自己带随从去了外宅花园。一切安排妥当,邓祖舜闭目养神等待消息。听到底下人回报,邓祖舜才缓过神来,抬头就看见应云手已到身前,正恭敬作揖,忙起身上前要扶起,未起身已现笑意。待见过应云手,邓祖舜“呵呵”笑道:“殿试当日老夫就与同僚打赌,说老夫此生识人未曾走眼,不必问你的家世成绩,便知是瑞凤祥麟之才,再不会错。” 这一句说得应云手更加羞赧,未开言先涨红脸。 邓祖舜略收敛神色,将如何取中应云手的前因后果描述一番,末了谆谆道:“今日老夫说给你听,是希冀你能体谅陛下苦心,不负朝廷与陛下的期许,莫要多思了。说起来,你的授业恩师是哪位大贤,老夫可认得?” 应云手老实回答:“恩师已愈古稀之年,尊姓曲,大号讳不才。” 邓祖舜忽“哈哈”两声,环顾左右一番才又看向应云手,始终笑意难收:“不是笑你。你恐怕不知道,他从前叫曲明德,与老夫是同一年的举子,满负才气却无时运,每每错失良机,一怒将自己改名‘不才’。后来他壮年隐退,听说未归故乡,而是去了某处乡间,竟然是你的家乡。你是?” 应云手赶忙接话:“睢川府望江县,学生自启蒙便跟着恩师,受恩师教导。” 邓祖舜抬头,拈须沉吟道:“睢川的风水好,自古人才辈出,莫说前朝,就是本朝的名人、进士,想来在你的家乡声名早已传遍吧。” 应云手为难道:“望江虽归属睢川府,地理上却在睢水最西,最是荒僻无边,学生若非考试,根本无机会入睢川府见识。至于学生自身,不怕老贤相嘲笑,祖上代代务农,字不多识。至学生祖父,靠着数代人攒下小小积蓄得以在县城购置一块小院落,全家搬进县城,父亲才得入县衙开办的官塾,全家终于知晓学问为何物。至学生一辈家中仍旧苦寒积贫,仅能勉强支付学生入学考试等资费,左右来往邻舍与学生家一般无二,实在无力结识高门大户、进士之家。” 邓祖舜常吁一气,言道:“当今朝廷网罗天下英才,不以出身论高低。你敢于报名进士科,不走机巧之路,便是你的能力不虚,大好前途只在眼前,再不须妄自菲薄。”正在训诫间,忽然他旁边一人上前,向邓祖舜低声进言几句。邓祖舜转而道:“差点忘记了。老夫派去请你的人离开,你尚未到来时,翰林宋学士邀我过去,我说且等一等,我这里要招待一位贵客。这一等,与你越聊越投机,就把人家晾在那边了。” 应云手知这是惯见的赶客之词,忙要致歉告辞,谁知倒被邓祖舜上前一把拉住袖子:“你若走了,单凭老夫的薄面可是不成。他是翰林学士,你们总要见面,难保他将来还是你的老师、上司,有老夫担保举荐,还没有别人作梗,这样好时机,为何拒绝。且待老夫更衣,咱们一同过去。” 宋青台,时年四十八岁,正在沉稳干练年纪,浑身清瘦俊朗一如少年,鬓角额边掩不住道道纹,熏染的满面书卷气遮不住眸中精光。听派出去的人回报说老相国携了新科第三名状元过来,宋青台早早亲迎到大门外,不多时,就见到邓祖舜常乘的那辆马车缓缓朝着自己这边而来。宋青台赶忙迎上去,先拜见老相国,又欣喜开怀地携了应云手,三人一道进府。 待客人落座,宋青台将应云手再一次上下打量,越打量越满意,满口不绝地赞叹道:“陛下与老相国果然眼力非凡,好,实在是好。我这陋舍当真委屈了应进士一身气度,若立于老相国的疏篱小筑中,临池凭柳御风,简直就是一幅绝佳的雅士图啊。” 邓祖舜笑打趣道:“方才这情景可不是跟你所言一模一样。你也无须自嘲,想当年,你也是这般意气风发,只是如今事务繁忙,害你略显几分憔悴罢了。” 宋青台又询问一番应云手家世,不住赞叹道:“实在难得。”忙又转身吩咐道:“今晚留老相国与应进士在家中小聚,将新春时陛下赏赐的那坛酒启封吧。” 应云手这时才反应过来,惶恐道:“学生实在不敢,恐有违老相国与学士美意,万一因醉酒耽搁了明日的事,或是人前失了仪态,岂不辜负老相国与陛下提拔苦心。学生,学生出来时未向同乡并那二位兄长告知,此时他们还不知如何寻我呢。学生就此拜辞。” 邓祖舜忙道:“你看看,你看看。宋学士,你将这孩子吓到了。” 宋青台忙笑着致歉,又再三解释挽留。 应云手被翰林学士、两朝宰执围拥着,满心怀疑此等好事为何单单落在他身上,当下难辨其中虚实利害,只想着回去找那二位比自己年岁长、阅历深的状元讨一个主意。他听着那边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心底颠倒思索个走脱的理由,忽听外面一声报:“老爷,外面有个青年军爷,自称是您的外甥,从南方回来,想要拜见老爷。” 应云手不待宋青台反应,赶紧接话道:“原来学士家中还有要事,学生冒昧打搅已是不妥,空手登门更是无礼,改日自当备礼再拜学士。今日多谢老贤相教导,学士邀相国必是因着要事商讨,学生实不该听,今日就此拜别。”边说边作揖,朝后慢慢退。 宋青台仍旧笑意盈面:“也罢,应进士既已登科,早晚与宋某成同僚,况且还有一月期集,相会自是不远。来人,好生送应进士回去。” 应云手再拜谢道:“不敢。这次上京,本来想着给家中捎去些京城物产,前些日子一门心思在考试上,明日之后又要学习着筹划期集诸项事宜,惟今日有些空闲,我一个人四处逛逛,采买些东西去。” 宋青台只得言道:“甚好。准备什么日子往家送东西,务必提前告知,我欲与应进士结交,也想准备一份礼物送与家中。” 应云手满口答应下,转身由此间下人引导着离开宋青台府宅,直至走出大门,方舒一口气。 第22章 重逢篇 第四 应云手返回贡院时已过晚饭,诸学子们稀稀拉拉地离开,白日喧闹退却,贡院里面剩下的人不多,全都聚集在中庭。应云手径直朝里走,见中庭摆下五六张四足高桌,奚世纶、郎琼、元旬、元时四人围坐最里的一张,饭菜早已不见,桌上只有一壶四盏、数碟果子。应云手沉住最后一丝气力,几步踉跄上前,也不说话,俯身一手抓牢桌沿,一手抓起一块果子就朝嘴里塞进去,堵了满满一口,干嚼两下使劲抻一抻脖颈硬咽了下去,堵得喉咙间气机不能行,双眼紧接着就往上吊,整个人几乎噎死。四人惊得全站起来,元时机灵忙端起茶壶,不管冷热,扶住应云手的喉咙顺嘴缓缓灌了进去,另一只手在他后背上不住地轻拍顺气,这才救他一命。 元旬寻来一只凳子,扶应云手坐稳,看他气色渐渐缓过来,打量他一身狼狈相,担忧问道:“这是遭了绑票的不成?” 应云手被噎得喉咙生疼,一字道不出来。 奚世纶轻声制止道:“新科状元白日才见了天子,由天子亲自唱名,傍晚就在天子脚下、贡院之内被人绑票,传出去岂止震撼宫廷,京城内外今晚都不必睡了。”说着转向应云手,“到底出了何事?那些来请你的,我看他们衣衫不俗,应当不是寻常的官贵家,为何竟至你这般仓惶模样。” 应云手依旧只是摆手。元旬重新续了一壶水,又替他寻来一只盏,斟满送到他的嘴边,被他一口气吞下。至此,应云手终能喘上气来,慢悠悠讲述白日见闻。 奚世纶边听边轻点头。 元时羡慕气道:“两个别人极难巴望上的,上赶着巴望你,可是天降的大运。” 元旬则寻思道:“只不知哪里透着蹊跷。阿手,你最近还是少出门吧,若是再有人来邀,务必问清楚,实在不行,我们陪你去。” 郎琼打趣道:“你怎么不问问他为何饿着肚子跑出来,还有接送你的马车呢,去哪里了?” 应云手心中犹有余悸:“我实在不敢。” 奚世纶和缓宽慰道:“他们不会害你。” 元时立时歪着脑袋反驳道:“你怎么知道?” 奚世纶不紧不慢讲述:“宋学士与当今都是邓相的学生,宋学士还是当今做太子时的伴读,他两个是除却皇家血脉之外与当今最为亲近的。故而我说我们这位小小阿手不必害怕,他俩兴许真的只为寻机亲近。” 应云手大惑不解:“那也不该是我,难道不是二位兄长在先?” 郎琼听出其中意味,笑反问道:“赴省考试的谁没递过家状?你的家世清白,年纪又轻,模样又好,纵使贫寒些其实算不得缺点,相较世族子弟的骄纵更为质朴,反正功名已得,前途自是不亏,这样的士子谁不喜欢。”紧接着又适时补充道:“宋家必有千金。” 元旬终于也琢磨明白:“待价而沽。” 应云手登时怒起道:“我非是待价而沽!”说着气鼓鼓走了,惹来身后笑声一片。 直到四月初十日,终于诏书下,头甲头名状元奚世纶将作监丞、签书岉州府通判。郎琼见到这个消息,倒比别个更开心,顾不及看底下自己的,率直道:“真好,陛下竟将你送去我家乡做官了。” 应云手于地理上所知较少,问道:“岉州府距离怀远军不远?” 郎琼玩笑道:“岂止不远,只须再向前跨一步便是我家。哪日文远兄的衙门无事,去我家蹭饭都使得。” 奚世纶只沉着道:“岉州毗邻北境岂会无事,不过在我心中却胜过那宁静温润的养老地,正好施展抱负。” 郎琼道:“如此更能凸显陛下重用奚大才子的决心了。” 再看底下的,郎琼、应云手将作大理评事,其中郎琼通判卜州、应云手通判峡州。 郎琼又向应云手恭喜道:“陛下当真疼惜你,峡州可是好地方,那里是榜上有名的教化之乡,大儒辈出。你去那边,什么都不用做,依着前面的样子稳定三年,回来就能升迁。” 应云手反问道:“卜州不好?” 郎琼道:“卜州最好。想当年祖父赋闲时曾四处游历,在卜州住了好一段时日,将那里名山走遍,时至今日提及仍赞不绝口。如今我要追随祖父足迹去,怎会不好,就是离家乡越来越远了。一想起祖父带领父兄镇守北疆,我却在温暖之地教化百姓,心中总是不忍。” 奚世纶道:“你能远离北方苦寒与战事无常,岂非正中令尊的心愿?” 郎琼惟有讪笑,一时又转向应云手道:“后日咱三个一同去朝谢,你好好准备,无论表、笺,我猜测你从前未必见识过,学着写一写,哪里不通尽管向文远兄请教。” 奚世纶反诘道:“为何不是郎怀之,而是奚文远?” 郎琼笑道:“其一,郎怀之的才华不及奚文远,故而殿试名列第二。其二,当日一入贡院,张大人就跟着咱们说下,一月期集由状元局诸位大人筹划相协,头甲头名状元郎主持,提携下面自然也在你分内,你可不能躲懒。” 奚世纶只道:“当仁不让。” 与奚世纶、郎琼两个嬉闹一阵,应云手转身去寻元旬,张头张脑问道:“大旬,你去哪里?” 元旬见问,当即回答道:“卜州。” 应云手开心道:“那不是跟郎兄到一处去了。真好,你们这几日也熟识,过去正好彼此照应。” 元旬没说好不好,低头沉默一时,忽而抬头道:“阿手,我兄弟今日就搬出贡院了。” 应云手当即大惊:“为何?!” 元旬慢悠悠讲述道:“数日下来,这些士子都知晓我兄弟,本来借住此处就惹人非议,小时唱名那日的殿前失仪也被大家重新咀嚼,还有些原本不知晓的,这一回全知晓了。该问的没问出来,自己那些底细全被人听去,与当众剥衣何异。” 应云手惋惜不已:“定要搬回驿馆去,难道没有别的法子?” 元旬道:“驿馆与这里什么区别。我兄弟在外面赁了一处小房舍,已经谈妥,小时先行过去,今日跟张大人,跟那二位仁兄,跟你说明,晚饭前过来两人替我们搬行李,晚间就不回贡院了。” 应云手杵在原地,心中惆怅无限,任凭元旬自行走开。待他走了三五步,应云手忽而转身寻找,找到后,想着元旬背影大声唤道:“大旬。”元旬止住脚步,扭头,就听应云手道:“名次是陛下定的,亦是你应得的,与小时没有关系。安顿好他,你仍旧回来,你是新科进士,理应跟我们在一处。” 元旬强笑道:“一胎双降,一形而二影,形与影不该离分。” 应云手力辩道:“若他要你为他更改你的前途!” 元旬只留下一句:“我们是兄弟。” 奚世纶与郎琼见到这边情形,待元旬走远,他二人朝应云手过来。郎琼见应云手神色霎时低落,率先宽慰道:“你的心思行动无私,可他俩未必,今后只顺其自然吧。” 应云手惋惜不止:“我们自入学堂便相识,我家财力不及他兄弟,一直受他兄弟照顾,如今我也只想行些能照顾他俩的事而已。” 奚世纶道:“凡事不可强求。你今日照顾他俩,非是因着你的本事,这等虚浮颜面事宁可不要。退一步说,你自身并非无暇,别以为诏书下来就是万事落定,务须小心。” 应云手至此方罢,与二位兄长专心准备后面期集各项事务。 转眼到四月十二,应云手跟着奚世纶、郎琼,伴着三位武状元,六人持笺表入朝谢恩。他六个由和宁门进宫,侍卫引领至延和殿外,台阶之下。齐齐面朝殿门而立,奚世纶展开《赐进士及第谢皇帝表》,当众向着大殿方向诵读,表文乃是应云手的手笔,受奚世纶的教导圈改,再由三人中字迹最好的郎琼执笔,三人通力而成。奚世纶展读完毕,恭敬交与侍卫,侍卫接了谢表,引喝一声:“进士躬拜!”殿外所有仪仗立时闪退旁边,露出完整殿门在六人面前,六人拜殿门只作拜君主一般。 因着人少,今日区区六人的队伍更为整齐,也更安静,殿外整座庭院中引唱、诵读声回荡数匝不绝,较之唱名那日更添肃穆恭敬,幸而应云手经过数日历练,凡事都添沉稳气度。终于仪式毕,应云手暗地长吁一气,偷望望渐高的日头,想着又是一桩事了,心里霎时轻松几分,跟在其他人后面,仍旧由侍卫引导着,沿原路出皇宫。刚回到和宁门下,应云手就听到一声高唤:“应进士。”不由得停住脚步。 已到宫门口,众人终于放松,奚世纶、郎琼并那三位武状元也听到有人单单唤应云手,好奇亦停下,全都转身寻找,这才见到一个身着公服的中年人朝这边快步过来。应云手觑着眼半日也没看清来人模样,只听着声音十分熟悉。这时那人已然走近,又开心唤一声,这一回应云手终于辨认出来,来人正是宋青台。 应云手忙躬礼道:“宋学士好。” 宋青台道:“应进士好啊。诸位进士好,远远就瞧见诸位的风姿,煞是好看。诸位今日因着何事进宫?” 奚世纶道:“前日陛下授官,安排我等今日入朝谢恩。” 那三位武状元察言观色,琢磨出宋青台必是为着应云手而来,因此寻个借口齐齐离开,宋青台虚意夸赞挽留二句,未多说别的。 待那三个走远,宋青台特地向应云手道:“那日一见应进士的文章,我实在喜欢的不得了,正应如今陛下改革之风,本来那天想着与应进士探讨几句,谁知机缘未到,诸事不巧了。今日敢问应进士,若是方便,我那小儿,正在备考之年,预备三年之后的大比,可否不吝教导?” 应云手当即一愣:“我吗?” 宋青台不失时机道:“可巧今日遇见三位新科状元,这是何等难得时机,若是期集期间其他事上,大家都在一处,说话反倒不方便,可巧盼到机缘至,正好今日我那衙门上不甚忙碌,预备中午返家料理些事务,谁知就在这里遇见。出这和宁门,沿大道一直向南就是我家,十分方便,不知三位可否赏脸?” 郎琼当即婉拒道:“我们出来时与张大人说下,朝谢事毕立时回去,张大人还在贡院等着,过午不见我三个,岂非害他担心。” 宋青台继而道:“郎进士言之有理,礼数上本该如此,是我唐突了,却不知应进士也是必须回去不成?” 奚世纶低低瞥一眼应云手,应道:“阿手最是年幼贪玩,独居京城远离父母师长少约束。上次放他出来采买区区三五样东西,竟然一日才归,也不知去了哪里放浪。设或因此出了差错,我等并张大人如何向朝廷,向阿手的家人交代。况且宋学士极力相邀,将来大家早晚共事,何须扭捏,宋学士既邀请咱三个,家中想必坐得下吧。” 宋青台忙应道:“坐得下,坐得下,三位状元临陋舍,是我宋氏一门的荣耀啊,三位请。” 第23章 重逢篇 第五 应云手与奚世纶、郎琼三人跟着宋青台去了他的家宅,进门后宋青台一路向里邀请,请三人来至中厅落座,立时就有人端上茶来,紧跟着就是各色点心。郎琼以眸示意,奚世纶淡笑笑,懒得点破,反正在皇宫中渴了半日,接过茶盏就饮。 宋青台急命家仆向后面唤公子过来,过一时,三人看见一个年纪只在十五六岁的少年,比应云手更显稚嫩,却比奚世纶更显沉着,手里捧着一沓纸,脚步轻快的进了屋。宋青台得意介绍道:“这便是犬子宋辸。” 少年与奚世纶三个见过礼,依着父亲吩咐,将精挑细选出的三篇文章递给最前的奚世纶。奚世纶接过来,双手一捻,低头随心一看,先就着手边夸赞二句,紧接着将手中纸分做两沓分别递与郎琼与应云手。 奚世纶向宋青台道:“有学士的家风传承,令郎雏凤已然成型,只待一日彰显。只是依着学士今日之地位,并尊府上的家世,小公子何须如此辛苦,定要走这条最艰难的路。” 宋青台道:“荫封讨巧,可保子孙衣食,却教子孙只知坐享不思进取,难成大器大用,不及科举功名傍身,为万世之禄。况且我也想接着大比考验一下犬子的学识,看看究竟有几分实在。” 奚世纶点点头。这边三人与宋家父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只觉无趣。忽然外面骤起一声:“快拦住,老爷在里面招待贵客,千万别放他进去。” 五人立时被惊,全都止住口边话,疑惑向门外望。这时,从外面进来一名中年仆从,进屋先挑一眼奚世纶三个,低头向宋青台身边去,垂手立着向宋青台耳畔送了几句话。郎琼见宋青台就在数语间,神色急转直下,联想方才的惊呼,猜测他家有些不大好的事,扭头向奚世纶又动动眸子。奚世纶假装没看到,诚恳向宋青台道:“我三个实在出来太久,贡院那边本来有些事立等着我们回去,此刻久不见人,张大人不知又向哪里寻我们去了。我等倾慕学士人才风华,待改日必将登门,向学士讨教一二,今日还望学士原谅我等本事有限,实在不能替学士分忧。” 宋青台不甘心道:“应进士可否暂留一时?” 郎琼笑回道:“学士好眼光,一下就将我三个里面最优秀的那个挑出来。应进士的年纪最轻,心思头脑最是灵活婉转,字写得最好看,那边不论写写画画,出谋献策诸事不能少他。学士要挑选人干活,看我可是能使得上手的?” 宋青台忙道:“不敢。”低头暗暗叹息一声,又道,“我家中属实出了些意料之外的事,让三位状元公看笑话了。眼时我分身乏术,不能再陪同三位,实在抱歉,改日自当另请三位好生赔罪。” 三人在宋府侍从的陪同下一路行至前厅。郎琼照旧逗趣道:“今日之事,你该如何酬谢你这二位兄长?” 应云手寻思道:“我家不及二位家中阔绰,自身才能也不及,幸好朝廷拨划给诸位进士用于期集之费的条子已经批下来,昨日我陪同张大人才去户部领回来。怀之兄长的话适时提醒我,今晚我就派人去饭庄选几样好菜好点心,借贡院的后厅宴请张大人并状元局数位大人,劳烦二位兄长作陪,后日单独请二位兄长。” 郎琼指着应云手,却向奚世纶道:“看见没有,这还没赴任呢,已经惦记吃公饷了。京城炎凉富贵地,教导出的人才也是不凡,连我们小小阿手如此质朴本性都不能抵挡。” 奚世纶冷笑道:“今日这话,若连上前日的,当真骂得痛快。” 郎琼转而向应云手道:“你忒心急,做事一愣一愣的。我告诉你,事情不是这么个办法,今晚回去咱两个好好商量商量,哥哥教导教导你。” 应云手忙摆手:“罢,罢,你的主意向来不可靠,我只听文远兄长的。” 奚世纶板起脸假意生气道:“你俩的勾当,莫要牵扯我,从来只见一户连坐,哪有同科连坐的。” 三人谈笑着走到大门口,就听外面一声高喝:“贵客出来了,回避!” 三人径直朝外走,尚在阶上,见到门外右手边一群人吵吵嚷嚷的。郎琼止步侧耳听了听,再回过神来,见奚世纶已坐进车里,应云手一只脚已迈上去,忙高唤道:“文远兄,唉,总是这么着急。阿手,阿手,应存仁,你好歹等一等我。” 应云手听到郎琼唤他,亦听见那边动静,闻声好奇扭头就要望过去,奚世纶在车里急忙制止:“人家的家事,别看。”吓得应云手忙钻进车里。等郎琼也登车,车夫驱车离开宋府。 半途上,郎琼困惑道:“宋学士分明早就预备好,巴巴地请阿手过去,却又说了半截话,究竟为着什么?” 奚世纶安静道:“这话说得可是既无益且无趣。” 郎琼张嘴刚要回应,却听见外面车夫压低声音朝着车帘这边轻唤着:“三位公子,三位公子。” 奚世纶当即亦低声应道:“何事?” 车夫道:“许是我错怪了,我总觉得有人始终跟着咱的车,从宋宅出来直到如今。” 应云手惊道:“堂堂朝廷命官,岂能行这般事!” 郎琼手指比在唇上,朝着奚世纶与应云手悄悄示意。三人齐齐转身向后,轻轻抠起车尾帘子一角,掀开刀刃般的一道细缝,偷偷向外观察。郎琼转头向车夫吩咐道:“催马略快些。”车夫听从,当即驱使马儿急走一阵。郎琼又道:“轻勒马,让车慢些。”车夫又从命。三人始终透过帘缝望着,不论车行得快慢,车正后面果然有个始终年轻人距离数步紧紧跟随,也不管两边并后面的车马来往急奔是否撞到他,再细看时,却只有此一人。 应云手看着那人身量既高且壮,头发很短,全部聚拢头顶,发辫底下散着,最长的发丝仅垂至颈,一身铁锈红衣衫已泛现道道白,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腰间不是腰带或宫绦,而是一条宽长裹腰从胸下直至小腹,四肢从踝至髌,从腕至肘皆是如此,既不似中原,也不似番邦,身姿面容约摸二十岁,面目糙黑,五官倒不丑,一双眼睛紧盯着他们的车始终不移。应云手越看,心里越是突跳不休。 奚世纶悄向郎琼问道:“这是什么打扮,你可认得?” 郎琼当即道:“是镇**。南疆林深草重多虫,不能穿宽敞衣服,且须将衣衫裹紧防止虫豸钻进去。那里多湿瘴,常年驻守南疆的都将头发削短,再以长长的布整个包裹住头颅,似咱们戴巾戴冠。单看这人模样,或是刚经历一场大战,或是预备回来,因此太久未削剪头发,故而能绾成发辫,幸好他未戴头顶的裹巾,否则更为怪异。” 应云手与奚世纶当即明白。镇**乃是概而称之,泛指镇守南疆的一应军队。前一阵听说南疆大获全胜,许多支镇**自南疆班师而归,京城也来了不少。 奚世纶暗叹道:“原来宋学士与军中还有往来。” 郎琼道:“这话不比方才那个有趣多了。” 应云手却向郎琼道:“怀之兄,你可是他的对手?” 郎琼笑道:“我自认本事不及父兄,擒拿这小小蟊贼却不在话下,能与我一只长棍最好,若没有,空手也使得。前面就到贡院了,他若还不退缩,我先下车拦住他,你俩赶紧进去唤人,咱们当众擒拿住,管他是谁,再不能抵赖。” 奚世纶与应云手立时同意。 车夫在前面,听他们在车里来往商量极为清楚,听话照做。一时车行至贡院外,那人果然仍旧未离开。郎琼不待车停稳,当即一掀车帘从里面扭身跳了下去,顺势抄过车夫手里的马鞭,向腰间一收势,大跨两步,直接截断来人去路,直面来人。应云手与奚世纶紧随其后跳下车,头也不回朝贡院大门里面跑,边跑边喊人,欲截住来人前路。 郎琼还未问话,那个跟踪他们一路的男子倒率先开口,非是向郎琼,而是扯着沙哑嗓子探身往前喊道:“谁是阿手!”这一声,属实有几分南地口音,却听不出具体是哪里,亦或几处掺杂。 郎琼与奚世纶再不辨南音,也听出“阿手”二字,应云手更是听得清楚明白,心中惊诧不能已。贡院里面的人听到动静,连同门房共计二十多人冲了过来,将来人团团围住,齐齐面向来他,只待一声令下。 奚世纶与应云手回转来至郎琼身边,对方亦身子目光追随,看到三人并立,急上前两步,郎琼则站在最前,张开左臂,护住奚世纶与应云手后退两步。对方见那个手执马鞭的身姿动作好似习武之人,顿时不敢再轻举妄动,蹙眉左右轻摆头,似要将那三人打量得更清楚些,忽而盯住中间的应云手那双水色眸子,顺着眸子上下打量五官面容,动情唤道:“阿手,真是你。” 应云手惊惶仍不失恭敬道:“抱歉,我与阁下并不熟识。” 来人指指自己:“我是秦感。”他的声音忽然哽咽,“阿手,我是小感啊。” 进贡院二道门便是中庭,院子里设有一张搅墨白玉石桌,旁边四条清灰石鼓凳,奚世纶、郎琼、应云手、秦感四人围坐,其中奚世纶坐于上座,最下是郎琼,应云手与秦感一左一右。刚过午,天气晴好,贡院里面人替他们布置好茶水饭食,全都离开,留他四人饿着肚子仍旧对峙。 奚世纶歪头向应云手耳畔低语:“你真不认得他啊?” 应云手老实道:“姓名没错,就是面容辨认不出来。” 奚世纶又问:“何时的事?” 应云手扳着十根手指也没数清,为难道:“十年前吧,只多不少。” 郎琼见状,无奈支肘以手撑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吐出来,继而向秦感道:“你自宋府起一直跟踪我们,可知我们是谁,不必说谁是谁的旧交,也不必提什么镇**,单凭你行踪可疑,便可扭送去隔壁京兆尹衙门。只因你能脱口唤出乳名,我等与你一份体面,好好交代明白,否则有你的苦头吃。” 秦感忽的起身:“你们这是拿我当贼了!阿手,别人也罢,你竟忘记我了?” 奚世纶仍旧向应云手道:“稳妥为上。想想元家那个,功名只在陛下一句话,他回去尚有家底支撑,你有什么。” 应云手一时没说话。 秦感满心只剩凄怆:“我的家人都没有了,舅舅不认我也罢,却连娘亲的骨灰牌位都不见。我一直记得你说的那句‘在外面你护着我’,直到如今,看来终不免茕孑一身。你们不必报官,报官我也不惧,我是因着战功才得回京城,在京城候补,我不是贼。”说着转身要走。 奚世纶与郎琼心底终于踏实,却不料应云手“呼啦”站起来:“你真是秦家大宅的小感?” 秦感止步转身,凝望着应云手。 应云手问道:“若是我去寻你,该怎么办?” 秦感眼珠一轮,眸中神采重现:“钻过狗洞,出花园走中间大路,过两排房子,还有一道绿色的门,绕池塘走上半圈,再经一道连廊,从房子后墙绕到前门进来,这一路上没有人。” 应云手边听嘴角边翘起,继续问道:“若是你来寻我,该怎么办?” 秦感愈发动情道:“出学堂左转,顺七尺巷向北,寻千锦坊,你家就在那后面。若是没有,就顺大道去河边寻一颗歪脖老柳树,树下一个浅塘子,我寻你,你一定在。” 应云手眼角亦弯,水色眸子里漾满水汽,嘴角却瞥了下去:“不许带狗。” 秦感道:“没有。不过既然你提起来,我会养一条大黑狗的。” 第24章 重逢篇 第六 应云手向奚世纶与郎琼两个恳求,希望他俩帮忙留下秦感,只为难该如何向张大人开口。 倒是秦感爽快接话道:“我虽从镇**而来,却非武人。鄙人秦感,乡贯睢川府望江县,先祖讳簠,曾任户部侍郎;先考讳天寿,表字无疾,小字鲤儿,永顺四年殿试二甲第六名,总第十九名,御赐进士及第。” 奚世纶与郎琼心思豁然开朗,不约而同望向贡院前厅方向:“题名刻石。” 张大人听得明白,唤他四个一同来到贡院前面,在两排石碑前逐一寻找永顺四年那块,向石碑上仔细辨认字迹,果真与秦感所言一字不差。张大人见书礼簪缨之家的子孙流落边疆,不得已投身军伍,不免生出同类相惜之情,越看秦感越可怜,当即点头同意,指使本处小吏在□□收拾出一间客房来。 秦感提议道:“大人抬爱。只是为着我兴师动众的,难保落入好事之人口舌蜚语。我与阿手多年未见,积攒好些话想跟他说,不如就住在他的房间里吧。” 张大人想这不过是顺便的事,当即同意。 回到房间,应云手终于彻底放松,仰倒床上,望着床帐顶只是长吁,一时又以手托头半支起身子,望着秦感只是开心:“再想不到居然在京城见到你。你的模样变化太大,可知今天真真吓到我们了。” 秦感赶紧道:“抱歉。我在宋家外面听到那位穿红衣服的唤‘阿手’,紧接着你们都上了那辆车,我也没多想,就怕一旦错过再不可能,也不知你们要去哪里,只能拼命追着。” 应云手歪头看秦感一直拘谨立着,双手似无处放在身前交握,因而言道:“你果然跟小时候一样,看见你这样,就想起当年。来,坐下咱们说话,说起来,令慈何时没有的?” 秦感答道:“其实当年在望江时娘亲的身体已然不适,父亲出事一重打击,家产消殁一重打击,偏偏她不放心我,跟着去了南疆,那里的气候,就是多年训练的强壮兵士也受不住,何况娘亲,靠着心中牵挂苦捱了二年,病逝在那边。” 应云手收敛起欢欣神色,小心问道:“你的那位叔父呢?” “战死了。” 应云手仍不休道:“你果真一个亲人都没有了。那你去宋家又为着什么?你堂堂武职来京城候补,为何要走翰林学士的门路,他能帮到你什么。” “那是我舅舅。” 应云手恍然大悟,起身坐在秦感旁边:“我问你,四月初一你可在京城?” 秦感歪头一想:“我是春巳节后二日到的京城,四月初一定然也在,怎么了,那一天你在哪里?” 应云手道:“那天皇宫揭榜唱名,下午我就被请去宋宅,谁知没说两句,正好听见说有南疆来的军爷要见宋学士,我以这个由头编个谎话赶紧出来。那位‘军爷’不会恰好是你吧。” 秦感一拍脑袋:“那天门房跟我说有贵客,今日又说有贵客,我以为他们糊弄我,原来一直都是你。” 应云手道:“你的那位舅舅行事古怪,有些不甚光明处,我不喜欢他。” 秦感爽直道:“正好,我也不喜欢他。”说完,两人相视而笑,不论离愁还是悲绪全都一扫而空。 秦感与应云手畅谈一整晚,谁也舍不得先睡。第二日奚世纶唤应云手与郎琼一同商议十四日拜黄甲、叙同年的流程。奚世纶边说,应云手坐在一旁趴伏桌上,伴着奚世纶的话语声时不时点头。奚世纶还以为他听得明白,因此点头作示意状,再看时此人已缓缓入了瞌睡,头猛地一垂鼾声立起,只做无可奈何。 秦感倒是精神充足,等别人都去忙碌时,他独自返回客栈,取来自己所有行李搬去贡院,将带来的南疆物产攒出几样送与张大人并几处管事。无事时,秦感就去前院擦拭石碑,再以手掌轻抚石碑上记载父亲的文字,惆怅满怀。到拜黄甲那天,所有新科进士齐聚贡院,秦感适时躲回后院,防备众人口舌是非,是以秦感与元旬,谁也没见到谁。 拜黄甲的一日,五甲所有进士早早齐聚贡院,礼部也遣官员过来。待大家齐聚,见到贡院前厅阶下,原本的左槐右柏两株苍虬大树之间挑起十来高杆,杆上悬挂黄底斑驳撒朱的落梅纸,按照唱名时的五甲次第以黑字大书进士姓名、年齿等事。十张大纸并列似城墙高起遮住甬路并后面的房子。黄纸之前设置一张雕花大香案,上面各色贡品罗列数层,再前面是一尊四足铜鼎,里面装载满草木灰,只待一时插香焚香用。 日未高起,树影幽幽,石碑森森,状元局的管事预备草木灰时多以香草香木,更添一缕暗香萦绕庭院。进士们初进来时,只觉两旁石碑上的文字似是活了过来,无数前辈尊长和蔼矗立两旁,目光追随注视,心中惟有恭敬,言行安稳许多。 巳时到,状元局中专管列队的官员先是引导大家按照甲第次序齐齐站于铜鼎之前,甬路之上,由礼部官员赞导大家朝着黄纸楼台拜三拜。下一步,大家分列两边,其中四十岁以下的站在西侧石碑之内,甬路西侧阶下,四十岁以上的站在东侧石碑之内,甬路东侧阶下。榜单之上最年长者先出列,仍旧由礼部官员赞,奚世纶作为榜首拜最年长者。紧接着最年少者出列,依赞拜奚世纶。 原来应云手还不是年纪最小的,五甲之中有个才满十七岁的,比应云手小了一岁,只是应云手位列前三,被陛下单独召唤问话,更为出名而已。而最年长的,就是那位来自睢川府,已经五十七岁的应云手老同乡,他也位列五甲。 等到议程毕,从早间就等候在一旁的官吏摊开厚厚一本花名册,众进士开始依着黄甲上的次序,自奚世纶始,其后是郎琼,其后是应云手,大家逐一在花名册写下姓名、表字、小字、年纪、生辰、母姓,以及其上三代姓名、在世否、曾任职务等事,无一不认真。将来这本册子会被官吏拿走刊印,凡在册者每人一本,原本经由贡院收藏,是为《同年小录》,进士无不珍惜若宝。再往后,这上面的字就会被镌刻石碑上,贡院前庭便又多一方碑,不论奚世纶、郎琼、应云手、元旬,乃至那位五十七岁的老进士,皆同秦感的父亲一样留名于碑,遗传千古。这也是那位老进士纵使拼命也要再搏一搏的缘故。 应云手写完自己的并未走开,而是立在旁边,干看着元旬排队写完,开心唤他。两人过去柏树下,应云手迫不及待问道:“小时这几日如何?前日乡会我以为有他,谁料还是没见到。” 元旬老实讲述:“他还能如何。其实那天的帖子上属实请他来着,可他死活不愿去,我也难劝动。如今他也不肯出门,日日憋闷在房间里。” 应云手犹犹豫豫道:“可将来你我都走了,他终归是要出门,要回乡的。出来之前我还听伯母提起,说你俩若得功名便罢,若没有,回去也该议亲事了,不能总耽搁着。” 元旬只道:“快别提这话,他岂肯回乡。”话已至此,元旬想着既然不能告知应云手弟弟当下的心思,转而讨好般询问道,“后面除却二十日去国子监拜谒先圣先师,还有几场乡会,剩下的就是闻喜宴了。我想着,那一日不但进士们全在,甚至还有当朝宰执、学士、各处文官在场,听说往年还许官员携带自家戏班、乐伎、仆从,乃至外面请来的鼓乐、百戏、杂耍等人,场面必定是千古难见的。到时谁认得谁,若是我劝动小时跟我一起去,你看见只做看不见,若是别人看见,你好歹帮忙劝着些。” 应云手忙道:“这是什么话!便是小时不肯去,我还要请他去呢,咱们三个彼此不照顾,指望谁来照顾。这几日奚氏兄长安排我许多事情,明令禁止我到处乱跑,否则我必亲自找小时去,揪着他的耳朵也必把他揪出来。” 元旬只是笑笑未言。 应云手继续喋喋不休:“大旬,我想着待一月期集过去,赴任之前,若得时机回家一趟。你回不回?” 元旬关切道:“想家了?朝廷期限不可违,尤其你是头三甲,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万不能还没赴任先受责。” 应云手只道:“我与这边二位兄长说下,打算暂借他们些钱,尤其奚氏兄长,家族就在京城本地,万事便利。郎氏兄长虽来自北地,可他出身将门世家,自身有些积攒。” 元旬打断道:“你的钱不够了,只管跟我说,别找外人借钱。” 应云手忽而支支吾吾道:“自到了贡院,吃住都是公家的,便是有些花销,那二位兄长大我十来岁,都不肯让我这做弟弟的破费。我是想着回家还了你四叔的钱,退了亲事。” 元旬大惊,一声“这”刚出口,扭头看看那边一众人,拉着应云手走到更远些的石碑后面,低声道,“这如何使得!无故退亲,让家乡父老如何看待你应家。究竟为着什么?” 应云手说不出口,只道:“当真不行?” 元旬道:“咱们先不论亲疏。你使了人家的钱,拿着钱进京中了状元,回头轻描淡写一句‘还钱’,死活不认账,我问你,若是别人这样对你,你可忍得。到底什么缘故,说出来,有为难处大家帮你想主意。” 应云手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左右只是为难。 元旬顺着自己的心思猜测出一二,试探道:“可是你这几日攀上的什么兄长、什么长官,想着将妹子转卖吧。” 应云手急争道:“我在你心目中竟是这般人品!”口中掂量许久,终于缓开口道,“当年抢夺秦家东西的那群强盗里面,我见到过你四叔。” 元旬失落道:“我一家自此在你心中就是那强盗人品,你可是这个意思。算了,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纵使成亲,还有和离呢,都是后话。咱两个站着说了半日,我又在这里面住过,你也不打算邀我进去吗,你从前不是这般行事的。” 应云手扭头向着内院望望,想秦感此刻就在里面,二人见面数语带出真相,秦感若知晓自家老宅被元家霸占,以他如今武将手段势必惹出祸乱,不但害了他二人,亦连累奚世纶、郎琼、乃至贡院张大人等一众好心人。因此他又将头扭回来,低头犹豫道:“怕是不大方便。若你仍旧住在这里还行,如今……” 他一抬头,只望见元旬决绝背影离他越来越远。 第25章 重逢篇 第七 拜完黄甲,贡院、状元局并奚世纶早早商量出数种游戏,提前准备下。那边议程毕,这边立时就将各色物件搬出来。里面廊庑下抬出数条大几案,摆满糕点、茶果,茶水也早预备好。众进士一见,不但有的吃、有的玩,还有无数小玩意专门用来奖赏优胜者,虽说都是些寻常的文具、香囊、茶盏、酒盅、小元宝熏香等,妙在别人没有我独有,不免激起一腔好胜心,纷纷留下,跃跃欲试。贡院一下就热闹起来,这一喧闹就过了午。 应云手惦记里面的秦感,趁别人都不注意他,悄悄回去内院,孰料一进屋就见郎琼与秦感交谈甚欢。应云手笑道:“我说今日怎么少了一个高手。外面的架子支起来了,预备廷射呢,你赶紧过去,把咱们准备的那些东西赢回几个来。” 郎琼起身笑迎道:“不是我夸口,我跟子通兄过去,能把文远兄跟张大人精心预备下的东西全部赢回来,只是那样一来就无趣了。”接着又转向秦感,“我才跟子通兄说了,前面听着乱哄哄的,不过小打小闹,似子通兄见惯大场面的,看不在眼里。半月后的闻喜宴听说更为热闹,我俩约定好,闻喜宴时大家同去,到时文武进士都在,里面人多得数不清,谁管谁是谁。你可不许失约。” 秦感笑着忙又答应一遍。 应云手暗暗叫苦,心底再一琢磨,十来年过去,想必秦感与元家兄弟谁也认不出谁来,平平稳稳过去一天就好。 转眼到五月初一日,早起天未亮,秦感就被应云手起床整束的动静吵醒,迷迷糊糊听一声:“小感,我先走了”,紧接着门被轻声拉开又关牢,这一回再无声,他翻身继续酣睡,直到天大亮。 吃早饭时,郎琼向秦感笑言道:“春巳节那日帝后携百官游览城外的阳和苑,回来大加赞赏,说今年萌芽爆满枝条,正应大比之年人才辈出。陛下因此兴致大发,欲袭旧制,封阿手与最年幼的那位叫什么来着,他两个未及十八岁的为‘探花郎’,今日闻喜宴先行探花开,折花迎榜首。陛下的心思也是奇绝,我一想起来阿手那般水灵出挑的模样,好似街头卖花童一般捧着一篮各色鲜花,舞蹈着笑脸恭迎出来的模样,只觉有趣。” “我说与你,是告诉你,阿手天未亮就动身就是这个缘故,方才文远兄草草吃了两口东西就走,也是这个缘故。剩下咱两个无事的,被文远兄安排押后。一时那些无车马的士子都来贡院,一起乘车前往阳和苑,咱们不着急跟他们挤去,乘最后一辆车。” 秦感质疑道:“那些士子之中,当以无车无马的居多吧。” 郎琼点头应道:“如此方能凸显我之重要。奚大榜首安排我跟诸位大人一起看着这些人,防止拥挤,确保所有人都上车,别丢下几个。数百人熙熙攘攘在贡院外乘车,没有一个时辰绝不算完,这时节还早呢,回去补觉也好,做什么都好,你放心等我的消息。” 秦感谢过郎琼,一切只照郎琼的话办。他本来无所事事,饭后就搬来一把胡床,从应云手的行李中检出一本书,挑廊庑下不碍事的地方坐稳瞧看热闹。后面果如郎琼所言,越来越多的士子拥挤进贡院,叽叽喳喳似觅食的雀鸟,一时又都如雀鸟群一般一拥不见,全部跑去贡院外的大道上争先恐后地登车。秦感自早饭后再未见郎琼,想他此刻必定被人群挤在中间寻不见,转而专心读起书来。 过了好一时,郎琼终于满身大汗地进来,遥遥看见秦感手执一本书正沉浸其中,径直朝他走过去,才要开口,忽见秦感眸中神采不似往日。郎琼也不说话,静悄悄上前,不待秦感反应,劈手夺过来拿眼上下一扫,顿时惊道:“是《春秋》!你不是说自幼父母早亡,无人教导,因此识字不多,如何看得下去?” 秦感慢悠悠站起来,轻轻拿回那本书,故作惊诧道:“这难道不是故事书?阿手总喜欢讲里面的古人故事,文的武的都有,十分热闹。这会儿他不在,我无聊想着自己尝试看一看。”说完“呵呵”一笑,“你们都那么有学问,只我像个傻子一样,也想学着你们的样子看看书,只是书上的字单挑出来也认得一些,怎的放在一处就不认得了。” 郎琼“哦”一声,只道:“他们都走了,车驾一辆没剩,状元局里负责车驾马匹的大人临时借给你我两匹马,我想着幸好是你陪我,就是要委屈一下了。” 秦感连声道着“无妨”,跟随郎琼上路。 郎琼只听说过阳和苑,未真到过,心中所知阳和苑乃是京城内外四座花园中最大的一处,也是最远的一处,位于京城北郊。两人稳坐马背上,随着前面马车队伍慢悠悠地走,他俩身后是负责押后的十多官吏,而队伍最前有引路官吏,似龙角一般挑出高旗喝道,长龙般的队伍一路引动围观百姓无数。 自此,郎琼彻底放松下来,与秦感边走边交谈边眺望。在他们两侧,先是城池,后是田野,大地漫向两边天际,平坦似棋枰,村庄零星插在田野间好似棋子,坟茔则零星插在村庄间。渐渐,村庄也不见,从京城延伸出的直道到了尽头,田野也到了尽头,两壁青山无脚无阶无坡,自田野平坦间直直拔地而起,一纵就上了半天中。怪石如鱼鳞重重,最低的也有数丈高,逐层高叠甲胄,石上青苔才冒,石缝间的小树新叶已芃,整座山于苍色之上浮泛浓浓绿意。大山分左右两扇,顺着山坳中间一条可容两骑并行的小经曲折蜿蜒向里不知归处,除此之外再无路可行。山势陡峻飞鸟难落,绝无攀登途径,山下倒是有五十余步进深、百步阔的一片空地,便是诸进士下车处。 郎琼与秦感尚在半途上,前面大队的进士已至,乐声拔地起,迎诸进士在此下车换驴马,从山坳间小径鱼贯而行,渐行渐深入。郎琼手执马鞭遥指山壁,疑惑道:“这里难道不是花园,竟是山景?”秦感低着头没说话。 等他们也到空地上,径直打马进山,初行只觉穿堂风夹带丝丝冷意,身旁是春景,身上是初冬。行了不越一刻,眼前豁然开朗,媚艳春光在上,满眼浓绿夹杂无数芳菲,似千军万马冲到眼前,杀得眼睛只见一片绚烂。待眼睛略适应些,他俩才看清原来身已至山顶,苍绿山壁至此再不见。 这里地势不算平坦,两点至高处遥遥相对,分别堆叠着宝塔、阁楼,均高达十数层直与天接,金碧相应;低处流水曲折,或成小瀑,或成池塘,吐珠泻玉、沉绿烁金。水岸边以南边进贡来的白玉石砌就,凸雕水兽、水马、长鲸,似随水势而动,不但游人可踩踏着走到岸边戏水,还能防止踏水滑跌。水上则跨越道道虹桥,远观似驼队接连不断。 花木或是本地就有的,或是南方进贡的,种种名色好听姿态舒绝,同类者栽聚成园,以低矮石墙为界,名称或直白以花名之,或拟古典为号。无数亭台轩舫廊榭依势依景而造,各有其名,多的不可计数,建造所有各色玉石、海外来的高大香木,明窗镂瓦、一漆一朱、或金或绿重重颜色或突兀其间,或融入其中,皆搭配周围景致而设。 郎琼与秦感身处其间,左边是道观中钟磬唱经乐声隐隐,右边是饭庄中飘出饭菜茶酒香气阵阵,脚下弥漫出七八条锦石铺就的甬路,正中一条斑斓毡毯直通前方的棂星门。穿过棂星门,斑斓毡毯仍旧未绝,伴随路两边竖起来的遮阳锦帐继续向前。门后左右并列三对彩楼,邀京城名伎到此,端坐彩楼上。楼上焚名香洒花雨,每处楼下围拥着数十人,高声竞价而邀,人人口中金银作土价。 毡毯尽头五座大殿分东北、东南、西南、西北、正中五方矗立,大殿以回廊相连,廊外支起无数彩色帷幄,为闻喜宴助兴的杂耍百戏就在这里,那些士子并贡举考试中所有官吏、朝中应邀出席闻喜宴的众文官、官员家伎都在廊下穿梭不迭,喝彩、鼓掌、打赏此起彼伏,金钱抛洒如雨。更加妙绝的,西侧二殿中间单单用铁网铁栏杆围出一大片土地,御囿中豢养的虎豹狼熊全都牵了出来,圈养其中,猛兽中间以铁网间隔开,旁有豢养使官手执鞭子驱赶吆喝,专供大家观赏。外围四座大殿并长廊围成的囫囵圈之内,廊庑下挂着无数金丝架,架着鹦鹉、八哥、百灵等雀鸟,被人逗弄,婉转啼音;囫囵圈外,尚有无数鸿雁、天鹅、仙鹤、孔雀、麋鹿、小麂四处游走,有专职使官看守着数摞面饼,见人来就分发,专供喂食禽鸟麋鹿之类,那些禽鸟麋鹿见人手中有饼就大胆上前讨要,毫无畏惧。 郎琼立于廊下环视四周,心中感慨倍增,忽又听身边有人高呼,说池塘里的鲤、鲫、蛙,会头戴面具扮成项羽、刘邦,还有韩信、张良等古人,演的好一出垓下之战,也不知怎么驯化出来的,十分有趣,招呼伙伴去看。他顿时重重长叹,吐出心底积压的气息。 秦感问道:“怀之兄为何频频叹息?” 郎琼哀哀道:“北疆苦寒,边境日趋紧张,父兄并那些将士夜不敢寐,戍守边境的兵士甚至以冰雪煮羊皮充饥。我今日见了这些奢靡,甚至那些雀鸟都有新鲜食粮,鹿都有饼吃,才知何为金钱做粪土,心中未存一丝感激,反倒苦楚倍增。还有你看这里,这是京城之北,据高天险,面北可御敌,面南可守城,却辟做花园,栽杏种梅,豢养鹤鸟,驱使蛙鱼演习作战。一旦北兵兵临城下,我问你,他们该如何守?” 正说着,二人忽见应云手从前面人群中挤过来,手里尚握着一只盏,见到他俩,开开心心迎了上来:“可来了,快,前面少个状元,如何能开席,都等着你呢。咦,怀之兄,你这是怎么了?” 郎琼与秦感赶紧收敛起心绪。秦感借机打趣道:“要你探的花呢?怎么榜首有折花相迎,榜首第二就没有,怀之兄不见你的花,自然不开心。” 应云手哪知其中缘故,笑回道:“那是他技不如人,屈居第二名怎么腆着脸好意思要花。” 郎琼指着应云手向秦感道:“第三骂第二,仗着陛下喜欢,亏他好意思说出口。” 应云手只是笑,转而也看向秦感,见他今日将头发束得整整齐齐,在头顶勉强绾成一个小髻,戴着一枚两指宽的铁冠,满意点头道:“这一回终于找回几分你幼时的模样了。不过小感,你的座位安排得距离我几个有些远。五甲之中那位最年长的,他身子不大好,经不起一再折腾,今日告假,我跟文远兄说了,替你讨了他的位置,暂代他。唯一不妥就是他已经五十好几岁,近甲子之年,你看着忒不像,席上你只管吃饭,与他们少说话,你看可使得。若使得,我先领你入席,再与怀之兄一起上前面去。” 秦感见了应云手便开怀许多,爽快道:“你衔杯舞蹈着献寿而来,多赐我三十多年阳寿,还有什么使不得的。” 应云手顿时一愣,低头看看手里的盏才知秦感将自己骂了,只搔搔头,不好意思笑笑。秦感说话未顾及,应云手也不在意,倒是郎琼听见,脸色霎变,幸亏那两个都未注意到自己。他想起上午见到秦感看书时的专注神色,乃至执书仰坐之放松惬意身姿,这会儿又听他脱口而出前朝典故,正所谓“出口成文,嬉笑怒骂皆文章”,绝非他自己所言什么“大字难识”之人。思及此,郎琼于秦感的身世上又多几分揣测。 第26章 重逢篇 第八 应云手拉着郎琼的袖子在前急走,口中高呼:“来了,来了。”他俩身后寸步不离地跟着秦感。三人来到正中主殿外,至此,秦感止步人群之后,眼睁睁瞧着应云手与郎琼向最前面去了。 秦感夹在人群里始终低着头,不敢说话,忽然觉得袖子被人扯一扯,扭头一看,是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青年男子,男子问道:“这位仁兄十分面善,我们从前可熟识?” 秦感忙依着应云手教他的,一字不差背着:“你我一同登科,我乃进士科五甲第一百二十一名,总第二百五十二名,这些日子时时在一处,岂能没见过。” 那男子只“哦”一声,再无话,秦感也不敢多说一字。此时,忽听前面一声:“乐起。”所有人霎时安静下来,尚在廊下未过来的,全都低着头匆匆而至,大家皆随着前面人流进入正殿,再无人敢出一声,秦感至此终于放心。 进去之后,秦感看不到前面,也不敢使劲抬头巴望,只听着一声“有敕”,紧跟着有人喝一声“拜!”两声接连回荡在大殿上,众人当即拜伏,秦感也跟着赶紧下拜。起身后,又是前那个声音,道一声:“赐卿等闻喜宴。”又是一声喝:“再拜!”大家又拜。再起身后,听闻前面一甲三名状元各得天子赐御制诗一首、《中庸》一篇,自第四名始便没有御诗,只有一篇《中庸》,秦感想着此事反正与自己无关,未太在意。当此时,别人拜,秦感也跟着拜;别人就座,秦感也忙寻自己的位置;别人举杯,他就举杯,却不敢太过放肆吃酒,生怕误事,终于传上菜来,他低头就吃。 五道酒之后,前面又起一声:“中歇,谢恩。”殿内众人忙忙地撂下筷子、酒盏,匆匆起身、再列队谢恩。紧接着就是赐花、簪花。等宫花传到秦感这里,他才注意到,每人都是四朵宫花,宫花以丝帛扎成各色样子,什么牡丹、芍药、芙蓉、荷蕖、梅花、玉兰等皆有,其实说不上多好看,较之外面园中正盛的鲜花也缺几分灵动,胜在是天子所赐。得到者都忙不迭簪好,你瞧瞧我,我看看你,以别人为鉴,正自己的簪花衣冠。 秦感手里掂量着宫花,左看看右看看,转头就见后面那个曾说自己“面善”的男子也未簪花,低着头若有所思。秦感看得好奇,正在此时,从前面的人群中匆匆出来一个身影,快步走到秦感身后,径直奔向那男子,一见面先责问道:“你为何不簪花,这是天子所赐,别人都戴就你不戴,实在太过个别,小心被人看出来。”说着劈手夺过那人手中宫花,不管不顾照着冠就插,好歹插上两支。 秦感听得此话在理,忙也朝自己发鬓上一边插了一只,再听那人又道:“我遇见个不寻常的,你跟我来,我知晓那一月是怎么回事了。”言毕,拉了秦感身后那人就走。秦感见后来这个不论嗓音容貌与一直立在他后面的那个几乎无差,好似一人自说自话,待要细看时,那两人挤进人群中再看不见。 秦感与他俩相见不相识,非是其他缘故,只因分开太过久远,况且当初在望江时,秦感视应云手最亲近,其他的都是见如不见。那二人见秦感,也没认出来,却是因着秦感在南疆受当地气候并苦难蹉跎,气质大改,纵使回京城一月有余,仍未恢复元气。幸而双方皆未认出,否则这场闻喜宴上谁也难安宁,那对嗓音容貌无差的正是元旬与元时兄弟。 元旬欲使弟弟也来参加闻喜宴,却未走应云手的路子,而是四方打听特奏名所有文武进士乃至京中小吏,皆因他们人数众多远超进士,且不似进士惹眼。其中有谁当日有事不去的,元家兄弟与他说好,勿使对方告假,使元时悄悄顶替下,谁知不巧站队伍时乱哄哄一气,恰好站在了秦感身后。两个假的撞在一处,都认对方做真的,谁也不敢多说话,蒙混过关。 这边元时骤然被哥哥拉走,有些不知所措,再见哥哥竟然拉着他朝前走,立时慌乱起来:“去前面做什么,被人认出来丢人现眼不成。” 元旬爽快道:“来都来了。我跟你说,你再想不到我旁边坐的是谁,可还记得咱们住的驿馆房间那个‘隔墙有耳’的?” 元时大惊:“到底是谁?” 元旬低声道:“一个是金州曹氏的七公子,当今曹相的侄儿,另一个不知底细,只知晓他的大号唤做章幹,想来能跟曹公子在一处的,岂会有寻常家世。” 元时存疑道:“这样人物为何住驿馆,别是你弄错了吧。” 元旬道:“个中缘由我也不晓,不过这话却是他俩口中说出来的。方才那个曹七公子不知想起来什么,还在埋怨章幹,说他放着现成的府邸不回,死活拉着自己住驿馆。” 元时忽生怯意:“竟是真的了。这样人物,咱们冒失上去结交,一旦再被嘲笑怎么办。” 元旬劝道:“你是那日被天子威严吓到了。我告诉你,越是这样世家公子,你以为他们能看得上闻喜宴?咱们看这里布置得天宫似的,知道人家怎么说,‘傻里傻气、艳俗不可忍’。闻喜宴在此等世家公子眼中尚且如此,何况你我,他们其实全不在乎,既然不在乎,便懒得嘲讽。你跟我过去,我的口才不及你,须你才能跟他们说得上话。” 元时坚定主意道:“好容易进来,绝不能只装一袋子酒饭回去。” 元旬笑道:“这句才是正理。” 元家兄弟回到元旬的位置上。元时果然看见哥哥旁边的位置上坐着一位二十多岁的公子,手中无趣把玩着一只酒盏,浑身跟其他进士一样都是那日延和殿外分发的绿罗袍淡黄衫,头顶金簪并腰间禁步、扇袋、香囊等物件却处处不俗。元旬上前堆笑道:“章公子,我兄弟来了。” 章幹闻声抬头,露出一副端正面庞,见到元时立刻就站了起来,转而笑打量道:“我从来也没见过一胎双降的,还觉得兄弟之间纵使相像也必有差别,今日才是开了眼了,怎的就真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你家人都是如何辨认的?” 元时平生最厌弃那些拿他兄弟样貌做谈资,评头品足的,听对方不问别的,先谈样貌,自己就生了一肚子气。 元旬不动神色问道:“曹公子去了哪里?” 章幹仍旧在他兄弟脸上找差别,心不在焉道:“有他的亲亲大伯在场,还能去哪里。你兄弟貌似比你的鼻子略挺些。” 正说着,从人群外面匆匆进来一个噘着嘴闷声走路的年轻人,走到元时跟前,只低头盯了一下地板,元时识趣让开道路,那人也不说话,径直朝着章幹过去。 章幹笑道:“七公子此去如何呀?” 来人正是元旬口中曹相的侄儿曹蝉。曹蝉气得五官都皱在一处,原本也算清丽的面容漾满火气,拿着扇子拼命地扇,似是决心扇走一腔怒火般嚷嚷道:“真是岂有此理!嫌弃我文采不如人,成绩不如人也罢了,居然嫌弃我丑!”说着拿扇子一指自己的脸颊,扭向章幹道,“丑吗?” 章幹被逗得放声大笑:“你也有今日。是何等人物,竟把我们的七公子都比下去了。” 曹蝉气得扭头谁也不搭理。 章幹好奇劝道:“说出来,让我也见识见识,替你讨个公道。” 元家兄弟也凑近听着。 曹蝉这才开口:“今年风头胜过榜首,唱名时被陛下当众指着说好看唤乳名的那个。” 元家兄弟顿时将方才有关样貌的话抛去九天外了,转而只顾听着这个。 章幹仍旧只是笑:“原来是他。早听说陛下原也十分中意他,怎么一犹豫间就让宋青台抢走了,想来他的家世出身也不配,也就是宋青台那等看得上。” 曹蝉犹自顾自道:“要不是大伯的命令不能违,谁稀罕。他看重那个,倒把我解脱出来。”说完犹自委屈,“可他的托词居然是嫌我丑。” 元时当机立断,拉着哥哥向一边,低声叮嘱道:“即刻起,你是我,我是你.我替你在这里守着,伺机与他两个说话,你去前面寻阿手,看能问出些什么来。” 元旬当即同意。 历来闻喜宴上,天子都会准许在朝文官,尤其翰林学士、知制诰、昭文馆、集贤院、史馆各处学士、直学士、直史馆、修撰、检讨等均可参加闻喜宴,皆因这些官员大都由科举而来,既是诸位进士将来的上司、僚属,更是前辈一般的人物。 宴席未开之时,应云手听说贡院的张大人唤他,忙撇下别人随来人过去,过去就看见张大人与邓祖舜立在一处,两人不知交谈着什么,面上都带笑意。 应云手上前唤道:“邓相好,张大人好,学生应云手有礼。” 邓祖舜见应云手经历一月期集,由奚世纶带领着参与各项事务,历练得愈发成熟稳重,心底喜爱更添了二十分,一上来径直言道:“应进士这一月辛苦了,我听张大人说一月来多数表文都是应进士撰写。应进士年纪最轻,本事却是最大的,前途不可估量。” 应云手惶恐道:“这一月在贡院,多亏诸位大人并二位兄长照顾,凡事都与我个历练的机会,承蒙他们不嫌弃罢了。” 邓祖舜笑道:“应进士过谦,能被陛下当众夸赞的,文采岂能落于人后。应进士有今日之成就,想家中长辈必是寄予期望,严加管教的。仕途学问上尚且如此,却不知亲事上又是如何操心的?” 应云手忙道:“这却不曾有过。” 邓祖舜追问道:“当真没有?” 张大人和蔼劝道:“邓相面前可尽言,不必有顾虑。” 应云手据实回答:“家母曾跟我提起过,说家乡虽有男子早亲的习俗,可家母见我专注科举,也不愿我困顿于家乡一隅,希冀早日成就于国有用之才,因此不肯替我早议亲,生恐耽搁了前途。” 张大人赞道:“令慈十分有远见,乃女中真豪杰,邓相识人果是一绝,看得从来不会错。阿手,邓相才与我商议,欲从新科进士中挑选一位诗文模样风度各色皆是绝佳的,匹配翰林宋学士家千金,冷眼于数百人中取中你,与宋学士也谈过,他也十分满意。” 第27章 重逢篇 第九 应云手至此才明白宋青台一直要见自己的缘故,他抬起头,怔怔看着张大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邓祖舜笑打趣道:“张大人是个爽利性子,说话痛快,却把我们小阿手给吓到了,这孩子从小到大还没听过这些话呢。这边由老夫做媒,张大人作保,最是稳妥不过。宋学士祖上曾任中书舍人,其父曾为尚书右丞、门下侍郎,他自身曾为太子伴读,与当今自幼相伴,如今最是炙手可热。你进士及第的消息想必已送回家乡,家中喜悦之余难免开始替你操心亲事,只是遍数睢川府,似这等人家怕是也难找。你可去信与家中说明,家中必定欢喜,岂有不愿意之理,只是你家遥远,一来二去不免耽搁时日,不如先答应下,进而等候家里回音。” 张大人见应云手始终不应,心急道:“你这孩子,平时足够机灵,怎么遇大事反倒傻了。我知你的心思,必是觉得功名也有了,又受陛下喜爱,将来前途不亏,亲事上也愿多挑挑拣拣,只是你细琢磨琢磨,若是仍琢磨不明白,我来告知。其一,凡进士,都要先外放至州里历练三年或五年,之后能否回京却是未知,不是说进士一定能留在京城的。其二,陛下看中你不假,可陛下也有个千秋,朝中新旧更替更是如风卷云一般,你不在京,年纪又轻,谁替你说话,谁惦记着你返京。你的家人于此事上势必不能,亲近交好哪个不是只顾自己的前途,关键时刻,若你能有个京中的岳丈、岳母,便是不思念你,也思念人家女儿,巴不得时时留你在京城呢。” 这边话没说完,忽听正中大殿上一声高唱:“榜首至,乐起,恭迎榜首就位。恭迎诸进士就位。” 应云手忙致歉:“学生先过去了,迟了怕是不太好。” 张大人忙要拦,邓祖舜反而拦住张大人,向应云手道:“这件事且不急忙,你快去吧。” 仪程开始,奚世纶手持赞表起身离席走到大殿正中,高声念颂起来。底下本来他三个并坐一排,郎琼俯身低声向应云手道:“干什么去了?” 应云手亦俯身低声道:“忽而有人向我提及亲事。” 郎琼眉毛一挑:“必是宋青台。” 应云手点头示意,继而道:“说话的是邓相,还有张大人。” 郎琼从几案底下递过去一张叠好的字纸:“你看看。” 应云手抬头看看奚世纶,赶紧低头小心拆开字纸,仔细一看,顿时被吓个不清。 郎琼继续道:“文远兄经多方打听得来的,方才到处找不到你,经我转交。看明白了,自己心底拿个主意。” 应云手将字纸牢牢攥紧手中,咬唇不语。 五道酒过去,到了中歇时候,簪过花,大家都趁着这个闲暇更衣活动。奚世纶与郎琼两个同别的进士交谈几句,转身就不见了原本在身后的应云手,他俩只当这个人更衣去了未做多想。谁知张大人猜不透应云手的心思,担心邓相那边不好交代,急急派人来问,他俩刚把这人发了,紧接着元旬过来,张口就道:“二位兄台可见到阿手?” 这二人其实不知应云手去向,只须一句“不知”便可明白告知。只是奚世纶有些瞧不上元家兄弟,嫌弃他们行动就透露着商贾之家的精明过分,远不及应云手的质朴天真,因此也懒得理睬。倒是郎琼一惊一乍地反问道:“我以为他寻你们去了,怎么不是吗?才贡院的张大人也寻他,兴许被找去那边了。” 元旬试探道:“张大人找阿手,为着何事?” 郎琼故作惊讶道:“存仁的官话吃力,说得不多,我以为你们是同乡,说活方便,他会同你兄弟多说些,怎么你也不知?” 数语打发走元旬,奚世纶寻思道:“几处都不见人,想必我那张字纸起效了,若非他去寻那个秦感,就是独自躲了起来。” 郎琼惋惜不已:“本来是欢宴的好日子,这一桩又一桩事实在是败兴,莫说咱们的小阿手只有十七八岁,就是我这二十七八岁的,听着也头疼。” 奚世纶道:“你猜存仁那个同乡为何而来?” 郎琼伸出两个手指:“这个不难猜。其一,他必是闻些风声。其二,这风声不来自他,也不是他那个兄弟,必是某处高枝,而他俩必是攀附其上,一概往日小心翼翼,敢于亲自来问。” 奚世纶嗤笑道:“精明外露太过。我亦是此意。不才有个主意,这件事,这个人一旦被告发出来,你我与存仁皆受其牵连,当初咱们做了一回好人让他进贡院,如今这恶人还须咱们来做。趁这时机,咱两个去拜访这位秦感,秦子通。” 郎琼当即应允。 秦感正无所事事,忽然见奚世纶与郎琼朝自己过来,作伴的并无应云手,惟有小心招呼。 奚世纶上来就告知:“存仁那边有一桩喜事将临,想必他还未曾告知阁下。” 秦感狐疑地看着他俩。 奚世纶继续言道:“翰林宋青台学士看中他,欲招他做婿。” 秦感惊诧道:“绝无可能!阿手势必不会同意。” 奚世纶见秦感神色正中自己所料,接着道:“我们都已知晓,宋学士乃是你的亲舅舅,你并非毫无亲人在世,只是他不接纳你。他不接纳,缘故不在他,而在你,令尊在世时犯了错,因错于任上自戕,你是罪臣之后。” 郎琼插话道:“难怪你祖辈、父辈曾为重臣,而你却自幼在偏僻南疆长大,以战功回京候补待诏,本来一身学识却假装一无所知,皆因你受父辈牵连不能科举。” 秦感急道:“你们从何处听来这些话。” 奚世纶波澜不惊道:“不论何处听来,跟我们来寻你其实无关,我等来见阁下,只想以实话告知。存仁他跟你不一样,他是殿试时陛下破例取中的。陛下看重他的才情和意气,朝中邓相、宋学士、张大人并一干重臣都看重他的前途,他的年纪又轻,将来不可估量。更为要紧的,他的家世贫寒,为着他能上京赴试,他父母将妹妹草草许人,只为求得聘礼,供他上京之用。他的功名若没了,回去钱也没了,妹妹也没了。你若真视他为知己,就不要再跟着他,连累祸害他。吃完这顿饭,你就走吧。” 秦感拆慌道:“你们不过是担心自己被连累罢了。先父不是任上自戕,他是被人害死的,总有一日我家的冤情会大白于天下。” 奚世纶道:“若到那一日,若我二人仍在京,自会拱手相迎兄归来。”说着转身要走,却又丢下一句,“这花待你家荫封回来的一日或讨来功名再簪不迟。” 望着奚世纶与郎琼背影潇洒而去,秦感只觉又羞又忿,似幼时在学堂里被一群孩童围着,纷纷指笑他“你爹死了”一般无二。他怒而起身,奋力扯下发鬓上簪的宫花,当着众人的面不敢掷在地上,只好攥在拳中去寻应云手。大殿最前一排奚世纶、郎琼与应云手三人的位置上空空,三人皆不在,秦感又向殿里找了一圈,仍未见应云手身影,他矗立殿门口,双手抱肩,面朝外扫视外面诸景致诸男女,忽然心中一亮,想起来时初登山顶所见那处道观,甩开大步急奔过去。 距离道观尚且遥远,秦感就遥望见山门外凑在一处的三个人,正是奚世纶、郎琼与应云手。可是道观在一处小丘上,山门外尚有百余台阶,而秦感距离台阶还有百步。他边高声呼喊“阿手”,边朝应云手急跑过去。 应云手三个忽然听见下面有人由远及近地高声唤着,只听声音就知是秦感来了,扭头果然看见这个人气喘吁吁一步大跨三两台阶,数步间来至自己身边。应云手忙着迎了过去,拉住秦感的袖子扯他到一边,焦急询问道:“你从未说过你家出了那么大的事。你告诉我,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秦感歪头看了一眼三四步远的奚世纶与郎琼,回转身问道:“可是我舅舅出卖我?” 应云手头也不敢回只低声提醒道:“文远兄长本贯就在京城,尤其本朝立朝以来,他家在京城经略数代,什么消息都难瞒过他。至于他是不是跟宋学士有牵连,恕我也难知晓,你没被他惊到就好。” 秦感内疚道:“我来寻你的路上还担心你会怨恨我隐瞒,嫌弃我连累你。” 应云手仍旧只是笑:“这些日子在京城,尤其这一月来在贡院里跟着几位大人并两位兄长料理好些事情,使我于朝廷中的规矩知晓七七八八。我想着,你能因战功被召回京,便是朝廷不与深究,不能候补做官只是你没本事没门路,跟别的无关。朝廷都不在乎,我反倒惦记起来,岂不是庸人自扰。你若因着这个特地跑来向我讲明,大可不必。” 秦感小心询问:“那你躲来这里可是因着他们要替你提亲?” 应云手解释:“邓相和张大人只是那么一提,我的心里也没底,算了不管他,你也别替我惦记着。来之前听说阳和苑集全国美景于一身,是个山河社稷图的模样,这道观位处西南,与望江并睢川府所见一般二,再配上小丘,好似回转家乡看看。” 他两个没说上几句,听到道观里一群人谈笑着从道观里走出来,那群人与这边四个迎面撞上,原来是七八个应诏赴闻喜宴的官员,其中应云手认识的仅有宋青台、邓祖舜与张大人。那群人中别人还好,倒是宋青台见对面居然有秦感,立时变了脸色。 两方撞面,彼此道一声好,奚世纶与郎琼在前,应云手与秦感在后,让开道路,那群官员说笑着从他四个身边擦过,准备要下台阶。 秦感两步跨到最前,拦在一众人面前,上赶着施礼,高声呼唤:“舅舅好。” 其他官员不知秦感唤的是谁,全都左右乱看乱找,惟有宋青台面上时青时黄,动了几次唇才憋出一句:“有事回去再说,今日诸位大人并新科进士们都在,不便说话。” 秦感当即问道:“这么说,舅舅许我进家了?” 立时有人言道:“原来是令贤甥,怎么从未听宋大人提及?” 宋青台不欲回答,只向秦感道:“诸位大人面前不许胡说。”说着朝前直走,也不停顿,只想着快些下到台阶下面,远远躲开秦感。 秦感仍不放过他,追着问道:“应进士说舅舅答应将表姐许他。可母亲生前数次跟我说我与表姐自幼订亲,舅舅怎能因我自幼离京,就将表姐另许人家!舅舅不可言而无信,况且表姐大我一岁,较之应进士年长四岁,就年纪而言,我比他更为合适。” 秦感只须一语便震惊周围所有,十来双眼睛齐齐盯住宋青台。宋青台见应云手就在旁边,一时竟语蹇。倒是一旁邓祖舜更为机敏,立时笑道:“老夫欲与公子解释一二,只是公子还未告知该如何称呼?” 秦感见对面说话的是明七八十岁的老年人,单看面相十分和蔼可亲,立时恭敬回答:“鄙姓秦,单名感。” 邓祖舜拈须沉吟:“姓秦啊。”他道,“秦公子想必是误会了,与应进士也误会了。秦公子也说自己是自幼离京,想必与宋学士音信难通。老夫与学士交好,于学士家中情形略知一二。宋学士家中现有二位小姐恰值妙龄,其一想必就是秦公子所言年长一岁的令表姐,还有一位与应进士同岁,你应该唤她一声‘表妹’。” 秦感抛弃所有礼数,使出在南疆学来的一副武人粗犷性子,径直问道:“你说话可顶用?” 邓祖舜拈须笑道:“老夫历经两朝,先服侍先帝,再服侍当今,想来说的话也顶些用吧。” 秦感当机立断道:“恳请老贤相并诸位大人作证,我与应进士回去后择日请媒人执帖登门。”这话吓得应云手在后面紧扯秦感的衣服,被秦感一回胳膊抡开,“我不嫌弃应进士出身贫寒,愿与他同日迎娶新人。我俩各娶各的,免得我舅舅临时反悔。敢问老贤相可做得主?”